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9.22 【酆任】死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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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ng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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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9-22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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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 【酆任】死魂灵

死魂灵

凤蝶已拔剑出鞘。
却回天乏术。
那一泓血光倒映在月饮澄洁的剑刃之上，远远地烙进她的眼底，像是一道撕裂了夜色的伤口。
她在那一个瞬间骤然失却了对身体的感知，思想却以前所未有的音量嘈杂起来。她想，如果我再快一点，如果我来得及……可我来不及，我没能来得及……这样的试探还会有几次？是了，这是最后一次的试探了……

酆都月并没有看她。
酆都月注视着任飘渺，注视着任飘渺那对沉紫的眸子，哪怕生机正从其中飞速消逝，奇妙的，他依然从那微微上挑的眼尾觉察出半分讥讽和不屑。一种恍惚而凶戾的冲动从他心头升腾而起，他攥紧了剑柄，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声调： “楼主，我赢了。 ”
“嗬…… ”任飘渺从喉间发出半个破碎的音节，事实上，他已经没办法再说出哪怕一个完整的字眼。鲜血汩汩，浸透了他的大氅，沉沉地坠下去，让昂贵华美的布料萎靡地垂落进一地泥土中，染成一片喑哑的黑。他的脸却苍白如同映照在银镜中的月亮，又像是一瓣被潮水吞没的昙花。
而酆都月又一次重复： “楼主，我赢了。 ”
他的眉峰跳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做出一个愉快的表情，可习惯了严肃的脸并没能很好地松开紧蹙的眉头。于是他只能看着任飘渺，怀着骄傲、满足、慨叹、如释重负……以及一点点的期待，期待着任飘渺可能会给予的任何回应。
任飘渺却只是垂下眼帘，将酆都月的身影从瞳孔中剔除出去。他勾了勾唇角，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露出了一个依旧傲慢的微笑。
所有的情绪都被点燃，在胸膛里炸裂成一簇炽热的焰火，酆都月称得上凶狠地扭转手腕，将那道细狭的剑伤剜成一个空荡荡的黑洞，然后猛然抽出自己的爱剑。
可任飘渺的身体里并没有流出更多血。
他没有血可流了。
他只是静静地倒下去，倒进血污与尘泥里，像是一轮明月从天上坠落。

凤蝶僵硬地走过来。
酆都月还是没有看她，他只是凝视了那具逐渐失温的身躯片刻，便转身离去。
既然已经超越了楼主，那么楼主接下来的去向便无需在意了。他这样想。胜者不需要在意败者的归宿。
“等一等。 ”凤蝶说，将一件什么物事掷到他脚下。
酆都月低下头去，是那块楼主令牌。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问，你以为我所追求的仅仅只是这个？但他没有问出口，只是弯腰拾起那枚令牌，用力地、用力地握住，将其上繁复花纹印刻进掌心。

酆都月回到还珠楼。
当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依然觉得很快乐——他告诉自己，他很快乐。这是花了多么漫长的年月才获得的，多么来之不易的胜利啊，这难道不值得所有的快乐吗？
他便怀着这样美妙的心绪沉入梦境。

梦是一片蓝白色的雾海，酆都月迈步，而后一脚踏空，从云端无止境地跌落下去，流云在他身侧伸展成两道蜿蜒的线条。他轻飘飘地落了地，试图从这一片空茫的视野中找寻某个标记点，正在这时，他听见： “副楼主。 ”
神蛊温皇便出现，倚在他的躺椅中，看他仿佛永远看不完的那些书。
酆都月知道他已经死了，可此时此刻，他只是再自然不过地走过去，为神蛊温皇斟了一杯茶，垂手站到他身后。他的视线凝聚在温皇细长的手指上，看它们轻巧地划过书页。那杯茶凉了又倒，倒了又凉，终于，酆都月说： “楼主，你输了。 ”
神蛊温皇没有停下翻书的动作，他的目光随着文字继续移动了几行，才用他那种仿佛漫不经心的语气回答： “哦？是吗？ ”
“我已经杀了你。 ”
大多数时候，任飘渺对他都是言简意赅，甚至只给予一个眼神或者手势，酆都月便心领神会地遵照楼主命令而去。但当是神蛊温皇的时候，他仿佛从不吝于和任何人多说两句话，哪怕那人是酆都月——尽管他通常也不会吐出什么酆都月想听的言辞。
故而温皇放下书，手指在虚空中随意一探，就将他那把惯用的蓝羽扇捞进掌心。他慢悠  悠地摇了摇扇子，以那柔软的绒羽掩住半张脸，才笑着问：“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赢了吗？ ” 他的眼极狭，浓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就把那对深蓝的瞳仁沉入深海中，映不出任何东西。此刻也是如此，他好似面对着酆都月，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
酆都月隐约觉得这句话似乎在什么时候听到过，可他想不起来。他看着神蛊温皇那张半藏半露的笑脸，说： “你死了，楼主。 ”

“是呀，我死了。 ”温皇说。
他的唇蓦然变得惨白，深沉的血色从胸口洇出来，飞快蔓延，侵蚀了那一整片精致的衣料，而后流淌，顺着他垂落的胳膊，顺着他无力的手指，从指尖坠落。
滴答——滴答——
血珠在酆都月脚底敲出一圈圈圆滑的波纹，温皇已经浸泡在一潭血色的湖泊中，长发散开飘荡着，宛如一团游离的雾。只有那张白瓷一般的脸仍露在外，被不知何处亮起的莹莹绿光照映得幽微而美艳，像是什么奇志怪谈中的山野幽魂。
“我死了。”温皇的嘴唇没有动，声音却依旧响起，像是重重锁链，将酆都月缠缚起来， “可你赢了吗？ ”
你赢了吗？
你赢了吗……
你赢了吗你赢了吗你赢了吗……
酆都月猛地坐起来，沉沉喘息着，月饮就放在他的枕边，冰冷可靠得一如既往。天光已亮了。

还珠楼依旧运转得有条不紊。它失去了一个代楼主，如今又失去了一个楼主，可这依旧无损于它矗立在缥缈峰。
收银取命的杀手或许会有忠诚，但这忠诚绝不会面向某个人。令牌即楼主，这是任飘渺定下的规矩，确保了这群刀口舔血的死客永远环绕着组织，却不会被任何个人所左右。于是一切如故，杀手们向酆都月汇报任务、收取赏银，除了称呼的改变，事实上与任飘渺不曾回归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酆都月正在写近日的任务总结，他走神了那么一个瞬间，笔下的字便倏地歪了形体。他看着那团颤抖的墨色，正准备另取一张纸重写——神蛊温皇自己一笔坏字，对别人的要求却严苛，错了漏了走形了，他都是要冷嘲暗讽的——可还没等伸手，酆都月才想起，自己如今已无需这样小心翼翼。
“楼主…… ”他叹了口气，就着这个歪字继续写下去，许多往日里必有的标注也没了，总归不用再汇报给谁看，而那些东西，酆都月都是记在脑子里的。

撂下笔，他将所有记载归册。如今并没有什么任务是需要他亲自出手的，多年夙愿也已了，在这时局动荡的日子里，他竟一下子多出大把空闲时间来。思忖半晌，酆都月提了月饮，信步走到一座峭崖边。
这里曾经是任飘渺练剑的地方，高耸石壁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刻痕，哪怕斯人已逝，仍能感受到滔天剑意迎面而来，罡风一般，直将皮肤都刮得生疼。
“剑八，玄。”酆都月挥剑转腕，烈烈剑风挟着魔气直击崖壁，溅起碎石无数。就在这一刹那，仿佛受了挑衅，满壁剑意嗡鸣出声，陡然回旋，如旋风狂舞直上冲击云霄，凝聚作一把无形长剑，轰然斩落。
巨大的压力沉沉落在酆都月肩上，长发被劲风吹得笔直，可他咬紧了牙，依旧笔直立在原地。这气息他太熟悉了，无双剑，飘渺剑式，几乎让他战栗起来。
我不能退。他想。不能。
身形骤起挥剑再斩，澎湃真力自剑尖冲灌而出，迎向头顶那无形无式却磅礴浩瀚的一击， “剑十，天葬！ ”
烟尘四起，遮蔽峭崖旁唯一的人影，又缓缓落下。漫天剑意此刻俱已无踪，仿佛是一代剑客最后的绝唱。酆都月捂住胸口，哇地呕出一口血来，握剑的手虎口撕裂，依旧因强烈的冲击而微微颤抖。
“楼主、楼主…… ”他喃喃道，“你已经死了，楼主，你死了！ ”

受了内伤，且已无心练剑，酆都月回房，见到桌上摆着一壶茶水，正冒出袅袅热气。他倒出一杯，涮去口中残余血腥气，正欲躺下休息，目光落在手中瓷杯上，心头倏然一震。
这烧蓝釉的杯盏他曾无数次触碰，却皆是为另一人斟茶倒水。
墙边矮柜里透出的色彩牵引了他的视线，他看过去，各式各样的茶具，依着花纹样式一套套摆好，缠枝莲的、冰裂纹的、目曜变的……它们静默地回望着他，像是坟茔中走出的重重鬼影。
“华儿！ ”酆都月叫道，“这是谁放的？ ”
华儿匆匆跑进来，见他手所指，愣了一愣，道： “这是楼主吩咐收来的呀。 ”
酆都月的瞳孔猛然紧缩，他凝视那一柜冰冷的器具，凝视那些步步逼近的鬼魂，“楼主…… ”他咀嚼着这两字，好像要将之生生嚼碎了咽下肚去。
华儿看着他，有些害怕地后退半步，小声问： “楼主，你还好吗？ ”
然而酆都月蓦然大笑起来，挥袖之时强烈气劲将桌上茶具碎了个彻底。他站起来，环顾  这熟悉却陌生的房间，厉声道： “楼主！楼主，你又在戏耍我，对吗？你没死，你没死！ ”
“楼—— ”华儿还想叫他，却被吓得尖叫起来，只见酆都月面目扭曲，眼里透出幽绿的光，似狼更似鬼。他大步上前，一把攥住华儿的手腕，问： “楼主没死，对不对？！ ”
华儿的嘴唇哆嗦着，称呼到嘴边，拐了个弯，颤抖着说：“副楼主……楼主他、他死了啊。 ”
酆都月冷笑一声，甩开她的手，踏出房间，这还珠楼上上下下仿佛每一根雕梁每一块砖瓦都刻着那个熟悉的名字，越是看着，就越叫他头晕目眩起来。

酆都月踉跄着攀上神蛊峰。
凤蝶正将几棵毒草揉碎了，扔进一只蛊盅里，然后检查一遍满室大大小小的盒子，将它们排放整齐。她做得娴熟且平静，连屋外凌乱的脚步声都没有让她的动作乱上分毫。
“楼主呢？ ”酆都月握着门框，手指甚至快要深陷进木料里，他面上血管凸张，幽幽绿光时隐时现。
凤蝶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走出蛊室，拿起扫帚开始打扫房间。酆都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看她整理了书房、饭厅、卧室、后院……每一处都是旧时模样，每一处都没有神蛊温皇的影子。
等到凤蝶洗净抹布晾好，又开始打水准备做饭时，他终于按捺不住，再度问：“楼主呢？ ” 凤蝶盯着他，目光像是冻结成一块薄脆的冰，“死了。 ”
“他没死！ ”
“你杀了他。 ”
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凤蝶的声音都是这样平稳而不含情绪。
一种尖锐的疼痛终于在酆都月的胸腔里炸裂开，他站立不稳，弓着脊背俯下身去，五指  将心口衣料攥出深深的褶皱，“不可能。”他低声道，“如果他真的死了，为什么我没有赢？ ”
凤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个时候，她的眼神终于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如果酆都月能够看见，或许可以辨别出，那是混杂在漠然中的零星几点怜悯。但酆都月没看见，他只是反复问自己，为什么？
“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赢了吗？ ”凤蝶模仿温皇的语气很像。

“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赢了吗？ ”
在那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汇报完工作的酆都月为温皇倒了一杯茶，提出他的问题，而神蛊温皇向来是以诚待人知无不言的。他用羽扇半遮着脸，以他惯常那似笑非笑的语气，这样回答。
“正所谓，对弈终究需有输赢方显趣味，纵使愚钝如百里潇湘、剑无极，或许仍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微渺可能逆转局势，这才是我所期待的。至于你么，我的副楼主……哎呀，你步入了一场毫无胜机的游戏，可惜。无需落子便能见到结局的棋，我可没有闲情多思呀。 ”
他放下了扇子，唇畔是一丝不含感情的笑意，酆都月一眨眼，他似乎变成了任飘渺，可再一眨眼，坐在躺椅中的仍是神蛊温皇。
“杀了我之后，酆都月还剩下什么呢？ ”
“你赢不了，我的副楼主。 ”

当用毕生去追随一个人的背影，并终于得偿所愿将其斩于剑下，此后余生，还剩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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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 【酆任】死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