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19 【俏燕】十誡詩六上 (樓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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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alieu084

阿文_劍牛_空燕_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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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45)

樓主發表於: 2013-04-24 22:05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8.19 【俏燕】十誡詩六上 (樓七)

萌上俏燕不解釋！十一篇！HE！發誓有H！有雷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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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丹鶴齋內死寂一片，白衣少僧獵纓正坐於龍壇椅上，闔眼禪定，如一尊玉白古佛，從此不生不滅，亙古存於天地之間。

忽爾壇上鈴聲大作，一彪人馬衝將進來，擠滿偌大齋觀，領首的紅袍武者面目崢嶸，見著壇上白衣少僧未有應理之意，揚袖颳出一道暴烈掌風。

「俏如來，若你現在把掌門之位交出，吾還可以免你一死！」

俏如來雙手結作降魔印，靈光乍現，化去罡氣，他依然閉目，「吾弟，事至如今，何必多言。」

柔柔清音未有半點情緒，只像是一股汨汨流水，繞耳不留痕，紅袍武者暗自心驚，俏如來至此絕境仍泰然自若，是故佈疑置，還是此人真如傳聞所言，已超凡入聖？

虎目閃過一絲疑色，他復又勾起鬼魅的諷笑，「好好的一個丹鶴齋，怎麼變得如此冷清？俏如來，你後悔嗎？當初你若願意把掌門之位讓吾，點蒼派又何需受此磨難？史豔文，」與俏如來有幾分相似的劍眉戲謔上勾，目光冷冽，「又何需作孤魂野鬼，連屍體也尋不著？」

俏如來長眉輕輕顫動，卻依然不顯喜怒，「掌門之位，依然屬於家父，吾亦未曾想過要與你爭鬥，但，若你存心謀位，不擇手段，吾就更確定，這位置不能予你。」

「哈哈哈……是嗎？就算犧牲生靈數千，也在所不惜？你是佛門之人，難道就如此不惜命？趙武、雲十方、何問天，每一個也為你的決定而死去！」

雄橫語聲如雷如鐘，一字一句也是刺入心骨的無情刀刃，他攥緊了手中佛珠，音言再也難忍悲切，「史仗義，因何你要如此相逼！」

史仗義見他已然動搖，掌中暗暗凝氣，「就因你比不上吾！」

紅影疾步走至，俏如來長眸如電張開，正欲施掌擋下殺招之時，幽蕭燕鳴忽起，後頭有人高聲呼喝，「住手！」

隨聲一道銀光閃現眼前，同時化解兩人的掌氣，蹄步如風飛快，在銀光墜落之際被馳馬之人穩穩接住，史仗義當即回身察看，來者騎一匹黑駒，一襲燕鴴灰紵絲戰袍，額綁鴉青長縵，灰銀長髮高束，手持一枝燕戟，其颯颯英姿好生熟悉！

「雪山銀燕……」

一雙赤眸失神落魄，一雙黑睛傲氣凌人，史仗義望著眼前手執疆繩的俊秀身影，是疑慮不已，他從未想過一直在東瀛學武的雪山銀燕，會於此時突然出現，也不清楚他的武藝達何境界，然而此人曾以十六之齡屠盡聚英會上的八大寇，並在屍身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這局，不可躁進。

雪山銀燕落馬，以身作遁護著俏如來，星目睚眥恚瞋史仗義良久，彷有千言萬語卻不得說，只聽他強壓怒意，沉問一句：「你退，還是不退？」

「你十年命在銀城受三母養育，六年命在東瀛學武，說來算不上半個史家人，更沒資格管點蒼派的事！」

幾近猙獰的狠言厲色，毫不留情的抹殺去他們仨共有的一段短暫光陰，雪山銀燕心心念念想早日滿師回鄉，想的也是與家人相聚，原來，此人卻從不把他當作親人看待，眼中只有權慾！他暴喝一聲掄槍直架在史仗義的頸上，悲慟的咆吼：「要麼滾，要麼死！」

哮聲在齋堂裡空靈的回盪，狠狠地敲打著俏如來的心神，多想無益，他慢慢立身，與雪山銀燕並肩而立，一手抱佛珠，一手緊包覆著銀燕怒極而抖顫的手，與他一起穩穩定把著燕戟。

一樣的身影，一樣的悲傷，一樣的決絕，壇上僅僅兩人，氣勢卻懾人得萬人莫敵，俏如來目光又靜如湖鏡，所有執念痴想，也是空妄一場。

「炎魔幻十郎，從今以後，史家再無史仗義此人。」

X

大軍浩浩蕩蕩的離去，丹鶴齋內，只剩他們兩人，雪山銀燕依然巴巴的望著已空無一人的大門，無法回神，俏如來不忍言語，只是輕拍他的肩頭，後者一凜，才匆匆收回視線，整頓心神。

「大哥，抱歉，我來遲了。」

「事出突然，你無需自責，」俏如來微微一笑，眉眼略顯疲憊，「回去寺裡再談吧。」

溯路而去，夾城長廊血跡斑斑，鄰近的靜心宮廡頂塌了一半，雪山銀燕從沒來過點蒼教，但他想像中父親所領導的門派，該是隱於一片靜土，人物溫和安逸，然而現在，徒剩空城一座。

俏如來推開了蒼山寺歪歪扭扭的紅門，塵灰撲面而來，他輕咳幾聲，寺曾被火燒過，滿是焦黑，置於神壇上的銅佛，整尊往前伏倒地上，雪山銀燕定住腳步，再也沒法前行。俏如來見狀，無言地牽起他的手，把他拉入寺內的廂房去，點燃殘燈，照出的是一室的淨潔整齊，他怔怔的坐在椅上，看著俏如來替他倒了杯茶水，已經心酸得說不出話來。

他把杯子放到雪山銀燕的手心裡去，語帶溫柔，「別擔心，你剛才見到的，都是我們作出來的假像。」

「甚麼？」雪山銀燕皺著眉頭，眼睛眨了幾下，確定自己沒聽錯，「甚麼假像？」

俏如來被他一副如墮五里霧的樣子逗笑，「事情也沒你看到那般的差，點蒼不是沒有人，只是吾著所有殘餘人馬向北東南三方散去，隱於巿井，造出點蒼門生零落的敗勢，實質不然。」

雪山銀燕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忽然目光又刷的亮了起來，「那父親呢？小空呢？」

回應他的是一陣沉默，俏如來斂眸，也為自己斟了杯滿，呷了口茶，「銀燕，是你師父告訴你點蒼的事嗎？」

「嗯，他告訴我父親被追殺，詳情他沒說清楚，我便趕回來了。」他見俏如來不作回答，焦急地攥著對方的衣袖，「所以父親和小空究竟怎樣了？都是假象嗎？」

「……父親，下落不明。」見銀燕又想問話，俏如來拍拍他拉著的自己手，「所有都源於父親與苗教戰魁藏鏡人是兄弟一事。苗教一直有入侵中原之意，點蒼為中原四大門派，首當其衝，此事讓不少中原門派視我們為苗教的同黨，苗教亦視藏鏡人為叛徒，兩人被追殺，都在逃亡當中。至於炎魔……他投靠了苗教，倒戈相向，現在吾這邊只有一半人數，其餘盡歸他麾下。」

俏如來頓了頓，唇角勾起苦笑，「如今點蒼孤立無援，但若降於苗教，等同壯其勢力，屆時禍及的就不只是我們，故吾也只能背水一戰。」

雪山銀燕愣愣的望著俏如來黯然的神色，總算明白為何當初父親執意不讓他留在點蒼，反而要將他送到東瀛學武，六年的漫漫時光，他專心習武，不問世事，而他大哥呢？他是否也一樣可以心無旁鶩的學藝？還是說，點蒼其實就是江湖的開端，他早已身不由己，而自己卻一直在外逍遙……

「對不起。」

「銀燕——」

「我不應該到東瀛去，這樣至少能陪在你們身邊，明明我們是親兄弟……」

卻不知道父親被追殺，兄長獨力頑抗蠻敵，如今物事人非，從前至現在，他也總是遲了一步。

忽爾，臉頰傳來一陣溫暖，雪山銀燕抬眸，只見俏如來那張跟自己毫不相似的清顏，笑得溫柔，他捧著自己的臉，有點像幼時父親那般搓他的臉，「你沒有遲。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但吾很高興你來了。」

「但二哥他——」

「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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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alieu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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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45)

1樓發表於: 2013-04-24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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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4.24 【俏燕】十誡詩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燭上躍著的鬼火惡如鵑豔如血，燃點著濃稠的腥氣，燭淚與地上的血水交融。炎魔幻十郎拈著停駐於燭檯上的夜蛾，褐紋翅膀被送入火尖，在完全焚起後，連同火種一起殆盡。

血滴的節奏既而慢慢清晰，在牢房正中的半屍半人隱約自黑暗現露，一襲繞身白衣猶有雪意，然而仆在地上露於衣外的軀體卻爬滿咒文，一頭青絲披掩面目，他在緩長的時間裡掙扎著呼吸掙扎著叫話掙扎著活動四肢，最後像一隻被輾過的蟲子，斷命。

炎魔幻十郎負手，靜靜的看。

魔人。蒼狼握緊了手中的蛇頭栴杖，目光中的冷冽不下炎魔，「完陣了，浸骸。」

幾個隨從應命入牢，卻被炎魔一隻橫臂阻在門外，魅紅眼眸拖出兩道帶血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他們。

「吾有說過，可以動他嗎？」他輕輕哼出了話，長臂如鞭一掄，將眾人逼退，蒼狼穩住了蹌踉的幾人，卻一語不作。只望著他進內把屍身抱起，白衣人膚上的咒文蠢蠢欲移至炎魔身上，卻在沾觸他的紅袍之時，如雪落般化灰已去。

絮絮白綾，瞬間褪為一副灰骨髏。炎魔在牢裡，挑起一邊眉棱，與牢外之人對峙，「命是吾要取的，死後，他還是屬吾之所有。」

蒼狼淡淡一哂，「即管如此，骨骸還是得留下。」

「也無不可，」炎魔勾唇揚笑，目光猙獰，「一命換一命。」

「正合我意。這骨骸，不就可為你帶來兩條人命？」蒼狼一雙懾魂的狐眼波闌不興，柔柔言語如鬼魅，「俏如來，還有送上來的雪山銀燕。」

X
雪山銀燕作了個夢，他見到自己被封在一桶油裡，沸騰的滾油在溶化他的血肉，他使勁地衝撞桶壁，拼命逃出囹圄，最後在轟的一聲，在天旋地轉間醒來。

他下意識地揚手擦擦眼睛，隨即一陣「拍拍拍」的震翼聲四起，他一連打了五個大噴嚏，煞時睡意全數退散，他有點怨恨的低吼：「怎麼都從東瀛跟來了！」

一大堆灰灰白白的胖燕子在臺上、地上、書櫃上、椅上，有幾隻還不怕死的在他的被子上，眼睛全都賊亮賊亮的盯著他。

「劍無極沒好好待你們嗎？越洋過海的隨我來這裡！」還是定定地望著他。

「快去！不然燒了你們當乳鴿吃！」依然不改靈動的眼光，在他被子上的灰燕「咿呀」的鳴叫著，拍翼飛到他頭上。

「喂！別亂來！」他揚手想拍走頭上的鳥兒，可其他燕兒見到有同伴作亂，也紛紛飛回床內湊熱鬧，有的蹭到他身上，有的在他耳邊呱呱叫，有的揚著翅膀用力地拍著他大腿，銀燕慘叫一聲，抱著頭自房裡逃出去，他跑，燕子們就兩腳蹬蹬蹬的在後面追著，他經過長廊走到點蒼山寺的後庭去，一望空闊的草地上，白衣身影猶是亮眼。

人影煢煢獨立於三個墳前，沒有一絲動靜，彷彿能亙古不變的站下去。雪山銀燕停下了腳步，他自然認得這披上滿身亂霜風塵之人，他記憶中他穿的是紅黃僧袍，沒有留髮，永遠都獨自一人在深山的寺裡潛心唸佛；六年流逝，他留了一頭白髮，披上白袈娑，踏入江湖。

是如此的逼不得已，卻又是如此的甘之如飴。他們是一家人，卻擺脫不了孤獨，只能一起地各自痛苦神傷，用內疚的目光望著對方的背影。

蛙聲疏落，秋風送來幾點雨瓣，拂起了幾縷少年白，又寂然斂伏。天地慢慢敲起淅淅瀝瀝的零碎，打濕了這一席沉默。

霎時他只有一個念頭：追上去。

「大哥！」

俏如來睜開眼轉身回望，那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弟弟，就在自己咫尺之前，一雙眼睛奕奕顫動著似乎載有千言萬語，一舉打散了他所有想念裡的佛心，他愣愣地凝視著銀燕，然後嘴角泛起了笑。

「銀燕，你養鳥兒？」他指指銀燕頭上的灰燕問。

雪山銀燕往上望望，才發現燕子一直站在自己頭上，他有點惱怒的拍走牠，「噢才不是！」

「可是他們怎麼都跟著你？」

「呃……我在東瀛時便是這樣，牠們老是愛跟著我走，我還以為回來了就沒事，怎知道……」他噘著嘴委屈地甩甩袖，把身邊的雀兒都趕走。

「自倭國飛至中原隨你而來，也是牠們的一份心意。」俏如來看著那群在草地上列隊的燕子，每隻也憨憨呆呆的，灰藍的眼珠子卻特別精靈，跟銀燕也有幾分相似，「就讓他們跟著你吧。」

他扁扁嘴，瞪一瞪燕群，又撇開了眼，像被逼跟剛吵過架的玩伴和好的孩子，勉強地應了聲：「只能這樣了。」他頓了頓，想起了自己跟上前的原意，「你在幹甚麼？」

俏如來微微轉過身，面向三道新墳，「念經。」

石碑上的字刻猶帶刺目的棱角，深深劃下三個名字。

趙武。雲十方。何問天。

青灰的墓石上再沒有刻上甚麼，人已拜在黃土之下，銜頭身份，也該隨死亡而離去，到最後，他們只是他們，再也不用擔起點蒼的大業，不用作俏如來的護盾，不用面對人世間的貪痴嗔，唯有聽著瑟瑟雨聲，靜靜安息。

「雲十方前輩是大和族人，吾無法讓他回歸鄉土，只能委屈他葬於此山上。」

「大哥……」

「苗教一役，吾只把他們三個留在身邊，失去的，也就是他們三個。」

佛門十年，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生死無常的塵世；江湖十年，又教他明白命不由他，心，更不由他。人生浮世，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他迎來同伴，又送走了同伴，留下來的始終只有他一人。

捧一撮土，唸一度經，他把手中的佛珠鏈拆斷，珠落滿地，停於各墳上，將最後的悲痛發還至它們的原生之處。

此時旁邊的身影一矮，跪在地上，俏如來錯愕地望著雪山銀燕朝三座墳磕了九個響頭，鑿鑿叩地聲，震入心坎。

「大哥，你還有我。」他緩緩站起來，緩緩地說。

俏如來下意識欲抓緊佛珠，卻又發覺自己已捨棄了這份憑依。他當然知道他的三弟回來了，他還有他，但似乎每一個走入他生命裡的人，都敵不過命運的洪流，他們永遠是失之交臂。

擁有就是即將的失去，他已痛定思痛，只是、只是只是，這雙澄如水黑如墨的眼眸，太過懾魂。

一直被盯著的銀燕感覺到對方目光的灼熱，有點不知所措地收回視線，撓撓頭辯解：「呃……我是說，我會幫你。」

俏如來也斂眸一笑，「確實，有你在，事情會順利很多。」

「我不是指這件事、不單是這件事，點蒼派的事我自然幫，我是說你是我大哥，其實這件事還是別的事都一樣……」銀燕憋得滿臉紅暈，卻還是言不達意，他絞盡腦汁搜索枯腸，最後總算找到句有用的話，「總之我們都在一起啦。」

不同於所有跟隨他的門徒，這份承諾，這份陪伴，不給點蒼派的門主，只給他的家人，僅限於俏如來一個。

他笑逐顏開。

雪山銀燕木訥地瞧著咧嘴輕笑的俏如來，臉透紅得像隻熟蝦子，他大哥昨晚也捧著他的頰溫柔地笑著安慰他，但那種笑跟這種花枝亂顫的失笑是兩回事啊！不對就算自己的大哥笑成怎個樣子他臉紅就是不對啊！

俏如來知道自己害他羞臊，遂抿著唇微微斂了笑，「嗯，回到寺裡去吃早飯吧，他們該準備好了。」

「但我還沒梳洗……」雪山銀燕就連外袍也沒穿上，內袍鬆垮垮的，坦露一大片胸膛，頭髮上還有幾根羽毛，俏如來含笑望了他一會，拍走他頭上的羽片，爬梳他的銀髮，最後脫下自己的白袈娑，蓋在他身上。

「這不就行了嗎？」他整理一下自己的白袍袍襟，然後牽著銀燕的手往山寺走去。一大群燕子又興高彩烈地在後面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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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3-04-28 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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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峰巖重疊，澗壑灣環。虎狼成陣走，麂鹿作群行。道旁荊棘牽漫，嶺上松柟秀麗。
——<<西遊記廿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

陀羅山上薛蘿滿目，長霧溟溟，團團包覆著立於頂巔的麒麟金塔，塔疊八角密檐，塔剎參天入雲，其雄偉瑰麗乃顧古今窮天地而不可得。嵯峨山地之上，兩抹白衣身影自瘴煙中現出。

雪山銀燕手執燕戟，俏如來腰佩孔雀劍，兩雙高束一蒼銀一霜白的長髮，腳踏陰風並肩走近金塔。彌漫煙氣裡數十皮帽刀漢圍成圓陣，潛伏侍機，然而兩人並無二致的步伐卻無滯停之意，兩對如墨黑眸只幽幽下斂。

舉步不深不淺不緩不急，然一步出，眾敵者一步退，有獅入豺叢之勢，只可守而不可攻。

至兩人跨入金塔門檻之際，俏如來運掌倏忽擊往前方四人，雪山銀燕趁機橫槍剖路，自圓陣缺口中突破，一溜煙般往上層竄去。幾個刀漢趨步欲追，幾近同息之間便被俏如來以劍鞘重刺後背大穴，登時如石化彈動不得，亡羊則補牢，剩餘之人立時再次成陣，然俏如來並無退頓，隨即扣住擋路人的咽喉蹬地疾衝，瞬時直搗金塔地宮。

燭燈越照越暗，越燒越冷，俏如來獨立於地宮的四方祭壇上，目已幾乎無法視物，卻聞得一縷芬芳，混沌間一位黑髮男子持杖自壇座後徐徐步出。

「數日不見，你的氣息好了不少，這個雪山銀燕還真有本事。」男子勾起狹長狐眼，沉音低語，「所以……下一個要犧牲的，就是他？」

俏如來劍眉輕蹙，頃刻又回復平靜，「如來自會保護三弟。」

男人俊美無濤的臉容揚起戲謔冷笑，言帶輕挑，「三弟？俏如來，你就是矯情。」

俏如來抿唇淺笑，一手掌劍柄，一手垂放，「紅塵輪迴眾生顧，因果循環有定數，放下屠刀雖成佛——」

皙白臉容褪盡笑意，一如湖鏡般再無破綻。「願墜三途、滅千魔。」

音墜而劍起，長劍挾風暴然刺往男人的咽喉，後者及時舉杖擋格，劍杖錚然相碰，俏如來停於他寸步之前，炙灼劍氣順而貫入心脈，可他滿眼只有對方眉心上格外撩人的一點朱砂，「唔，能讓八風不動的點蒼掌門如此激動，蒼狼實在是……受寵若驚。」

「教主，留命吧。」

鴉青劍身騰揶翻轉，滑過蛇首栴杖送往蒼狼的右眼，黛藍妖瞳微微一瞇，木杖追上青劍，強將之往身旁帶去，俏如來五指展開，順勢施力撥推，長劍輒以蛇杖作軸飛快自旋，劍輪潑出刃光如洪浪波濤，蒼狼煞時扭腕控杖震開澎湃劍勢，臉上卻已劃下數道血痕。

俏如來穩穩把住被震飛的墨劍，淵窈目光對上一雙變得尖幼的瞳核，眼裡卻無人，雪白衣裾於漆黑中竟猶餘著幾點泠冷清光，行者此刻，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點蒼劍客。

「回風舞柳。」蒼狼喃語，言音低醇得帶著幾分醉迷之意，「知道嗎？耍這套劍法的你，就是頭魔！」他拭去臉上的紅絲，眉棱朝劍者輕輕上挑，「一頭蠱惑世人的魔……」

一字一句拂過耳畔，來來去去竟是褪不了痕跡，俏如來心下一沉，驟然周身靄霧氤氳，寒氣滲人，忖度是苗教毒氣擾人神智，他連退數步，闔目頌唸佛經以靜下心弦，然木杖敲地的節奏正刻意刺亂他的心法，但蒼狼也不急於取命，只繞著他泰然踱步。

「再唸下去，不如直接超渡雪山銀燕吧。」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

「還是說，你已把他的死也計算在內了？」

心不變，萬物皆不變；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動，萬物皆不動……

「不錯，反正都是隻棋子。預期讓他們清清楚楚地活著，不如讓他們糊里糊塗的死去。嘖嘖，俏如來啊俏如來……」

心不動……

長眸再開，凌厲眼刀如箭迸出！

X

雪山銀燕足蹬輕燕上躍數十層，按照俏如來的計劃兵分兩路，一者留守地宮以制苗教教主，一者至上層尋找史豔文藏身之處，沿無意外，炎魔幼十郎會在當處等候。對付兄弟，他是萬般的不願，可昨日早上禿鷹所叼來的銀白髮冠，正附帶了炎魔手筆的戰書。

他和俏如來也知道，無有退路了。

半百樓閣雲意渺渺，空氣彌加稀薄，雪山銀燕仍不改矯健身法，直至他看見一支釘在樑榫上的白玉笄。

銀白髮冠，白玉髮笄，縞衣君子，天上地下，就只有那麼一人……

燕戟憤然擘地，轟鳴大作，足尖一轉，雪山銀燕乍時轉入平樓，即見八角浸屍池，沸騰濁水化出骨白燼灰，池沿置著一個雕著符紋的竹桶，桶上，坐著一個紅袍之人。

炎魔幻十郎翹著二郎退，一手支頷一手隨意地敲彈著身下的桶蓋，沖他挑起抹邪魅狂狷的笑，「三弟——」

「落燕迴影！」千鈞槍勢追身而來，燕戟狂如龍嘯九天銳不可擋，炎魔幻十郎不退半分，徒手握住槍柄，虎口登時被震裂，然而燕戟所蓄蘊的力勁卻如潮水盡收，反讓他感受到槍尖極輕微的顫抖。

不要想、不要聽、不要問、不要答。雪山銀燕咬緊牙關，記緊俏如來的叮囑，目光繫在槍鋒上不敢遊移絲毫，只有這樣他才有心力繼續打這場硬仗。他暴喝一聲，銀槍上挑脫出掌心，赤紅衣袂拂騰，潑出一道滔天掌氣，直往他右肩而來，雪山銀燕不欲誤傷，煞時止攻後退，不料掌勢順而追上，槍鋒一轉，格上殺掌，兩者再次交擊。

「再這樣蹭蹭磨磨，你就連一點屍渣屍滓也拿不著。」言一出，炎魔幻十郎腳踏連環，制著他的槍把他逼往浸屍池，雪山銀燕退無可退，槍尖已正指著炎魔的命門，只需他發力把槍往前一送，他卻執意吃力地絞腕轉槍，炎魔勾唇一笑，勝負生死的號角已在他耳邊響起。

「幻魔訣。」

左肩傳來骨碎筋斷的清脆崩塌聲，銀白身影跌入浸屍池，迅速淹沒沉落。

炎魔幻十郎凝望著灰黯的池水，把銀影吞食後，水面始現一圈圈的波紋，他遲疑片刻，鶱然醒悟落水之人的意圖。

鏡妖！他臉容一僵，瞬即躍身投入池裡。

混濁稠濃的池漿裡他根本無法視物，半邊身的麻痛讓雪山銀燕更難以潛行，他把著槍以探測水深，順著槍幹蛙游下去，手掌觸到幾塊石頭狀的硬物，他忖度該是屍骨，遂撥掌掃開碎骨堆，竟掃得一抹壯闊清光，他嘗試睜眼察看，原本灰白的死水透出星點事物，眼下的正是一面大銅鏡。

雪山銀燕拔槍刺往鏡面，鏡面清光不興波瀾，池水卻如被刺痛的大魚般翻卷湧動，紅色身影漸漸靠近他，顧不得肩上重傷，他合掌發盡全力把槍撞入柔光之中，浪潮制住紅影的行動，不停歇的槍擊重覆撼動鏡子，粼粼淡芒越演越烈，忽然身後一道力把他往後猛扯，他無法穩住身形，只好沉臂把槍投出，銀槍穩穩立在鏡上，鏡面卻依然平靜。

掌氣帶著破浪滅濤之勢向他襲來，雪山銀燕先前已受他一掌，在水裡更難以回身躲避，此時池水突然炸裂，萬千水花掙出八角池，往四方八面逃奔！

轟聲乍響，雪山銀燕睜開攙著水珠的雙眼，金袍之人立於池心，竟不沾一絲濕潤，那人一手拄著他的燕戟，一手與炎魔對掌，替他檔下了適才的殺招。

鬖鬖黑絲如瀑，碧眼如玉氣如虹，他怔然，口中喃喃兩字，「父親……」

金袍之人聞言，把燕戟扔給他，沉聲命令：「把竹桶帶走，下去見俏如來。」

「哈，」炎魔幼十郎冷冽一笑，眥目欲裂，「起初你殺他，後來你救他，現在給他收屍，吾該說你是愛他，還是恨他？」

冷峻面容無絲毫動容，瞬息間掌勢暴起，「走！」

X
裂天破地的震耳轟聲如沉龍怒嘯，俏如來劍形隨之乍變，本來俐落凌厲的劍勢輕忽得像被一陣惠風拂撫過的柳絮，凌亂零散無可觸摸，孔雀劍牽帶著嶙峋木杖翻伏跌宕，蒼狼順其而去，隱隱感受到固中潛藏的力勁，以及，一種狂放。

劍意越發空渺，俏如來眉心漸舒，劍杖乍分乍合，激起鏗鏘劍影，將蝮蠍般帶毒且運發韌膩難測的木杖壓下去，蒼狼微感氣滯，夾於指間的蠱針已蓄勢待發。

銀燕抱著竹桶跑回地宮，望見祭壇上俏如來正與身披毛貂的黑髮之人鏖戰，墨灰長劍套走偏鋒，數度欲點住黑髮人的命門要穴，引得後者頻頻退守，疾勁蒼劍揮灑出枯天寂地的瑟肅秋意，又牽出一泓打落滿身的霏霏春雨之形，抑揚收發乾淨簡潔如筆勾線，身形輕敏若鶴讓他看得一時出神。

形似水流勢帶風，這便是點蒼劍法，他不曾見過，更想不到素來靜雅斯文的俏如來竟把劍舞得如此洗練，披霜帶雪的身姿輒起輒退都細細刻入心底裡去，手中的燕戟似乎感覺到主人心中的躁動而嘶嘶低鳴，他正欲前去助拳，卻被一把聲音喝止。

「別過來。」俏如來沉道，決然得讓人不敢有違，蒼狼狐眸精光閃現，音言間是深長的笑意，「這個就是雪山銀燕……」

劍已快得形影如煙，將蒼狼步步逼入死角，然後者亦不硬抗，木杖像一條被多番蹂躪的蟒蛇被卷入劍勢之中被不停翻絞，俏如來卻感覺到自己正被木杖緩緩引前，兩人距離拉近，他瞬停住了劍，杖劍互咬，蒼狼另一掌勃然而起！

他只微微一笑，托助劍脊的手同時運氣。

——「如來聖印！」

極近的距離加乘了原本氣勁尚有不足的掌攻，一陣煙霧自兩人之間炸開，俏如來趁機退離，還劍入鞘，回身走近雪山銀燕，後者正欣然地望著他，抿著唇有點驕傲又有點崇拜的笑意，他頓覺心境一片明靜。

兩人一道離開。白煙稍褪，一隻黑狼暗暗低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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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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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8)

3樓發表於: 2013-05-17 11:2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阿文文，
非常佩服妳寫的武戲，望塵莫及(遠目)
不知我有哪裡看漏了？這裡的小空為何會變成炎魔呢？
金袍人是藏叔嗎？期待後續_(:з」∠)_

不要害怕OOC，致力創造黑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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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alieu084

阿文_劍牛_空燕_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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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45)

4樓發表於: 2013-07-12 20:4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門前伏兵等候已久，但見為首的點蒼掌門適才與教主一戰卻是毫髮無傷，隨後全身濕透的銀髮之人又奪得炎魔所把守的竹桶，心忖兩人功夫竟不下教門兩大高手，不敢輕用其鋒，其中領頭的黥面劍客劍甫出鞘，眾人即棄用四方包圍的羅網陣，忽爾攻向手捧大桶無法防守的銀髮之人。

俏如來急退一步以身盾護雪山銀燕，右手率然翻腕，掌中的孔雀劍便如脫疆野馬騰挪而出，劍鋒依著兩人的身側凌空飛轉，欺近的刺客被攔腰剖劃，銀燕望著鴉青瘦劍飛滑一圓後被俏如來五指輕輕接住，猶似雀返枝頭，三兩受劍的兵率掩腹後退，俏如來握在左手的劍乘機而出，直追黥面劍客的眉心，如電攻勢一閃而上，劍客只來得及後退半步，劍尖便登上命門，然而鳥喙般的劍鋒卻在最後關頭斜走三分，改以劍脊推壓黥面人的頸脖。

後者身形一傾，俏如來搶路逃去，被他一把拉著的銀燕亦在他的照護中脫離戰圈，兩人穿梭於迷霧瀰漫的綠森之中，料想沒法單靠速度擺脫眾士率，俏如來足踏迷蹤步法擾敵，他倆在枝木間來回跳躍，可銀燕平日疏於習練輕功，在百尺之上的幼枝細葉更是難以立足，俏如來回頭瞥見他在樹上左搖右擺像初學站企的雛鳥，一把扶住了他，兩人並肩而站，他瞧瞧追兵未到，又瞧瞧眉梢還滴著水珠的銀燕，「竹桶給我。」

他壓下了聲音在銀燕耳邊細道，後者目光仍然專注於足下的樹枝，抿著嘴搖搖頭，俏如來還劍入鞘，一手緊緊攬著他的腰，銀燕愕然抬望，只見婆娑樹影之下，那人笑若時花照眼，有清風拂過，送去他眉梢上的柔和日煦，他心神一時恍惚，清音已在耳畔悄悄響起。

「來了，我們跳過去。」俏如來挑眉向他示意，兩人四目交接，下一刻同時蹬枝蹤身躍起，落入對面的綠葉裡，入眼滿是凌亂葉瓣，而腰上的手臂依然穩紮地圈著他，長枝浮沉不定，恍眼間他們又躍落另一鮮綠之處……

X
兩人一路走回點蒼山，俏如來帶著他穿過蒼山寺，自暗門走入一間密室去，磚房迴盪著流水般的淙淙之聲，卻無一處著水，未有點燭日照，卻是滿壁滿地的光影遊逸，入眼徒有四牆，以及置於中心人身般高的物事。

俏如來拉走蓋於其上的繡滿梵文的絨布，金光倏時綻放一室，一座景泰藍蟠螭紋鑒，色澤妖異的酞青藍紋掐合金絲，勾勒出一條盤繞銅鏡的蟠龍，踞頂的龍首鑲著一雙青碧眼瞳，栩栩然似是正在俯視他倆。

俏如來走近銅鏡，然而鏡面未有映出他的影像，他抬手輕觸銅面，指尖卻如撩入一泓湖水，勾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接而龍嘯忽起，龍眼碧光大放。

銀燕也走上前來，俏如來著他放下竹桶，拆開綁繫其身的朱紅大繩，掀去竹蓋，內裡放著一副白骨，茫然間銀燕回想起自己數日前的夢境，此時龍嘯更狂，俏如來將竹桶放入鏡裡去，銀燕煞時回神，手中已空無一物，竟莫名慌惶，「爹！」

俏如來拉住他欲探入鏡面的手，溫聲勸慰：「免急，若有差池，我自有辦法。」

蟠龍止嘯，緩緩潛入一片柔和鏡光之中，至龍尾沒入鏡面，原來的縷空紋框重新現出。

俄而，鏡面漸現出一條糢糊的人影，雪白柔光汨汨流出，是一襲縞衣，鬖鬖長髮，俊雅的臉龐在最後一抹柔光的描摹之中浮出，那人目光閃動，咧嘴朝他倆微笑。

「爹！」

史豔文聽得兒子喚叫，也不急著相認，「藏鏡人？」

「……日出之前回來，否則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低沉男聲冷然回盪於密室之內，卻不見其人，史豔文意味深長的微笑，隨即鏡面盪出粼粼波光，他步出銅鏡。

「精忠、存孝。」史豔文摟著走上前的兩人，原本焦急得要踹翻銅鏡的銀燕此刻卻是漲紅著臉無措不已，俏如來亦歡心受擁，但未幾史豔文便發覺不妥，他圈著銀燕的手著不到後者的肩膊，他退身察看，赫然發現銀燕的左肩斜塌。

「存孝，你肩頭受傷了。」

俏如來聞言色微變，銀燕轉頭望望自己的膊頭，未及發聲，便被他扶著腰拉走，「我們先找個地方替你療傷。」

X
銀燕坐在俏如來的床褟上，瞥著俏如來蹙眉一臉擔憂的寬開他濕重的衣袍，細看他紫紅發腫的肩膊，「你不疼？」

「不疼……」他被俏如來直勾勾的目光盯得頭額發熱，又改改口：「不是很疼。」

俏如來思索片刻，才緩下了臉色，「只是骨折，沒有大礙。」他抽身退離，後者凝望著俏如來一言不發的徒手扳折一個方正小木盒，麻利地把盒底和蓋的木板拆出來，知道他想要作甚麼，銀燕吞吞口水試圖勸止：「我從前也試過傷到胳膊，兩三天就好回來了。呃，大哥，不用啦……」

俏如來合著兩板方木板來回摩擦，磨去板上的木刺，銀燕聽著沙沙的聲音便心裡發寒，「大哥……」

「放心，不疼的，」俏如來坐在床邊，眨眨眼，挑起笑容，「不是很疼的。」

「這不好笑……」

尺的一聲，俏如來自身上的衣袍撕出兩條白布，隨即欺身哄近銀燕，他瞟了瞟緊張的傷者，帶笑的眼色柔和了半分，遂輕著手撩起一把濕答答的銀髮，搭往未有受傷的右肩去，再以一條白布拭擦銀燕上身，溫柔的搓抹讓他感到熱癢難當，他抓住正用白布印抹自己頸窩的手，紅著耳根訥訥的說：「我自己來。」

「嗯。」俏如來一手拿著木板，一手扶著他的臂膀，「放鬆肩頭。」

銀燕深呼吸，俏如來趁他不為意，忽然發力把他的臂膀往上推，塌下的胳膊返回原位，銀燕撇開頭抽了口涼氣，咬牙關死忍著移骨錯筋的劇痛，緩著吐息放鬆肩膊，俏如來掐摸著他肩胛骨的位置，至感覺到斷裂的骨頭再次接合，「你先扶住。」

銀燕應言壓著手臂，俏如來以兩塊木板一前一後的夾著他的肩頭，然後將咬著的白布帶搭上去，再來回繞綁定著夾板，打好繩結，俏如來退開了身，發現他還在閉眼屏息。

「行了。」

他聞言睜開一隻眼，「咦，這麼快啊。」

「你往日夾板子夾很久？」

銀燕正要點頭，卻被俏如來一手制住下巴，他略帶警告意味的說：「別扭頭，會扯到筋絡。」

被托著下頷的銀燕被逼迎視著對方那雙忽然威嚴十足的墨瞳，又感到渾身不自在，「呃，劍無極給我夾，總會弄很久。」

「劍無極？」

「我師兄。」

銀燕硬著頭皮與俏如來四目交接，心裡腹誹為何他還未有放手，後者似乎是看出他的想法，又似是失了神，他感覺到眉梢一陣輕微的撫觸，不禁微微瑟縮。

「眼眉的紅線……」指腹來回撫著銀燕飛聳入鬢的長眉之下的一線長紅，彷彿是在遙想往事，俏如來喃喃的問：「誰畫的？」

「天生的。小時候沒有，到東瀛的時候就現出來了。」他瞇著眼睛答。

然後長指又轉到他攏起的眉心，來回揉按像要撫平那燕形的痕跡，「那眉心——」

「也是天生的，一出生就有了。」

他趕緊回答，好讓俏如來快點放手，後者輕輕一愣，修長五指轉而理順被汗水黏在臉上的銀絲，一縷一縷的撩到他的耳後去。

擱在紅撲撲的臉頰上的、流在飽滿的頭額上的、掛在長翹的扇睫上的、躺在唇瓣上的，俏如來細細地數著他每根銀髮。

佛說三千皆是煩惱絲，這些年裡，他的髮長了、銀了，時間過了，是否心念也多了、深了、長智慧了？

指尖留戀著髮絲的潤滑，彷彿在追溯那段俏如來不曾陪伴過他的悠長日子，試著在如年輪般的刻記上找尋著他成長的痕跡，撫惜一段又一段過往的歲月。

「……那時候的你，頭髮還是黑黑短短的。」他不自覺地唸出聲音，銀燕乖乖的坐著讓他數頭髮，也回答一句：「那時候的你沒有留髮。」

聞言，俏如來打趣一問：「那麼，我現在的樣子好看一點，還是從前好看一點？」

載著盈盈笑意翦水秋瞳彎彎地望著他，清雋的容顏如今多了風霜，多了惆悵，多了一份內斂深沉，但望著他的時候，卻又寧靜而溫柔得猶是亙古未變，一如他離開中原的那日，帶著笑靨在岸頭靜靜靜靜的目送他。

「從前好看一點。」銀燕回答，伸手搓搓俏如來白皙的臉頰，「你現在瘦得很。」

俏如來唇邊的笑意更深，也掐掐銀燕飽滿的臉頰，「待事情過去，我帶你去吃好東西。」

「但你吃素啊。」他皺著眉狐疑。

「啊，你嫌棄？」他挑眉。

「沒有。」他裝出一副誠懇的樣子。

俏如來嗤然一笑，銀燕也跟著笑起來，兩人依偎著笑了一會，此時木門被打開，史豔文探頭進來，望見笑得正樂的兩人，高高的挑起一邊眉毛，「備好熱水了，銀燕你快去洗洗，」他瞄到銀燕綁著木板的肩頭，又說：「我們來幫你吧。」

「不用！」他欲搖頭，卻又被俏如來及時箍住下頷。

「你剛才浸過屍骨池，一定得洗身。」俏如來勸說。

「咦，那……」他望望已濕了泰半的床被，又望望俏如來，「那你的床不就髒了。」

「不緊要，今晚我睡你那裡就行了。」

「你們再說下去，熱水又要涼了。」

「銀燕，你選一個，我替你洗身，還是父親替你洗？」

銀燕重重嘆了口氣，在東瀛練武時，不論他全身哪一處骨折，也用不著現在這樣的百般看護，還能跟劍無極打上一架呢！「真、的、不、用！我自己來就行啦！」

俏如來與史豔文對望一眼，前者道：「好吧，你自己來，記得，盡量別要動左臂，頭頸也別動——哎，不就說了，不要點頭。」

銀燕眨了兩下眼睛，如蒙大赦的欣喜答應：「嗯嗯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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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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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8)

5樓發表於: 2013-07-13 00: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其實，雖然寫得正直，仍是看得出一點曖昧，銀燕害羞很可愛XD
這一對就適合這樣的步調~
晚上要去跟銀燕睡了，想必銀燕會更緊張吧=w=
看到史爸出現了真開心~

~~幫銀燕洗身這段略過太可惜，俏哥也好，史爸也好，都想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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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alieu084

阿文_劍牛_空燕_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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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45)

6樓發表於: 2013-07-19 22:2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酉時，向晚。

俏如來隨著史豔文自蒼山寺後的浴池離開，踏過長長的石廊往庖屋去，習習涼風畔足而來，俏如來抬頭眺望，綠枝上黃鶯拂羽，長蘆中丹鶴高吭，是昔日點蒼山上午後的常景，身前之人的步伐依然穩固徐然，空渺如天上浮雲的白衣衣擺猶似是往時般引領他，涉過流年。

思及此，一襲亂雨四撒，他斂下眼眸，整理思緒，史豔文打開炊房的大門，戶樞拽出伊伊呀呀的長聲，幾個灶頭上放著盛了飯菜的小鍋和竹甄，待用的炊具和食物都經打點，史豔文走到灶頭去看看已備好的餐食，「他們呢？」

「今早撤走了。還剩一點米飯，足夠我們仨吃。」俏如來從儲糧的木櫃裡取出兩隻紙包，掀開置在鏇頭上的瓦釜釜蓋，是一鍋黑稠的湯藥。

竹甄裡是煮熟的米飯，小沙鍋裡是酸菜肉末豆腐腦，還特地加了很多紅椒碎，史豔文放下鍋蓋，提起放在長木頭桌上的鐵枓子，伸入灶口裡餵火，灰冷的木炭復又緩緩生起紅焰，他用鐵杆翻翻木炭，見火起了，便回身等待菜肴煮熱。

「晚餐就吃這些？」

「我看看，」俏如來走去木頭桌下打開另一隻大木櫃，把內裡的食物一一掏出來，「有脯肉、雞蛋，青椒、青瓜和紅蘿蔔……大白菜，只有這些了，銀燕愛吃蛋夾餅，可以弄一碟。」

「豆腐腦有肉末，還弄蛋夾餅，那你吃甚麼？」史豔文輕淡的笑道，捧起一個大白菜，泡在桌上的水桶裡洗淨，水聲骨東沓起，他仔細地搓擦著菜葉上的泥沙，沒有注意俏如來像被蟞了一口的神情。

「做素菜卷吧，」他瞧瞧俏如來，後者急忙低頭撇眼，「幾個夾蛋絲，那樣你倆都能吃。」

「嗯。」

接下來是一席冗長的沉默。

史豔文將青椒去囊切絲，在刀俎上熟練地切菜蔬，然後開鍋以溫水煮軟大白菜。

俏如來拆開紙包，挑了川芎、鬱金、薑黃，添往藥釜裡去，藥物一樣接一樣的沒入藥液裡，再不見蹤影，但頃刻又在水面現上來，沉沉又浮浮沒個定數。雨聲忽起，淅淅瀝瀝飄零泊落，他抬望，冷不防冽冽風雨撲面而來，手一抖，紙包裡的幾片黃連就滑進藥汁裡去了。

糟！黃連味苦，這下子藥就苦澀極了。他趕忙用木勺尋撈黃連，可小個頭兒偏偏就不冒出來，他怎撈也撈不著，這時他握著的木勺被另一隻手把住，史豔文的聲音便在他身旁響起，「我幫你吧。」

俏如來錯愕，而史豔文依然淡笑如故，接過木勺，他翻攪著藥液，舀出兩片黃連，「有碗子嗎？」

「有。」俏如來遞他一個瓷碗。

「甚麼藥？」

「活血止痛的，」俏如來頓了頓，「近日傷員不少，爐頭總備著這味藥。」

「管用嗎？」

史豔文又把兩片黃連撈上來，倒入碗子，遞給他。

俏如來接過去，發現那雙巧笑善兮的眸子，還凝睇著他，不見波瀾。

他不語，轉身拿起鐵枓，蹲身放入灶口生火。

看看那一身不染纖塵的雪白衣袍，像他；又看看那一雙柔潤平靜的眼瞳，也像他。然而那副內斂深沉的性子，卻是有過之無不及。究竟是他作了壞榜樣，還是歲月太過悠長，讓這孩子不可消受？史豔文伸手撫觸他的皓首，這時才發現，原來俏如來連眼睫也白了。

「今天你讓他吃一碗苦藥，他本不需吃，是小事一匹，」史豔文也蹲下身來，顧望他的目光滿是疼憐，「那來日呢？」

灶口的火苗蠢蠢欲動，俏如來幽深如潭的眸子裡，映出支支習習的星火，正越發張狂地舞動著，燃燒的豔紅在眼底一直蔓延，他想把鐵枓取出，卻已灼燙得不可觸碰，他忍痛將其抽離，鐵枓翻起了木頭，竟是讓火炎燒得更熾烈。

他茫然地望著似有生命的妖異火光，手背忽覺一陣冷意，「給我。」史豔文扳開他的手，取去了炙熱的鐵枓，放回桌上。

手心中的紅痕緩緩浮現然後又退去，俏如來心思百轉，總不肯隨著歲月沉埋的悠長想念又復紛飛。

釜裡的藥發滾，灶火過烈，引出裊裊白煙，他站起來，「噗」的一聲把蓋放上，如千萬心緒雜念的煙氣都被一迸被壓下去，但依然止不住縷縷白氣在蓋沿竄漏出來，內裡的熱流在撕扯，早晚會傾瀉，而藥是他熬的，火是他生的，苦是他種下的，他該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流連倥偬百世才覓得一箋可指引前路的佛燈，頌經學佛捨盡一切愛恨情仇，至梵語夜夜入耳，才悟出一句三千繁華彈指剎那，而原來十年修行也不過是一炷香夢，醒來發現一切如是，諸法皆彈指可破，是他天生為魔無法習佛，還是他一直也未捨得放下邪想歪念？

佛說色無常，無常即苦，即非我。若非我，又為誰之憶？若非我，又為誰之念？他思不出，猜不透，不非梵行且只是沙彌十戒其一，卻教六世達賴悲苦一生，寫下情誡十條，字字酸楚句句痛絕，只是讀懂的人，又有誰能持戒謹守？

夠了。他緊閉上眼，心裡反覆頌唸大乘起信論。一切法如鏡中像，無體可得，唯心虛妄，以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

此時手心一陣刺疼，他霍然睜眼，藥沫溢出，他打開釜蓋，白煙大放，他莫名慌亂，眼中再空無一物，須臾又見清明，史豔文用蒲扇撥走了煙霧，俏如來愣愣與他對望。

「我想，也不用多說了。」他微微一笑，把蒲扇交給俏如來，然後回去繼續弄他的素菜卷。

X

「哎，晚飯我來煮就好，你去看看他吧。」

「……好。」

俏如來走出了廚屋，再走了一小段路就頓下來，倚著灰青大柱靜聽雨歌，幾隻蜻蜓臨水低飛，點落小水窪復又揚身離去。三月驚蟄，不過多久山櫻便要開了，到時是漫天漫地的白櫻瓣，他只盼望戰事過後，能一起在點蒼山上賞一席春花，往後之事，相守也好，分離也罷，他再別無所求了。

他長吁一口氣，感覺紛擾雜念褪去，才敢移步走往廂房。

廂房不見人影，他轉到澡池去，而在瞟到可窺望房內的殘破紙檣時，他又急急退了兩步，換作在外叫喚：「銀燕，你在裡面嗎？」

沒有回應。

「銀燕——？」

依然平靜。他輕輕敲門，然後加重力度，再變成拍門，還是沒有聲響。

如是只好推門進入。不像平日白霧靄靄蒸氣瀰漫，澡堂裡的水池無水，只剩幾縷水氣，可清晰看見池邊上浴桶內裡的人兩手掛在桶沿，睡得正酣，那顆銀色的頭顱像剛才看見的蜻蜓那般頻頻點水。

「銀燕？」

他再度揚聲，但那人像是正在作八輩子的夢，緊緊地攏眉閉眼，鼓著腮幫子死活就是不肯醒過來。明明已經是個英姿颯颯的男子漢了，怎麼舉止還是如此孩子氣呢？那張紅得像三月桃花的臉蛋又下沉了幾分，他不禁莞薾，繞到那做夢做得快要嗆水的人的身後。

指尖滑過肩頭濕潤的肌膚，輕輕拍了兩下，「銀燕，吃晚飯了。」

可睡人兒咚的一聲頭便倒入水裡去了，俏如來趕忙彎身來扶住他。在相若的高度，能望見他透著淡紅的耳廓，小小墜墜的耳珠豐滿柔軟，也許是因為看不見那習慣蹙起的眉心，他的側臉看起來還是個靈秀的弱冠少年，鼻子嘴巴都巧俏圓潤，然而劍眉下的嫣紅線紋卻勾畫著莫名的柔媚——

俏如來！他重重吐納，掐緊自己的嗓子，「銀、燕。」

聞聲他眉梢顫動了兩下，長眸緩緩睜開一線眼絲，如瀑銀髮自耳後落至臉頰旁，瞬時隔開了俏如來的目光，未及思考，他便先伸手撩起那匹銀髮，再見，銀燕已經張開惺忪睡眼，目光迷濛的望著他。

「……大……」他的眼睛隨著轉清的思緒瞠大，「哥！」

受驚之人本能地退身，激出一陣水花，猝不及防的俏如來被撥得滿臉是水，他哭笑不得的抹了抹臉，「看來我不該放你獨自洗澡，若我遲來半刻，恐怕你便要溺在浴桶裡了。」

「大哥，人嚇人嚇死人啊。」

「這教訓你洗澡時不要睡覺。」俏如來把放在地上的沐巾拋給他，「頭髮有沒有洗乾淨？」

「有啊。」他接著毛巾擦擦頭髮，扶著桶邊，頓了兩秒。

見他臉色不妥，俏如來問：「怎麼了？」

「大哥，我腿麻了……」

那雙英挺凌人的長眉登時拉耷下垂，又是靦腆又是無辜。俏如來苦笑，他已抽身卻步，但似乎有人就是不自覺地把他拉回去，要他深陷其中，「我扶你。」

俏如來捋起衣袖，橫手浸入微溫的水裡，攬住銀燕的腰，後者把沒有受傷的手掛在他頸上。光裸的腰身結實緊韌，指腹能感覺到那人敏感地抖顫，他索性把銀燕拉倒在自己身上，圈緊他的腰腹發力把人揪出來。

習習水聲在耳邊傾瀉，貼在身上的軀體濡濕了他的白衣，燃起一陣燙人的熱意，滴著水珠的銀髮搔搭到他頸脖上，銀髮之人一時失去平衝，頭臉栽到他頸窩裡去。

「哇！慢著慢著別動！」

料想對方是雙腿氣血初行而發酸，俏如來被逼停下動作，兩人保持著相擁的姿勢，頸脖癢得發麻，這回他看不到銀燕的眼目，入眼盡是如剛勁青松的瘦骨鐵背，他眨眨眼移開視線，決定不再等待銀燕發指令。

「來，手撐住。」俏如來把銀燕搭著自己肩上的手放在桶沿，退離幾步，亂人心智的燙意消減幾分，再把地上另一條浴巾勾來，蓋住他的頭臉。

「唔！」

「好了，快點穿上衣服，我們等你。」

擺脫一身濕膩，然而相擁的餘溫卻縈繞不去，他快步離開澡堂，關門。在外大口大口的呼吸。

X
人定，百獸歸巢。首陽殿內掛起了七八隻大黃燈，柔和了一片狼藉，檜木圓桌上放著幾碟小菜，俏如來卻只覺食不下嚥。

他作了孽。他在應受他全心信賴的依靠中幾近犯戒，他在眩人的水瀉聲中看見了自己的心魔，他該把自己關在寺裡潛心念經贖罪，該禁食自苦以作警誡，但望見蒼山寺內那被他親手撂倒在地的銅身佛陀，他又卻步。

——若果念經已無法回復佛心呢？若果罪行已無法得到赦免呢？

他慌亂得一身冒汗，逃跑般回到廳堂，僵身坐著再不敢彈動半分半毫。忽聽得雜沓步聲，史豔文與銀燕走將進來，看著兩雙頄長的素白身影，他心裡莫名荒涼。他有歸依佛，要超脫紅塵，要普渡眾生，他永遠是大慈大悲的俏如來，是救人於苦海的聖僧，然而當自己深陷泥沼無法自拔之時，他只可求佛陀指引，求天上九尺的虛無神明能可憐他這個法念已懸一線的軟弱弟子。

除了佛，他一無所有。不可有，不敢有，不妄想有。

「……大哥？」

一聲叫喚，錐心若熨鐵灼膚，他疲憊得無以復加。那人臉色赧紅，遞了他一碗飯，「你的衣服濕了，用不用去換？」

「先吃飯吧。」他接過飯碗，起來舀了一匙豆腐腦給銀燕，「你長居東瀛，應該好久沒吃過家鄉菜了。」

銀燕低頭瞧著自己碗裡那品白白嫩嫩的豆腐腦，還加了很多他最愛吃的辣椒，心頭一酸，眼眶發紅，說不出話來。史豔文見他一雙星目含淚，挪動椅子靠在他身旁，輕輕拍他肩頭，「傻孩子，怎麼這樣就哭了？」

「我對不起你們呀！」他哽咽道，用衣袂擦了擦眼睛，「這個時候，還要你們花這種心思。」

「這個時候還是那個時候，就算天塌地盪，飯也不能不吃。」史豔文夾了一個素菜卷給俏如來，語調別有深意，「總之，你大哥一番心意，你啊……不得不吃。」

「大哥阿爹你們放心，等我吃飽了飯，一定會打敗苗教，讓二哥回來！」他激昂的說，大口吞了一匙豆腐腦。

話說的豪氣滔天，聽在俏如來耳內卻是尤甚的天真。銀燕忽然摟住他們，豎著眉神氣神氣的續道：「師父說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若敢來犯，便我作先鋒，大哥佈局，阿爹統領，酣戰一場！」

史豔文淡淡一笑，「聽上去確實不錯，可惜這回恐怕要你大哥身兼兩職，補上我的位置了。」

「哎，為甚麼？」

「我答應了藏鏡人，天光之前，我便要回到鏡子裡去。」

銀燕目光一暗，滿腹疑竇，「大哥說藏鏡人是苗教的人，你為甚麼要答應他？況且鏡子是死物，你怎回去呢？」他煞時一頓，想起今早史豔文自鏡中走出來，才發覺這是何等的詭異之事！

「那是藏鏡人的術法，他如今已與我言和，不再是敵人了。」

「現在情勢危急，他為何執意要你今晚回去？」

史豔文的目光自銀燕身上轉向俏如來莫測的深黑眼瞳，「因為不入鏡，我便無法活命。」

他如被狠刺一刀，久久無法反應過來，「……你明明無傷無痛，說甚麼無法活命——」

「父親不能參戰已成事實，他只要待在鏡裡，就能好回來。」俏如來漠然打斷他的話，起筷吃了一口白飯。銀燕瞠目近乎心驚，為何他還能一臉平靜地吃飯？這可是生死大事！「待在鏡就能好回來，那要待多久？一年？十年？若果一輩子都不能出來，這算活著嗎！還有那個藏鏡人，我們現在與苗教為敵，難保他會暗中施法把父親困住！」

「記得我為何要你把屍骨池底的鏡打破嗎？」

「……因為鏡裡有援兵，不是阿爹你嗎？」

「不，那就是藏鏡人。」俏如來道。

銀燕皺著眉茫然地搖頭，臉色蒼白，「明明就是阿爹……」

「藏鏡人本與我形貌相同，是我鏡中之影像。你會誤認作我也不為奇。」史豔文柔聲安慰，「我相信他。就如我相信你們能守住點蒼。好了，飯菜要趁熱吃，我也餓壞啦。」

銀燕勉強提起了筷，凝望了碗中米飯良久，又放下碗筷，「不。我不明白，也不放心……」

俏如來並無多加理會，飯桌上再無交談，清亮的筷箸夾食碰碗聲獨獨響起。史豔文也放下碗筷，摟住了銀燕。

他執意不望相擁的兩人，執意不顧那人的不解和擔憂。大局已成。而雪山銀燕，本就不在淵藪之中。

X
雨霽，萬籟俱寂之中猶能聽得點蒼山上白玉河的潺潺泉響。

飯後俏如來讓銀燕喝了湯藥，為免他繼續胡思亂想，俏如來勸他早點回房就寢，可他偏不聽，就要等至史豔文離開才肯休息，於是三人坐在床榻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湯藥本帶有催眠止痛之效，加上傷疲在身，銀燕不一會便開始打盹，他屢次甩頭眨眼保持清醒，一直撐至夜半，但最後還是擋不住睡意倒了下來。

史豔文坐在床邊，替他蓋好了被子，移正了藤枕，仔細理順了他長長的銀髮，目光卻依然離不開他，「你們三個之中，銀燕跟我的緣份最淺。幼時孤獨流浪，你帶他回來，又得送他去東瀛避劫，現在他真的回來了，我卻要離開……」

「他一定以為，今後就會一家齊整。」俏如來苦澀一笑，「我總是不能……」

「精忠，點蒼劍的精妙之處在於甚麼？」

「無形如水，無影如風。」

「風和水，都不可留。你能練成，就因為你比任何人更明白這一個字——」

「孩兒明白。」

夜色轉淡，史豔文的形體開始透出森森白骨，一會是溫潤的白衣君子，下一刻又化成駭人的骨髏，他心知不可耽待，彎身吻落銀燕的額頭，然後退身離去。

兩人走回密室去，蟠龍銅鏡大放萬丈光芒，像是召喚著前來之人。俏如來仍然是走在後頭，史豔文在前帶領，驀然回首，他已經跟隨這人五十年，從來未變，他教他道理，教他識字，教他練武，
他是英雄，有說不出的血淚；他是英雄，注定在人前風光背後悲涼；他是英雄，他現在要走了，卻只有他一個送行。

心中酸楚再不可忍，俏如來突然跪在地上，眼淚簌簌落下。史豔文吃了一驚，定站在他面前，「精忠……」

他搖搖頭，「是如來不智，竟出此下策；是如來不孝，讓父親犧牲。是如來不該、是如來不該、不該、不該、不該……」

史豔文蹲下身來，抹去他不止的淚水，「只是短短十年，你等了銀燕五十載，就等不了我嗎？」

他又搖頭，懊悔內疚讓他喉頭苦澀無法發聲。五十年了，養育之恩未有報，反要他在最後關頭捨救於萬一。如此千方百計步步為營，還未走到最後，他卻已一身狼狽。「就算有再多的理由，如來還是錯了，父親所賜之名，如來受不起了。」

「你沒有錯，說來這更是我之造化。藏鏡人是與我命中相繫之人，他從我而生，我本就應與他相守一生。相信我，十年鏡裡定比十年鏡外活得容易，我只掛心你們過得好不好。」史豔文目光滿是寵溺，幽幽地嘆了口氣，「我與藏鏡人糾纏半生，就因無法相知。你生性內斂，這是優點，但也未嘗不是缺點。記得千萬不可妄自菲薄，你從來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兒子。也不可因佛法而畫地為牢，你既然有一雙翅膀，就該回到你的天空去。我修行至今，也不曾活得自在如意，只望你今後可以過自己的生活，點蒼之事，就交給眾弟子打理吧。」

「看你一頭白髮，快要操勞得比我還要老了。不可，實在不可，我的兒子個個英俊瀟灑，你得保養一下。」

俏如來破涕為笑，而眼前之人已變成一副不折不扣的骨骸，鏡中傳來震耳怒吼：「史豔文！你以為吾之警告是玩笑嗎？快進來！」

「精忠……萬事不必全由你來負擔，相信你的兄弟，有時同甘共苦也是一種幸福。」

「史、豔、文！」

「父親你去吧，孩兒……」他站起來，史豔文退入鏡內，直至俏如來牽著的手也沒入鏡裡，「定必謹遵父囑。」

指尖再也觸不及那消失之人，鏡光如潮水盡收，第一道雞鳴隨之而起。俏如來在鏡子裡看到枯黃的自己，他把手按在最後相觸的位置上，眼淚又靜靜的淌，像是不屬自己的泣聲，在空無四壁之間惘然回盪。

[ 此帖被natalieu084在2013-07-19 22:46重新編輯 ]

【劍牛】《世有名花》《黎明之後》出本調查！連結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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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子

級別: 風雲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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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8)

7樓發表於: 2013-07-20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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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爆字數了！！

史家三口子日常相處真是美好~♥
雖然藏叔戲份不多，仍是霸氣側露啊！

等了銀燕五十年，瞬間覺得有點虐又難以言喻，是一種真切、純粹、全然的情感，連綿而惆悵，又帶著壓抑與心甘情願，俏哥就是這樣的人。

繼浴桶救弟之後，期待同床共枕喔XD

史爸似乎有不得不入鏡子裡的理由，像是自我犧牲而成全什麼，
希望史爸能好好的跟藏叔一起回來><

不要害怕OOC，致力創造黑歷史。

頂端

natalieu084

阿文_劍牛_空燕_俏燕

級別: 天使

鮮花(645)

8樓發表於: 2013-08-19 01:1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Re:07.19 【俏燕】十誡詩五 (樓六)

六上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日出而林霏開。蔚然深秀的綠翳之中，粉白蓓蕾點綴處處，青青樹子都趕在春分之前堆霜集雪。花信尚早，年華未到。

清風至，而門扉開。送來的絲絲暗芳驚動了那入夢之人，他悠悠轉醒，兩手撐起半身坐起來，原本在支頷打盹的俏如來睜開眼睛，「莫亂動！」

他箭步走到床前，欲制住銀燕受傷的左臂，卻反被對方用力按住臂膀。

「阿爹呢？」

他對上睡意猶未褪去的昏沉目光，躊躇著該否破碎他短暫的好夢，然而銀燕在下一刻便離床並奪門而出。

「銀燕！」

X
俏如來錯愕，須叟追出門外，銀燕已不見蹤影。他遂走往密室，那道坑坑巴巴的暗門已被打開。

銀燕像孩童般瑟縮抱膝坐在地上，面對一片平靜無波的鑒光。

「阿爹他……離開之前說了甚麼？」他專注地盯著身前的鏡面，凝望鏡中之人。

「他希望你，」俏如來瞧著鏡裡那個細細小小的身影，「不要擔心。」

「幸好我睡了，不然，我一定會讓他失望。」

「銀燕，我們並不是——」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打算在甚麼時候離開？或者，送我離開？」

俏如來心中一痛，柔腸百轉，最後只啞聲回答一句：「我沒有。」

他彷若未聞，伸手掩住鏡裡自己的臉容，指尖抖顫著貼上鑒面，一陣泌人寒意隨之湧來，「……我發覺原來一個人過活是很難有回憶的。我已經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是怎樣活過來了，好像一切都在三母的銀城裡開始。三母樣貌奇特，無論是笑還是怒，也很嚇人。我人生裡第一個場景，就是記憶被大母媽抱回銀城，然後躲在桌底下哭了三日三夜。」

「她們三個都怪怪的，喜怒無常，而且常常打架，但會給我做飯，春天時給我添衣，生病了替我熬各種各樣的苦藥，還教我武功，不過教了沒多久，她們便把我踢出去，要我到外頭去闖蕩，學有所成才可回來。然後那段生活，又是沒有記憶的，大概是殺人砍頭，到處尋釁，一點都不敢鬆懈，我當時只想著要練好武功，不負三母所望……直至遇上了你。」

「我見你是和尚，應該沒有甚麼武功底子，就不拿你作磨刀石。但你偏偏要追來，又救走我要殺的人，還用你的缽盂狠狠地敲我的頭，罵了一頓文縐縐的話，那時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賣甚麼碗糕，是不是每個和尚都這麼好管閒事？還是我倒霉，惹著個腦子有問題的呢？我心裡煩躁，索性連你也一起砍掉算了，你卻突然說，你是瘋到連家人也要殺嗎！」

「我傻眼，以為自己聽錯了，只是出來走一遭順道打一場架，怎麼就招來一個和尚認親？這令我也火起來，我沒有親人，你認屎認屁我不理，怎麼無端要摃上我？氣上心頭便想先揍你一頓，無奈力有不逮，反被你點了穴拖回點蒼山去。」

「你說我是你自幼失散的弟弟，說我的名字叫史存孝，我阿爹是史豔文。史豔文的大名在黑白兩道也是響噹噹的，他這麼一個大人物，不見了兒子，會十年八年也找不回來嗎？然後你又要甚麼滴血驗親，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兩滴血融在一起就是有親。我那時候想，既然你們想要認我作親人，就當是我的幸運，有多一個屋簷可以躲躲風雨，有人可以跟我聊聊天，練練武，也不錯。」

「還沒來得及學習成為你們的一分子，你們又說要送我去東瀛。」他縮起肩頭，把頭擱在膝蓋上，「我不想去，但你們似乎很想我去東瀛，我想也只是一年半年而已，就當是見識見識。」

「……一去就是六年。」

「半年才通信一次，我慢慢慢慢地記不起你們的模樣，想像不到你們在做甚麼，擔心你們是不是已經不想理會我。每年年尾，我就會執拾包袱，這樣若果你們來信，要我回去，我就能馬上離開。」

「但結果還是要留下來。」

「我很多時都是孤獨的，自己吃飯，自己上路，自己過節，是你們出現，告訴我，我有了家人，所以我以後的五月節要跟你們一起包粽子吃，中秋節要跟你們一起賞月，歲除要吃年夜飯。做錯事會被你用你的瓷缽敲頭，武功有進步阿爹會讚賞我。」

「是你們告訴我，我不再是自己一個人了。」

「但若果你們執意要走你們自己的路，不想我跟上去。那為甚麼當初要認我？這樣至少我不用掛念阿爹，掛念小空……掛念你。」

「是不是我不懂怎樣做一個史家人？還是，我本來就不會做一個家人？」

他閉上眼，壓下一腔苦澀。俏如來快步走近他，卻又在咫尺之前停下，聽到步伐聲的銀燕睜眼抬望，是一雙泫然悲痛的眼睛，他搖首，「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怪責你們，從來都沒有，就算聽上去好像是這樣，但我沒有，真的。我很喜歡大哥你，也很喜歡小空，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何變成這樣，也喜歡阿爹……好吧，我當初常常頂撞他，但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他，只是我不懂怎去敬愛他。」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樣，我只是想……跟你坦白。」

「銀燕……」俏如來蹙著眉頭，一疊疊埋藏在心底不得見光的心意，最後徒剩一句簡單不過的話：「我們都愛你。以後，我可以一直陪著你。」

銀燕靜靜地聽，聽完，沒有回應，凝望著他，俏如來斂眸，握緊了拳頭。

已無話可說。

片刻沉默，銀燕也收回目光，站起來，「吃早飯？」

「……嗯。」

銀燕提步離去，門外的陽光照把他的背影照得尤甚眩目，俏如來依然無語。

X

早餐是清淡的白粥和一碟菜脯，俏如來替銀燕的白粥加了乾瑤柱絲吊味兒，銀燕邊吃邊訴說著他在東瀛遇到的趣事，還有跟師兄和師傅相處的點點滴滴，俏如來則安靜地聆聽，兩人再沒有提起剛才的話題。

飯後俏如來把碗碟端回庖房洗淨，銀燕也去幫忙，兩人蹲在一個大竹桶前浸洗碗碟時，銀燕偷偷瞄了他好幾次，最後靦靦腆腆的憋出了一句話。

「大哥，呃……我可不可以學，點蒼劍？」

俏如來頗意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可以。但你主練槍法，無需強逼自己再學點蒼劍。」

「小空說我不算是點蒼派的人，其實他沒有錯。我確實不會點蒼派的武功，所習的甚至不是中原武學。我想，這是你和阿爹的心血，我怎能甚麼都不知道。就算現在才開始，一定練得不及你們好，我還是想嘗試……不過，現在可能不太方便，日後有機會的話，我想留在這裡學點蒼劍。」

說罷，銀燕便低低地垂下了頭繼續洗碗，努力掩住眼裡的神色，這樣就算得不到所想要的答案，也不至於露出失望的表情讓俏如來難為歉疚。

儘管他向他許下了承諾，他還是害怕自己會遺下了他。俏如來心中酸苦難言，「你的肩傷怎樣了？」

「啊，」銀燕瞥了瞥自己的左肩，也不理滿手濕膩，麻利地把夾板扯出來，「好了啦，我就說不需要這玩意都會好起來。」

俏如來點點頭，「快點把碗碟洗好。我一會就教你點蒼派的功夫。」

「咦，我們不用想計策對付苗教嗎？其實我不急，你不用——」

「你想學，我就教。」

X

走出了點蒼的堡壘，便是無邊無際的木林，甚少見得平坦廣闊的草地，俏如來領著他走入林地，在青枝綠葉之中迂迴穿梭，兜轉了近半個時辰，未開始習武便一身熱汗的銀燕忍不住問道：「大哥，我們還要走多久才到？」

「耐心。」俏如來摸了摸身旁樹木的皮紋，又繼續行走，銀燕只好擦擦大汗跟上去，沒多久俏如來再次駐足，輕輕敲打參天古木的身幹，然後轉身回望他，「到了。」

「到了？」銀燕環視四周，伸手可觸之處皆是樹木，以他遲鈍的反應，在這裡練武發不了三劍就先要撞死，「我們不是有自己的練武場嗎？」

「點蒼的練武場，就在這裡。」他撥走銀燕頭上的落葉，微笑道：「點蒼的祖師——你的爺爺史豐洲，就是在這片山林裡悟出了點蒼劍法，所以我們日常亦在此處練武，風雨太大才會移至流水堂修練。故點蒼弟子入門後首要之事，便是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以免練武時迷路。」

銀燕聽完立即洩了氣，哀怨地望著一片鋪天蓋地的翠綠，「這裡跟那裡都一模一樣，怎麼認路……」

俏如來莞薾，「此處山形峻峭危險，地形甚為複雜，一般弟子需要半年多的時間才能摸出一條路徑，所以今天暫且不用你認路，但記得沒有點蒼的人帶路時，別要走入山林，迷路倒不緊要，這裡滿處狼虎蛇蠍，讓不少上山拜門的人送命。」

「那你們為何不開闢一條山路？這樣我們就不用花時間認路啦。」

「武林風波常常有，點蒼能遠離鬥爭潛心習武，也是多得這片林木。點蒼素以山為天塹，水為屏障，才可隔絕有意上山生事之人。」

「所以，苗教……」他立刻意識到自己不該提起這事，急急閉嘴。

俏如來搖首，語氣淡泊，「不，不是你二哥帶他們上來的。」

銀燕沿著他放遠的目光眺望，綠葉上有雀鳥興歌，地上有旱獺掘土，一片靜謐和逸之境。苗教來襲之時，這裡是否也同是如此安穩悠然？而俏如來，是否一直守在山頭上，目睹派門受襲，弟子被殺，然後又咬緊牙關收復慘澹殘局？

春時的點蒼綠意盅然，風光如畫，但秋時的蕭瑟枯寂，冬時的凋零冷清，他卻未曾見過。在這偌大的山嶽，這稱霸一方的門派，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他瞧著俏如來沉靜端莊的側臉，正欲發話，便被對方搶白。

「我們開始吧。」俏如來揚起笑容，「點蒼派有槍法凌雲驚日，運轉時剛勁有如轟天之勢，以力打力，故此下盤根基甚為重要。而劍法回風舞柳則相反，回風舞柳講求輕、柔、快，有七十二式，以詭異多變著稱。除此之外還有箭法千針歌，掌法七絕重手和迷花點穴手。我認為凌雲驚日較適合你，不過……」他瞥著銀燕手中的野太刀，「你想學劍法？」

銀燕歪著頭想了想，「那日你跟苗教教主對劍……是不是回風舞柳？」

「是。」

「大哥你哪一個練得最好？」

「就是回風舞柳。」

「那我學這個！」銀燕鬥志高昂的拔出太刀，俏如來卻只是一笑，「且慢。」

「怎樣了？」

「你得在這片山林裡找到我，我才會教你劍法。」

銀燕蹙眉，「你不是說，沒有人帶路不要亂走嗎？」

俏如來目光狡黠，還是一笑，然後便轉身隱入一片青綠之中。

X

「大——哥——！」

「大——哥——！」

「大——哥——！」

「大——哥——！」

回音在樹梢間回盪，銀燕長吁一口氣，沮喪地倚著樹幹稍作休息，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找了俏如來找了多久，林木讓他迷失了方向，漸漸也忘了時間，他開始有點緊張，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迷了路，思及此又不禁嘆氣，平日他練武就是跟人打架，說白了便是被劍無極一勁兒往死裡打，打到走投無路了自然會有反撲會有進步，但他從沒有試過這種蹉蹉跎跎的修練方式，天氣熱得他糊里糊塗快要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了……不，他一開始就分不清東南西北。

歇了片刻，他不敢怠惰，繼續走三步就一小叫，六步一大叫，縷縷花香隨著步移而飄至，他抬頭仰望，枝椏上的一排花苞粉白含俏，足下樹影婆娑——

如針劍勢便在後追身而來！

一聲匡啷，太刀險險格住殺來的孔雀劍，銀燕睖目怔怔凝望著太刀後的一雙尖利鳳眸，一片茫然。

「你不該鬆懈。」俏如來語帶警戒之意，翻腕欲再度發劍，相磨的兩劍拉出讓人牙酸的錚聲，銀燕兩手握劍，擺出薩摩示現流的功架，而前者只是微微舉劍，光潔的劍身登時反射出一道刺目陽光，淹沒了那人一頭的銀絲。

至視野回復清晰之時，俏如來已失去蹤影，銀燕緊緊攥著太刀，刃尖是不止的抖顫，劍無極所練的無極劍套路亦是輕快莫測，幾近虛無，卻又有別於俏如來的回風舞柳，他的劍多了一份莫能名狀的銛利和寫意，與他對劍的一剎，繞身的劍勢並非無形，反而是無處不在……

血脈裡屬於武者的躁動由然而生，記憶中那人在昏暗殿堂裡舞起一闕濤生雲滅的水墨劍意，如今仍歷歷在目。俏如來在武學上的詣藝究竟與他相差多少？師傅的無極劍和示現流又是否能敗點蒼的回風舞柳？他望著自己手中的大太刀，太刀近他半身之長，比孔雀劍長好幾寸。而他所習練的示現流迅猛簡潔，講求一刀擊殺，與輕柔如柳的點蒼劍法剛好相剋，無奈他的劍法火候未到，恐怕未能與俏如來酣戰一場，想來覺得有點可惜。

他平伏心緒再度動身尋人。銀燕心知就算自己站在原地不動，俏如來亦會再次發劍殺來，但如此便失去先機，防不勝防。身在綠翳之中無法遠觀，四處奔走又只會徒耗力氣，他瞧著身邊高聳入雲的筆直杉木，決定攀上古樹以游目千里，不過如此一來，輕功甚為不濟的他受劍時便無處可逃。

綠葉亂如雪落，他一手扶住樹幹，至取得平衡才敢放手，他想起日前與俏如來在林木上跳躍逃竄，俏如來的輕功是何等嫻熟，他已略知一二，兩人樹上相搏，他定輸給他，而他，正是要——

求敗。

立於枝頭上的一刻，便是戰局之始，銀燕的目光巡逡於身下一片錯亂的樹影之間，又幾片碧葉於眼前飄落，一身黏膩的他感到身側陣陣涼意。

汗滴、刀起。白影閃然而至，銀燕仍是在間不容髮之際擋下劍招，太刀已能穩穩架住墨劍，俏如來勾唇一笑，兩人眼目交接，既而不約而同的抽劍進攻，太刀搶先一步，直指咽喉，對方無有退路，竟展臂任由身軀往後傾倒，乘著飄零葉雨在枝木上跌落。

銀燕心中一驚，正猶豫著是否要伸手拉住他，俏如來便運劍斬向樹枝！

長枝脆響，銀燕暗叫不妙，未來得及另找落腳之處，枝木已崩塌，他急忙橫刀刺入杉木木幹，借著太刀把自己吊在半空之中。

實在是羞臉到家……他恨不得直接摔死算了。

此時俏如來已躍往另一高樹之上，見那搖搖晃晃身子和風中凌亂的銀髮，努力忍住笑意，銀燕幽幽地望著他，白衣人是難得的意氣風發，眨眨眼給他一個淘氣的眼神，然後便轉身揚長而去，翩然如白鳥的身影熟練地穿枝過木如魚得水，彈出一浪一浪的山櫻香氣。

至身影完全消失，他才收回視線，抽出釘在樹上的劍墮落地上，俏如來看準他不擅輕功的弱點，一開始便不曾想過要攻擊他，皆因斷了樹枝等同斷他雙足，而人是活的，木頭卻不會動，他早在俏如來傾身而下之時就該想到這點。

他梳理好長髮，站起來。他輸了，這場追逐也要結束了。

閉上眼目，樹木的聲音在遠處蔓延，一息間天地如停止運轉般毫無動靜。而在習習葉落聲的深處，有泉水在流動，清清泠泠的細音引入耳畔，他聽出了水源的方位，接下來，便是等……

沙沙樹聲紛至沓來，他張眼俯望地上的樹影。

——起風了。

X
淺蔥色中的一襲灰銀衣袍乘風舒展，俏如來卒然蹬足而上，然而銀袍之人似是聽得他的步伐，瞬時拔腿逃跑，他疾步追去，銀燕雖然身形矯健，但腳程猶不及他的快，他漸漸逼近身前之人，手中的鴉青長劍蓄勢待發。

兩人自鬱蔥森林中脫出，涉入環繞點蒼山的白玉河，銀燕煞住步履，墨劍隨即挾風而至，他在劍尖抵面的纖毫之間舉刀阻攔，但其勢不可擋，他只好退入河中，俏如來心下一沉，欲退身回岸，卻被他拉住握劍的手，扯入水中！

俏如來只好再度出劍，銀燕藉著水流拖減慢他的步速，再戰之時，他已紮好馬步，再無破綻。

直劍攻，橫刀守，刀劍互咬，兩人在水中一時不可進退，銀燕呼吸微促，黑睛透著一絲銳利。

如此，便能困住他了。

俏如來的微笑中盡是嘉許之意，兩人自刀劍之間對望，「這是回風舞柳的第一訣竅——聽風。」

「點蒼劍取山林之勢，借風水之相。要掌其意，必先聽其形，你懂聽風，自然聽得懂我的劍。」他稍稍斂下笑容，續道：「會把我引到這裡去，那就應該想到後果吧？」

言未已，劍便先抽離，銀燕知道已避無可避——

長劍劃入流水，牽出一道壯闊波瀾，直直撲往銀燕身上，他再度閉眼，感覺著足間河水的暗流，俏如來繞至他身側橫刀砍劈，卻被他洞識先機，提劍格開。

第二訣竅，知水。兩人相視一笑，又甚有默契地放劍止戰。

「點蒼劍的第一課我已經教完，接下來，就讓你見識回風舞柳七十二式。」俏如來把玩著手中墨劍，一身白衣猶是光潔整齊，然而銀燕的衣袍早已浸飽了汗水和適才翻起的河水，濕答答的樣子頗是狼狽滑稽，「先休息一下吧？」

「免了。」他用袖子抹了把臉，兩手緊握著大太刀豎舉於耳旁，馬步低沉穩若石磐，是正宗示現流架式。

俏如來則兩足前箭後弓，墨劍平指對方眉心，另一手負於身後，擺出回風舞柳的功架。

兩人恭敬地略略點頭，呼息間水底暗流再起。太刀勢如破竹，毫不遮掩其攻勢，自左上而下的猛烈轟來，原本探中線的孔雀劍斜走幾分，刃鋒恰好與太刀錯開，銀燕正想翻腕轉而側劈，卻被輕靈黛劍率先自左邊削攻，亂了太刀一瀉而下的磅礡氣勁，銀燕貫力拔起快被打沉的長刀，雄厚力勁變由自下而上的堀起，單手捉劍的俏如來無法擋壓，縮劍退避。

銀燕見機不可先，太刀疾刺對方心胸，俏如來身形一閃，側身躲開了攻擊，可惜這並不能止住來勢洶洶的劍氣。

長刀改而橫掃，已在刀頭刃首間的俏如來是一貫的泰然自若，握在右手的孔雀劍忽而飛出，如脫籠之鵠騰遊於俏如來之背後，落入他的左手！銀燕望著自己的太刀還未到，然而站於自己身旁的俏如來在換手之後，劍已及自己耳畔！

他既不可進攻，也無法回刀擋格，只好借著穩紮的下盤拗身後傾避過一劍，俏如來咧嘴而笑，劍勢立即停住，劍身在銀燕臉上遊遊晃晃，戲弄了他好一會，才輕輕拍了他的頭額一下。

銀燕哇的一聲叫了出來，這一拍讓他發酸發軟的腰肢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正要後倒入水中，俏如來又及時伸手托住他，讓他回身站起來。

俏如來望著他起來後趕緊跳開幾尺搓揉酸軟的腰背，挑眉戲謔笑道：「若果腰力不夠，最好不要這樣躲避。」

我也不想，是你的劍太快了！銀燕心裡嘀咕，猶不甘休，咬咬牙再次提刀。

俏如來見他一雙倔強的黑眸絲毫不肯示弱，笑著招招手示意讓他先攻過來。

對方目光驟變，暴喝一聲，太刀的斬擊依然是簡練乾淨的一擊砍殺，強悍有如熊虎般擺撲舞爪，然而孔雀劍不改輕巧曲折，一時翩若鶴鴻，一時滑若游魚，來回牽扣著勢急而力重的大太刀，交擊的劍刃颯颯然於空中縱情揮灑，鏗鏘之聲不絕於耳。銀燕的刀法雖然笨拙，但在長久的對劍之下其沉渾的力氣漸現優勢，反觀孔雀劍已開始脫力，只能左右斜劍卸去重擊，而不敢正面交鋒。

銀燕抓緊其氣衰力微之時，高舉太刀重重劈下，俏如來橫劍架住，虎口頓感撕裂之痛，對方乘勢連環攻擊，劍尖抽離復下斬之際，俏如來又放開了劍。

是我快，還是他快？銀燕屏著呼吸迅疾下斬，這樣即便俏如來另一手接得了劍，也只可守不可攻。

但俏如來並未接劍，身旁倏然濺起一道水花，他難以置信——

俏如來提腿踢起空中的孔雀劍！

單手不可敵雙手，但單足可以，太刀被側面突襲，強大的力勁踢偏了刀刃，同時承住墮下的孔雀劍，俏如來見他依然不肯退，又再連踢兩腳，這次卻不踢刀，而是踢手！

銀燕握劍的左手手腕吃痛，太刀原本崩山塌石之勢瞬即瓦解，只好後退回防。

俏如來好整以暇地接著掉落的劍，另一手爽利地撩開裙褂，頓時又翻起鱗浪層層，璨燦的浪花灑落一身，他勾起緋紅嘴角，此時陽光正好，而他，笑意正深。

銀燕愣愣望著那披了一身金黃的白衣人，後有碧水青山，猶不及此人的奕奕笑靨來得明媚動人……

「如何？」他問，眉宇間是酣暢淋漓的快意。

「再來！」

河水起伏翻湧，銀燕瞧著兩道如影隨形的劍光，回風舞柳劍法擅偏門搶攻，其套路變幻莫測，尤其在他拋劍之時，自己每每受制。俏如來突然變招，劍尖上挑，欲分開兩者，銀燕箭步上前，一腳扣住對方似乎將要後退的腳踝，太刀壓向退離的孔雀劍，俏如來力有不足，幸而尚能將太刀擋在鼻尖之前。

銀燕無法再進半寸，卻又不肯後退。俏如來囿於強橫刀勢，右足被纏，亦彈動不得，原本澎湃凌厲的劍勢忽然靜止，兩人身形相疊，劍芒上的俏如來目光倨傲，幾縷如雪白髮跌落頰側勾著滴滴晶瑩水珠，順而滑入那揚起玩味弧度的薄唇，銀燕從來也不知道他素來平靜溫潤的容顏竟會如此懾人心魄……

思緒一亂，便讓俏如來有機可乘，他忽然欺身哄前，銀燕不清楚那個帶著惡劣笑容的劍者意欲為何，只是本能地告訴自己不可輕易退後，心裡轉念隨即想到對方或會拋劍反攻，未及思考，他就已經捉住俏如來握劍的手，以最直接的方法防阻他棄劍。

俏如來長眉輕輕一挑，亦抓住銀燕持劍的手，四掌相扣，兩人陷入僵局，他感覺到對方輕微的喘氣聲，視線不自覺地下沉至俏如來濕透的衣襟之外，露出的如削鎖骨，以及一圈繞著頸脖的觸目傷痕，灼人熱意毫沒由來地湧上心頭，銀燕急忙回神，而對方只是一直耐心地等待他魂魄歸位，他窘迫不已，只想擺脫現在進退兩難的局面，見兩手已不能戰，把心一橫，起腳便踢！

這一踢中了俏如來的手，後者長眸微瞇，硬吃下了這一擊，「現學現賣，不差。」

他咧嘴嗤笑，亦還牙還牙，銀燕不甘示弱，也回以顏色，兩人像極了拗氣的小孩死命纏著對方一股腦兒的蠻橫猛踢，又見雙方都未被擊退，同時回腿復踢，來來往往的你踢我我踢你就是誰都不肯先認輸，水花一浪接一浪的潑出，濕了兩人氣勢凌人的眉目，讓原本看上去溫文儒雅的點蒼劍者也滿身狼狽。

見銀燕一副齜牙咧嘴正在憋痛的模樣，俏如來倒是輕鬆愉快，「痛嗎？要不你先收腿。」

「你先！」

「我不，你先。」

「我也不！」他倒豎長眉，呶嘴堅決拒絕棄戰，又給了俏如來一腳。

「就看你能不能說到做到。」俏如來戲謔一笑，秀淨的容顏帶著幾分邪魅，銀燕忽覺兩手沉重，兩人交握的雙手正好讓他有所憑依，繼而全力一擊！

力氣之大打入肌骨，讓銀燕幾乎放開了太刀，他不假思索便動身反攻，然而俏如來已到他臂膀的足尖煞時又上揚幾寸——

他的目標頭頸！

銀燕攻勢已出，他無法退後，乾脆貫力重創對方的手臂，隨即自己便被打落頸上的力勁打得頭昏腦脹，單足立地的俏如來同亦被踢得失去平衡，兩人皆受不住重擊，齊一地放開兩手。

銀燕放了太刀，俏如來棄了孔雀劍，自己的刀劍已拋離太遠無法接住。他們互望一眼，心念一轉，索性搶奪正掉落面前的武器，讓對方繳械。

X

孔雀劍跌入自己手中，銀燕驚覺墨劍比大太刀還要重幾分，俏如來卻仍能運之如揮毫，高低剛柔都掌控自如，甚至在千鈞一髮之際脫劍變招，化守為攻。

他試著運劍，甚至輕輕拋動重劍，感覺吃力不已。俏如來卻看似從不擔心自己會接不住離手的孔雀，運劍時從容得彷彿只是放走相伴多時的靈鳥，心念一到，牠自然會相隨左右，但在生死搏鬥之間放開劍者唯一的籌碼，無異於先付上半條性命，在銀燕眼中是尤甚的險象環生，非是萬不得已也不可為之。

回風舞柳，借風水之形，風與水皆無形。所以俏如來要他聽風知水，而非設法留住這虛無的存在。既然劍所借之相正是無形，手中本無一物，放與取又有何分別？

望著手中啞青的銅劍，他內心掙扎，但他明明握住了，放下，他就變得不堪一擊，難以抗敵，這是冒險，是孤注一擲，他隨時會一敗塗地。東洋武士向來視刀如命，對戰之時，身體發膚都是誘敵之香餌，毫不愛惜，臂可折、腿可斷，獨獨手上的武士刀是戰死也不可——

俏如來見他凝望手中墨劍遲遲不動，上前察看，「銀燕，是不是受傷了？」

他聞聲抬頭，目光複雜。

——「捨。」

那字脫口而出，手中的孔雀劍頓時又沉重幾倍，他捕捉到俏如來詫異的神色，原本清亮的明眸像被針刺一般忽然發虛。他頓覺喉頭一陣苦澀蔓延，但還是想要確定自己所悟出之像。

「回風舞柳的關隘，在於捨。」

俏如來沉默須臾，淡淡一笑，「我還沒耍完七十二式，你便能讀出來。若果父親知道了，一定很高興。回風舞柳關隘有三，藏、變、捨，而前兩者源生於最後一者。只有捨，才能超然於物外，幻化出莫測的攻勢，而變，先得藏，被敵手看得到的變，是幌子，看不到的，才是真招。」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他撓撓腮臉，一頭冒水。

「理解需要時間，也不急於一時三刻，」他抹了抹銀燕臉上的水珠，又望望天色，「今天就練到這裡吧？回去吃過午飯，我再跟你慢慢解釋。」

帶著劍繭的長指滑過臉頰，被觸碰的肌膚都燒出一陣火熱，銀燕心裡叫苦，幸好對方未有發現，牽著他的手離開依然急湍的汨汨河水。

X

夜空清明，恬靜自好。點蒼之巔擎天峰傳來宏宏鐘聲，翡翠山巒黛意遽濃。

度生鐘的餘音古老而悠長，彷彿窮天地亙萬世也不會消逝，銀燕放下了木搥，低頭閉眼雙手合十，為一眾在戰事裡犧牲的點蒼弟子默禱，祈求他們能早日離開紛擾的塵世，在九泉之下安息。

安逸幾近凝止的時光被鐘聲敲得一陣慌亂，漾起圈圈柔風，纖纖塵芥在月華裡載浮載沉，一場簡陋的祭奠，就在古音遠赴西天之時結束。

他走到鐘榭的台階坐下來乘涼，檐角有柳梢下垂，綠帶一揚一挫勾勒著風的軌跡，冉冉然帶著女子的柔弱。

柔弱。他捉住撩繞面前的柳線，兩指一掐，垂柳即斷。武道卻是爭強鬥勝的學問，難道回風舞柳中的「舞柳」，就只解其武姿優雅，而無他意？

他把著放在身旁的太刀刀柄，闔目回憶俏如來在金塔所施演的回風舞柳。對上套路曲折刁鑽的木杖，點蒼劍喜先和弦而後改轍，迴轉穿鑿於詭詰攻擊之間，在杖勢被消弭之時反咬，逆風而守順風而攻，是謂「回風」。

然而與苗教一役相比，俏如來在綠林授劍時明顯讓了自己三分，每招每式的更替迭換都故意耍得一清二楚，微若柳浪的劍路如潑往身上的河水零碎而空無，虛招連連，意在試探。見他刀法方正擅中心突刺，便走弧步以圓套方，輒在他得勢而猛攻之時脫劍打側，劍一換，他便從下風翻為上風，算盡時機把他逼入窮途。

以弱打強，是謂——「舞柳」。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哎喲我的小祖宗……」銀燕抱著頭哭叫，「放過我好不好啊……」

一大群燕子不知從何突然冒出，幾乎全都牛皮糖般黏著銀燕，他拍走兩隻站在頭上的，又來一雙在他頭上著陸，拍走著陸拍走著陸了好幾回，惹得他怒聲大吼：「頭、上、不、准、站！」

燕子們身形定一定，果然真的乖乖聽令從頭上撤退，轉而散佈他的大腿上肩膊上背脊上手指上有的連鼻尖都不放過。

「不……哪裡都不准站，幹嘛就要往我身上擠？我跟你們有親嗎！有親嗎！有嗎！」

當他將身子蜷縮成一團蝦米，打算跟一群惡鳥作長期抗爭的時候，拍翼聲又在耳邊四起，他睜開半眼左瞄右瞄，瞥見俏如來手持小缽子，瞇眼笑笑地瞧著他。

「我想牠們是餓壞了。」俏如來說，又往地上撒出一堆穀粒。

看見食物，鳥兒都離開銀燕飛落草地啄食，他鬆了口氣，俏如來把盛著米粒的石缽遞給他。兩人默默無言地坐在台階上，銀燕瞧瞧天上的皎潔月盤，又偷眼望向俏如來，那人也仰望著星空，縷縷銀絲正好貼順著修長優美的頸脖披散，髮尾躺在瘦削的鎖骨位上，清輝下的他驟眼看去白皙得像一尊玉骨冰肌的佛像，完美無瑕，然而靠近仔細端詳，便會發覺頸上被陰影抹去的疤痕。

發覺銀燕盯著自己的衣領，俏如來問：「怎樣了？」

對方猛然抬頭望他，臉上完美地演繹了「心虛」二字，見他緊張得憋了半天也說不出半句話來，俏如來索性自己撩開頭髮察看。

「不！」銀燕忽然掩著眼睛驚叫。

俏如來挑起眉梢，目光裡的疑惑轉成調侃的笑意，「銀燕，我只是撥頭髮而已。」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反應，銀燕決定嘗試師兄劍無極「壞了頭殼就是敲敲才好」的歪理把頭撞往身後的柱子，他隱約覺得自己自今早練劍之後就有點不正常，現在證實他的直覺非常準確，他這輩子也不能更、加、羞、恥、了。既然到這地步，倒不如豁出去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順道轉移話題，他吸了口氣，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回頭望著俏如來，「嗯……我想問，你的頸傷是從何得來的？」

俏如來摸著頸上那圈傷痕，銀燕續話：「今早練劍時我就看到了。」

「我也不清楚，聽父親說，是我幼時誤入賊人手中，混亂之間割傷了頭頸。」

「原來大哥你也差點失散啊。」銀燕有點鬱悶，腹誹想不到大儒俠史豔文竟是個冒失的父親，三個兒子有兩個差點便天人永隔了，說不定他不只掉了他一個，還有第三個四個五個，差在他們還沒回來相認呢，「然後阿爹來救你？」

俏如來搖搖頭。

「哎，不是他救！兒子掉了不是他救是誰救！」

他被銀燕逗笑，「他說我是被一隻胖鳥叼回來的。」

「這太扯了……大哥你就不懷疑父親是在逗你嗎？」

「別忘記你的父親現在就待在鏡子裡。」

聞言銀燕只是呶呶嘴表示勉強信服，再沒有說甚麼，心底裡對於這等怪力亂神之事卻仍然存疑，而他父親的的確確是離開了，至於會否又是另一場隱瞞，俏如來已經在鏡前回答了他——無可奉告。

他們都不小了，就算是親兄弟，還是會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顧慮。感情和信任，他不可強求。

「失去的始終會回來，」俏如來伸手去握著他屈成拳頭的手，「只要你願意等。」

他凝望覆蓋著他拳頭的手掌，「人生無常，好好被父母帶著的兒子可以不見，與世無爭的門派能被趕盡殺絕，天知道以後又會怎樣，就怕是我等不及呀。」

他握緊了幾分，「不會。不會等不及。」

清音比平日低沉決然，不容質疑。對方手心傳來了溫熱與力度，他赫然發現，原來那位在丹鶴齋裡孤身禦敵目含悲憤的臞瘠僧人，面對戰友的墳塚難忍傷痛與愧疚的憔悴將領，也是不領一兵一卒親入敵陣挫敗敵首的點蒼武者，是父親命數堪虞手足難成氣候但仍臨危不亂獨支大局的史家長子。此時此刻，俏如來更只是作為他的兄長，以長輩最有信服力的口吻，告訴他不必驚。

武功好能自保，更甚者可取人性命，但並不可令人強大，因為強大是受盡死別折磨卻不被仇恨所矇蔽，強大是背負著血淚卻從不忘記如何展開笑顏。

而連鎮靜情緒也做不到的他，實在遠遠不及俏如來。

銀燕深吸一口氣，抖擻精神抬頭抿著笑容，剛好對上俏如來的目光，那雙深邃溫柔的墨瞳一直在注視著他，見他笑了，唇邊笑意就更深。

他愣了兩秒，二話不說便抄起身邊的太刀跳到草地上去。

俏如來把他的窘態收入眼底，替他把缽裡的米粒都撒掉，「練了一個下午，可有領悟？」

「正在摸索回風舞柳的真意。」他揮刀隨手舞出幾個刀花，翻出空氣中浮動的暗香。

僅僅一天，他還能參悟多少？俏如來饒有興味的問：「那你的解讀是？」

銀燕撓撓頭，認真地想了想，「我只是有點頭緒，瞎猜了一下……你的劍從不跟我硬碰，都是隨著我打去的，讓我以為自己處於上風，繼而魯莽出擊。我想回風舞柳是指劍法的戰略，故意順勢而為，誘敵露出破綻。」

「不錯。戰爭是一個過程，而勝負卻取決於電光火石之間。武者需要的只是一個時機，練點蒼劍切忌好強，演出柔弱的姿態，便是我們勝利的姿態。」

聽著他的話，銀燕心血來潮，忽然發力把劍拋到天上去，他望著那把野太刀凌空疾飛如風中轉篷，觸及頂點後又自俯衝直落，銀燕所施的力度恰好，不用移步半分，刀柄便已精準落入他的掌心。刀是捉住了，他卻覺自己的手沉入洶湧浪濤之中，無法動彈，遑論起刀出擊。

「但，我不明白何謂「捨」。」

月下之人對劍苦思，俏如來淡淡一笑，「物競天擇。爭鬥的本能是與生俱來的，而捨棄，卻有人終其一生去學習，也學不來。你需要的，是歷練。」

「那你是歷練了甚麼，才明白了這個字？」

「沒甚麼，」俏如來把腰上的孔雀劍解下來，目光藏得很深，「其實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我練的示現流都是直來直往的，簡單俐落，想不到點蒼劍法這麼深奧。」

「離手劍，只是回風舞柳其中一式，其真義在於要劍者忘卻一切法則，劍人合一，在劍沒用的時候收藏，用拳打腿踢，在劍有用的時候才露鋒，不然就會反被刀劍制肘，無法突破界限。」

「但甚麼時候才叫沒用？我又怎知道下一刻有沒有用？」

「在萬不得已之時，就叫沒用。」

「在萬不得已之時，才叫有用吧？」

「這就視乎個人造化了。」他抽出鞘中的孔雀劍，用綁在劍柄上的布巾拭抹劍身，「懂進退，知取捨，便是勝利者。而代價越高，勝算越高。你要看的，不是能不能放……」

他望著墨劍劍光中自己沒有顏色的眼眸，「是該不該放。」

「……不明白。」銀燕搖搖頭，「就是不明白。」

「功夫好比時間，武學好比人生。你才活了二十多年，不用急。」

「你說不是看能不能放，但真的不能放，就是不能啊。不然別人的刀都在我頭上了，我還棄劍，這不是認輸是甚麼？」

「那個時候，就是不該放呀。」

「哎，所以是怎樣跟怎樣……」

銀燕露出一副八尺金剛摸不著頭腦的困惑模樣，俏如來失笑，他不懂，不懂也好。「這只是告訴你，若果不肯捨棄，就可能沒法得到。」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得到甚麼，但這樣的話我就一定要失去甚麼。」

失去。他心裡發虛，血槽上複雜的孔雀紋把光影中的面容切割得支離破碎，他看不出是悲是喜，看不出是不是自己。

「……一年前。」

「甚麼？」

「父親與我打算到東瀛找你，把你接回來。我們備好了行裝，寫好了書信，就只差在還未搭上那條船。」

太刀掉落地上，銀燕怔怔地望著他。

「都半隻腳踏了出去，外面便傳來父親跟苗教將領藏鏡人勾結的謠言，甚至謊說兩人是血親，我倆覺得此事有詐，派人仔細打探，得知藏鏡人已在逃亡，苗教素與中原門派齟齬不合，在掃蕩了苗疆一帶的教門之後矛頭便直指中原，經常侵邊犯境，此事讓百武會質疑點蒼派的立場，並告誡武林門派不可插手苗教追殺藏鏡人一事，否則一律視為叛變。雖然父親與藏鏡人相殺多年，但亦被他相救多次，聽得藏鏡人身陷囹圄，父親便顧不得百武會之令，闖入苗教救人。」

「此事等同與中原上上下下所有的武林門派割蓆斷交，點蒼被逐出百武會，孤立無援，苗教乘機向點蒼宣戰。父親臨危受命囑我暫理掌門之位，但我棋差一著，萬萬想不到點蒼山百年來的天塹苗教一日便可攻破，點蒼面臨被圍剿的局面，我不欲強戰，令弟子撤退，但在此危急形勢，要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

「幸好父親與藏鏡人及時趕來，雲十方、何問天、趙武與數十武功了得的子弟亦受我命令固守點蒼山，爭取時間讓眾人退離。」

「我們成功撤離之時，苗教亦退軍，皆因父親與藏鏡人聯手殺了苗教教王，但父親亦因此傷重身亡。留守點蒼山上的，就只有藏鏡人一人生還。」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犧牲他們？」

「正是。」他迎視銀燕忍隱的目光，「這便是我的取捨之道。」

銀燕緊了拳頭，鬆開，握緊，又鬆開，又握緊。當想到父親在生死關頭而俏如來竟只顧著獨善其身，想到俏如來自一開始就決定將自己的同門視作棄子，心裡上一刻還以為堅定不移的信念便開始塌圮。俏如來在他眼前，他深知他是一個溫柔善良之人，若果他冷酷，他為何要如此百般照顧他、提攜他，若果他無情，他為何他現在的目光會顯得那麼懊悔歉然……

「對不起，你所珍重之人，我無法替你守護。」

「不。」

俏如來不明所以，只見眼前之人緩緩蹲身，執起地上的太刀，「你不用跟我道歉，至少現在還不用。」

「你會犧牲他們不無道理，只是我不認同，但這不代表你做錯了。」他兩手捉刀，揮舞了幾下，泛著銀光的刀茫在夜裡閃動，「我不了解你，如同我不了解回風舞柳的關隘。我的師兄常常說我愚笨無腦，不會人情世故，不懂人心，但師父說我有練武的天分，也許，練成了回風舞柳，我就會明白你多一點。」

「雖然了解一個人，不同於了解一套劍法，但你的劍貫注了你的信念……我不肯定自己能不能做到，但其實這就是我想學點蒼劍的原因。屆時我練成了，明白了，你才跟我道歉也不遲。」

以習武學道的一套，去探索一個人的心，將俏如來統統不肯說出口的，都從他的劍裡解構出來，這是他親近他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

俏如來忽然有些害怕，因為他知道銀燕很可能做得到，但想到有個傻人為了自己而棄槍練劍，他又不禁期待他練成的一天。

「好，你練，」他的笑靨裡載滿了溫柔與寵溺，「我等你。」

[ 此帖被natalieu084在2015-01-05 23:2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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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

9樓發表於: 2013-08-21 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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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8.19 【俏燕】十誡詩六上 (樓七)

今早夢到俏燕(笑
所以趕緊來找文啊..糧食不足

是說第一眼看到俏燕還以為是燕陀龍XDDDDDDDDDDD
差點嚇死(前輩對不起...

樓主超有誠意的

談笑風雲一杯酒
千金一刃泯恩仇
獨飲西樓酆都月
書劍一葉一江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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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8.19 【俏燕】十誡詩六上 (樓七)

Re:04.24 【俏燕】十誡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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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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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9 【俏燕】十誡詩 六上 (樓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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