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0.02 【鱗魚】一無所有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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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r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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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10-02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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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 【鱗魚】一無所有 (完結)

Ｑ．愛情是....　　　
１）交易
２）豪賭
３）戰爭
４）虛妄

－－－－－－－－－－－－－－－－

1.
　　北冥封宇坐在市中心一家連鎖咖啡館內，坐姿端正地像正在接受面試的考生。

　　對面坐著的是欲星移。

　　圓圓的咖啡桌上除了滾燙冒著熱氣的黑美式，還躺了一張小小的剪報。

　　「我真的是來應徵的。」北冥封宇指著那張他帶來的小剪報，一臉誠摯。

　　欲星移不緊不慢地抽掉那份剪報：「我想確定你已完全了解剪報內容。」

　　那是一份徵房客的剪報，正確來說，廣告的標題寫的是《徵求同居人》。

　　詳述：不想一個人孤老至死在房間陳屍一個禮拜才被野狗發現。
　　對象：身分不拘，談得來即可，可訂定生活合約。
　　條件：非情愛同居。

　　其實完完全全可以只寫《徵室友》的。不過，估約是某人嫌３５歲老大不小了還徵室友傳出去丟人。

　　北冥封宇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他不是第一天認識欲星移。何況，都３５歲了誰還有耐心和別人磨合著當室友的？

　　欲星移瞇起眼。

　　「我想你的『談得來』包括可以和平協商生活公約、並確實遵守。」北冥封宇一語中的。

　　說實在的，這還真讓他想起近年來流行的合同婚姻。當然他知道欲星移絕無此意。挑眼兒講，是因為他也清楚要符合欲星移「談得來」定義的，實在是天殺的沒有。

　　北冥封宇和欲星移便這麼達成協議地「同居」了。

　　三房兩廳兩衛，坪數挺大方，其中一房欲星移已先打掉規劃成藏書室，餘下的兩房一人一間，獨立的日光燈，誰也不用怕受到別人作息的干擾。

　　喔對，房是欲星移的。從前搞科研苦哈哈的哪可能在市中心買這麼好地段的房，幾年前轉職寫小說成了暢銷作家，成天愜意地規劃散步旅遊行程好讓靈感來敲門，再連續三天不眠不休貓在自己的房間足不出戶做個接待靈感的好奴才，只偶爾才從房中傳來幾聲突如其來的夜咳。

　　所以北冥封宇曾經半開玩笑他連徵人啟事前面都要先寫明「研究限制」。

　　北冥封宇是個音樂人。幾年前出道作讓他聲名大噪，但由於議題敏感且「與當前政策不符」使他一直未得到政府承認，至今無法在國內任何公開場合演出，只能隱身幕後繼續寫紅到海外的禁歌，三不五時還要跟政府機關來個美妙的下午茶時光、然後續攤到第三天清晨。

　　所以欲星移曾經涼涼的諷他是貨真價實的「無國可投、無家可歸」。

　　但是每當欲星移終於閉關結束交稿時，不管多晚，房門口總擺有一碗食材豐富的熱湯，時機準到像是掐指算的；

　　但是每當北冥封宇搖搖晃晃推開晨曦摔進門來時，客廳沙發上的筆電後方，總也有一個人一臉不耐的嘮叨他的晚歸、他沒有按責任倒的垃圾、他放在冷凍庫過期的生鮮。

　　通常，欲星移會捧起那碗熱湯窩回房間，小口小口撫慰因趕稿而忽略照顧的胃，然後一邊側耳傾聽是否能聽到對門房內他明知在裝睡的人的沉穩鼻息；

　　通常，北冥封宇會一邊笑著告饒。

　　這場景溫馨得多像當年。

2.
　　欲星移的小說得獎了。

　　頒獎儀式盛大到北冥封宇從沒見欲星移穿這麼考究的西服，和這麼晚回來。

　　欲星移淡淡的表示西服是社長聯合責編硬要他換上的。說真的，像欲星移這種平時一舉一動也流露著貴氣的人，當然會對那些一味追求名牌和華麗的俗物不屑一顧。

　　北冥封宇轉身從廚房捧出一碗熱湯。「我猜你要嫌五星飯店的菜餚太精緻。」太過精緻，反倒失了真味。劉姥姥一進大觀園吃的那茄鯗，真真是阿彌陀佛。

　　欲星移接過瓷碗，也不管湯湯水水就往懷裡揣。「羅宋湯？」和他每每夜半交稿後喝的是一個味兒，聽聲音，他現在心情挺不錯。

　　「待過一陣子俄羅斯，帶回來最實用的也就這伎倆了。」北冥封宇笑稱。

　　欲星移揶揄他敢情是到西伯利亞下放的。

　　「咋會，『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註1.)。」北冥封宇引了一句：「你旅行過那麼多地方，俄羅斯去過沒有？」

　　欲星移揚起眉毛：「怎麼沒有，《被遺忘者的列車》我寫的！」(註2.)

　　嘻笑一陣，北冥封宇忽然定定地望著欲星移。「星移……」他沙啞的開口叫喚。

　　欲星移斂起笑容，滿懷戒心的瞪著他。

　　「星移……」北冥封宇豁出去似的：「十八年前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短短一截時間量詞，讓粉飾的太平轟然震碎。

　　欲星移猝然抓起放在電視櫃裡的同居合約，粗暴地在空白行寫下一條新約：

　　雙方不得討論或過問對方的過往。

　　新約下再蓋上兩個紅赫赫的章，工工整整的，毫無介入的縫隙。

-------------------------
(註1.)出自曹雪芹《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註2.) Joshua Yaffa，<被遺忘者的列車>，《國家地理雜誌》。
原文連結http://www.natgeomedia.com/news/special/6293

[ 此帖被kyrie在2016-10-05 11:2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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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6-10-03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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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鱗魚]一無所有

3.
北冥封宇在訊問室渡過了第三夜。

　　和審問者的言語機鋒、裝瘋賣傻，十八般武藝他樣樣耍過。被剝奪了睡眠正叫囂著抗議的身軀，在警衛的監管下，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回想著他和欲星移的當年，彷彿這是唯一能給他安慰的止痛劑。

　　──而且還不用通過政府核可。

　　想到這，他不禁偷著咧嘴兒笑了。

　　十七歲時，他們就是室友了。

　　兩個天資聰穎的小夥子一同離鄉背井跳級上了全國首府大學，背景相似惺惺相惜之下，做室友也是順理成章。

　　他們在離學校三條街外的胡同合租了一間平板房，下著雪的冬天，一人捧著一袋烤白薯、在雪仗中追逐著往學校去。

　　青春的情愫就像新發的葉櫻，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早已春意燦爛滿枝枒。酷夏打了赤膊的肉體互相撞擊，寒冬相依偎的四肢如藤蔓般繾綣相纏。

　　他喜歡朝欲星移的毛領裡扔一小團乾淨的白雪，看他冷得蹙起的好看的眉眼；

　　他喜歡在學校操場慢跑在欲星移身邊時輕鬆的說「果然還是跑步最省錢」；

　　他喜歡看挑燈夜戰時，欲星移愈是讀書愈是晶亮的茶晶色雙眸；

　　他喜歡欲星移。

　　他曾經以為，他們可以就這樣永遠在一起。

　　「北冥封宇！北冥封宇！」審問者拍著手把他神遊太虛的神識強行摔回地面：「都想清楚了？有沒有甚麼要交代的？」

　　三不五時都要來這麼一齣，回回搞得交代遺言似的。如果可以，他想他更該交代的是１８年前的往事，但不是交代給審問者，而是他還欠欲星移一個解釋、還欠他一句道歉。

　　「歌詞描寫的只是火焰山的紅土，絕對沒有誣衊黨的意思。」北冥封宇說。

　　審問者歪著嘴冷冷地笑了：「北冥大少爺，你們家是黨的重要幹部，重要、而且忠誠，如果情況允許，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說北冥家的兒子竟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舉。」

　　北冥封宇也冷冷地笑了。為什麼要對一個上下交相賊的國家忠誠呢？為了生存、為了理想與抱負，他可以說出很多很多種理由，但他不能接受他自己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在這場權力的傾軋中被當成廢紙一樣的銷毀。

　　那年的科展在學界引起了軒然大波：大四的欲星移貼的科研壁報內容，竟和科學院院長的壁報內容一模一樣！

　　壁報馬上被撤了下來，緊接著的是對欲星移緊鑼密鼓的調查。沒有人相信一個大學生可以做出如此質與量均精的研究成果；反觀科學院長本身經常在科學刊物上發表論文，底下作育英才無數，這讓所有矛頭直指欲星移剽竊。

　　剽竊？！這簡直是對欲星移的侮辱！即使處在這樣龐大的壓力下，欲星移依舊淡定的上課、做研究，該幹啥幹啥去，只有夜裡當欲星移抱著身子緊緊縮在北冥封宇懷裡時，才透露出一絲少年的驚惶與不安。

　　淡定掩不住欲星移益發明顯的憔悴，連其它門課的老師也因為欲星移頑劣不肯認錯的行為而對他態度轉趨惡劣；於是在整個科學院對欲星移公審的那天，北冥封宇挺起胸膛，當庭大聲指控科學院長潛入實驗室偷走了欲星移的磁碟，證據是磁碟經調查的確有資料被轉出拷貝的痕跡。

　　“封宇……”

　　欲星移震驚地望著他。他站在他前面，無所畏懼。

　　這樣的指控當然證據力單薄，但足以動搖一面倒的情勢，事情鬧得連教育高層也不得不介入，最後高層指示：科學院長既和欲星移有師生之名，這次研究是以科學院長之名義的研究室和學生共同發表的成果。

　　校方忙不迭地應承下來，並保證會好好栽培欲星移這株國家未來的新苗。

　　欲星移緊抿著唇，一言不發，拳頭攥得死死的。

　　不久後，學生圈裡流傳起一首以西洋編曲的饒舌歌，歌詞滿滿地揭露了校方與政府種種經建和論文數量上的舞弊。一時之間，全國的學生尤其是高中大學，群情沸騰，紛紛高喊口號要求教育自清；愈來愈多校方打壓學生的事實遭披露，造成好大一波政教兩界的人事動盪，最後事態一發不可收拾，演變成對中央政權「反貪腐、反官倒，追求新聞自由及言論自由」的聲浪，但更慘烈的是參與抗爭的學生與軍警發生流血衝突甚至被迫走上絕路的下場。

　　不知怎地，在這場風暴中，北冥封宇和欲星移的關係亦遭有心人士掀開，拿著加油添醋的素材堂而皇之踏上北冥家的階梯索取高額封口費遮羞費還是其它甚麼亂七八糟的勒索。

　　北冥封宇講得很明白，他要與欲星移同進退。做為全國性指標的幼苗欲星移都被翻臉不認人的校方給退學了，他北冥封宇二話不說跟著拍出了好響亮的退學單、就拍在校長的花梨木桌上。但北冥家的人不同意，當然是不同意的，威逼利誘、聲淚俱下，希望兒子迷途知返，北冥封宇緊抓著欲星移的手，說甚麼也不放。

　　北冥家勢力範圍廣，和教界也很有些牽扯，四方運動下，校方發話了：只要北冥封宇和欲星移發篇愛校愛國的聲明，學校可以當作沒有退學和抗爭這回事。

　　晚上，北冥封宇跑回他倆租的平板房，緊緊抱著欲星移。

　　“封宇啊封宇，你真該改名叫『風雨』了。”那一晚欲星移的嗤笑他記得分外清楚。

　　這是欲星移１８年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一早，北冥封宇醒來，身旁枕畔早已一片冰冷。推開門，校長和父母的笑容背後，是插有代表革命精神小旗的黑頭車。

　　「北冥封宇，有人來接你了。」審問者冷冷的撂下一句話，指示監管的人把他帶出去。

　　身為北冥家的兒子，他還要再讓父母操多少的心、受多少外界異樣的眼光？已經好幾次，家裡就這樣放著他被訊問不管，反正有「北冥」的姓氏壓著，監管的人不至於傷到他太多。北冥封宇自嘲地想道，父親愈來愈嚴厲的軍服下，不知是否還流淌著彼年波瀾壯闊的鮮血？

　　出乎他意料的，站在階梯口等他的是欲星移。

　　３５歲的欲星移玉樹臨風，在冬風吹得噼啪徹裂的大衣衣角翻飛下，定定地迎向他走來：「找甚麼麻煩？一篇文章洋洋灑灑兩萬字，你拿甚麼還我稿費？」

4.
欲星移的書房裡藏著一張黑膠。封面是純闇的布景，布景角落是穿著全黑的北冥封宇，臉上蒙著一條紅色的遮眼布。

　　他知道北冥封宇是個聰明的孩子。這樣的頭腦，這樣的家世，善加栽培一定能在法商政領域有一番了不起的成就，誰知道北冥封宇最後竟然選擇了音樂這條不歸路。

　　北冥封宇的作品在國內雖是禁忌，但在海外可是炙手可熱；寫土地、寫家國、寫情感、寫人生百態，有的批判鬥爭，有的綿裡藏針，每一首都狠狠往你心底扎去。

　　他在國外看過一部描述因內戰而輾轉流落異域的軍民及其後人的電影。大部分人在片尾曲奏起時就開始散場，只有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影廳內，電影主題曲他看到是北冥封宇的名字。

　　或許，這個世界需要的就是像北冥封宇這樣的人。

　　從前，他很喜歡看北冥封宇抱著他的寶貝吉他，撥弄幾個簡單的和弦，一首令人耳目一新的曲子隨即躍然紙上，後來才知道原來音樂是可以讓天地變色的；

　　從前，他以為年輕代表的就是無畏無懼，後來才知道年輕同時代表了天真、愚昧、不諳世事，而畏懼裡面還包含了妥協和掙扎、流俗、媚世；

　　從前，他以為他可以永遠和北冥封宇在一起，後來才知道現實永遠比真心更殘酷。

　　就像北冥封宇從前抱著吉他獨自哼哼的那句詞──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甚麼…… (註1.)

　　從他上京讀大學起，一切的算計就完美地推動了。

　　這件事得從光闇二元論說起。所有的當權者必深諳制衡之術，國家需要另一支血統純正的家系和北冥氏相抗衡，同時拔除那些可能潛在的反動因子；欲星移的家族雖然沒落了，怎麼算也曾是一方勢力，接近北冥家的少爺，不過計畫一環。

　　如果說北冥氏是大權在握的檯面上的人物，欲氏便做黑暗中如影隨形的肅清者。

　　北冥封宇如預想般地為他出頭，但他沒料到這傻小子竟義氣剛烈到和他一起退學。

　　欲家的人對這意外的變數彷若天助我也，摩拳擦掌準備藉此重登政治舞台，但他們同樣沒料到欲星移私下跑去北冥家談了條件：

　　他亮出在國外拿學位含研究經費等一應開銷，說他能讓北冥封宇回歸校園。

　　這是他的私心。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留在鐵檻之內。說到這裡，他還真覺得自己有那麼幾分對不起北冥封宇。

　　和北冥封宇度過的最後一晚，他那真真假假的小愛人緊緊抱著他，在他耳廓邊輕聲說──

　　“我們一起走吧。”

　　哈。走？一無所有的能走去哪？

　　他嗤笑他的天真，也嗤笑自己竟有那麼一瞬間真的想點頭說我願意。大概是因為太年輕了。

　　千迴百轉後，他說了一句「你真該改名叫『風雨』了」，這樣就算揭過去了。

　　這是１８年前，他對北冥封宇說的，最後一句話。

　　「欲星移！」北冥封宇登登登的跑下石階──眼窩凹陷、鬍渣滿臉，神色疲憊嗓音卻微帶激動：「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一個沒忍住「啪」了好大的爆栗敲在北冥封宇的眉心：「機關的VVIP下榻寒舍，你覺得會沒有人『好心』來知會我嗎？！」

　　劈哩啪啦一陣說教。「你這次惹的麻煩太大，全美流行音樂首獎的得獎人在典禮上公開演唱你的洗腦歌，我不出手都不行了。」

　　不就是篇愛黨愛國的諛辭潮湧麼，切。

----------------------
(註1.) 羅大佑，<戀曲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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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6-10-04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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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10.02 【鱗魚】一無所有 (完結)

5.
　　到頭來他還是給欲星移添麻煩了。

　　像他這樣一個受政府單位高度關注的人物，身邊出出入入的行蹤理所當然會成為繼續追蹤的目標。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自己當時怎麼就鬼迷了心竅，明知會給欲星移帶來不小的麻煩，卻還是屁顛屁顛地跑來跟人家同居了。

　　大概是因為太想念了，俗話說瘋狂會蒙蔽一切理智。

　　大概是因為他讀懂了某部分藏在那份剪報中的訊息，儘管現在他甚麼也說不上來，僅僅只是一種感覺。

　　包著濕髮從浴室走出來時，正好瞧見欲星移曲著腿坐在矮几上抹乳液，白皙光裸的長腿像繪本裡的鮫人尾，抹了乳液後泛著珍珠般的光暈。

　　北冥封宇心頭格登一下，慌忙別過臉去，耳根子微微泛紅；欲星移對北冥封宇這番舉動絲毫不以為忤，清幽幽的嗓音飄來：「我的書下個月就要出版了。」

　　「啊，嗯……恭喜！」北冥封宇結結巴巴的道喜，又想到其實欲星移真正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句話。

　　「你回家避避風頭吧。」欲星移冷不防道：「這次或許會有調查機構找上門來，我可不想多擔一個帶壞北冥大少爺的罪頭。」

　　「我會留下來。」北冥封宇忽然大聲起來，一個箭步衝上前抓住欲星移的肩頭：「發生了甚麼事，你告訴我。」

　　欲星移抬頭，淡淡地望進北冥封宇寫滿擔憂的雙眼：「也沒甚麼，不過出版地不在國內而已。」

　　北冥封宇兀自驚疑。名利雙收的欲星移到底是在想甚麼？

　　「封宇啊，我要的從來就不是名利雙收。」像看透了他的內心，欲星移清幽幽的嗓音再度響起：「這本書我構思了很久，不知道能達到甚麼樣的效果；我在寫的時候，自然希望它是能振聾發聵的。」

　　北冥封宇一愣一愣的：欲星移既出手必是不凡，莫說振聾發聵，只怕是一把燎原之火燒遍天地玄黃，更讓他激動的是……「你剛剛叫我甚麼？」他啞了嗓子，顫聲問。

　　欲星移只作沒聽見。

　　北冥封宇到底沒聽話回家去，除此之外，兩人還都被限制出境。調查小組來了一批又一批，混亂得讓人搞不清今天是要來調查北冥封宇還是欲星移，欲星移一貫的華族氣派，笑吟吟地招呼小警察們喝茶喝酒喝咖啡；面對全國知名大作家和上司的壓力，小警察奉命行事不多說不多拿不多留，欲星移左一句說今天毒藥用完了、右一句大嘆上等茶葉百里聞香寂寞得要哭泣。

　　北冥封宇擔心他這樣難道不怕被打成有海外關係的走資派。

　　欲星移自斟自飲，回了一句這兒不是北韓。

　　北冥封宇道，幸好是他們兩個問題人物同居，不然還得給別人造成困擾。

　　欲星移回話說，跑斷他們的腿才好。很有年過三十才搞叛逆的味道。

　　「我們以前也在同學間直接宣稱我們『同居』。」欲星移說。

　　「那時也沒人當真吧，『同居』自動替換成『室友』的。」北冥封宇笑著說。

　　「至少我們一開始說的就是真話。」欲星移翻著原文評論集。：「說真話沒人信，說假話騙不到人，我就這麼做人失敗？」

　　北冥封宇乾笑兩聲。「你為什麼要找同居人？」這個疑問一直盤桓在他心頭，在這之前，他多想知道欲星移在十八年前那個早晨怎麼能這麼狠心說撇下他就撇下，但他沒敢問。

　　沒敢問的原因，並不全然是受到合約約束影響。

　　欲星移瞧了他一眼：「廣告裡不是寫了嗎，怕死在家裡沒人發現。」說著還配合咳了幾下。

　　北冥封宇提了滿罐熱水瓶回來，倒了杯熱水塞到他手裡：「恐怕這不是真正的原因。」

　　「你真想知道？」

　　「我會等你願意告訴我的那一天。」

　　「那你不好好過日子，跑來應徵同居做啥？」

　　「不為什麼。」北冥封宇靜靜地望盡他的眼底：「我就是來了。」

　　深夜沉靜地有些令人害怕。

　　再後來欲星移那被翻譯成數十種語言熱賣的曠世巨著橫掃了國際間各大文學獎項，間接替欲星移求到了不只一張保命符。

　　欲星移說那是因為他沒搞政治，唱不來海瑞罷官。

　　北冥封宇急急摀住他的嘴。

　　某次，欲星移外出時，北冥封宇後腳又被請去接受關心；這次待遇明顯好得多，起碼一天他就回來了，剛踏進門就看到欲星移外出服也沒有脫，跪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抖著豆大的淚珠。欲星移抬頭望見平安無事的北冥封宇，哽咽著呼喚一聲──

　　封宇……

　　──我想你。

　　他狠狠吻上欲星移平日裡舌燦蓮花、如今卻因哭泣而顫抖蒼白的薄唇。

　　他動作嫻熟的解開兩人之間一層層的阻隔，他從善如流的攀上他的項背，默契好到不像中間橫亙了十八年。

　　「精確來說，是十八年十一個月又五天。」欲星移趴在北冥封宇結實的胸膛上說。

　　北冥封宇微微嘆氣，又想笑：「還是這麼錙銖必較。」

　　「不想想我在實驗室秤濾紙秤了幾個月！」欲星移的雙腿像魚尾一般勾著北冥封宇的腰，一緊一鬆、一磨一點，蹭膩得爆出兩人又一波慾潮。

　　「我不會再放你一個人了。」唇齒間，北冥封宇帶有淺淺權威的語氣傳來：「不管你在哪，我一定把你抓得牢牢的。」

　　「哈，這是北冥司令的口吻？」欲星移一聲笑：「想當年，你常說你要效法你父親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司令。」

　　「你說，如果我是司令，你就是我的參謀。」北冥封宇啄吻著他的鼻尖和下巴。

　　任何時代下的知青都曾憂國憂民。

　　「這些年我對你一無所知。你出國後都看了些甚麼、都想了些甚麼。」北冥封宇側身抱著欲星移：「如果我們能回到當年，本司令的參謀定是要放在身邊護得周全的。」

　　是有必要做一次愛、告一次白麼，欲星移失笑：「傻話，人怎麼可能回到當年呢。」

　　「怎麼沒可能呢。」北冥封宇摸到床頭擺著平時吃的維他命：「比方說這個小小的藥丸，也許吃了就能回到當年了。」

　　欲星移沉默半晌，「啪」又是一個爆栗：「你當是少年推理漫畫，吃了藥縮小變回小學生麼！」

　　他讓不把封鎖當一回事的欲星移開導道世事更迭，天底下沒有永久的牢籠能囚禁他人。

　　事實證明欲星移總是真知灼見的。就在欲星移發表了一篇文情並茂的對國家的感謝信並將國內出版權交給中央印書後，他的境管就解除了。

　　北冥封宇揣臆這會不會又是另一場交易。

6.
　　風平浪靜的又過了一段時日，有一天當北冥封宇提著兩掛肥嫩的芥菜打算回來做欲星移最愛吃的紅燒，甫進門就看到欲星移鐵青著臉杵在客廳，兩手把著椅背，恨不得拆了似的空發狠勁。

　　他小心翼翼地詢問。欲星移的秘密太多，多到北冥封宇不敢一次戳破他所有的假面。

　　「他們希望我回去做科研。」欲星移冷冷地說。

　　他默不作聲。他明白欲星移在科研上是極有天分的，也許他那些得過獎的著作全部疊起來也不及他可能做出對人類有重大貢獻的研究。

　　他沒問過欲星移為什麼棄科研選擇寫作，欲星移也沒問過他為什麼金管讀一讀跑來做音樂。但或許他們兩個從來就不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他們做的不是淑世的研究。」欲星移字斟句酌了良久，很艱難的下了一個評語。

　　所以欲星移果決地放棄他在海外積累的所有研究成果，毅然宣布退出科研界，回國做一個小小的、搖筆桿的酸儒。

　　當然一隻筆桿的殺傷力絕不亞於核爆。

　　欲星移這次拒絕得有點太不留後路，在欲氏家族的默許下，政府機關對他展開比先前更加嚴密的監視，他再次被限制出境，同時不得離家門超過方圓五呎。

　　失去自由的欲星移就像失了鰭離了水的魚，徒勞地在淺灘翻滾掙扎，只能在窗邊吊著嗓子哼哼兩句“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了沙灘……” (註1.)

　　欲星移不會酗酒，因為他需要保持清醒；他的咖啡愈喝愈重，事實上他唯一肯進口的也只有又黑又燙的濃咖啡，北冥封宇看著面色蒼白還直淌冷汗的欲星移滿是心疼，但也只能摟過他震顫、僵直的身子無聲地安撫。

　　調查處搜走了屋子裡所有的藏書和手稿，紙筆、電腦等任何可用作書寫的物品一應沒收，只有一台被固定了頻道的電視，打開螢幕就是國家領導人的談話。

　　北冥封宇覺著這樣不是辦法，勸欲星移是不是先跟家裡服個軟，日後從長計議慢慢消磨不正是他的拿手功夫，欲星移嘿嘿兩聲冷笑，說再無恥也是你老子。

　　有一回北冥封宇不過洗好澡出來，竟見欲星移拿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蘸血在粉白的牆上疾書，嚇得北冥封宇衝上前一把抓住他刀痕累累的臂，反手一個巴掌在欲星移俊秀的臉上留下紅腫的指痕，大吼「你瘋了不成」！
　　欲星移不滿的伸手搶刀子，抱怨他文章還沒寫完，北冥封宇心一橫，迴刃畫過自己的手說「你要寫就用我的血，不許這麼糟蹋自己」。
　　浴血的兩人僵持在那兒，欲星移含混的說一句「你才瘋了」，搖搖晃晃的走回自己房間。

　　待北冥封宇收拾好狼藉，抬頭看牆上怵目的血書，一行行寫的句不成句、字不成字，他卻在其中看出撕心裂肺的情節。

　　欲星移不再自殘，他的咳疾卻愈發嚴重，往往嘰到“想起當年事好不慘然”一句，接下來卻啞了，劇咳不已；他說從前實驗室環境不好，關得久了自然落下一副破敗的身軀。

　　欲星移窩在他懷裡嘮嘮的，北冥封宇仔細聽了，翻來覆去說的是同一句，聽來像是首詩。

　　──緊擁一片涼涼的月光……──

　　聽了辛酸。北冥封宇把懷裡濕濕冷冷的人抱得更緊，搓揉著他狂亂震顫的手。

　　欲家不管派來誰做說客，碰上欲星移也只能灰溜溜地逃走。這次的說客換了新方向，他們把欲星移甚高的自尊踐踏在地，嘲諷他為了無聊的小情小愛而罔顧大局，十八年前如此愚昧、十八年後重蹈覆轍。

　　大局！大局！究竟是甚麼樣的局，又是誰與誰的局？

　　兩人當真大吵了起來。欲星移氣頭上，衝口攤出了當年所有的算計，包括那段真真假假的歲月。

　　北冥封宇等他的咳喘稍稍平復，才平靜的說：「這些事，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

　　身為北冥家的繼承人，他怎麼可能甚麼都不知道，只是他一直選擇信他。欲星移當年一走了之，說他沒有傷心被利用被撇下是騙人的，但一想到珍愛之人脫離了牢檻他依然真心歡喜。

　　最後是欲星移歇斯底里地大吼「我就是一個不需要愛情的人」，邊罕見地生出蠻力把北冥封宇強硬地推出門外。

　　北冥封宇貼著門縫聽到裡面的人又是一陣劇咳，咳到後來只剩一片攫住心臟的死寂。「欲星移！欲星移！」他驚駭的捶門，裡面卻沒半分聲息；破門而入，看見欲星移雙眼緊閉昏死在地上，胸前嘔了滿襟鮮血。

　　上頭也不讓欲星移去醫院，只派了個老醫師出診。留下藥，老醫師走後，北冥封宇坐在床邊，緊握著欲星移如今羸弱的手腕。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下大風雪停課，我們躲在平板房裏比賽誰能用落雪證明測不準定理？」半瞑裡，北冥封宇悄聲向昏昏沉沉睡在床上的欲星移絮絮叨叨。

　　「我們房子租得好，沒火爐沒暖炕，聽見屋頂吱吱格格，還不用出門呢，就知道外頭雪下得急了；最大的優點是租金便宜。」

　　「我真慶幸遇見你。家裡人一直叮囑我事事提防、要我盡快搬回家，我還是覺得和你一起住外頭要來得舒心。」

　　「你說，學校哪能不牽扯到政治、政治哪能不牽扯到權利；可我知道，你和那些人是不一樣的。」

　　「我早就知道那些事了。你一定也早就知道了。」

　　「星移……對不起。」

　　只要發篇愛校愛國的聲明，學校就可以當作沒有退學和抗爭這回事……年輕的北冥封宇相信了，他還很認真地和欲星移討論過這個可行的方案。

　　年輕的欲星移聽了縱聲大笑，笑到後來沒了笑意，態度十分冷硬。

　　所以北冥封宇提議了兩個人的出走，結果換來一個嗤笑的背影，和一瞥十八年的形單影隻。

　　那時他也許，終究是錯了。

　　摩娑著欲星移微涼的掌心，他低低的哼起十八年前那曲迴盪在胡同深處的調子。

　　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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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唱詞出自平劇《四郎探母》。

7.
　　欲星移睜開眼，從床上坐起來，思緒清明的不像是臥病多時的人。

　　剛坐起來，便是一個熟悉的擁抱，頭頂傳來那人的聲音：「你還得休養呢。」

　　那人的聲音，有鬆了一口氣的欣喜。

　　他靠倚在那人懷裡，由那人小心服侍著喝了點水。「這是怎麼回事？」

　　桌上、地上散亂著幾張看不出是塗鴉還是定稿的五線譜，他最鍾愛的書籍好端端地擺在自己床頭。

　　他用力眨眨眼，先前被劫掠一空的房子和受凌辱的靈魂彷彿是場狂亂無章的噩夢。

　　「我接了份政府宣傳部的差事。」北冥封宇若無其事道。

　　欲星移眉頭隨即皺了起來，北冥封宇接著說：「前天醫師給你換了藥，現在人可好多了。」

　　他緊抿著唇半晌：「你這是何苦。」

　　「我沒事。」北冥封宇說。

　　這在將來絕對會是一份又溫柔又悲傷的記憶。欲星移定了定神，開口：「封宇，我……」

　　「你且安心休養，一切有我呢。」

　　「我認為……」

　　「你家裡的情況不用擔心，我也跟我家裡報備過了，爹娘知道我寫歌進了宣傳部高興地燒香祭祖。」

　　「北冥封宇！！」欲星移拔高了大喊，強行打斷那人不願他說出甚麼決絕之語的欲蓋彌彰：「你打算幹這份差事幹多久？！」

　　那人嚴肅的說：「星移，我不覺得苦，是因為這是搞文化的事，是好事；你說過，『一個社會若不倚賴皇權或神權來鞏固它的底座，那麼文化便是這個社會最重要的黏合劑』。」(註1.)

　　他愣住，被自己某部小說中的某段論述噎得啞口無言。好好好！他咬牙：「聽好，你就照現在這樣待在宣傳部，該幹啥幹啥去，就得這樣好好的，明白不？」

　　「星移……」

　　「別說話。」他豎起一根指頭擋在那人唇上：「明天我就離開，有些事只有我才做得到，但這之前我要先確保你的人身安全。」

　　「不是所有的事都要你來扛……」

　　「封宇，我時間不多了。」他淡然又決絕地迎上那人的眼眸：「你就當幫我最後一個忙──」

　　「胡說！」那個人狠霸霸地咬住他的唇：「這種事也能讓你隨便掛在嘴上，我說不許！」

　　「封宇，看開點。」他遲疑一陣，輕吻一下那人──一個乾淨的道別：「以大局為重。」

　　北冥封宇默不作聲。他太瞭解欲星移，欲星移有手段、有謀略，有韌性更有倔性。

　　但至少這次好得多了，至少這次沒有不告而別，沒有不歡而散，沒有在誰心底留下一個疙瘩。

　　事實證明欲星移總是真知灼見的──北冥封宇日後想起這段總還是這番感慨。政權的交迭快得讓人跟不上節奏，宣傳部練就一身本領，新政權上台就送一張填空的歌單上去，想宣導甚麼就填甚麼，人總是要活著才會有文化，抑或說他們的文化就是好死不如賴活。

　　又經過幾次動盪，最後扶保上位的是一個胸有富國強兵大志、心中仍存仁義之先的領導。

　　見多滄海桑田的北冥宣傳部長第一次讓領導接見完後，在大會堂廊外與新國家的首席顧問點頭致意。顧問招招手，示意北冥封宇跟他去。

　　「喝。」顧問解下常年纏在臉上的繃帶──謠傳那是在某次炸彈攻擊中毀了容──底下完好無缺的臉赫然是前些年被迫害有海外關係、撤權槍斃的前大元帥。

　　北冥封宇看看剛斟滿的酒杯。酒香四溢，堪得風月之名。「我沒想到會是你，『禦兵韜』。」他刻意以新身分的名字稱呼這位前元帥，畢竟，在新國家的歷史上，前元帥必須是死了的。

　　「欲星移說你一定會喜歡這酒的滋味。」禦兵韜舉杯，先乾了。

　　「這倒稀奇，從前只見他喝茶的。」北冥封宇提起這幾個字，眼角不禁微微濡濕。

　　這一晃眼又是十八年。

　　十八年能生出很多情緒。風雨飄搖中的驚懼猜疑、夜闌人靜裡的自省迴響，太多的劃清界線、太多的閉口不談，那些過去的和正在過去的我執我相，在虛空中開綻出一片片紅豔豔的無名花，復又歸於虛無。

　　「老三的確是慣喝茶的。」當初他們一批同在海外的新青年暗自結社，以「十傑」自詡。諷刺的是，即便是擁有共同初衷的人，也未必能一直攜手合作；十傑在政權惡鬥的因果中，賸下的就只有這兩人了。
    「揭竿前，我和老三的高嶺對飲，聊了很多。」

　　「聊了甚麼？」他輕輕地問。

　　禦兵韜又替他斟滿一杯風月無邊：「說『天讓他做了欲星移、讓我做了禦兵韜』。」

　　他苦笑。「他身體不好，還敢喝酒！」

　　禦兵韜板著那張永遠正經八百的臉孔：「他要我告訴你，他好得很。」

　　大會堂的廣播喇叭中傳來一陣樂音，不是宣傳部慣放的進行曲，卻是北冥封宇從前寫就的搖滾禁歌。

　　他站起身，盯著喇叭，忽然痛哭失聲。

　　禦兵韜走到他身邊，聽他哭了好一會兒稍稍收住的當口，說：「這是他給你的。」

　　他沒有問欲星移的行蹤。大局新定，百廢待興，時機未到。

　　後來他在報紙上看到一則似曾相識的廣告，標題是《徵求同居人》。

　　十八年後，他兩鬢添了些灰白，走路步伐慢了也沉穩了，不再像當年虎虎生風腳踩風火輪；推開應徵者面試的厚重木門，裡面傳來一聲帶笑的輕嘆──

　　封宇啊封宇，你真該改名叫「瘋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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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龍應台，〈如果你為四郎哭泣〉。
      原文連結http://forums.chinatimes.com/report/lonin/93111210.htm

8.
　　「肺不好，學人家抽甚麼菸？！」北冥封宇大步上前，抽掉欲星移捏在手裡的一截香菸。

　　「沒抽沒抽，點著了想情節而已。」欲星移笑著說。

　　「想情節需要燒香是不是？！要不要幫你準備些鮮花素果啊？！」

　　「那還真是麻煩了，現在這個季節是橘子吧。」

　　「欲星移！！」

　　「跟你說笑呢。」一個年過半百的人還像孩子一樣氣鼓鼓的，讓欲星移看了忍不住就想逗他。

　　「你還敢說！」北冥封宇語帶埋怨，嘟嘟噥噥：「說甚麼『時間不多了』，存心讓我難過。」

　　欲星移聞言，難得哈哈大笑，笑到中間又斷斷續續咳起來，仍是在笑著。

　　北冥封宇輕摟著他給他拍背，單薄的脊骨摸上去稜稜角角的，是這個身體的主人傲岸的氣節；在那個每分每秒都有不只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歿去的年頭，想著這把沉痾病骨強撐著挺過多少鬥爭與折磨，他不由得心下大慟。

　　「聽說你又有新曲問世。」欲星移輕鬆的開啟話題。

　　「啊，是啊，跟唱片公司談了，從前的作品也要重新灌錄發行呢。」知道欲星移有心轉開自己悲傷的情緒，北冥封宇強打精神，笑著回應。

　　欲星移抬手掩住他的雙眼。「你不是想知道我當初在海外的日子嗎，我去的那個國家當時正處在東都和西都政治分裂的階段。在一個冬天的早上，教語言的教授進教室第一件事就宣布今天國家完成統一了，要我們出去訪問十個本地大學生、問他們對統一有甚麼看法，你猜怎麼著？有哪個學生會七早八早起床先看新聞啊，當地的大學生聽到我們這麼說還一臉『你外國人你聽錯了吧』，分裂了25年的國家，是在這樣一個情況下，默默的統一了。所以啊，」北冥封宇看不到欲星移的表情，但他能確確實實聽到欲星移是在笑的：「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這個世界還是可以挺和平的。」

　　欲星移的指肚溫溫涼涼的，一吋吋撫過他的眼瞼和眉毛，像要褪掉覆在他臉上那條無形的矇眼布；他順著對方的手勢撫觸重新睜開眼，眼前一片清明。

　　「這張黑膠，應該還能聽吧，都成絕版珍稀品了。」欲星移亮寶似的從架上一本本塞得結結實實的書中抽出一張唱盤：「看你曾經多年輕。」

　　他摸著唱盤封面，拇指輕輕劃過一身黑的自己臉上那條矇眼布。

　　「那是……？」他的視線被書桌上展開的一幅鋼筆字吸引。欲星移的字很漂亮，剛勁流麗，紙上的字句是十四行詩的格式，他看到一段：

　　我緊擁一片涼涼的月光 Ki@8
　　把多年微溫的夢啊， t!Av[K
　　稀釋成一滴滴　鹹鹹的　眼淚    (註1.)

　　心下一動，他頓時想起這首詩的印象從何而來。「下次要出詩集？」

　　「這不是我寫的。」欲星移隨手從架上抽出一本又薄又小的書冊：「是我當初一起帶回來的，是本『特別』的書。」

　　一樣的句子，現在讀來又是一番不一樣的心境。北冥封宇開玩笑道：「我還以為你變浪漫了。」

　　「你才浪漫得無可救藥！」欲星移回道：「唱甚麼？『佇立在嶙峋的礁岩上，遠望無止境的怒海與濃霧』，這根本徹頭徹尾的Romanticism，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他浪漫，他又何嘗不是呢？他們都是以明知的有限追求明知的無限的人。

　　「老二拜託了我一些事還沒處理完，明天我就跑一趟……」

　　「不准。」北冥封宇低沉著嗓音想用他最有威嚴的聲音喝阻他：「有事叫禦兵韜自己弄，都國家一等顧問了，得具備處理這點事的能力。」

　　欲星移揚起眉。

　　「我怕。」北冥封宇照實說：「從以前我最怕的就是你的離去。大學時怕你跳樓、後來怕你被批鬥，現在你又要勉強自己……」愈講音量愈小，始終不敢說出那個最壞的結果，唯恐一說出口就成真了。

　　欲星移瞅了他半晌無語──他一時以為他又惹欲星移生氣了──「啪」，這次的爆栗是前所未有的狠，特疼的：「哪能那麼容易便死了？！咱們的文化不就是好死不如賴活麼！」

　　北冥封宇委委屈屈的自己揉揉發疼的眉心。

　　欲星移嘆口氣：「等會兒我就打給老二，請他另尋高明。」

　　「真的？！」原以為欲星移會像從前一樣一條路走到黑，方才這樣的反應讓北冥封宇又驚又喜。

　　「家裡不許，我能怎麼辦。」

　　地在走，水在流，有些事畢竟還是變了，而有些事畢竟不會改變。

　　彼年，海晏河清，四方澄明。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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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蔣渭水，《獄中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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