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26 囚雪(殢師)，12F 正文1~9+番外1~4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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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漣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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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2-06-26 21:32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6.26 囚雪(殢師)，12F 正文1~9+番外1~4完結

囚雪(殢師)

章一

他的眼底藏著風雪。

這是無衣師尹對殢無傷的第一印象。或者也不能說是印象，總之在瀆生暗地看到這個人的第一眼，他唯一能聯想到的事物只有雪。

可慈光之塔從來不下雪。

無衣師尹莫名惋嘆一聲，面容換上慣有的微笑，道：『吾乃即鹿之兄長，無衣師尹。』

殢無傷只是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罷了，卻讓無衣師尹呼吸一窒，幾近本能地想要逃開。那一瞬間，仿佛此人眼底的風雪化為實體向他襲來，帶著冰冷甚至淒寒的殺意。

身體半僵住，他面上笑意不減，心中卻在飛快地盤算若殢無傷真想動殺，他是不是該拿即鹿出來一擋。

好在下一刻殢無傷即轉過身去，冷淡道：『即鹿提起過你。』

『哦？』

『見面不如聞名。』

言罷，殢無傷徑自向瀆生暗地深處走去，不再理會這名訪客。

他身後，無衣師尹苦笑，緊繃的神經倒是放松了下來。只寥寥數語的對話，他已明白，殢無傷此人或許利用價值極高，但若想讓他替自己做事，恐怕還得花上些許力氣。

回流光晚榭的路上，無衣師尹想，大概，也只有靠即鹿了。

再到瀆生暗地，無衣師尹帶去了赩礦。他知道對於一名絕世劍者來說，殢無傷缺一把絕世好劍。

而赩礦是慈光之塔最劣等的礦石，根本無法成器。

此舉乃是試探，亦是誘導，或說是教導也不為過。無衣師尹暗嘆，他是慈光之塔的師尹，亦是幾名學生的老師，育人之道他懂得比誰都多，卻……

哈，多想無益。

脣角扯起一抹嘲諷的笑意，無衣師尹沒注意到這已落入緩步走來的殢無傷眼中。

他看不懂這個人。殢無傷將視線移到無衣師尹身上，下一刻又移開。可以說他對此人絕無好感，初見時心底還泛起一陣厭惡。

明明是即鹿的兄長，為何與她竟無分毫相像。即鹿笑時無論面上還是眼中皆帶著能融化冰雪的暖意；無衣師尹雖時刻掛著笑顏，他眼底卻只留冰冷的算計。

殢無傷以為他便是如此虛偽之人，然方纔無意瞥見的，那略帶自嘲意味的淺笑，又讓他起了錯覺——究竟初見時那樣的無衣師尹，是真是假？

他看不懂。自出生起他能看到的只是疾病與死亡，在這滿目枯骨中，縱使有過人的天賦，終究也無法明白外面世界的情景。

是誤闖入他生命的即鹿讓他有了對陽光的渴望，而無衣師尹的出現又使他茫然了，究竟外面世界是否當真就如即鹿一般美好。

『吾知劍族乃慈光之塔最善使劍之族，你特殊的武魄自不容吾懷疑。現今你最缺的是一把適用之劍。』無衣師尹對殢無傷道出他早已設計好的臺詞，並將赩礦示於他，『此乃慈光之塔最劣之礦，你……』

『即鹿呢。』

殢無傷打斷他的話，雙眉微蹙了起來。

無衣師尹尷尬一笑，『小妹外出游玩，短時間內怕回不來。』

邊說邊想著，他那皺起的眉到底是為長久未來探望的即鹿，還是為自己帶來的赩礦？

想必還是前者的可能性大出許多。

『是即鹿讓你來此。』

無衣師尹很想嘆氣。對方這話根本不是問句，語間還透著一股不耐，想是萬分不歡迎自己的到來。

『哈，的確是小妹將你之事告知於吾，她亦有意讓吾助你出這瀆生暗地。』於是他乾脆半推半就，對殢無傷暗示了一番。

『是你有所求，與即鹿無關，與吾亦無關。』

殢無傷低沈而冷淡的聲音響在耳邊，無衣師尹頓時啞然，心頭莫名橫生怒意。

『你此時眼相，千變萬化，可謂精彩至極。』殢無傷看了他的雙眼片刻，得出此言。

就像一盆冷水從頭澆下，無衣師尹這回連惱羞成怒的力氣也失去了，他覺得自己又置身於一片冰雪之中，雖已感不到殺意，也仍是淒寒。

閉眼調整片刻，復睜開時，無衣師尹用淡笑掩去了所有情緒，只道：『還是說回正題罷。赩礦雖為劣礦不可成器，但吾相信依你之能，定不會局限於鑄劍之材。』

他心道那樣的失態實在不適合自己。無衣師尹說的每句話都該經過考量以至毫無紕漏，縱使面對的是殢無傷，也應如此，不能例外。

旁敲側擊地激將數句，直到說至詞窮，殢無傷也是半點反應都無。他不免有微微的泄氣，想此人困於此地多年，不經世事，對世人有效的說辭對他而言難免無用，這也正常。

『說完了？』殢無傷突然開口。

『嗯？』無衣師尹一愣。

『既已說完，你可以走了。』

拋下此話，殢無傷不欲多言，轉身走遠。

無衣師尹搖頭，真是個麻煩的人物。劍族遺民殢無傷，果然不是他能輕易駕馭的棋子。

那日回到流光晚榭，聽下人說即鹿已歸，無衣師尹很是訝異了一番。思慮過後，即嗅出幾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匆匆趕去即鹿宅院探望，不料在門前被攔住，攔住他的侍女為難地道：『小姐身體不適，暫時不想見人……』

『既然如此，那就讓她先好好休息，吾日後再來。』無衣師尹道，又叮囑那侍女好好照顧即鹿，若她病了需盡快找大夫過來雲雲。

見侍女一一點頭，他不多作停留，疾步回去尋自己的一眾子弟，命他們速將即鹿外出這幾月的行蹤查明後告知他。

布置好一切，他坐於案前揉了揉泛疼的額角，總有一種不妙之感彌漫心間揮之不去。

不經意抬眼，見流光晚榭不同於尋常的竹景，無衣師尹微微瞇上雙眼。

竹花開了。紛紛落英，邈若白蝶。

他鋪開長卷，勾起筆染了墨。

落筆畫下的，卻是一卷風雪。

[ 此帖被晏雪在2012-06-26 21:48重新編輯 ]

最怕不相見，最悔後知覺。最恨是離別，最痛是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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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2-06-26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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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無衣師尹第三次去瀆生暗地，是半年後的事了。這半年間發生的事情之多，令他無暇他顧，殢無傷之事亦被他拋之腦後。等到想起，竹花早已謝去多時。

思及此，他暗覺好笑，每逢竹花開時去瀆生暗地探望是即鹿的習慣，自己自然不必遵守。

他帶了酒。他不知殢無傷是否會飲，但依舊帶去了。大概想喝酒的人只是無衣師尹而已。

殢無傷看到他時的反應還是如前兩次一般冷淡，一來二去無衣師尹也不覺難堪了，徑自到一旁取了竹葉飲酒。

杯酒入腸後，無衣師尹纔注意到放置在一旁石臺上的劍。

一把未成形的劍。通體如墨，表面甚至還帶有碎屑，就像隨時都會散成灰一般。

無衣師尹暗驚，知這便是他上回帶來之赩礦所鑄之劍。

赩礦之劣不經鍛造，眼前這景象，想必是鑄劍者強行錘煉而使劍身無法承受，赩礦本體實已化為碎末。

如此竟然還保持著劍的形態，這已屬奇跡。不知殢無傷是用了什麼方法。

贈礦與殢無傷的本意是試探，至於這名絕世劍者是否能將廢礦鑄成神器，本不在無衣師尹預算之內，畢竟就算是他也沒有這個把握。

如今殢無傷有意鑄此劍，或此赩礦也終可成器。

但令無衣師尹不得解的是，當初殢無傷對自己的說辭分明無動於衷，為何又會有意鑄劍？

似是讀到他的困惑，從他走入瀆生暗地至此時都未發一語的殢無傷忽然道：『礦之優劣皆屬世人言語，對吾而言，沒有任何差別。』

沒有差別……暗暗咀嚼此話後，那一刻無衣師尹有一種了解此人的錯覺，明白他想要證明的是什麼，也明白他那份偏執是為何。

於是一笑，『今日吾帶了酒來，不知你是否飲酒……』

殢無傷沒有說什麼，只是接過遞來的竹葉，學他的樣子取酒小酌。

這確是他第一次喝酒。無衣師尹帶的酒並不烈，卻足夠醇，殢無傷只覺一股酒所特有的香氣纏繞脣舌，竟與無衣師尹身上的熏香氣味重疊。

明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事物，他怎會有一剎那的錯感？殢無傷想著，開口依舊淡漠：『即鹿發生何事？』

『咳，她……』無衣師尹放下竹葉，思忖了片刻，考慮該說什麼、怎麼說，然最終還是放棄遮掩，實情相告，『她有了身孕。』

聽後，殢無傷神情並無波瀾起伏，只道：『她做的事，自有道理。』

無衣師尹無言，本來准備的說辭全數梗在喉，一句也說不出。只得悻悻起身，『她近期怕是都無法前來了，你若有話想說與她，吾可代為轉告。』

『不必。』

殢無傷沒有猶豫的回答令無衣師尹動作頓了一下，但這也算是在他預料之中。

『吾會設法助你出去，這之前，你恐怕得再等上很長一段時間了。』

殢無傷不言。無衣師尹這話說得含糊，他知其指的實是即鹿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來不了瀆生暗地。對他來說這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

無衣師尹看他無甚反應，也就告辭離開，沒有帶回那壇酒。

即鹿病了。其實她自回來後身體狀況便一直不太好。無衣師尹請了大夫為她調理，也總不見起色。

於是他想，或許即鹿此病的根源還是她肚子裡的孩子，以及那現不知在何處的孩子他爹。

他又想，自己當初真不該為即鹿的幾滴眼淚便心軟，留下她這個孩子。若他早找出讓殢無傷出瀆生暗地的方法，那麼在發現即鹿身孕的那一刻他就可以將她硬塞給那名冷情劍者，反正他對她也有意。

如今想這些為時已晚，況且就算一切順了此意，先不管即鹿肯不肯嫁，就殢無傷肯不肯娶也是個問題。這名劍者對待他所重視的事物總有莫名其妙的執著，無衣師尹沒來由地欣羡他這種性格。

……明明是在考慮即鹿的問題，怎麼繞到殢無傷身上了。他自嘲，這樣走神可不是個好現象。

即鹿懷的是雅狄王之子，就算此子可留，雅狄王也必除。看來，他需逐步開始安排了。

此後，無衣師尹造訪瀆生暗地的次數有意無意地增多。殢無傷對他的態度從一開始的冷眼以對，到後來的漠然處之，總之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無衣師尹也不惱，對方的態度如何於他而言並沒有什麼特殊意義，他只需貫徹自己的計劃。

他將慈光之塔乃至四魌界近期發生的事說與殢無傷，影射雅狄王對慈光之塔的威脅，即鹿與此事的聯系，以及他無衣師尹的尷尬處境。

然而還未說到正題，殢無傷便冷冷打斷他的話，『直說來意，對你有難度嗎。』

無衣師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心道此人原該不諳世事，為何卻能次次將他之目的看得透徹。

計劃行不通，便只得收手。

『吾之來意並非你所想這般不堪，』無衣師尹半遮掩地道，『只想你出去後或可幫到即鹿……也罷，你長居於此或許無聊，吾帶了些書籍供你消遣時日。』

殢無傷這次倒是沒有拒絕。

他從出生至今的歲月都是在瀆生暗地度過，無聊一詞實不能為他所體會。不拒絕大概只是因為嫌麻煩。

無衣師尹暗自揣測，之後離開了瀆生暗地。

幾日後，即鹿懷病產下一子，為其取名為劍之初。

無衣師尹懶得去想這名字內含的深意，他只知道他肩頭的壓力越來越重了。

此子實為禍害，然已留下，他也不想再去管他。即鹿體弱，他便請了奶娘代她照顧劍之初。即鹿回來後未曾出過門，而無衣師尹也已數月未踏入即鹿所住的宅院。

只求眼不見為淨罷了。

流光晚榭，他隨意提起筆，畫的還是竹。畫完後看也沒看便撕了。

拿香斗焚了香，心卻靜不下來。他不知，他還能保即鹿母子多久。

或有一日，終將捨之。

無衣師尹自問，若當真有那麼一日，他是否會猶豫？

最怕不相見，最悔後知覺。最恨是離別，最痛是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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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2-06-26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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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

劍之初十歲那年，無衣師尹遭遇其仕途上一大困境。

可以說他之處境已達十分危險的地步，而度過這困境的關鍵仍在殺戮碎島雅狄王。

只是相較而言，更使他日覺心煩的卻是那些關於即鹿的流言蜚語。即鹿之事，隨著劍之初漸長大成為已不容人忽視的存在，在無衣師尹交際圈中引出不小的波瀾。慈光之塔師尹之位他穩坐多年，也知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有多少人日夜覬覦而不可得。這個位置本就四藏殺機，能安然到今日，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小心謹慎。而如今局勢，正是扳倒他無衣師尹的好時機，他們怎能錯過。

此外，慈光之塔與殺戮碎島之間，亦已形成劍拔弩張之勢。

他閉眼，輕聲嘆息。

終究還是到了，當捨之日。

轉眼竹花又開，無衣師尹抽空去了一趟瀆生暗地。

他特意選有竹花的日子，只因以後竹花再開時即鹿再不能去探望他，這最後一次，便由他這名兄長代勞。

為求得助殢無傷出瀆生暗地之法，他輾轉多年，近日終於有了眉目，只缺一個契機。

那麼這個契機，就讓他無衣師尹來促成吧。

那日在瀆生暗地見到殢無傷，無衣師尹有一瞬的恍惚。

劍者手持一把長劍。眉眼上方盤旋著妖冶的紋路，只透一股冷冽。

他眼底的風雪依舊，然而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莫名的情緒。

欲傾。

風雪欲傾。

他眼中的雪，比世間任何雪都來得淒艷。無衣師尹驚覺自己已跌入那雙眼中，受困於一場風雪。

此時殢無傷揮劍，霎時四周景物變化，竟把兩人引入一片水墨意境中去。

無衣師尹方回神，只是一年未見，不想他的劍與劍術竟已至此境地。轉念又覺不該詫異，殢無傷天賦到何程度，他是早已有數的。

記得一年前來時，他的劍尚未成。他問了他鑄劍之法，得到的答案竟是『以血相沐，十年無歇』。

那時無衣師尹纔覺得，此人的偏執或許遠不是他所理解的程度。

如今十年已至，劍，也該成了。

殢無傷收劍入鞘，驅散墨色，看著來人道：『吾墨劍已成。』

無衣師尹聞言一笑，『吾也已找到帶你出瀆生暗地之法，只需再等幾日。』

殢無傷點頭，『你是第一個見吾終末之境之人。』

無衣師尹一怔，有種奇怪的情緒盤上心頭。然未及他思考此話用意，只聽眼前之人又道：『或許也將是唯一一個見過此意境，但仍存活之人。』

『哈，』心驟冷，無衣師尹掩飾性地一笑，即道，『吾今日事多，該走了。』

『今日，你未提到即鹿。』

殢無傷話音落下，無衣師尹欲離開的腳步一頓。

『待你出了此地……便可見到她了。』

說完，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瀆生暗地，無衣師尹再細細回想方纔兩人的對話，纔覺殢無傷所言聽似冷情，實則是極曖昧的。

他一定十分思念即鹿，可他注定要讓他失望。

無衣師尹進了廚房，本想熬一碗姜湯，然最後還是改成了蓮子羹。

即鹿喜甜食，他一向都知道。

熬完後他叫了侍女進來，讓她給小姐送去。

那侍女接過羹湯，沒走幾步，又被無衣師尹喊住。

『算了，你放下吧，一會兒我自己送過去。』

『是。』侍女便將其放下，退身走了。

無衣師尹看著那碗蓮子羹，心情倒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那是他的親妹，即鹿。

即鹿……即鹿。

三日後，即鹿出殯。

殢無傷走出了瀆生暗地，首先看到的竟是一場大火，焚去了那只白蝶的冰冷軀體。

然後他看到無衣師尹帶著一臉倦意與他擦肩，道了幾句。而他什麼都沒有聽清。

他不信無衣師尹所說，即鹿的死因。

那一日從來無雪的慈光之塔竟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貌若竹花。

而他的白蝶，在這一場大雪中飛遠，再不給他相見的機會。

無衣師尹沒怎麼費力就說服了殢無傷加入圍剿雅狄王的行動，聯合咒世主等人之力，縱使雅狄王有通天之能，亦不免被擒。

此事過後，殢無傷來找過他一次。用那把赩礦制成的墨劍架住他，質問一場雪中謎。

無衣師尹不驚不惶，神色淡然，『等到吾死之日，便是謎底揭曉之時。』

殢無傷自不知他已步入對方布好的局。他盯著無衣師尹看了半晌，纔收回墨劍，轉身道：『在吾終末之境敗前，保你性命無虞。』

看著他走遠，無衣師尹閉眼，嘴角扯起的笑暈滿了苦澀。

他想起即鹿飲下那一碗蓮子羹時的神情，那份了然，令他無措萬分，亦心痛萬分。

即鹿說的最後一句話，更使他滿眶澀然。

她說，師尹，我只求你護全初兒……還有，照顧好自己。

殢無傷走出瀆生暗地的同時，為即鹿入魔，殺盡了她和劍之初的親友，只為將那只白蝶的影像從心間連根拔除。

他雖走出困住他多年的地方，卻又踏入了他自設的牢籠。

囚心夢牢，夢牢囚心。

他太過執著於那場雪之謎，以至對無衣師尹的說辭全然不信。

寂井浮廊，他日夜對著一口吐涎的墨劍，輕撫手中沸雪石。

風雪之間，歲月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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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2-06-26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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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近日四魌界動蕩頗多。先是苦境名人素還真被楔子送來慈光之塔一游，再是慈光之塔與殺戮碎島、火宅佛獄三方陣營之間的恩怨糾葛並到了一塊兒，游刃其間，縱是手腕高超者如無衣師尹，亦不免覺得疲累。

與珥界主近乎公式化地談論一番後，無衣師尹忽然想起，他已很久沒有去一個地方拜訪一個人了。

——寂井浮廊，殢無傷。

『慈光之塔從來無雪，你知曉嗎？』

『你每有所求，便會這樣告知吾。』

『若你肯接受事實，便無須再為吾沾染血腥。』

『說吧，這次要吾做什麼。』

無衣師尹輕嘆，心知此次談話又是無果。

抬眼望進殢無傷暗紅色的雙眸中，他覺一場風雪正向他傾塌，帶著冰冷和淒寒的絕艷。

或許從看到那場風雪之時開始，他便被困於此，再無法走出。

那麼大概雅狄王之於即鹿，即鹿之於殢無傷，殢無傷之於無衣師尹，並無甚差別，都是牢籠。

然後他偏過了頭。殢無傷善看人眼相，每次與其交談，他都需將自己的情緒修整遮掩一番，以免其語出驚人道出自己的心思。

既然他一心系於即鹿，他又何必自討沒趣。

幾句話說完了正事，無衣師尹即刻離開。留殢無傷在雪地間取出沸雪石把玩。

相識多年，他依舊看不懂無衣師尹其人。殢無傷淡淡看了一眼無衣師尹離開的方向，把沸雪石收好，將放置臺上的墨劍入鞘，外出完成其交代之事。

他盡力去看清無衣師尹的雙眼，然而看到的總是一片混沌。那雙眼偶爾會顯露的一絲情緒，也不見得就是真實的。

——除了那一日，那一滴淚。

殢無傷感受著懷中沸雪石冰涼的溫度，心道此人的真實面目，恐怕就連他自己，都要識不清了。

不過數日，無衣師尹再次造訪寂井浮廊。

他帶了酒，殢無傷看出他情緒有恙。

『你此次前來，又是何事。』

『不久後會有人來此取墨劍鐵涎，吾希望你能阻止他。』

『若吾失手將他殺了——』殢無傷試探意味地問。

『他背叛慈光之塔，若事情當真無法挽回，死，亦是他之天命。』

無衣師尹說這話的時候，殢無傷有從他眼中看到痛楚的錯覺。

他開始好奇，這次的目標，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殢無傷很欣賞一羽賜命。但這不能成為他不殺他的理由。

一羽賜命渾身染血倒在雪地上的時候，殢無傷纔想起，此人似乎是無衣師尹的愛徒之一。

愛徒。

他終於確定那日看到的並不是錯覺，對於一羽賜命，無衣師尹的確掙紮了一番。

然最終還是捨棄了。

他抱起一羽賜命的屍體，傳訊給無衣師尹，步向流光晚榭方向。

成為那人的棋子，當需捨之時，他絕不會心軟。

殢無傷所認識的無衣師尹，便是如此。

流光晚榭，無衣師尹正在寫字，忽然收到殢無傷的傳訊。

落在眼前的，是他極為熟悉的東西。

他緩緩收起那支短羽，合入掌心。

紙上的字被不知何處滴落的水珠浸濡，染成一片。

殢無傷走入流光晚榭之時，看到的便是這般場景。

無衣師尹坐於案前，眼角一段淚痕未乾。

看見殢無傷帶來的一羽賜命屍首，他不忍地別過頭去，傳來下人，命將其葬入四依塔。

『此次，多謝你了。』之後，無衣師尹對殢無傷道。

『對一名殺死你愛徒之人言謝，無衣師尹，你之虛偽實令吾厭惡。』

殢無傷冰冷的諷刺之言仿佛一根利刺直刺入無衣師尹心頭，只是他面上什麼也沒有表現，『你對吾之厭惡早已有之，又何差這一次。』

殢無傷轉身就走。

無衣師尹此時無力再去管他，閉上眼疲憊地倚在座椅間，什麼都不欲想。

他沒看到殢無傷走出數步後又折回。

『吾說過，吾厭惡的，是你之虛偽。』

無衣師尹一驚，睜眼卻沒有看見人，一時以為是自己幻聽。

若非錯聽……那麼殢無傷此言之意便是他厭惡的並非無衣師尹此人。

不自覺地面上漸有了微淺笑意，能不被他厭惡，對他而言已是足夠。

足夠了。

除去戢武王玉辭心的計劃，本以為天衣無縫，不料到頭來他還是棋差一招。

此舉不能除去戢武王，受害的必是整個慈光之塔。所以當珥界主提出讓他去苦境的時候，無衣師尹雖心有不甘，倒也沒太過驚訝，更無反抗之意。

他自嘲，想不到無衣師尹一生布局無數，到頭來卻忘了他原也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需捨之時毫不留情。

一子行錯滿盤傾覆，是他失策，他認命。

告別言允前往苦境之前，他去了一趟寂井浮廊。能否說服殢無傷隨他前往苦境他不清楚，但若此後再無法相見，就此訣別也是好的。

無衣師尹沒有想到殢無傷竟會一絲疑意也無就同意與他同行。原本准備好的說辭先下一句也用不上，他苦笑，也對，此人之偏執決不許他們之間的聯系就此斷絕，就算不提他久不得解的雪謎，他對他的再造之恩也不容他遲疑。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恩情，然對殢無傷而言，他認定的事便必須奉行到底，任何境況都不能改變。

『淪為他人手下棋子，卻仍淡然處之，無衣師尹，吾實在看不懂你究竟想要什麼。』

離開四魌界前，殢無傷這麼對他說。

『哈，此問題吾亦自問數次，竟也是不得解。』其實殢無傷的話正戳無衣師尹痛處，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一笑帶過。

殢無傷不言，忽然伸手撫上他的眉角，無衣師尹下意識地退開一步。

見他如此，殢無傷不再有下一步的動作，只看著他問：『不累嗎。』

那一瞬無衣師尹的心防有就此崩潰的趨勢，被他強行壓制住，化為一句：『時候差不多，我們該啟程了。』

最怕不相見，最悔後知覺。最恨是離別，最痛是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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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2-06-26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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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無衣師尹此行實為逃亡。戢武王的幾大仇敵集聚於苦境，他無衣師尹更是首當其沖。

戢武王無時無刻不欲置他於死地，有此敵，實在難以輕松應對。

遭意外追擊時，他疾速奔往浮廊方向，內心還帶有一絲遲疑。

事出突然，他並沒有與殢無傷交代過，也不確定其是否能趕來相救。

或者最壞的結果是見死不救。

這些疑慮在無衣師尹瞥見那名劍者身影之時全數消去，殢無傷及時出現，劍起無咎，幾招擊退戢武王，救他回了浮廊。

然後無衣師尹的心情又復雜起來。他承認在危急時刻看到殢無傷出現，他無疑是欣喜的，但殢無傷沒有施全力又使他動怒。本以為可借殢無傷之手直接除去戢武王，然事與願違，殢無傷似乎不想殺她。

也罷，留下戢武王也無大害，倒可使之與魔王子相互牽制。

殢無傷只看到了他的怒，直指他眉目道：『你所有眼相皆可作戲，唯獨怒，最貼近靈魂。』

無衣師尹難堪地側過頭，不想讓他再看到自己此時眼中的低落情緒。

他知平日裡殢無傷最樂做的事便是出言譏諷，削盡他的眉角。他不願看到他虛偽的面目，然而卻不知這虛偽最初的來由。

『在你面前，吾最是真實。』

無衣師尹這樣對他說。可這『真實』就連他自己都不知棄之於何處，又要如何展現給殢無傷看。

殢無傷盯著他看了很久。無衣師尹便想，他定是欲從他眉目中找尋些即鹿的影子。他注定又要失望了。即鹿乃是他心中白蝶，純淨不染一塵；無衣師尹卻一身混沌，令人掩目。

他不想殢無傷受困於他之眉目。幾次三番地說自己與即鹿生得不像，是他錯眼，然殢無傷似乎總能被此話激怒。

無衣師尹懂他的怒。他心中那只白蝶早已翩然遠逝，留於世間與她有關的任何事物，皆能勾起他對那白蝶的懷戀。亦只能懷戀。愈懷念，殢無傷就把自己困得愈深。

自己眉間依稀有即鹿的影子，奈何混沌如無衣師尹，只能玷污殢無傷心中那點美好。

此時殢無傷說，他的脫離掌控，令他不安了。

無衣師尹不語。殢無傷沒有說錯，他確有不安，也確是因其未按他所設想的除去戢武王。殢無傷總能一語道破他的目的或心計，但從未看透他的真心——也是，這點所謂『真心』，無衣師尹自己都看不透，何況殢無傷。

此下他也定是以為，自己的不安只是怕他不能再被利用。無衣師尹懶得辯解。無論他初心如何，如今兩人的關系怕也只剩利用了。這層關系雖脆弱，卻足夠牽住殢無傷。他只要一日不正面向他討還恩情，他便一日不得解脫。

這沒什麼不好。無衣師尹安慰自己，至少他們之間的這種牽絆在短時間內不會有結束。

『你不走嗎。』

殢無傷的聲音不帶任何情緒，投入雪地冰冷的空氣中激不起一絲回音。

無衣師尹知他這是在逐客了。若是平時，他定會識趣地離開，不過此日他的心情似乎略有不同。至於何者不同，他難得地不願去思清想明。

『吾無事待辦，或許你可以留吾共飲一杯。』——也算是偶爾順從一下心意吧。

如果殢無傷拒絕，他絕對不會覺得意外。這句話實已逾越了殢無傷待他的一向界限。

然而殢無傷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走開了。

無衣師尹正不解何意，便見他返回，手裡提著一壇酒。

——這纔是意外。

不動聲色走近，看到劍者眼底的風雪趨於沈寂，暗紅的眸色透著一點柔和。

……柔和？

是錯眼了吧。他無聲自嘲。

那一日殢無傷幾乎沒有沾酒。他本非嗜酒之徒，在浮廊備酒不過是為防不時之需。至於這『不時之需』所指為何，他從來沒有想過。

看到無衣師尹眼中的混沌漸淡之時，他便知道他醉了。雖然殢無傷之前從來沒見他醉過酒。

大概是故意的。殢無傷微微偏過頭，看著那人自顧自飲酒，不言一語。他幾乎是習慣性地去推測無衣師尹這麼做的目的，思考了片刻後卻仍是茫然。

在他看來，無衣師尹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皆可成局，引人跌入陷阱還不自知。沒有目的之事，他不會做。

那邊無衣師尹意識早已模糊，眼一閉緩緩倒在雪地上醉過去了。

此人活得太累。殢無傷想著，看無衣師尹醉倒也沒有動作，只將沸雪石取出於手中輕撫。

有雪落下。滿目的白色翩飛，不禁使他想起竹花的模樣。

……即鹿。

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殢無傷驚覺他竟早已忘卻了她的容貌，記憶裡惟留一片如雪的白，以及落滿她一身的竹花。

她的樣子任他如何去回憶，都只餘模糊的輪廓。

於是他不再回憶。

殢無傷將目光投向無衣師尹，看到雪落在他身上，白和紫交疊如畫。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終於起身走近，幾乎是用拖的把無衣師尹抱進了屋。

將人丟到床上的時候聽到了一聲輕哼，殢無傷沒在意，轉身欲離開，不想衣擺卻被扯住。

回頭，床上的人根本沒有要睜眼的意思。

費了點時間把自己的衣擺與他的手分開，卻又聽得一聲『無傷』。

殢無傷怔了下，抬眼去看無衣師尹。

那人依舊閉著眼，眉尖微蹙，雙脣緊抿。

是夢話。殢無傷得出結論，上前為他蓋上一床薄被，纔離開屋子。

到屋外看墨劍吐涎，殢無傷無端覺得煩躁。無衣師尹到底是夢到了什麼，纔會喊出他的名字。

懷中沸雪石冰涼的溫度變得清晰，他的指腹滑過石塊一角。

『如此冰冷的觸感，是你在無聲抗議嗎。』

聲音落在沈寂夜中，激起滿廊飛雪。

無衣師尹醒時唯一的感覺只剩頭痛。扶著額下床後，纔覺得這屋裡的擺設十分陌生，繼而記起昨夜他似乎醉酒在殢無傷的浮廊。

這名劍者竟然沒有把他直接丟出浮廊，實在是令他受寵若驚。

內心自我調侃一番，無衣師尹推門出了屋。

浮廊上，殢無傷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看他的墨劍。

『你可以離開了。』

聞言，無衣師尹扯了一下嘴角，心情還是不錯。緩步走過殢無傷的時候側目看了一眼，竟發現對方的視線也是往他這邊的。

如常疏冷的眼神，成功讓無衣師尹內心驟亂。

他轉頭疾步離開浮廊，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雙眼。

——那場風雪……停下來了。

最怕不相見，最悔後知覺。最恨是離別，最痛是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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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12-06-26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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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

除去在戢武王身後獻計的人是徹底擊敗她的重要一步，無衣師尹絲毫不敢怠慢。然而在看到那璽石之時，他最先想到的人竟然是殢無傷。

殢無傷似乎對石頭情有獨鍾，他曾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拿出一枚毫不起眼的石頭把玩，眼神是幾近虛幻的溫柔。

這種溫柔……是只能屬於即鹿的吧。無衣師尹在一瞬間就肯定了沸雪石和即鹿的關系，也深知一般石頭定入不了殢無傷的眼。

便縱如此，他還是特意去了浮廊，只為送殢無傷一枚璽石。不過臨行前，他思慮片刻，又叫上了撒手慈悲。

在浮廊外圍，兩人被攔下，無衣師尹看出殢無傷臉色不好，只得令撒手慈悲退開十步，自己一人進入。

無論慈光之塔時的寂井浮廊或此時的浮廊巘，殢無傷都不許他人擅入，一旦誤闖，便需付出性命之代價。

這『他人』的定義，是除卻無衣師尹的。所以無衣師尹一面為他的自囚而擔懮，一面為自己的特權而暗喜。他希望他能走出心牢，又不捨這份特殊。

搖了搖頭阻止自己亂想，無衣師尹取出璽石給殢無傷，卻被他側身躲過。

『並非所有石頭都能入吾眼。』

聽到殢無傷此言，無衣師尹只是想笑。真被自己料中，殢無傷對沸雪石之外的石頭根本沒有興趣。不過他特意來此一趟，又怎甘願心思白費。於是直言此石之奇特，使他在第一眼見到時便想起了殢無傷。

如此一說，對方倒是接過了璽石，看也沒看就收入懷中。

無衣師尹心頭一黯，便苦笑著問他，是否在他心中，自己一點地位也無。

『如果你死了，吾會替你報仇。』

『哈，』無衣師尹為他的疏離動怒，彌漫心間的苦澀感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你之好意如此涼薄，吾說不出謝字！』

說完，他便欲拂袖而去。身後響起的淡漠聲音，又使他停下了腳步。

殢無傷道：『吾從不說假話。』

『那便等到吾死那日，再來證明你的真實罷！』拋下此話，無衣師尹沒有再回頭。

雪地間，殢無傷看著無衣師尹的背影遠去，再從懷中取出那枚璽石輕撫。

對於沸雪石，無衣師尹定是會錯意了。殢無傷想起那天在即鹿墓前無衣師尹落下的一滴淚。那或許是此人唯一的真實。

那滴淚落在路旁一顆石頭上，無衣師尹走後殢無傷將其拾起，名之沸雪。從此常伴於身，如今竟已過去百年。

他時常看著它回憶那只白蝶，心中卻明了，沸雪石與即鹿的聯系其實微乎其微，他會拾起它的原因也只是無衣師尹那一滴淚。

殢無傷將璽石與沸雪石收在了一起。他不知，從幾時開始，自己對著沸雪石想到無衣師尹的次數，竟比即鹿還多了。

他閉眼。那只白蝶的倩影在風雪中愈行愈遠，眼前，只餘一片落寞的紫色。

既來到苦境，不免要遇上故人，劍之初，無衣師尹自覺對其一直懷有歉疚。

他從未盡到身為人舅的責任，甚至縱容殢無傷殺盡他的親友。劍之初亦四處探尋凶手下落，奈何至今無果。

無衣師尹曾想，若他不從中周旋的話，以殢無傷冷漠避世的性子，恐怕這兩人今生今世都見不到面了。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畢竟若讓劍之初得知他一直在尋找的凶手就是殢無傷，或者讓殢無傷得知劍之初乃即鹿之子，那麼兩人面對的勢必只有一戰。這一戰，無論哪一方敗，都是無衣師尹所不願看到的。

的確，他不願兩人成仇相殺。他更不願這場仇恨隔在兩人之間不得化解。所以最終，他還是將劍之初的存在告訴了殢無傷。

無衣師尹對他說的是『還情於自己』，奈何對方將此話誤解成了他的嗜殺。

『等你見到他時，便會知曉這「還情」是何意了。』

如此辯解著，走出雪地的時候他也自問一次，如果兩人仇恨終究不得化解，自己會偏向哪一方。

心底很快浮現毫無意外的答案，無衣師尹脣角的笑意染上自嘲，不由覺得有些事情大概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都一樣吧，那只白蝶，和那場風雪。

殢無傷與劍之初一戰後，無衣師尹欲了解戰況前往浮廊。路上忽然想到，其實他該去關心劍之初的。

畢竟那纔是即鹿之子，他的外甥。

而踏上雪地的腳步卻不帶遲疑。

殢無傷未歸，浮廊無雪。無衣師尹靜立其間，這片刻安寧之感，是在濯風山隅所難感受到的。

來到苦境後殢無傷不再畫地為牢，也算是好的進展了。無衣師尹闔眼，如今他已習慣了等待，縱使殢無傷不在，浮廊的氣氛亦令他心安。

背後突現嚴寒喪氣，無衣師尹回身。是殢無傷緩步歸來。

他上前詢問戰況，來者看他一眼，道：『為何不去問劍之初。』

『直覺便是來到此地……』無衣師尹又近一步，毫無掩飾地道，『或許在吾心中，你之存在比劍之初重要。』

『哈。』殢無傷不以為意，放下墨劍，側身倚坐長廊上。

對方這樣的反應實屬意料之中，無衣師尹只是輕嘲，便沿決戰話題探問他對於合作的想法。

『你之目的，昭然得令吾不喜了。』

聽得此言，無衣師尹亦只能輕嘆。在殢無傷看來自己與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每一句話都是利用。

他承認利用，但又不甘對方忽視自己的那份真心。無衣師尹也覺得這實在是自討苦吃。之前他醉酒留宿浮廊，殢無傷所表現的種種令他以為兩人之間僵持的關系或有轉機，然此後對方的冷淡態度又絲毫不改，他不由感到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你應有事待辦，吾不送了。』

沒說上幾句，殢無傷即下逐客令。此日的無衣師尹沒有那麼好的心情再作逗留。

『你啊……當真疏情的可以了。』他無奈，離開時想著，大概確是自己一廂情願了。撒手慈悲就對他這般縱容殢無傷的態度很是不解，那名劍者明明句句都在落他的眉角，可他仍三天兩頭往浮廊跑。

無衣師尹擺出高深的姿態對撒手慈悲說『有容乃大』，不過其中真正的緣由只有他自己清楚。

既然殢無傷認為他只是在利用，那麼他何不就將此看成利用，不去奢望其他任何什麼。無衣師尹苦笑，自欺欺人而已，什麼時候自己竟做不到了。

對無衣師尹所言，殢無傷總保持七分猜忌。這種猜忌在百餘年的時光中早已成為了他對待此人的一種習慣，縱使有時認為他說的不見得就是虛情假意，也不能打消內心疑慮。

比如這日無衣師尹明說他之存在的重要，殢無傷不欲懷疑，只是看見那人眼相無一絲清明，他又不得不去揣測對方是否又想利用他。

若是如此，那麼討好也能視為一種利用的手段。

殢無傷不願去深思，加上與劍之初一戰令他情緒多少受了點影響，他沒有精力再去看透無衣師尹的種種算計。

於是他逐客。卻沒有漏看那人離開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

看到劍之初時，殢無傷確是為那點即鹿的影子而懷念。然而只有懷念，情感上產生的沖擊甚至都沒有聽見無衣師尹那句話時強烈。

他憶起那夜無衣師尹毫無防備地醉倒在浮廊，以及在醉夢間喚出的他的名。

殢無傷伸手，接住一片飄迎而下的雪花。

大概就是從那時起，他再不用那麼多的時間，去懷戀他的白蝶。

最怕不相見，最悔後知覺。最恨是離別，最痛是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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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12-06-26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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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

為借地一事任雲蹤拜訪濯風山隅，將遇到的困阻說與無衣師尹。

『那名劍者態度強硬……』

——哈，竟是殢無傷的浮廊。無衣師尹默然，便問任雲蹤是否打算用武力硬取。

任雲蹤答恐傷和氣，弄巧成拙。

得到否定答案，無衣師尹心道幸好你未擅闖……

一番談論下來，他應允替任雲蹤完成借地之事，沒有明說其實自己與那雪地主人熟識。

不願讓太多人知道他與殢無傷的關系，在四魌界時這樣是為大局考慮，來到苦境後他心態竟依舊未變。於是明白，什麼大局什麼謹慎，他只是不願把外人帶入兩人之間罷了。

這大概又是一次一廂情願。無衣師尹自嘲一番，喚來了撒手慈悲，命他將浮廊所在巧妙說與末世聖傳的人知曉。

嗯，然後就該去尋備地了。

無衣師尹對苦境不很熟悉，而事與殢無傷相關他又不願假手他人，思慮片刻後就打消了去問素還真的念頭。便縱如此，尋備地本也不是什麼麻煩事，只不過他太了解殢無傷之喜好，輾轉幾日，依舊無果。

之後某日無意間發現雪漪谷風景之獨特，讓無衣師尹在看到的第一眼，便覺那人會喜歡。

他一向鍾愛雪茸花。這種與即鹿最為相似的花種。

看著那滿谷茸花，無衣師尹脣角微揚。似乎他並不怎麼排斥殢無傷總念著即鹿，畢竟除了即鹿，他不知他們之間的聯系還能剩下什麼——或許就只剩利用。

緩步走出雪漪谷，清風迎面吹來，在面前卷起幾片茸花，被他伸手拂去。

和殢無傷的關系本就建立於利用之上，若除卻利用還想從其身上獲取些別的什麼，那確是他無衣師尹過於貪心，也過於奢望了。

至少他還願意替自己報仇，這百多年的交情不算白費。

漸漸四周已無茸花飄蕩，無衣師尹不再多想，抬眼看了看天色。

該是時候，前往浮廊了。

一看到氣勢洶洶殺到浮廊的號天窮一行，殢無傷便知這又是無衣師尹的安排。在苦境除了他，無人知曉浮廊的所在。

幸好來者不算什麼無聊之輩。殢無傷聽著墨劍哀吟，發現心中竟沒有怒意。

於是起身應戰。

對無衣師尹之行為，他已容忍到了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地步。

雖不解，卻也明白這與即鹿毫無關系，『即鹿之兄長』這一身份，對他而言沒有任何特殊意義。

那麼，是為何？

殢無傷揮劍啟終末之境，數招擊退來犯眾人，收劍入鞘之時，仍未想通。

是為還恩？無衣師尹確實對他有恩，可恩情並不能影響他對待此人的態度。回頭看一眼已被破壞的雪地浮廊，殢無傷輕輕皺了一下眉，幾步走出到了浮廊外圍。

既不得解，便無需自擾。

他負手而立，靜靜等待一人的到來。

來到浮廊外圍，見靜立於此的殢無傷，無衣師尹閉眼考慮了下說法，而後上前詢問。

殢無傷轉身冷冷看他一眼，一語揭穿他的假托之辭。

無衣師尹輕咳一聲，繼續與撒手慈悲一唱一和。

對兩人之演戲感到不耐，殢無傷直接出言打斷，『想是你早已尋好備地，說來吧。』

『嗯，』無衣師尹淺笑，心知此行之目的已達到，便將雪漪谷位置告訴他，『雪漪谷，纔是你再建浮廊最佳之地。』

『此事可一不可再，此次，就當吾賣情於你罷。』走時，殢無傷道。

無衣師尹言謝，目送他背影遠去。

對方會如此好說話，就連撒手慈悲都不免疑問。

『非常之人，其度量豈是常人所能揣測。』無衣師尹這麼說，心中也覺奇怪，殢無傷對此事竟連怒容都未顯。

不再拘泥於居住之地……是否，他已走出困他多年的心牢。

隨即想到還要將借地成功的消息告知眾人，無衣師尹並不深思，即離開前往半峰雪。

於雪漪谷重建浮廊後，殢無傷等了很久，仍不見無衣師尹前來。

起先只是微疑。浮廊無人拜訪，心中甚至還覺得清閑了不少。

再之後，便覺情緒變化漸漸超出以往任何時刻，還伴有些微的不安。這種感覺並不強烈，但足以令他煩躁。

而多日無事，使他有時間去思考一些問題。比如此時心頭這種不能遏制之不安產生的原因。

本想對無衣師尹而言，自己之存在不過是一枚棋子，其種種利用也證實了這一點。後來對方有意無意的接近與自己心境的變化，殢無傷又發覺，兩人之間的關系只以一個『利用』來形容，怕是太單薄了。

之前總以為無衣師尹遲遲不肯把恩情正面討還，就是想讓他為其做事，這種關系將一直維持下去，不會斷裂。卻未曾想過，若有一日無衣師尹不再來了呢。長久以來都是對方拜訪浮廊，自己從未去尋過他。這單方面的聯系若是斷了，那麼兩人便形同陌路。

殢無傷忽然覺得無法忍受。百餘年來，這不清不楚的關系一直存在，便縱無關恩怨和感情，他也已將此視作了一種習慣。

既是習慣，不論好壞，總是難以割捨的。

漫天茸花翻飛，殢無傷接住一朵，於掌間端詳。

此時的他早已不能憶起即鹿，心中想著的是他是否該前往濯風山隅一探。

——不過想想罷了，橫豎無衣師尹都不會忽然消失，縱有不安，他也依舊選擇等待。

聖魔大戰在即，無衣師尹不太有時間想到別的事。而在苦境待了這麼些時日，經歷的種種，竟令他有了不小的變化。

漸漸，開始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這個問題殢無傷曾問過，帶著一種他十分陌生的神情。那時無衣師尹沒有正面回答，因為他心中也沒有答案。

如今，他已得到一個不會後悔的答案。

應下魋山之行，便是如此。

他明知此去凶險非常，有沒有命回來都不知道，卻還是應允了。那麼多年，違背初心之事他做得太多，早已識不清自己的真實面目。此次，他終於想要順從心意。

只是魋山行前，他必須先去見一個人。

殢無傷。

『你比吾預想來得遲了。』

踏入雪漪浮廊聽到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無衣師尹不禁莞爾，『吾以為你已不歡迎吾再來了。』

『他人意願，向來不是你所考量之重點。』

無衣師尹微微愣了一下，『來到此地的你，似乎有變，又似乎如常。』

『常如何，變又如何？話鋒回轉之下，你還是會說回你之目的。吾變與不變，只是你的閑絮。』

聞言，無衣師尹脣角的淺笑變為苦笑。看來他的確未變，對自己還是冷言冷語，半點情分也不念。

這樣也好。此次前來本就是要做一個了斷的，此後有關無衣師尹的任何，都無法再使他受困了。

至於自己的那點心思，他知曉與否、回應與否，早已不重要。無衣師尹這樣對自己說，所謂感情，於他或殢無傷都毫無意義，不如就此捨棄。

『你對吾一直懷有一份不能淡去的敵意，為何？是因為吾無能保下即鹿，是吾對即鹿疏於照顧，還是你怨吾為大局捨去即鹿？』

『答案，你心中不是早已有數了嗎。』殢無傷蹙起了眉，煩躁之感又浮現上來。眼前的人和心中自己的聲音都在問他為何。為何對無衣師尹的情感竟會如此復雜，為何明明該是厭惡卻難以將此人割捨？

『吾今日來便是想告訴你，束縛你的雪謎早已消融。此後，你不必再受困於吾之言辭。』

『雪謎從來不是因你而存在，你無權決定它的消融與否。』

其實他早已步出自己虛設的牢籠。殢無傷抬眼看去，心道，是你之存在，使吾牢籠頓毀。執著於雪謎，只因他想要一個答案。一個不但牽連到即鹿，更關系無衣師尹的答案。

終於明白，他之所以能容忍無衣師尹的種種行徑，願讓他一次次踏入浮廊禁地，皆是因為他想看懂這個人。

他想看懂那虛偽外表下，究竟是有怎樣的真心。

『那你為何肯一次又一次聽命於吾？是因為吾將你從瀆生暗地帶出，又賜你重生，這份恩情，縱使你再怎樣不待見吾，亦要費心與吾周旋了。』無衣師尹頓了一下，終於道出此行目的，『那吾便給你償還恩情的機會。』

殢無傷微疑，『你向來不肯正面討還這份恩情，如今怎麼竟肯了？』

無衣師尹不答，只道：『將你身上的沸雪石給吾，你我之間，就算兩清了。』

殢無傷自懷中取出沸雪石，無衣師尹見狀便欲去取，不料被他側身躲過。

『此石是從路邊撿回，毫無稀罕，你要之何用？』

『一塊普通的石頭，你又為何要隨身百年？』

……因為你。殢無傷望向他的雙眼，那一向混沌的眸此時竟清澈地仿佛能映出他的影。

『已經習慣，便無須為何。況且一顆石頭就能償還恩情，未免簡單了。』

見他不肯給出沸雪石，無衣師尹輕嘆，想他定是不願捨棄這份關於即鹿的回憶。也罷，『你以為需有難度纔算是償還恩情嗎。也好，吾將往魋山，一路上或有險阻，你便送吾一程罷。』

殢無傷還是在看他的眼。將心中疑問說出，『你之眼相，不懂得作戲了嗎？今日的你，特別不同啊。』

無衣師尹避開他的目光，『將人看得太透，只是強迫自己去面對。看人只看三分，除了讓自己好過，亦不會讓別人為難。』

『其實，吾從未看透過你。』走到他身邊，殢無傷低聲道，『尤其今日的你，吾更看不透。』

『哈，』無衣師尹為他的坦白一笑，『如何，肯送吾一程嗎。』

殢無傷取了墨劍，沒有半刻猶豫。自出了瀆生暗地，對無衣師尹所說，他便未曾拒絕過。

『走吧。』

最怕不相見，最悔後知覺。最恨是離別，最痛是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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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12-06-26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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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往魋山路上，兩人無甚交談。而遇險時的默契總讓無衣師尹一陣寬慰。若他此去終將喪命不得歸，這一路有殢無傷相陪，也不覺有多少遺憾。

對方待己的態度已有所松動，不再似以往那般冷淡疏離。跟上前方之人的腳步，無衣師尹心道，這算是好事。只是不知他是否還有機會消受。

一路沈默行至魋山山腳，無衣師尹停步，道此行已終，如此便算還清了他的恩情。殢無傷轉身離去。身後一聲低語：若有一日你真心視吾為朋友，便再來找吾罷。

離開的人身形頓了一頓，只是終究沒有回頭。無衣師尹勾脣淺笑。或許這已經算是極限了。相交多年，他應是識殢無傷最深，可後者總不能踏出自困的心牢，亦總不能淡去對他的那份敵意。如今兩人關系似有轉機，若此行可平安歸來……

呵，縱使不辱使命平安歸來，他又能如何。

視線已再觸不到遠去那人的背影，無衣師尹終於轉身，隱去面上與心間的所有情緒。

魋山此行責任之重，他絕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疏忽。

告別無衣師尹後，殢無傷忽覺有一絲恍惚。行於路間，懷中的沸雪石溫度好像不再那麼冰冷。

他察覺了無衣師尹的變化，只說不出到底變了什麼。或許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再如往常混沌。

思及方纔對話，一種莫名的情緒縈上心頭。

『朋友……呵。』殢無傷低喃，他自問是否已把他當作朋友。孑然一身百年，他並不了解『朋友』的定位究竟如何，然而內心似乎並不認同將無衣師尹劃分為這一類。嚴格來說他們的關系更像師徒，只不過他也不會認同這類。

如此，對於無衣師尹，他再次茫然。如今他已無法將其看作陌路之人，他承認此人對於自己的重要性。

待回到雪漪浮廊，靜心聽雪，一切如常。

有些問題，便等那人回來，再當面探問罷。

魋山一行著實凶險，事後無衣師尹回想起當時情形也不免唏噓。

若非有神源相護，恐怕他早已不在人世。

此次以千萬人之性命相賠所得的勝利，他知代價實在太大。

然而不能後悔。

無衣師尹將相斗湊到鼻邊一嗅，心情漸漸平靜。

他是無衣師尹。所做之事，皆不容後悔。

到雪漪浮廊時，殢無傷不在。風過處茸花輕翻，無衣師尹注目於此景，思緒游移。

只不過一時想要來此的心情過於強烈，便來了。他其實並不知見到殢無傷後該說些什麼。

要說的，不是早便交代清楚了麼。

殢無傷不在，倒是給了他思考的時間。自嘲地一笑，便轉身欲離開浮廊。剛踏出幾步，就被一身影攔住。

『為何要走。』

看著眼前之人，無衣師尹怔了怔，一時竟不知要如何回答。

『方纔吾在屋頂。』殢無傷道。見人來訪，他沒有即時現身。也正因如此，纔沒有漏看此人的任何一道神情。

自嘲，或是自憐的笑意，令他心緒一陣莫名。回神時，人已擋在了無衣師尹身前。

『吾……』無衣師尹穩了心神，『吾方從魋山歸來，想或許應與你交待一聲。來此未見到人，念也不是什麼大事，便打算離開了。』

『魋山……』殢無傷眼神驟然一冷，『吾不知你此去竟是送死。』

『哈，吾也不知你何時竟關心起吾來了。』

無衣師尹避開殢無傷投來的視線，無端覺得心慌。何時起，他已不敢再去看那雙眼。不敢看到那雙眼中透露出來的對他的任何情緒，無論是嘲諷、厭惡，或是疏冷。

『為何不讓吾陪你走完魋山全程？』這個問題在魋山他便問過，當時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

『沒必要。』無衣師尹闔眼，『吾不想再對你造成任何牽絆。』況且魋山一行太過凶險，他更不願殢無傷被牽連或因此受傷。

『吾與你之間的牽絆，它存在與否不是你能決定的。』

無衣師尹一驚，抬眼看去，殢無傷神情竟是壓抑的怒容。下意識想退開半步，卻被抓住手腕拽到對方身前。

『你之逃避，令吾厭煩了。』殢無傷閉眼，手扶住對方肩背，略一低頭吻上他的脣。

思緒頓時變成空白，無衣師尹甚至忘記掙紮，只能任其脣舌與己糾纏，直到脣間傳來一絲刺痛伴著血的腥甜味道，他纔回過神奮力掙開鉗制。

殢無傷松了手，拭去留在脣角的血跡。那種隱怒略淡了一些，於是偏過頭，不再去看那人。

得知無衣師尹喪命於魋山的一瞬，他心頭突然燃起一陣不可熄滅的怒火。那時他方知曉，自己冰冷沈寂百餘年的心其實並不是沒有溫度。縱使後來證實其因為神源得救一命，心間怒意也無法平息。這種莫名的情緒在看到無衣師尹時變得尤為強烈，他幾乎不能自制。

而對方一再的閃爍其辭與逃避行為，更令他心煩非常。他永遠看不懂這個人。看不懂在那七分壓抑下的真實究竟是什麼，更看不懂他們之間那似淺實深的牽絆。

另一邊，無衣師尹面色蒼白，不去思考殢無傷逾越的舉止起因為何，略整理了衣著便往雪漪浮廊外走。

這次殢無傷沒有立刻攔住他。

靜靜看著那人踩著凌亂腳步走出十步之外，他忽然道：『那夜，你為何會喚出吾之名。』

平淡的聲音，於無衣師尹心間激起一陣波瀾。

他停下腳步，面色愈顯蒼白。

是他醉倒在浮廊那夜？自己竟然會在醉夢間毫無防備地喚出殢無傷之名……

若是如此，說不定對方早已看透。

無衣師尹苦笑，他已忘記那夜到底夢到什麼，就算記得，也無法回答。

要怎麼說？說在其為即鹿自困百年的同時，他也為其眼底風雪中那點根本不屬於他的溫柔而沈淪百年？

哈，這種說法連無衣師尹自己都不信，殢無傷又怎可能相信。

『不回答，是在考慮何種說辭能令吾滿意，亦不使你自己為難麼？』殢無傷走到他身後，『那麼吾給你時間考慮。』

『吾……』無衣師尹啞然，張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這種情況下掩飾或謊言都已枉然，或許直言相告纔是最好的選擇。可他又如何能說，又能如何說？

殢無傷就如他所言那般，靜靜等待。

無衣師尹只能認命。

『吾……』他開口，聲音因心頭苦澀變得乾啞，『你既都已知道，何必又要吾回答。』

殢無傷微微皺起了眉，上前一把拉過他手腕。後者一個重心不穩，他便就勢一推把人推倒在雪地，欺身壓上。

肌膚接觸到冰冷的雪，無衣師尹瑟縮了一下，身體更貼近殢無傷。可眼前之人的體溫卻也比雪地暖不了多少。他輕嘆一聲，閉上眼側過了頭。

一路在他頸上落下細密的吻，焦躁的心緒於那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下煙消雲散。殢無傷停下動作，把頭伏在無衣師尹頸間，聞著那此時並不濃烈的香味。

『為何不拒絕？』

『有用嗎？』無衣師尹苦笑。

『……你總不肯撤去那層偽裝，愈是如此，吾便愈想要看懂你。』殢無傷拾起一縷散落在雪地上的紫色長發，放於脣間輕吻，『而不知何時起，吾竟覺得放不開了。』

聞言，無衣師尹一震，轉頭去看殢無傷。對方的臉近在咫尺，妖冶盤旋的眉紋此時竟透著些曖昧意味。那雙眼褪去了淒寒的風雪，染上縷縷繾綣。

心中百轉千回，緩緩開口，『吾以為，你對吾的感情只餘厭惡。為何……』

『你之虛偽確令吾厭惡。』殢無傷扣住他放在雪地上的手，『至於何時如此，吾亦不知。』

他想起沸雪石。隨身百年已成習慣，既是習慣，便無需理由。

對無衣師尹，心情亦然。

見那人雙眼低垂，微露倦意，殢無傷再次欲俯身吻上，不料被輕輕推了一下。

抬眼，不解地望向他。

無衣師尹無奈，『雪地上冷……』雖然對方難得真情流露令他感觸頗深，只是時間太久他手腳幾乎就要凍僵……

殢無傷愣了一下，隨即拉起他，拍去他身上積雪，於耳畔低聲道，『那麼進屋吧。』

最怕不相見，最悔後知覺。最恨是離別，最痛是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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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12-06-26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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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無衣師尹在半夜驚醒。身邊傳來的平穩呼吸使他的情緒稍稍平復一些，但片刻後又覺苦澀萬分。

他夢見楔子，夢見一羽賜命，夢見即鹿，還有那些直接或間接因他而死的人。

側過頭，微弱光下，睡夢中的殢無傷面容比平時柔和許多，他忍不住想要伸手輕撫。轉念又怕吵醒他，只得縮回半空中的手。

憶起幾個時辰前的事，只覺渾身氣血都湧到了臉部。然而大腦漸漸清醒，之前他因殢無傷種種出乎意料的舉動和言語而喪失了冷靜思考的能力，現今恢復過來，惟嘆便縱再溫暖美好的夢境，也終要有醒來的一刻。

想到殢無傷一直執著而至今不得解的雪謎，近日雖不曾聽其提起，他也知其不可能放棄答案。

——這個答案，對你來說，是否太過殘忍了。無衣師尹注視著那張睡顏，無聲而問。

次日回到濯風山隅，就見撒手慈悲趕來問：『師尹你昨日跑去哪裡了，怎一夜未歸？』

『咳，』無衣師尹輕咳一聲，挑開話題，『撒手慈悲，吾囑咐你之事，都辦妥了否？』

『當然，師尹你還不放心我……唉師尹你臉怎麼好像紅了……』

『……你錯眼了。』無衣師尹走至案前，與撒手慈悲拉開一段距離，纔止住他繼續探問。

相比之下，離開雪漪浮廊時殢無傷的表情怎麼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輕嘆一聲止住思緒，無衣師尹取了紙筆，握筆的手遲遲落不下去。

能逃過魋山一劫是他運氣，他明白以如今局勢看，可能再無多少時日他便將自食惡果不留於世。

那之前，他必須有所准備。

終究落了筆，寫下那個殢無傷一直執著的答案。寫完最後一字，他卻想笑。不知那人看到時將是驚是怒？會不會想把他從墳裡拉起來質問……哈，反正到那時，世上也再不會有無衣師尹了。

他覺得把如此殘忍之事留給殢無傷一人承受是自己太過狡猾，可他不想在死後依舊困住他。

那名絕世劍者，不該為任何事物所困。

把信裝於木盒中施了術法，無衣師尹將其托付給撒手慈悲，命其等時機成熟後去雪漪谷交予殢無傷。

一切吩咐妥當後，他脣角緩緩漾開一個笑意。

這樣一來，就算無任何牽掛了吧。

只是遺憾……遺憾一場好夢，終有醒時。

——著書三年倦寫字，如今翻書不識志。若知倦書悔前程，無如漁樵未識時。

那一日殢無傷忽然聞到了竹被焚去的氣味。

——就像一直纏繞在那人身上的香氣。

心頭驟然一緊，欲離開前往濯風山隅，卻見一道黃色身影踏著沈重步子到了浮廊。

來者他見過數次，記得是無衣師尹之愛徒，撒手慈悲。

他不悅其踏入浮廊，而未開口阻攔，便聞其道：『師尹……師尹他已經死了……』

怎有可能？！

殢無傷不信，立刻以為這又是那人演的一場戲。他質問來者，得到的卻是一句『無情無義』。

接過撒手慈悲遞來的木盒，思緒還處於一片混沌之中。那人能有所准備。就是說明他已預知了這一場劫難，又怎會不提前告知……

打開石盒，是一把即鹿的長命鎖和一封遺書意味的信。

殢無傷讀了信。

那一刻怒或恨都不足以用來形容他的心情。

信在手中被震成碎末，他想笑，渾身氣血紊亂沒有發泄的途徑，笑出的聲音是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悲慟和狂怒。

他曾經以為他那顆冷漠的心不可能產生如此激烈的情緒。

想狠狠質問那人到底為何要布下一場如此荒唐的局，為何騙了他那麼多年卻在最後告知實情。然而卻在一瞬清醒過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早已不在。

無衣師尹已經死了。

雪漪浮廊。撒手慈悲走後，殢無傷獨自陷入回憶，以至對身邊妖應封光的幾句安慰之言毫無反應。

從瀆生暗地的那第一眼開始。他至今還能清楚記得在看清那人眼相的一刻從心底泛起的厭惡。

然後是他滿含算計的接近，贈他赩礦，不厭其煩地說一些四魌界局勢。那時自己冷漠地聽著，毫不在意。

與無衣師尹相識第十年，墨劍煉成。他被帶出瀆生暗地，看見一場大火焚去了白蝶的殘軀。從那以後，他徹底被一場根本不存在的雪中謎困住，自囚百年。

可竟記不起來，到底是從那一日起，無衣師尹這個人佔據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他曾以為自己會為一只白蝶沈寂永年，但這個自建的牢籠實則脆弱不堪一擊。

不久前他打破自囚之牢正視對無衣師尹的感情，卻在最後迎來如此結局。

無衣師尹……

殢無傷闔眼，自問是否有恨。

恨……恨什麼？是恨他的欺騙還是恨他的坦白？

不管是哪個，都無意義了。在死亡面前，愛或恨都沒有任何意義。

那麼還剩什麼，他還能做什麼……

忽然記起曾經許下的那個承諾。

——『如果你死了，吾會替你報仇。』

他睜開眼，提起墨劍。

『吾對你之承諾，從不作假。』

墨劍折斷的一刻，殢無傷落了淚。

他這一生只許過兩個承諾。對無衣師尹。

一是在他終末之境敗前保其性命無虞，二是在其死後為其報仇。

然而他未敗他已死，他死後他方敗。

到頭來，竟然哪個都無法兌現。

——吾之死是一切荒唐的結束，你，無需為吾報仇。

無衣師尹那封信的最後這麼寫，看來是早便料到他報不了此仇。

殢無傷靜靜看著雪漪浮廊隨雪飄迎翻飛的雪茸花，心中只餘空白。

——如今，作惡多端的吾報應已彰，你的人生自由了。

哈，自由？他冷冷地念著這兩字。無衣師尹所謂的自由對他來說只是一段無盡的空虛。

不知應何去何從。

殢無傷合上眼。他用了百年的時間去淡忘即鹿，那麼這一次，該用多久。

這樣過了數日，直到素還真造訪雪漪浮廊，交予他無衣師尹生前慣用的香斗。

香早已熄滅，然仿佛還能於空氣間聞到一絲香氣。

殢無傷將它緊緊握在手中。

素還真提起墨劍的事情，他纔想到無論怎樣，都應把墨劍復原。

『吾此生，只認墨劍為劍。』他道。只因為鑄劍的赩礦是無衣師尹親手所贈。

周旋幾日後墨劍終於被修復，卻也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殢無傷並不在意。墨劍對他而言，意義本便不止是習武殺人之工具。

取回劍，他前往戰雲夢澤。

說到底還是因為不信。

至少……至少要親自看一眼。就算只能找到那人遺留的一星半點痕跡，也是好的。

此地荒蕪人跡。陽光略為耀眼，槐花輕搖，前方的景如同幻象看不真切。

殢無傷以袖掩目，忽然於滿地碎光中，瞥見一抹紫色。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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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12-06-26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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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關於復活

殢無傷想了很久是不是該直接沖上去給他一劍，好在他最終還是把這種沖動壓了下去，上前把人狠狠抱住，力道大得像要將他揉進身體。

『咳，無傷，吾知道你現在心情一定很復雜，不過能不能先放開，吾慢慢說與你聽……』

於是放手，冷冷瞥他一眼，『說。』

『……太復雜了說不清。』

殢無傷覺得還是一劍刺過去比較實在。

無衣輕嘆，拉過他邁出腳步，『吾暫住於附近，走吧。』

被帶到一間毫不起眼的民居後，無衣關上門，倒了杯茶給他。

殢無傷只是看著，片刻後緩緩開口：『你沒死。』

『……吾的確是死了，』無衣坐到他對面，替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不過後來為人所救。』

『誰？』

『楓岫。』他垂下眼，憶起之前發生的種種，只能說是天意所至。

『楓岫？』

『就是楔子。他到苦境後化名楓岫主人……不，這是他原先的名字也說不定。』

『為何不來找吾。』想到前些日子到現在心境變化之復雜，殢無傷的眼神又冷了幾分。

無衣苦笑，『吾復原的速度沒有那麼快……況且你遲早會來，吾就在此地等著又有何不可。』

殢無傷不言，拿起眼前的茶杯呷了一口，只覺苦澀難當。

『楔子……吾記得他是因你而死。』

『吾從來沒有想過要置他於死地，』提到此事，無衣的目光黯淡下來，『那是……意外。吾沒料到火宅佛獄帶來的竟會是……那之後吾曾四處找尋使人復活之法，想不到現今他竟用同樣的方法救了吾。』

原來如此。

站起身，繞到他身邊，殢無傷手撫上他深紫色長發，『吾該走了。此地不宜久留，吾會盡快找到適合之所。』

『嗯。』無衣輕輕點頭，待對方走到門前，又道，『你……吾不是說了，不必替吾報仇……』

殢無傷身形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吾說過的事一定會去做。對你之諾言，從不作假。』

話說完，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無衣脫力般地伏到桌上，脣角漾起不知是悲傷還是寬慰的笑意。

是用情至深，還是執著太過？他心中默問。

數日後，殢無傷帶他去了新居。

山間竹林，隱蔽的位置，選地處之景色或房屋都照顧到無衣的喜好。

『若要選出一最識吾之人，你當是不二人選。』無衣淡笑。微風拂來，吹松了他發間簡易的木簪。

殢無傷走近，將那木簪重新戴好，沒注意到這個距離似乎過於親密了。

無衣愣愣地看著眼前人，雙手緩緩環上他的腰，低頭伏到他肩上。

『吾還活著……』

『是。』殢無傷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一陣香氣縈了上來，於是想起，『吾將你的香斗帶來了。』

無衣悶聲道：『吾早已不再焚香。』他焚香只是為了驅散那糾纏不休的血腥味，如今嗅覺已恢復正常，香斗於他而言便多餘了。

『焚著吧，』殢無傷低下頭，脣碰到了他的耳垂，感覺懷中人好像僵了一下。語氣不自覺地顯了溫柔，『沒什麼不好。』

『吾……』

『無衣，』殢無傷止住他的話，『從此世上再沒有無衣師尹，你，只是無衣。』

『嗯。』無衣無奈而笑，『吾是想說，吾的發簪又松了……』

殢無傷直接把那木簪拿了下來，看他紫色長發散開，心情一陣莫名躁動。

『走吧。』他半推著把人帶進屋，順便帶上了門。

屋外，清風過處，竹林輕曳。

一日，殢無傷到竹林，行至小屋附近，竟看見兩個陌生的身影。

走近，三人的談話明顯停頓。無衣朝他喚了聲『無傷』，招呼他到身邊坐下。

殢無傷不習慣人多的場合——好吧雖然四個人根本不能算多——但還是默默地走了過去。

無衣道，那兩人之一便是救了他的楓岫，另一是楓岫好友，曾經的火宅佛獄凱旋侯，拂櫻齋主。

——火宅佛獄的人。

殢無傷忍不住多看了拂櫻幾眼，心道這又該是怎樣一場愛恨情仇。

多年好友……不，多年損友相見，總難免話多一些。殢無傷與拂櫻只能看身旁兩人唾沫橫飛，完全插不進話。

『……吾當初一念之差救你一命，不想最終受益之人竟還是吾……』無衣拿起香斗。

『一念之差啊，好友，吾也是一念之差。』楓岫以扇遮面。

此時拂櫻走到殢無傷身邊，小聲問了句：『這位小哥，請問哪裡有紙筆？』

殢無傷無言地指了指身後小屋。

拂櫻便拋開三人走了進去。

過去片刻，殢無傷想這兩人一時半會兒怕是停不下來互損的勁頭，就也起身進屋看拂櫻在做什麼了。

那邊屋裡，拂櫻立於案前，雙眉微鎖，提著筆似在思索什麼。面前紙擺成一副對聯的樣子，右邊五字『無衣助楓岫』；左邊五字『楓岫救無衣』；上方四字橫批只寫了兩字『都是』。

殢無傷走過去，從拂櫻手中拿過筆，瀟灑一揮，在橫批那兩字後面又補上兩字。

——『神棍』。

拂櫻『噗』地一聲噴了出來。

『我說你們在這裡做什麼……』無衣和楓岫聽見動靜進來，看到的便是殢無傷一臉淡漠站著，一旁拂櫻以袖掩面。

再然後，兩人的視線一齊集中到案上那副對聯。

無衣輕咳一聲。

楓岫呆了一下，立刻轉身拿扇子遮住半張臉，口中默念：『真是誤交損友啊誤交損友……』

——所謂復活，十四字以蔽之：

上聯：無衣助楓岫。
下聯：楓岫救無衣。
橫批：都是神棍。

——番外一關於復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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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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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26 囚雪(殢師)，12F 正文1~9+番外1~4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