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01 【俏史】七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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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sie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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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7-01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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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1 【俏史】七杀/1-2

哨向。

1.
史艳文、男、四十八岁，中原势力当门面挂在名下的首席哨兵，人至中年照样人气不减当年，同个岁数的哨兵或退役、或殉职，他却在第一线八风不动地连干了二十余年，奖状拿了两柜子，锦旗收了数十面，连已经接过父亲担子、如今的正牌中原领袖俏如来也望尘莫及。众人提起塔，就要提起哨兵和向导，随后话题自然而然顺着暴风旋向中心人物，故事总从史君子的丰功伟绩开始，以史艳文的花边新闻作结，唯一的问题是两者的数量严重失衡，只有一桩桩好人好事——真奇怪，塔的任务落到史艳文手里，骤然就全成了慈善行动——春笋似地“噌噌”往外冒，好像“一年四季”已经成了过去式，词典里剩下的就只有“四季如春”了。当然，现代人常说春天恋爱的季节，但这么一来二去，躁动的夏天、暧昧的秋天和相依偎的冬天都湮灭在时间匆匆流转里，自然就没有什么蜚语流言可供人消磨时间，空留了许多张口舌寂寞难耐。

这情况维持了不知多久，终于随着史家门里的一件白事而开始有所转变，经年的院墙缺了一角，石砖一溜地跌下地，墙灰洋洋洒洒地飘上天，长子、次子、末子，还有其他一些角色，旧情新仇写成话本，怕是要将正气山庄七成的厢房都淹了去，总而言之，且须得一一按着规则来捡点：面上挂不住的，便不挂在面上；过去按下不提，今日同样按下不提；尚有转圜余地的，姑且经了俏如来孝顺又干练的手，勉强了结了便罢。这样加倍劳碌，过满三百六十五天半惊不奇的日子，再不习惯的事情，也就都习惯了，家没了女主人，儿子没了娘，史艳文当了整年的鳏夫，唉，有什么不习惯的呢。

第二年开春时，虽说一家人早就七零八落地散了，倒也能不约而同地匀出片刻，齐聚在墓前圆洒扫的传统，社会动物就是这样，把出生和死亡看得格外严重，往上一股脑倾倒眼泪、情绪甚至存在的意义，结果发展出一千八百种闹人的风俗，反而没人在意生死本身了。然而理解人情世故的可悲是一回事，偏执又是另一回事。俏如来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刺痛瞳孔，凝滞的空气中满是灰尘的味道，死亡简直无处不在。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是反对将自家人葬在塔内的，母亲确实做过一阵子向导，默默无闻的职业生涯很快随着配对、婚姻、生子结束，何苦还要回到这没人情的地方来长眠。可惜规矩一板一眼地钉死多年，哨兵或向导从出生前到死亡后的种种都给塔包揽了去，史艳文未开口言明态度，事情便有了定论，他这领袖也插不上话，干脆一言不发，任由惨淡的忧郁压在心头。那上头日积月累地已压了许多事，动辄叫人胸闷，于是他如今越发爱沉默，若非必要，便不再开口浪费时间。俏如来有点想叹气，但不能叹气，只是默默期待稍远处的云能飘得再快一些。

那样一片云，几乎是洁白无瑕的，让人很难意识到在它的轮廓上也有着阴影。当目光落在云上时，有些人看见簇拥的水汽，有些人看见一只模糊的小狗，他则心无旁骛地琢磨着云彩虚假的颜色，直到戮世摩罗突然打断这漫长的神游：“我在想...”

俏如来没有动作，只用余光看他一眼。戮世摩罗今天是一头黑发，不同于往常那种好像被辐射过的绿色，略显凌乱的发丝上只有一层着色剂的光亮，倦怠地披在脑袋上，青年苍白的指尖就动了动，轻轻从眼前将一小撮头发撩开到一边。他黑发的样子，俏如来从未见过，这种变化让戮世摩罗的气质也细微地转变了，变得更像自己的同胞兄弟，仅是稍多一点，连带着史艳文的影子都变得鲜明。当然，本人是绝不会承认的，而这一份少有的相似也很快烟消云散，随着戮世摩罗再开口的声音：“我是不是应该换个造型了？”

“这眼珠装上去也有快三年了，网中人还一年换一套颜色呢，也是时候让我体验一下了吧？”他侧过身，手指点一下眼睛，带着笑意说。那里面装着一颗冰冷的金属眼球，灿金色的圆在左眼眶中转动着，速度快得超过人类极限，一阵黯淡而无机质的光在阳光下流动过平面，俏如来木然地看过去，似乎在等着下文，似乎不是，戮世摩罗本就不需要回应，于是继续讲，“魔世尽管有安装的技术，但设备和材料之类的，大多都给其他地方垄断着，现在是和平时期了，我还以为中原所说的什么携手并进啦、共筑未来啦，会更有些诚意呢。看来还是我太天真、太善良，比不上那中原领袖俏如来半分啊。你说我讲得对吗，银燕？”

说起来，戮世摩罗与他正好相反，向来是视沉默为敌人的。言语的限制似乎随着年纪而烟消云散，在俏如来还有精力胡思乱想的那阵子，曾试着探索其中的原因。究竟是史仗义的本性如此，抑或是某些外在因素的缘故？当然，他并非刻意指摘公子开明。兴许两者都是正解。毕竟，他同样能在必要的时刻端出能言善辩的样子，语言就像肉身与精神之外的第三者，工具一般任由人操使，而那位策君在无数长篇大论之中，也必然曾经对文字、符号和社会交流的妙处发表过大智若愚的高论。更何况到了最后，两人之间倒是差不了多远。就像戮世摩罗再对此类形式主义的活动抱有敌意，还是不顾波折亲自到场，揣着小弟一起，长途跋涉回到中原，三人一起围着一块墓碑，一个看天，一个看空气，一个低着头看黄土地，旁边的人再怎么聊，仍自顾自地不吭一声。

“银燕。”俏如来见人安静，也开了口，却并不期待得到什么回复。毕竟面前的早已不是原来那个雪山银燕，连一声“哼”都吝于给曾经并肩作战的大哥。他有点黯然，面上是不让人看出来的稳重。银燕如今精神不太好，做哨兵还行，做人就不成了，所以按常人的方法慢慢治着，偶尔药起效慢些，分裂出的人格立刻要发作，连带着清醒时的神思同样迟滞。戮世摩罗对小弟还算剩了些耐心，亲昵地挨近了笑，银燕也只是机械性点头，回应般往他身边挪了两步，然后，又是一阵寂静。无意开口的、无话可说的、欲言而又止的。一座座碑绕在身边，无尽的灰石被一段段走至尽头的生命托高出土地几尺。他将雪山银燕的胳膊揽住到怀里，轻快地逗着人，玩笑般地问：“银燕，待不下去了吗？是不是想和二哥回家了？恐怕网中人已经等到不耐烦，想要将我的脑袋拧下来了吧？”

银燕困扰地抬起头，好像想要反驳些什么，戮世摩罗语速极快，尽管吐字清晰如魔音贯耳，但对迟钝的神经而言依旧是太沉重的挑战。反而是俏如来盯着地面上半截拦腰断去的黑影，轻轻为这戏言而笑了一声，转眼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平静道：“既然如此，那我领你们回停机坪？”

戮世摩罗耸耸肩，不置可否地拉扯着银燕跟随其后。他向来不在乎那套古朽的看法，不在乎死人的坏话不可说这类老掉牙的迷信。俏如来信佛多年，倒是相信人死后七日就会转世投胎，他从前在寺院里做小和尚，依稀也是念过经文、听过佛音，不过到了现在，只觉得是八辈子的前尘了。再加上，史艳文的人生荒谬已是至极，作为代价，他的妻子维持了一生庸碌，活着时候也是埋在他人阴影下默默无闻地过，还不如到了尽头，带着一点解脱的辉煌离去，简直是喜事一件，何必伤怀。至少，他是如此以为。至于俏如来是要步史艳文伪善的后尘，还是终将回心转意、走一条铁石心肠的大道，于他而言都不要紧。要紧的唯有自己、以及银燕，再没有其他人。

俏如来清楚这一点，所以此刻无言地走在前头，并不觉得太落寞，仅仅是一心一意回忆着路。白塔日夜都在翻新，他前阵子按惯例去佛国巡查一阵，再归就有些迷糊了。停机坪、停机坪，往前走、往下走，穿过一道门，接着往前，然后往上、往上、往上走，直到穿过一扇双开的古旧大门，才豁然开朗。俏如来松了口气，替两人支住门，因为角度稍稍超过直角，门轴就立刻发出一阵难听的抱怨声，“嘎吱嘎吱”的。这声音，今天已经听了两回，还是不堪入耳，中原或许在九界中是第一位的爱社交，却算不上好客，长途飞机起落的平台被放置东北角，一年用不上几次，也就没人记得起要来给门上油。

他把手一松，让门猛撞回去，楼顶这一块海拔颇高，遥遥指着羽国，然后是东瀛。相比这两个遥远的大国，魔世的位置要近得多，方便徒步旅游、偷渡以及侵略，占尽地利便宜，所以无论战时与否，都鲜少会有空中的往来。这自然是去掉了策君的私用机之后的说法，可惜，公子开明的木鸢虽说不叫木麻雀，也是五脏俱全，小得坐不下第三者，只好让网中人载了戮世摩罗和雪山银燕两个人，隐秘地降落在中苗交界处的塔上。

网中人是出了名的视力不好，恐怕对做空乘一事是很有怨言，落地后连飞机都懒得下，机舱一开一闭，踢了两兄弟出门就闭眼补眠去了。几人百转千绕默默走回停机坪的时候，红发的型男还倚在窗边，姿势别扭，看不出睡着了没，倒像一只吊死鬼，很有风度地梗着脖子，表情非常阴郁。

俏如来同网中人毫无交情，让戮世摩罗自顾自笑嘻嘻地凑上去，踮着脚敲窗玻璃，敲得指头哐哐作响，全然不担心邪郎的怒气，网中人睁开眼，确实也未有太恼怒的神情。是说他本就鲜少有“不耐烦”和“不关心”之外的脸色，此刻把舱门开放了，只懒洋洋地说：“下回再来，可别差遣我。”

“难得有机会能让你在天上飞，不新鲜吗？”网中人对此报以不咸不淡的冷哼，以不变应万变。戮世摩罗开朗地笑了一声，轻轻搡了搡银燕，示意让他先走，等人上了飞机，又回转了头。俏如来站在他身后几步开外，视线落得很远，但表情凝重，眉毛紧紧绷着，凸显出金色的眼，与他那只义眼如出一辙，冰冷而灿烂。这没办法，谁让他们是兄弟呢？哪怕他忘了，俏如来不会忘，世人不会忘，他也忘不了。

身后的网中人随口催促，漫不经心地叫他：“小子，还不上来。”他头都不转一下，说：“等等嘛，我这儿还有话没讲完呢！”

俏如来闻言，便看他一眼。离得太近了，连眼底有几根血丝都数得清，细细的扭曲线条，丑陋地错落着，却不敢触碰灿金的瞳孔，也许这就是领袖应有的眼睛，劳碌命的眼睛。战时，策君也曾经有着这样一双眼睛。戮世摩罗挑了挑眉，向后退了一步，退进了阴影里，俏如来则又错了视线，不甚关心地问：“有什么话要讲吗？我在听。”

“倒不是什么大事，有些意外而已。”他笑了一下，抱着手臂讲：“你居然不提史艳文，感觉还有些奇怪叻。”

俏如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反问道：“提了要做什么？”

登高几层，阳光也滚烫几分。那头的银燕已经沉默地挤进座椅的最内侧，双手在并拢的膝上紧紧握着，赤裸的左手包裹着右手，拇指反复磨蹭皮手套，一下、一下，擦得皮肉滚烫。这头的俏如来仍站在开阔处，洒满肩头的温度鲜明强烈，在脑海里都带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他虽然是在同戮世摩罗讲话，看的却是另一个兄弟，从银燕木然的申请，到手上急躁的动作：“我以为你不会想听。这样不好吗？”

戮世摩罗一时间没有出声，那种顽劣的、辍学生特有的笑容在脸上放大了，眼角慵懒地眯起来，嘴唇抿得很饱满：“你不讲，我还哪有不想听的机会。现在你倒是很开明？”

他猛地转过身，向上一撑一跃，轻巧地钻进机舱里，居高临下时，人总是更有气势，即便背对着也是一样。网中人摘下墨镜，血红的眼珠子冷冷瞥他一眼。戮世摩罗脸上虽是笑着，但语气中毫无笑意：“是他来不了，所以特意让你别多嘴的吧？”

他与俏如来多费口舌，无非是心里矛盾。戮世摩罗仍有些被强迫的错觉在，好像俏如来和史艳文有那么大的本领，凭空也能干涉人心神似的。当然，没人强求他来扫这一趟墓，然而顺着父兄的意思行事，胸中总是憋屈不已。好在憋屈已经贯穿了他的前半生，所以话里多刻薄两分、或者神情不那么痛快，往往都被算作性格的一部分，轻描淡写就揭去了。而俏如来，或许从个人立场而言，俏如来更有一份自己的见解，更知道他沉默的过往，但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是中原、乃至九界的声音，这声音说：“这样安排是最好的，你何必胡搅蛮缠？”

若不是苦闷的语气，几乎分辨不出这是俏如来在讲话，还是随便什么别的人。

戮世摩罗张了张嘴，最后并未回应，斗嘴几句事小，可要在网中人面前扯开一整幕的家庭闹剧，那便过分了，不知为何，他总是没有立场去出演那类与自身相仿的角色，只咽下讽刺，把自己塞进机舱里。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告别，银燕倒是偏了偏脑袋，俏如来自然顺着开口，叫一声小弟的名字，可惜银燕立刻又别开脸去，仿佛不是很清楚这些事的意义，说实话，也没有意义。

他看着舱门关闭，慢慢倒退回安全的范围。隔着窗玻璃，戮世摩罗直视前方，正微笑地在说话。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脸颊炽热但神情僵硬地。身边的灰尘随着腾空的气流躁动，直升机遮住太阳，将他拥进扭曲的阴影里，在螺旋桨的轰鸣中，俏如来终于久违地回忆起那些史家人公开的往事。

[ 此帖被rasielb在2024-07-11 00:1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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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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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4-07-02 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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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写的真好，这顿饭吃的太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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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sie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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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4-07-11 00:1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2.
“不去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早上的时候已经祭拜过了，多谢温皇先生关心。”

“医生关心病人，天经地义的事情。”神蛊温皇倚在床头，平静地在病历上记着，史艳文，男，四十八岁...记到最后，写下“丧偶”两个字，就算是写完了。因为只能将夹板斜靠在腿上，每一笔都比寻常时候要多用力两分，字迹实在不很好看，到了这个地步，干脆破罐破摔，视线都不落在手上了，只一边用余光注意着，一边打量房间那头坐着的患者本人，笑说道，“不过，史君子的精神情况如此安定，说你是病人，好像不太公平。”

“温皇先生说笑了。”史艳文有些困惑地回答，目光从窗外收回，探究又有礼地往对过看了一看。他坐在一把靠背带弧度的扶手椅里，但背脊挺得笔直，这个位置直面着病床，左手边稍远处，落地玻璃窗取代了白墙，向外是茁壮生长的电子森林，配合拟似了林声簌簌的白噪音，连投上肩头的叶片倒影都格外逼真。刚才，史艳文就是在看这一幕，看得相当投入，所以只露半张沉思着的脸，现在转来与温皇讲话，笑容又更温和了些。

说奇也奇，一般人见到温皇的笑，多少都会有一些心惊肉跳，以为接下来就要倒大霉，史艳文却不同。即便见着了，仍旧心里没一点波澜，表情更是自然，还能一样地笑一笑，讲话也是和煦的：“怎么会，原本就是为了做精神疏导，才劳烦您从还珠楼来这一趟，艳文自己的毛病自己清楚，称呼上的事，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温皇趣味地“哦”了一声，笔尖在纸面上点住了：“照这么说起来，哨兵个个都需要精神疏导，那就个个都是病人了？”

“这我倒是了解的不多，”史艳文反问道，“您也是哨兵，又是向导，想必比我要清楚得多。”

年近半百的人，却长一副青壮年的容貌，笑时也不大见皱纹。造景阴影铺天盖地投下来，嘴唇颜色是变黯一点，还照样红润，衬得面容光彩夺目，属于是本尊不可控的一类长相。

这样的脸用来做什么，本该是都不吃亏的。可惜，凡事总有意外。他想起罗碧那张苦大仇深的脸，险些要笑出声，开口时，便多了点真心的笑意：“哨兵的问题，当然留给哨兵去答，温皇怎么答得上来呢？”

这对双生子带着同一张脸走两条路，一个做塔的活招牌，一个背道而驰，宁可当那世界级的流浪汉，也不愿再和公家沾半点关系，除了都要时常东奔西跑之外，没半点相似之处。他爱蜗居，和这两人不走一边，唯有偶尔不做神蛊温皇时，才挂着任飘渺的名字出去游荡两圈，倒不是故意为了提醒世人哨兵的恐怖，但结果是一样的。几年前，这还是个秘密的双重身份，如今人尽皆知了，只是他自己照样不常提，也不乐意白白在这上面做文章，转而埋头去对着纸面苦干，随意换了口气道：“其实，大部分哨兵都给塔管理着，外人是没机会了解的。原本史君子也是塔里的哨兵，所以俏如来拜托我来做疏导，倒是让人吃了一惊。”

史艳文虚扣着扶手的指头轻轻动作一下，提到亲儿，高度发达的神经便被触动。指尖上浮起一阵冰冷。他慢慢把手放到膝头上，微笑着说：“或许是战后人手不足吧，温皇先生愿意搭手，我和精忠都是很感谢的。”

“劳心劳力的是俏如来，我不过卖人情而已。”温皇手下不停，嘴上也不停，兴致颇高地讲，“像是这报告，等我写成之后直接交到俏如来手上，之后要怎么做，就不归我管了。”

他这话讲得有些不详，史艳文听得清楚，目光垂在手腕折起的角度上，没把话茬接下去。温皇也无意把话挑明，谁不知道史家如今的地位尴尬，半边在正、半边在邪，没人想沾史艳文，又不敢明着和史精忠作对，因此格外趣味。

蜷在他肩上的精神体稍稍移动，尾巴尖从脖子上抽走，摇摇晃晃地垂到身前。紫色的眼睛打开来，一双蛇的瞳孔盯住一个个冒在纸上的小字，看了一会，又仰起头来看他，神情像是在笑，也许是在笑他不管做哨兵做向导，行事都只为了乐趣，实乃闲人特有的消遣，好在，神蛊温皇也消遣得起，左右还珠楼是独立势力，史家父子的火烧不到那么远。由着他风风凉凉地旁观着，突然“啊”了一声，问：“说起来，你上次与俏如来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史艳文沉思了一下，下意识将一旁小茶几上的水杯拿起来，喝下快要半杯，然后才答：“大约三个月以前，前阵子一直在魔世驻扎，只有精忠来营地时抽空见了一次。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说上话。”

“很久不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讲吧？”温皇说着，语气里多少带点试探的成分。

对一个独身哨兵而言，史艳文健康得几乎令人嫉妒，不止身体，精神状态同样稳定得不寻常，若说这一年里从未有过纾解，温皇是不相信的。他知道这人刚从魔世回来，那块地上的向导少是少了点，好歹有个公子开明和史艳文交好，可自己的精神体在史艳文那静悄悄的识海里游荡了大半个钟，也找不到一点策君的痕迹，好像又并非他猜的那样。或许，或许...

他提起俏如来时，便是有些飘忽的困惑，这感觉实在新鲜，他甚至愿意为此缓下节奏，只抓着团团疑云中的那一点头绪，仍然慢条斯理地停下笔，听史艳文开口道：“我虽然暂时没别的任务了，但精忠还是有许多事要操烦。如果不耽搁，艳文当然想与儿子多聊些话。”

人造景观缓慢转换了天气，模拟着实时动态。日落西山，垂暮近在眼前，而夕照的光辉一点点涂抹过叶片。史艳文抿了抿唇，双手都拢住水杯，尽管端正地面对着温皇，实际上心已飞到那灿金的林海里去了。他将玻璃杯攥在手里，实心的杯底给扣着，便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一直保持这样，玻璃亦能被揉成一滩凉水，这是他思考时的老习惯了，也不管手中有没有东西，总得握着，最好握成拳，五指用劲，五官就能放松，让他在停顿片刻之后，又说：“自然，见不上面也不怪他，还是我这个做爹的太不上心了。”

温皇近乎愉悦地应和道：“怎么会呢，如果没有史君子，俏如来可要更忙咯。”

“到底是职责所在，怎么好依赖我一个人。而且现在也是我让他多做一件事，只希望今后这样的麻烦能少些。”

“你是这样觉得，俏如来却未必觉得麻烦。史君子可是小看他了。”这会，他已经彻底放下纸笔，斜着一点脸，用手支着下颚，一副好投入的样子：“不过，俏如来对你的状况，到底知道多少？”

史艳文眨了下眼，并不百分百确定地回答：“应该，都是清楚的。”

啊，史家人，真是无限惊喜。

本来，他还觉得俏如来麻烦，今时今日，依旧一板一眼地要求文件手写，神蛊温皇生性不爱劳动，连动动手指打一下字的事向来都交了凤蝶做，不知多久没亲笔写这类琐碎的病历，然而这点不痛快已经烟消云散，只余下按捺不发的乐趣。

“不愧是俏如来，百忙之中还能关心到这一层啊。不过，他自己至今也还没有和谁结合，难道处境不同样是很危险吗？”

“这个...倒是没有听他提起。”史艳文摇摇头，“原本精忠就不是什么都和我讲。虽然明白是报喜不报忧，但若他不愿说，也不好一味追问。”

“都说史家父子关系亲近，居然会有这么多顾忌？凤蝶和我讲话，都向来是直来直往，我可是天天给养女念叨呢。”温皇保持这个撑住脸的姿势一会，现在又仰回去，一只手压住密密麻麻写满了的病历。他指尖盖住的正好是俏如来的名字，也是这篇报告的最大题目，史艳文和俏如来，密不可分了这么多年，至今还是同样，“家庭关系我不关心，不过有话不讲，容易脑子出问题，史君子还是劝劝俏如来吧。”

“整个塔都靠着他的脑子转呢，就算是向导，再能强撑，总还是要撑不住的。”

因为知晓自己恶名在外，是以温皇言语上并不带伪装，只等着他人来圆上话头。换了千雪，此时已是要对他这近乎诅咒的话大惊小怪起来了。罗碧则必然拉下一张臭脸、当他作不存在。那么史艳文呢？史艳文的笑变淡了些，好像即将融入身后苍白的背景里去，不知是否是出于过剩的自信，所以才将自己收敛着，半点不见锋芒：“若是如此，那就只能劳烦温皇先生多操心了。”

温皇笑了声，没有评价什么，转而折好手里的报告，将床边柜头上的文件袋捞了过来。这同样是俏如来特地准备的，正面已经写好了俏如来的名字，一个鲜红的“机密”印在正中。他把评估放入袋里，随意地封了口，便把这本该受极大重视的文件往床那端一掷。而史艳文会意地站起身，蓄了多年的长发缀在身后，即便扎高了，尾巴上仍飞快地扫过椅面，被渐暗日光扯碎成凌乱的倒影。他拾起文件袋的时候，夜幕终于落下，自动照明系统大约是给温皇调过，现在只有绕着天花板一周的柔光映亮房间。神蛊温皇抬头瞥了一眼内嵌的灯，突然猛拍了一下手：“哎呀，这个时间真是巧，我还另有一件事要在塔内完成，再晚一些就来不及了。如果史君子不介意的话...”

“您请自便，别让艳文耽误了事。”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从床边退开，让出温皇离开的道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视线阴冷的精神体从脖子转移到了手腕，此时正挂在温皇的手臂上。温皇注意到他的视线，于是跟着低头看了看，很快地扬起眉毛，半笑半说道：“看来是不方便握手了，让史君子见笑。”

“没有的事。多谢温皇走这一趟。”史艳文摇了摇头，跟着温皇走到房间门口，原本这也不是他的家，所以不好说恕不远送之类的客套话。他只是目送温皇从走廊尽头消失，再折返回去，将椅子搬到窗前坐下。

日光消退，月色也看不见，夜幕本不该妨碍哨兵的视力，虚假的远景却在他眼里变得模糊，需得走近了，才会重新为观者变得清晰。但史艳文并不讨厌这种瑕疵，他其实不是一定要无时无刻都堂堂正正、正大光明，人生不会让谁这样如意。现在他独自坐在房中，对着了无生气好的森林发呆，等待腕上的钟表走到八点，反而有种轻松感，尽管他早该习惯了他人的视线，过去一整年尖锐的窥视仍让人疲惫。好像心底有个细微的声音，此刻替他叹了一口气。他到底觉得感慨。这样的日子里，连他也是忧郁的，仅一点，到得体的程度，不影响到任何人的心情。说到底，哀悼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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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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