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01 【默杏】回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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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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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2-01 09:52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2.01 【默杏】回魂记

回魂记

礼拜日下午，冥医照常在药房值班。因为双休日的缘故，护士医生都回去休息，周末两天若是没有病号，医院里就显得格外清静。医院主楼在一〇年左右经历过一次翻新，新的主楼内部呈现出一种回字形的布局，像是一个内部中空的巨蛋。他值班的药房与挂号的窗口并排设置在一楼大厅，斜正对着大厅里那面巨大的仪容镜，镜子底部用激光刻着“人和心诚，德高业精”八个大字。

值班的好处就在于，他可以随意支配病房里的电脑。在病人不多的时候，偶尔可以玩一玩扫雷或者蜘蛛纸牌。冥医对于电脑技术了解得不多，却恰巧同时擅长这两种游戏，夜班时的药房鲜少有人问津，他时常坐在电脑前乐此不疲地用鼠标点击一整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镇上人认定了在医院的药房买药会使院方有大笔的“回扣“可吃，为了不被医院不明不白地占去便宜，大多数人开始选择根据医生的处方到镇上的药房自行选购。这一天也是同样，除却时不时有几个小护士过来为住院部的病人取药之外，药房的窗口几乎再没什么其他人来。

这一天的天气很不错，空气清新，艳阳高照，从门前树冠的摇曳可以看出只有些许轻微的风。路面上的积雪在前一夜被雇人铲了个干净，脏兮兮地堆在道旁融化着。冥医不是特别想在这种好天气里只靠电脑游戏消磨时间。他感觉到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正在冥冥之中感召着自己，这使他右手颤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伸手去拿案前的保温壶，发现里面是空的，烧酒中午就给他喝完了。这会是几天以来他难得完全清醒的时刻。有几分钟右手抖得相当剧烈，像一匹蛮横不驯的马儿，令他无法像以往那样握着鼠标，靠点击屏幕去消磨药房里枯燥寂寞的时光。

于是他干脆放弃了。他摸了摸桌子下边烫手的暖气片，先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缓缓踱步到药架后面的窗户旁，打算给屋子里头换换气。他今天穿的这双鞋是前年春天大集上二十块钱买的，仿“红蜻蜓“牌。卖鞋的那人同他说，这种品牌都成立在南方，到了北方这种极冷的地方，正牌货往往不太能行得通，南方人想象不到这儿有多冷，做鞋时只关注时不时髦，却不管合不合穿。事实证明，这话不仅仅是商人为了推销东西，里边还的确有几分真诚。脚暖和了，全身都不怕寒冷，而直到现在为止，这双鞋已经陪他度过了整整三个冬天。这是一双浅褐色的系带皮鞋，仿牛皮里面夹了一层厚厚的绒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鞋底纳得太硬，太厚，像是光脚踩在塑料板上，时常会暴露主人的行踪。医院的地砖也和主楼一起被翻新过，新砖又亮又脆，时刻覆着一层白灰，他在上头才刚走动了几步，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立刻回荡起他一个人寂寞的脚步声。

哎哟。隔壁挂号处传来孙护士的声音。大夫，您可算动了。刚才我出去拿包裹，门房说有你两封信。我还以为您睡着了呢。

没有。冥医回应道。哪能呢。

他走近了窗户，才发觉窗边站着的并非只有他一个。一只鸟儿先他一步拍着翅膀落下来，恰恰好落在纱窗滑行的轨道上。他有些纳闷地往窗外的远处看了一眼，医院后面的树林空荡荡的，除了时不时吹过的微风，里面什么也没有。

由于严寒，北方的冬季很少见到落单的小型鸟，像这样羽毛瑰丽，身体修长的雀鸟更是前所未见。镇上的人有用气枪打猎的习惯，时间一长，无论是飞禽还是走兽，对于人类都十分警觉，往往有人来犯时，不要说像这样肆无忌怛地大声交谈，哪怕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它们也会在方圆五米之内察觉到人的脚步。然而这只鸟却不怕人，冥医一句话说罢，它依然立在那儿，像是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存在那般自顾自地埋头打理翅膀上的羽毛。

冥医对鸟类的品种没有什么研究，自然叫不上它名字，只能嘴里“嘬嘬”地赶它。这只鸟对此充耳不闻，不紧不慢地将两边的翅膀都整理完毕后，才抖了抖羽毛，歪着脑袋与他面面相觑。

走开。明知鸟儿大概率听不懂，但面对这双黑豆似的眼睛，冥医到底觉得心软，低声同它讲起道理。要么你就进来，反正我得把纱窗关上。

说着，他作势挥手吓唬它，想要借此把鸟儿吓跑。谁想刚一伸手，它反而向他亲近过来，颇为亲昵地把鸟类最脆弱脑袋和脖颈往他遍布粗茧的掌心里蹭，把冥医自己给吓了一跳。且不说野生动物身上可能携带的各种致病菌，他从未与小动物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叫不上名字的雀鸟一个劲儿地钻进他的手底，抖动着蓬松漂亮的羽毛，毛绒绒的，撩拨得他心尖发痒。

尽管这么说十分可耻，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在鸟儿刚开始靠近的那几秒，冥医的心中确实升起了想把它据为己有的念头。这只鸟看起来虽说比一般的麻雀要更大些，已经接近一只喜鹊的大小，但就成年男子手掌的大小而言，只要他乐意，这个距离，这样的姿态下，鸟儿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不过紧接着他忽然又转念一想：他妈的，我要一只鸟来做什么呢？

他心下一横，撒开了手，转而抓起桌上的一册报纸，卷成纸筒来把鸟从窗前赶走。一开始，鸟儿还对他手心的温度恋恋不舍，仍不死心地想要继续朝他蹭去，不甚被他粗鲁地挥舞着报纸给打了一下脑袋。鸟儿没有表情，也不会说话，冥医却从它的脸上看出了一种情感上受到了挫伤的不解。

别怪我。他对鸟说。你赶紧走吧。人是坏动物，离人远一点。

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鸟儿往后飞了一段，看看落在窗台上，他趁机关上了纱窗，和鸟儿隔着网纱相望。鸟心有不甘地拍动着翅膀，把尖尖的鸟喙挤进窗纱，试图从中找出一个入口，下一秒，隔壁孙护士的声音再次传来，吓得它一个踉跄，当机立断便调头飞回了树林。

您这是跟谁说话呢？孙护士问他。你要也闲着，咱俩聊会天儿呗。

倘若需要找人聊天，孙护士绝不是一个可供选择的对象。在这样一个常住人口不超过十万的乡镇里，人们的娱乐十分简单质朴，信息传播起来比风速更快，如何发现风、捕捉风就成为了生活中全部的乐趣。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有三处地点更是成为了爱好者们的俱乐部：公共澡堂、理发店、护士站。孙护士今年芳龄四十，在岗二十余年，热情爱岗，吃苦耐劳，更是护士站中的佼佼者。除了薪水，这份工作给她带来的最大益处，就是让她借此练就了千里眼和顺风耳的本领，可以单凭表情和眼神就判断出一个人的基本故事背景。人们来找她挂号，更像是入机场，过海关。倘若你想要找主任专家瞧病，就必须先受孙护士的检阅。孙护士开一张票只需要两秒，但却会花五秒将来人上上下下看个明白，病患带走医生号票的同时，也在孙护士这儿留下了一张永久性的底片。久而久之，无论是听她讲故事的人，还是她故事里的人，大家伙儿私下里都默契地认为，本地的报社之所以自成立以来就一直处于尴尬的亏损状态，其中定有孙护士一份功劳。

冥医本想在窗户前头再待一会儿的，听到她这声殷切的呼唤，也是不自觉地想逃。他先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脚尖先于脚掌着地，蹑手蹑脚地又走回了位子上。

有什么可聊的呢。他随口答道，仿佛被人盯着似的浑身不自在，电脑光标被移到桌面蓝天白云的背景中间，一时间没处可去，只能不断刷新起来。

孙护士却没打算这么容易就放过他。她清了清喉咙，打开杯子灌了几口热茶，热情地打开了话匣：听他们说，您前两天又上大河那儿钓鱼去啦。怎么样，钓着没有？

你听谁说的？光标在一朵云彩上停住了，冥医忍不住皱起眉头。

好多人都看着了。孙护士咯咯笑着打马虎眼儿。我儿子那天也去大河玩儿，说远远瞧见有人下竿钓鱼。后来他们说起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您啊。

孙护士提到她儿子，他便不答话了。儿子是孙护士安插在镇上的眼线。她最大的骄傲就是这个高中辍学，在技校学习汽修的独子。技校上课的时间并不规律，可以说至今成谜，白天的大多数时候，孙护士的儿子和他的朋友们都像是幽灵一般在镇上四处巡视，在太阳落山后再回家，向母亲汇报一天的见闻。如此一来，她知道他去过大河的事也是相当合理的。

看样子收获不佳。他不答话，她刚好得以顺着话头自圆其说下去。天冷了，钓鱼要往东乡去。我儿子说东乡水库架的有暖棚，一斤才三十来块钱，钓上来现宰现杀，比你在大河凿窟窿强。

我没去钓鱼。冥医闷闷地说。

孙护士立刻乘胜追击：那你干嘛去了？

他想说我去那干嘛，关你什么事，却忽然清醒过来，眼下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步入了孙护士布下的埋伏陷阱。在这种情形下无论他作何回答，她都能借此大作一番文章，明哲保身的做法唯有沉默以对。几个病人及时出现在挂号窗口前救了他，孙护士捏着嗓子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语气：你挂哪个大夫的号？肚子疼？肚子疼就挂内科啊。

她总能依凭一连串的问号套取别人的情况。与此同时，冥医的心中也缓缓地升起一连串的困惑：孙护士说的那一天是哪一天？他真的去过大河吗？如果孙护士说的是真的，那自己又是干嘛去了？他陷在椅子的靠背里，两脚一蹬，让椅子下头的万向轮带着他从桌子前头滑走。这个角度刚好使他正对着药房长方形的窗口。一墙之隔的孙护士看不着他，只能兴致勃勃地等。他能想象到那种姿态——孙护士半身趴在桌子上，两只手娴熟地开具挂号单，眼睛却时不时往他俩中间这堵墙上一瞟，嘴唇翕动着时刻预备提问和抢答。而对于他来说，这却是一个中场休息的平静时刻。冥医抬起头，瞪着窗外空无一人的半圆形服务台，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孙护士说的那一天。他的目光渐渐穿过了服务台，开始铆着劲儿往仪容镜里看，药房标识底下可供一人伸出脑袋的四方形窗口在镜子里显得又小又狭窄，像一个装裱用的相框，有那么一个瞬间，在某个细节模糊不清地从记忆中闪烁而过时，冥医看着镜子里自己被裱进了窗框的脸，忽然感到一种身陷囫囵的焦灼。

他开始更进一步地想到大河，和其他与大河相关联的琐事。出了医院再往东走两公里就是大河公园了。整个公园沿着大河而建，大门前有一个永远空旷的停车场，停车场后面是一整片原生的桦树林。据当地人所说，大河公园的雏形是苏联人在二战时的驻扎地。进入公园之后，需要走过一处矮桥才能真正够抵达河堤。矮桥也是苏联人修建的，为了把船上运来的军备和物资用车拉到陆地上去。自从在工作上退居二线以后，他很少去大河附近，几乎快要忘记那里的具体结构。河堤将大河分成两半，一半大大方方地敞露着供人们戏水捕鱼，另一半则被铁丝电网森严地包围。大河公园是离国境线最近的公园，在拉上电网之前，每一年都有人试图踩着冰封的河面渡河，而拉上电网之后，人们也只能透过栅栏去眺望和猜测河对岸那片承载了无数人梦想的陌生国土。冥医不喜欢大河，他自问自己的梦想不在那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大河却总是对他纠缠不休。

当他正试着走上想象中大河公园的那座矮桥，前往河堤寻找答案时，一片纤细的黑影忽然出现在窗前，将他的脸从镜子里抹去了。

劳驾。黑影说。开一盒安定。

冥医慢半拍抬头去看，窗口前站着一个圆脸，小眼睛，戴眼镜的女孩。女孩背着一个单肩挎包，脸蛋被外面冷风冻得惨白，面中却被屋里热气蒸得粉红。从她棉袄里头穿的一中校服，不难判断出这是个学生，即便是背光的角度，他也能看出她的头发偷偷染过，发梢是一种极深的紫红色。一中是镇上最好的学校，也是唯一的高中，镇上所有想上大学的孩子都在一中读书，就连周末也要比别人多上半天的课。

一次只能开十片。有处方吗？他警觉起来。没有处方不能开安眠药。

我帮我妈拿药。女孩盯着他的眼睛，顶着他充满审视的目光对答如流。处方落在家里忘带了。

那不行。冥医说，他不用多想便知道她是在撒谎。你得回去拿了处方才能开。

我家离这儿远。女孩说着，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张百元大钞，阔绰地拍在台子上。我多花点钱，你做主卖我行不行？

他摇头，两只手插在兜里，乘着椅子上的滑轮往后退了一小段：开不了，回头叫你妈妈自己来拿药。

女孩攥着钞票，紧紧抿住嘴唇，站在原地不说话。这会儿她似乎暖和过来了一点儿，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不再像刚进来时那样惨白，嘴巴因为闭合得太过用力，下巴上都皱起核桃似的皱纹。她和冥医面面相觑，仿佛想要继续求他，又放不下身段似的，那双细细的小眼睛犟起来也颇为有神，隔着镜片往外射出炯炯的目光。

我妈妈不是总有时间。她开始找一些更牵强的理由。她让我开一盒回去，她出差要用。

我说得够明白了。冥医依旧是那套拒绝的说辞。如果她需要，就拿着处方自己来。没有处方不行。花钱也不行。如果你担心完成不了任务被妈妈骂，我可以让你用医院的电话给她打。要我帮你打过去吗？

说着他拿起座机听筒放在耳边，朝女孩点点头，示意她报上号码。

女孩瞪着他，脸上浮现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她握拳，那张钞票被她在手心里捏成皱巴巴的一团，接着她一拳砸在了桌台上。挂号窗口里，孙护士发出一声惊呼。

孩子。孙护士发挥起自己白衣天使的品质，用那种捏着嗓子的声音隔空同她对话。你是怎么了？

关你屁事！女孩喊道，凶狠中展现出一种被人撞破了秘密的局促。开药的管他妈那么多，还真把自己当大夫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孙护士被唬得一愣。这可是……

走吧。冥医及时开口打断她，他把椅子又转了回去对着电脑，当着女孩的面打开了扫雷。我说不开就不开。你要么上去找大夫写处方，要么回家叫你妈妈来。就是这样。赶紧回家休息吧。

女孩还想说些什么，但显然争执已经被对方单方面地终止了，只得背着她的挎包无功而返。孙护士还想酸溜溜地落井下石几句，可女孩已经一溜烟地跑出了医院大厅。她身量不高，纤细苗条，跑起步来却显得十分笨重，在医院的新砖上踩出一长串小型爆破似的脆响。门口站着一个同样身穿一中校服的男孩正等待着与她汇合。她在冥医这吃了瘪，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泻在了男孩的身上：还等什么，走啊！医院没戏。

男孩对此却没什么反应。大厅门口沉默了半晌，男孩和女孩谁也没再说话。这次冥医多事了一回，用电脑当作掩护悄悄抬起眼皮，佯装不经意地透过镜子去看，却不巧同男孩的一双眼睛对了个正着。只一瞬间，他的喉咙绷紧了，嘴唇也不自知地打起颤来，一个姓名出现在他的嘴边儿，却绕来绕去地怎么也喊不出来。对方同样从镜子里发觉了他的窥视，迅速地一转身，和女孩一起消失在了仪容镜视野的盲区。他晃了晃脑袋，没当回事儿，继续玩他的扫雷游戏。

现在的小孩。孙护士意犹未尽地嘟囔道。不好好学习，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冥医头也未抬，这时已从满屏幕的灰色方格里扫出了一小片安全区。他听出她的停顿是在等他赞同，于是呵呵笑了两声。

正如他所料，过了一会儿，墙那头又传来孙护士的声音：你刚刚没看出来？那是杨书记的千金。孩子长得跟他夫妻俩都不怎么像，你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他对这个名头有些印象，鼠标停顿了片刻，在数字6和3中间插了一面小旗：杨书记不是调去省城了吗？

你有所不知啊。这样的反应正中孙护士下怀，挂号处细细簌簌写字办公的声音停了下来，她开始发挥起自己另外一项专长。杨书记升迁之后，听说是在外头找了个女实习生，不要她们娘俩了。他老婆带着孩子跑到老婆婆这儿驻扎，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婚。

他女儿这两年要高考了吧。听到此处，他破天荒地接茬道。

怎么不是呢。孙护士感叹。小姑娘早前文文静静的，听话得很，在省城还是个高材生呢。因为爹妈把孩子闹成这样，也怪可怜。不过那个男孩我倒是没见过，不知道是谁家的。

冥医眯起眼睛，紧紧地盯着显示屏上大片尚未开拓的灰色网格，在五个数字2和两个数字1之间仍剩余两块上下相连的灰色方块。依照定理而言，此处至少存在一颗地雷。他努力集中注意力，点兵点将地试图凭借运气猜出它在那里。他选择了下面的那个。就在鼠标光标即将在另一块方格上点下去的时候，一阵毫无征兆的生理性的眩晕猛然袭击了他，他手一抖，连续标记了这两个位置，再看时刚刚做下了什么决定就已经记不清了。与注意力一起在此刻消散的还有一个关键性信息，在他没来得及注意时就像阵风似的穿堂飞了出去，只遗留下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儿子最近也变得很怪。另一旁的孙护士已经独自将对话进展到了白热化阶段。他和他朋友几个人最近总往大河去，还都是晚上。我问他去大河干嘛，他又口风严起来，什么也不说。只说是要发财了。您说要真有发财的门道，能轮得着他吗？

左右已经被打断了游戏的思路，他缓缓地松开鼠标，靠在椅背上专心致志地听孙护士漫无边际地胡侃。又是大河。他不自觉地皱眉，两条眉毛间的川字纵纹被挤得更深。大河九曲十八弯，阴魂不散，再经过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之后，又悄然无声地流了回来。看来孙护士今天打定主意要同他讲大河了。那就由她去讲吧！冥医自诩不是一个敏感多疑的人，对于过去之种种，如今他早已豁然开朗，随它去了。

依我看。他说。只要不是违法犯罪，就让他们去吧。年轻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你我青春期的时候也这种德行。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孙护士答道。你说那地方荒郊野岭的，能有什么财路呢？我怕他们到林子里去，那里头真有野生动物。

回头我钓鱼的时候替你看看。他半开玩笑似的安抚她。

但实际上，他既不在冬季钓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蹦出这样一句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与大河扯上任何关系都会令他觉得羞耻难忍。然而当下，在这个眩晕过后的刹那，他觉得自己已经在不知觉地某个时刻跨越了出去，这件事开始变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正如女孩气势汹汹质问他时所说的那样，他需要时刻记得自己身处的位置，过去的事就已经过去了，不存在任何回寰的余地。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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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2-01 09:5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冥医正如其字，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一个戏谑的绰号，他的真名远没有绰号叫起来响亮。冥医最早真是个名医，从省城调来抗疫救灾，从此就留在了镇上。彼时他正值人生最具希望的青年时期，人还未到，镇上就已经口耳相传，这位名医曾在北京读过“硕士”。当时的那个年代，人们上完高中已经很了不起，读过大学的更是凤毛麟角，“硕士”这个词，镇上的绝大多数人连听都不曾听过，更不好理解其中含义，只知道这位大夫上至中西医药，下至民间偏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叫一个妙手回春。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医不好的病。

2003年，“非典”闹得全国上下人心惶惶，镇上消息闭塞，人们更是无比恐慌，这位省城来的“硕士”刚下火车就戴着口罩和目镜，首当其冲地奔赴在第一线。他是外地来的医生，镇上既没有他的亲人，也没有他的朋友，然而他却不怕死似的为这些非亲非故的病人们忙前忙后。这无疑使镇上的居民们对他肃然起敬，以至于将他的形象塑造得无比伟岸传神。7月“非典”战役彻底告捷，名医在镇上从此成为了一个专有名词，镇长专门开会为其表彰。更有甚者，至今仍认为名医乃是身怀绝技的医圣张仲景投胎转世，正是他的到来为小镇驱散了“非典”的阴霾。名医从此再也没有回去省城，而是留在了镇子上继续发光发热。有传言猜测他在省城的位子被新来的给挤掉了，也有人觉得他是“宁当鸡头，不做凤尾”，想借此机会在这小地方混出一些名堂。总而言之，没人知道事实究竟如何。镇上在主干大道旁为名医安排了一间小房，他搬着行李住进去，从“非典”医到“甲流”，一待就待了十年，期间未婚未娶，救死扶伤无数。

小镇地理位置偏北，冬季漫长，寒冷干燥，时常流行一种名作“起番”的地方病，发作时轻则上吐下泻，重则危及性命。有一年除夕，镇上广场刚刚放完烟花，名医正欲睡下，却被乡政府的杨书记急匆匆到访。杨书记的千金和伙伴去大河边玩耍，不知误食了什么野果，回家便急病不退，肚子疼了三天，家里人带到医院体检，却什么也查不出来，只给挂了一瓶点滴。杨书记本想过完除夕再送到省城，谁想在大礼堂看完演出回来，孩子竟是病得昏了过去。杨家人丁不旺，到了杨书记这一辈只有小女一支独苗，眼看孩子病得奄奄一息，再瞒不住，才向家里老人求问。杨家老爷子今年八十高寿，得知孙女出了这事，险些握不住拐棍，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是“起番”了啊！老爷子怒道。“起番”还敢挂水，那是要死人的！

杨老爷子认为，此时唯一有用之策，就是立即将孙女送往镇上的王仙姑处求助坛仙。但杨书记身为党员，镇上人几千双眼睛紧盯着，决不能参合进这些封建迷信，怪力乱神。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由孩子父亲亲自拍板，一家人连夜驱车找到他这位省城来的医学硕士。

名医早前并不生活在北方，自然也不晓得这种东北地区的特色症，只摸出孩子脉搏微弱，急火冲了寒凉，确实不容乐观。这种情况下，倘若换了不懂内行的，贸然用药，恐怕当真回天乏术。好在硕士的确有硕士的本领。名医说：我懂一些针灸，专管这类疑难杂症，孩子的病我可以试着医一医。但丑话说在前，孩子病成这样，就是我也不敢保证百分百不落下毛病。

杨老爷子护孙心切，听完他的这句敬告，登时觉得六神无主，地暗天昏，丢了拐杖半身护在孩子身上，煞白着脸蛋瞪着眼，说什么都要换坛仙来治。这一回仍然是杨书记站出来拿主意。杨书记人到中年，戴着副眼镜，仍是个文质彬彬的白面男人，最熟练的活计是同领导握手。当下女儿生死攸关，他面上虽然不显得慌乱，手指头却抖个不停。杨书记颤巍巍地和名医的握手，比初次会见省长时还要紧张：拜托您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全家人都欠您的！

其实大家伙都知道，这位大夫虽则事事喜欢明码标价，但实际上是不需要谁欠他的。施针之前，名医避开众人耳目，单独将杨书记叫去房间内商议了几句，在两人达成一致再出来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用了三针便让女孩恢复了神智。名医给人施针就像喝水吃饭一样轻松，甚至没有什么预热工作，下手直点要穴，身前一针身后两针，快、准、狠。收针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名医又从房中端出一碗汤药给她喝。据说，那是一碗动物肝脏烹调的肉汤，女孩只是单单闻见味道，竟已可以下地行走，开口喊饿了。

话到此处，大家对于这件事的意见开始又有了一些分歧。一部分人说，名医把书记叫进房内，看似是商议，实则是谈钱谈生意，狠狠敲诈了一笔，因为书记从房间出来时看起来十分坐立不安，之后逢年过节时也常常登门拜谢；而也有一部分人认为，名医施针时用的是缝被子的绣花针，在民间传说里，只有扎邪针才会这么用，例如鬼门十三针，错判毫厘或可取人性命，因此把书记叫进房间乃是为了善意地奉告。然而无论到底真相如何，在镇上的人眼里，这都不过是在名医光荣的履历上又添了一笔。毕竟即便是邪针也不是人人都会施的，至于敲诈，这项罪名尚未能收集到足够的证据。

杨书记和父亲这一夜由大惊到大喜，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冷汗却已经浸透了毛衣。老爷子把孙女裹进绣花小袄里，连连向他鞠躬作揖，甚至丢了拐杖要在这除夕夜里不论辈序地给这位救命恩人磕三个响头。杨书记更是又发挥起自己的专长，紧紧握着名医的手不肯松开。经过此事，杨书记自认是与名医结了下了不可分割的友谊，他也充分地展示了自己作为一位朋友的忠诚，自己一路升迁，也不忘为好友传播美名，逢人便向他们宣传名医的妙手回春，甚至邀他在大礼堂讲座，请十里八乡的各位领导来听。一场讲座过去，听懂的与似懂非懂的都认为自己受益匪浅。

名医与医院里的其他的“专家”和主任都不同，虽然他领医院的工资，但并不欢迎大家时常到医院里去。早先镇上居民去医院看病，就算是季节性的小感冒，也要坐下来挂上一瓶葡萄糖，开上三两种药才肯离去。医院认为，此举有助于提高药房流水，何乐而不为，又担忧吃药吃得太多，小病也熬成大事一桩。于是感冒冲剂和山楂消食丸成了医院最畅销的两种药。虽不能使人痊愈，好在也药不死人，纯粹起到心理安慰剂作用。名医从不给病人开这两种药，他更宁愿不开药就将问题解决。在镇医院就职期间，提出了一种在当时看来极为先进的养生方式，在中医上叫做“食治”，意为用食物来补充营养，从而强身健体，从根本上替代感冒颗粒和山楂消食丸。

在当时，“非典”虽然被成功击退，但后遗症仍是一大议题。在此基础上，他开出一帖中药补方，专门针对“非典”造成的后遗症，一度风靡于当时数个北方城市的临床应用。风头最盛的几年，名医的声名一度远扬到首都。无论是电视台乘车千里迢迢地来采访他，还是大医院向他伸来橄榄枝，他都拒不接待。起初人们都觉得他傻，又对他仍不放心，即便名医已如此表态，也千方百计地想要确保他已经在镇上扎根。由于名医才能非常，外貌条件良好，时常有人旁敲侧击地想为他相一门亲事，然而都被他一一谢绝了。

一个没有家的男人，随时可以来，也随时可以走，如果不能确定他为什么来，也就不能预测他什么时候走。他的不婚不育直接成为了镇上人不安全感的来源。名医在镇上待了十几年，镇上的居民也就因此不安了十几年。无数个春夏秋冬，小镇上的居民们自发地形成了便衣纠察队伍，不分白天夜晚地走过名医位于主干道上的屋前，扒着栅栏，踮起脚尖，试图通过他院子里杂草的修剪痕迹和泥泞小道上的脚印分析他是否与谁幽会过，抑或是在秘密地收拾行李，绸缪远行。但年复一年过去，名医还是那个名医。有几年他收容了两个滞留在镇上的朝鲜人在家中借宿（那是一大一小两个年轻的朝鲜男子，声称他们自己原本是朝鲜出境务工人员，因行为不端触犯了叛国罪。正是因为这两人的存在，他曾一度陷入了同性恋者疑云），后来一个死了，另一个不知所踪，从那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独自起居的单身生活；所去到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东边的省道附近——在道口的修车铺里，为自己的自行车换了一个轮胎；从未有过可疑的大笔消费。他对于生活的质朴和专注的确在某一个瞬间真的触动了他们，然而当他们路过大道，瞧见名医的房子亮着大灯，从而不由自主地扬起脑袋，踮起脚尖时，脑袋里又开始什么都不想了。

与房子的主人一样，房子本身也有许多说法。房子是双层的白楼，楼前一个小院儿，放在城郊可能叫做别墅，但本质而言与镇上普通的自建房没什么两样，既没有特别宽敞，也没有过于奢靡。楼是几年前就盖好的，一直空置着，奇怪的是，没有人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盖起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盖。总之，有一天早晨，人们惊讶地发觉白楼在大道旁拔地而起，没人宣称对它负责，也没人能把它拆除。有人猜测，或许由于这块地皮曾被苏军征用建了炮台的望塔，煞气太重，十分不详，所以才迟迟无人入住；也有人更为直截了当，认为这根本就是一处凶宅，夜半时分，当所有人都睡去，苏联士兵的鬼魂就会从墙缝里钻出来向生人复仇。自从名医搬进此处之后，人们便不厌其烦地把这块地皮的来历讲给他听，每个人的故事都像模像样，但每个人说得又都不大一样。

当然了。讲完之后，他们总会这样补上一句。我可不是为了吓唬你。你是好人，一身正气，鬼魂怎么会伤害到你呢？

名医的确是个好人没错，可想要看好人吃瘪这件事也没什么错。在一个寒冷冬季的傍晚，一个游手好闲的男孩用石头打碎了白楼客厅的窗户，原因是他透过那扇窗户，瞧见了名医正在和那个年长的朝鲜男人接吻。有了这一艳闻的加持，纠察队的规模变得越来越大，纠察的时间范围也变得越来越广，无论是女人们上街买菜，三五成群聚在大道旁闲谈的白天，还是男人们吃完晚饭，趴在阳台抽烟的夜里，他们总会情不自禁，假装不经意地朝着白楼的方向眺望，寻找着名医，朝鲜人，以及墙缝里冒出来的苏联士兵的鬼魂。

这样的秘密纠察一直持续到2015年。2015年的夏天，名医从公园的矮桥上纵身一跃，毅然决然地投入正值汛期的大河，那位朝鲜男友想要救他，反而自己也被激流冲走。最终，名医自己被救上了岸，男友和几个见义勇为的青年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其原因至今众说纷坛。有人说是为了和他的朝鲜男友殉情，也有人认为是他发现了这位男友是朝鲜派来的间谍，因背叛了祖国羞愧难当才想要自尽。而当时具体发生了些什么，由于缺乏实在的证据，此处暂且不表，只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死去的几个青年里，绝大多数都是家中独子，春天时才刚刚参加工作，如今因救人而死，有几家人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联合上书法院只为控诉他。官司打了整整三个月，一直传到省城去，最终省城派人出马安抚了家属，这事儿才算是告一段落。

医生本应治病救人，而他却草菅人命，让别人因他的一时想不开而白白地死去了。两件事加在一起，算是彻底搞臭了他的名号，致使这位医学硕士从名医沦为了冥医。他从此辞去了为人看病的职务，并开始无度地酗酒。自此之后，人们对于他的兴趣也跟着逐渐衰减下去。有一部分人曾质疑说这整件事都是一个被策划好的阴谋，但是没有了绯色新闻的加持，就连一向喜好闲谈的妇女们也不愿再讨论这件事。她们认为他已经足够悲惨了，讨论正在发生的惨事是极不道德的一种行为。

除了名声上的影响，那件事还为他带去了其它的诸多生活上的不便。例如他时常会感到精神恍惚，分不清现实与幻觉、个性上也开始变得不近人情，不愿再与人交往、惯常性地失忆。镇上的许多人都亲眼目睹过他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要进还是要出，从而只能迷茫地站在自家门前的模样。他也从此多了一个习惯：无论什么季节，什么样的天气，每一天，他都会骑车去一趟市场，买上几条活鱼拿去大河放生。有时天气严寒，市场上实在难以买到活鱼，冻僵的死鱼他也照买不误。

真正开始让人们觉得蹊跷的，是有一天夜里，村民向镇派出所报警，声称自家的田地里有一群可疑的人在大声喧哗，而当警察抵达现场时，只用手电筒照出了冥医一个人的身影。据在场的群众所说，当时他和以往一样，胸口挂着听诊器，身上披着那件他平时上班总穿的白大褂，自己一个人站在田边的草垛后与空气交谈，时不时忧心忡忡地叮嘱，神情之煞有介事。那时尚未完全入冬，北方的寒夜却是能冻死人的。最提倡补气养生的冥医在晚风中冻得鼻子通红，眉毛结霜，却神采奕奕，浑然不觉寒冷似的。这场景使得在场所有人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事后人们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坚称自己前一秒还在医院为陈公问诊，下一秒不知为何便出现在了此处。村民们面面相觑，更觉惶恐：陈公在去年秋天就已离世，眼下这荒山野岭，哪还来的陈公呢？好在镇派出所的民警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们将他送回主干道的住处门前，并帮他找出了一个科学的解释。

冥医罹患阿兹海默症的消息不胫而走。镇上的其他人可不信这个。就算有杨书记这位好朋友在其中努力为他辟谣，可一件事传过三个人的耳朵，其性质就完全变了味儿。在镇南集市上开小卖部的王仙姑偶尔也替人出马平是非，依照她多年与各路仙家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冥医这回是“丢了魂了”。王仙姑说，人有三魂七魄，魂为阴，魄为阳。而这三魂当中，又要再分阴阳，天命为阳，地魂为阴。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身。冥医这是三魂丢了两魂，才会不分阴阳地与死去的陈婆夜谈。而这天地两魂一丢，恐怕命魂也将消散。

这时有人问她，冥医不是号称擅施邪针，贯通古方，那是不是他自己给自己的脑袋上扎上几针，这丢失的魂就能自行归来了？对于这种想法，王仙姑十分的不认同，她认为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倘若一个医生就会招魂，那还要他们出马的做什么？她立刻向众人纠正道：冤有头债有主，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他自己在护城河边造下孽，不怪如今遭受这样的报应。这些都是因果。但倘若他自己及时开窍，与始作俑者建立沟通，此事也并非完全没有回寰的余地。

那人又问：那岂不是再也没法医病了？除了你王仙姑，镇上再没第二个人有这样出马平事的本领。既然此事你看得如此透彻，你能帮他招魂回来吗？

医院下午六点换班。谈话间，冥医其人恰好骑着自行车从集市口的小卖部门前经过。大家伙纷纷转过身，一双双眼睛葵花向日般撵着他瞧。王仙姑也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眺望。这回冥医身上并未穿着往日里的那件白褂，而是破天荒地穿了件时髦的皮夹克。职业习惯使然，王仙姑眯着眼去查看他的面相。冥医比刚来时瘦了不少，也老了许多，套在时髦的夹克里也不能显得他年轻。再看他的脸吧！只见他印堂悬针，眼下乌黑，下巴两侧冒出的胡茬都有些隐隐泛白，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就快要倒霉了。

快要倒霉的冥医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抑或是知道了也不在乎，他沿着泥泞的窄道一路骑行，目标明确地在左手旁第五家买了两颗白菜，又在右手第七家买走一块豆腐，和保温壶一起挂在自行车把手上，临近拐弯处又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指着水箱里两条活鱼，开始同卖鱼的讨价还价。冬季时若想贩活鱼，卖鱼的必要有一身本领讲究，其中之一便是要眼尖手快，不时得往里头加水。只见冥医指着鱼不知嘀咕了句什么，惹得正拿瓢搅水的老板娘不耐烦了，扬手作势要拿瓢打他。冥医惊得仓惶后撤，撞得自行车失去平衡，“哐啷”地倒在了道边，挂在车把上的东西一股脑滚进了泥水里，保温杯的盖飞出去老远，豆腐和白菜也摔了个七零八落。

别在我这儿发神经。卖鱼的一边儿吆喝，一边儿往他脚边泼了半瓢水。我这儿卖的是做菜的鱼，你要放生就自个儿买回去。

王仙姑看得咂舌，一面摇头一面退回柜台后面：这事儿嘛，得他自己有心才行。任凭别人的本事多大，他自己没有这份缘，也是隔岸观火，有心无力啊！

话虽如此，她却是很希望冥医有朝一日能够找上门来，求她平了这桩事下来。

王仙姑的姨姥早年是附近村庄的“香头”，他们家族世代都供奉一位柳仙，统称其为“常先生”。据传在他们的祖先进山打猎时迷失方向，在桦树林中几度辗转不得出，却在一棵怪异的红树底下遭遇了一条通体青白，盘团打坐的巨蛇。那蛇见了猎户，并不袭击，反而冲他们微笑，对他们说：都说这里天寒地冻，不适生存，我却看这儿人杰地灵，想要在此修行。如今我将要修成黓龙，不再杀生，就把我即将过冬的食物让给你们吃吧！说罢，巨蛇尾尖一抬，为他们引路。一行猎户在行礼之后循着方向找去，竟真的找到了兔子的冬巢，满载而归地离去了。从此他们的祖先在村前设立了常先生的坛口，祖祖辈辈虔诚地供奉，从此之后地每一年，村庄都能安然度过严冬。

王仙姑六岁那年在村落中玩耍，被雪地里一条冻而未僵的蛇一口咬在了腿肚上，回家后伤口溃烂，接连五日高烧不退。家里人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却仍是无法，最终只能找来她这位做“香头”的姨姥。说来奇怪的是，姨姥刚一进门，王仙姑腿上生疮流血的伤口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淡红色的，盘蛇形状的小疤。姨姥说，这是常先生认下的缘分，指名让她来做自己在村中的代言。

从此，王仙姑不再读书，而是被送去了那位姨姥身边专心致志地钻研看香出马的本领，继承她“香头”的衣钵，为常先生广结善缘，积蓄功德的同时，也替十里八乡的村民们排忧解难。再后来，姨姥仙逝，城市化改革将他们村子划进了乡镇的范畴里，柳仙的旧坛口自然是被拆了，任凭她如何阻挠，开挖掘机的工人都像听不见似的。王仙姑被几个小年轻拽到道旁，眼睁睁地看着坛口被刨成两半，香灰从鼎子里倾泻而出，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工人们安慰她：现在又没人靠打猎吃饭，不需要拜啦！这么好一块地方与其供神仙，不如让给活人住嘛。

无奈地，她也只得带着常先生的神龛从平房住进了居民楼。高楼不若平房宽敞，虽然采光明亮，设施先进，可毕竟住不习惯。常先生三丈余长，碗口多粗的神识，如今也只能和王仙姑一起委身于一百平米的小屋子中。

“城市化”毁去了柳仙几百年的坛口的同时，也毁去了常先生一百来年的功力。以至于设施虽则愈发地现代化，生活却变得越来越贫瘠。寒流一年比一年来得猛烈，冻死了鸡鸭，冻坏了庄稼；新房子的供暖大烧煤烟，把天都烧成紫色的；孩子们也不懂得如何敲冰窟补鱼，用陷阱猎山鸡，而是在电视机前变得又呆又傻。这时，她想起姨姥说过的话：进步是好事，进步也不能忘本。他们觉得多盖房子是进步，就把房子盖成灾了。但其实再好的东西成灾了都会是有害的。

再后来，镇上通了客车，沿着大路能直接乘车到市里，市里又通了火车，坐上去可以直达省城。但王仙姑一次也没坐上客车，去过省城。儿子劝她搬去市里同住，都被她严词拒绝。

儿子劝她：当今社会，机会平等，大家自食其力，想要什么自己争取，早已不需要拜仙。王仙姑觉得这种说法简直是大逆不道。依照老祖宗的说法，他们王姓的香火之所以得以延续到如今，离不开常先生的保佑，所以作为回报，在常先生身处危难时，他们也不应当轻易地弃之不顾。人应当知恩图报，王仙姑小时候在学堂里上过这么一课，知道这应当叫作“吃水不忘挖井人”，她下定决心要将自己这一生都奉献给这位常先生位列仙班的事业。蛇想成人身，需修炼五百年之久，人较之长虫，本就省去五百年功夫，王仙姑早已将自己与常先生看作是一对命运共同体，除了助常先生早日攒足功德，修成正果，她此生再无其它远大志向。可在这个信仰崩塌，天理难容的当下，又要如何攒够这些功德呢？她只得在心中默默地发愿。

这件事并没有令王仙姑苦恼多久，很快地，这个机会就来临了。王仙姑不会告诉任何人“非典”的真相。常先生本是悟本参修，庇佑一方的坛仙，只为有朝一日修成黓龙。谁想在数百年后的今天遭此横祸，也不得不使出精怪“撒灾”的法子来找补。零二年年底的某个夜晚，常先生的神识借王仙姑之口朝烟囱里吐了口热气，这口气随着煤烟被排放至小镇上空，凝结成一朵漆黑的乌云。此时人们已经习惯了天空是浑浊昏暗的，也不追究，忙于用一发又一发的礼炮点亮新年的天空。一颗橙红色的礼炮恰巧击中了这朵黑云，致使它悄无声息地炸裂开来，常先生的气息伴随琳琅璀璨的火星飞溅到镇上的各个角落。然后2003年，“非典”爆发了。

同样的，虔诚如王仙姑也不会承认另一件事。她本以为“非典”的爆发，足可以让常先生积攒功德，修炼重回正轨。可不知怎么的，从镇上出现第一例“非典“开始，再到国家宣布“非典”彻底消失，她都没办法再与这位常先生取得任何精神或肉体上的联系。

这件事差点儿击垮了王仙姑。在“非典“被彻底打败的那几年间，信仰忽然遭遇了考验的王仙姑一度郁郁寡欢，不肯与任何人交谈。她的儿子和儿媳对此感到十分担忧，急忙将她送去冥医处诊治。当时冥医刚来到镇上，立了大功，经由杨书记的举荐在镇上声名鹊起。儿子和儿媳一边一个将她搀进门诊室，冥医正立在门后的水盆边儿洗手。王仙姑坐下来瞧见冥医的第一眼，立刻感到腿肚上那道蛇形的伤疤滚烫地灼烧了起来，痛得她抱着腿跌倒在地上打滚儿，众人掀开她的裤腿一瞧，那条盘坐的红蛇竟像是一处新伤，伤口边缘的皮已经黑烂了，里头还在泊泊地往外冒血。

别说儿子和儿媳妇，纵使王仙姑自己做了五十来年的“香头”，也被这阵仗给吓了一跳。但是脑袋机灵如她，立刻便将这些线索串联了起来，并且从中得出了一个使自己相当满意的答案。这个念头甫一浮现，王仙姑立刻感到伤口不再疼痛，身子也轻了许多，仿佛有块积年累月压在胸口的石头忽然被人搬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和惊喜的快乐：这种迹象不正是说明常先生已然修成了肉身，再次与她认下了缘分吗？她这头坐在地上冷不丁眉开眼笑起来，却把她儿子那头吓了一跳，就连省城来的名医也一时半会儿地摸不着头脑。

三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扶上门诊室的病床，冥医替她包扎了伤口便开始了例行的体检，一会儿用听诊器数她的心跳，一会儿又拿小锤子敲她的膝盖，这些还不算完，还要她用一个抽气泵量血压，去窗口抽血、化验，才好得出结论。这一回王仙姑自个儿做得了主了。她从病床上跳下来，不顾儿媳妇的拦阻，在门诊室里又是走又是蹦，用以向儿子证明自己的确已经好全了。

王仙姑的儿子对此表示怀疑：你说吃东西没味儿，失眠睡不着，这些也都好全了？

好全了。王仙姑斩钉截铁地答。现在我什么病也没有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王仙姑的儿子眉毛皱得要夹死苍蝇，转而向冥医道：他们说您也懂得中医。您看我母亲说的这些症状，是否需要把把脉，或是开些什么中草药来补养一下？

这倒是不必。冥医摇头。你母亲除了外伤，没有别的毛病。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先观气色，后听声息，询问过病症才是指摸脉象。你母亲面色红润，气血充盈，比你的身体还要健康。我刚刚检查那些也不过是让你们放心。依我看，比起生病，不如问问老太太有什么心事儿。

一番话听得她儿子和儿媳面面相觑，谁也摸不着头脑。王仙姑之所以在镇上受人尊敬，不仅由于常先生时常要借她的手口助人，也因为她此人一向超然世外，不爱与人争短长，是个十足的乐天派。任凭谁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位身体和精神都健壮如牛的农村妇女会遇上什么解不开的苦闷。

王仙姑及时站出来肯定了这个说法。她拍着胸脯向他们打包票，即便自己有过什么心事，眼下都已经被这位神医的妙手给驱了个烟消云散。在未来的几天之内，她将恢复自己原本的生活秩序，重新笑对生活，不再给儿子儿媳一家人添麻烦。儿媳妇满脸担忧，还想再说什么，却到底没能在老太太连珠炮似的自证中插上一句嘴，她丈夫则忙着为这个乌龙感到尴尬，握着冥医的手再三向他道谢。

真是不好意思。王仙姑的儿子汗颜道。做儿子的关心不到，给您添了麻烦。

怎么会麻烦呢。冥医却拽扎着面孔，没把这当客气。老人上了年纪，身体变化快，确实需要定期体检。

王仙姑的儿子连连称是。

彼时冥医还不到四十岁，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也尚未生出许多皱纹，五官俊朗，个头儿也高，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被认出来，不知被镇上多少适龄女青年芳心暗许。王仙姑眼睛打量着，心里默默认定，这位年轻有为的大夫正是常先生几百年来攒够功德修成的肉身。坛仙修成人身后，便要忘光了前尘，从头起专心地以人身在人世修行。常先生假意不在人前与她对话，实则正在通过她的旧伤疤与她暗中接头。而当年那个坐在问诊室病床上一面应付儿子儿媳的种种询问，一面为自己与柳仙重建了联系而狂喜不已的王仙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是过去了十几年光景，她自己尚且身体健康，精神抖擞，当初那个刚从省城调来，正值风光的年轻医生却已经像是一个只存在于人们共同记忆中的幽灵。名医摇身一变成了“冥医”，他开始像镇上其他不修边幅的男人那样蓄须，和人讲话时再也没了那种一板一眼，却诚恳认真的精气神。

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因为无论何时修炼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事情。做了几十年的“香头”，王仙姑深谙其中道理，天道从不容许一帆风顺的成功，若想要真正位列仙班，就必须经历一番劫难的考验。这考验将会是一个抑遏生存的外在力量，不受任何事物所左右，倘若无法顺利通过这场劫难，常先生也就不能顺利修成正果，正如冥医做不成医生那样。

冥医早就不做医生了。眼下，他的心思只容得下滚落进泥水里的那些白菜和豆腐。白菜可以捡起来，掰掉外层的烂叶子又是一颗好菜，但豆腐肯定是不行了。冥医从卖鱼的手里接过那只装了两条鲜鱼的塑料袋子，又不得不推着车走回来，重新再称一块儿豆腐回去。得知了王仙姑为他下的诊断，人们看向冥医的眼神纷纷带上了几分怜悯，仿佛他已是个半截身入了土的活死人，卖豆腐的人也不愿再收他一回零钱，还没等他开口，便重新切了好了装在袋子里递给他。冥医拎着那袋不要钱的豆腐，十分困惑地站在原地。

好人啊。有人赞许。

其他人虽则没什么表态，却也都欣慰地默认了这一说法。

实际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能理解“丢了魂”具体应当是个什么症状，但依照中国文化一贯的偏好和传统来分析，一个人一旦丧失了某物，他就必定不再是完整的，也不论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器官，还是仅仅存在于口耳相传之中、无人窥见过其真容的传说，在他们看来，尽管冥医的收入实际上远远在他们众人之上，但丢了魂的男人和独身男人一样，都是不完整的，而不完整总归是可怜的。

而在这个不完整的男人身后，没人再说一句话，大家伙儿都屏息凝神地盯着他，等着看他接下来的一步动作。有个男人甚至忘记了指缝里还夹着没抽完的香烟，直到烟头烧到滤嘴，火星烫了他一个激灵才连忙丢到地上踩灭。在冥医拎着豆腐，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一边将零钱留在卖豆腐的案板旁时，这种聚众的怜悯几乎达到了顶峰。他们恨不得眼看着冥医立刻死在自己的眼前，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发表自己带着怜悯的长吁短叹了。

可惜这样的事总是概率极小，小到几乎不可能发生。冥医的身体比精神要硬朗许多，在经历了所有的这些倒霉事儿后，他还能带着那只摔掉了漆的保温壶，来找王仙姑买上两斤的烧刀子回去喝。

你前天才来打过一回。王仙姑说，想到自己面对着的是常先生的肉身，她表现得格外热切。应该少喝点酒了，对身体不好。

可还未等着冥医表态，便有人替他答道：男人嘛。反正已经退二线了，喝点酒没什么大不了。

是啊。冥医说。闲着也是闲着。

若是搁在从前，冥医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在他带给小镇人民的养生保健第一课里就提到了烟酒可能会对心脑血管造成的危害。讲话的男人朝王仙姑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已经代她求证，丢了魂的冥医的确正等待着她来拯救。王仙姑摇了摇头，搬开酒坛的盖子，用一只塑料水瓢将自酿的烧酒往他的保温壶里灌装。

这是他出事后杨书记探望时所赠的伴手礼，比一般的保温壶大上许多，恐怕是冥医家里唯一真正的进口货。杨书记送礼的用意乃是让他多饮温水热茶，保重身体，甚是讽刺的是，如今冥医的确随身带着它，但保温壶里面却装的却净是烧酒。

酒可是败道的东西。看着柜台下面这一大坛香气扑鼻的烧酒，王仙姑心想。看来他已经彻底打算堕落下去了。

于是在给冥医找钱的时候，她故意不去拿抽屉最上头按照面额分好的纸钞，而是一个一个慢吞吞地数下边硬币。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她假装不经意地问他，语气依然热切，同时严格地审视着他的五官，试图从面相上细微的转变破译出他所身处的困境。

除了疲惫，冥医脸上并没有更多其它的表情。他接过打满烧酒的保温壶，干脆就倚在柜台上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这次他学聪明了，没再把菜挂在自行车把上，改为把它们挂在臂弯。烧酒并不烫，甚至可以说是冰的，但喝进嘴之前他还是对着杯盖吹了两下。

值班。一杯烧酒下肚，冥医紧皱的眉心有了些许松动，他的五官舒展开来，咂了咂嘴，言简意赅地回答。

王仙姑的手指摸到一枚五毛钱硬币，又松手令它掉回抽屉的底部。她注意到冥医正将那只黑色塑胶袋依墙而放，袋子里显然没有灌水，当下已经不动了，只在提手出露出小半截冻僵的鱼尾。周遭的人们很快便对他们乏味的寒暄失去了兴趣。看到冥医，他们就想起他那已故的相好，想起他那已故的相好，就有人开始提起有关朝鲜间谍的事。据可靠消息，朝鲜正以外来务工为由向中国境内输送一大批间谍。这些间谍大多是青少年，有男有女，会说标准的中国话，一眼看上去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这一八卦极快地引发了新一轮的讨论，他们七嘴八舌地罗列出朝鲜间谍存在于身边的种种证据，将最近发生的种种异常都与朝鲜间谍联系起来，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草木皆兵。

我们镇上可能也有。方才被香烟烫了手的男人说

他叫宋国栋，有四分之一的哈萨克族血统，眼睛细长，脸白且瘦，由于耳朵很大，又消息灵通，镇上人习惯于称他宋大耳。宋大耳早前因行为不端蹲过监狱，出来后被安排到大河公园的停车场收费，再后来公园被收归国有，停车场不再收缴费用，他也就不得不跟着改行，转而在市场里摆摊买一些农作用品，偶尔也做些野生动物的生意。

对于这些骇人听闻的传说，宋国栋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我听说就咱大河边儿上那个桦树林，最近晚上总有人偷偷进去伐木。蹲点儿抓了几次都没逮住，指定是朝鲜间谍干的。

朝鲜间谍跑这儿伐木干什么。别人笑他。朝鲜自己不种树？

那可不一样。宋国栋立刻信誓旦旦地反驳。朝鲜那地方长不出桦树。他们连树都种不出几棵。

你怎么不说朝鲜间谍去桦树林打野鸡呢。对方抓住机会便开始揭他的短。还记得你去打野鸡那回不？最后划下来一算，赚得还没罚得多。

去你的。男人笑骂。打你妈的野鸡。

不过我们这儿的朝鲜人之前也不少。众人笑了一阵儿，另一个人又接过话茬。早些年东尚饭店刚开业那会儿，服务员都是朝鲜人，中文说得跟母语似的，你说什么人家都能听得懂。

我当时还去过呢。有人站出来替他补充。你让他们讲总统，能讲到眼泪都掉下来。但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总统大人不好。上回某某犯贱多嘴，人家小服务员抄起一个啤酒瓶子就要拼命，幸好给人拦住了。事后他们去告经理，你猜经理怎么说？——你小子活他妈该！

这就不懂了吧。前者得意洋洋地说。朝鲜人一生下来就被洗脑，人家是要绝对忠诚于国家的。没看他们出来打工都要有人看着，除了上下班，哪都不允许去，除了新闻联播，什么电视节目也不准看。要是谁敢逃跑，那就是叛国，抓回去就枪毙。

说到朝鲜人，就像是面对着一个新奇有趣的外来生物，大家伙儿都觉得精神一振，各自抓耳挠腮地回忆起自己所了解过的有关朝鲜的种种。有个年纪小的瞧了眼倚在柜台上的冥医，忽然灵感乍现：哎，大夫，您那相好的不还领着一个朝鲜小孩儿吗。后来到哪儿去了？

所有人视线的焦点再次回到了冥医的身上。

冥医愣了一下，下意识冲他们摇头。他方才一门心思地想着王仙姑问他的话，没注意听别人在旁边说了些什么。就在刚刚，王仙姑盯他看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最近没有遇到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若是换了旁人，他必定答得不假思索。但发问的人是镇上赫赫有名的王仙姑，纵使冥医一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不得不停下来对这一问题谨慎地三思。他拿起保温壶，想给自己再倒上半杯，但右手忽然又开始抖动个不停，他试了整整四次，中间还短暂地冷静了一阵儿，都没能成功地把保温壶拿起来，只得作罢。这回王仙姑只是盯着他瞧，既没再劝他，也没有伸手相助。

于他而言，的确有一些很怪的事情正在发生着，但目前来看，这些怪事尚无端倪，更抓不住头绪。冥医不确定王仙姑和自己意识到的是否是同样一回事，而王仙姑的发觉是否坐实了他的预感终会在现实中发生。冥医觉得自己应该留下一点讯息，用于求助，或是用于提醒，但酒的后劲儿已经上来了，他开始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面对王仙姑殷切的注视，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遗憾地发觉自己压根儿无话可说。最近遇到了什么事儿呢？其实什么都没遇到过。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摇头，对着问他朝鲜小孩的人摇头，对着王仙姑也摇头。

不知道。他一面说着，一面拧上保温壶的盖，花了几分力气才倒退着从拥簇着他等着听八卦的人中间挤出去。我没有相好的，我不记得了。

我都有印象。为了佐证自己的记忆，那人显然有些心急，不依不饶地为他补充起线索。你不可能忘了的，一个大的领着一个小的，都住在你家，后来大的……

哎！宋国栋刚点上另一支烟卷，还没来得及收起打火机，便急火火地一声吆喝把他的话给打断了。得了，钢镚儿，别问了。

后者毫无防备，被他吓了一跳，一时间愣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有些恼火：你他妈突然发什么神经病？这么多年过去了，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事儿，还有什么问不得的？

从辈份上算，这叫钢镚儿的小子怎么也得喊宋国栋一声叔叔，其他人也没想到他突然动了火气，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他们彼此面面相觑，交换过一个眼神，认为宋国栋的确不算什么值得尊敬的角色，故谁也没有出头相劝。而另一方面，这问题也的确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大家伙儿都看着冥医，想看看他对此会作出怎样的回应。他们终究还是爱看热闹的人，听过了故事的开头，自然也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尾。

此刻，冥医刚喝进去的烧刀子已经一路烧到了脸上，他的脖子还是白的，脸蛋却已经变得通红。面对这些目光，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困惑，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在两个看热闹的人相互斗嘴的时候，他只顾着低头摆弄那辆自行车，想看看车头是否还够灵活。再拿起塑胶袋时，他愣了一下，仿佛是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会拿着两条冻鱼，而这两条鱼又要拿回去做什么，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因何而剑拔弩张。

抱歉，我没听清你问的。说着，他踢开脚撑，重新骑上了自行车。真没听清，你可以再说一次。

刚刚还在朝同伴发火的毛头小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有些偃旗息鼓了，换他的同伴们幸灾乐祸起来：你不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人家现在让你问呢，怎么还害臊了。

几个年长的串通一气，摆明了要把他架在火上烤。钢镚儿也涨红了脸，面色不比喝了酒的冥医好看多少。

说你冥医私藏朝鲜人！大的那个淹死了，小的都跑哪儿去了？钢镚儿一跺脚，把矛头转向，像给自己壮胆似的朝冥医嚷嚷。别说你忘了，镇上的人可都知道。要不是杨书记给你撑腰，当年警察就给你抓走了。

宋国栋又开始在一旁唱红脸：哎，和气生财啊，你向别人打听事儿，怎么这种态度？

旁人笑得更厉害了：这话倒是你宋大耳的心里话。

越搅越浑，事儿变得一团糟。于道德上，终究谁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好奇，于情理上，这样未免有些寻衅滋事之嫌。几个人假装用胳膊肘打架，实际上却渐渐地在内心上巩固着团结。王仙姑拄着拐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大声呵斥着要将这几个人从店门口驱散。几个人纷纷后退几步，散开了包围圈，而冥医——被他们质问的对象则骑车立在这个包围的正中央，正忙着摘去一片黏在那双仿冒“红蜻蜓”牌皮鞋上的落叶。

走吧，大夫。她对他说道。甭搭理这些闲人。

哎。冥医说。您别操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即便他们都看不出他恨得要命，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冥医恨死了那件事，恨透了那一天。也就更加可怜他：好端端一个硕士，原本前程似锦，非要为了一时冲动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又是何苦呢？到了现在，他连自己为什么这样都不记得了。那他作为一个男人还剩下了什么呢？在众人紧张密切的注视之下，冥医缓缓坐起身来，当着大家所有人的面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儿。方才同王仙姑对话时，这张脸虽没什么表情，态度却还算得上可亲，然而这会儿再看就不同了。冥医脸色阴沉，眉毛拧在一起，快能夹死苍蝇：什么大的小的？你说死了，那就都死了呗。

什么叫都死了？有人煽风点火道。那小的怕是被你认作了干儿子，藏在屋里头了吧。

更有甚者在一旁交头接耳：可怜啊！当初爱得双双殉情，如今居然什么也记不得。

不过他们说得再多，冥医也是听不到的。他低垂下眼帘，满不在乎似的随口编造：死啦！大的死了，小的自然也死了。往大河边儿上一丢，烂到骨头里都长蛆了，你满意吧？我看你才像朝鲜间谍。

还有你。与此同时，他也没忘了扭脸给那位始作俑者一个下马威。钢镚儿。别以为我没见过你。你爸叫郑建朝，你妈叫孙丽娜，改明儿我在医院碰见你妈，肯定好好问问他们是怎么教的小孩。

包围他的几个人顿时放松下来，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这正是他们所乐见的结果。这回没人打断他，冥医虎着脸说完这一连串，仿佛连刚刚小酌出来的几分醉意也消散了。他潇洒娴熟地踏上自行车，嘴上仍意犹未尽似的嘟囔着，轧着来时的原路骑走，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他骑车时目中无人，车头径直朝人身上撞，大家伙儿不得不纷纷侧身给他让道。包围圈的中央，只剩下吃了瘪的钢镚儿还站在原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变化。

还待在这儿做什么，都散了吧。王仙姑显然是对这场闹剧感到十分不悦，挥了挥手要将这些闲谈的人从小卖部门前遣散，对于方才的始作俑者，她更是特别提点了几句。今后再有这种事儿，不要在我这闹，坏我的风水，扰乱人家做生意。

看。宋大耳不无幸灾乐祸地拿钢镚儿消遣。你说我发什么神经病？

小年轻啊。就连旁边卖豆腐的人也笑话他。别人家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不是你该知道的，就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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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3-02-01 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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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镚儿自知理亏，纵是对这帮人的奚落恨得牙痒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从兜里掏出五块钱，丢在王仙姑的柜台上换了包便宜香烟闷声抽了起来。几个人推推搡搡地把阵地挪到了卖豆腐的摊子前，继续讨论着关于朝鲜间谍和伐木贼的事儿。王仙姑坐回她柜台后面的矮板凳，重重地叹了口气。如今她已有些上了年纪，有时只是听到有人吵闹都会使她的心率加速，血压也跟着升高，例如此刻，刚刚发生的争执令她开始胸闷，紧张，心虚不宁，只能依仗闭目养神和深呼吸来缓解。

王仙姑闭上眼，从袖子里抖出一串蜜蜡做的念珠，用手指拨弄着，嘴巴里念念有词地数。闭着眼睛的时候，她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却可以清楚地知道视野被无限制地展开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竟逐渐地辨认出桦树林的形状，黑如石油的大河在它的周遭迟缓地流动着，而在树林的正中央，可以清楚地瞧见一小块斑驳的光影，时而像是一棵枝桠垂髫的树，时而又像是一只张开翅膀的鸟。就在她眼睫打颤，下意识想要睁眼看见更多时，无论是树还是鸟都像是被惊动了一般迅速地消失了，但树林和大河仍待在那儿，寂静地丛立，无声地流淌。

即便是对于王仙姑而言，这也是一次相当奇异的体验。不过依凭着多年来身为“香头”的经验，她没有花费太久便明白过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真相无它，正是常先生来找。有言道，蛇修五百年为蛟，蛟修一千年化龙，但实际却不是这样，一条长虫想要名正言顺地登仙，首先要花五百年成人，再花一千年才能修成正果。可见化龙容易，成人却难。她清楚地意识到，树非是树，河也未必是河，但这幻境之中的景象必定都意有所指，常先生的劫难就要到了。

想到这事儿，她的心跳得更快，头顶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太阳穴处隐隐有青筋跳起。分明看见的是大河，心绪却如海浪一般波涛翻涌，面上乌云密布，愁纹纠缠在一处，如在眉间降下霹雳闪电。而旁人从中却看不出她的悲喜来，只知道她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上身微微前倾，把念珠拨弄得越来越来急，嘴唇颤抖着，数得越来越快，声音也从讷讷蚊鸣逐渐变得掷地有声。她浑身一个激灵，蓦地从通灵的世界中醒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围着小摊闲谈的男人们也不见了踪影。一个男孩带着一个女孩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前，正面无表情盯着她看。

要点儿什么？王仙姑进气长，出气短，病恹恹地招呼道。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像是在商量由谁来开口说话。他们穿的都是一中的校服，个头儿很高，王仙姑不得不抬头由下而上，仰视着去打量他们俩。女孩戴着眼镜，脸白且瘦，镜片后面的眼睛又细又小，令人看不清情绪；男孩比她高出整整一头，几乎有柜台上的招牌那么高，脸蛋被灯光正面一照，五官英俊得出奇。机敏如王仙姑，立刻辨认出这个女孩的身份，这分明是前段时间刚刚搬回镇上的，杨书记家的千金！然而对于这个男孩，她却一时半会儿没了头绪。男孩低垂着眼帘看她，睫扇浓密而锋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动物似的莹莹发亮。王仙姑觉得自己一定在某时某地与他打过一个照面，但那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要一瓶敌敌畏。杨书记家的千金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多少钱来着？

十五。

那我要一瓶。不，要两瓶。

男孩眨了眨眼，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接着朝王仙姑纠正道：一瓶。我俩就要一瓶。

王仙姑狐疑地看了他俩一眼，心下怀疑这是个用于整蛊老太太的恶作剧，可她横看竖看，愣是没能从两人的表现中看出丝毫表演的痕迹。女孩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像是有好大的不满，说出来的话却紧扒着她男伴儿的耳朵，嘤嘤咛咛，让旁人听不清晰。男孩虽然倾斜着上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眼睛不看别处，只盯着王仙姑，偶尔才点一点头，做出些表示。

不知怎么的，王仙姑被这双动物眼看得背后发毛，浑身不自在。为了避开它们，她连忙拄着拐杖起身，绕到货架后头去取他们要的东西。农作产品要么体积大，要么毒性强，王仙姑这个年纪，手脚已经不太利索，一方面为了防止她自己不经意时误触，另一方面也是嫌弃东西碍事，这类商品往往都放在最里头犄角旮旯的地方。其中，敌敌畏和除草剂被安置在她屋里供奉常先生的神龛下边，由于长时间无人问津，瓶子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灰。她弯腰去够，腰和背却像是锈住了似的，不大能动了。一连三次，供神的烛火都动了，王仙姑却都没有成功，最后一回，她深吸了口气，矮身扎下马步，猛一伸胳膊，这才将瓶子捞进手里。

她走回柜台前，随手找了块抹布把瓶身囫囵一擦，心里隐约觉得这力道使得恐怕不大好，因为她的小腿肚正不停抽动着，发出阵阵刺痛。这一痛反倒让她的头脑清醒过来。就在女孩正要伸手接过塑料瓶子时，她忽地把胳膊一缩，叫对方接了个空。

这是毒虫的。王仙姑瞪着眼睛问他俩。小孩子家家，买这个干嘛？

女孩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她抬头去看男孩，男孩却不看她，直勾勾地往王仙姑的屋里看。她没法子，只好自己解释道：家里闹蟑螂，我爸让买的。

胡说！王仙姑提高了嗓门训斥她道。你老子这次都没跟着回来，家里就你们娘儿俩。

女孩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显然，她并不晓得自己的姓名在镇上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了。而随即那种惊讶的表情又发生了一番变化，像是被人戳了痛处似的，女孩强硬地板起脸，拽扎出一副凶相来：老不死的东西，关你屁事。少废话，能卖就卖，卖不了就闭嘴，老娘还在赶时间。

怎么说话的？王仙姑大怒。你是谁老娘？

谁搭腔说谁。女孩也毫不示弱。

王仙姑身为“香头”，时常要来往于社区之间，替人治病除祟，答疑解难，一向受人尊敬惯了，还从没见过这样没礼貌的小辈。到底是个出身农村的妇女，虽则没读过多少书，却是常年浸淫于各式俗文俚语，她干脆指着女孩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没教养的玩意儿，在家对你妈也这么讲话？老太婆靠天吃饭，赚不了你这点破零花钱，赶紧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去！

当着男伴儿的面挨了这么一顿骂，女孩又羞又怒，两只手把柜台上的玻璃拍得砰砰响，原本白净的面孔此刻也因羞愤而涨得通红。几个过路人停下来，远远站着往小卖部里看。王仙姑也气坏了，她今日本就心绪不宁，叫两个孩子一激，更是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目眩。然而奇怪的是，这头一老一小两个女人骂得不可开交，唯一的男人却事不关己似的站在一旁。说完那句话之后，男孩的确已经有一阵子没动静了。王仙姑恶狠狠地喘着粗气，扭脸顺着他的眼也往屋里看去。

她屋头里没开灯，从这个角度来看，只能瞧见黑漆漆的里屋里两簇烛火，橘红色的火光隐约照出长方形的神龛的轮廓。今天分明没有什么风，那两簇火苗却在男孩的眼睛里跳个不停，王仙姑扭回脸来，正巧和他四目相对。男孩没有低头，只一双眼珠倏忽一动，衬得那张英俊的面孔更加邪魅，精怪似的骇人。

这位想必就是常先生了吧。男孩彬彬有礼地开口道，他说话时语调十分轻柔，像是曾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现在到了。我早有所耳闻。

就连这声音听来也是那样熟悉，但王仙姑此刻无暇顾及。她后知后觉自己竟在常先生面前和一位小辈发生了争执，霎时羞愧不已，甚至一时间无地自容起来。提及常先生，王仙姑的态度就缓和多了。她扶着拐杖坐回凳子上，谨慎地将杀虫剂放进柜台下头，缓了半晌才冲他点了点头：是，这位就是常先生了。

什么长先生短先生的？女孩依然在气头上，叫嚷着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高鸿离，你也在这里发神经？

闭嘴。男孩恶声恶气地说，几乎是在呵斥她。

女孩不说话了，连带着方才的羞恼也戛然而止了似的，从台阶上退下去，又朝后迈了一步，毕恭毕敬地在男孩身后站住了脚。仅仅是这样一个短促的瞬间，那张俊俏的面谱上就已发生过一连串戏剧性的转变。起初是一派狰狞，仿佛女孩的这句气话已经从根源触怒了他，他的面相也因此而变了，眼头顺着鼻梁尖细地勾卷下去，淡琥珀色的眼珠竖起，急急缩成一线；然而下一秒，烛光一跳，男孩的表情又重新舒展开来，露出一个戏剧性十足的微笑，瞳仁也跟着这个笑变得极深，极亮，极富感性，好像他坠入爱河，好像他用情至深。

这一幕实在太叫人毛骨悚然，王仙姑一口大气未出，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头。只见男孩缓缓抬起手，双手合十，朝着神龛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王仙姑也像是被魇住了似的，颤巍巍地为他让开身子。名叫高鸿离的男孩与常先生的神龛遥遥相望，眼瞳中倒映出的烛火越烧越旺，竟像烟花一般窜起半尺之高。火光静静地流淌着，神龛中常先生的塑像因此而变得清晰可见。这是一尊陶瓷制的人像，依照着常先生的神识被塑成了一个面白身瘦的青年，慈目低眉，在神龛中盘腿而坐。男孩显然是被这尊像给迷住了，只看一眼，就再没挪开眼睛。

我有一事相求……他低声喃喃道。

先生神游未归，不在此处。王仙姑气喘吁吁地说。这是先生的像。我是这家当差的，你若是有事相求，可以叫我代为传达。

男孩似乎没听到她说了些什么，依旧凝视着常先生的塑像。过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道：我有一胞妹，冤死于屋中。当官的征了她的命，如今我前来讨回。早听说常先生神通，不知先生可有以命换命的法子？

人之生死，各有命数。冤假错案，自有天收。她心里觉着恐惧，却仍记得“香头”的礼数，毕恭毕敬地答了他的话。先生概不插手。

你在骗我。男孩说，语调里表现出一种意料之中的冷淡，好像早就预料到她会给出这个回答似的。你是怎么当差的。这位先生拿我妹妹给别人延了寿，难道没经你的手？

闻言，王仙姑更是骇然。什么以命换命？要知道，她在镇上值守了数十年，从未听过如此惨事。她抓着拐杖，立稳身子，由怖生嗔道：黄毛小子，勿要血口喷人。

男孩却反而忍俊不禁似的露出一个微笑，露出红口白牙，紧接着又遗憾地摇头：知恩图报，理所应当，从未怪罪先生。我跟随先生许多年，心中有感情在，本想向你求先生一像，但你这像雕得不好，我就不要了。请你代我向先生问好吧。

说罢，他向着神龛远远作了一揖，未与王仙姑再打声招呼便转身离开了。杨家的千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走进傍晚黢黑的夜色中，不出片刻便融入人流，就此没了行踪。搁在以往，谁若是胆敢当着她的面这样口出狂言，王仙姑定会当即翻脸，给他些教训尝尝，可是这次，直到两个孩子都看不见影了，她仍没法再说出一句话。一粒豆大的汗珠从王仙姑的额头沁出来，顺着脸颊一路淌进了衣领，接着更多的汗从她身上冒出来，骤雨一般迅速湿透了棉袄里边的衣衫。与此同时，她感到自己的小腿抽痛得更为剧烈了。那是种像她这样的老年人难以承受之痛，像是几只小兽同时在那里撕咬，疼得她大声呻吟起来。

天色已晚，正逢集市歇业的时间，周遭几家商户正准备收摊打烊，闻声吓了一跳，丢下手中的活计匆匆赶来查看。只见王仙姑已经昏倒在了柜台的后边，凳子翻到了，拐杖也远远地被丢到了一旁。老太太双目紧闭，嘴唇不时抽动，面色呈现出不正常的铁青，而在她身下，血已经将她的棉裤给浸透了，正缓慢地沿着地砖的缝隙流淌。

几个人见状，大惊失色，连忙进到柜台后头将老太太扶起，又是掐人中，又是喊她的名儿，但王仙姑除了吃吃地出气，始终再没有任何反应。就在他们七手八脚忙着抢救，拨打急救电话时，没有人注意到王仙姑低垂的袖管里滚落出一连串的念珠。上好包浆的蜜蜡一朝断了线，淅淅沥沥地掉进满地鲜血里，沿着地面些微的倾斜，借着惯性一路滚入漆黑的里屋，在常先生的神龛之前才堪堪地停住。常先生慈悲的面容此刻藏匿在纯粹的黑暗中，一言不发地观望着当下发生着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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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3-02-01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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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拉走了王仙姑，沿着主干道一路鸣笛朝镇医院飞驰而去。冥医刚吃过晚餐，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档电视节目，频闪灯照在结了冰的路面，雪亮亮地晃进他的客厅，晃得人眼睛难受，他不得不起身去把窗帘封死。走到窗边时，出于习惯使然，冥医还是扒着窗户往下看了一眼，除了路面上救护车轧过的两道车轨，外边的世界一片死寂，不像是有人类活动过的痕迹。

冥医正坐在沙发里读信。他今晚过得不太安宁。一方面由于他今天实在算不上顺利，先是值班时莫名其妙地被个小姑娘给顶撞了一番，又在市集被无赖纠缠，自从他不再替人看诊，退居二线以后，这样的事已经很少发生，今天一口气碰上两回，着实惹人郁闷。而另一方面，买酒时王仙姑问他的那句话此刻仍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

最近遇到什么事儿没有？冥医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当时应该如何作答。对比早前，近年来他的状态有了明显的滑坡，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从前，时常莫名其妙便觉得精神崩溃，又在很短时间内悠悠转好。他师妹茹琳认为，这些症状与他一个人生活了太久也有关系。他们原本一起在省里的医院工作，“非典”时被各自调往不同的地方支援，而后冥医留在了镇上，茹琳则选择回到原本的单位。一晃十几年，他们各自忙于工作，也许久没见过面了。他拆开信封，里头茹琳从省城寄来的喜帖，她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即将在家乡举办婚礼，介于先前听说的他的情况，茹琳要求他一定要到场。

到时老师和其他同学也会到场。电话里，茹琳如此说道。大家都很想念你，和熟悉的人叙旧也会对你有好处。

冥医也是这时才惊觉，从〇三年至今，自己竟已离开了故乡这么多年。一个人的时间总是一成不变，令人实在难以计量。当初怀着一腔热血来到此地，而如今他已经快知天命，一晃十几年打马而过，留下大片空白，他发现自己可供消遣的回忆并不算许多。茹琳是对的。人是社会性动物，就算是为了身体健康，对于生活的现状他也应当有所改变了。

恰逢此时，广告时间过去，电视里开始播放一档相亲节目。二十个身材相貌各异的良家妇女站在台上，在主持人的牵线搭桥下，由着一个男人根据喜好进行挑选。冥医一向不喜欢看这种家长里短，可眼下他心里装着事儿，并不真为了看电视而看电视，他两眼盯着荧屏，脑袋里却想着下午值班时落在窗台前的那只鸟儿，想着如果当下有一只鸟儿的陪伴，是否能让这漫漫长夜更加容易被消磨。这样的想象像是有迹可循似的，令他陷入对于记忆无底洞般的追踪。

起初，节目上的进展相当顺利，登台的男子事业有成，相貌堂堂，正值而立之年，甫一出场就赢得了诸位女性嘉宾的好感。舞台的正上方悬挂着二十盏圆灯，一盏灯代表着一个女人。大多数时候她们习惯于无声地揣度，但偶尔也会窃窃私语，用这些灯泡来决定是否让这些男人继续停留在台面上。不出所料地，这个男子一出场就赢得了所有的灯。

真为你感到高兴。主持人说，他听起来惊喜极了，脸上却是那种见怪不怪的微笑。你的魅力已经赢得了女嘉宾的认可。

然而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女人们交换过一番意见之后得出的决定。他的确在某种意义上吸引了她们的眼球，好奇心，以及大部分的注意力。像是一个颇有些实力的挑战者。在最终决定由谁来同他打擂台之前，她们选择使用多对一的车轮战术：首先是喜好，其次是家庭关系，“你如何看待父母婚姻”、“你对每月一万元以上的消费怎么想”、“你是否急于要一个孩子”……倘若不是当下电视节目对于简单化分类的需要，她们要问的还有“你的阴茎尺寸”、“你对于抚摸是否有那种令人恶心的需求”、“你是否具有潜在暴力倾向”……所有的这些问题实际上多少都涉及和针对意识形态的挑衅，从而起到令入侵者迷失方向的作用。每当他站在台前，面对女人们的热切羞涩地点头或摇头时，镜头都会从女人的脸上扫过，这时她们不会再和彼此对视了，而是紧紧盯着受审问者的双眼，从他的脸上得出自己所希望问出的双重答案。

冥医看着这些桥段，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但具体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因何而起的，却怎么也找不到头绪。收拾好请帖，他又拆开另外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里面只有一张叠放整齐的打印纸，纸是空白的，亦没有标注来意。像是一份等待填写的调查问卷。近来省政府时常会在乡镇投放普法问卷，内容无非是询问近期是否遭遇过电话诈骗，可疑信访，抑或是遇到一些身份不明的人群。冥医想起市场上的那些人，以及他们所谈论的关于朝鲜间谍的事儿。他原本整个人横躺在沙发上，这时饶有兴致地坐了起来，拧开保温壶给自己倒上了满满一杯小卖部自酿的小烧。由于右手不停发抖的缘故，他倒得有些过于满了，满得其中的一部分直往外冒，最终掉落在了信封上，一片打印的字迹被晕开了油墨。

“期待着您的回信“，问卷的最后一行是这样写的。如果这的确是一封调查问卷，他会很乐意为此提供一些线索。然而毫无节制的畅饮过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开始感到不舒服，有一种淡淡的不安全感正在空屋中流动，仿佛在提醒他不可能将无可避免之事无限期地推迟下去，可他还是难以自控地想象着那只鸟。它的羽毛是那般美丽，它的亲昵带给了他短暂却难以忘怀的温馨时光，却是一项实实在在的不祥之兆。电视里，又到了选择的时间，机位开始发生变化，镜头给出一个特写，变成了一张年轻靓丽的女郎正面像。这一切都发生在荧幕的后面——非常合他的意——荧幕是挡在追击者面前的又一道障碍。

你好。屏幕后的女人对他说。很久不见。

酒精的发作致使他血压升高，双眼因过量的充血而有些泪眼朦胧，他只能眯着眼睛审视她的脸。那是一张标准的南方佳丽的面孔，鼻尖小巧，杏眼浑圆，为了上镜而化了很浓的妆。在她向他问好时，一种悔恨的感觉蓦地攫住了他。他在重叠的幻影中摸索到了面前的茶几，依凭着茶几的的支撑将自己移动到电视荧幕之前。一具颤抖的躯体，悬停在熟悉的物件和重新认知它们的需求之间。

我喝得太多了。他对着她自言自语道。我今天喝得确实有点太多了……

女人皱起眉头，露出一个绝不符合她本身气质的表情：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个。

我陷入了困境。

我知道。

但你也不知道我该如何解决它。

你比我更清楚。

不，我想我对此没有任何看法。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死。她回答道。你在想我的死。你在想着要如何抹除一个事实。

谁的事实？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

仿佛听到了什么蠢事儿似的，女人傲慢地扬起脸，紧紧抿住一双红唇，对他一连串的追问冷酷地不加于理睬。

你想死吗？冥医怒道。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倒是很想呢。女人缓缓说道。但事实上，我不会输，你也不会赢。

她的傲慢的确促使他动起了杀心。然而介于他从未亲手杀过人，也不曾想象过实施它的可能性，又很快便从这种愤怒中醒悟过来，惶恐她所说的是真的。他伏在荧屏上，用力地拍打，大喊大叫着希望再次吸引她的注意，然而镜头再一次被拉远了，从二十个女人所组成的陪审团转移到了受她们审判的男人身上。

我来告诉你。男人说。

面对灯光和镜头的瞩目，男人同时用两只手捧着那只话筒，与女人的咄咄逼人不同，他的神情有些羞涩，压抑着对自我表现力的十足信任。然而他们的语调却都是同样的缺乏感情。他侧过身，让开身后的大型显示屏幕，投影在幕布上的是一段影片。没有任何拍摄或剪辑上的技巧，只是一段简单的纪录片影像。

大河。没有任何提示，冥医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影片拍摄的地点。此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是多么不符合常理的一件事，没有任何人会在非诚勿扰上放映关于大河的纪录片。画面是黑白的，粒子很粗，时不时会因为失真而闪烁。在公园修建好之前，大河就是这样：从大道上下去之后，下边全是未经修剪过的草地。倘若想穿过草地到大河边儿去，除了走一条由人们长期踩踏形成的泥泞小径以外，再没有更加体面的形式。

在黑白的基调中，大河黑如石油，遁形于太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陆地之外。拍摄者选择以一种相对于隐秘的角度来探索这一情景。不难从画面中看出，他（或是她）正站在那条草地之间的窄道上，行走得相当缓慢，像是在躲避什么人的视线，又仿佛只是单纯地过于谨慎。拍摄的中心始终是两条河道中央的那座矮桥。矮桥的原身实际上十分粗劣，既没有标识，也没有护栏，仅仅是为了满足架构上的需求，毫无任何审美造诣，苏联人在打造它时也不过是为了一时之便，从未曾想过它还能保留到今天。

这时，人们才得以看出实际上真正被他注视的对象。两个青年人背对着摄像机站在桥上，穿着一样的衬衫和长裤，身量也差不太多，但其中一个却瘦得可怕，从身后的角度看去，那人的后腰窄到几乎只有成人的一握。他们似乎是在交谈着什么，又或许只是静静地交换着眼神。在片刻的失焦之后，拍摄者冷静下来，不再突然地转换镜头，也不再向前走去。

冥医耳边嘡嘡，但以肉眼确凿地看见了他们彼此之间的交谈。斑羚飞渡，野兽食子，苏联货车满载军备的投影一辆接一辆地从他们身边驶过。按理说，他是以死亡为敌的人，数十年来越战越勇，而当下却像是面临着真正的对手。

又是一阵难忍的惊惶，冥医的恐慌迫使他紧紧地把脸贴在电视机的荧幕上。这一原本用于保护的电子设施当下变为了一道难以突破的屏障。这实际上是相当令人不安的一幕——幽暗的客厅里，一个独居的中年男子瞪着眼睛趴在自己的电视上，他狂野蔓生的胡须，盖住脖颈和耳朵的乱发都被舞台上的灯光所点亮。

我们在吵架。冥医说。但为什么呢？我们一向意见相投。

因为你参与了一场游戏，却不愿意遵守规则。拿话筒的人说。

什么游戏？

加时复活赛。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这种冷酷的幽默彻底地把他给激怒了，他抱着电视愤怒地吼道。我病了，我也病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我无法控制我自己……现在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在意这个？

你很好。对方冷静地答道。并且将会变得更好。

不，千万不要。他几乎是哀求。我不需要再想。

然而他的哀求也是无用的。镜头再一次被拉回了画中画里。

经过了最初的交谈之后，矮桥上的两人似乎发生了某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更准确地来说，是其中一个陷入了单方面的怒火当中。他大幅度地挥舞着手臂，来回快速地行走，像是激烈地控诉，而他那身材消瘦的同伴却雕塑一般立在原地，双手背于身后，始终不为所动。不知过了多久，最终，他还是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屈服了。男人有些丧气地站回同伴的身边，朝对方张开双臂，表示自己愿意与其达成短暂的和解。

就在这个时刻，画面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镜头埋没在草丛之中，转变为一种极其诡异的视角，仿佛拍摄者此刻正整个人趴伏在大河附近的草地上。从冥医布满血丝的双眼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河究竟发生了什么。短暂的争执过后，在那座苏联人所修建的矮桥上，这对好友像是他们本应去做的那般相拥在一起。当画面切换到这个角度时，人们也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多余的好奇去一睹主人公的真容了。

当下所面对着观众的是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这个始终保持着冷静的青年隔着同伴的肩膀，越过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冷冷地注视着草地之中的偷窥者。在冥医看清了这张脸之后，记起这张脸的姓名之前，青年人轻飘飘地伸手，像是掸落一片树叶那般，他的同伴首先坠落，其次是他自己。沉默的大河竟是那样的湍急，落叶刚一触及水面，潮汛争先恐后地将他们倾翻。

他的同伴首先沉下去，其次是他自己，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抑或存在着其他原因，他们就连沉下去的时候也紧密地纠缠在一起。他张口呼吸，而同伴向他索吻。他们漂过近岸，只露出他自己的一双眼睛和小半个头顶。镜头里并没有囊括进这部分内容，只能假设他们的这一行径的确引起了另一些人的注意。因为河道周围开始落下层层阻碍：手、挂着饵的鱼竿、一截树杈、其他什么难以辨认的物体……手、手、手、手。几个男孩在岸边呼叫，跳下水，奋力地朝他们游去，却不知道那已经是死路一条了。

青年浮在水面上的眼睛静静地观测着，什么也没有选择。

又过了几秒，就连这双淡金色的眼睛也消失在了水面上。画中画的内容就此结束。

你瞧。拿话筒的男人说。河水很深，吞噬拥抱它的人。

听得出他想要把气氛变得放松一些，但玩笑实在太不合时宜，眼下让冥医听来，更是存心的挑衅无疑。他的确是饮醉了，但神智始终都在，他深知幻觉并不会在你意识到它是幻觉时便戛然而止。幻觉比梦境更有耐心。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他鼻翼抽动，努力使自己变得冷静。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是我杀了你。男人说。就像我杀那个女孩，就像我杀其他人那样。

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心中有恨吗？

不，我没有恨。我只是换，用一样东西换另一样。

命怎么能拿来换呢！

人之寿不过百年，本来就是该死的。有人拿骨肉换功名，也有人一命换一命。

但我没死成。

有人替你付出过代价。

这不公平。冥医说，他感到一种试图拥抱却被推开了的痛苦。我既不懂修行，也不参天道，我是个大夫，只想要做好我自己分内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需要献出一条命才能交换另一条命。

命就是命，不要为命标注什么特殊价值。男人答道。相互交换就是等价的。

我知道你并不是那么想当神仙。冥医说。我总是忘，一直忘，我活着已经没有尊严，你来带我走吧。

我会的。男人的双眼凝视着他。我正每天杀死你一点点。

演播厅的灯光暗了下去，只留下二十一束聚光灯标记男人和女人的位置，他们看上去都不大好看了，灯光自上而下地将人面化作张张阴森可怖的脸谱。这理应是一个相互选择的阶段，他们应该专注地审视彼此，通过回合制的纠问来最终筛选出自己的配偶。可这一次，这些电视里的男女像是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正身处一个由液晶屏，主板和信号接收器组成的盒子里。有人虚掩口鼻，神态惊惶；也有人镇静如常，面带微笑；还有甚者，丝毫不曾掩饰心中的沮丧和悲伤。由男人一声令下，这些神态各异的脸纷纷面朝起相同的方向。

你为什么会投河？1号女嘉宾首先提问，她是一位卷发红唇的高个子女人，举手投足间无不展露强势，在这个节目中，她总是第一个发问。

冥医痛苦地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他回答道：我不想活了。

撒谎。女人立刻发出一声冷笑。1号非常明白自己正在进行着的是一次残忍的审判，她拍下自己面前的按钮，头顶的灯柱戛然熄灭，她也随之隐匿进无光的黑暗之中。

接着，话语权来到了14号。

比起1号那种冷酷的问责态度，14号显然要亲切许多。她刚刚大学毕业，面容稚嫩，眼中尚未进化出那种成年女人应有的精明与警惕。在她浑圆的双眼里，除了故意暴露出来的天真与好奇，再不能找出其它什么东西。

你是自愿留在此处的吗？14号问道。

是，我自愿留在这里。他依旧选择坚守自己的想法。

14号的表情僵住了，下一秒，她拍响了按钮，体态和面容肉眼可见地迅速消失在黑暗逐渐入侵的边沿。

再回去想想。舞台的阴影中，14号只留下这么一句。

谁该为死付出代价？接下来轮到8号。

我不知道。

还是假话。灯被熄灭。

目击证人是？20号。

我没注意，可能所有人都看到了。

模糊其词。舞台的阴影继续蔓延。

……

他们是给过他机会的。由于他的不坦诚，纠问开始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越来越短促而具备攻击性。伴随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灭下，他们放弃了假扮成不同的人来与他对话，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身上穿着什么衣服，音调或高或低，都在这蛮横且急促的漩涡中趋向于一致。

就像是一个缺乏耐心的强盗冲进房间里翻箱倒柜，一些琐碎的片段开始在他的脑海中闪回。

他想起杨书记在深更夜半敲响他家门的那一天。在那间没开灯的书房内，在爱人的见证下，他们一人发下了一个心愿。由于时间太过于久远，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种可怕的感觉却是真实存在着的，无论他在何时何地想起或是发现它，它都存在在那里。一切都显得太可怕，太残酷了，倘若他的记忆还可以追溯得更清楚，如果他还能做得更加理智，他也会想起那是怎样的一种忏悔。

等等，爱人？他对这个词感到困惑。

这件事既然存在在他的记忆中，那必定有迹可循。冥医不知道这个场景究竟是别人告诉他的，还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既然那是他的爱人，又为何要给爱下出一个如此怪异的诠释。一切是那样的古怪，那样的和爱相反。线索始终无法串联。他来不及思考。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正在被人避重就轻地隐瞒过去。纠问到达最后一轮，就连拿话筒的男人也被黑暗吞没了。他抢在17号女士之前抢先问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市场时令的肉价是？可就算在这个问题上，冥医也说了句谎。男人和女人们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了3号的聚光灯依然亮着。

3是个好数字。冥医心想。3是素数。想必这会是关键的一问。

偌大的舞台中央，3号孤独地站在灯光下与他进行着眼神对峙。比起抽象的数字序号，一个年幼的女孩恐怕是更加严谨的说法。从外表上看，她只有3-5岁，为了登上这个节目，她身上穿着一件和成年女子同样精致的礼服旗裙。她站在灯下，咬着嘴唇，像是落难的儿童战俘一般将写着数字3的名牌高高举过头顶。一种负面情绪围绕在她四周，更甚于由成年人层层叠加铺垫而成的紧张氛围。她淡金色的眼睛闪着光，眨眼时像是有电流声。

别怕。这一次，换成冥医率先开口。请问吧。

他觉得自己应该见过她的。尽管实际上他对这张面孔没有一点儿印象。因为长时间的健忘，他也只是习惯性下意识地往这方面着想。记忆不可靠的时候，情感上的触动或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所以即便知道一个儿童出现在此处是不符合实际的，他对待电视机的态度依然变得有所缓和。无论3号究竟是一个真正的孩子，还是假装成一个孩子的其它什么东西，像他这样的男人，拥有一个女儿的愿望总是会很容易便击中他内心的软处，与之相辅相成的，是潜意识里对于家庭的渴望。但意识到这些，对他自己并不能起到任何帮助，他早就知道这一切对于自己而言已经是冗辞了。

3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沉默着在同一个地方站立了太久，胳膊似乎已经不能够支撑她继续举着那只红色的数字牌。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光彩就像是某种动物。一只被伤害了的，被抛弃了的，还未来得及成年的动物，静静地站在那里，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伤痛。

客厅里，只剩下了电视机工作时所发出的那种嗡嗡声。嗡。嗡嗡嗡。嗡嗡。嗡。冥医之前从未注意到电视机竟然会发出这种声音。他再一次将脸凑近电视，这一次是他逐渐冷静过之后依据理性所做出的决定，一股微弱的电磁力覆盖在闪光荧屏上，绒毛般迅速地从他脸上扫过。又是一种拒绝。

他想起了另一个诡异的场景，一个人们在书房里剖杀狐狸的情景。狐狸的幼崽是可爱的，身上披覆着柔软的绒毛，散发着孩童般的生命力。他们没人否认这一点，却在这里剖杀它。当嫩紫红色的肝脏被挂在金色的秤杆上时。他闻到，那是肉的气味。即便尚未经过烹调，他的身体仍旧自然而然地同那股气味亲近着。

看着那片幼小，湿滑，裹着一层滚烫的血气的肝脏时——管它是可爱，无辜，还是别的什么，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它躺在这里的作用。即使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这部分的记忆，他也会脱口而出：吃。无论如何，应该有人吃了它才是。可又是为什么，他刚才对于这片肝脏的主人产生了那样的思考。当他面对着这样一个人类的孩童时，思考所引发的悲怆又变得更深了一层。

我愿意以身换取我的病人。他思索着。那么要杀的话，也应当杀我才是。杀动物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动物也会有这样献身的觉悟吗？对着动物的肝脏，我会产生吃它的想法，而倘若动物变成人，我便会觉得恶心。那人和人也是一样的吗？我竟然是错的吗？想到这儿，那只鸟的意象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冥医想象着假如自己伸手抓住了它，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这么抓着它，直到它的羽毛一片片凋落下去，直到它死在他的手中。他想象得十分残忍，到头来却又悲哀地发现，这种事实际上是经常在发生的。

是你吧。冥医说，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哄昵了。你回来了，那他也回来了吗？

没有得到回应，他又继续试探：我一直都很想念你。但你们应该知道，这招对我是没用的。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也在心中谴责自己：当一个人已经说过了二十句谎言，又要怎样证明自己的下一句会是真的呢？即便是他打心底里就是那么想。

然而……

女孩对于他的哄昵无动于衷，就好像是于她而言，他才是那个弄不清状况的孩子。那双动物似的，淡金色的眼睛包含情绪，深深地凝视着他。原来她不是来问问题的，这样一个年幼的女童，她举着牌子，耐心地等到现在，就只是为了向他宣布……

冥医咽下一口唾沫，感觉到自己的胃都不再蠕动了。那是一种邪气侵身的感觉。她应该不是故意的，她身上携带着湿冷的潮气，以至于稍微接近她，就会产生这样的感受。

杏花君。稚嫩的童声是那样清脆，3号像是诗朗诵一般喊出了他的姓名。先生有道：昔时承您百日恩，今日当回一发愿。如今坛口破，天劫至，天道更迭，吾将去也。往昔种种，莫要怪我。

他不会愿我，他早就打定了主意。那你呢？他追问道。你怪我吗？早知道你当日会死，我不会救她的命。你的命是我害的，我时时忏悔……

知恩图报，理所应当。女孩依然用那种刚学会说话似的语调，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为报恩死，不是人害的。先生说，这就是天道。

随后，不等他作出任何回应，女孩终于放下了高举着的双臂，像是年画里的娃娃似的，弯腰欠身，朝他作揖。她一连拜了三五次，仍想要继续拜下去，直到电视机里传来烛花炸裂的微弱的噼啪声，最后一束灯光就这么从她的头顶熄灭了，舞台就此陷入一派深浓的黑暗当中。

冥医此刻其实没有在思考任何事，他对于一只鸟儿的想象在这一连串的幻象之中就这么无声地抵达了高潮。南方佳丽的说法是对的，他此时的确是想到了一种死，以及自己为之失去的一些东西。

在这样的幻觉中，爱人再一次出现了。这一次，对于爱人的想象不再是一只鸟，一条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终于清晰地看见了这一张脸，一张平静，瘦削的青年人的脸。人面蛇身，在电视机漆黑的荧幕中，在他的手边，他的耳畔，爱人作为一个倒影，安静地映衬着他。

我现在的确有点恨你了。冥医说。你怎么能出于自己的原因，而对我做出这样的事。

他伸出手，爱人轻轻地枕在他的掌心。爱人像鸟儿一样轻，像空气一样轻，金色的眼瞳散发着萤火虫一般死寂的幽光，那是一种被雨打湿的金黄。他们隔着镜面相互凝视着。当黑云经过月亮，他们也隐匿在舞台的阴影之中。

杏花。爱人在他的掌中开口，声音也很轻，像一声将落未落的叹息。我早就说过，这是必要之牺牲。

疑虑变得十分确凿。他想点头，又想问为什么，更想让爱人的脸凑近一点儿，令自己看个仔细。他意识到这就是彼此最终的结局了，即便这一次还不是，下一次也总会是如此。他从未感觉到一种情绪是如此伤痛，像是一种明知真相却还会任人宰割的伤痛。他知道这是不正确的。月亮出现了，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挤进窗缝，使得这点可怜的幻想在审视之下无所遁形，只剩下他自己仍呆坐在原地。而后，宛若悬挂在黑暗之中锐利的宝剑，房屋内所有的灯管忽然大亮，光线泼洒着，刀剑似的，沿着每一处窗口和缝隙朝屋外深深地刺了出去。他仓惶地伸手，却抓了个空，再看向荧幕时，只看到自己爱人的身影也被这光芒切得粉碎，不知何时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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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3-02-01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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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吗。钢镚儿对他的同伴们说。据说氢弹的爆破是没有声音的。

假如氢弹在城市中爆炸，人们首先只能看见一大片炫目的白光。那是相当明亮的一种光线，一千公里之外的人也能够看到。当城市里的一切都被摧毁和坍塌之后，爆炸的声响才能被人所听到。但那个时候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死了。

他只说出了命题，故意不说原因。倘若有一个人发问，他就会立刻一股脑地把剩下的都说出来，但他的同伴们谁也没有接茬，他们对此兴致缺缺。屋外的大道旁，聚集着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围着一个路灯，或蹲或站，两根“东巴夺”香烟被传递在他们之间，其中一支已经烧到了滤嘴。

你那朋友什么时候来？一个戴眼镜的男孩问道，香烟被传到他这儿时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干脆一口吸到底，站起来把火星踩进雪水里。钢镚儿，咱们是不是被放鸽子了。

话音未落，钢镚儿便有些不快地打断他：他敢骗我，改明儿我就去掀了他的破地摊。

那就等到十点吧。戴眼镜的男孩说。明儿我还要上学呢。

哎哟，四眼儿！一个小胖子借机调侃他。高材生真难啊，又得想着发财，还要惦记着考大学。

去你妈的！四眼儿抬脚踹在路灯上。灯柱一震，上头掉下许多积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灌进领子里，即刻便冻得他那几个同伙嗷嗷乱叫：我靠，四眼儿，你他妈有病吧！

你们几个就不能小声点儿？钢镚儿恶狠狠地扭头，朝他们打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有两个人离他较近，还被他逮住一人一下拍在了后脑勺上。等会儿再有人多事儿报警，有你们几个好果子吃的。

你怕什么啊。其中一个摸着被他拍了的后脑勺，呲牙咧嘴地抱怨。就你妈那脾气，你就算在外头杀了人，她也不会多说你一句。

少废话。钢镚儿说，他早已摸清楚令这些同龄男孩乖乖听话的秘诀，那就是不近人情，不留余地，除非有人提问，否则不向他们解释一切。再检查一遍，家伙事儿都带好了吗？现在发现还来得及，等下到了那边可就什么都找不着了。

事实证明，这一招始终是有效的。男孩们立刻收起了抱怨，纷纷检查起自己携带的包裹。他们并非空手而来，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书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揣得却不是文具与书本。四眼儿从他的背包里取出一把带木头柄的拉锯，一副手套和一把消防斧；小胖子则带出了一把新打磨过的，锋利柴刀；其他男孩更是各显神通，什么菜刀啦，镰刀啦，乃至一把小型摩托锯。依照钢镚儿的指令，男孩们将家中常用的农具一股脑地偷了出来。

这些差不多够了。四眼儿说。但还有一个问题。

有屁快放。

得手之后，我们应该要怎么运输呢？

他们指的是那棵红树。没人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的，又是为什么会长在那里。夏天他们去大河公园钓鱼，胖子钻进树林里解手时发现它就那么立在一群林立的白桦树之间，低垂的枝桠晶莹剔透，高大的树干像血一样红。关于这个问题，钢镚儿倒是从来没想过。准确而言，对于这次行动，他自己心里也没有一个完整成型的计划。他一向喜欢走一步看一步，小时候如此，长大亦是这样。

如果你想把一棵树完整地从那儿运出来，我们至少得需要一辆三轮子。四眼儿伸出手，在胸前大致地比划了一个长度。我们几个不可能抬着它走。

胖子家有辆五菱宏光，够大，够宽敞。有人提醒道。

那可不行。当事人立马站出来反对。那是我爸刚买的，他睡觉都把车钥匙别在裤腰上。我可不敢整这事儿，他得活活打死我。再说了，五菱宏光也不是拉树的。

或者去“借”一辆。钢镚儿若有所思地顺着大道打量过去。

冬季天黑得早，这个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已经熄灯准备休息。整条大道上，唯独冥医的房子里灯火大亮，闪烁着氢弹爆破般的白光。

冥医有辆自行车。在他视线停滞的瞬间，四眼儿立刻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如果我们几个一起扶着的话，或许可以试试。

咱们也不敢惹他。胖子说。我妈说他精神不好，杀人不用偿命。

钢镚儿冷笑：怕他？我看你白吃这一身懒肉。他要是想杀人，别说咱有这么多家伙了，老子一拳就能把他骨头都给打散。

那你自己去。胖子一边儿摇头一边儿嘟囔。要我说，他害死过人，身上一定有晦气，他的东西上肯定也都是晦气。

另外几个孩子也表示同意他的说法，毕竟冥医的故事在镇上是人尽皆知的。在这样的镇上，一个故事演变的速度往往和它传播的速度一样快。虽然他们所熟知的版本各不相同，但结局和教训总是类似的。

一群没用的东西。钢镚儿骂道。

但实际上，看着冥医屋里的电灯一盏一盏地灭下去，傍晚在市集上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他自己心里也有些庆幸他们的决定——谁也不想随意踏足进入这片荒草丛生的院子里，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钢镚儿大也不乐意。同样一个霉头，吃亏过一回就足够了。

宋大耳应该有车。他安慰众人道。他摆摊有辆三轮子。

他们又在路灯那儿等了一会，直到双脚都有些冻得发麻了，宋大耳才骑着那辆拉货用的三轮摩托姗姗来迟。

宋国栋今天生意不佳，在市场上一天下来的流水还抵不上三轮子的油钱。做完临走前的最后一单生意，他才收摊来到了和孩子们约定好的大道旁。在经历了漫长的踩点、观察以及市场调研之后，他们串通好了要选择在今晚完成这件大事。顺着结了冰的空荡荡的大道，他远远地就瞧见那几个男孩不耐法地聚集在道旁。为首的正是孙护士的独子，他的“忘年之交”钢镚儿。

都来齐了？他把车停在路边，上下打量着他们。好家伙，人手倒是不少。

就等你一个了。钢镚儿答道。

就因为白天跟你小子聊天，老子今天就卖出去一瓶敌敌畏。

关我屁事。大冬天虫都冻死了，谁买打虫药啊。

得啦。宋国栋大手一挥。算我自个儿倒霉。

男孩们纷纷站起来，在钢镚儿身后一字排开。钢镚儿走过去，给他点上一支香烟，宋国栋俯身凑过去，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才缓缓坐起来仔细打量这些孩子们的脸。路灯下，净是一帮正值青春期的毛头小子，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除了钢镚儿，谁也不像是干过这种活计的。他不禁在心中感叹：现在的小孩，从来也没吃过苦！紧接着转念一想，倘若当年自己能有当下这样的机遇，和初恋女友修成正果，他们的儿子如今至少也该有这么大了。

我们怎么走？四眼儿吸着鼻涕，跺着脚，显得有些急切。几个人中就他的身材最瘦最小，站在冬季夜晚的冷风里不一会儿就冻得脸蛋子通红。

让我数数。宋国栋眯着眼点起人头。一二三四……加上我七个人。上车吧。

拉货的三轮子看起来大，但因为车斗里堆满了他平日里摆摊的货品，内部其实并不怎么宽敞。钢镚儿第一个跳上去，手脚麻利地用化肥袋子将那些东西一卷，堆在车斗中央，随后招呼其他人上车。几个孩子围着车斗坐了一圈儿，紧张又兴奋地交换着眼神，谁也没说一句话。

走了。钢镚儿说。

宋国栋点了点头，重新发动起三轮子。年久失修的三轮摩托显然许久不曾负重，猛一个踉跄，吓得险些把四眼儿掀翻出去。男孩大叫一声，宋国栋叼着烟卷含混不清地大笑起来。

他们就这样沿着大道出发了。深夜的大道上空无一人，连车都没有几辆，路灯、马路、人行横道，一切都是无声冻结着的。一轮满月从昏黑的云层后方缓缓地升起，自建房和居民楼的高处传来风声，地面上却是十分安静的。只能感受到一种急速凝固的寒冷。由于大道结冰，宋国栋把车开得很慢，他们完全有时间坐在车上整理自己兴奋的心情。

如果你们有谁后悔了。宋国栋不忘朝他们打趣。随时可以跳车。这个车速很安全。

当然，他们谁也不会跳车。钢镚儿闭上眼，感受着静态的冷风无声落在身上的感觉，以及空气中淡淡的煤烟味。在北方的小镇上，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寒冷，穷极一生都在与其搏斗，并逐渐学会了与之共存。在这片严酷却广阔的黑土之上，总有人孜孜不倦地寻觅着新的机遇。

当他们经过冥医的房子门前时，屋里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

幸亏咱们还有辆车。胖子发出一声感叹。否则恐怕真得去偷冥医的自行车了。

那他非报警抓你不可。宋国栋立刻接茬道。

听者有心，何况这句话本就意有所指。钢镚儿耷拉着脸，十分的不快：那人就他妈有病。当年就不应该从河里捞他，他就死那儿得了，还白白搭上一条人命。

可别这么说。一个男孩连忙抢去话头。我爸说，救他死的那个是朝鲜间谍，死得好呢！国家应该给冥医颁奖章。

不对。四眼儿纠正道。不止一条人命，虽然朝鲜间谍也死了，但还搭上了好几个我们镇上的人。

我呸。宋国栋把烟卷夹在指缝里，边笑边往地上啐。咱们这儿又没军事基地，哪来的那么多朝鲜间谍。他那是跟人家搞同性恋，人家得了绝症，他要跟着殉情。

你白天还跟他们吹牛来着。钢镚儿说。你说朝鲜间谍在桦树林伐木。

你也知道我在吹牛呢。

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们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那不是做铺垫吗。渲染舆论，懂不懂。宋国栋说。其实嘛，冥医的事儿我清楚得很……唉，算了，说出来怕吓着你们。

别在这儿吊我们胃口。

是啊。别的男孩儿也起了好奇，纷纷催促道。您都起头儿了，说完得了呗。

你们真不害怕？

一群大老爷们儿，怕个屁。

那我可就说了。宋国栋扶着车把，弹掉了老长一截烟灰。其实吧，这件事还真就只有我知道一点儿内情。都说天机不可泄露，在这之前，我可谁也没说过。你们回去可不要乱传啊，就算传了，也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那是〇三年下半旬的时候，抗击“非典”的工作大获全胜。由杨书记亲自组织，所有外来支援的医护人员都在当时镇上规格最大的聚鑫饭店参加庆功宴。当时的聚鑫饭店尚未迁至现在的地址，仍位于较为偏僻的东郊地带，与大河离得很近。故而在庆功宴结束之后，这些医护人员们又受邀前往大河公园进行参观和游玩。彼时的大河公园刚刚开始修建，还未被收为国有，因为资金不足，工程被一拖再拖，最后干脆就这么开始售票营业了。

那个时候，宋国栋刚刚改造出狱，正干着停车场贴条收费的工作。那时候没几个人会到大河附近闲逛，这份工作因此收入甚微，却也相当清闲。据宋国栋所说，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八年前在工厂里的一场斗殴不仅使他葬送了自己在厂里的前程，同时也失去了心爱的初恋女友。等他再出来时，外面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工厂倒闭，仇人升迁，就连心爱的女友也嫁作人妇，摇身一变成为了高高在上的书记夫人。就连这份不尽人意的工作，他都是托了她的照拂。

正因如此，在当时的宋国栋眼里，杨书记的这一安排并非是出于善意，而更像是赤裸裸的羞辱。任凭哪个有尊严的男人都不会忘记那样的场景：葬送你前程的死对头西装革履，假模假样地和你握手，而他身后的摄像机会把这一切全都记录下来，予以“书记亲自造访慰问”的大红标题。你的一生早就在他手中给毁了，而当下他却要将你的尊严也一起捏碎。

但宋国栋当然不能把这些讲给孩子们听，他依然需要维持自己在他们心中万事皆通的伟岸地位，于是在这件事上，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我嫌麻烦，就让跟我一起值班的赖子去打掩护，自个儿钻进林子里散心去了。

这跟冥医有个屁的关系。胖子有些不耐烦了。

能不能有点儿耐心。宋国栋还没开口，四眼儿便代他呵斥道。这叫剧情铺垫，你懂不懂。

就你懂。胖子回嘴，他和四眼儿两个人以往都不大能看得上彼此。你这么懂还待在这儿干啥？上你的清华去吧。

行啦。宋国栋说。这事儿是至关重要的，不爱听我就不讲了。

别啊。男孩们急了。接着讲吧，我们保证谁也不会插嘴。

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下去：那天说来也奇怪，按照常理来说，林子那一头是高速，一般没有人从高速下进来。但偏偏那回不知道怎么的，我总能听见有小孩儿在里面追逐打闹。一开始，我以为那是野鸡或者狐狸。你们这些孩子没在山里跑过是不知道的，狐狸叫的声音有时候就像小孩儿笑，咯咯咯，咯咯咯……

那时候的大河公园算得上是郊外，按道理说，这儿不应该有小孩无人监管地玩耍。宋国栋一向是个胆大的人，这动静此起彼伏地在他身侧响起，不一会儿又变成了哀哀的哭声。这到底引发了他强烈的好奇。换了旁人，或许只会觉得晦气可怕，但宋国栋不同，他的祖母是哈萨克族人，哈萨克族好游猎，山中的野禽走兽对于他们天生便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听到这样的怪声，他首先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能遇到狐狸属实是撞了大运，再不济，野鸡也算是一份不小的收获。

这样的想法甫一诞生，立刻便使他精神一振。要知道，在当时那个年代，地方部门还容许老百姓在山中狩猎，路边时不时有人摆摊叫卖这些打来的野物，人们走在树林里时需要格外当心，因为那里很有可能会散布着偷猎者布下的捕兽陷阱。想必这怪声便是动物踩进陷阱所发出来的。

果不其然，宋国栋沿着林中的小径一路朝里走去，不出一公里，就远远地瞧见了一大团火红色的影子。起初，他以为那是一只体型较大的成年狐狸，正艰难地在陷阱中挣扎，而随后，那一大团红色的绒球拧动着身子分成了两只体格较小的幼狐。其中一只落在捕兽夹里，正仰脸哀声尖叫，而另一只嗅到了血腥，焦躁地围绕着同伴在四周来回踱步。

依照宋国栋的形容，那是他此生见过最漂亮的狐狸，毛发顺滑油亮，尾巴极长，极大，不同于寻常狐狸的橘红，橙黄，这两只幼狐通体呈现出艳丽的正红色，像是一团缓慢流动的火，一只尾巴尖是黑色，而另一只则是纯白。见到有人靠近，它们立刻停止了哀叫，坐直上身，齐刷刷地朝宋国栋看去。只有见过那样场面的人才晓得这件事究竟有多么诡异，一只尚未成年的，仓惶的幼兽，竟能在受此重创之后克制自己的行径。事情到了这时已经渐渐浮现出不大对劲的端倪，但在当时利益熏心的宋国栋眼中，富贵险中求，越是怪异的来历背景，越能在交易中抬升价值。

他一步步朝那两只狐狸走去，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受了伤的这只显然命不久矣，但好在皮毛还没有完全被破坏，倘若另一只要和伙伴生死与共，他也会毫不客套地一起收入囊中。

然后呢？孩子们追问道。

一个转弯打断了他的叙述。冰封的路面湿滑，在月光和路灯的映照下倒映出金属般的光泽，因此转弯时务必小心谨慎。过了这个弯再走几公里就是镇医院了，即便在夜里，医院大楼的窗子里依旧灯火通明。他们的目标就是大河，看到医院就说明大河不太远了。

这就是我刚说的至关重要的地方。宋国栋说。不知道你们家里有没有养过小狗……大狗也成。反正我小时候，家里人闲着没事儿就会训狗。就那种看门狗。拿着一块肉哄它，它就站起来朝你“恭喜发财”。

直到他站到了它们的面前，两只狐狸依旧不躲不闪，甚至并不感到畏惧。黑色尾尖的狐狸先发出一声低叫，随即它那落入了捕兽夹的同伴也出声回应。在像人一般交换过眼神后，它们又像人一样抱起前爪，连连向他作揖。

宋国栋何许人也。在短暂的惊惶失措之后，他冷静下来，认为畜牲到底是畜牲，即便再如何通人性，也不能反过来骑在人的脑袋上。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无论如何，他既然已经站在这里，就一定不能空手而归。与此同时地，他也为自己找到了相应的借口：落入这样的陷阱，就算是人也要伤筋动骨，狐狸更是必死无疑。左右都是要死，不如贡献出皮毛，成全了自己。

然而，所有类似故事的发展总是惊人的相似，宋国栋的这个也不例外。他得了这两只狐狸，刚从林子里走出去，迎面就碰上杨书记和冥医正站在停车场上交谈。他与杨书记素有龃龉，对于同他说话的冥医自是没什么好感，面对杨书记的招呼，他看也没看一眼，溜着停车线就要往屋里走。却被杨书记拦了下来。

哎！老宋。杨书记明知故问道。你手上拎的什么东西？

你认不出来？宋国栋说话带刺。狐狸啊。

做书记的就是知识渊博。说到此处，宋国栋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他跟我说，这可是火狐狸，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随意买卖是违法犯罪。我说那又怎么了，老子又不是没有违法犯罪过，用得着你来教吗？不管你是哪里来的大领导，敢挡老子的财路，老子照揍不误。

你打他了？钢镚儿狐疑地挑起眉梢，显然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吹嘘的成分。

哪儿能呢。

那后来怎么了？

我跟他说，要放可以，但是先到先得，你得买回去才能放。宋国栋咋舌道。我压根儿没想卖给他，结果大夫站出来了，说他买。那家伙也真是爽快。眼瞅着那个都要活不成了，还肯花一千块来买。

一千块你就都卖给他了？四眼儿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你知道现在火狐狸的市价是多少吗？

去，去。那时候一千块可不是小数目。

就算在当时……

行了。又是钢镚儿站出来打断他俩无休止的抬杠。不就是狐狸，没什么吓人的。

我还没说完呢。

那你倒是讲啊。

说没讲完，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宋国栋叹了口气。之后的事儿你们应该也知道，大家伙儿都听说过。他们坐车回去的时候，碰到那个朝鲜人站在道边拦路。以前咱们这挺多这种事，朝鲜人打朝鲜人，打起来非死不可，中国人不方便管这事儿。但是当时朝鲜人浑身都是血，一车大夫看不下去，就给救了。冥医原本是给这事儿善后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干脆就留在镇医院了。再后来，就是杨书记女儿那回事。我一直觉得这跟狐狸有关系，你说好好一个硕士，放在那时候更是稀世的人才。这种人留在咱们这儿做什么呢？但这种事儿谁又说得明白。

幸亏你把狐狸卖给他了。听到这儿，一个矮个子男孩忽然乐出了声，颇有些幸灾乐祸道。要不然你就成同性恋了。

还是跟朝鲜间谍搞同性恋。胖子立马跟着起哄。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朝鲜人不是朝鲜人，而是狐狸变得？狐狸一般都会变成人来报恩。

你们谁见过那个朝鲜人没有？四眼儿显然也对此十分好奇。是不是长得跟女的似的，特漂亮。

我见过。宋国栋说。其实你们应该都见过，只不过那时候你们年纪比较小，记得不清楚了。钢镚儿印象应该深刻一些。

被他提名的男孩此刻正在跑神。钢镚儿伸手扒拉脚边装满工具的书包，随便拎出一把斧头，若有所思地在手里掂量。坐在他旁边的几个孩子见状，纷纷挪动屁股对他退避三舍：你干什么？赶紧放回去，待会儿一个急刹车，你别手滑砍着我们。

钢镚儿因此更加兴致勃勃，甚至当着他们的面儿比划了两下：到时候在林子里要是碰上狐狸，我就这么的，再这么的……

狐狸这东西很邪乎的，当心触霉头。四眼儿说。我奶奶说过，狐狸也可以靠人气修行，会成精成仙。

你还高材生呢。钢镚儿笑话他。搞起封建迷信来倒是一套又一套。

谁说的。四眼儿对他的轻蔑十分不满，据理力争起来。杨家的闺女当年“起番”，就是因为小孩儿心直口快，触恼了村里的坛仙，人家怪罪下来才害的病。那坛仙可厉害了，原身是条大蛇，狐狸和黄皮子要先学会所有鸟叫之后才会说人话，可这条大蛇张嘴就会说人话。我奶奶说，只要它一天还在，别的仙家就一天出不了头。

别人不能出头，那狐狸又是怎么成的精？四眼儿，你扯淡的吧。又有人提出其他意见。那坛口后来都给人推掉盖楼了，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得来一出天崩地裂啊。

男孩们七嘴八舌，宋国栋边听边乐，抬手刚想再吸一口香烟，却发现烟头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路过聚鑫饭店的旧址和大礼堂，再往前行一公里左右，就是大河公园的所在了。由于偏僻，这段路显得愈发荒芜人烟。镇上为了节电，就连路灯也变得有些稀少，他不得不打开摩托的大灯照明。

大礼堂就是在坛口上建的。他对男孩们说道。我们小时候那会儿，都说常先生庙很灵。不过推掉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呢。

唉。胖子感叹。要是常先生庙还在就好了，我也去许个愿。我想发大财。

你想得美。钢镚儿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发大财拿什么换？就你这一身肥膘？

这回胖子倒是哑火了：我也就想想。你说，是不是因为这庙太灵，所以领导把它圈起来，留着自己拜啊？

别想啦。宋国栋说。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发家致富。好好干，小子们，咱们今晚就发财。

对了。四眼儿说。刚才还没说完呢，那个朝鲜人长什么样？

就那个样儿呗。宋国栋张嘴欲答，舌头却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怎么也捋不顺溜。他恐怕自己也忘记了要说什么，信口胡诌道：也没多漂亮，就是个普通男人样。挺高挺瘦，说话挺斯文，跟个小老头似的。

真的？四眼儿有些狐疑地抬起胳膊肘去撞他的同伴。钢镚儿，你不也见过吗？

后者仍沉浸在自己与野兽搏斗的场景之中，嘴里嘘嘘地模仿着械斗声，闻言倒是暂时停顿了片刻，方才摇头否认：我没见过。出这事儿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呢。

你见过。宋国栋纠正他。不记得了？你小时候，你妈还送你去朝鲜人那学过汉语拼音呢。

还没等钢镚儿作出什么反应，同车人立马抓住了这句话中的可笑之处：中国人怎么向朝鲜人学中文？可所谓崇洋媚外式早教。

钢镚儿也皱起眉：你娘的宋大耳，你怎么瞎说八道，这分明莫须有的事儿。

要不然说你们是小孩儿呢。宋国栋笑了。这么说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一码归一码，人家确实是个知识分子。刚出院那几个月，冥医把他藏在家里，两个人都不怎么出门儿。后来领导换届，镇上陆陆续续有人来普查。那时候网络没这么发达，得挨家挨户地敲门签字。敲到冥医家里，他一开门，普通话说得跟中国人似的，一点儿别的都听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就给糊弄过去了，据说人家回去之后，派出所还给他补了个户口呢。

说到此处，一些过往的回忆引发了他继续讲下去的兴致：要说这冥医那会儿可真是中邪了！那时候镇上新开了个进口商店，就卖一点儿洋玩意，冥医见天儿地往里面跑，动不动就买点蛋糕面包，俄罗斯的巧克力，一买就是好几样。钢镚儿，你真忘了？那时候你可喜欢去他家了，你说朝鲜人总给你拿巧克力吃。

真忘了。钢镚儿说，他仍继续琢磨狐狸的事儿，屡次被这么打断，开始有些不耐烦了。能不能别提我。

这不是挺好的吗。胖子说。那他怎么还跳河了呢？

出事儿了呗。宋国栋说。“甲流”的那阵儿，冥医忙得不着家，那男的就在他家门口跟门神似的一坐，什么也不管。有一次他家门口出车祸了，拉木头的大车侧翻，压死一家，撞倒的电线杆砸死两个。当时饭店里的人看见了喊他出来帮忙，他当没听见似的，扭头就进屋了。那之后饭店里的人就总说他俩闲话。不过依我看，这人确实有点儿古怪，正常人不都应该帮一把吗？

见死不救的冷血动物。四眼儿总结。可是你还没说，为什么冥医最后跳河去了？

怎么还没到？另一个男孩说。

就是。矮个子男孩也跟着附和。我屁股都快颠麻了。

快了。宋国栋答道。急什么。

说啊！四眼儿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跳河？

想跳就跳了呗。这回换胖子嫌他多事。死都死了，这东西关你屁事。

车一直开着，直到他们看见了大河公园五颜六色的招牌。相比起宋国栋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如今公园里的一切都被修缮得相当完备了，只是在夜晚降临的时刻，依旧显得空旷而缺乏人气。停车场上空荡荡的，除了几辆车主不明，长年累月停放在这里的旧车之外空无一物，随便他们把车停在什么地方。宋国栋把摩托大剌剌地停在两个车位之间，孩子们立刻迫不及待地从车里跳下来。他自己也从车斗里拿出一把斧子。

以宋国栋和装满了工具的背包为中心，他们在停车场上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成员们的肩膀相互摩擦着，团队被结合得十分紧密。几人面面相觑，交换着视线，他们口鼻中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像是正在朝天空升腾的滚烫的火焰。放肆闲聊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谁也没有率先说话，生怕任何疏漏和言语都会破坏这个当下严肃的意义性。

现在是十一点半，还有点儿早。最终，还是由宋国栋来向他们宣布。我们的时间相当充裕。我们一共有七个人，留下两个在外面放风，其他人先跟我进去看看情况。如果顺利，我们就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没问题。钢镚儿说。包在我们身上。

其他人也跟着点头，即便他们并不记得彼此之间约定过什么计划。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像他们这样的男孩，只要有胆识就足够了。他们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通过“石头、剪子、布”决定出了谁留在外面放哨。没有人对结果提出异议。在这种时刻，男孩们比任何组织都显得更加训练有素，他们提起各自的工具，迅速解散了队伍，朝树林地边缘跑去。此时此刻月亮已经完全从乌黑的云层中现身了出来，冷酷地在大地投下树荫诡谲的暗影。

白天，他们或许坐在教室发呆，又或者在镇上的某个角落游手好闲；而到了晚上，在整个小镇都逐渐陷入沉睡的夜里，这些孩子们开始重磅出击。在一位成年人的带领下，他们拿着手电一头扎进大河对岸，密匝匝的桦树林之中。一场新雪之后还没有人来过这里，林间小径上，厚厚的积雪完整而平滑，一脚踩上去，足有成年人的脚踝那么深。

我们是不是应该踩着一串脚印走。四眼儿建议。不然会被人发现。

没必要。宋国栋说。明天，没准儿过一会儿就还会下雪。没人会发现的。小胖子倒是要注意点儿，他的脚印最深，可能盖不住。

不知谁先发出一声大笑，严肃紧张的气氛骤然变得轻松了下来。男孩们像是刚刚认出彼此似的，从刚刚整齐的一竖列，又变回了并肩的一整排。

别他妈笑我了！胖子不悦道，站在野生的密林之中，他依然感到有些不自在。你们觉不觉得白桦树很古怪？上面好多眼睛，像有人看着你。

少自己吓自己了。钢镚儿对此表示不屑。与其害怕这个，不如想想半夜回家把你妈吵醒了怎么办。

一番话勾起了男孩们心中共同的恐惧，为了驱散这个顾虑，他们随即开始就拿到钱之后应当做些什么这件事交换起意见来。钢镚儿想把钱全充进游戏里，买个等级最高的“宝宝”；四眼儿最近正疯狂地追求同班的一个女孩；胖子要给他妈买个真正牛皮做的那种皮包；矮个子则表示自己暂时什么也没想。只有宋国栋一言不发，扛着斧子走在最前头替孩子们开路，在他正前方的，是笔直林立的树木和看不见尽头的丛林深处。

宋国栋在心中暗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很少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比起这些孩子，他年轻时才是真正的叛逆：走南闯北，打架斗殴，沿着大河游到俄罗斯的境内又被拿着枪的士兵遣回。伴随着年龄增长，大多数老生常谈的道理逐渐被现实所验证，但他依然相信，如果那时的他能够拥有一笔天降的巨款，他一定能够借此来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迎娶心爱的女人，从此在镇上一呼百应，过那种体面人的生活。

想到心爱的女人，宋国栋的神情不禁变得柔和起来。男人只要有心，什么时候发力都不晚。在她随丈夫离开小镇的那日，他就坚信总有一天她还会归来。她会抛下自己的丈夫，而他会接纳她的女儿。当然，如果可以，他也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们将会重新相遇，爱上彼此，从此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现在这个心愿已经实现了一半。即便她暂时不愿见他，他也坚信在这件事被做成之后，他们迟早会再度相爱的。

他们不知在林子里行走了多久，又是胖子率先耐不住性子：咱们是不是迷路了？我怎么觉得咱一直在原地打转儿呢。

哪能呢。钢镚儿说。你看看脚印，咱们走的一直都是直线。

我觉得我快累死了。胖子抱怨。

我也是。四眼儿说。

宋国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们：你们几个小子怎么回事，我这老头都没说累呢，就不能坚持一会儿？才走几步就累了，一会儿怎么干活？

我可没说累。钢镚儿连忙与他们划清界限。

我也没。矮个子说。

少他妈装。胖子嘟囔着离队，找了棵树背靠着歇息。反正我要休息了。

我看还是走吧。矮个子又回过头劝他道。早点儿弄完，早点儿就能回去了。

你以为砍树是个容易事儿吗？胖子说。现在就应该积攒体力，到时候……那是什么？我操，这儿有人！

少来这套。钢镚儿烦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妈的，我没整你们。胖子惊恐地跳起来，伸手去扯他的胳膊。真的，我操，是个女的。

钢镚儿只觉得头皮发麻，猛地一脚踹开他，又反手抓住他的衣领子就要拖回树底下：死胖子，再大呼小叫我就扇死你。你自己看看，脚印都没有，哪儿来的人？

胖子惊惶失措地挣扎，随手抱住最近的一棵树干，颤颤巍巍地伸手朝刚刚的方向指过去：你他妈自己看，有个女的！

[ 此帖被池性本在2023-02-06 15:4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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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3-02-01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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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怀着戏谑的心思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一个个都愣住了。他们这才注意到，就在胖子歇脚的那棵树后，雪地里躺着一个女孩，身上穿着一中的校服，四肢扭曲，口鼻冒着血沫，身侧肮脏的呕吐物污染了大片洁白的积雪。女孩的手指蜷曲，冻得青红发紫，不知是否出于某种错觉，她的手仍在细微地颤动着，仿佛极力地想要在雪地里抓住些什么。

我操。四眼儿第一个反应过来。真是个女的。

我就说吧。胖子为自己伸冤。骗你们干嘛？

妈呀！矮个子立刻退出十丈远。死人了！

她好像还活着。钢镚儿说。你们谁去看看。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出这个头。

你怎么不去。胖子说。

我晕血。钢镚儿理直气壮。

都退后。宋国栋开口了。我去看看。

说完全不害怕是假的，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碰见这样一桩怪事，任谁都会觉得蹊跷诡异。比起惊慌失措的男孩们，宋国栋要冷静许多。然而正因为他最冷静，也就比他们更感到心惊。他刨开雪，从地上捡了根树棍，缓缓地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女孩大抵是从林子的另一侧进来的，那是高速公路的方向，附近却并没见到脚印。这会儿没有下雪，见不到行动的痕迹是极为不合理的。除非她在下雪之前就躺在这儿了。但是……

宋国栋心头一紧。

即便女孩已经形容扭曲，面目全非，通过好记性的帮衬，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女孩的这张脸。他今天分明还见过她，就在市场后的那条大道，他收摊时的必经之路，她和一个高个子男孩拦住了他。正是他们找他买了一瓶杀虫药。

怎么了？见他站在原地不动，男孩们鼓起勇气围上来看。

仿佛是意识到了身旁有人，女孩忽然痉挛似的扭动了一下，嘴巴一开一合，咳出一口带血的白沫。沫子溅到他们脚边儿，像是硫酸那样腐蚀了雪地。几个人一蹦三尺远，四眼儿也学宋国栋捡了根树棍儿，两下子戳在女孩的肚子上：这个女的也是一中的，我好像知道她。我感觉她还没死。嘿，同学，你还活着吗？

你傻不傻。胖子笑话他。你看她还能说话么？

你才傻。钢镚儿瞪了他一眼。她动了，那就是还活着。

也不一定。四眼儿插嘴道。你们知道生物电反应吗，青蛙死了之后还会跳，有的鱼也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可这是人。钢镚儿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了还会动，那就是诈尸。

那她就是没死。矮个子说。谁有手机？咱们得打120。

你脑子有毛病。胖子说。你把120叫过来，咱们怎么交代？要是我爸妈也知道了，咱就没下次了。

下次不带你就得了。矮个子说。快点儿，谁打个电话。宋大耳，你带没带手机？

这时候，几个男孩才忽然发觉，他们的领头羊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矮个儿不敢动手，和钢镚儿交换了一个眼神。钢镚儿走过去拍拍宋国栋的肩膀：哎，宋大耳，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宋国栋说，他低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走啊。

就这么走了？这回就连钢镚儿也不大理解他的意思。可这人……

她活不了。宋国栋平静地答道，他往日里是个喜欢拿腔作调的人，这样的语气使他听上去格外冷酷。120来了也没用。

就在这时，四眼儿忽然大叫了一声，猛地将手里的木棍丢在了地上。众人低头看去，竟是女孩听见了他们的交谈，正缓慢地伸出一只冻伤僵硬的手，紧紧握住了树棍的另一端。破碎的镜片后面，那双细细的小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正朝外暴凸出来，死死瞪着他们。血从她的鼻腔中淌下去，像是两条蜿蜒到下巴尖的黑虫。

我受不了了。胖子捂住眼睛道。要不咱还是回去吧。

但他马上就又不说话了。因为宋国栋已经抬起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这个往日里幽默，油滑，和谁说话都笑呵呵的好脾气的男人此刻已经完全变了一副面相，他们谁也没见过他露出过如此狰狞的表情。即便他们四个人实际上完全足够制住一个宋国栋，但当下的宋国栋已经不是宋国栋了。他肩上扛着的斧头闪烁着可怖的银光，完全是一张亡命之徒的面孔。

谁要是害怕了，现在就顺着脚印折回去。宋国栋说，依然是那种平静的语气。想发财的，跟我走。

男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无比的恐惧。谁也不清楚跟着这样的宋国栋和原路返回究竟哪个比较安全。钢镚儿是他们之中年龄最大，也最强壮的。三个人都看着钢镚儿。钢镚儿自己的双手也在发抖，他开始意识到一个成年男人所带来的威胁性，倘若不是握着拳，他还会抖得更厉害。但他心里明白，他们跟随了自己这么久，上供过不少零花，眼下作为一个大哥，这是该自己出面的时刻了。

我们应该埋葬她。钢镚儿说，他鼓起勇气向宋国栋建议。至少给她个痛快。

然而下一秒他自己又后悔了：什么叫给她个痛快？他们包里的斧头和油锯分明是用来砍树的，难不成还要杀人么？如果是非要杀人不可的话，谁应该来杀呢？

宋国栋却是他意料之外的爽快。

行。宋国栋说，他转过身去，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点燃。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罢，他看也没看男孩们一眼，迈开腿头也不回地继续朝林子深处走去。月光下，他走得很急，很快，完全丧失了谨慎，也不再判断方向，只是闷头一个劲儿地向前走去，给予自己一种忙于跋涉的错觉。香烟被从他的嘴巴里吸进去，再缓缓从鼻子里冒出来，他甚至分不清那是烟气还是自己吐出来的热气了。他朝着月亮的方向一个劲儿地追赶，但月亮永远悬挂在他正前方的一步之遥。

直到身后已经彻底听不见人声，也再看不见男孩们的身影之后，宋国栋终于扶着树干弯腰呕吐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除了苦胆和酸水再也吐不出什么，他才能喘息着，勉强站起身来。他不是没见过死人，这片严酷的土地上有过太多的人在盲目地赴死，然而却只有这一个人是真真正正地因他而死。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劝慰着他：回去吧，趁一切还来得及。可又有什么会是真正来得及的呢？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襟，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因为焦虑而不停狂跳的心脏，可他的双脚却像是生了根似的死死钉在地面，深陷于积雪之中。

他看见那棵红树了，一棵血红的，高大的垂柳，沉默地伫立在密匝匝的白桦林之中，月光为它镀上了一层金橙色的边框，像是在静静地燃烧着。白桦是多眼瞋目的士兵，严肃而坚定地拥簇着它。这预示着他已抵达树林的中心地带。如愿以偿的狂喜使得他短暂地忘记了那个濒死的女孩，和那些惊惶的男孩。月亮不再向前行进了，而是安静地挂在红色的树梢，仿佛月亮也是它枝杈间熟落的果实，曾经是那样隐秘，当下却如此地唾手可得。

可怜的小子们。宋国栋心想。鼠目寸光，都不是什么有大出息的人。

那种终于如愿以偿的狂喜使他脚底下轻飘飘的，像是身处于梦境之中。他放下肩上的工具包，抬头和红树对视，就在陡然之间，没有缘由，亦不存在任何启示，一阵怪异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棵树产生这样的感觉。不过他知道这是暂时的。一切都会是暂时的，他坚信自己的运气就要来临了，更好的日子都还在后头。

不远处，有什么东西从一棵桦树后出现了。起初他并不以为然，只当是自己兴奋过度而产生出来的幻觉。伴随着那东西渐渐靠近了，宋国栋才辨认出它的身份——那是一只火狐狸。和他故事中的那些狐狸一样，它皮毛火红油亮，行走时毛皮波光粼粼，似会流动，尾尖和四爪都是深黑，周身没有一片白绒。狐狸优哉游哉地迈着直线朝他走来，最终在红树下坐定了身子。

哈哈！宋国栋大笑。我认得你，但你吓不到我。

狐狸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却是什么也没有回应。这句话空荡荡地落在林子里，被寒冷地夜风往漆黑的林木线方向吹去了。树林中，人的嗓音是那样单薄，这句话失去了足够坚决的方向，变成了一句不知是在对谁说的废话。瘦密的树林被夜风托着向内聚拢，形成了一堵黑暗又高大的树墙。白桦树的千眼躲在暗处，偷窥着他的行径。

他弯下腰，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那把斧头，握在手中横竖比划了几下。斧头是新打磨过的，新雪一般锋利，在月光下几乎可以映出他自己的面孔。他持斧走向红树，想要先把那只碍事的狐狸赶走，但狐狸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歪着脑袋与他面面相觑。

走吧。他对狐狸说。今天谁也拦不住我。

狐狸仍旧充耳不闻似的，低头舔舐起自己前爪上的雪粒。

他开始感受不到方才那股发自内心的喜悦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森森的杀意。狐狸的整个姿态，每一个动作，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像是一种无声的蔑视和挑衅。他意识到狐狸在等，却不知道狐狸在等待着什么，这样不安的感觉只有在他亲手扼杀它之后才能够停止。在他意识到第二件事之前，一股劲风从他的耳畔刮过，那是他双手挥砍时所带起的气流。斧头已然深深地没入鲜红色的树干之中。

宋国栋低下头，呆呆地看向自己的双手。狐狸从那里消失了，就像是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狰狞野兽般的眼睛，倒映在雪白的斧头上，凶恶地瞪视着他自己。一滴雨从红树低垂的枝桠上流淌下来，重重地落在他的眉心，顺着鼻梁流淌下来，紧接着又是第二滴。暴雨劈头盖脸，狂乱无序地从树梢落下来，打得宋国栋睁不开眼，抬不起头。

是血！红树在流血！一棵树会流血，这件事是人类前所未闻的，但此刻却切切实实地正在发生着。他震惊于这个怪异的事实，以至于忘记了及时从中脱身。直到自己已经浑身被红树流下来的鲜血所浸透了，宋国栋才惊恐地大叫一声，丢下斧头向来时的方向逃窜。

红树流下来的血黏着他的眼睛口鼻，让他既看不见，也难以呼吸，更不知道自己跑向哪里。但无论他跑出去多远，这场暴雨永远在他的头顶上下个不停，直到他被彻底地淹没下去。求生的本能致使他伸出双手抓住了一条横木，而顺着那条横木，他抽出了那把卡在树干里的斧头。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所有的这些根本就是一场幻觉。

于是他继续挥砍着，一斧接着一斧，深深地砍进红树的树干之中，肆意挥洒着被命运愚弄的怒火。由于他的怒火太盛，先是红树，紧接着整片树林都跟着燃烧了起来。狐狸端坐在他的身边，不紧不慢地又开始舔舐另一只前爪。

王仙姑惊叫着从噩梦之中醒来。

妈，您怎么了？在身侧陪床的儿媳被她惊醒，颇为担忧地问道。

在最开始的那几秒钟里，那种惊魂未定的感觉犹在。王仙姑既没有认出儿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过了大约一分钟左右，她才可以冷静地环顾四周。在同龄人之中，她的身体还算得上硬朗，不经常进出医院，但是通过消毒水的气味，她还是认出了这是一间病房。

您傍晚的时候昏倒了。儿媳贴心地为她解释原委。但没有检查出来毛病，应该是最近太累了。我们早就劝您把小卖部关了休息休息。

然而，知道了这些也并没有使她感觉好些。顾不得儿媳的劝阻，王仙姑猛地从床上爬起，踉跄着跑向窗边。病房的窗户离床不算太远，但因为缺失了拐杖的支持，她几乎是跌过去的。儿媳也因此而变得大惊失色，三步并两步地追过去搀扶住她。王仙姑上了年纪之后，身体略有些发福，单凭儿媳和窗台险些不能支持她身躯的下滑，可她还是倔强地伸长了脖颈，朝窗外看去。

妈！儿媳憋红了脸，有些怒了，埋怨似的喊她。您干什么，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王仙姑不回她的话，只是紧扒着窗台，直愣愣地朝东边望过去。儿媳在镇里的银行上班，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于自己的这个婆婆一向秉持保留态度，只要王仙姑不做出什么出格行为，至于在家里设立神龛，供奉柳仙那档子事，她和丈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但是偶尔，她还是会被这位婆婆弄得有些神经紧张。

病房位于住院部的二楼，窗户很低，视野也并不开阔，窗外正对着一条马路。当下是凌晨三点，冬夜里的室外空荡荡的没有行人，马路上也只有零星几辆大车驶过。东边是大河的方向，往远处更是一片漆黑了。儿媳随着王仙姑的视线看去，道路逐渐在地平线的地方消失了，月亮却悬得很低，因此显得格外巨大。在更远的地方，大河像是一条鳞片漆黑的蟒蛇，盘曲着匍匐在寂静的山岭之间，被月亮给吞噬了进去。

什么都没有嘛。她对王仙姑说。您是做噩梦了吧？

王仙姑充耳不闻似的，在窗前蜡作一座塑像。她于是五次三番地尝试着将她搀回病床上，可一次次都是失败。王仙姑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只是卯足了劲儿往东边看，往大河看。

儿媳有些不乐意了：您这样就不大好了吧，您儿子出差，我白天要上班儿呢，晚上还得通宵达旦的照顾您。您再这样，我可不管了。

说罢，她转过身去，用手机打着灯四处寻找着护士铃。只听见细细簌簌的一阵响动，儿媳回过头，王仙姑不知何时伸出了一只手，颤巍巍地往东指去。不知怎的，这个动作使她心头一阵慌乱。手机的亮光晃过去，从老太太的眼睛里，她隐约看见两簇橙红色的火，跳动着，点燃了夜晚漆黑的天空。儿媳下意识顺着王仙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下一秒，她就明白了那里正在发生着一件什么事。

常先生走了。王仙姑说。

王仙姑松开双手，沉重的身躯像是一块山石那般轰然倒地，朝着山火燃烧的方向肃穆地朝拜。一叩，两叩，三叩。月亮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金灿灿地遮蔽了天幕，吞噬了这片霜冻的大地。儿媳想要拨打火警电话，却被这情形吓得跌坐在地，怎么也动弹不得。

在那条通往大河的车道上，她看见冥医了。她敢确定那就是冥医，穿着那件常不离身的白色大褂，骑着那辆总爱掉链子的二八杠自行车，车筐里还放着一袋冻得硬邦邦的鱼。像个一心急于赴约的毛头小子那样，冥医沿着结了冰的金属色大道一路疾驰而去。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了，白袍在风中翻飞得像是一对翅膀，即便看不清他的面孔，也听不到他发出任何声音，但她确切地知道他的心正在欢呼。

这果然是一场阴谋。月亮彻底倾轧下来之前，她没头没脑地想。我就知道没人会情愿留在这种地方。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