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4.26 【慕容宁&靳铅华】我们的九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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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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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4-26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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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6 【慕容宁&靳铅华】我们的九十年代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背景，那是个愚昧而迷茫的时代
一个极度关注自我的小说家和一个迷恋权威观念的人的故事
致敬尼采

  1988年，慕容宁大学毕业，读的专业找不着工作，在家里闲出屁来，每天的任务就是接送侄儿上下学，慕容胜雪是个七八岁的小屁孩，正在读小学二年级，三年级开始学校要上英语课，慕容烟雨唯恐他输在起跑线上，所以叫慕容宁给他提前启蒙英语，然而慕容胜雪不喜欢英文，一个学期下来只看懂了pink这个词。
  后来，慕容宁被安排进街道办工作，干的活挺轻松，就是坐坐办公室，填几个表，每天继续送慕容胜雪上下学，放学以后也不着急往家赶，而是回办公室玩电脑，慕容胜雪天赋异禀，很快就学会了电脑的使用方法，小学教了汉语拼音以后，又无师自通地上手了键盘，一个学期过后，慕容胜雪成功近视。
  每次慕容胜雪动他的电脑，慕容宁就只好搬去别的工位上看书，后来单位里发了三四个皮面的笔记本，慕容宁就开始在笔记本上写小说，他给自己想的笔名是“小风时雨”，后来还尝试投稿给《收获》杂志，拿到了一百五十元稿费。
  从那以后，慕容宁便走上了小说创作的道路，有天写得入了迷，竟然忘记带慕容胜雪回家，后来是莫离骚来单位找人，见慕容胜雪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慕容宁伏案疾笔，整个人已入无我境界。
  写啥呢？莫离骚溜到他身后，凑上去看他的笔记本。慕容宁把本子一合，抬头看他，才发现外头天都黑了，慕容胜雪被莫离骚抱在怀里，身上还裹了件运动外套。
  莫离骚是附近体育学校的老师，平时常穿着一套红白相间的体育服，背后印着一行宋体字“桃源路体育中学田径组”，他手长腿长，运动服放量很大，别人穿着没精神，他穿起来就一个字“帅”，但是到现在也没有对象，家里安排过相亲，结果他睡迟了，害女方等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相亲失败，因为不会跟人聊天，把天聊死了。
  三个人回家，路上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趟过一个水洼，打了个趔趄，差点平地摔，慕容宁诶哟一声，那人又歪歪扭扭地拽准方向，踩了几脚，消失在了人群中。
  莫离骚又问，宁，小说写了什么？慕容宁道，你别这么好奇行吗？莫离骚说，我就看到个什么“大师”，什么“剑神”，你写的武侠小说？慕容宁说，就起了个开头，后面都没写呢。莫离骚说，没写还这么投入，我看胜雪应该已经睡了好久了。说着扬了扬怀里的人，又说，今晚还写作业吗？
  慕容宁说，那不然呢，难道要我帮他写作业吗？莫离骚说，睡觉意味着一天的终结，任何事情都不能在睡眠自然发生以后进行，那是对睡眠的亵渎，人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睡觉，亵渎睡眠就是亵渎三分之一的人生。
  慕容宁忽然灵机一动，说，我要在小说里加一个大师兄，就是你这样的，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睡觉，但是剑术高超，能在梦中杀人。莫离骚笑了，在梦里杀人的那不是曹操吗？慕容宁说，这人还有个很厉害的地方，就是他记性很差，但是能背全篇《离骚》，我打算给他起名为天之道。

  第二天慕容胜雪被叫家长，班主任一见到慕容宁，就把作文本摊开，原来昨天的语文作业是写一篇《我的父亲》，慕容胜雪用铅笔起了个头，“我的父亲叫做慕容烟雨。”，后面用蓝色墨水笔抄了一大段《离骚》节选，从“帝高阳之苗裔兮”一直抄到了“岂余心之可惩”，字迹飘逸，灵动非常，一看就是莫离骚的手笔。
  慕容宁想笑，看见班主任的表情，又憋着没笑出来，伸手往慕容胜雪脑袋上一按，说，这次知错了，下次绝对不会再犯。班主任说，你们做家长的，不仅没有督促孩子认真完成作业，还帮着写，这样很不好。慕容宁说，您说得对，思想滑坡就像泥石流，害人害己，我这就回去反思。

  走出学校以后，慕容胜雪一言不发，估计是生气了，慕容宁拉起他的手说，走，宁叔带你去吃冰棍。慕容胜雪这才笑了，叔侄俩走到小卖部，买了两根冰棍，站在遮阳伞下面吃起来，慕容胜雪舔着舔着，又说要去办公室玩电脑，慕容宁伸手碰了碰他鼻梁上的大黑眼镜，说，还玩呢，我昨天被你爸骂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慕容烟雨在家里等了好久，没等到人来吃饭，三个人回来以后，他指着慕容宁就开始骂，又不好问候他全家，只能逮着慕容宁自己的事情挑刺，说他做事不踏实，白瞎了一个外国大学毕业的文凭，工作三心二意，写小说能挣几个钱？说得慕容宁面上无光，他是很久没有被慕容烟雨这么骂过了，反正从他上高中开始就没有，这委屈的，饭也没吃，直接把门一摔，躺在床上干瞪眼，翻来覆去一整夜，一会儿把枕头垫在腰下，一会儿拉开窗帘，外头的路灯短路了，只有灯丝微微发亮，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只咸蛋黄，慕容宁心里郁闷，具体郁闷在什么地方，也说不准确，就是觉得生活没有意思，但是很久以前他的生活就没有意思了。

  慕容宁出国那年十七岁，在英国学的哲学，之所以学这个，是因为他在图书馆里翻到了一本哲学教科书，叫做《理想的冲突——西方社会中变化着的价值观念》，书名很长，里面讲的东西对于慕容宁那个年纪的人来说很有吸引力，西方观念是全新的东西，和平日里接触到的完全不同，在这之前他看的比较多的是小说，比如曲波的《林海雪原》，慕容宁曾以为自己会考到中文系，当个诗人、作家，后来他才知道，中文系不培养作家。
  去英国留学的那段期间，慕容宁几乎放弃了写作，他听了很多讲座，在阶梯教室里记笔记，那时候他单纯为自己的“出走”而兴奋，就像韦伯所说，理性的光照进了现实之中，他看清楚了世界，原本神秘的东西不再神秘，慕容宁体会到什么叫“世界的祛魅”，在理性的光辉照耀之下，世界随着他一同大梦初醒。
  然而醒来的世界和没醒来的有什么不同吗？就慕容宁而言，没有，哲学家只是发明性地发现了世界的一部分事实，但是问题解决了吗？没有，所以慕容宁又回来了，那天的天气很差，一坨云挤在天上，他从北京下飞机，又坐了很久的长途汽车，路很远，很颠簸，车像一艘飘在海上的船，慕容宁想吐，所以他挪到了靠窗的位置上，车窗打开，冷风从外面灌进来，浪潮一般打在他的脸上，就像小时候和莫离骚站在桥上跳水，通常他捏着鼻子，闭上眼，身体腾飞，腿先扎进水里，激起极高的水花，莫离骚在上面看着，双臂伸直，跳到半空，身体居然转了一百八十度，像枚标枪一样投入水中，速度极快，咚一声就沉到了河底，那时候他就展示出极高的运动天赋，后来慕容宁看了奥运会的直播，发现运动员跳水的动作和莫离骚的如出一辙，但是他们那个地方没有人练跳水，这是莫离骚自己领悟出来的。
  慕容宁把窗户关上，鼻尖被吹得发麻，他坐在最后一排，从这个角度看，会觉得挡风玻璃大得不可思议，就像一只水缸一样，外面划过一排排的路灯，投下一串金黄的气泡，车内坐满了人，像拥挤的水缸里挤满了金鱼，有的人在睡觉，有的人醒着，他们都极其安静，扮演着金鱼的身份。
  那一瞬间，慕容宁忽然有了一种感觉，西西弗斯之所以愿意成为西西弗斯，是因为他明白推石头是他人生的意义所在，慕容宁之所以是慕容宁，是因为此时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是一条金鱼，但就算意识到了又能怎么样？西西弗斯神话没有给到的解释有很多，西西弗斯是怎么吃东西的？怎么洗澡的？他甚至不需要工作，但这些慕容宁都需要。

  慕容胜雪已经把冰棍啃完了，他好像没觉得冰棍有多冷，直接用牙齿大块大块地磕下来，嚼化了再吞下去，又把木棍上的甜水都吸干，直到满嘴木屑味，他才停下来，举着木棍给慕容宁看，慕容宁拉起他的手，叔侄两人走出遮阳伞，阳光穿透了慕容宁手里的冰棍，远远看去，像一只发亮的灯泡。
  慕容宁左手牵着慕容胜雪，右手举着一只白亮的灯泡，办公室是不能去了，他在脑海里构思起一个新的故事，一个会变身的剑客，有着另一个出名的身份，在这个真相揭露之前，没有人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另一个出名的身份是什么呢？大夫？巫师？他想起之前听元劫七说起，湘西苗寨里有些人会下蛊，吃了他们的东西，很多年以后就会忽然暴毙，慕容宁想，另一个出名的身份，是蛊毒大师，太酷了。
  他想得很出神，直到慕容胜雪拽他的手，慕容宁才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居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好像是一家百货公司的门口，有一大堆人站在路边，吵得不得了，但是又不知道在说什么。慕容宁到处看了看，见人群后面伫立着一个电话亭，他忽然很想找人说一下他这个故事，所以他打电话给了莫离骚，电话接的是桃源路体育中学田径组的办公室，号码他早就倒背如流，通常响了三声就会有人接，不是莫离骚的同事，就是他本人，慕容宁会说，我找莫离骚，这时候莫离骚就会懒洋洋地接过电话，声音拉得老长，宁——
  但是今天没有人接，响了足足一分钟都没有人接，慕容宁不死心，又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接听。这段时间他还得抽空盯着慕容胜雪，生怕他被人拐走了，慕容胜雪的手被冰棍水沾上，干了以后黏糊糊的，他想找个地方丢掉棍子，于是撇开慕容宁的手，找垃圾桶，慕容宁赶紧挂了电话，往前去拽，想要抓住慕容胜雪，结果他头一低，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诶哟一声，整个人往后倒，一条腿及时后撤，稳稳地撑住了身体。
  慕容宁可算抓住了慕容胜雪，才想起来要道歉，一转身，那人正好也抬起头，两个人对视，俱是愣住，过了好久，那人先开口，问，你是十三？
  慕容宁觉得她面熟，但又不确定，听到她这么说，就知道自己没认错，果然是靳铅华。
  靳铅华穿着一条黄色连衣裙，脖上扎着一条白色纱巾，做个发尾烫卷，用白色夹子固定在脑后，很时髦，像是北京女人。慕容宁说啊，好久不见。靳铅华说，是啊，听说你到国外念书去了？
  慕容宁想起上一次见到她，那时候他应该在上高中，慕容烟雨和她父母颇有交情，所以经常走动，他们是初中的同班同学，互相写过纸条，但这不足挂齿，青春期发生的事情都不能算数，等他们各自考上不同的高中，纸条也就断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医院，据说靳铅华得了什么脑炎，名字很长很复杂，慕容宁记不太清楚。那天他跟莫离骚在外面踢球，莫离骚的脚仿佛跟球黏在一起，连续盘带，把慕容宁给绕晕，最后起脚射门，直奔球门左上角而去，漂亮。这时候元劫七跑过来，在场边大喊，慕容宁，你那个女朋友她住院了，你去看看。
  实际上，慕容宁和靳铅华相处两年多，并没有确立什么男女朋友关系，上初中的小孩能知道什么呢，他连靳铅华的手都没有摸过，但是元劫七还是认定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莫离骚把球从球门里捞出来，说，宁，去看看吧，探病而已。他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
  后来世界足坛有个人的球路和莫离骚很像，那个人叫齐达内，等慕容宁离开了球场，元劫七顶上了他的位置，穿过医院走廊时，慕容宁忍不住回望，身后是连绵不绝的廊柱，一股风从远处吹来，慕容宁还是能想像出莫离骚在球场上飞奔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为莫离骚不能去省足球队踢球而感到惋惜，虽然莫离骚自己并没有在意。

  慕容宁看着靳铅华，很难把她同过去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联系起来，他说，听说你爸妈不在了。靳铅华说，生死有命。慕容宁说，节哀。靳铅华说，听说你大哥还健在。慕容宁说，是啊，有时候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靳铅华摸了摸慕容胜雪的头，说，这是你侄儿？慕容宁说，是。靳铅华说，老来得子，是件喜事，真神保佑你们。
  慕容宁问，什么真神？靳铅华说，玄武真神。慕容宁不解，我只听说过玄武门之变，玄武真神是何方神圣？靳铅华眼睛忽然发光，开始说关于玄武真神的事情，原来她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参加玄武真道的集会，具体内容是宣扬教义，慕容宁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人群，这时候人群已经陆陆续续进了百货商场，慕容宁心想，哪有人宣传教义会选百货商场的。但是他没说出口，靳铅华还想说什么，这时候身后的电话响了，慕容宁回去接，那头莫离骚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慕容宁说，我本来想到了一个小说桥段，但是我忘了。莫离骚说，快六点了，你赶紧回家吃饭。慕容宁说，好的。
  回过头，靳铅华已经消失在了原地，慕容宁没往心里去，他确信自己和靳铅华的缘分早在高一那年就断了，无论如何也续不上的那种。那时候他满身大汗，终于找到了脑科的病房，一进门，见慕容烟雨也在，对于他两手空空，慕容烟雨没有说什么，只是往旁边让了让，慕容宁又看见靳铅华的父母，她母亲眼睛红红的。慕容宁说，大哥，我。慕容烟雨说，我们出去说，你跟铅华好好聊聊，都做了三年同学了。
  说着就同靳铅华的父母一块儿走了出去，不远，就在阳台上，慕容宁竖起耳朵，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们在说借钱的事情。靳铅华躺在床上，脸对着窗外，慕容宁拉了张凳子坐下，他想自己应该削个苹果来表示自己对靳铅华的关心，又起身洗了手，结果靳铅华说，不用了，削了又能怎么样呢。慕容宁说，是，不能怎么样。靳铅华说，你以后别来了，到此为止吧。
  这段关系就是在那一天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终结，它给慕容宁的感情生活开了一个很坏的头，后来他谈的每一个对象都是慕容宁先提出的分手，慕容宁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从靳铅华身上体会到了“被抛弃”的感觉。

  接完莫离骚的电话以后，慕容宁就带着慕容胜雪回了家。一进门，就看见彤衣在浇花，慕容宁说，彤衣啊，你猜我今天见到了什么人？彤衣问，谁？慕容宁说，靳铅华。彤衣说，很久没听见她的消息了，她不是病得很严重？慕容宁说，我见她好得不得了，会跑会跳，就是嘴上老说一个什么真神。
  彤衣啊了一声，她说，玄武真神？慕容宁说，你也知道？彤衣说，就是气功嘛。慕容宁说，啊。彤衣说，隔空取物，千里传信，还有气功减肥什么的。慕容宁说，真的能减肥啊？彤衣耸耸肩，人家说有就有呗，反正我又没试过。慕容宁又问，那玄武真道又是什么类型的？彤衣说，听说专治疑难杂症的。慕容宁说，真的能治？彤衣说，不知道，你改天碰上靳铅华，自己问问呗。
  正说着，莫离骚从外面走进来，还是穿着那套红白相间的体育服，腋下夹着几张打折券，他从打折券里抽出一张纸，往他们两人脸上扬了扬。你们猜我今天遇到啥了？莫离骚说，我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大堆人，有个女的见到我就冲了过来，说我身上有病，所以经常忘事。
  慕容宁问，然后呢？莫离骚说，我说真是巧了，我确实经常忘事，但是我没病啊，我要是有病就带不了学生了，这不是污蔑吗？慕容宁又问，然后呢？莫离骚说，然后我就走了，那女的给我塞了张单子，我还没来得及看。
  彤衣把单子接过来一看，只见上头印着八个大字“玄武真神，齐天寿甲”，下面印着靳铅华的照片，写着“脑疾治愈，真神显迹”。

  夜里慕容宁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想的是白天遇见靳铅华的事情，据说为的她这个病，靳家父母散尽家财，她父母因为操劳过度，一前一后死了，横竖看都是她的命更像是风中的残烛，谁知先没的是二老。
  慕容宁又翻了个身，这回想的是玄武真道，这东西神奇得就像是武侠小说里出现的东西，他看过莫离骚带回来的那张传单，脑子里忽然又出现了一个桥段，赶紧爬起来写了。
  摊开笔记本，慕容宁在新的一页上记下一句：“乱世风云，真道出世，匡扶正义，救苍生于水火……”
  不行，这句不好。慕容宁又划掉了，头顶的灯有些歪，刚好在笔下面投出一块阴影，慕容宁了调，确保光线充足，这才又写了一行：“……之乱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组织，叫作玄武真道，其首领名唤碧空如洗靳铅华，四处传播教义，为众生带来心灵上的宽慰……”
  写到这里，慕容宁又续不下去了，只好关上灯，躺回床上，传单上写着玄武真道明天在天心阁有集会，正好是周六，他放假，慕容胜雪也放假，平时他会一觉睡到中午，等彤衣叫他起床，但是他突然决定，要去看玄武真道集会，明天彤衣过来敲门，就会发现他不在，作家写文章都是要采风的，这样做没什么不妥。

  现在的天心阁是在文夕大火之后重建的，1988年的时候，这举办过天心阁重建五十周年纪念活动，那时候慕容宁刚从英国回来，跟莫离骚两人骑着自行车在城里乱逛，莫离骚坐在车后座，双臂抱着他的腰，侧着头，给他指路，哪边是原来的旧路，哪边是新修的，慕容宁一边骑，莫离骚一边讲，一个下午就把老城区讲了一遍，回家的时候路过天心阁，路忽然变得陡峭了，慕容宁憋着一口气，要带着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向上攀，最后莫离骚跳下车，在后座上推他。宁，你忘啦？莫离骚说，我是练田径的啊。
  起床的时候，莫离骚已经上班去了，体校周末也要训练，他一般中午才回家，慕容宁估算了一下时间，他就去看看，来得及的话，就顺路去桃源体校接莫离骚回家吃饭。
  出门时他没见到彤衣，彤衣在附近的报社上班，周末放假，她喜欢看电影，这个点不在，也有可能是看电影去了。
  慕容宁骑上车，往天心阁方向去，越往那边走，人就越多，一些穿着居士服，手里盘着条佛珠，煞有介事地拨着。玄武真道难道是佛教的分支吗？慕容宁骑到一个下坡，松开脚踏板，呼啸着往下冲，风迎面吹来，他觉得很自由，路上的人好像成了一个个障碍，他灵活地变着方向，像小狗绕杆似的绕了过去，远远地瞧见有个黄色的背影，发尾烫卷，白色发夹，只是换了一条丝巾，慕容宁坐在自行车上大喊一声，喂，靳铅华——
  靳铅华一回头，他就稳稳地刹到她的面前。
  靳铅华说，你来了。慕容宁说，我来看看。靳铅华说，昨天见到你，就知道你今天会来，这就是真神的指引。慕容宁说，天心阁不是旅游的地方吗，你们在这边集会，门票有组织报销吗？

  慕容宁把车拴在树上，加了两道锁，车是慕容烟雨买的，全家共用，连慕容胜雪都能骑，就是不能弄丢了，弄丢了下场很惨，所以到现在也没有出问题，慕容宁把钥匙塞到腰袋里，跟着靳铅华走进天心阁，市民门票五毛钱，非市民八毛钱，慕容宁注意到靳铅华付了八毛钱，就问，你户口不在这边了？
  靳铅华说，后来迁到北京去了。慕容宁说，厉害。靳铅华说，都是真神的指引。慕容宁说，真神还管户口迁移啊。靳铅华说，真神无处不在，齐天寿甲。慕容宁又问，那你这次是建设家乡来了？靳铅华说，算吧，主要是让故乡百姓的力量荣耀真神。慕容宁说，我只听说过气功大师保佑老百姓，还没见过要老百姓保佑的。
  靳铅华笑了笑，说，你当玄武真道是气功呢？慕容宁说，那不然？靳铅华说，真神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我们荣耀真神，真神降临福祉。慕容宁问，你后来是怎么出院的？

  根据靳铅华的说法，她的脑疾是家族遗传，基因来自她的母亲，且总是隔代遗传，她的母亲没有问题，她就有问题，她的下一代不会有问题，以此类推，但是靳铅华没有结婚，也就不会有小孩，所以健康的下一代还没有出现。靳铅华说，当时医生对此病毫无办法，省医院、省中医院都去过了，最后只能去北京找专家，结果北京的专家给她扫描了一圈脑部，说推断不出问题，又成立了专家组，专业问诊，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要开脑，但是开脑也不保证能根除，因为这是基因问题，是遗传病，解决她一个，后代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这段时间里她偶尔清醒，偶尔昏迷，后来昏迷的时间变长，醒来以后浑身疼痛，她曾经在巨痛之下恳求父母让她死，但是她没死成，反而先把她父母送走了。
  起初还是挺恨的。靳铅华把丝巾解开，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慕容宁这才注意到她擦了黄色的眼影，果然很时髦。后来呢，慕容宁问。
  靳铅华说，后来遇到了真神，就不恨了，因为他们的坚持，才让我遇见了神迹，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慕容宁说，说到点子上了，几年前我也意识到了自己活着的意义。
  靳铅华问，什么？
  慕容宁说，当时我坐在车上，两边是齐整的路灯，光团飞快擦过车窗，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是一条金鱼，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明白这件事本身。
  靳铅华说，很怪。慕容宁说，不怪，因为活着本身就没有意义，尼采你听说过吗？我觉得你有空没空也可以拜一拜尼采，他跟玄武真神差不多伟大，尼采说人生就是虚无主义，但人可以通过努力，把消极的虚无主义变成积极的虚无主义，虽然斗争本身还是虚无，但重要的是奋斗这件事情的过程。
  靳铅华说，你现在在什么单位上班？慕容宁说，我在桃源街道办事处工作，我是组织的优秀员工。靳铅华说，我想你的领导肯定觉得你很难相处。慕容宁说，恰恰相反，我面对领导的时候从来不会说这些，我跟你说这么多，只因为你是靳铅华，是我的初中同学。

  集会开始了，站在人群中间的是个中年男人，长得一表人材，下巴中间是凹下去的，慕容宁只见过林青霞有这种下巴，据说是美人的象征，但此人离美人的标准还有一段距离，看来人说的话都不能尽信。
  靳铅华就站在慕容宁身边，很快就被请上台去，演讲自己遇到玄武真神的经历，当时她遍寻无果，失落而归，就在北京通往湖南的火车上，她遇到了玄武真神。这话说的很玄乎，慕容宁很想大声问一句，为什么是在火车上，而不是在别的地方？一般去北京，肯定要看看天安门广场，看看紫禁城、天坛，真神为什么不在那种地方显迹，而要在一辆火车上呢？
  但是慕容宁没说出口，他见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望向靳铅华，慕容宁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们或许身患重病，或许有亲朋身患重病，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证明真神是否存在，也不是为了给小说采风，他们之所以来，是因为他们需要。
  只有慕容宁这样没事的闲人，才会故意出现在这种场合里，和真神讨论尼采的虚无主义。

  集会结束后，靳铅华走到慕容宁身边，微笑着问他，真神有没有感动到你？
  慕容宁说，我意识到一件事情。靳铅华问，什么事情？慕容宁说，人生都是徒劳的，他们是抱着希望来玄武真道，但真神或许无法承受这么多期待，你说的东西很感人，但谁知道是不是编的，或许你的病是北京的专家治好的。
  靳铅华说，真神会包容你的无知的。慕容宁说，他最好包容我的无知。
  他又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我知道得越多，就觉得自己越无知。”，这句话有个英文版：“I know that I know nothing.”，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听到的，据说来自于苏格拉底，但应该是后人的杜撰，不过我还是觉得它放在这里很应景，你想想，或许你对某种东西的崇拜，是来自于自己的无知，这里又要引入尼采了，他说奴隶道德是放弃人生激情，把一切都都寄托在虚假的真相之上，我觉得我有一点做的比你好，那就是我还有人生的激情。
  靳铅华听了，只说，你确实巧舌如簧，这么好的口才放在街道办事处确实有点浪费，你或许可以考虑去大学做老师，你说得很对，我自己是很无知的，但回归到之前说的本质问题上，如果保持这份无知就是我生存的意义，那也没有不妥。
  慕容宁说，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你这样的，你们就是不敢突破，不敢放弃所谓幻觉带来的安全感，你们甚至不敢承认现实里的真相是虚假的，所以才成为观念的奴隶。
  靳铅华说，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你也陷入了某种观念的陷阱里，那就是“你认为别人认为的东西是错误的”，这个陷阱里。
  慕容宁说，啊。靳铅华说，我说得对吧。慕容宁说，你说得对，我发现你的脑子开过刀，变得更加好使了，刚刚你转过身的时候，我特意留意了一下，你的头发虽然做得很蓬松，但还是没完全盖住头上的疤，那个地方是长不出头发来的，我说得对吗？
  靳铅华说，你说得对，中午之前你要接莫离骚回家吃午饭，我说得对吗？
  慕容宁说，你说得也对。
  靳铅华举起手表，在他面前晃了晃，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如果现在开始骑车，到桃源路体育中学，刚好能赶上他下班。
  慕容宁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也是真神的神力吗？
  靳铅华说，你猜猜看。

  莫离骚把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两条光溜溜的胳膊露在外面，他一出校门，就看见慕容宁在挥手，他坐上车，慕容宁说，抓好了。
  莫离骚问，你良心发现了？居然还来接我。慕容宁踩动脚踏板，他们在树影间穿梭，像两片树叶一样轻盈。慕容宁说，说起来你不信，我去采风了，去玄武真道。莫离骚说，结果如何？
  慕容宁说，我和真神讨论了尼采。莫离骚问，真神喜欢尼采吗？慕容宁说，不清楚，我觉得他可能喜欢，也可能不喜欢，但是我想到小说的新剧情了。莫离骚问，是什么。
  慕容宁清了清嗓子，说，玄武真道是江湖上的一个教派，他们供奉玄武真神，他们这个教有一样圣物，叫作风云碑，这里对应的是尼采理念中虚妄的寄托，这是消极的虚无主义，然后我们再设定一个过程，就是破除了这样的迷信，我们管这个叫积极的虚无主义，虽然一切都是徒劳，但就积极实现价值这一点，就值得赞美。
  莫离骚问，不对，故事的结局呢？
  慕容宁说，玄武真神附身到靳铅华身上，然后被消灭了，理智的光辉洒向中原大地，人从愚昧中醒来，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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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4.26 【慕容宁&靳铅华】我们的九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