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23 【燕冷】湘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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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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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3-24 00:01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3.23 【燕冷】湘江神

章一

一名鬢發斑白的行者負著巨劍，踉蹌著腳步，踟躕獨行道旁。
如果有旁人從他身邊路過，就會注意到他的腳像被鐵鍊鎖住一樣，沈重而難以移動。
彷彿是命運在故意捉弄他似的，他的手腳動作也不甚協調，因為本該安放右臂的位置，此刻只剩一截空蕩蕩的袖管，孤零零飄於北風中。
當他路過一座蕭索庭院時，不知命運給了他什麼靈感啓示。
他竟抬手叩響了鐵環。
「吱呀」一聲——
門開了，一位抱著藍簫的清俊書生從院內探出半個身子。
他開口，聲音若一掛漏了氣的破風箱般沙啞刺耳。
他問書生：「冷先生何在？」
書生四下望瞭望，只看見庭院內枯敗的蘭花，未經修茸而向四野瘋狂生長，遮住天井的高木，窗牖間連成窗紗的厚厚蛛網。
耳邊響過穿堂而過的冷風，口鼻中塞滿灰塵和濕木腐敗的氣味。
書生悠悠答道：「幽蘭露，如啼眼。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珮。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行者無奈，只道：「懷簫，我很思念他。」
懷簫一挑眉，應道：「我也是。」
「你走之後，他消失了。」
冷別賦消失後，不是沒有人去尋過。
他們收了懷簫大爺的銀子，賣力議論起來，直吵到面紅耳赤，方有了結果。
他們說，冷相公往江邊去了。
於是懷簫往江邊尋去。
漁村內，人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們議論著：
「湘江內，新來了一位神明。」
神明？別是水鬼就成。
懷簫苦笑一聲。
不然照他那慈悲心腸，恐怕再過幾千年，朝代更迭了不知幾百代，也找不到一個頂班的。
鄉民們听见这异乡人轻蔑的嗤笑，便同他言說起那湘水中的神灵。
他勸尋死的人歸返，他教人活著的道理，他博古通今，無所不知。
最關鍵的是，有人曾見過他，還同他講過話。
那是一位剛過及笄之年的姑娘。
瘦削的肩，筆直的背，一個人緩慢又決絕地走進秋江之中，因著刺骨的寒意，她不禁抱住胸，不住打著寒顫。
而在那時，神明顯靈了。
神明對她說：「回去吧，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的聲音似有種令人不可抗拒的魔力，姑娘卻死命咬住冻得发白的唇角，不肯回頭。
「回去吧」
江浪一波又一波地拍在她的衣擺上，似軟磨硬泡着將人推回岸邊。
姑娘咬緊牙關，抵住江浪，腳卻一點點、一寸寸地被河沙挪动。
待她的足腕碰到江岸边坚硬的卵石灘時，她忽地抓起一把石子，狠命向江心砸去。
石子擲完了，她便丟泥巴。
待她丟累了，手上、衣上俱是泥痕的時候。
她蹲下身，抱住膝蓋，緩緩縮成一團。
過了一會兒，一片寂静的江岸邊，響起極低极幽怨的哭聲。
姑娘一邊哭著，一邊哽咽著念道：
「為什麼，為什麼就連這件事也不肯順我的意！」
她的眼前沾滿淚花，一片朦朧。
卻在這時，在她身前，橫過一方白淨的手帕。
與此同時，響起某人充滿歉意的聲音。
「抱歉，我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姑娘有些懵了，一脸吃驚地抬頭望去。
只見手帕的主人生著一幅白玉雕琢的模樣，雪白的發，雪白的眉梢。就連衣角，都是纖塵不染的白淨，在月光里，發著瑩瑩的光。
「神仙大人！」
她脑海里炸出这么个念头来。
姑娘生平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人，只觉着像极了她早年在观音庙里祈愿时，抬眼偷瞥过的那尊白玉菩萨——慈悲的、多情的眼，额心落着一点珠玉，头顶高耸着的云髻……
她不禁伸出手去，想触碰那神仙白玉雕琢成的面颊。
可那白髮的神仙一偏頭，不動聲色地躲開了。
「姑娘。」
他輕聲喚道。
姑娘止住手，忽忽回過神來。
一側頭，又瞥見他關切的神色，忙悻悻收回手。
「姑娘來江邊，是因何事呢？」
他有些不解地追問道。
姑娘遙遙望著江上的那輪圓月，神情寂寥。
她被父母聘給了暴戾的夫家，說是聘，其實講成「賣」也不為過。
丈夫婚後對她冷言冷語，拳打腳踢更是家常便飯，她一氣之下跑回娘家，卻是另一番冷嘲热讽。
她憤而決定投江，來擺脫這不公的命運。
畢竟，這是她唯一能替自己決定的事了，她苦笑一聲。
那白髮的神明卻勸她，你不必為他死，你該為自己活。
神明忽然正色道：
「姑娘，可否讓在下一觀手相。」
姑娘猶疑著伸出手。
道士看著那掌上斷續明滅、碎成一截截的紋路，不禁汗顏，做下了欺師滅祖的決定。
「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開口講道：「三才五格分明，是功名之象。加之手中財運線深長，是長命富貴、金玉滿堂之兆。總而言之，姑娘，若你方才去了，定是不合算的。」
「真的嗎？」
姑娘的眼一下亮了，眨巴眨巴水靈靈的大眼睛，一臉期待地望向他，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學藝不精的道士心內直冒冷汗，只搜腸刮肚想著過去師父講過的話，面上卻仍裝作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
也虧他生就那幅仙風道骨的氣韻，蒙起人來毫不含糊。
「在下只送姑娘八個字：江山共老，日月同明。」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會長命百歲，與山河日月同歲。」
姑娘聽了這話，只呆呆用双手環住膝蓋，将头埋进腿间。
露出一双迷茫的眼，静望着远山明月。
半晌，忽带着淡淡忧愁地講道：「這樣啊……聽起來有些寂寥。」
「所以，萬不可再想那輕生之事了」
道士再接再厲道。
江風料峭，夜入三更，當江岸竹林邊隱隱閃起燈籠的紅光時。
白髮的神明輕聲相勸：「此時當歸也。」
姑娘懵懵懂懂地應下，不知不覺間，竟已順著來時路回到家中。
當她將頭枕在冰涼石枕上時，方覺今夜一切，似夢一場。
三日之後，姑娘臉上掛著彩，跛著腳，一瘸一拐地行至江邊。
這夜，天陰雨濕，波濤浪湧，江水暴漲。
上次才淹到姑娘小腿肚的水位，今次已沒姑娘半身。
「姑娘，莫非你鬼遮眼了不成？」
一人惱火的聲音至姑娘身後傳來。
姑娘回頭，朝那空無一人的岸邊莞爾一笑。
「我知道，有神仙大人在，我今夜是走不過這江的。」
「我這次來，是問天意。」
神仙沒答話，姑娘便自顧自將話續了下去。
「明載，省親結束，復歸夫家。此去九死一生，但我想，無論發生何事，那只畜生都是不用償命的。」
姑娘自嘲地輕笑兩聲。
「偏生女子的命比男子低賤不成？神明大人，你講我有功名之相，那我的功名便是取那賤畜性命！你若今日執意不讓我走，明載，這地府陰司便要添上一條新魂！」
江岸邊仍是寂寂，無人應答。
姑娘試探著往前方又走了兩步，一點阻力也無，她便更堅定地往江心走去。
江心處，漩渦匯流，水流驟然加速，江水渾濁湍急，一股無形巨力似繩索般，將姑娘緊緊往下拽。
姑娘閉上眼，任泥沙塞入口鼻，冰冷的江流吞沒身軀。
意識渾濁，將近窒息之時，過往的種種忽如走馬燈般閃過。
那些歡愉的、憂愁的、流著苦澀淚水的記憶一點點、一滴滴磨蝕著她堅如磐石的心。
「救我！」
她忽地呼道，在漩渦中死命撲騰起來。
她反悔了，她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樣，將自己的命交還上蒼。
在她吼出這兩字後，一隻比江水更寒冷刺骨的手握住了她，拉著她，向閃著破碎光芒的水面游去。
當月光自烏雲中隙出，靜靜鋪滿江面時——
「咳，咳！」
在兩聲激烈的咳嗽聲中，姑娘吐出口中水草，吃力地從石灘邊坐起身來。
而一襲白衣的神明，安靜地端坐在她身邊，望著月亮。
「很多事情，何須問天意，問問你自己的心不就好了？」
小姑娘想起方才的事，著實後怕了一番，忙小雞啄米似地點點頭。
經此一番後，對這神明愈加信服，不禁好奇追問道：「神仙大人，你是如何登仙的呢？」
神仙登時愣住了，想了半晌，才回答她。
「我生時是個鬱鬱不得志的窮酸書生，沒有實現自己的抱負，便存著人死留名的想法，去效仿唐代的詩仙李白，邊吟著詩，邊飲著酒，投入那滾滾江中去尋月亮。」
他一本正經地胡縐著，就差把自己講笑。
小姑娘卻替他憤憤不平起來，忿忿道：「那人可真是個混蛋，自己乾乾淨淨地死了，卻教旁人替他牽掛一生！」
神仙呆了呆，輕輕牽起嘴角，笑著應和道：
「是啊，他可真是個混蛋。」
姑娘本能察覺到，他在傷心。
「神仙大人，我能摸摸你的臉嗎？」
白髮的神仙點點頭，闔上眼，把臉湊過去。
姑娘伸出手，觸及他白玉般的面頰，那樣的溫度，令她指尖發顫。
秋夜的风愈发冷了，惨白的月光下，姑娘瘦小的身躯止不住地战栗。
「你明白了？」
神仙的羽睫輕顫，睜開眼，看向怔愣驚恐的姑娘，垂眸講道：「所以，你千萬別學我。」
他垂下頭，聲音更低了幾分。
「這乘槎江啊，夏天還好，岸上的人恨不得都來江裡快活。一入秋，便沒人再願意下江。冬天，則似幾千隻蟲子一齐啃嚙你骨頭的冷。」
他面不改色地講完這番可怖的話後，靜靜悵望向遠方。
姑娘看著他恬然的側臉，忽感一切的恐懼都煙消了，只問道：「神仙大人，你有像我方才那般，後悔過嗎？」
神仙點點頭，輕笑著答道：「那時，我很思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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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qy舟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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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4-03-24 01: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呜呜X﹏X 整篇文有种淡淡的寂寥，但是字里行间又掺杂一些诙谐幽默，
看得出来大大有在努力搞甜
( •̥́ ˍ •̀ू ) 唉我还没有看到冷叔出场，就已经被退场虐死了

在這個時代，荊棘載途，沼澤從生，難落腳的不一定是鳥

接吻並不一定是因為爱，分手也不一定是因為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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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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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4-03-28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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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1樓(zqy舟衡) 的帖子

我有在努力發刀ㄌ，燕冷原劇真的很甜，唯一的遺憾可能是沒見到最後一面吧。想在這篇文裡圓滿這個遺憾（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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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quation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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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4-03-28 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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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到新粮了，不容易，这对感觉好冷，真的很喜欢凑在一起的化学反应，哎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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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柏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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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4-03-28 23:3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李贺的诗在这里用得太神了
感觉就是在以诗词作载描述道仙的魂体一股清冷幽静的气质
重读一遍又是不一样的见解和体悟
宝宝的文就是有这种能让人着迷的能力特别特别好，期待后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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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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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4-04-01 00:2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碎碎念：寫完章二，忽然發現章二全章都在講「老」，和講「生」的章一竟在冥冥中相連。索性以「生老病死」作為「湘江神」的主線吧，凡人歷生老病死而成神。

章二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故事外的人不肯就此作罷。
「那位姑娘，現在何方？」
懷簫聽見自己聲音都在發顫，因他已隱隱明白，那個故事中沒有名字的神明，究竟是誰。
「她就在湘江邊上，你若敢得及，興許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懷簫聽罷，匆匆往江邊奔去。
在他身後，村民們小聲議論到：「一個女人，怎有能力殺了自己的夫君呢？這定然是神明顯靈了。」
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
怀簫趕至時，只見到紅色的雨水混著泥土滾滾滑落江中。
新造的神龕之中，泥塑的神像在雨中泣淚。
怀簫仍未見著冷先生，卻做了一回千金買骨的癡人。
只因有人見著，某天夜裡，冷先生淋著一身月華，抱著柄青劍，頭也不回地走進水里。
然後呢？
他像月光一樣融進了乘槎江中。
於是怀簫去撈月亮。
可當乘槎江上漂滿小舟時，懷簫卻願冷別賦御風而去。
因他印象里，冷先生一向是極好風雅，重形象的人。若讓旁人見著自己醜陋膨脹的遺骸，不知又該作何想法。
好在這次，天老爺總算聽見了他心內微末的祈願，遂了他的意。
眾人忙活了半天，沒撈著冷先生，只撈到冷劍一柄。
懷簫就將青劍供在屋內佛堂上。
他比冷別賦坦誠。
承認自己睹物思人，要天天見著，才不會忘記。
好歹留個念想。
望著供桌上明晃晃懸著的青劍，在垂眸的菩薩身後，冷映著月華。
懷簫滿意頷首，一進屋就能見著，真好。
不像某人抽匣內的那支胡笳，分明不是什麼罕物，卻被意圖不明地藏在暗格之內。
不見著，卻更神傷。
他搖搖頭，將無意中翻出的胡笳重又放了回去。
將青劍懸在屋內的第七日，西樓懷簫做了個夢。
夢里冷別賦迎著月華，站在泠泠江水之中，淡淡衝他笑著。
懷簫親眼見著冷別賦的身影在月光里朦朧暈開。
他喚道：「冷別賦！」
懷簫抬頭，見著月亮。
低頭，在自己的倒影里，見著冷先生。
水波蕩開，泛起層層漣漪，冷別賦依舊笑著，那水波卻如老人額頭的皺紋般在他眉頭浮現。
直讓他那恬然的笑容多了幾分可笑的慈藹。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髮多。
懷簫苦笑著搖搖頭，淡淡想到：
「原來，冷別賦也會老。」
他想起在慕崢嶸死後，冷別賦先是驚疑，後是啞然，去過留白寺後，他將頭輕垂，
那樣平靜，無悲無喜，若靜水流深。
在平靜的水波之下，卻別有暗流。
有懷念，有傷感，有遺憾，亦有感激。
懷簫問他：「有在後悔認識慕崢嶸嗎？」
他抬眸瞥了冷別賦一眼。
「若沒見著他，或許現下就不會這麼痛苦矛盾了。」
冷別賦卻深深地回望了他一眼，笑著搖搖頭。
他說：「沒有。」
「或許東君確是個表裡不一、為世人所唾棄的人。但我不後悔認識他。他講給我的那些道理，他談論天下大義時慷慨激昂的腔調，眼裡閃著光的模樣，我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的心內，始終活著過去的他。」
怀簫笑到：「冷別賦，你老了，講話再不年輕。」
「那你要聽吾少時的故事嗎？」
冷別賦輕笑一聲，一拨弦，琴音悠遠，隨風寄懷。
待赢过道玄所有剑术门生后，小師弟向师父讨来后山那片空地。
他镇日在那林中出剑、落剑、收剑。
落雨落雪的时候，他就一遍又一遍地抬眸去望。
待他将月光一尘不落地归入鞘中时，一伸手，松下落雪，人间白头。
那时，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有什么趣味。
却觉得自己这一生，除了武道，再无所求。
直至某天夜裡，一隻白兔，闖進了他這一方小小天地。
狡兔忽從林間竄入雪地，緊隨其後的，是一紅袍道士。
道士赤手空拳，卻是一拂袖，一抬掌，走如遊龍，翻轉似鷹，俯仰之間，白兔已被他緊緊攥在手中。
白兔雙腳在空中不停亂蹬的間隙，一人自他身後走出。
「師兄。」
白發少年持劍，畢恭畢敬地拱手喚道。
「麻煩。」
被喚作師兄的道士將這兩字脫口而出，隨即一拍腦門，心內大叫一聲失算，怎偏生撞見這武癡了呢？
「我不和你打，你有劍，我赤手空拳，這不是欺負人是什麼？」
「那我替師兄尋把劍來。」
「不要——」
「吾劍術不精，你這還是欺負人。」
小师弟直勾勾地盯了他半晌，低頭撇了眼手中物，深吸一口氣。
「哐」一聲棄了劍。
「無妨，武道在心，器物不過是媒介。寄於何物，都是相通的。」
說罷，少年一拂衣擺，一開足弓，扎下馬步，一勾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吾卻還是說——不要。」
那人笑笑，只道：「我長你許多，身子骨亦比你結實。勝是勝之不武，敗是顏面無光。你說——」
他一挑眉，斜著眼覷了冷面師弟一眼。
「我憑什麼跟你打？」
「輸贏生死，除卻在天道輪回中一證是非恩怨，其餘情況下，並無意義。」
小師弟搖搖頭，顯然不認可他的推辭。
「天道？」
「天道就有決定吾生死的能為嗎？」
紅袍道士冷笑一聲。
「師兄是道家子弟，卻不肯信天命？」
面容冷峻的師弟輕勾起唇角，聲音似銀鈴般清脆歡快。
「你呢？」
紅袍道士衝他一挑眉，有幾分挑釁，亦對答案成竹在胸。
少年笑笑，不答話。
碎瓊壓彎了松枝，在月影間盈盈一躍，便來到塵世間。
而道玄最離經叛道的兩名學生，在這寂靜的雪夜裡，達成了某種隱秘的共識。
月影西移，夜色幽深，陣陣紛揚柳絮飄散在明月光中。
紅袍道士知道今夜定是難了，因而只蹙著眉頭，盯著手中獵物。
隨即無奈一嘆氣，索性放手，還它自由。
白兔竄入林中，轉眼沒了蹤跡。
他轉過身，向少年問到：「你求什麼？」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我求的，是這無涯武道之上的一個答案。」
「你太年輕，活得也忒糊塗，可知很多事並無答案。」
紅袍道士有些無奈，隻道：「師父年輕的時候，也是天下第一的武者。可他老了，身體再跟不上劍法，比起咱們，唯一多的，可能只是經驗與直覺。」
「師兄這話，直可說是大逆不道。」
少年笑著搖搖頭，歪著頭，倚著青松繼續聽了下去。
「沒人不會老不是？所以吾要趁年少，出山入世，斬妖除魔，在這亂世立一番事業。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月光下，紅袍道士拾起雪地枯枝，向著天下，一揮而去。
「吾要一改，這無情天道。」
長風萬里而來，掀亂他的鬢髮，他站在萬仞山巔，豪情萬丈，望斷天涯路。
雪光中，小道士出神地望向他。
他知道，無論再過多少年，多少個日月春秋，他都會不可控制地被這個瞬間迷惑、誘騙，心內某處，真真切切地陷了進去，拋卻所有立場，也不辨是非對錯。
在明知不能回頭之時，一遍遍回头，一次次望向道玄山門，雄山之巔。
「我想，因為天地間那個微渺瞬間，師兄再不會變，也再不會老。」
懷簫聽得困極了，直打了個哈欠，隨口問到：「在你心間？」
冷別賦點點頭，笑道：「在我心間。」

[ 此帖被明孤在2024-04-01 00:4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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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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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4-04-06 15:0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章三

「咳、咳！」
伴著這兩聲激烈的嗆氣聲，佝僂著身子的行客咳出兩口血痰，方出聲打斷懷簫。
「懷簫，夢中人的夢中又有什麼？」
他頓了頓，點明正題。
「你的故事太長，而我的時間，顯然，已不太夠。」
懷簫一挑眉，不悅地看向他。
「那不妨講講這麼多年來，閣下是怎麼過活的？」
燕歌行失神片刻，心中翻湧上一陣遲來陣痛。
好半晌，才將往事開頭：「諸神之巔一役後，吾墜落崖底，雖仍保有意識，但不知為何，肉身石化。就這樣，成了道旁石敢當。」
懷簫反唇相譏道：「敢作敢當，不正是你的人生寫照？」
燕歌行苦笑一聲，一時啞然。
懷簫看著眼前這位風塵僕僕的異鄉人，衰老、頹唐，兼缺胳膊少腿。
他的眼下抹漆似地勾著兩彎墨色，腳底的長靴被磨穿了皮，露出通紅的腳底板來。破布下裸露著的膝蓋上，如同溪流的末端般溝壑縱橫，有些是滲入瘡口的砂礫，有些是寒冬時節生出的凍瘡。
只有那雙沈澱著難言悲愴的碧綠眸子，一如曾經，攝人心魄。
他一定很久沒睡個好覺了，又或者日夜兼程地行了很遠的路。
西樓懷簫對這人本有幾分嗔怒，如今，卻被氣得實在沒了脾氣。
過去燕歌行是旁人口中武功蓋世、捨生取義的大英雄，現在呢？又有誰記得這個落魄的可憐蛋。
懷簫從前就覺得自己的朋友不夠聰明，看人的眼光令人困惑。
這位朋友的朋友，更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傻瓜，為了所謂虛名、恩情罔擲一生。
就那樣，不明不白地生死成謎。
想到這些，懷簫不自覺間放緩了語氣，隻問道：「然後呢？」
燕歌行道：「懷簫，你能明白那種感受嗎？明明有意識，全身卻動彈不得。生死，盡系於行道人一念之間。」
懷簫冷哼一聲，道：「真是什麼鍋配什麼蓋，你走後，他也行屍走肉似地過了好多年。」
「吾從不懼死，可那時，心中卻無端生出一種恐懼。」
「怕他忘了你？怕與他就此天涯兩隔？原來你也會怕，燕歌行，你真是一個好無聊的人。」
懷簫恨聲講著氣話，只為出心中一口氣。
燕歌行嘴角漸蜿蜒出刺目血跡，他卻似渾然未覺般講了下去。
「近來老天覺我刑滿，忽解了石封，渠黎別劍壓折一條胳膊，風化中失了一塊膝蓋骨。可吾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向南，向南，向此處尋他。」
懷簫沒接話，只望著地上那灘若百川匯流般逐漸聚攏的血跡，一蹙眉，默然閉了門扉，向西行去。
燕歌行忙跟在他腳後，邊跛足行著路，邊忐忑問道：「懷簫，我是否已離開太久？」
懷簫沒回頭，只遙遙望著前方，神情飄忽。
走了半晌，等燕歌行都以為他再不會答話時，懷簫忽淡然講道：「有人惦記，就不算離去。」
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見底石如樗蒲矣，五色鮮明。
波光粼粼，有魴躍出江心，驚亂月影，以及影中模模糊糊的白衣人。
一位身著月白華服的道士立在江岸旁，遙望著慘白無心的孤月。
秋水好似他的神貌，梅枝壟作他的骨頭，他的風姿氣度超越凡塵，就連景風也不禁癡癡掠起他的衣擺，好一觀他的風華。
白衣掀飛，仙風道骨，卻在江心的月影中，映出一具嶙峋白骨。
他是懷簫夢裏的人，也是盤桓在失眠行者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人。
江岸邊有他面目模糊的塑像，人們都稱他為湘江的神靈，卻已很久沒人提起過他的名字。
今夜靜悄悄的，就像從前的無數個月夜。
無文人騷客的吟詠，無風花雪月的情致，這江啊，便露出他千百年不變的本來面目，既不肯為任何人停留，卻也不知在寂然等待著何人。
卻在此時，岸邊淚竹間響起「沙沙」腳步聲，一前一後，拖移著向湘江邊行來。
終有人喚出他的名字——
「冷別賦。」
久別重逢的第一聲，這位鬢髮斑白的老人哽咽到近乎失態。
他模仿著過去的腔調，故意將尾音上揚，想將那三個陳冷的字眼喚得歡暢明快。
可他的聲帶壞了，又因激動而愈發失了聲。
這一聲沙啞刺耳，好似喉間卡了魚刺，欲傾吐卻扎在喉間，徒留下一陣酸癢的刺痛。
白袍的道士轉過身來，月光啊，就那樣照在他無瑕的臉上。
而他輕笑著，將那銀輝暈開。
他的面龐，同當年一樣，青春年少。
「冷別賦，你比從前愛笑。」
步履蹣跚的燕歌行輕笑道，一步步，一寸寸向他挪去。
白袍的道士卻輕盈地隨風飄至他身前，俯下身，扶起他老態龍鍾的朋友，撫過他痀僂的背脊，拂過他霜白的鬢髮，最後停留在他溝壑縱橫的額間，停留在他依舊明亮的眼前。
青年低下頭去，好似清風般輕柔、無心地吻了上去。
這讓老者陷入了漫長的回憶，就像兩岸的山丘或夏日的夜雨那般綿延不絕。
他想起他們曾在夏夜裡接吻糾纏，那時噴薄在彼此脖頸間的氣息，令夜風躁動難安。
那時——
「燕歌行。」
青年燕歌行聽見身下人正喘著氣喚自己，忽忽回過神來。
他輕笑一聲，為自己方才的失神而道歉，身下動作愈發狠了。
冷別賦面色潮紅、呼吸急促，即使這樣，仍不忘喚他的名，這令他覺著新奇又好玩。
平心而論，冷別賦早已變了聲，音聲不如女人輕柔。
但也不若男子粗獷，泠泠清越如玉碎，卻帶著著幾分暗啞，又克制又隱忍，極盡痛苦纏綿。
燕歌行聽著這聲，只感下身一熱，低喘一聲，便盡數交代了出去。
與此同時，冷別賦只感一股熱流竄上四肢百骸，咻地睜開雙眸。
隨即，雪白的腳尖猛地繃直，五個玉琢似的腳趾頭向虛空中用力一抓。
最後在一片茫然的、若有所失的空白中，冷別賦削蔥似的手指漸次從燕歌行肩上松開，整幅身子骨一下子疲軟下來。
只留下幾條曖昧不清的紅痕，隔靴搔癢似地抓在燕歌行心頭。
燕歌行沒有抽離出來，只抱著他溫存，玩笑似地在他耳旁低語：「冷別賦，方才我真以為你要一腳將阿歌我踹開了。」
月光輕輕柔柔淌過冷別賦汗濕的裸背，他小口小口地喘著氣，心底浮現出一種淡淡的、捉摸不定的滿足。
這和比武打贏了燕歌行不一樣，不是嗎？
燕歌行見他仍在出神，便隨口嗔笑道：「又不是失身於我，何必這樣？不過是睡了一覺，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不會有什麼不同。」
有道是「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
他這一句無心之語，忽在冷別賦那混沌初開的心間燃了一燈微光，正似那「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燕歌行還有心情同他調笑，冷別賦卻在懵懵懂懂間、渾渾噩噩中，忽的開悟了。
於是他發問：「燕歌行，我是女人嗎？」
「除了我，沒人會將你當女人看。」
燕歌行翻了個身，側著身子，支起手來笑著看向冷別賦。
「你不用受人審判，也免遭羞辱。只是——冷別賦，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想到靈犀指瑕。」
冷別賦難得坦誠一次。
燕歌行聽到這名字，不無幾分唏噓，只道：「讓本來沒有參悟、沒有勘破的人入空門去，好無情。」
「但或許，也為逃避旁人非議吧。」
冷別賦眨眨眼，別開頭去。
「和我上床，就能弄明白她在想什麼？冷別賦，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燕歌行去撥弄他柔順的發，像孩子擺弄心愛的玩具。
「做女人的感覺怎麼樣？」
「我不知道。」
冷別賦眼神一暗，心中的茫然感更甚。
再開口，卻忽轉了話鋒。
「但或許我會有勘破的那天。」
「為什麼？」
「因為你是一個無情的人。」
燕歌行直接舉雙手投降，向他示意道：「哇，冷大官人，您定的這罪，小人可受不起。」
「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終不失性。不是嗎？」
冷別賦輕笑一聲。
「燕歌行，你像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在風中飄來又盪去。」
冷別賦垂下手，隨著微風在燕歌行眼前輕輕拂過。
「飄來飄去，就這樣飄來飄去～」
「想問你去哪你說你忘了，然後下一秒就消失不見，結果轉眼間又看到你倒在落日沙城下，等我來拖，你說太冷了，要我留下陪你看斜陽。不過，捉摸不定的感覺最吸引人。」
冷別賦頓了頓，勾住燕歌行的脖頸，好奇地低語道：「我有時也會分不清，究竟是你不夠愛我這個人，還是愛情之外，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呢？」
「這我哪知道，冷別賦。」
燕歌行只無奈地扒開他的手，將那雙粗糙不平、生滿老繭的手緊緊攥進了自己手心裡，嘆息般說道：「但我知，情愛是不治之症，如蛆附骨，如影隨形。而阿歌我，早已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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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4-04-06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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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江風輕拂，展不開愁人眉頭。秋水盈溢，捱不明寒夜更漏。
冷別賦輕輕覆上老人的手，卻在不覺間收緊，一點點將那隻瘦弱乾枯的手攥進自己手心中。
風中，傳來一聲嘆息。
該是一聲怎樣的輕嘆，才可道盡輪迴中的離合悲歡？
慈悲的神明從素白的柳枝上捨下三點鉛水，江中的骷髏正若紅燭般垂下血淚一滴。
「冷別賦，想哭就哭吧，吾把肩頭借你。」
懷簫再看不下去了，只聳聳肩，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多謝你，懷簫。」
波光影中，明明明月，轉過身來。
懷簫神情複雜，覷著冷別賦懷中已然闔眼的燕歌行，不禁唏噓：「靠這一口氣，行過萬水千山。只為這一面，值得嗎？」
冷別賦不語，於是懷簫又問了一遍。
「就為了這一面。冷別賦，你說，值得嗎？」
「懷簫，有時真希冀你的嘴，同你的心腸一樣好才是。」
冷別賦搖搖頭，啞然失笑。
懷簫沒答話，只撫著樓簫，閉上眼，輕聲吹奏起來。
冷別賦聞音，輕放下燕歌行殘軀，
隨即，在身前幻化出一張枯木，好似琴上有弦般，悠然一撥。
一曲送遠，迴風寄懷，告慰這異鄉旅者的亡魂。
誰也不知為何他要背井離鄉，不顧千里萬里地尋至湘江。
一曲終了，懷簫只不滿地瞥向冷先生懷中那塊被臨時打撈而起，充作「古琴」的沈木。
「若是傲松在就好了，尚能與吾之樓簫合奏一曲。」
冷別賦笑笑，只道：「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如果我奏的是心音，又何需琴弦？」
懷簫環胸，顯然未接受他這含糊其辭的解釋，因而發難道：「接下來，你打算送他去哪兒？」
冷別賦望向遙遠的西方大地，出神一刻，方淡然道：「我想，或許是落日沙城吧。」
懷簫聽了，點頭記下，又忍不住追問道：「因為那是你們相見相會的所在？」
冷別賦搖頭，復抱起燕歌行。
「因在那裡，他能望見他的故鄉。」
他低下頭，凝視著他，惟恐驚醒夢中人似的，輕聲言語。
「懷簫，辛苦你走這一遭。」
他邊說著，邊笑著將麻煩塞進懷簫懷裡。
「吾可不是白替你跑這一趟。」
懷簫一挑眉，覷向冷別賦。
冷別賦笑笑，只道：「葬身滄海，洄游湘川。你未找見我，是因我早已托那位姑娘，將骨頭全數拋擲在飛湍三千瀑之下。」
懷簫聽了，只嘆惜道：「魂飛千里，你這一路顛簸。作為你之故友，吾所求的，也不過是見你入土為安罷了。」
天外月色如水，照見他無瑕衣袂，冷別賦輕敛多情雙目，淡然道：「何必麻煩？索性全燒了了事。」
懷簫默然，唯手上靛藍樓簫忽的「劈啪！」一響，崩出半尺裂隙。
冷別賦覷了一眼那從內爆開的可憐樓簫，惋惜道：「懷簫，別這麼對老朋友。」
懷簫聽見他這話，情難再抑，怒極反笑道：「冷別賦，你就這麼想魂飛魄散不成？」
冷別賦一副渾然不在意的模樣，連眉毛都不曾抬一下，只道：「落得和東君一樣的下場，也是緣了。」
懷簫不再搭理這癡人，氣沖沖抱著燕歌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三日後，飛湍三千瀑之下。
古今造化成奇景，空留讚嘆沒濤聲。
雄偉壯觀的千丈涯瀑之下，一名黃髮書生，抱著一堆白骨，狼狽不堪地從水潭中爬出。
「冷別賦，你也忒高估吾的武功。把骨頭丟在這種鬼地方，吾怎麼撈得到！」
還不及出水，懷簫便氣急敗壞地沖懷中白骨抱怨嚷嚷起來。
他這聲餘音未了，便從白骨中騰出幾縷青煙，青煙中，飄出一條清魂。
冷別賦打量著懷簫，又摸著下巴想了會兒，訝然道：「奇怪，當年燕歌行取俠霧明明取得很輕鬆。還有閒心在崖上跟吾打趣：我又不會帶你來跳崖自殺。」
冷別賦思及往事，不禁輕笑出聲。
懷簫聽了這話，也不知是該笑該悲，只無奈道：「一語成讖，當真不假。」
「只是冷別賦，你確定這堆東西燒得掉？」
懷簫抱著冷別賦的骨頭，近了岸，不及晾乾衣裳，就好奇打量起懷中物。
冷別賦飄至他身前，掃了一眼，一時啞然。
「你這學藝不精的道士，不知受了別人香火供奉，就走不掉的道理？」
懷簫抱著一堆白玉般剔透的骨頭，幸災樂禍地看向冷別賦。
冷別賦蹙起好看的眉頭，仍不死心道：「總該一試。」
懷簫無語，可還是認命地拾撿起木材。
當火星劈裡啪啦在干木上炸開時，那堆白玉砌成的骨頭，卻若真金般在明火中岿然不動。
冷別賦和懷簫無言相望半晌，待火滅煙消之時，冷別賦方垂下眸子，瞭然釋懷，認命了。
又過了幾十年，當懷簫老得不能再來時。
他僱人將自己抬到湘江邊上，喘著氣，向那冥冥歸去無人管的冷月絮叨道：「我西樓懷簫活夠了這一輩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你這痴人。所以潮生之時，我來替你。」
秋江古祠下，千里波濤，滾滾而來，逐漸浸湿懷簫蒼白的發。
那逝水中，忽湧來一聲嘆息：「懷簫，我又怎忍心看你像吾一般忍受孤單寂寥？」
懷簫閉上眼，已感雪花般飛濺的浪花，不捨地輓住自己的手，又決絕地將自己推送回岸。
涼風拂送柳枝，不知是何人，在青山外吟詠離詞別賦，幾多滄桑悲涼，只道是：「風急岸花飛盡也！一曲啼紅滿袖，春波皺。青草外、人間此恨年年有。留連握手，數人世相逢，百年歡笑，能得幾回又。」
懷簫好生無奈，終歸只像個孩童般不滿撇嘴，同冷別賦置气道：「我走了，再沒人陪你了！」
西樓懷簫的呼吸漸重，卻是費力地睜開眼，望見朦朧淡月中，白衣青年自冷月的倒影中走出，就像他夢裡的一樣。
逝水迷夢中，白衣青年回頭，輕笑一聲，清冷幾千秋。
「冷別賦。」
懷簫笑著喚完這三字，聲音同少年時一般歡快清亮。
隨即，瞭然闔上雙眼。
這是人間最後一次，有人喚出他的名字。
千百年後，隳高堙庳，而在某個昏昏沈沈、慾令人酣睡的午後，在鳥飛兔走、雜草叢生的颓垣废井間，古祠堂内，一尊佈滿裂痕的白髮湘君塑像，忽的隙出一條裂縫，隨之，整座塑像四分五裂開來。
從一堆塵灰污泥中，散出一縷青煙，遙遙向西而逝，

湘江神完。

[ 此帖被明孤在2024-05-08 23:2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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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3 【燕冷】湘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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