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4.17 斜日（日月悲虐，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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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8)

樓主發表於: 2007-04-17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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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7 斜日（日月悲虐，幕二）

斜日

前言：
日月虐文，結局大悲，請觀者自行斟酌接受程度，再決定是否觀看。

幕一•逃兵

臘九，北域，無名小鎮。
連下了半個月的雪，終於在這天清晨停了一會兒。官道兩旁高大的楊樹半截埋在了雪裏。剩下的那半截，全都僅剩了空蕩蕩的枝條，一根一根鐵絲似的直直矗立，逕自延伸向鉛灰的天空。
鎮中的家家戶戶早已收了獵具，關了牛羊，鎖了院門。一家人全部圍攏在炕旁，靠著火堆，喝著極濃極烈的燒刀子，說著陳芝麻濫穀子的八卦，講著遙遠的他們從未到過的中原武林的人和事。本就是平日裏從酒肆驛站聽來的傳言故事，誰也說不上個准信兒。說完，也就是嘻嘻哈哈一通哄笑而已。
鎮頭的暗香酒肆還開著。偶然會有鎮子裏的人喝光了家裏的存貨，只好踩著沒膝的積雪來買酒。有時，也會有趕路的中原商人和武林中人路過，在此歇腳。

這天上午，酒肆裏只有一位客人。模樣端秀斯文，看上去頗年輕，只是他滿頭的發絲卻已成了和雪地一色的素白。
客人是清晨時候來的，頂著刀子似的寒風，踏著滿地的雪。
老闆殷勤地迎上去，問他點些什麼菜。他看這客人打扮模樣，像是中原人，推薦的菜肴自然也偏向中原人口味。
客人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要了最濃最烈的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氣上沖，他臉上很快染了酡紅。只是無論多少烈酒下肚，他的眼神始終是清明的，深深沉沉看不見底，找不出一絲宿醉之人應有的混沌與迷茫。
老闆有些呆滯地看著，想不通柔弱如江南蒲柳的中原人中，竟也會有能這般豪飲的人。

一直到快正午的時候，酒肆裏才來了第二位客人。那人瘸了一條腿，一蹶一拐地拖曳著遲鈍的身子，在雪地上近乎挪動地前行。單薄殘破的衣裳遮不住瑟瑟發抖的軀體，他的嘴唇早已凍得發紫。那人慢慢地挪到酒肆門口，似乎聞到酒香，渙散的眼神才有了個焦點，於是挨著門口坐下來。
“酒……拿酒來……”那人開口，聲音嘶啞難聽。
老闆不覺皺了眉頭，幾步走到門口：“去去，我們這裏自己人都吃不飽，沒錢施捨給你……”
“囉嗦什麼，給大爺拿酒！少不了你的酒錢！”那人聽了這話，充血的眸頓時染上怒意，低吼了一聲。他這般模樣，配上這般的話語，倒有幾分可怖。
老闆卻不吃他這一套，斜斜瞥他一眼，冷笑道：“大爺要真有錢，小店自然好酒好菜款待貴客；要不然，小店小本經營，要說您老這帳，還真賒不起！”
“你！”那人氣極無奈，只好伸出凍得慘青的手往袋裏摸索一陣。可惜顛來倒去，也只搜出兩枚銅板。老闆立在一旁冷眼看，臉上滿是嘲諷鄙夷之色。
那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又細細搜索了一陣，忽然露出驚喜神色來。
“……用這個，這個抵一斤酒總該夠了吧……求求你，我只要一斤……”
那人哀求的目光下，老闆鄙夷的注視裏，一隻傷痕累累的手緩緩攤了開來。
手心，是一朵殘缺不全的水晶蓮花。
質地上佳，雕工精細，只是長久的磨損早已令它失卻了往日的耀眼光華。花瓣也缺角甚至掉落不少。若仔細看，上頭還殘留著淡淡的褐色。
是還沒洗淨的，幹透了的血跡。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一刻，店裏喝酒的客人突然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深沉而清明的目光落在破碎的花瓣上，瞬間黯淡下來。

“喲，就這等貨色還想賒足一斤？”老闆的目光在接觸到蓮花時明顯亮了一亮，臉上神情卻不變，“敢情您老是欺負我這窮山惡水沒見過世面麼？”
“……你！……那就九兩，不，半斤也可以……”
“哼，還真是上輩子積德了！橫豎大發慈悲，就勉強給你斟上這半斤酒。喝光了，就趕緊上路，別堵在店門口觸了黴頭。你要影響了我的生意，有你好看的！”
撂下幾句狠話，老闆便急不可耐地伸了手，要取那蓮花。一張橘皮老臉兀自裝模作樣在那板著，眼角眉梢卻早已按捺不住，笑開了條條的魚尾紋。
那人見老闆神情，心中自也明白了八九分。只恨敢怒而不敢言，一口氣就這麼硬生生憋在了胸膛裏。老闆笑得更得意。
恰在這當口兒，卻聽酒肆裏那位坐著喝了一上午烈酒的客人，突然開口喚了聲：“店家。”
“哎，來了來了！”刻意吊高嗓子應了聲，老闆再不囉嗦，一把攥過那人手中的水晶蓮花，隨即小步跑著湊到了客人桌邊，眉花眼笑，“這不就來了？敢問客官是要加菜還是添酒？”

客人微微笑了，儒雅謙和，令人不由自主便對他生出些許好感：“多謝店家，麻煩你再去拿一壺酒，切五斤牛肉，都給門口那位大爺，就記在我賬上。還有……”
他頓了一頓，一瞬間，笑容竟有些苦澀，“我想……”兩道深邃的目光緩緩偏移，最終，落在老闆手心那朵黯淡無光的水晶蓮花上。
“我想買這朵蓮花。”
老闆笑容一僵：“客官，這，這可是水晶……”
客人不答，只從袖內摸出一大錠銀子，放在桌上。
老闆目瞪口呆。他這小店僻處邊疆，大概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大錠的銀子。頓時只覺耀眼生花，眼前這客人可不正是天上掉下來的活神仙？忙不迭地點頭哈腰，急匆匆取了酒菜給那門口的瘸子。
客人只是淡淡地笑著，安靜地看著。
老闆將酒菜丟給門口的瘸子，對店裏的財神爺天花亂墜地諂媚了一通後，還不忘對瘸子冷嘲熱諷幾句。瘸子驚疑不定地瞥了客人一眼，終抵不住食物的誘惑，低下頭自顧自狼吞虎嚥去了。
酒肆外，天空沉沉的暗淡。一會兒又下起雪來，漸漸下得大了，凸顯得天色越發沉暗灰蒙。遠遠望出去，官道上已經尋不見人影了。風也很大。酒肆有些破舊的門板支不住，被吹得咯吱咯吱一陣亂響。
客人不再喝酒，也不說話，就那麼淡然安靜地看著，沉鬱的天色下，白雪正慢慢地掩去行人的痕跡。
那朵殘破的水晶蓮花就這麼橫在他眼前，在昏暗的酒肆內看來，光澤全無，顏色不再。
他沉默了很久，才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慢慢地伸出手去，拾起那朵蓮花，收入袖中。

等瘸子吃飽喝足，客人才起身要走。瘸子雖貪戀酒肆溫暖，看著老闆嫌惡的眼神，卻不敢多做停留；見那客人要走，也只好悻悻地離開。
那客人步出酒肆，走過瘸子身邊，忽然道：“這位先生留步，劣者尚有事請教，是關於……關於這朵蓮花的。不知先生可否代為指點迷津。”
那人聽他說話，更是驚疑不定。他早知道這朵水晶蓮花來頭不小，奈何貪欲難止。而當初偷取此物，更是存了僥倖心理，料想這小小物事也惹不出什麼大亂子。後來，一路落魄逃亡到這般田地，以為早已遠離紛爭，誰知竟還是這朵蓮花捅出了漏子！
他上上下下將那客人打量了幾回，卻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透那人身份，驀地一抬頭，與客人目光一觸。一瞬間，似被兩道冰刃透體而過，任他搜遍五臟六腑，再也找不出一絲暖意。
徹骨冰寒。
瘸子呆呆立著。面對這個人，他只知道自己連萬分之一的逃命機會也沒有。
客人面無表情地望向前方無盡的風雪，淡淡地說道：“你不必猜測我的身份。我知道你是‘蒼天盟’的人。只須你如實回答幾個問題，我決不會動你一根寒毛。如何？”
瘸子嘴角動了動，半天，終扯出一絲苦笑：“在您這樣的人面前，我還有別的選擇麼？”

幕二•故事

“很好。”客人點點頭，“我只想知道三件事：第一，你從何得到這朵蓮花；第二，你與這朵蓮花的主人有何關係；第三——”說到此處，話語忽地一滯，眼中似有什麼搖晃了下。
他隨即深深呼吸，重又平靜下來，“我想知道，這朵蓮花的主人現在何方，他……怎樣了？”
風過了一陣。
樹上的雪團積得厚了，經不得壓力，就這麼撲簌簌地掉落下來，轉眼砸了個粉身碎骨。與滿地積雪泥濘混在一處，再分不得彼此。若抬頭看，就只剩下滿樹光禿禿的枝條，猶在風中顫顫巍巍，搖擺個不休。
小鎮上一片死寂。處處門扉緊閉，院門深鎖。漸行漸大的風雪裏，只有幾聲鴉鳴，偶然夾雜著深巷裏傳來的幾下狗吠。
好半天，瘸子沒再說一句話。他只在客人的注視下，抖抖嗦嗦地蜷起了身軀，半是寒冷，半是心驚。不知為何，他有一種近乎直覺的預感：彷佛，只要這真相從他口中說了出來，眼前的男子就必定會化作世間的修羅，引悲憤業火焚盡三千世界。

“我再問一次。”客人開口，語氣淡然，眼神更見冷峻。頓時，似有股無形壓力彌漫了整個空間，殺意逼人。
瘸子眼中終於透露出無盡的恐懼。雙膝一軟，他猛地跪倒在地，向著男子連連磕頭，顫聲求告道：“……是小人錯了，是小人錯了。小人是‘蒼天盟’的獄卒，可是從來都沒想幹啥傷天害理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是上頭的指示，我也沒辦法違抗……上頭交代下來的犯人，都關在牢裏，小人只負責看管，刑訊什麼的都是上頭的事情。真的不是我幹的，真的，不是我存心害……害他們的！”
他本來被嚇到語無倫次，說了幾句，卻驀然發覺身上的壓力一松。這才暗自喘過口氣來，一邊支支吾吾往下說，一邊偷眼看那客人的表情，在心中構想不至激怒這煞星的說辭。
“那朵水晶蓮花……是，是其中一個犯人的。大人您也知道，上頭下放犯人的時候都怕他們動歪腦筋，身上除了一套衣服什麼都不會留著。可偏偏有個犯人，人都被整的死去活來了，整天病怏怏的模樣，手心裏卻始終拽著這東西沒放，一直到他……我，我那時只是好奇不過，才在他……後來，我就偷偷拿了這蓮花……”

“那他是什麼來歷你可知道？”客人突然打斷了他的敍述，卻不等他回答，又追問道，“我問你，那人……可是滿頭白髮，形容清瘦？還有一對不太常見的飛眉鳳目……”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很輕很輕，仿佛那一刻凝在舌尖的苦澀，不再是言語，而是心底那人唯一殘存的回憶。語罷，他微微仰頭，目光投向無盡深沉的天空。
遠處傳來幾聲鴉鳴，淒厲無比。
瘸子怔了怔，苦笑起來：“我……不知道，長相似乎跟你說得挺像，說來，他在牢裏待得也算久了。”
客人沉默了，很久沒有再說一句話。瘸子跪在地上低著頭，不敢多言，不敢動彈，偷偷瞥一眼，卻發覺客人的手早已在袖子底下握成了拳頭，攥得死緊，連指節都發了白。
“告訴我關於那人的一切，所有你知道的，都要說。”

那個犯人來的時候，瘸子早已不記得，對他那時的模樣，倒還大概有些印象。
跟所有被關到這裏的人一樣，那個人蒼白，消瘦，憔悴。乍看過去，像具骷髏多過像個活人。長而淩亂的白髮披散著，遮住了大半邊臉。頭皮有被揪扯過的痕跡。他臉上手上都有不少傷口，長者愈寸，深者見骨。囚服上也帶著血跡，顏色早已變褐發灰，說不準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卻集中在肩頭一塊，想來是穿琵琶骨的時候留下的舊傷。
下到牢房的臺階很高。犯人若不聽話，獄卒便會在身後用力鞭打。犯人身體失了平衡，一下子就重重地摔倒在磚地上，鼻青臉腫，狼狽萬分。這本是牢獄中常見的威懾手段。有些獄卒生活無聊，甚至以此為樂。
那個人來的時候早已滿身傷痕，卻近乎執著地挺直了背脊，傲然前行，即使腳步早已明顯不穩。瘸子想，這種類型的犯人，照例是要多給些苦頭吃，折了他們的骨氣威風，好讓日後的刑訊順利些。於是他使了個眼色。送犯人的獄卒會意，拿了鞭子，照著那人的背，無聲地笑著狠狠地甩了上去。
啪。那人一聲悶哼，身子晃了晃。啪。那人咬牙，再不肯吭一聲。啪啪啪。越加頻繁的淩虐，單薄的囚衣應聲破碎了，露出犯人傷痕遍佈的背脊，鮮血迅速自青紫色的皮膚下滲透出來。很快，封閉的空間中只有一聲聲緊密的鞭響。
自始至終，這個犯人一聲不出，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集中在雙腳。在這場漫長的淩虐中，他艱難而緩慢地走下一個個臺階。
……

後來的日子，瘸子沒了印象，反正，一天天總還是那般渾渾噩噩地過。
比起那裏大多數人，那個犯人平靜得近乎冷漠。除了審訊以外，他總是一個人坐在牢房裏，一聲不吭。偶然望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瘸子初時見他沉默，以為這人動了尋死的念頭，倒有些擔心，怕對上頭不好交代。沒想到那犯人倒也配合，哪怕傷勢再重高燒不退，送來的牢飯也總能咬著牙吃個一乾二淨，也就放下心來。
他也還隱約記得，有一回，那個犯人被提出去一天一夜。回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黃昏，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左手被夾得血肉模糊，骨節破碎，一看便知毀了。瘸子皺眉，覺得他定然撐不下去，卻還是依照慣例上了藥，送去休息。當晚，犯人燒得神智迷糊。瘸子巡班的時候，依稀聽見那人昏迷之中喃喃地說什麼“我豈能就此認輸……被你看不起……”
說到最後，似乎還喊了一個人的名字。可惜犯人傷重無力，聲音過於微弱，瘸子終究沒聽清楚。
……

再後來，卻出了一件大事。誰也沒有想到，一場規模浩大震動上層的逃獄行動，主謀竟然就是這個一直安靜得近乎冷漠的犯人。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誰也不清楚他的具體手段方案，所有人都只看到：那一次，竟有三分之一的犯人出逃。雖然出逃者中大部分被抓回或擊斃，這一行動卻直接牽累到上層對於中原武林的進攻，令“蒼天盟”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兵力重整內部秩序，從而給予了中原正道反擊的時間與機會。
一時間，一片轟動。犯人被提去輪番審訊用刑，瘸子也一度以為他再也回不來。然而，他終究活了下來，儘管，那雙眼已經看不見任何人事。失明，刑訊，無盡的折磨，犯人的身體很快承受不了，虛弱得彷佛一碰就會散架。清醒的時日也越來越短。犯人更不再望向窗外，有力氣的時候，他會找些碎石，用尚且完好的右手在地上牆上畫些短短的橫線。
……

這些事情，瘸子當然一件也不敢說。任那客人如何逼迫，也只是支支吾吾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關於那犯人，他記得的本來便不多，這一番隱瞞縮減後能說的更是有限，到後來，只是囁嚅道：“他在牆上畫些線，不像畫，也不像字……”
“線？什麼樣子的線？”客人一怔，追問。
“就是橫線，一條條的，都不長，就是誰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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