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28 【棋琴】在东边的山上（黓龙君/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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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8-28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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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8 【棋琴】在东边的山上（黓龙君/逍遥游）

【1】
“你看起來很焦慮。”逍遙遊插著耳機，看著隔壁化妝台的碧松影。
“能不急嗎？”碧松影坐立不安，時不時看一眼手機，“旭長輝突然發燒了，不知道能不能來彩排……”
晚上有一場迎新文藝晚會，7班的節目是旭長輝和碧松影二重唱，逍遙游鋼琴伴奏。
天師高中和南方最好的音樂學院離得很近，音樂特長生招收名額多，連學校禮堂都是照著音樂廳的標準修建。為了準備演出節目，兩位主唱都去定做了西裝，一黑一白，連只有側臉對著觀眾的逍遙游都打扮得很正式，灰色西裝、白襯衫加西褲，別了胸針，打了領帶，還噴了男士香水。
新消息提示音響起來，碧松影飛速接起手機，逍遙遊立刻就聽到了外放的語音資訊。
“旭長輝唱不了。化膿性扁桃體炎，還在醫務室掛水。”
聲音很熟悉，逍遙遊的角度能看到碧松影的手機螢幕，上面顯示著“黓龍君”三個字。
碧松影點開第二條語音，黓龍君的聲音又傳出來：“有替換人選嗎？沒有的話，我替他上。”
碧松影激動地跳起來，抓起手機按住語音鍵回道：“那再好不過了！我本來就想請你幫忙，怕你不是我們班的不同意……你和老旭身高差不多，他的演出服你應該可以穿，我給你看過的，就是那套白西裝，在衣櫃裡，你直接拿吧。”
“好。”
碧松影如釋重負地放下手機，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和逍遙遊介紹：“黓龍君，我室友，能識譜，我在宿舍練習的時候都是他給我配和聲，彩排時跟一下伴奏應該能行。”
逍遙遊當然知道這個名字，高二下學期轉學來的轉校生，因為不參加藝術類考試，所以去了只上文化課的8班，文化課考試鐵打不動的年級第一，還是傳說中的8班班草。天師高中的准高三學生都要住校，分宿舍的時候人數無法湊整，碧松影作為7班的班長，自告奮勇去住兩個班的混合宿舍，他的四人間裡有一半是隔壁8班的人，黓龍君就是其中之一。

黓龍君在宿舍換好演出服過來了。他們班級不用在迎新晚會上出演音樂類節目，加之這是他轉校後的第一次大型晚會，天師高中的人都尚未見過他登臺，故而這位臨時救場的表演者推門進來的時候，化妝間裡爆發出一陣意外的驚呼——黓龍君穿著合身的白西裝，戴著玫瑰金框的眼鏡，胸口別一枝火紅的玫瑰，襯得人高挑又清冷，像一隻出塵的仙鶴。
黓龍君徑直走向碧松影這邊。外面的彩排已經開始了，等位的空隙他們開嗓清唱配合了一遍，黓龍君負責低聲部，因為之前練習過很多遍，兩個聲部配合得十分默契，逍遙遊沒聽出什麼瑕疵，三個人就這麼上臺彩排了。
黓龍君沒有受過聲樂訓練，第一次跟鋼琴伴奏，在合唱中還要負責歌曲的低音開頭，逍遙遊彈奏的時候不由格外注意他的音準和節奏。黓龍君的聲線很有辨識度，像流動的琥珀，雖然發聲方式不及旭長輝專業和厚重，但仍然可以在保證完整性和流暢度的前提下給歌曲增添充足的故事感，指導老師只調整了部分換氣的細節，笑著說看不出來是臨時換的。
彩排結束離晚會開始還有2個小時，碧松影想趁著這空檔去醫務室看看旭長輝，順便買點吃的。黓龍君和逍遙游留在禮堂，坐在前排緊挨著的兩個座位上。黓龍君對其他節目沒什麼興趣，拿出手機點亮了螢幕，逍遙遊見他沒有聊天的意思，乾脆也拿出手機解了鎖。
黓龍君卻突然開口：“你學了很久鋼琴吧？”
逍遙遊點點頭：“小學的時候就十級了。”
“彈得很好啊。”黓龍君看著他的手指，“我聽碧松影說，你以前是古琴社的社長？”
“嗯。還參加過民樂團。”逍遙遊回答道，“但父母覺得民族樂器沒什麼前途，怕影響我彈鋼琴的樂感，所以高二下學期以後就不彈了。”
“你父母學的都是西洋樂器？”
“嗯，他們是音樂學院的老師，一個教聲樂，一個教鋼琴。”
“是想你繼承他們的事業吧。”黓龍君饒有興致地問道，“但你是不是更喜歡古琴？”
“彈起來沒有壓力，當然喜歡。”
黓龍君繼續問道：“這首歌的和聲是你寫的？”
“嗯。”
“我幫碧松影練習的時候就覺得編得很好。你打算考音樂學院哪個系？”
“沒想好，可能……鋼琴系吧。”逍遙遊說，“你樂感這麼好，就沒想過考音樂學院嗎？”
“愛好沒有必要當專業的。”黓龍君用很平常的語調說，“平時聽歌劇嗎？”
“學古典樂的都會聽一點。”
黓龍君收起了手機，手肘撐在他和逍遙遊座位中間的扶手上，歪著頭哼起了一支義大利語的歌曲。
“在東邊的山上，仙鶴在歌唱，但四月的花不再開，雪沒有融化……
“從沙漠到海洋，你可聽到一千個聲音呼喚：公主，來我這裡吧……
“百花齊放，萬物生長。”

他唱得很輕，逍遙遊卻聽得分明。他當然聽過這首歌——哪怕是沒有看過《圖蘭朵》的人也聽得出來，那是義大利語版的《茉莉花》，被普契尼寫進了人生最後一部歌劇裡。逍遙游這才發現黓龍君身上的香水混了一點點茉莉花的香氣，和著檀木和雪松的味道，沁人心脾。
故事裡的波斯王子未能獲得公主垂青，因愛獲刑，僧侶拾級而上，以這個旋律送他最後一程。
“在東邊的山上，仙鶴在歌唱……”
餘韻迴旋，逍遙游看向他的東邊，沒有仙鶴，只有在唱這首歌的人。

【2】
演出大獲成功，一曲結束掌聲經久不絕。結束後碧松影拉著人在後臺合影，黓龍君和逍遙游一左一右在他身邊挨著，眉目舒展，顯然心情都不錯，雖然是第一次同台，看起來卻像熟稔已久的老朋友。
文藝晚會的第二天是週末，碧松影搞了個聚餐，在火鍋店訂了四人位，黓龍君和逍遙遊都沒拒絕，逍遙遊還帶了室友浪飄萍一起來，畢竟碧松影愛喝酒，班上酒量能與之一較高下的只有浪飄萍。
理所當然的，碧松影和浪飄萍坐在一起，而黓龍君和逍遙遊坐到了他們對面。
浪飄萍性格外向又豪爽，雖然第一次和黓龍君同桌吃飯，已經開始稱兄道弟，仿佛相識多年：“馬上就要摸底考試咯，這次輪到咱班老師出題吧，你打算超過第二名多少分啊？”
其他人附和著笑，7班和8班的文化課老師都是一樣的，誰不知道文化課考試成績是鐵打的第一流水的第二，黓龍君轉來後大考的排名就沒從年級第一下來過。
“摸底考試可能要推遲。”黓龍君晃了晃杯子裡的酸梅湯。
“啊？為什麼？”碧松影和逍遙遊同時看過來。
“教務系統被駭客入侵了，試題很可能已經洩露，要重新出題。”
碧松影和浪飄萍同時驚呼：“駭客入侵？是誰？”
黓龍君搖了搖頭：“不知道。教務處在查。”
“以前也出過這種事……”逍遙遊歎了口氣，看了黓龍君一眼，“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碧松影搶答：“黓龍君轉學之前拿過電腦奧賽金獎，老師們電腦出故障都會找他幫忙看看。”
“保存新試卷電腦不會連接網路，下印後會封存，確保在考試當天才會公開，應該不會再遭竊了。”黓龍君抿了一口酸梅汁，淡淡地說道，“總之，好好複習就是了。”

一小段插曲沒影響慶功宴的氛圍，碧松影張開菜單，讓大家挑選鍋底，黓龍君想都沒想就點了鴛鴦鍋：“你們以後要考聲歌系的要保護嗓子，我不考音樂學院，就不管這麼多了。”
他轉過頭問唯一不走聲樂路線的逍遙遊：“你能吃辣嗎？”
逍遙遊看了他一眼，出於某種難以言明的心思，在碧松影和浪飄萍驚異的目光中緩緩點了點頭。
黓龍君這天穿得很隨意，耐髒的黑色T恤，牛仔長褲，神態自若地往紅湯里加食材，撈出來盛到碗裡，嘴唇蘸了紅油，襯得肌膚更白皙，白煙繚繞裡很是好看。天師高中在溫暖宜人的南方，黓龍君卻是天南海北地轉學，什麼地方都去過，哪兒的食物都能吃上一口，辛辣早就不在話下。逍遙遊倒是為自己的口不對心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他從紅湯裡撈了幾口寬粉就被嗆到了嗓子，乾咳了幾聲把桌上的酸梅湯幹了。
“你不會吃辣吧。”黓龍君隨手丟給他一盒紙巾，又拿過他手裡的杯子，幫他倒滿了，又放輕聲音問了一句，“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情？”
逍遙遊身子極短暫地僵了一僵，隔著嗆出的眼淚看了黓龍君一眼——表情算得上友好，嘴角是若有若無的微笑，眼神仿佛洞悉一切——他咳了幾聲，奪過黓龍君遞過去的杯子：“只是好久沒吃了。”
幾十毫升酸梅湯入了喉，逍遙遊總算止住了咳，他不得不找點話題掩飾尷尬：“我還沒問過你，你大學打算去哪裡？奧賽金獎應該是可以保送的吧。”
“沒定呢。”黓龍君的視線沒離開他，雲淡風輕地說，“高考也挺有意思的。”
逍遙遊皺了皺眉：“只有成績好的人才會這麼說。”
黓龍君反問：“你成績不好嗎？”
逍遙遊噎了一口，露出無奈的神色：“很一般啊。”
對面的浪飄萍不禁插了句嘴：“啊喲，他平時作業做得很快，我不會的都問他，但考試每次都是五百分左右，和計算好的一樣！”
黓龍君眼中的光芒閃動了一下：“上學期期末也是嗎？”
“對哈，那次考得特別特別難，碧松影都掛了一門呢——”
“浪飄萍，你少說幾句！”暴露黑歷史的碧松影立刻給浪飄萍灌酒。
“你也考了五百多分？”黓龍君若有所思，那次考試難度不同以往，五百多分可以拿到相當靠前的名次了。
“黓龍君，你平時都不關心我成績！”碧松影對室友發出嚴正抗議，把黓龍君的目光引開了。
“你的成績不需要擔心吧？”
“成績穩定可能是我唯一的優點了……”逍遙游故作鎮定地又喝了一口飲料。

碧松影和浪飄萍話匣子打開了就關不上，從國際形勢談到時事政治，從校園八卦談到人生理想，興致來了還會勾肩搭背高歌一曲，引得鄰桌顧客頻頻側目。黓龍君和逍遙遊偶爾聽著附和兩句，在熱鬧的對面坐著像是來湊數的。
唯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來這裡的目的本就只是對方。

結束的時候已經華燈初上，街上人不多，火鍋店到學校的距離不近不遠，碧松影和浪飄萍酒量和酒品都還不錯，兩位勾肩搭背地回學校宿舍的時候沒走錯路。
回學校有兩條路，一條街燈閃爍的人行道，一條借道居民區，環境清幽。兩條道路在校門口前一百米處匯合，碧松影和浪飄萍早就相扶走過了分岔點，上了人行道，還說著說不完的話，全然未覺後面的黓龍君拐進了社區，逍遙遊更是想也不想地跟著黓龍君去了。
社區的燈光比人行道上晦暗一些，路燈下面竄出來一隻黑貓，圍著黓龍君轉了一圈，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逍遙遊跟過來，彎下腰想去逗逗它，黑貓又飛快地跑沒影了。
黓龍君沒理會那沒有做絕育的小動物，看著逍遙遊：“你是不是沒那麼想考音樂學院？”
“為什麼這麼說？”逍遙遊直起身來看著他，“是我鋼琴彈得不夠好？”
“直覺罷了。”黓龍君了然地笑笑，“天才都不喜歡被安排好的人生。”
黓龍君方才在飯局上的話果然都意有所指，逍遙遊沒打算欺騙他，但也不想完全攤牌：“也許我只是淡泊處世。”
黓龍君挑了挑眉：“包括每次考試刻意考低分嗎？”
“如何說是刻意呢？”
“你是聰明人，但聰明人也有失誤的時候。”
逍遙遊知道他在說上學期期末考，耳根紅了紅，但聽他肯定自己的才智，索性不再否認：“你覺得是，那便是罷。”
“你對試題的事有什麼想法嗎？”
逍遙遊倒沒想到他會再提起這件事：“你打算追查？”
“保存著試卷的電腦只連了局域網，加了密，校內的電腦可以通過技術手段訪問，只能從學校機房和教師公寓的內網埠入侵。查一查檔裡的來訪IP就知道了。”
逍遙遊的眉峰聚攏：“誰?”
“對應的埠是教師公寓的309，住著的教師叫琅函天，是3班和4班的化學老師，也是4班的班主任。”
“果然是他……”逍遙遊若有所思，“你不告訴老師嗎？”
“證據不夠。考試推遲了，我的個人電腦也上交了。總不能為了查找證據黑了琅函天的電腦吧……何況，就算真的是他，說不定早就清除痕跡了。”
“高二上學期期中考的時候，琅函天是出題老師，據說曾經在補習班上把試題洩露給了同學，但這畢竟不算什麼很重要的考試，最後也不了了之。後來教務處很少讓他來出題了。”
“我聽說他現在還辦著補習班。”
“你覺得他在補習班上會講上面的試題？”逍遙遊問道，“可是……可是就算講了，我們也不知道那就是試題啊，畢竟誰也沒見過那份考卷。”
“只需要注意他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就行。但我之前就認識他，親自出面會打草驚蛇，”黓龍君停下來，他朝著逍遙遊的方向轉過頭，目光裡是難以辨明的情緒，“你願意幫我嗎？”
逍遙遊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周遭的一切聲響突然靜止，等回過神來時已經點了頭。
“多謝。”
黓龍君眼裡的鋒芒淡去，溢出些難得的笑意，他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寂靜的社區又喧鬧起來，初秋的風、漫天的星辰、動物此起彼伏的叫聲，可逍遙游沒來由地又想起了那首歌。
“從沙漠到海洋，你可聽到一千個聲音呼喚：公主，來我這裡吧……”
他搖了搖頭，自己是幻聽了吧。

【3】
摸底考正式宣佈推遲一星期。
天師高中高三學生工作日全員住校，週末時間由學生自由支配，週五的晚上就有大批的同學離校返家，大部分學生的週末都被安排了各種各樣的補習班或者興趣班，對於即將升入高三的學生來說，自然是要利用這樣的機會去補課。
逍遙遊坐了一個小時的公交到了一棟老式公寓，琅函天辦的化學補習班就在公寓的閣樓上。社區的保安見他背著書包，問也沒問就放他進去了。逍遙遊沿著水泥樓梯往上爬，走到四樓的時候不由停下來，琅函天住在401，最外層的防盜鐵門開著，但家門依然緊閉，他站在門外駐足了一會兒，聽不見門內的動靜，又往上走了兩層到達閣樓的教室。教室的門沒有落鎖，裡面二十來套桌椅。老師並不在，第一排的桌子上有張簽到表，坐在那裡的男生抬起頭看了看他：“新來的？”
逍遙遊點點頭：“來試聽。”
“名字寫在最後。”男生把筆給他。
逍遙遊一邊寫名字一邊掃了一眼名單：“來這裡的是不是都是3班4班的？”
“差不多，也有你這樣其他班過來的。畢竟整個年級的化學老師就三個嘛。你怎麼沒去你們老師的補習班哦？”
“想換個老師查缺補漏。”
“哦，也是。”男生看著逍遙遊寫下的字，“你叫逍遙遊？幾班的？”
“7班。”
男生相當熱情：“我是3班的玉千城，你要找不到位置可以坐我旁邊。等下老師來了會發卷子。這是上節課的卷子，你來不及做可以先和我一起看。”
“好。”
逍遙遊挨著玉千城坐下。時間還早，玉千城十分清閒，轉過頭又仔細看了看他：“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他低下頭想了想，突然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那個晚會上給黓龍君彈過鋼琴？你和他很熟哦？”
黓龍君是年級第一，迎新晚會初次登臺，引起矚目也不奇怪。別人以為自己和他走得近，逍遙遊一瞬竊喜，嘴上仍是冷靜地解釋：“原本是另一個同學上臺，那人生病了，黓龍君臨時補位的。”
玉千城若有所思地嘟囔起來：“哦，據說摸底考試推後和他有關哦……”
逍遙遊心裡一跳：“什麼？”
“都說是有人黑了電腦竊取試題，黓龍君不是電腦奧賽金獎嗎，學生裡只有他能攜帶個人電腦，而且聽說，出題老師單獨找過他談話……”
逍遙遊皺了皺眉，還有些生氣，但表面上也只能裝作不知：“你都聽誰說的啊？他成績那麼好，都拿到保送資格了，沒這個必要。”
“他自己肯定不需要啊，可能是幫別人？比如有個成績不好的小女朋友什麼的，所以我才問你和他熟不熟嘛。”玉千城轉著筆，天花亂墜地八卦起來。
“不可能！”逍遙游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尷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尷尬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否認，“沒有證據還是不要亂說了，影響挺不好的。”
學生陸陸續續地來了，玉千城忙著招呼同學簽到，逍遙遊想著他剛才說的事，猶豫著要不要給黓龍君發個消息提醒，手機螢幕亮了又暗，最終決定還是先靜觀其變。參與補習班的人並不多，一人一桌都沒有坐滿教室，老式公寓沒有電梯，儘管已經入了秋，同學們進了教室多半還是冒了汗，氣喘吁吁地把書包往座位上一放。
琅函天是和一個女生一起來的，兩人手上各拿著一疊空白練習卷，女生個子很高，卻低垂著眼，似乎在極力避免和別人產生不必要的交流。她衣著整潔，面色白淨，穿著一條長裙，長髮披在兩肩，她沒有到玉千城這裡簽到，但是經過門口的時候，逍遙游依然能聞到女孩子身上散發的樹葉的香氣，應該來自於她用的某種洗髮水或者沐浴露——和其他爬了六樓流了汗的學生完全不同。女生幫琅函天發完卷子，就在第一排正對講臺的位置坐了下來。
逍遙遊心裡感到說不出的詭異，看著女孩出神，玉千城碰碰他的胳膊：“你喜歡這款哦？”
逍遙遊問道：“她是誰啊？”
“我們班化學課代表，叫霜晨，平時不怎麼愛說話，但是學習挺主動。”
“化學課代表？”逍遙遊狐疑地又看了那女孩一眼，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又壓低聲音問，“化學課代表還要來上化學補習班？”
“當助教唄。”玉千城聳了聳肩，“她偏科挺嚴重的，主科成績都不太好，而且她也不是音樂特長生……”
“她不用簽到嗎？”
“簽到表上沒她的名字，但是她基本每次都來，我問過老師要不要加上，老師說她是來幫忙的，不收錢，不用加。”
霜晨明顯是從琅函天的家裡上來的，上課前洗過澡，還恰好偏科。
如果說琅函天為了她竊取試題……
不會吧，琅函天都夠當她父親了。逍遙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測。玉千城對黓龍君的閒言碎語又在他耳邊轟鳴起來——“據說摸底考試推後和他有關哦……”
他們之前大概有過節，所以琅函天把自己做的事通過流言嫁禍給黓龍君，這樣一切都說得通。逍遙遊冷笑了一下，對自己的猜測堅定起來。
他還是很負責地觀察了霜晨一整堂課，少女對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毫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地做題和聽講。
玉千城見同桌一個勁兒地往女孩那看：“這個，那個，你不會真的……”
逍遙游完全沒聽到玉千城的話，只是想著自己的發現，喃喃道：“還真猜對了。”
玉千城的下巴幾乎掉到地上：“啊？”
逍遙遊深吸一口氣，在課桌底下熟練地打字：“琅函天在和一個女生師生戀。”

“你好像不太開心。”
黓龍君和逍遙遊碰頭的地方是逍遙遊練琴的音樂教室，為了避嫌，試題遭竊後他就上交了個人電腦，但他依然很輕鬆地查到了霜晨的家庭電話，打過去以老師的身份向她的父母詢問到了霜晨的異常行為。兩個人以家長的口吻給教務處寫了一封匿名舉報信，不久，琅函天就被停職調查，補習班也停辦了，7班和8班的化學老師被安排去給3班和4班代課。
“我只是沒想到琅函天是這樣的人。”逍遙遊歎了口氣，不願意承認是事情調查得太順利，一瞬的欣喜後是更深的空虛和失望感。
“違背考場公平，和女學生發生不正當關係，數年不見，他還是沒學會怎麼為人師表。”
“你怎麼認識他的啊？”
“小學時候參加圍棋比賽，我們學校拿了冠軍，他是亞軍隊伍的指導老師，一定要和我下一盤。”
“指導老師和選手下棋這也太欺負人了……”
“他中盤就認輸了。”
“呃……怪不得。”
“他帶的隊伍棋藝不差，但喜歡用心理戰術，喜歡故意製造外因干擾對手，作風實在令人不齒。我們隊伍三場全勝，琅函天覺得很沒有面子，就想起碼贏這一場。”
逍遙遊有些猶豫：“那霜晨……”
“她退學了。”黓龍君的反應異常冷靜，“再如何真心，畢竟是未成年人，如果不懸崖勒馬，與沒有底線的成年男性相處，她只會更加危險。”
“說得好像我們不是未成年人一樣。”逍遙遊嘟囔了一句，把視線移開，走回了鋼琴旁邊，隨意地在黑白琴鍵上按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符，“又不能控制自己喜歡誰……”
黓龍君走到逍遙遊身邊，翻起了他鋼琴上的琴譜：“接下來想想練習的事情吧。”
逍遙遊不明所以：“練習什麼？”
“演出節目啊。不然我怎麼解釋這幾週一下課就往琴房跑？”黓龍君一本正經地看著逍遙遊，順手拿起了架子上的琴譜，“你這有什麼曲目適合四手聯彈嗎？”
四手聯彈？逍遙遊一怔，腦海中描繪出了那個畫面——黓龍君和他坐在同一張琴凳上，而天地縮小到只有兩個人，情感交融同步、肢體此起彼伏，合奏出優雅的樂章，在雷動的掌聲中相視一笑。四手聯彈，是兩個鋼琴演奏者關係親密的最好證明。
黓龍君琴譜翻到最後一頁，還是搖了搖頭：“我彈得不好，只會拖累你。還是你彈我唱吧。”
逍遙遊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可以選簡單一點的曲子……”
“那不是下你們藝術生的面子嗎？”黓龍君抬起頭笑了笑，“何必為了我這樣。”
不知道有心還是無意，逍遙遊有一種被看穿的赧然。
黓龍君嗓音條件好，唱起外國歌曲毫無壓力，但他甚少登臺，能為他獨唱伴奏也算機會難得，逍遙游迅速平復了失落的情緒：“就那首歌好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唱的那首。”
“《圖蘭朵》那首插曲嗎？我不會美聲唱法，只能唱通俗了。”
黓龍君沒受過聲樂訓練，唱不出那麼強的頭腔共鳴，但他的音樂理解力很強，《茉莉花》的旋律被他用義大利語唱得婉轉而浪漫。
在東邊的山上，仙鶴在歌唱；
但四月的花不再開，雪沒有融化；
從沙漠到海洋，你可聽到一千個聲音呼喚：
公主，來我這裡吧……
百花齊放，萬物生長。

【4】
期中考試過後照常有文藝匯演，藝考日期將近，很多人就把這次當做一次考前演練。碧松影沒想到黓龍君會參加，笑說以前不知道逍遙遊這麼有本事，請得動這麼一尊佛。黓龍君淡淡地說，我欠他人情。
匯演結束後還有一天假期，黓龍君問逍遙遊要不要出去走走，逍遙遊花了那麼多補習費，他可以請客請回來。
逍遙游當然不在乎那些錢，但想到黓龍君能單獨陪著自己一整天就很高興。他說我們去看歌劇吧，心裡想的卻是歌劇都要兩三個小時，那時候離他最近，也不用絞盡腦汁想辦法說話。
但歌劇不是想看就能看的，當天上演的劇碼票早就售罄了，黃牛價他們又承擔不起，黓龍君看了半天售票軟體沒找到合適的劇碼，說，要不還是看電影吧……
最後逍遙遊選了個晚場的商業片，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時長最長，一直到23:40才散場。去電影院之前他們一起去吃飯，兩個人都對美食毫無研究，最後還是去了當初碧松影帶他們去的那家火鍋店，一人點了一份小火鍋。黓龍君直接點了個辣鍋，逍遙遊這回不再逞能，誠實地點了清湯。
“你想好考哪裡了嗎？”
“去W國。我報名了明年三月的考試。”
“W國那麼好嗎？”
黓龍君不著邊際地回答道：“想看歌劇，隨時都可以看。”
逍遙遊往嘴裡塞了口海帶結：“不能不出國嗎？”
他問出口有點後悔，他對黓龍君不是多重要的人，黓龍君沒理由為他改變自己的人生。
他自己也知道重點不是出不出國，他就是不想黓龍君走。
黓龍君沒有回答他，換了個話題：“那你想好考哪裡了嗎？”
“音樂學院，作曲系吧。”
“你原來不是不喜歡嗎？”
“現在開始喜歡算晚嗎？”
想寫四手連彈的鋼琴曲，想為創作屬於自己的歌劇，想成為舞臺上光芒四射的主角，把自己的渴望演奏給全世界——這樣的願望從來沒有這麼強烈。
“不晚。說不定有一天，我能在異國的劇院裡能聽到你的作品。”黓龍君舉起玻璃杯，裡面沒有酒，只有冒著氣泡的汽水。
“或許我會去找你。”逍遙遊舉杯與他相碰，喝完了說，“一次四手聯彈，一次歌劇。黓龍君，你欠我的。”
已經開始低頭吃火鍋料的黓龍君突然就嗆了一下。
這回換作逍遙遊給他遞飲料，自己的杯子裝滿了冰雪碧遞過去，黓龍君仰起頭把汽水灌進喉嚨，頸部起伏的線條連著露出的鎖骨，火鍋還在面前汩汩冒著熱氣，逍遙遊卻忘了把火關小。

火鍋店在電影院樓下，倆人吃完火鍋就直接上樓看電影。逍遙遊選了靠後的連座，他們手都放在扶手上，稍微動一下就會貼到一起。
片子節奏緩慢，加上剛吃過晚飯，十幾分鐘過去便有一陣困意襲來，黓龍君閉著眼睛靠在座椅上，逍遙遊碰碰他的手，小聲說：“要睡一會嗎？你可以……”
黓龍君點點頭：“演完了叫我。”然後用另一隻手撐著腦袋坦然地睡去了。
逍遙遊只好把後半句生生咽了下去，只是拉住他的那只手一直沒鬆開。
電影不難看，調色、構圖、音樂都很講究，劇情受敘事手法影響有些零碎，但對逍遙遊來說不難看懂。逍遙遊看得異常認真，每一幀畫面和每一句臺詞都映到腦海裡，後半場還有幾組讓人臉紅心跳的鏡頭，逍遙遊轉頭去看黓龍君，他依然睡得很安靜，螢幕變幻的燈光打在他臉上，如同故事裡興興衰衰的感情。
他就是歌裡的那只仙鶴吧，多看幾眼就會陷進去。
可是他太遠了，近在咫尺也仿佛隔著沙漠和海洋，逍遙遊甚至沒辦法在四座無人的黑暗中親吻他。

23:40，電影準時散場，逍遙游把黓龍君叫醒，也放開了他的手。
黓龍君這個請客的睡了一晚上，但毫無愧疚之意，就問了一句：“好看嗎？”
“好看。”
黓龍君滿意地笑笑：“那就好。”
街道上行人已經很少，店鋪陸續關門，好在他們宿舍沒有門禁，多晚回去都可以。兩個人走在街上，逍遙遊知道屬於他的一天要結束了。
大概是因為剛睡醒，黓龍君精神不錯，主動找起話題。先是聊電影，逍遙遊把劇情大致複述了一遍。黓龍君說：“你記得霜晨嗎，我聽老師說，她退學是因為她懷孕了，學校要保護隱私，所以遲遲沒有公開對琅函天的調查結果……”
逍遙遊回道：“霜晨沒有遇到良人，阻止她飛蛾撲火。”
“記不記得我們一起表演的那首《圖蘭朵》的插曲？第一次看這個故事時，我無法欣賞這樣的愛，卻很嚮往那樣的死亡。”
逍遙游看著黓龍君的側臉：“因為你是仙鶴，不是王子。”
王子為了他求而不得的愛死在月光裡，仙鶴……只是來為他和他的愛情送葬的。
默蒼離在靜謐月色裡停住腳步：“人類的愛，總是比死亡還理所當然。”
“如果王子愛的是仙鶴呢？”逍遙遊低聲問道，“仙鶴……還會為他歌唱嗎？”

這幾乎是告白了，逍遙遊忐忑不安地看見黓龍君眼中似乎露出一個真切的笑意，然後拉起他的手，在上面寫了幾個字：“我告訴你我的另一個名字。默蒼離，Mo-Cang-Li。”
那應該是他護照上的名字。畢竟，他要出國了……
逍遙遊握著手心裡的秘密不知所措，黓龍君在他嘴角輕輕吻了一下，像是掠過皮膚的輕柔羽毛。十一月的天氣有了歲末的寒意，但他只覺得周身燥熱，馬路上的三兩汽車飛快的駛過，不時有車燈掃過他，讓他更加緊張起來。
逍遙遊沒喝酒，但總感覺自己還是醉了更好，他沉浸在方才的觸感裡無所適從。
那是仙鶴的回應嗎？
黓龍君在他耳邊說，抱歉，到此為止了。
逍遙游的臉藏在陰影裡，回道，沒關係。我知道。
我知道，王子會死去，仙鶴會飛走。
他留不住不屬於這裡的人。

他們仍舊和日常一般相處，再沒有單獨約會，他們擁有的只有一頓火鍋，一場電影，一個名字，和一個路邊的吻，唯一一張合影還是黓龍君接替旭長輝二重唱那次的禮堂後臺，和碧松影一起照的。
十二月，黓龍君考語言，逍遙遊去藝考，寒假過後黓龍君就不再來上課，高三上學期的期末考後碧松影給他搞了個送別宴，三個男生宿舍一起下館子喝酒，一群人喝得昏天黑地胡言亂語，黓龍君和逍遙遊中間隔著碧松影，有什麼話也無從傳遞。
逍遙遊也喝了點酒，酒勁兒上臉掩飾了通紅的眼圈和臉頰。酒席散的時候逍遙游和黓龍君還是和初次一起吃飯那樣走在最後，走到校門口的時候逍遙遊突然轉過身來抱住黓龍君，聲音已經啞到說不出話。
黓龍君沉默地拍拍逍遙遊的肩。他沒再唱過那首歌，只是在離別的夜裡安靜地想，仙鶴沒了王子，也根本唱不出那樣的歌。
三月份的時候逍遙遊收到一份W國寄來的國際包裹，寄件人署名Mr. Mo，是一張《圖蘭朵》歌劇的原聲CD。《圖蘭朵》變成了他最熟悉的歌劇，可以隨時隨地哼起其中任何一段旋律。他聽過很多個不同版本的《圖蘭朵》，茉莉花的那段旋律基本都是童聲合唱，很難再有人唱得像黓龍君那麼浪漫。
逍遙遊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了音樂學院作曲系，大二的時候寫出了第一首作品，是一首四手聯彈的鋼琴曲《黑龍》，成為鋼琴系每年文藝匯演的保留曲目。創作手稿的第一頁寫著To My Mr. Mo.。但作曲者本人從不親自公開演奏這支曲目，只有一段他單獨演奏的MP3公開，他說這首曲子送給一位重要的友人，除了他，他沒有辦法和任何人合奏。
而大洋彼岸，已經更名為默蒼離的人掀開鋼琴蓋，對著琴譜，圓滿地彈完了整首《黑龍》。

——“一次四手聯彈，一次歌劇。黓龍君，你欠我的。”
——“我沒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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