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8.04蘭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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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月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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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1)

樓主發表於: 2006-08-05 0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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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4蘭陵王

儒家雖不語怪力亂神，但當這麽說著的先聖自己都成了廟堂裏的泥塑金身、年復一年在煙火繚繞裏接受莘莘學子的頂禮膜拜時，這種虛有其表的堅持就變得可笑了起來。

只是當神道化了的崇拜與儒門繁瑣複雜的禮節結合在一起的時候，那些無聊乏味、冗長至極偏偏又簡省不得的繁文縟節就變得令人不堪忍受了，尤其是那些位高權重的上位者。

儒門最不缺的便是各種名目繁多的節慶祭典，有的時候，坐在高處的龍宿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聽著那些千篇一律的陳詞濫調總忍不住會想，上一任的龍首之所以如此欣然地退位讓賢或許就是讓這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煩的。

做事隨意憑心的龍宿用一個不恰當的詞來說其實是相當任性的，只是一句“不喜”便自顧自地隱居疏樓西風，一年也不露幾次面，但就是這樣仍可不動聲色地將儒門上下置於自己掌控之下，讓人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有這個任性的資格。

至於爲何會選擇既非山林又非僻野的疏樓西風就不得而知了，後來劍子曾在言談之間不經意地問過這個問題，龍宿只是習慣性地用紫絹扇掩去了大半的面容，故作神秘地借了另一位摯友的話含混了過去：“佛曰：不可說。”

若是去問身著紅衣的俏麗侍女則更是緣木求魚，仙鳳自小便是在疏樓西風的宮燈夜明、曇華夜鬧裏長大的，對自家主人不想言明的事更有不求甚解的明智機敏。

其實龍宿自己也說不清楚當初自己爲何會對疏樓西風另眼相看特別鍾愛，那個時候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的龍宿正野心勃勃地打算一展鴻圖，絲毫沒有隱遁山野的打算，疏樓西風也只是不經意間的一個邂逅罷了。

後來想起的時候，龍宿總會認爲那一刻的心血來潮是上蒼眷顧下福至心靈的妙手偶得。

在興建疏樓西風的時候龍宿就發現雙岔路的另一端已有人捷足先登，不是沒有動過前去拜訪的念頭，但會在此居住自然是不想招惹紅塵紛擾只求獨善其身，便也只是發乎情、止乎禮了。

若不是因著那清澈空靈的琴聲實在太過吸引人，龍宿也許根本不會認識劍子。

後來龍宿曾拿此事半真半假地打趣劍子，明明是雞犬之聲相聞的咫尺之遙，卻謹守著老死不相往來的天涯之遠，不愧是道門先天，劍子卻一本正經地說那只是時機未至罷了。

看著劍子那波瀾不驚的表情，龍宿忍不住會認爲如果不是自己一時好奇，也許他和劍子就會那樣繼續錯過下去，讓這一生萬事成蹉跎。

身爲儒門之首自然精通六藝經傳，琴棋書畫更是造詣不凡，龍宿自認自己的琴藝雖還稱不上登峰造極卻也已是爐火純青，足可出神入化引人入勝，但那樣的琴聲卻讓龍宿不得不歎服。

沒有渲染那些華而不實的技巧，輕靈的琴聲就像是山野林泉之間汩汩流淌著的清澈溪水，洗去了所有的粉飾與鉛華，淡淡的清冷中又帶著滴水穿石的柔韌，沒有金戈鐵馬的刀劍爭鳴也可以讓人感覺到一種縱橫捭闔的大氣，十分難得。

若是單出論琴藝，龍宿與那人不相上下，但若論那份淡定悠然中卻又胸懷天下的心境，怕是世上難有人可以出其右，讓龍宿十分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才能奏出那樣只應天上有的曲調。

兩人素不相識貿然拜訪自然於禮不合，龍宿動用了儒門天下的人脈足足打聽了三個月之久才得知與自家疏樓西風相毗鄰的是一個叫做豁然之境的地方，那個地方的主人便是與自己同爲三教頂峰之一的道門至尊，劍子仙迹。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龍宿忍不住想笑，劍子仙迹，那是一個自己從小聽到大的名字。

那個時候龍宿還不是龍首，作爲龍首最心愛的首徒，儒門上下總是有意無意地將龍宿與道門的繼任者相比較，龍宿自己也下意識地把那個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劍子仙迹當作了自己的敵手，總想著一較高下。

龍宿對道士的印象並不好，在龍宿看來道士便是穿著墨黑色的寒酸道袍、帶著竹枝製成的道冠，一手拿著桃木劍、一手拿著黃表紙，神神叨叨地手舞足蹈著幹些裝神弄鬼的騙人勾當，劍子自然也不例外。

聽到龍宿這麽說的時候，一向風度翩翩溫文儒雅的龍首忍俊不禁地大笑了起來，將平日時刻不忘的禮數全抛到了九霄雲外，讓侍立一旁的龍宿看傻了眼，他何曾想到自己天經地義的一番想當然竟會讓不怒而威的龍首笑得如此開懷，仿佛自己說了什麽天大的笑話。

龍首實在沒有想到平日聰明得有些可怕的龍宿也會被世俗偏見蒙蔽了自己的視線，若被那個睚眥必報的護短之人知曉龍宿竟如此評價自家愛徒，恐怕儒門以後的日子想太平也難了，但所謂不知者不罪，龍首並不打算認真計較，但小做懲戒還是要的。

儒門節慶時候的樂舞表演對低階的生員而言是展示自己技藝的舞臺，對高階的儒生而言卻是一種失寵的標誌，龍宿自從跟隨龍首左右之後便不曾在此類場合露過面，這次也不知龍宿做了什麽觸怒龍首的事竟被命獻舞，讓儒門上下著實大吃一驚。

龍宿在龍首面前雖不敢有半點微詞，私下裏卻是一連數日都沒有好臉色，平素那些總是笑臉相迎的人一改往日的曲意逢迎，全都不假辭色了起來，那些見風使舵的小人嘴臉看得龍宿打心底裏厭惡。

龍宿從來便不是個會乖乖聽令行事的主，被龍首無端責罰已是窩了滿腹無處發泄的無名怒火，如今又著人如此火上澆油，這一口氣怎麽忍得下去。

當下大發雷霆是無智的莽夫所爲，只能招來更多人的落井下石，君子報仇卻是深謀遠慮苦心經營十年不晚，這麽想著，龍宿不怒反笑，卻讓見到這個笑容的儒生全不由自主地身上一寒，仿佛見著了煞星天降。

自做主張地將慶典時所用的曲子改弦更張偷天換日，龍宿換上閒置許久的舞衣胸有成竹地走了出去，臉上兇神惡煞的面具與身上柔軟精致的衣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下子吸引住了衆人的視線。

龍宿喜歡面具，所有的喜怒哀樂全部被覆在臉上的面具完美地掩藏了起來，其他人無法窺見半點端倪，所有不能爲外人所知的種種都可以在這僅屬於自己的方寸之間盡情揮灑，給逼仄的靈魂一個喘息的空間。

肅穆莊嚴的祭祀祈福之後不是應有的歌功頌德，竟換了征戰沙場的氣吞萬里如虎，原本遲緩的動作漸漸變做了行雲流水一般的酣暢淋漓，靈巧的步伐在越發激越的鼓點聲聲裏舞成聲聞於天的九天驚鴻，雖是一個人的舞蹈，卻有千軍萬馬齊齊衝鋒陷陣的氣勢驚天，似乎可以看到刀戟斧鉞森冷的四射寒芒。

那竟是一曲《蘭陵王》。

換了衣飾若無其事地悄然站立在龍首身後，面上雖是不動聲色神色如常，龍宿心裏卻是十分忐忑不安的，畢竟在慶典上私自更改樂舞是一個可大可小的過失，一切全看龍首心意了。

龍首卻好似混然不察地笑著詢問身邊的人感覺如何，龍宿這才發覺自家師尊身旁還站了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

一身潔白如新雪的衣飾看似簡單尋常，卻在許多不爲人注意的地方兀自細緻著，暗藏的鏤空花紋配著飄渺如雲的素色雪紡細細密密地閃爍著水波一樣粼粼的點點銀光，連銀質的發簪上都精巧地鏤刻著繁複的花紋，配上同樣月光一樣皎潔的銀色長髮，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圖畫裏不沾凡塵煙火的仙子。

那人低下頭回答龍首的時候，龍宿發現那是一個和自己仿佛年紀的少年，還帶著一點青澀稚氣的臉龐上有著一種和年齡全不相稱的沈靜老成，一雙幽深的黑褐色眼眸好似深藏在匣中的絕世寶劍，縱使不露也仍舊鋒芒。

龍宿聽到那人用泉水一樣清澈的聲音低聲卻清楚地說道：“舞好、人更好，可惜劍子惟獨不喜《蘭陵王》。”

龍宿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人竟然就是那個劍子仙迹，同時龍宿也明白了龍首爲何會罰自己獻舞，自己自以爲是的主觀臆斷與眼前這人可謂大相徑庭雲泥之別，日後若仍是以陳見觀人必會鑄下不可挽回的大錯。

後來龍宿便不曾見過劍子，龍宿也不是沒有動過心思去找人，可是修道之人行蹤不定四海爲家著實難尋，龍宿也就慢慢淡了這等心思，誰料想偶然動念興建疏樓西風卻與尋之不得的人成了鄰居，實在是造化弄人。

既是相識之人，登門造訪便成了情理中事，深知道門不重虛禮，龍宿只是帶著常年隨身的紫絹扇，既不帶隨侍、也不帶禮物，兩袖清風地自個兒走去了豁然之境。

不見嬌貴難以養活的琦花瑤草，僅只尋常野花卻也開得熱鬧非常，細細看去其中不少竟全可入藥，足見此地主人心思，古拙雅致的一桌一亭靜靜仃立在一片繁花似錦之中卻不顯絲毫突兀，確不負豁然之名。

穿著素白衣衫的年輕道者端著一應茶具自屋內走出，用流暢的動作熟練地沏好兩杯茶置於桌上，升騰而起的白色水霧帶著氤氳的茶香彌散了開來，白衣的青年笑意吟吟地說道：“有朋自遠方來，淡茶一杯聊表寸心。”

很多年以後，龍宿還是會在聽到劍子的名字時想起那個站在爛漫山花裏的素白青年，豁然之境碧藍如洗的天空在那個人身後靜靜地鋪展開來，將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美得近乎不真實的畫卷，讓人一時之間忘記了時光的流逝，仿佛可以看到寂滅之後永恒的地老天荒。

幾番客套寒暄之後，龍宿發現劍子仍是那個略低著頭即使在龍首面前也直言不諱地說自己不喜《蘭陵王》的劍子，而自己卻早已不是那個可以肆無顧忌地在慶典上舞出《蘭陵王》的龍宿了。

熟識之後劍子曾幾次三番或明或暗地要求龍宿不再舞《蘭陵王》，龍宿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下來，早已身爲儒門至尊的龍宿自然不可能再紆尊降貴爲小輩獻舞，可聽到龍宿的回答時，劍子卻只是放下手中的茶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再也沒說什麽。

其實龍宿一直沒有真正猜透劍子所言究竟用意爲何，直至劍上真相破的那天龍宿才猛然明白劍子口中的《蘭陵王》並不是指那一曲樂舞，而是指自己不知不覺間帶在了心靈上的面具，只可惜爲時已晚。

後來，後來儒門便多了一個約定俗成不成文的規矩，不舞《蘭陵王》。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