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28 【佛书】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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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9-01-28 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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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8 【佛书】罪人

佛书
私设如山
AU
BE(主要角色死亡)
慎入

梗来自冈田屋铁藏的《千~长夜之契》
跳舞过程参考了藏传佛教格鲁派金刚法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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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祭典正盛。
“嘿，听说了吗？国内最好的法舞乐团就来我们这里开演了。”
“那可真是不得了，我们这里虽然祭典年年有，但是毕竟是小地方，没什么好的舞乐团来，这次可要好好开开眼。”
路人的话飘进耳朵，一页书满足的转了个圈。他现在正值舞象之年，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不过举止投足之间具有与年龄不相符的辉煌庄严。即使身穿暗淡的麻布衣服也无法掩盖他的光彩夺目，引得在他身旁经过的人们频频侧目。而转圈之姿更是殊胜，却没想到撞了一个人。
一页书连忙上半身往后倒，悬在空中的单腿又回转了半圈，在半步之后立住了。被撞的人就没那么灵活，坐到了地上。
“你还好吗？”一页书伸手去扶倒下的人，是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却是一副僧侣打扮，头戴高帽，身披袈裟。
“吾没事。”明明是个小孩却有着沉稳的语调。牵着一页书的手站起来。
没事便要离开，一页书并不想要过多的牵扯，准备迈步，却被小僧人抓住了衣角。少年对上了孩童。
“十分抱歉，但吾迷路已久，可否请施主为吾带路？”
“不可以。”一页书果断的拒绝了。但是小僧人并不放弃，他没有松手。一页书试图强硬的把衣服拽出来，却没能成功。就在两人对峙之际，身后响起沉稳的声音。
“我们带路也无妨。”
“佛剑！”一页书几乎是蹦跳着扑过去。那个被扑的人的形象见者都会深表疑惑，拄着一根法杖，全身裹着经帷，密密的包裹，只留两只眼睛。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释放出温和与善意，一般人应当会被吓倒。再加上此人身上一股动物腐烂的臭味，更让人退避三舍。那味道之难闻已经在一页书三人周围形成了一个真空的圈。
耀眼的一页书接近这个干瘦的木乃伊一般的人，就足以让周围路人指指点点了，更何况是紧紧的抱着。但一页书并不在意，对于那个臭不可闻的味道也熟视无睹。
小僧人看起来也不介意这个味道，他走到近前，目光越过几乎是扒在佛剑身上的一页书，与佛剑对视。
“你们认识？”一页书看看小僧人，又看看佛剑，那被布完全覆盖的脸看不出任何线索。
“不。敢问法号？”
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法号？一页书不满。
“梵刹伽蓝。”
“你前去哪里？”
“去寺院啊，不然还能去哪里？”一页书插话。
佛剑只是用手拍了拍一页书的背，以示安抚。以目示意梵刹伽蓝回应。
“吾确实要去寺院，但想先去看看今年的祭舞团。”
“我们就是啊！”一页书再次抢过话头，从佛剑身上骄傲的落地并在梵刹伽蓝面前挺起胸膛。
“那跟我们来吧。”佛剑的声音再次悠悠的响起。

梵刹伽蓝跟着佛剑他们来到了舞团。
“一页书回来啦？”
“今晚多吃点，明天你可是主角！”
“不要老是吊儿郎当的，认真点。”
刚进来，舞团成员就冲一页书喊话。看得出大家都很宠爱一页书。有同龄的伙伴跑来，揽住他的脖子，揉他的短发。一页书与他嬉笑打闹。
梵刹伽蓝第一次来到舞团，却没有局促，直接与舞团的众人攀谈。
这个国家深厚的信仰传统，而且本身这个舞团就是专门的法舞乐团，所有人对僧人格外尊敬，梵刹伽蓝轻易的便被团员接纳。大家热情又紧张，祭舞表演就在明天。
舞团大概有百来人，在场的不多，最多就二十人，一页书是明天的主角。在一个信仰与生命等同的国家，为神进行表演的意义之重大不言自明。他们有的在过去已经感受过多次那份激荡，每逢此时却还是紧绷神经；有的年轻，第一次参加祭典，慌乱不已。在躁动不安的氛围里，只有一页书气定神闲，甚至还显得松懈。即使在一群舞者之中，一页书也依旧显得扎眼。
佛剑分说任他们去，看了一会，才拄着法杖慢慢的往里屋走。一页书见状立刻摆脱了团员，像猫一样轻易的飘到佛剑身边，扶着他退到里屋休息。在外走路似乎带给佛剑分说的负担非常重，梵刹伽蓝如此想，被扔在了外面。
看着舞团笑闹并不是件无聊的事情。
突然隔着门传来了一页书高亢的声音，“神罚你我已经承受的够多了！”
里屋似乎争吵了起来。之后便见一页书冲了出来。他的身体似乎在发光。
“怎么了？”有团员询问，却被瞪了回去，一页书又径直跑出了大门。
梵刹伽蓝借此询问团员。
“他们争吵是常事了。我们都习惯了。”
“一页书去年才加入我们团，其实一开始大家都不认可他，就算耳闻他有点名气，但那小子的性格实在不讨喜。”
“对对，就是那种恃才傲物的感觉。我们也不是没见过好的舞者啊，一开始那小子真的很傲慢，好像厉害就不需要社交技巧一样。”
“不过他一跳舞，我们都闭嘴了。他几乎什么舞蹈都擅长。而且，他跳舞就像神明附身一样。”
“大概就是舞蹈之神的感觉。不是不尊敬我们的神，但是他一动起来，眼前世界就变了，就好像看到极乐世界一样。”
“从他的肢体上生命力源源不断的涌出来，身上在发光，那光好像是穿越时间，在你眼前流转……”
“你在说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我说的是真的，你也看到他身上发光了！”
“是有也不要你这么说，被你形容的太酸了啦。”
舞团成员还互相斗嘴，也没刚刚那么紧张了。他们又继续说了不少：
一页书是天才，舞蹈之时身有异彩。据说一岁下地起舞，三岁百里闻名，五岁进了舞团就一直都是各个舞团的台柱。他几乎什么舞都擅长，什么舞都能舞出魂灵。
但有一种舞蹈他无论如何都不行，就是法舞。与神佛沾边的舞蹈，他全部无法进行表演，全身心的拒绝。连带着他也讨厌一切与神佛相关的事物。
而他们舞团的领队佛剑分说是国内最有名的法舞乐团领队，他的法舞乐团亦是最好的。
这一点非常的矛盾。
他们于一年前相遇，一页书忽然加入了这个舞团。他们之间迅速的亲密起来，在团员看来甚至有点过于亲密了。
异常抵触法舞的一页书突然愿意为祭典舞蹈，在舞团的其他人看来非常奇怪。而一页书又坚定的拒绝去这个国家的都城表演。佛剑分说也奇怪的没有勉强，最终选择了这个地处偏远的小城，举团来到这里。要知道他们所在的国家政教合一，能在都城的祭典上进行表演是何等的荣耀，更何况以佛剑分说的名声，舞乐团已经受邀几次，人们都盼着去都城，只有一页书抵触。
但是最奇怪的是，他们的领队佛剑分说自从一年前开始就患上了一种怪病，身上到处开始腐烂发臭，浑身不得不裹上经帷来抑制病情蔓延，同时也遮掩丑陋的病体。具体是什么病，团员也不清楚，每次都是一页书帮他换药包扎。
大家你一眼我一语，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直到天都黑了，为第二天做的准备也差不多了，团员才反过来问梵刹伽蓝：
“对了，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舞团？”
“吾应求而来。”

一页书冲出舞团居所之后，一个人走到街上，心中满是抑郁。刚刚又与佛剑分说争吵了起来。为什么总是争吵呢？
争吵的话题又是关于信仰的事情，佛剑分说一次次劝说自己向神献上忠诚。从相遇之初就是如此。不断坚决抗拒为神明献舞的自己终是答应了为祭典表演才让他短暂停止在这件事上的执着。而这次见到那个小和尚又开始了。
皈依神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生。
他明明知道他是如此的痛恨神明。
为什么偏偏是法乐师呢？即使质问也不可能会有答案。
一页书的情绪一旦波动，身体表面就会浮现经脉一样的金色纹路，散发着微微的光，随着波动的起伏而愈盛。这一点在他舞蹈的时候可谓是惊为天人，而在平时则让他懊恼，无法遮掩心境。
街上人来人往，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少年早已成为路人注意的中心。本来他就有着直接将美的的概念糅在其上的容貌，见者无不痴迷。
因为太过美丽而让人忍不住升起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感触，所以就算他几乎被路人的视线轮了个遍，也没有人敢上前来搭话。
直到——
“少年好魄力啊。”
“你是谁？”
一页书身上的光瞬间收起，浑身汗毛倒竖。面前的人一副乞丐模样，身穿百衲衣，脚蹬草履，明明和颜悦色，而浑身的感觉却有如倒钩皮肉的针，谈吐之间也不像乞丐那般猥琐，反倒有种俐落的意思。
“小的是实现你愿望的人。”
“我的愿望我自己实现。”
“哦？那目前为止是否有愿果了呢？”
“…什么意思就明说。”
“这您就见外了，小的一开始就说了，小的是实现愿望的人。”
见少年不说话，那乞丐又说，“小的也就随便那么一说，是小的僭越了。”
说完转身就走。只听后面一声高昂的喊声。
“站住！”
乞丐便笑着回头。
一页书当时就想，这笑容真令人恶心。
“跟我来吧。”满心疑窦，但一页书不是胆小而优柔寡断之辈，他跟了上去。
跟着乞丐行到一处茅屋，符合乞丐身份的破败。
“你是神吗？”
“为何这么问？”
“我要对抗的就是神明，若是没有相同的能力，你是不可能实现我的愿望。”一页书开门见山，毫不遮掩。
“小的怎么会是神？又岂敢跟神明抗衡？小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乞丐继续用那种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笑应对。
“……小小的，罗刹罢了。”手指抵上嘴唇，乞丐眉眼弯成两条细线，说不出的诡异。
罗刹为凶鬼之名，实现愿望之能却从没有听说过。一页书对神佛之事熟稔，只觉得被愚弄，身上金光流窜，分明不是凡人，彰显他的情绪。在茅草屋里好像真有神灵降世，但面前的罗刹却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
“我并非这世间人。只是用你们可以理解的词来命名罢了。以汝之灵魂交换所愿之事物，我是行此事的罗刹，或者用恶魔这个词，会更准确。”
“在你们的神之下，我是异质，是不应存在之物。但这不是正对你意吗？”
“作为神的祭品却反叛神，你的存在我很有兴趣。”

2
在久远到不知道久远为何物的年代，神明创下世界。神明是这个国家的一切，顺则安泰，逆则遭难。国民为了博神明的青睐，为神明献上祭品。
祭品是神明钦点的少年，他会成为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存在，居住在神坛，接受万民朝拜。一生都为神而舞蹈。
每个祭品于诞生之际就注定了为神的宝物，因此身有琉璃光，在成年之际走上祭台，华光大盛，以法舞为始，正式开始作为真正祭品的漫长的人生。
没人怀疑神明的选择，没人质疑神明的行为，没人关心祭品的意愿。
人们只对那个位置欣羡，并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一页书是被神选中的祭品。他在成年之时第一次踏上祭台。那是这个国家历史上最盛大的典礼。万人空巷无比殊胜。他受神宠爱的容貌与才华更是空前绝后。
没有人质疑他的虔诚，包括他自己。神是他出世以来所知的唯一存在，赐予他光作伙伴，才华作装饰，他感激神明，他深深爱着神明。应该如此。
最盛大的祭典全国各地的祭司和尚都前来觐见，全国各地的舞者乐手都前来参加盛况。为祭品首舞演奏的，是当时全国最好的乐团。在那个年代，乐团还被称为佳克尔，乐队领经师还被称之为佳克尔悟则，降妖伏魔的铁堡与铁堡的守卫者。
应当是神明之下最为不可动摇的存在。为祭品传达心意，用演奏表达对神的爱情。
佛剑分说作为佳克尔悟则，站在了最靠近祭台的位置。以他之鼓敲响了献祭的第一声。
在他演奏的时候，他抬头往偌高的祭台望了一眼。
作为祭品的少年裸露金光四溢的躯体，仅仅身着缎布云肩，腰围五彩裙袍，手臂缠绕艳彩绸带。双手张开，绸布有了筋骨，向天边延伸；下腰，肩胛与祭台亲吻，有蛇的柔软与张力；抬腿之间高跃至空中，飘散的裙带好似七彩祥云……
他在天光下肆无忌惮的彰显动物一般的灵活与矫健，那是野生的、恣意生长的，有着无限可能的美。
肃穆的歌曲无法承受他满溢出来的生命力，沉重的鼓声在那旺盛的生命力之下都显得无比柔弱。他不该，他不能只属于神坛……
这一眼，一页书烙印在佛剑分说的眼底。他反身弯腰大张双臂，犹如丹顶鹤起飞的状态，展露笑颜，天真无邪。他对着他，对着众人笑，阳光从上面降下来，眼前一片白茫，分不清是阳光还是那笑脸闪的他猛然闭上了眼睛。烧灼般的痛。
从此视线就移不开了。
他敲鼓，声声壮烈。假若天地有心脏，那就是其鼓动的声音。

以乐师身份之便利，佛剑分说有着在祭祀大典上行动的自由。他夜里爬上了祭台。在祭典的十天之内，一页书都要为神舞蹈，不可下祭台。
他攀在祭台架子上，架台很高，足以摔死一个人的高度。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路爬上来而没有对坠落感到恐惧。
就在祭台的边缘，他如同夜行蜘蛛，隐秘而罪恶。往前一步便是深渊，往后一不小心就是坠亡。
他在天人斗争中迟疑，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抓住了小臂。
夜色清凉。那双手带着柔暖的光和温度将他拉上祭台。
那一眼产生不可饶恕的感情的原来并不只有他一人。同谋的两人怀抱着共有的秘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跨过那个界限的，他只知道他看到一页书在黑夜中发着光的脸，抬起他的下颌，亲吻他。
少年化作一团光，明明灭灭。
用身躯将那象征圣洁的光封印，用黑暗吞噬光明。双手行过之处遮盖了光，却在离开之时留下更强的光轨。
闪烁之间，一页书碎成了一片片。

“我比爱神明还要爱你。”

为了得到神的宝物，佛剑分说在祭台下点起火焰。祭典的盛大与否，总是由最后的篝火是否旺盛决定。
那一场最盛大的祭典，以火海完结。

神的愤怒有多么恐怖，他们不久就尝到了零角。
一页书被驱赶下神台，成为众人唾弃的低贱存在。他们被驱逐出都城，所到之处无不被追打被谩骂，他们直被贬到最荒凉的土地，即使在那里，神的子民还是拿石头砸向两人。
“神那么宠爱你，你为什么背叛？”
“没了祭品我们将如何是好？神明会降下灾厄！”
然而神明没有降下灾祸，只对他们两人降下神罚。
佛剑分说的肉体在活着的时候开始一点点腐烂。一页书用肩膀撑起佛剑，趿着脚走步履蹒跚。佛剑的肉一片片掉，每走一步就是一塌血迹。
一页书看着他腐烂，经历九相变化。生前相，新死相，肪胀相，血涂相，肪乱相，啖食相，青瘀相，骨连相，骨散相。
拥抱着腐烂的身躯，哭泣没有任何用处，他愤怒，但无能为力，去挑战神吗？连实体都没有的存在如何打败。
身体肿胀，四肢僵硬，他用布包裹，以己身为拐；尸斑浮现，脓血溢出，他不断擦拭，以双手去秽；生蛆生虫，臭不可闻，他毫不厌恶，以手嘴挑掉；皮肉脱落，鸟兽聚集，他现忿怒相，亲身驱赶……
美丽的存在，光芒即使沾染尸水也毫不黯淡。
佛剑分说痛啊，身体的每一寸都痛啊。那种痛无以言说，无可纾解。全身腐烂血肉剥落的痛，即使诉说也无人能理解。人无法想象自己未曾经历未曾见过的事物。
身体遭受的痛苦却还是没能比上心里的痛。一页书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刚开始还能以言语安慰，在口腔溃烂，内脏化成尸水之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用缠满布而勉强固定腐肉的手去抚摸一页书。
他是如此的悲恸而后悔自己跨过了那条界限。抢夺神的宝物毁灭神的祭坛，他犯下的罪孽何其深重，理应遭受如此的惩罚。但是一页书还是个少年啊。为什么要遭受这般折磨？他并没有过错。是自己的罪孽连累了他。身体痛的失去知觉，他也忍下。以所有可能的温柔对待一页书，只有心里的柔情还能驱动这腐烂的躯体。
在荒漠之中，他们无望的相爱。佛剑看着一页书一遍又一遍的换绷带。每次换下都牵扯下更多的腐败之肉，直到他看到了白骨。
已经到了骨连相的地步。
即使变成骷髅，也要继续下去吗？
即使骨架散落，也要继续下去吗？
化成灰烬呢？
如果神是想要让他感到五蕴本皆空，众生皆虚妄，情感亦如是。那么他成功了。
他看着睡梦中的一页书，还是少年的一页书。
斩断它吧。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页书找不到佛剑分说。他何尝不明白佛剑分说，只是他不甘心。他踏上寻找的道路。
荒漠的风沙在他周围唱着绝望的歌谣，在他寻找过程中，一直在他身边缭绕不去。残破的衣角被吹起，露出细瘦的脚踝，脏污第一次染上那个身躯。神的祭品第一次失去光芒。
即使坠下神坛也没失去的光芒，即使与活着的尸体为伴也没有消散的光芒，在他孤身一人的时候，彻底的熄灭了。
他寻过荒漠的每一处，寻不着佛剑分说的影子。他踏遍这片国土所有的角落，寻找的脚底都烂了，他还是什么都寻不到。
他哪知道，佛剑分说在那一天夜里自焚而亡。灰烬融入荒漠的风，直到他离开荒漠之际一直在身边流连。
憎恨神明的少年终于将血痂满布的脚踏进了神殿。狼狈不堪的模样，头发粘结，满脸污渍，衣不蔽体，尘土满身。但是那双眼睛还是骄傲的，明亮的，就算失去了光芒，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不向神明流露一丝屈服。而神还在等他的浪子回头。
“告诉我他在哪里。”
“告诉你你回归吗？”
“不会。”
神在久远到不知道久远为何物的岁月里第二次被冒犯，降下神之怒。
“你永远也找不到他。”
“你们的罪孽一死不足以偿还！”
少年彻底失去了神的宠爱。他仿佛受到召唤，再次回到荒漠，风沙变得温和，将他包裹。
哦，原来你在这里。
他在黄沙漫天之中用刀挖出心脏。鲜血滴到黄沙上，渗透下去，好像不曾存在过。此时自他们相遇，还不满一年。

等到一页书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发现他将过去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发出声音，却是啼哭。原来神明说的一死不足以偿还，是这个意思。
轮回转世也不能超脱。
然后他又遇到了佛剑分说。
没有记忆的佛剑分说再度被他吸引，自己尝试躲开，但佛剑分说锲而不舍的追来。抵抗有用的话，一开始就不会犯下罪孽了。不可避免的，佛剑分说在活着的时候肉身腐烂，不到一年在一页书的悲恸中选择死去。
下一世也是如此，再下一世。
他们生生世世相遇，生生世世都在一页书成年之际邂逅。在相遇的第一夜相爱，佛剑分说每一世都在活着的时候腐烂，在一年之后死去，不知轮回了多少次。
到这一世，一页书的记忆已经成为了比历史还要长的存在。

听完了乞丐的叙述，一页书也抛弃了伪装的少年神色，金光灿灿的他优雅而威严。就原本波动的情绪也趋于稳定。
乞丐似乎是以为故事可以动摇一页书，事实是反而让他抛弃了伪装，端然的立在那里，稳定的散发威压。乞丐心中隐隐感觉不妙，原本诡异的笑容消失。以为是自己设下陷阱，但好像是自己入了套。
清亮的男高音声声刺耳。
“你所知甚多。但又如何？”
“只要你将我的灵魂交于我，我便可以让你们超脱轮回。”
“你之觊觎毫无意义，你无法吞噬我的灵魂。”
轮到乞丐失去了淡定的神情。一页书身上光芒大作，乞丐没感觉到痛，但是他的皮肉在光芒下好像蜡一般逐渐溶解滴落。
“你连我都无法战胜，何况这个国家的神明？”
在乞丐化成一缕黑烟消失殆尽的时候，他残存的意识感受到一页书的轻蔑。
“邪魔外道。”

3
法舞的舞台准备并不多，但是准备工作并不少。自祭典开始连续数日的诵经念修，祈求祭祀法舞顺利进行。
一页书换上了行头，身上是五彩绣花缎袍，肩上盖五色缎云肩，脚踏口眼靴，头戴绿头牛角面具。面具怒眼圆睁，做忿怒相。和他现在的心境很是符合。
昨夜回来，他身上的光纹时隐时现，心绪明显波动，而佛剑分说询问原因，一页书只是趴在他身上抱住他不说话。当晚的一页书很像萤火虫，不自觉的间断的发着清冷的光。
那个名为梵刹伽蓝的小和尚今天也不见了，不过一页书并不在意。
佛剑分说拄着法杖站在他身后，将手放到他肩膀上，用力握紧。经帷下露出的眼睛神色复杂。一页书将手覆盖到那只木乃伊般的手。
“我是为你而跳。不是为了神。”
佛剑分说只是沉默。
“我会亲自击鼓。”
面具后面的一页书睁大了眼睛，转头看佛剑分说。他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身体几乎使不出力气，竟然要击鼓演奏？
他的担忧透过相接的手传递过来。
“不用担心。”
慢慢抽出了手，佛剑分说在一页书的目送中一步一步消失在阴影中。
一页书心中涌起不安。

鼓声渐次响起。这个节奏，这个击鼓的习惯，与史诗一样漫长的记忆里所烙印的声音几乎完全重合。那是他最初听到的鼓声，在最开始的那一场盛大的祭典，自己成年之际踏上祭台的时刻，敲击在他心上的鼓声。
随后其他乐器渐次跟上，不明意义的梵呗歌声唱响。
四人开场进入，舞团里最年轻的舞者分成两队，踩着拍子，缓缓踏步进入祭台，分别向左右两侧张开，以弯腰跨腿之姿转圈并会合呈圈，一起共舞。
由缓慢逐渐向激昂突入，却又在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好像死亡突然降临。年幼的舞者猛地撤出，在观众来不及捕捉他们的身影之刻被一批黑衣黑帽巫师舞者乱了视野。
死亡阴影被黑衣舞者彰显，漆黑双手升向头顶，高呼万岁一般前后伏拜。仅仅数人就有铺天盖地压城欲摧的魄力。围成圈，波浪一般，此起彼伏。舒缓凝重，鼓点钹声间隔愈短，舞者动作愈加迅捷，如同鬼门大开鬼魂呼啸尽出，暴风雨般时强时弱，乐师声声唱诵经文，禁锢万恶，降妖伏魔。
沉闷的鼓声，营造肃穆诡谲的气氛。黑衣舞者幕布般退去后方，跟随鼓点，原地踏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炸雷一般的重击，声音刹那沉寂，一页书犹如闪电在黑色之中乍然现身。他低头伏腰，在舞台中央站定不动，时间似乎暂停于此，天空、大地、祭台岿然不动，观众屏住呼吸。
空气中的紧张感临近饱和，就在大家几乎松懈之际，头戴牛头面具的一页书倏然高跳，大铜号和铜号号角震天，祭台震动，天地颤抖。众人数数然浑身发麻。
神灵降临了！
跃起用力之强以为会重重砸地，却如同燕子般轻巧触底再连跃而起，一页书化身飞鸟，七彩衣袖上下翻飞，在空中翅膀赋予双臂，打开又猛然闭合，在狂风暴雨的激昂鼓点中落地捕食。在空中盘旋一圈，回到原点，鹰爪抓取人骨法杖，从地面直直生长般腾立而起，在越来越急促的鼓点与连绵震耳的铜号声中发疯般的摇摆与狂舞——
激荡的舞蹈就好像做爱，不是与人，而是与猛兽，与恶鬼，与神明。他感到从上而下降下来的力量，捆绑缭绕在他的身上，意图钻入皮肤之下，躯体上的金色纹路大放异彩，连严实的五彩罩袍都无法遮盖。无形的力量有形的侵入身体，撕咬开皮肤，钻入其下，附着经脉，缠绕收紧，既冰冷又滚烫，有着极端感触的无数条蛇钻入他的四肢百骸，刺痛与舒爽，快意与折磨。一页书忘却了自我，这不是神明的施舍，舞蹈的高潮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化作风，化作雨，化作世间万物，他感到自己浮在空中，俯瞰风景，俯瞰臣服的人群。
愚蠢。
他的呼吸急促，面颊燥热，天人合一的激情，无处释放的难耐。佛剑分说消失在他的脑海，此时执着之人似乎都不再重要。
一页书扯去面具——霎时天光大作，观者无一不匍匐膜拜。
他是舞台上最尊贵的主神，他不属于任何人，他是惟一的法王，在这一刻他超越了神明。
呼声振聋发聩，是在呼唤神明吗？是在呼喊一页书。
梵天！梵天！梵天！
褪去了面具的一页书听不见鼓声，以众人震动天地的呐喊为伴奏舞完了最后一阵，舞至入场处，下蹲，侍僧献上白色哈达。
他再次起立，乐声已缓，好像泠泠溪水敲击石块，身体化水流淌与祭台之上，或下腰，或抬腿，空然之中分明浮现了另一个人身影，一页书脸上秀丽化为艳丽，一人之舞形同两人共舞，观者如入幻境，仿佛那扶着一页书腰身、接起高跷的腿的，就是自己。无数的人分身上台，无数的手抚摸过他的身体，此刻他是众人的明妃。
十位兽面舞者从两侧按次入场，将那让观者痴狂的妖魔围在中央，扎着马步横行绕圈，不断接近屈身礼拜，退后站起再循环往复，一页书逐渐被收紧在兽人之圈内部，他好像被吞噬。外面大圈齿轮般运转，他在里面晕眩转圈。他不作想法，忘却了世界。
唢呐声接续，悠长凄凉。
队形缓缓移动，黑色舞者再次上前，包裹兽人之圈，死亡的黑暗侵袭，中心的光芒渐渐暗了下去。祭祀之舞接近尾声。
除了鼓声，乐器齐响，众人在固定的位置上齐舞，动作节奏如同影分身一般整齐划一。最开始的年幼舞者呈上美酒，舞者传递，抛洒向众人，口诵经咒，传递各类法器，祭台中央升起篝火，舞者逐渐向中心聚拢，一页书走到火焰前方，火焰照耀他的脸上阴影闪动，眼里燃烧，他将接过众舞者传递来的一大碗酒，抬手浇下。
嘶啦一声，火焰冲天而起，舞者和观者高声呼唤神明的名字。群情激荡，台下侍者打响礼花，声音大作。齐乐再起。
没有人注意到鼓声的缺席。

祭神舞蹈很成功，一页书在鼓声伴奏下突破了对神的抵触。但是，是谁敲鼓的？
一页书跳完舞飞奔下台，随手扒拉两下脱下行装，满心的喜悦。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份喜悦分享给他人。舞团的人纷纷围过来，难掩激动之情。
“一页书你果然是天才！”
“跳的太完美了！”
“我们从来没看过这么激动人心的祭舞！”
他不顾前来祝贺夸奖的众人，直接无视他们，穿过众人的人墙，丢下伙伴们。急促的呼吸，迅疾的脚步。他是如此的狂喜又急躁，在后台的暗道里狂奔，跑过后台的每一个角落，这份焦躁的寻找某个人的心情，他不明所以。
就在一个角落，他忽然停住了。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个角落艳红的斜十字支架静静地支撑着一面巨大的鼓。鼓锤挂在支架旁边，无声的垂着。鼓面在微微颤动，好像就在刚刚还有人敲击过一样，而上面弹跳着的灰却积了厚厚一层。
光线从他身后透出来，形成光柱，照耀着这片阴暗的角落。灰尘像浮游生物一般在空中缓慢移动。
“一页书！”
“一页书！”
外面舞团众人吆喝着他的名字，为他们的主角欢呼。为他的成功和神圣。
舞团…伴奏…没有鼓手。
他质疑脑中的陈述句。舞团有没有鼓手？鼓声是神奏乐的精髓，怎么可能会没有鼓手？但是他什么都想不到。脑中迷宫一样的回路，怎么走都是死路，只导向一个结果，这个舞团，从来没有鼓手。
脸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过。抬起手一摸，又凉凉的。
咦？
外面大家的吵闹声更盛，热热闹闹的收拾舞台，几个月的心血，终于完整且完美的呈现在观众的眼前，这次祭典也因为他们而完满。舞团的大家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或击掌欢呼，或勾肩搭背庆祝，偶而嗷一嗓子，喜悦集成鼎沸的热意穿过隔着舞台的幕帘，穿过短短的通道，传了过来，直直的拍在一页书的后背上。
一页书的面前却冷清。
那象征喜庆的通红的鼓，沉在阴影中，一页书感到自己也在下沉。一丝风都没有，灰尘还在空中游荡。寂静笼罩着阴影。
他站在那里，双手不断的擦脸，但是却止不住，不停的不停的，双手都兜不住。一滴眼泪终于逃过双手轮流的擦拭，从手背滑下，打在地板上，啪的一声，很轻很轻，却震动了巨大无言的黑暗……
他终于号啕大哭。在这一瞬间，他恢复成了真正的少年。
外面的舞团成员从嘈杂之中闻到了这一丝不和谐，这可是他们台柱的不和谐，他们挤作一团，慌忙跑进后台这片不起眼的角落，围着他，一口一言的询问他怎么了。
一页书只是哭。
他什么都想不到，他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就可以吗？”
“可以。”
“汝马上就要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无妨。”
“汝信神吗？”
“信。”
“纵然神明不仁，汝还信？”
“我信。”
梵刹伽蓝站在寺院的露台，默默的眺望远处的祭典。他的身边有一团火，银光粼粼，那是佛剑分说的魂火。已经非常微弱了。
佛剑分说难得的多言，大概是最后时刻将近了。
“有因才有果，我种下罪业，应当受惩。而他应当归于自由。”
“愿无间之中只得我一人。他的罪业由我来担。”
“所以你来求我。”
“我信佛子与历来神明的化身不同。而罪人只能求得神的宽恕才能解脱。”
“汝也是执着，竟然能突破吾之诅咒。”
“我记起，他才能忘却。”
“只有忘却，才拥有记忆。”
“时刻到了。”
梵刹伽蓝手在空中一挥，佛剑分说的魂火湮灭殆尽。
“汝之代价，吾切实收到了。抢夺吾之宝物的愚人，竟然将吾感动。”

名为佛剑分说的人不在了，他不在历史上，不在世界的任何角落，不在众人的脑海里，不在一页书的记忆中。他从未存在。他以生生世世的虔诚祈求神的谅解。灵魂湮灭，记忆不存。以此为代价，换得一页书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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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人怎么样才会死吗？
有人会为他哭，有人会记得他，只要记得他就不会死。
那么只要不记得，就永远不存在了。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应该存在的，但是我却不记得。好像我也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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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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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1.28 【佛书】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