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医正如其字,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一个戏谑的绰号,他的真名远没有绰号叫起来响亮。冥医最早真是个名医,从省城调来抗疫救灾,从此就留在了镇上。彼时他正值人生最具希望的青年时期,人还未到,镇上就已经口耳相传,这位名医曾在北京读过“硕士”。当时的那个年代,人们上完高中已经很了不起,读过大学的更是凤毛麟角,“硕士”这个词,镇上的绝大多数人连听都不曾听过,更不好理解其中含义,只知道这位大夫上至中西医药,下至民间偏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叫一个妙手回春。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医不好的病。 uKg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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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非典”闹得全国上下人心惶惶,镇上消息闭塞,人们更是无比恐慌,这位省城来的“硕士”刚下火车就戴着口罩和目镜,首当其冲地奔赴在第一线。他是外地来的医生,镇上既没有他的亲人,也没有他的朋友,然而他却不怕死似的为这些非亲非故的病人们忙前忙后。这无疑使镇上的居民们对他肃然起敬,以至于将他的形象塑造得无比伟岸传神。7月“非典”战役彻底告捷,名医在镇上从此成为了一个专有名词,镇长专门开会为其表彰。更有甚者,至今仍认为名医乃是身怀绝技的医圣张仲景投胎转世,正是他的到来为小镇驱散了“非典”的阴霾。名医从此再也没有回去省城,而是留在了镇子上继续发光发热。有传言猜测他在省城的位子被新来的给挤掉了,也有人觉得他是“宁当鸡头,不做凤尾”,想借此机会在这小地方混出一些名堂。总而言之,没人知道事实究竟如何。镇上在主干大道旁为名医安排了一间小房,他搬着行李住进去,从“非典”医到“甲流”,一待就待了十年,期间未婚未娶,救死扶伤无数。 099sN"k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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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地理位置偏北,冬季漫长,寒冷干燥,时常流行一种名作“起番”的地方病,发作时轻则上吐下泻,重则危及性命。有一年除夕,镇上广场刚刚放完烟花,名医正欲睡下,却被乡政府的杨书记急匆匆到访。杨书记的千金和伙伴去大河边玩耍,不知误食了什么野果,回家便急病不退,肚子疼了三天,家里人带到医院体检,却什么也查不出来,只给挂了一瓶点滴。杨书记本想过完除夕再送到省城,谁想在大礼堂看完演出回来,孩子竟是病得昏了过去。杨家人丁不旺,到了杨书记这一辈只有小女一支独苗,眼看孩子病得奄奄一息,再瞒不住,才向家里老人求问。杨家老爷子今年八十高寿,得知孙女出了这事,险些握不住拐棍,一屁股坐在地上。 j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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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起番”了啊!老爷子怒道。“起番”还敢挂水,那是要死人的! (E]!Z 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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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爷子认为,此时唯一有用之策,就是立即将孙女送往镇上的王仙姑处求助坛仙。但杨书记身为党员,镇上人几千双眼睛紧盯着,决不能参合进这些封建迷信,怪力乱神。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由孩子父亲亲自拍板,一家人连夜驱车找到他这位省城来的医学硕士。 ie-vq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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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医早前并不生活在北方,自然也不晓得这种东北地区的特色症,只摸出孩子脉搏微弱,急火冲了寒凉,确实不容乐观。这种情况下,倘若换了不懂内行的,贸然用药,恐怕当真回天乏术。好在硕士的确有硕士的本领。名医说:我懂一些针灸,专管这类疑难杂症,孩子的病我可以试着医一医。但丑话说在前,孩子病成这样,就是我也不敢保证百分百不落下毛病。 5Sk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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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爷子护孙心切,听完他的这句敬告,登时觉得六神无主,地暗天昏,丢了拐杖半身护在孩子身上,煞白着脸蛋瞪着眼,说什么都要换坛仙来治。这一回仍然是杨书记站出来拿主意。杨书记人到中年,戴着副眼镜,仍是个文质彬彬的白面男人,最熟练的活计是同领导握手。当下女儿生死攸关,他面上虽然不显得慌乱,手指头却抖个不停。杨书记颤巍巍地和名医的握手,比初次会见省长时还要紧张:拜托您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全家人都欠您的! AkOO)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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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大家伙都知道,这位大夫虽则事事喜欢明码标价,但实际上是不需要谁欠他的。施针之前,名医避开众人耳目,单独将杨书记叫去房间内商议了几句,在两人达成一致再出来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用了三针便让女孩恢复了神智。名医给人施针就像喝水吃饭一样轻松,甚至没有什么预热工作,下手直点要穴,身前一针身后两针,快、准、狠。收针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名医又从房中端出一碗汤药给她喝。据说,那是一碗动物肝脏烹调的肉汤,女孩只是单单闻见味道,竟已可以下地行走,开口喊饿了。 a<]B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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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此处,大家对于这件事的意见开始又有了一些分歧。一部分人说,名医把书记叫进房内,看似是商议,实则是谈钱谈生意,狠狠敲诈了一笔,因为书记从房间出来时看起来十分坐立不安,之后逢年过节时也常常登门拜谢;而也有一部分人认为,名医施针时用的是缝被子的绣花针,在民间传说里,只有扎邪针才会这么用,例如鬼门十三针,错判毫厘或可取人性命,因此把书记叫进房间乃是为了善意地奉告。然而无论到底真相如何,在镇上的人眼里,这都不过是在名医光荣的履历上又添了一笔。毕竟即便是邪针也不是人人都会施的,至于敲诈,这项罪名尚未能收集到足够的证据。 (k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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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书记和父亲这一夜由大惊到大喜,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冷汗却已经浸透了毛衣。老爷子把孙女裹进绣花小袄里,连连向他鞠躬作揖,甚至丢了拐杖要在这除夕夜里不论辈序地给这位救命恩人磕三个响头。杨书记更是又发挥起自己的专长,紧紧握着名医的手不肯松开。经过此事,杨书记自认是与名医结了下了不可分割的友谊,他也充分地展示了自己作为一位朋友的忠诚,自己一路升迁,也不忘为好友传播美名,逢人便向他们宣传名医的妙手回春,甚至邀他在大礼堂讲座,请十里八乡的各位领导来听。一场讲座过去,听懂的与似懂非懂的都认为自己受益匪浅。 dL|+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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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医与医院里的其他的“专家”和主任都不同,虽然他领医院的工资,但并不欢迎大家时常到医院里去。早先镇上居民去医院看病,就算是季节性的小感冒,也要坐下来挂上一瓶葡萄糖,开上三两种药才肯离去。医院认为,此举有助于提高药房流水,何乐而不为,又担忧吃药吃得太多,小病也熬成大事一桩。于是感冒冲剂和山楂消食丸成了医院最畅销的两种药。虽不能使人痊愈,好在也药不死人,纯粹起到心理安慰剂作用。名医从不给病人开这两种药,他更宁愿不开药就将问题解决。在镇医院就职期间,提出了一种在当时看来极为先进的养生方式,在中医上叫做“食治”,意为用食物来补充营养,从而强身健体,从根本上替代感冒颗粒和山楂消食丸。 r,_?F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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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非典”虽然被成功击退,但后遗症仍是一大议题。在此基础上,他开出一帖中药补方,专门针对“非典”造成的后遗症,一度风靡于当时数个北方城市的临床应用。 风头最盛的几年,名医的声名一度远扬到首都。无论是电视台乘车千里迢迢地来采访他,还是大医院向他伸来橄榄枝,他都拒不接待。起初人们都觉得他傻,又对他仍不放心,即便名医已如此表态,也千方百计地想要确保他已经在镇上扎根。由于名医才能非常,外貌条件良好,时常有人旁敲侧击地想为他相一门亲事,然而都被他一一谢绝了。 ah~Ye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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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没有家的男人,随时可以来,也随时可以走,如果不能确定他为什么来,也就不能预测他什么时候走。他的不婚不育直接成为了镇上人不安全感的来源。名医在镇上待了十几年,镇上的居民也就因此不安了十几年。无数个春夏秋冬,小镇上的居民们自发地形成了便衣纠察队伍,不分白天夜晚地走过名医位于主干道上的屋前,扒着栅栏,踮起脚尖,试图通过他院子里杂草的修剪痕迹和泥泞小道上的脚印分析他是否与谁幽会过,抑或是在秘密地收拾行李,绸缪远行。但年复一年过去,名医还是那个名医。有几年他收容了两个滞留在镇上的朝鲜人在家中借宿(那是一大一小两个年轻的朝鲜男子,声称他们自己原本是朝鲜出境务工人员,因行为不端触犯了叛国罪。正是因为这两人的存在,他曾一度陷入了同性恋者疑云),后来一个死了,另一个不知所踪,从那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独自起居的单身生活;所去到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东边的省道附近——在道口的修车铺里,为自己的自行车换了一个轮胎;从未有过可疑的大笔消费。他对于生活的质朴和专注的确在某一个瞬间真的触动了他们,然而当他们路过大道,瞧见名医的房子亮着大灯,从而不由自主地扬起脑袋,踮起脚尖时,脑袋里又开始什么都不想了。 $['B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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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房子的主人一样,房子本身也有许多说法。房子是双层的白楼,楼前一个小院儿,放在城郊可能叫做别墅,但本质而言与镇上普通的自建房没什么两样,既没有特别宽敞,也没有过于奢靡。楼是几年前就盖好的,一直空置着,奇怪的是,没有人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盖起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盖。总之,有一天早晨,人们惊讶地发觉白楼在大道旁拔地而起,没人宣称对它负责,也没人能把它拆除。有人猜测,或许由于这块地皮曾被苏军征用建了炮台的望塔,煞气太重,十分不详,所以才迟迟无人入住;也有人更为直截了当,认为这根本就是一处凶宅,夜半时分,当所有人都睡去,苏联士兵的鬼魂就会从墙缝里钻出来向生人复仇。自从名医搬进此处之后,人们便不厌其烦地把这块地皮的来历讲给他听,每个人的故事都像模像样,但每个人说得又都不大一样。 FZ8b7nJ)4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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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讲完之后,他们总会这样补上一句。我可不是为了吓唬你。你是好人,一身正气,鬼魂怎么会伤害到你呢? q\H[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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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医的确是个好人没错,可想要看好人吃瘪这件事也没什么错。在一个寒冷冬季的傍晚,一个游手好闲的男孩用石头打碎了白楼客厅的窗户,原因是他透过那扇窗户,瞧见了名医正在和那个年长的朝鲜男人接吻。有了这一艳闻的加持,纠察队的规模变得越来越大,纠察的时间范围也变得越来越广,无论是女人们上街买菜,三五成群聚在大道旁闲谈的白天,还是男人们吃完晚饭,趴在阳台抽烟的夜里,他们总会情不自禁,假装不经意地朝着白楼的方向眺望,寻找着名医,朝鲜人,以及墙缝里冒出来的苏联士兵的鬼魂。 dK>7fy;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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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秘密纠察一直持续到2015年。2015年的夏天,名医从公园的矮桥上纵身一跃,毅然决然地投入正值汛期的大河,那位朝鲜男友想要救他,反而自己也被激流冲走。最终,名医自己被救上了岸,男友和几个见义勇为的青年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其原因至今众说纷坛。有人说是为了和他的朝鲜男友殉情,也有人认为是他发现了这位男友是朝鲜派来的间谍,因背叛了祖国羞愧难当才想要自尽。而当时具体发生了些什么,由于缺乏实在的证据,此处暂且不表,只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死去的几个青年里,绝大多数都是家中独子,春天时才刚刚参加工作,如今因救人而死,有几家人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联合上书法院只为控诉他。官司打了整整三个月,一直传到省城去,最终省城派人出马安抚了家属,这事儿才算是告一段落。 =~p>`n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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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本应治病救人,而他却草菅人命,让别人因他的一时想不开而白白地死去了。两件事加在一起,算是彻底搞臭了他的名号,致使这位医学硕士从名医沦为了冥医。他从此辞去了为人看病的职务,并开始无度地酗酒。自此之后,人们对于他的兴趣也跟着逐渐衰减下去。有一部分人曾质疑说这整件事都是一个被策划好的阴谋,但是没有了绯色新闻的加持,就连一向喜好闲谈的妇女们也不愿再讨论这件事。她们认为他已经足够悲惨了,讨论正在发生的惨事是极不道德的一种行为。 H.U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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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名声上的影响,那件事还为他带去了其它的诸多生活上的不便。例如他时常会感到精神恍惚,分不清现实与幻觉、个性上也开始变得不近人情,不愿再与人交往、惯常性地失忆。镇上的许多人都亲眼目睹过他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要进还是要出,从而只能迷茫地站在自家门前的模样。他也从此多了一个习惯:无论什么季节,什么样的天气,每一天,他都会骑车去一趟市场,买上几条活鱼拿去大河放生。有时天气严寒,市场上实在难以买到活鱼,冻僵的死鱼他也照买不误。 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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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开始让人们觉得蹊跷的,是有一天夜里,村民向镇派出所报警,声称自家的田地里有一群可疑的人在大声喧哗,而当警察抵达现场时,只用手电筒照出了冥医一个人的身影。据在场的群众所说,当时他和以往一样,胸口挂着听诊器,身上披着那件他平时上班总穿的白大褂,自己一个人站在田边的草垛后与空气交谈,时不时忧心忡忡地叮嘱,神情之煞有介事。那时尚未完全入冬,北方的寒夜却是能冻死人的。最提倡补气养生的冥医在晚风中冻得鼻子通红,眉毛结霜,却神采奕奕,浑然不觉寒冷似的。这场景使得在场所有人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事后人们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坚称自己前一秒还在医院为陈公问诊,下一秒不知为何便出现在了此处。村民们面面相觑,更觉惶恐:陈公在去年秋天就已离世,眼下这荒山野岭,哪还来的陈公呢?好在镇派出所的民警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们将他送回主干道的住处门前,并帮他找出了一个科学的解释。 "O(9m.C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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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医罹患阿兹海默症的消息不胫而走。镇上的其他人可不信这个。就算有杨书记这位好朋友在其中努力为他辟谣,可一件事传过三个人的耳朵,其性质就完全变了味儿。在镇南集市上开小卖部的王仙姑偶尔也替人出马平是非,依照她多年与各路仙家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冥医这回是“丢了魂了”。王仙姑说,人有三魂七魄,魂为阴,魄为阳。而这三魂当中,又要再分阴阳,天命为阳,地魂为阴。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身。冥医这是三魂丢了两魂,才会不分阴阳地与死去的陈婆夜谈。而这天地两魂一丢,恐怕命魂也将消散。 Nz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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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人问她,冥医不是号称擅施邪针,贯通古方,那是不是他自己给自己的脑袋上扎上几针,这丢失的魂就能自行归来了?对于这种想法,王仙姑十分的不认同,她认为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倘若一个医生就会招魂,那还要他们出马的做什么?她立刻向众人纠正道:冤有头债有主,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他自己在护城河边造下孽,不怪如今遭受这样的报应。这些都是因果。但倘若他自己及时开窍,与始作俑者建立沟通,此事也并非完全没有回寰的余地。 '}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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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又问:那岂不是再也没法医病了?除了你王仙姑,镇上再没第二个人有这样出马平事的本领。既然此事你看得如此透彻,你能帮他招魂回来吗? B-l'v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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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下午六点换班。谈话间,冥医其人恰好骑着自行车从集市口的小卖部门前经过。大家伙纷纷转过身,一双双眼睛葵花向日般撵着他瞧。王仙姑也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眺望。这回冥医身上并未穿着往日里的那件白褂,而是破天荒地穿了件时髦的皮夹克。职业习惯使然,王仙姑眯着眼去查看他的面相。冥医比刚来时瘦了不少,也老了许多,套在时髦的夹克里也不能显得他年轻。再看他的脸吧!只见他印堂悬针,眼下乌黑,下巴两侧冒出的胡茬都有些隐隐泛白,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就快要倒霉了。 b:w?P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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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倒霉的冥医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抑或是知道了也不在乎,他沿着泥泞的窄道一路骑行,目标明确地在左手旁第五家买了两颗白菜,又在右手第七家买走一块豆腐,和保温壶一起挂在自行车把手上,临近拐弯处又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指着水箱里两条活鱼,开始同卖鱼的讨价还价。冬季时若想贩活鱼,卖鱼的必要有一身本领讲究,其中之一便是要眼尖手快,不时得往里头加水。只见冥医指着鱼不知嘀咕了句什么,惹得正拿瓢搅水的老板娘不耐烦了,扬手作势要拿瓢打他。冥医惊得仓惶后撤,撞得自行车失去平衡,“哐啷”地倒在了道边,挂在车把上的东西一股脑滚进了泥水里,保温杯的盖飞出去老远,豆腐和白菜也摔了个七零八落。 qpX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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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在我这儿发神经。卖鱼的一边儿吆喝,一边儿往他脚边泼了半瓢水。我这儿卖的是做菜的鱼,你要放生就自个儿买回去。 Gm\/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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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仙姑看得咂舌,一面摇头一面退回柜台后面:这事儿嘛,得他自己有心才行。任凭别人的本事多大,他自己没有这份缘,也是隔岸观火,有心无力啊! a+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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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她却是很希望冥医有朝一日能够找上门来,求她平了这桩事下来。 ~}<DG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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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仙姑的姨姥早年是附近村庄的“香头”,他们家族世代都供奉一位柳仙,统称其为“常先生”。据传在他们的祖先进山打猎时迷失方向,在桦树林中几度辗转不得出,却在一棵怪异的红树底下遭遇了一条通体青白,盘团打坐的巨蛇。那蛇见了猎户,并不袭击,反而冲他们微笑,对他们说:都说这里天寒地冻,不适生存,我却看这儿人杰地灵,想要在此修行。如今我将要修成黓龙,不再杀生,就把我即将过冬的食物让给你们吃吧!说罢,巨蛇尾尖一抬,为他们引路。一行猎户在行礼之后循着方向找去,竟真的找到了兔子的冬巢,满载而归地离去了。从此他们的祖先在村前设立了常先生的坛口,祖祖辈辈虔诚地供奉,从此之后地每一年,村庄都能安然度过严冬。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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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仙姑六岁那年在村落中玩耍,被雪地里一条冻而未僵的蛇一口咬在了腿肚上,回家后伤口溃烂,接连五日高烧不退。家里人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却仍是无法,最终只能找来她这位做“香头”的姨姥。说来奇怪的是,姨姥刚一进门,王仙姑腿上生疮流血的伤口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淡红色的,盘蛇形状的小疤。姨姥说,这是常先生认下的缘分,指名让她来做自己在村中的代言。 9*a=iL*N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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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王仙姑不再读书,而是被送去了那位姨姥身边专心致志地钻研看香出马的本领,继承她“香头”的衣钵,为常先生广结善缘,积蓄功德的同时,也替十里八乡的村民们排忧解难。再后来,姨姥仙逝,城市化改革将他们村子划进了乡镇的范畴里,柳仙的旧坛口自然是被拆了,任凭她如何阻挠,开挖掘机的工人都像听不见似的。王仙姑被几个小年轻拽到道旁,眼睁睁地看着坛口被刨成两半,香灰从鼎子里倾泻而出,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工人们安慰她:现在又没人靠打猎吃饭,不需要拜啦!这么好一块地方与其供神仙,不如让给活人住嘛。 /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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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地,她也只得带着常先生的神龛从平房住进了居民楼。高楼不若平房宽敞,虽然采光明亮,设施先进,可毕竟住不习惯。常先生三丈余长,碗口多粗的神识,如今也只能和王仙姑一起委身于一百平米的小屋子中。 F8ap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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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化”毁去了柳仙几百年的坛口的同时,也毁去了常先生一百来年的功力。以至于设施虽则愈发地现代化,生活却变得越来越贫瘠。寒流一年比一年来得猛烈,冻死了鸡鸭,冻坏了庄稼;新房子的供暖大烧煤烟,把天都烧成紫色的;孩子们也不懂得如何敲冰窟补鱼,用陷阱猎山鸡,而是在电视机前变得又呆又傻。这时,她想起姨姥说过的话:进步是好事,进步也不能忘本。他们觉得多盖房子是进步,就把房子盖成灾了。但其实再好的东西成灾了都会是有害的。 0'IB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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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镇上通了客车,沿着大路能直接乘车到市里,市里又通了火车,坐上去可以直达省城。但王仙姑一次也没坐上客车,去过省城。儿子劝她搬去市里同住,都被她严词拒绝。 rdJ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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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劝她:当今社会,机会平等,大家自食其力,想要什么自己争取,早已不需要拜仙。王仙姑觉得这种说法简直是大逆不道。依照老祖宗的说法,他们王姓的香火之所以得以延续到如今,离不开常先生的保佑,所以作为回报,在常先生身处危难时,他们也不应当轻易地弃之不顾。人应当知恩图报,王仙姑小时候在学堂里上过这么一课,知道这应当叫作“吃水不忘挖井人”,她下定决心要将自己这一生都奉献给这位常先生位列仙班的事业。蛇想成人身,需修炼五百年之久,人较之长虫,本就省去五百年功夫,王仙姑早已将自己与常先生看作是一对命运共同体,除了助常先生早日攒足功德,修成正果,她此生再无其它远大志向。可在这个信仰崩塌,天理难容的当下,又要如何攒够这些功德呢?她只得在心中默默地发愿。 q`r**N+z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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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并没有令王仙姑苦恼多久,很快地,这个机会就来临了。王仙姑不会告诉任何人“非典”的真相。常先生本是悟本参修,庇佑一方的坛仙,只为有朝一日修成黓龙。谁想在数百年后的今天遭此横祸,也不得不使出精怪“撒灾”的法子来找补。零二年年底的某个夜晚,常先生的神识借王仙姑之口朝烟囱里吐了口热气,这口气随着煤烟被排放至小镇上空,凝结成一朵漆黑的乌云。此时人们已经习惯了天空是浑浊昏暗的,也不追究,忙于用一发又一发的礼炮点亮新年的天空。一颗橙红色的礼炮恰巧击中了这朵黑云,致使它悄无声息地炸裂开来,常先生的气息伴随琳琅璀璨的火星飞溅到镇上的各个角落。然后2003年,“非典”爆发了。 =AuR:T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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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虔诚如王仙姑也不会承认另一件事。她本以为“非典”的爆发,足可以让常先生积攒功德,修炼重回正轨。可不知怎么的,从镇上出现第一例“非典“开始,再到国家宣布“非典”彻底消失,她都没办法再与这位常先生取得任何精神或肉体上的联系。 _F`lq_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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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差点儿击垮了王仙姑。在“非典“被彻底打败的那几年间,信仰忽然遭遇了考验的王仙姑一度郁郁寡欢,不肯与任何人交谈。她的儿子和儿媳对此感到十分担忧,急忙将她送去冥医处诊治。当时冥医刚来到镇上,立了大功,经由杨书记的举荐在镇上声名鹊起。儿子和儿媳一边一个将她搀进门诊室,冥医正立在门后的水盆边儿洗手。王仙姑坐下来瞧见冥医的第一眼,立刻感到腿肚上那道蛇形的伤疤滚烫地灼烧了起来,痛得她抱着腿跌倒在地上打滚儿,众人掀开她的裤腿一瞧,那条盘坐的红蛇竟像是一处新伤,伤口边缘的皮已经黑烂了,里头还在泊泊地往外冒血。 5;HH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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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儿子和儿媳妇,纵使王仙姑自己做了五十来年的“香头”,也被这阵仗给吓了一跳。但是脑袋机灵如她,立刻便将这些线索串联了起来,并且从中得出了一个使自己相当满意的答案。这个念头甫一浮现,王仙姑立刻感到伤口不再疼痛,身子也轻了许多,仿佛有块积年累月压在胸口的石头忽然被人搬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和惊喜的快乐:这种迹象不正是说明常先生已然修成了肉身,再次与她认下了缘分吗?她这头坐在地上冷不丁眉开眼笑起来,却把她儿子那头吓了一跳,就连省城来的名医也一时半会儿地摸不着头脑。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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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扶上门诊室的病床,冥医替她包扎了伤口便开始了例行的体检,一会儿用听诊器数她的心跳,一会儿又拿小锤子敲她的膝盖,这些还不算完,还要她用一个抽气泵量血压,去窗口抽血、化验,才好得出结论。这一回王仙姑自个儿做得了主了。她从病床上跳下来,不顾儿媳妇的拦阻,在门诊室里又是走又是蹦,用以向儿子证明自己的确已经好全了。 L+q/){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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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仙姑的儿子对此表示怀疑:你说吃东西没味儿,失眠睡不着,这些也都好全了? -(=eM3o-9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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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全了。王仙姑斩钉截铁地答。现在我什么病也没有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y_?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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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仙姑的儿子眉毛皱得要夹死苍蝇,转而向冥医道:他们说您也懂得中医。您看我母亲说的这些症状,是否需要把把脉,或是开些什么中草药来补养一下? \*<d{g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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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不必。冥医摇头。你母亲除了外伤,没有别的毛病。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先观气色,后听声息,询问过病症才是指摸脉象。你母亲面色红润,气血充盈,比你的身体还要健康。我刚刚检查那些也不过是让你们放心。依我看,比起生病,不如问问老太太有什么心事儿。 .Fp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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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听得她儿子和儿媳面面相觑,谁也摸不着头脑。王仙姑之所以在镇上受人尊敬,不仅由于常先生时常要借她的手口助人,也因为她此人一向超然世外,不爱与人争短长,是个十足的乐天派。任凭谁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位身体和精神都健壮如牛的农村妇女会遇上什么解不开的苦闷。 c3CWR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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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仙姑及时站出来肯定了这个说法。她拍着胸脯向他们打包票,即便自己有过什么心事,眼下都已经被这位神医的妙手给驱了个烟消云散。在未来的几天之内,她将恢复自己原本的生活秩序,重新笑对生活,不再给儿子儿媳一家人添麻烦。儿媳妇满脸担忧,还想再说什么,却到底没能在老太太连珠炮似的自证中插上一句嘴,她丈夫则忙着为这个乌龙感到尴尬,握着冥医的手再三向他道谢。 @qYp>|A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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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不好意思。王仙姑的儿子汗颜道。做儿子的关心不到,给您添了麻烦。 ^=-y%k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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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麻烦呢。冥医却拽扎着面孔,没把这当客气。老人上了年纪,身体变化快,确实需要定期体检。 k1D@fi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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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仙姑的儿子连连称是。 U3dwI: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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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冥医还不到四十岁,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也尚未生出许多皱纹,五官俊朗,个头儿也高,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被认出来,不知被镇上多少适龄女青年芳心暗许。王仙姑眼睛打量着,心里默默认定,这位年轻有为的大夫正是常先生几百年来攒够功德修成的肉身。坛仙修成人身后,便要忘光了前尘,从头起专心地以人身在人世修行。常先生假意不在人前与她对话,实则正在通过她的旧伤疤与她暗中接头。而当年那个坐在问诊室病床上一面应付儿子儿媳的种种询问,一面为自己与柳仙重建了联系而狂喜不已的王仙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是过去了十几年光景,她自己尚且身体健康,精神抖擞,当初那个刚从省城调来,正值风光的年轻医生却已经像是一个只存在于人们共同记忆中的幽灵。名医摇身一变成了“冥医”,他开始像镇上其他不修边幅的男人那样蓄须,和人讲话时再也没了那种一板一眼,却诚恳认真的精气神。 q1KZ5G)6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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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因为无论何时修炼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事情。做了几十年的“香头”,王仙姑深谙其中道理,天道从不容许一帆风顺的成功,若想要真正位列仙班,就必须经历一番劫难的考验。这考验将会是一个抑遏生存的外在力量,不受任何事物所左右,倘若无法顺利通过这场劫难,常先生也就不能顺利修成正果,正如冥医做不成医生那样。 r<d_[?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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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医早就不做医生了。眼下,他的心思只容得下滚落进泥水里的那些白菜和豆腐。白菜可以捡起来,掰掉外层的烂叶子又是一颗好菜,但豆腐肯定是不行了。冥医从卖鱼的手里接过那只装了两条鲜鱼的塑料袋子,又不得不推着车走回来,重新再称一块儿豆腐回去。得知了王仙姑为他下的诊断,人们看向冥医的眼神纷纷带上了几分怜悯,仿佛他已是个半截身入了土的活死人,卖豆腐的人也不愿再收他一回零钱,还没等他开口,便重新切了好了装在袋子里递给他。冥医拎着那袋不要钱的豆腐,十分困惑地站在原地。 ,]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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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啊。有人赞许。 ?m\t|/0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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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虽则没什么表态,却也都欣慰地默认了这一说法。 B e0ND2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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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能理解“丢了魂”具体应当是个什么症状,但依照中国文化一贯的偏好和传统来分析,一个人一旦丧失了某物,他就必定不再是完整的,也不论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器官,还是仅仅存在于口耳相传之中、无人窥见过其真容的传说,在他们看来,尽管冥医的收入实际上远远在他们众人之上,但丢了魂的男人和独身男人一样,都是不完整的,而不完整总归是可怜的。 2$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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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个不完整的男人身后,没人再说一句话,大家伙儿都屏息凝神地盯着他,等着看他接下来的一步动作。有个男人甚至忘记了指缝里还夹着没抽完的香烟,直到烟头烧到滤嘴,火星烫了他一个激灵才连忙丢到地上踩灭。在冥医拎着豆腐,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一边将零钱留在卖豆腐的案板旁时,这种聚众的怜悯几乎达到了顶峰。他们恨不得眼看着冥医立刻死在自己的眼前,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发表自己带着怜悯的长吁短叹了。 ) iN/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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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样的事总是概率极小,小到几乎不可能发生。冥医的身体比精神要硬朗许多,在经历了所有的这些倒霉事儿后,他还能带着那只摔掉了漆的保温壶,来找王仙姑买上两斤的烧刀子回去喝。 [rV>57`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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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前天才来打过一回。王仙姑说,想到自己面对着的是常先生的肉身,她表现得格外热切。应该少喝点酒了,对身体不好。 Zm_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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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未等着冥医表态,便有人替他答道:男人嘛。反正已经退二线了,喝点酒没什么大不了。 ^Dn D>h@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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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冥医说。闲着也是闲着。 .7avpOf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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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搁在从前,冥医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在他带给小镇人民的养生保健第一课里就提到了烟酒可能会对心脑血管造成的危害。讲话的男人朝王仙姑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已经代她求证,丢了魂的冥医的确正等待着她来拯救。王仙姑摇了摇头,搬开酒坛的盖子,用一只塑料水瓢将自酿的烧酒往他的保温壶里灌装。 Ni-xx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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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出事后杨书记探望时所赠的伴手礼,比一般的保温壶大上许多,恐怕是冥医家里唯一真正的进口货。杨书记送礼的用意乃是让他多饮温水热茶,保重身体,甚是讽刺的是,如今冥医的确随身带着它,但保温壶里面却装的却净是烧酒。 jk[1{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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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可是败道的东西。看着柜台下面这一大坛香气扑鼻的烧酒,王仙姑心想。看来他已经彻底打算堕落下去了。 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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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给冥医找钱的时候,她故意不去拿抽屉最上头按照面额分好的纸钞,而是一个一个慢吞吞地数下边硬币。 >\P@^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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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她假装不经意地问他,语气依然热切,同时严格地审视着他的五官,试图从面相上细微的转变破译出他所身处的困境。 I%j|D#q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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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疲惫,冥医脸上并没有更多其它的表情。他接过打满烧酒的保温壶,干脆就倚在柜台上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这次他学聪明了,没再把菜挂在自行车把上,改为把它们挂在臂弯。烧酒并不烫,甚至可以说是冰的,但喝进嘴之前他还是对着杯盖吹了两下。 q=Sgk>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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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一杯烧酒下肚,冥医紧皱的眉心有了些许松动,他的五官舒展开来,咂了咂嘴,言简意赅地回答。 7'W%blg!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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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仙姑的手指摸到一枚五毛钱硬币,又松手令它掉回抽屉的底部。她注意到冥医正将那只黑色塑胶袋依墙而放,袋子里显然没有灌水,当下已经不动了,只在提手出露出小半截冻僵的鱼尾。周遭的人们很快便对他们乏味的寒暄失去了兴趣。看到冥医,他们就想起他那已故的相好,想起他那已故的相好,就有人开始提起有关朝鲜间谍的事。据可靠消息,朝鲜正以外来务工为由向中国境内输送一大批间谍。这些间谍大多是青少年,有男有女,会说标准的中国话,一眼看上去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这一八卦极快地引发了新一轮的讨论,他们七嘴八舌地罗列出朝鲜间谍存在于身边的种种证据,将最近发生的种种异常都与朝鲜间谍联系起来,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草木皆兵。 iX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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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镇上可能也有。方才被香烟烫了手的男人说 q$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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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宋国栋,有四分之一的哈萨克族血统,眼睛细长,脸白且瘦,由于耳朵很大,又消息灵通,镇上人习惯于称他宋大耳。宋大耳早前因行为不端蹲过监狱,出来后被安排到大河公园的停车场收费,再后来公园被收归国有,停车场不再收缴费用,他也就不得不跟着改行,转而在市场里摆摊买一些农作用品,偶尔也做些野生动物的生意。 %InA+5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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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些骇人听闻的传说,宋国栋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我听说就咱大河边儿上那个桦树林,最近晚上总有人偷偷进去伐木。蹲点儿抓了几次都没逮住,指定是朝鲜间谍干的。 K}buH\y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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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间谍跑这儿伐木干什么。别人笑他。朝鲜自己不种树? /'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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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一样。宋国栋立刻信誓旦旦地反驳。朝鲜那地方长不出桦树。他们连树都种不出几棵。 8p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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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不说朝鲜间谍去桦树林打野鸡呢。对方抓住机会便开始揭他的短。还记得你去打野鸡那回不?最后划下来一算,赚得还没罚得多。 =h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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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男人笑骂。打你妈的野鸡。 -.u]Ge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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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们这儿的朝鲜人之前也不少。众人笑了一阵儿,另一个人又接过话茬。早些年东尚饭店刚开业那会儿,服务员都是朝鲜人,中文说得跟母语似的,你说什么人家都能听得懂。 DEG[Z7J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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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还去过呢。有人站出来替他补充。你让他们讲总统,能讲到眼泪都掉下来。但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总统大人不好。上回某某犯贱多嘴,人家小服务员抄起一个啤酒瓶子就要拼命,幸好给人拦住了。事后他们去告经理,你猜经理怎么说?——你小子活他妈该! V3Q+s8O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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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不懂了吧。前者得意洋洋地说。朝鲜人一生下来就被洗脑,人家是要绝对忠诚于国家的。没看他们出来打工都要有人看着,除了上下班,哪都不允许去,除了新闻联播,什么电视节目也不准看。要是谁敢逃跑,那就是叛国,抓回去就枪毙。 -Ta9 px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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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朝鲜人,就像是面对着一个新奇有趣的外来生物,大家伙儿都觉得精神一振,各自抓耳挠腮地回忆起自己所了解过的有关朝鲜的种种。有个年纪小的瞧了眼倚在柜台上的冥医,忽然灵感乍现:哎,大夫,您那相好的不还领着一个朝鲜小孩儿吗。后来到哪儿去了? }Gz~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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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视线的焦点再次回到了冥医的身上。 |:q=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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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医愣了一下,下意识冲他们摇头。他方才一门心思地想着王仙姑问他的话,没注意听别人在旁边说了些什么。就在刚刚,王仙姑盯他看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最近没有遇到事儿吧? ^84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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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什么事儿。若是换了旁人,他必定答得不假思索。但发问的人是镇上赫赫有名的王仙姑,纵使冥医一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不得不停下来对这一问题谨慎地三思。他拿起保温壶,想给自己再倒上半杯,但右手忽然又开始抖动个不停,他试了整整四次,中间还短暂地冷静了一阵儿,都没能成功地把保温壶拿起来,只得作罢。这回王仙姑只是盯着他瞧,既没再劝他,也没有伸手相助。 V:In>u$Q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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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他而言,的确有一些很怪的事情正在发生着,但目前来看,这些怪事尚无端倪,更抓不住头绪。冥医不确定王仙姑和自己意识到的是否是同样一回事,而王仙姑的发觉是否坐实了他的预感终会在现实中发生。冥医觉得自己应该留下一点讯息,用于求助,或是用于提醒,但酒的后劲儿已经上来了,他开始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面对王仙姑殷切的注视,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遗憾地发觉自己压根儿无话可说。最近遇到了什么事儿呢?其实什么都没遇到过。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摇头,对着问他朝鲜小孩的人摇头,对着王仙姑也摇头。 42_`+Vt]d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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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一面说着,一面拧上保温壶的盖,花了几分力气才倒退着从拥簇着他等着听八卦的人中间挤出去。我没有相好的,我不记得了。 +7D|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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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有印象。为了佐证自己的记忆,那人显然有些心急,不依不饶地为他补充起线索。你不可能忘了的,一个大的领着一个小的,都住在你家,后来大的…… ?26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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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宋国栋刚点上另一支烟卷,还没来得及收起打火机,便急火火地一声吆喝把他的话给打断了。得了,钢镚儿,别问了。 &S{RGXj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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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毫无防备,被他吓了一跳,一时间愣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有些恼火:你他妈突然发什么神经病?这么多年过去了,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事儿,还有什么问不得的? q>_/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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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辈份上算,这叫钢镚儿的小子怎么也得喊宋国栋一声叔叔,其他人也没想到他突然动了火气,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他们彼此面面相觑,交换过一个眼神,认为宋国栋的确不算什么值得尊敬的角色,故谁也没有出头相劝。而另一方面,这问题也的确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大家伙儿都看着冥医,想看看他对此会作出怎样的回应。他们终究还是爱看热闹的人,听过了故事的开头,自然也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尾。 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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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冥医刚喝进去的烧刀子已经一路烧到了脸上,他的脖子还是白的,脸蛋却已经变得通红。面对这些目光,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困惑,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在两个看热闹的人相互斗嘴的时候,他只顾着低头摆弄那辆自行车,想看看车头是否还够灵活。再拿起塑胶袋时,他愣了一下,仿佛是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会拿着两条冻鱼,而这两条鱼又要拿回去做什么,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因何而剑拔弩张。 gn8R[5:!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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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没听清你问的。说着,他踢开脚撑,重新骑上了自行车。真没听清,你可以再说一次。 ZXqSH${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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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还在朝同伴发火的毛头小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有些偃旗息鼓了,换他的同伴们幸灾乐祸起来:你不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人家现在让你问呢,怎么还害臊了。 q+H%)k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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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年长的串通一气,摆明了要把他架在火上烤。钢镚儿也涨红了脸,面色不比喝了酒的冥医好看多少。 \f]k 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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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冥医私藏朝鲜人!大的那个淹死了,小的都跑哪儿去了?钢镚儿一跺脚,把矛头转向,像给自己壮胆似的朝冥医嚷嚷。别说你忘了,镇上的人可都知道。要不是杨书记给你撑腰,当年警察就给你抓走了。 J`peX0S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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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国栋又开始在一旁唱红脸:哎,和气生财啊,你向别人打听事儿,怎么这种态度? ^W`<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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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笑得更厉害了:这话倒是你宋大耳的心里话。 KSbK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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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搅越浑,事儿变得一团糟。于道德上,终究谁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好奇,于情理上,这样未免有些寻衅滋事之嫌。几个人假装用胳膊肘打架,实际上却渐渐地在内心上巩固着团结。王仙姑拄着拐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大声呵斥着要将这几个人从店门口驱散。几个人纷纷后退几步,散开了包围圈,而冥医——被他们质问的对象则骑车立在这个包围的正中央,正忙着摘去一片黏在那双仿冒“红蜻蜓”牌皮鞋上的落叶。 <{dVK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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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大夫。她对他说道。甭搭理这些闲人。 Sz%tJ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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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冥医说。您别操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vo--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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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们都看不出他恨得要命,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冥医恨死了那件事,恨透了那一天。也就更加可怜他:好端端一个硕士,原本前程似锦,非要为了一时冲动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又是何苦呢?到了现在,他连自己为什么这样都不记得了。那他作为一个男人还剩下了什么呢?在众人紧张密切的注视之下,冥医缓缓坐起身来,当着大家所有人的面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儿。方才同王仙姑对话时,这张脸虽没什么表情,态度却还算得上可亲,然而这会儿再看就不同了。冥医脸色阴沉,眉毛拧在一起,快能夹死苍蝇:什么大的小的?你说死了,那就都死了呗。 hEA<o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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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都死了?有人煽风点火道。那小的怕是被你认作了干儿子,藏在屋里头了吧。 6_J$U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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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甚者在一旁交头接耳:可怜啊!当初爱得双双殉情,如今居然什么也记不得。 =}lh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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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们说得再多,冥医也是听不到的。他低垂下眼帘,满不在乎似的随口编造:死啦!大的死了,小的自然也死了。往大河边儿上一丢,烂到骨头里都长蛆了,你满意吧?我看你才像朝鲜间谍。 ZOft.P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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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你。与此同时,他也没忘了扭脸给那位始作俑者一个下马威。钢镚儿。别以为我没见过你。你爸叫郑建朝,你妈叫孙丽娜,改明儿我在医院碰见你妈,肯定好好问问他们是怎么教的小孩。 eK6hS_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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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围他的几个人顿时放松下来,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这正是他们所乐见的结果。这回没人打断他,冥医虎着脸说完这一连串,仿佛连刚刚小酌出来的几分醉意也消散了。他潇洒娴熟地踏上自行车,嘴上仍意犹未尽似的嘟囔着,轧着来时的原路骑走,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他骑车时目中无人,车头径直朝人身上撞,大家伙儿不得不纷纷侧身给他让道。包围圈的中央,只剩下吃了瘪的钢镚儿还站在原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变化。 <>dT6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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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待在这儿做什么,都散了吧。王仙姑显然是对这场闹剧感到十分不悦,挥了挥手要将这些闲谈的人从小卖部门前遣散,对于方才的始作俑者,她更是特别提点了几句。今后再有这种事儿,不要在我这闹,坏我的风水,扰乱人家做生意。 bV(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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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宋大耳不无幸灾乐祸地拿钢镚儿消遣。你说我发什么神经病? _K`wG}Y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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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轻啊。就连旁边卖豆腐的人也笑话他。别人家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不是你该知道的,就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