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1.02 秋水隨波任逍遙第二部-秋水1~36(完)，5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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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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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41)

樓主發表於: 2005-06-20 23:08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1.02 秋水隨波任逍遙第二部-秋水1~36(完)，51F

（一）桑梓何處

雲淡風輕，天氣十分晴好。

青條石道雖已被灑掃得十分乾淨，但石板的縫隙之中尚留著幾瓣夜來風雨後的殘紅。

又是一年春將盡。

聖龍口中的梓樹漸次結成了濃蔭，而它旁邊的桑樹卻在過去的某個日子裏被天雷擊中，成了一截焦木——但這並不影響梓樹年復一年地繁茂，又年復一年地葉落。

青陽子乘著蔭涼，手執一卷坐在梓樹下。

這是他少年時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而現在，則更多地成為一種習慣。

縱覽古今成敗，笑看芸芸眾生。

這樣好的感覺可不是經常能遇上。

一陣風自身邊拂過，輕，卻也快。青陽子馬上抬頭，喊了聲：

“紫陽師兄！”

前面一個著紫黑色道袍的青年停住腳步，回轉身，向青陽子走了過來。

“我見你看得入神，所以就不好打擾你了。”紫陽子笑道。

“哈，”青陽子不由得笑了：“難道師兄將我當成我師尊了？”

命真君的嗜書如命，在整個道教中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紫陽子也笑了：“但你畢竟是你師父的弟子，不是嗎？”

如解嘲般地笑了一下，青陽子將手中的書卷放到了一邊，便問道：“看你匆匆而過，可是有急事麼？”

“其實，也不能算是急事。”紫陽子回答道：“不過是又有了些道民叛教，師尊命我去調查一下。”

聞言，青陽子站起來，說：“我想和師兄你一起去，假如你不介意的話。”

“怎麼會介意呢？”紫陽子拍著青陽子的肩膀說：“你肯幫忙，那是再好不過了。”

景村是聖龍口附近的一個小村落，到聖龍口一遭，對於平常人來說來回也不過是一天的路程。

住在聖龍口方圓百里的村鎮中的人家，大都是入籍的道民。道教會對其轄下的道民盡保護的責任。一般來說，成為道民的條件很嚴格，須得通過各種試驗以證明自身有足夠的虔誠。但假如舉家入籍，每逢年節進一些奉納，則可世代成為道民，永受道教的庇護。

有了這層互利關係，聖龍口與周圍的平民一直都相處融洽。

其間也不是沒有人敢公開質疑道教的統治權威，只是那畢竟是極少數的“孤家寡人”。道民資格，既然為道教所予，自然亦可為道教所奪——因個人行為而影響全家甚至整個宗族的利益，只要是稍有理智的人都不會選擇做這樣的蠢事。

不過，最近這十年來，叛教的事件越來越多，開始時聖龍口方面並不太在意，以為像過去一樣，只是極個別的行為。沒料到後來竟是如瘟疫般蔓延，現在已沒有哪個村鎮沒有過叛逃的人了。在這樣的情況下，聖龍口方面終於不得不認真對待起來。

“道長啊……他們都是身強力壯的後生，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又怎麼追得上啊……”白髮蒼蒼的村長，弓著背，一邊說一邊咳嗽，希望能博得儘量多的同情與憐憫。

而他也確實選對了對象。

只見紫陽子歎了一聲，對村長說：“我能理解的，老人家，這些也不是你們所願意看到的。”

青陽子站在紫陽子後面，卻沒有很留意他們在說什麼。他在觀察這個小小的村落，也在想一些事情。

景村，這個村子確實很小，住家也很少，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道德經》中所說的“小國寡民，雞犬相聞”的景象。這次從村中出走的，幾乎是所有的青壯年勞動力，留下的就只有婦女兒童，還有老人。

據村長說，那些人走的時候，把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對於這點，青陽子倒是覺得可以理解：既然決心要出走，不多帶點東西又如何保證自己不會餓死在路上呢？況且，這個村子能被人帶走的東西，也不會有太多。

而現在，這個小小的村子就像被洗劫過一般淒涼蕭條。

但有一點，卻令青陽子感到不解：這些人倘若不走，雖說要富足是困難些，但也足可過上平和安定的生活。為什麼他們寧可拋棄妻兒也要不顧一切地到外面冒險呢？是什麼力量促使他們下這樣的決心呢？

另一邊，村長還在絮絮叨叨地向紫陽子解釋：“其實也不能怪他們啊……是我們村子太小，留不下人啊……”

一瞬間，他似乎已經找到了原因。

突然，某家的小院裏傳出幾聲雞叫，隨即又是一陣犬吠。

紫陽子略一皺眉，青陽子說了句“我去看看”，便施展身法，不消幾個起落，便已進入那小院之中。

院中的狗還在叫個不停。青陽子看到一個年輕男子手抓一隻報曉的公雞，正驚恐萬分地看著他。

青陽子知道，那男子驚恐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身上所穿的道袍。他沒有動，只凝視著那個抖得像糠篩的男子，半晌，才說：

“把雞放下，你走吧。”

那男子如獲大赦，甩開那只雞，手忙腳亂地翻牆跑了。

“他應該是這家的人吧？”

青陽子轉過身，發現紫陽子早就站在他的身後。

“狗開始沒有叫，應該是發覺他要偷雞才叫的。”

“如果是我的話，大概也是會放他走的。”紫陽子回頭，看了看小院屋子裏的孤零零的老太婆，沉聲道：“只是不知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呢？”

青陽子不語。他知道他跟紫陽子想的並不是同一回事。他沒有紫陽子那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他只是不明白：當他面對那個要偷自家的雞的男子時，那種深深的共鳴從何而來？

“是我們的村子太小，留不下人啊……”

是這個原因麼？

或者，終有一天，聖龍口，甚至整個道教，對他來說也是太小了。

“青陽，你在想什麼呢？”

聽到紫陽子的聲音，青陽子才發覺自己的失神，於是說：“沒什麼，我只是想，要如何幫一下這個村子的人呢？他們確實太可憐了！”

“是啊……”紫陽子歎息了一聲，說：“我會儘量替他們求情的，怎麼說也不該讓無辜的人受第二次打擊啊。”

“如果有幫得上忙的地方，青陽也願盡綿力。”

“哈，你有這份心意就好了。剩下的事就讓我來做吧。”

青陽子微笑著。他沒有把自己剛才真實的想法告訴紫陽子，否則他這位大師兄聽到後非得嚇得跳起三丈高不可。

——這可不是一句“開玩笑”就可以搪塞過去的。

“我們還是快點走吧，天要黑了。”紫陽子說：“我回去以後要去雪鴻道院彙報今天的事，你呢？”

“我嘛……”青陽子跟著紫陽子走出了小院：“大概要去昊光道院幫忙吧。”

“哦？這倒是不大像你嘛。”

“哈，我畢竟是我師父的徒弟，不是嗎？”

兩人的笑聲在山谷中回蕩。

黃昏，已經來臨。

[ 此貼被朧月在2006-01-02 19:0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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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41)

1樓發表於: 2005-06-20 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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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福兮禍兮

儘管紫陽子與青陽子已是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回到聖龍口時天已黑透。

大小道院沉浸在夜色中，寂靜無聲。

沒有星光，月輝也因為烏雲的關係而變得晦暗不明。

兩人在稷下學宮前分了手，青陽子徑直往昊光道院的方向而去，而紫陽子則猶豫著該往哪里去。

晚課的鐘鼓已經敲過，整個聖龍口現在已是入靜的狀態。

自從接任道教掌教以來，太真君就寢的時間就變得很不固定。

有時會為了處理某些事務而通宵達旦，有時才剛入靜就不接見任何人。

如果太真君經已就寢，紫陽子覺得，即使是去探視一下也是有失禮數的事情。

他猶豫著，不知是該去還是不去。

這時，太真君卻是恰好從學宮中走出。

“紫陽，這麼晚了還沒有去休息麼？”

太真君的語氣中充滿了關懷之意。

紫陽子行了一禮，說：“徒兒剛從景村歸來，尚未向師尊稟報此行的詳情。”

“我也正好要回雪鴻道院，”太真君笑道：“我們一邊走一邊說吧。”

路上的光線十分微弱，只能大略辨出每處建築的外牆。

雪鴻道院與稷下學宮分處於聖龍口的兩端，從這邊走去，還得花費相當的時候。

這一路紫陽子是自小便走熟，而太真君似乎也沒有什麼緊迫的事情，因此這一段時候對閒話般輕鬆的談話氣氛甚有助益。

“情形就是這樣。”紫陽子將自己所見交代了一番，言辭中不乏同情之語。

“唉，蒼生何辜！”太真君感慨道：“讓聖龍口治下的道民遭受這樣的苦難，我等難辭其咎。”

看著在一邊沈默不語的紫陽子，太真君不禁問道：“紫陽，你有什麼看法嗎？”

“是，”紫陽子應了一聲，然後答道：“徒兒在想，像景村這樣情形只怕在其他村鎮中也不在少數。我們是否應先設法將這些人家安頓好，以安人心呢？”

紫陽子宅心仁厚，那些無助的婦孺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刻。

太真君聞言只是微微一笑，說：“你說得甚為在理。既是我道教下之道民，我們就必須為之盡責。”他轉頭對紫陽子說：“如此，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

紫陽子連忙拱手為禮：“弟子領命！”

不覺間，已到了雪鴻道院的門前。

太真君說：“送到此可以了。”

紫陽子想起一事，不知當不當問，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問道：

“師尊，這件事需要先告知玄真君師叔嗎？”

太真君聽後先是沉吟，然後才說：“玄真君目前尚有其他事情需要處理，不必打擾他了。”笑一下，卻又說道：“要是有難辦的事情，不妨向我提出。”他拍了拍紫陽子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紫陽，你是玄天六陽之首，而我最看重的也是你啊！”

“徒兒決不辜負師尊的期望……”紫陽子垂首說道，心中感激之意無法用言語形容。

“天色晚了，”太真君說：“你回去吧。”

“那徒兒告退了。”紫陽子躬身行禮：“也請師尊保重身體，早些歇息。”

太真君點了點頭，紫陽子轉身走入黑暗之中。

寂靜的雪鴻道院中，太真君書房裏燃著的燈顯得分外奪目。

推開門，房中早已有人相候。

“太真君，”元真君冷然開口：“我有事要跟你說。”

“哦？”太真君將房門關上，一絲輕笑溢出嘴角：“終於有消息了麼？”

長夜過去，沖虛道院中雲板聲響，聖龍口中的一天又開始了。

天真君來到一處獨立的小院落，這是聖龍口中為數不多的幾個與權力禮法無關的地方之一。

叩開門扉，開門的是一個健壯的黑髮青年。

“你師尊起來了嗎？”天真君問道。

“剛洗漱完畢。”劍膽答道。

聽到劍膽的回答，天真君不禁莞爾：搬回聖龍口居住之後，就得被迫每天如此早起，想來也真是難為他了。

當日道尊與魔魁約戰荒龍道，臨行前任命太真君為代理掌教，並以玄真君與三世道君共同輔佐。

其時眾人對道尊的這個決定無不感覺驚訝。

自從比武大會之後，大家都以為太真君在道尊心目中早已沒有任何地位。

現在居然任為代理掌教，連道尊一向器重的玄真君也不過是“輔佐”而已。

道尊這一著，實在大出眾人的意料之外。

“或者是權宜之計吧。”大家只能這樣地想，因為太真君的能力也確實沒有人可以懷疑。

但數十年過去了，在荒龍道一役中生死成謎的道尊至今依然行蹤不明。就算當時只是權宜之計，到如今亦已成了定論。

“代理”不再是“代理”，足可以堂而皇之地將前面的兩個字去掉，成為眾人默認的真正的“掌教”。

太真君總算是可以一償夙願了嗎？

天真君只覺得，現在的道教儘管表面上一派平和，但暗潮卻更多了。

劍膽把天真君領入屋內。

屋中的佈置與秋水軒並無太大差異，只是掛在壁上的盛琴的琴囊已經蒙上厚厚的塵垢，顯見是許久不曾撫弄了。

“你也聽聞了？”坐在幾案的另一邊，玄真君問道。

天真君點了點頭，說：“最近叛教的人越來越多，三位道君已經開始向大師兄施壓了。”頓了頓，他又笑道：“這大概才是大師兄最為頭痛的事情吧？”

對於天真君的看法，玄真君沒有表示贊同，卻也沒有反對。

“在我收到的消息看來，”他只說：“受叛教問題困擾的並不只有道教。”

群龍無首則如散沙一盤。三教主失蹤，儒道釋三教都缺乏有足夠實力服眾的當權者。雖經數十年的重新整合，卻只有令這個問題愈益凸顯而已。

近日裏儒、佛兩教都會派人聚於道教，商討的也是這個日益顯得嚴重的問題。

“但情形有點不同。道教叛逃的多是道民，其餘兩教叛逃的卻多是弟子。”玄真君繼續說。

“道教的統合力，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優越的。”天真君說：“但我不明白，即使是道尊失蹤，對道民的利益其實並無什麼損失啊，卻又為何會發生大規模叛逃的現象呢？”

玄真君不語，只站起，緩緩踱到窗邊。

“除非是……”

“除非是？”天真君不禁問道，但一瞬間似乎也想到了點什麼。

篤——篤——門外兩聲敲門聲。

看到玄真君點頭示意，劍膽才走出屋外開了門。

門外走入一個著青紫色道袍的黑髮青年，恭敬地向玄、天二人行禮：

“青陽見過二位師叔。”

“師兄的身子好些了麼？”天真君笑問道。

“幸得玄真君師叔金方之力，師尊現在已經無恙了。”青陽子說：“晚輩這次是特來代家師道謝的。”

自從玄真君搬回聖龍口，成為太真君的輔佐之後，就將昊光道院的事務交給了命真君。命真君對此任命自然是大喜過望，自此就成天都泡在書堆之中。但他前段時間曾經大病了一場，如果不是青陽子因為一整天沒有看到他的蹤影而把昊光道院藏經閣翻了個底朝天，命真君非要成為一具埋在書堆中的屍首不可。

當玄真君趕到時，命真君已經人事不省。

不過也幸而他是人事不省，如果在他清醒的時候，他是決不肯讓玄真君醫治的。

現在既然是因人之力而痊癒，總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知恩不報，書上可沒有這樣說過。

但讓他親自來謝是絕無可能，是以也只遣了青陽子過來一趟。

玄真君對此並不以為意，只說道：“病體初愈，記得要多休息。”

天真君聞說昨晚命真君又在藏經閣中忙到深夜，聽到玄真君這話，不由得笑了：若論是清高不群，孤芳自賞，這兩個倒也是同類人，若非命真君對玄真君積怨已深，玄真君又懶于應接，這兩人能成為知交卻也說不定。

“多謝師叔關心，我會轉告師尊的。”青陽子拱手答道。

“青陽，你來得正是時候呢。”天真君笑道：“有件事……”他抬頭看了玄真君一眼，接著說：“我跟玄真君想聽一下你的看法。”

聽天真君將始末敍述一遍之後，青陽子略一思索，便道：“晚輩猜想，這其中是否有人挑撥煽動？”

聞言，天真君正要發問，卻是聽見玄真君問道：“何以見得？”

“晚輩曾跟隨紫陽師兄到景村，親見了道民叛出的情形。”青陽子說：“以往道民叛出，多是因為家境貧寒無以為繼。而這次的叛出者，不乏家境良好者，而且多為青壯年男子。加上晚輩聽說，最近聖龍口附近多了不少三教的流散人員，所以我大膽猜想，這些道民應該是受到了某種利益驅動，而且還應該是相當可觀的利益。”

“有道理。”玄真君說，另一邊天真君則是微笑頷首。

“不過，目前十三道無暇詳查此事。”玄真君接著說：“近日裏三教將會聚于聖龍口，接待準備一事必須優先處理。”

“請交給晚輩如何？”青陽子主動請纓：“我會將這件事調查清楚。”

“很好。”天真君笑道。

“未嘗不可。”玄真君點頭。

青陽子走後，天真君問玄真君：“如何？”

玄真君道：“與我想的一樣。”

“這孩子確實出色，”天真君的笑容充滿讚賞：“這可是我道教之福啊！”

“福麼？”

玄真君默然走到木櫃前，從中取出一個白色的長狀布包。

聽到天真君的話，驀然地，他想起了當日道尊將此物交與他時所說的話：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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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05-06-21 0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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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有鳳來儀

“那元真君，實在是……實在是欺人太甚！”

已經走出了雪鴻道院，南宮佈仁還在憤憤不平地說著。百里抱信只是在聽，卻不言語。

此次三教年會定在道教的聖龍口，商討的重點也就是如何加固近年來愈益鬆弛的三教關係以及解決三教所共同面對的叛教人數越來越多的難題。

“居然還說什麼‘道教的問題完全是由儒教的敗類挑撥教唆引起的’！我還能說儒教的麻煩都是道教的……道教的……哼！”

他是讀書人，粗話說不出口，但滿面的怒容還是顯而易見。

“師兄，你省點氣吧。”百里抱信終於開了腔。

他早知道元真君說話本就是那麼尖刻，而他的話實際上卻也不無幾分道理。人家有證據在手，反駁不得，氣也沒有用。要想在言語上占上風，非得也掌握些有利於我方的事實才行。

距離上一次，百里抱信至少已有數十年不曾來過聖龍口。

聖龍口在這數十年間自然發生過不少事，而他自己的觀念經歷這數十年也不能不說沒有改變。

但再次來到聖龍口，卻不覺得有什麼陌生的感覺。

好印象沒有增加，壞印象依舊。

如果不是這個地方與他先天相克、八字相沖，那就是儒生壓根就沒有辦法理解道士們的精神世界。

“百里師妹，你沒事吧？臉色好象不大好的樣子。”

百里抱信容色一斂：她該感念這位師兄終於是發作完畢、終于留意到自己的反應麼？

“南宮師兄，在外面的時候，麻煩、拜託、請——你稱呼我為‘師弟’。”

儘管她說得客氣，但南宮佈仁即使再遲鈍也該聽出她語氣中的不悅，當下馬上道歉：“啊，是是是，師弟，抱歉，我忘記了。”

百里抱信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她的這個師兄，委實是溫文有餘，敏感不足，雖說為人儒雅淳樸點也沒有大錯，但身為五儒生之首，有時候腦筋也不要轉得太慢了吧？

將她女扮男裝的秘密洩露出去事小——說到底那也不過是個人私事——若是一個小心竟把儒教給賣了，那還真不知道該向誰去討了。

“令公為何偏偏要讓他來呢？”

百里抱信不明所以，但細細想來，最有辦事能力的二師兄司徒守義在外未歸，三師兄上官知禮卻是無論性格還是形象都不好，至於那個歐陽上智……更是早八百年就已經不知所蹤。算來算去，看來確實也只有派這個純粹的書生來了。

她該慶倖令公也把自己給派來麼？

“百里師弟，你是故地重遊，我卻是第一次見識到這聖龍口中的森然氣度。”南宮佈仁一邊觀望一邊說，語氣中不無讚歎，但過了一陣，卻又補充了一句：“可惜，似乎是欠缺了些生氣。”

百里抱信聞言不禁大感安慰：原來竟還是有人與自己看法一致，總算是證明了她對聖龍口的惡感並不是由於自己對人對事太過苛刻。

“師弟，你聽，”南宮佈仁忽然面露喜色：“有洞簫的聲音。”

南宮佈仁平素極嗜音律之道，因此在儒教中早有“八音才子”的美譽。現下百里抱信聽他說有洞簫的聲音，儘管自己未曾聽到，但也可確定此言定必不虛。

不過她只是奇怪：像聖龍口這種死氣沈沈的地方又怎會有簫聲呢？或者更確切地說，這種地方又怎能容許有音樂的存在呢？

“師弟，我去看看。”南宮佈仁笑道。他情知百里抱信平日對音樂並無興趣，是以亦並無邀她同行。

百里抱信雖然感念他體恤自己的一片好心，但好奇心既已被勾了起，當下便道：

“師兄，小弟與你同往吧。”

兩人循聲而行，好在聖龍口本就不嘈雜，分辨那簫聲的來處也容易了幾分。行得愈近，百里抱信也漸漸能聽清那簫聲了。

笛可遠聞，簫須近聽。南宮佈仁心知，以目前的距離雖可聽見簫聲，但若不走到近旁，還是無法聽出簫音中的細微變化。

而這細微處，正是簫中最考究功夫的地方。

那簫韻初如流水行雲，悠揚舒展之極。後來卻是聲響漸弱，儘管若隱若現，卻還是不絕如縷。這便好象邀約一般，誘得南宮佈仁不住地加快腳步，生怕錯失了這曲中的妙處。

在後面跟隨的百里抱信倒是比她師兄要冷靜些。她總覺得，這簫聲就在左近。只要有一定程度的功力，將簫聲遠送並非難事。但她留意到，每當他們走到岔路，簫聲中總會輕巧地吹出一個裝飾音引導他們正確的方向。如果吹簫者是在遠處，又怎知他們所在的具體方位？不過，能夠跟上他們如此迅捷的步速而簫音中竟不覺有絲毫凝滯，兀自氣定神閑悠悠揚揚，莫說是她自己，恐怕她這位南宮大師兄也沒有這份功力。

行至一處，南宮佈仁終於停了下來。

“是此地了！”他滿面喜色，只差沒有手舞足蹈一番。

看到那覆蓋著松枝綠蔭的廣闊庭院，百里抱信不覺啞然失笑：這裏不是雪鴻道院是哪里？才從此地離開，如此地七繞八拐，卻又是回到原地。不過，對於那吹簫者的身份，她已經明白七八分了——如若不是此地的掌教，又有誰敢開這樣的先例？

進得庭院中，只見松樹下一個身材修長的道人按簫而立，紫衫黑髮，神態端嚴，果然就是太真君。如是松濤陣陣，簫音宛轉，袍袖翩然之間端是有一段風骨。

忽然，似是感應到有人來到一般，簫聲中無端地出現一個顫音。太真君眉頭一皺，便將簫管放下。

南宮佈仁見狀不由得心中大急，不覺脫口而出：“何不繼續？”話一出口便知不妥，連忙走入庭中，向太真君施禮致歉：“冒犯之處，恕罪恕罪……”眼見師兄如此，百里抱信也只得一同跟上，在旁見禮。

太真君初見二人時似亦頗覺愕然，但隨即便將他們兩人一一扶起：“兩位請不必多禮。有失遠迎，求請見諒的該是我才對。”

雙方又客套了一番，南宮佈仁方才留意到太真君手中的洞簫，卻不禁眼前一亮。

“不知……這簫能否借吾一觀？”

南宮佈仁這話說得自覺底氣不足，因為這樣的請求不免太唐突，不料太真君卻甚為慷慨，毫不猶豫就將手中竹簫遞上：“請看。”

初看之下已覺此簫必為上品，細看之下果不其然。南宮佈仁撫之再三，不禁慨然歎道：“這十目九節的良簫，渾然天成，難得、難得啊！”

“素聞南宮兄在音律上造詣甚深，”太真君笑道：“今日難得一聚，正要好好向你請益。”

“造詣之類是說不上，不過也是愛好罷了。”南宮佈仁口中甚是謙虛，然後又問道：“敢問這簫可是以孟宗竹為材？”

“南宮兄好眼力！”太真君贊道：“聖龍口後山上有一片竹林，雜生了紫竹、貴妃竹、桂竹、孟宗竹等多類。雖然這些皆是簫材，卻不是所有簫材都能制得好簫。紫竹、貴妃竹之類質雖優良但殊不可取。孟宗竹儘管利於制得好簫，但這樣天然的十目九節簫材卻也是可遇不可求啊！”

南宮佈仁不住點頭：“不錯！庸人以為，好簫得用好簫材，好簫材方能制得好簫，實則大謬不然。凡人不知，簫材越是粗陋，製作越是艱難，可塑性就越高，越可能制得好簫。這孟宗竹本是源自孝子的一片心，現在可是遺留給後世知音者一份大大的贈禮啊！哈哈哈……”

南宮佈仁說的“孟宗竹”的來歷，百里抱信倒是知道的。傳說古時有一名叫孟宗的孝子，老母沉屙在身，忽於冬日想要吃筍。孟宗在山上尋遍了竹林，但隆冬時節，哪來的筍？想到母親的痛苦，那孟宗放聲哭倒在竹林。上天感念他的一片孝心，竹筍破土而出，遂成為後世一種只在冬天生筍的竹子，故名為“孟宗竹”。

但除此之外，南宮佈仁與太真君所談的音樂之道，百里抱信卻是有一大半聽不懂。

眼見這位師兄渾然已忘卻了适才與元真君爭辯的不快，跟太真君越談越投機，她不禁暗自搖了搖頭。

根據過往的印象，她總是對太真君抱有戒心。

只是，雖然話是這樣說沒錯，但若真要句句留神那不但是一樁難事，而且就目前來說也沒有這樣的必要。

他們兩人談得興致勃勃，她卻在一旁聽得索然無味。一時沒有想到可脫身的藉口，於是也就只好左顧右盼地打發時間。

就面積而論，雪鴻道院是聖龍口中僅次於昊光道院的第二大道院，專司對外事務，兼設有迎客堂，接待來訪的賓客。

道院中的建築佈置渾然大氣之中卻也不乏清幽澹靜之境，是聖龍口中少有的令百里抱信無從詬病的地方。

這樣的設計或者是出於對客人的禮敬，但她寧願相信這都是因為太真君在成為掌教之前曾掌管過此地的緣故。

不論是肯定太真君的能力，還是下面的人對掌教的奉承，這兩個理由都可以成立。

無意中，她發覺大樹之後似乎有人，但只看到黃影一閃，便沒有了蹤影。

“是誰呢？”百里抱信心想。

她記得元真君穿的便是黃衣，只是她實在想不出元真君在旁竊聽的理由何在。

或者是別人或未可知。

轉過頭來，她聽到南宮佈仁歎道：

“今日得遇絲竹良友，實在是不勝之喜，只是……唉，可惜了。”

“可惜什麼呢？”太真君問。

“可惜此行甚是倉促，在下不曾攜琴到來，否則是非要與你合奏一曲不可。”

“哦，這不是問題。”太真君笑道：“我師弟玄真君就有好琴，待我向來他借來便是。”言畢向道院內中喚了聲：“血陽！”

道院內中奔出個紅臉的魁梧青年，躬身向太真君行禮：“師尊有何吩咐？”

太真君說：“你到你玄真君師叔處，就說我向他借一張古琴。”

血陽子答應一聲，正要離去，百里抱信卻說了聲：“且慢。”

太真君問道：“賢弟有何事呢？”

百里抱信心中道：我師兄願意跟你“稱兄”，我可不願意跟你“道弟”。口中卻說：“不知可否讓在下同去？我與玄真君也算是舊識，難得來到，正好拜訪。”

太真君聞言便笑道：“玄真君師弟向來就是閑雲一樣的性子，只怕也未必能讓你訪得著。何不等上些時候？若是訪友不遇，未免可惜啊！”

百里抱信抱拳一揖，亦笑道：“古人云：乘興而來，興盡則返。至於有沒有訪到人，並不重要。況且……”她有意頓了一頓：“既然掌教差了弟子去借琴，定必是早知有人可以相借，不是嗎？”言下之意，就是說，你既然知道人必定在家，又何必那麼虛偽地怕我訪不著呢？

這番話，顯然地帶著嘲諷的意味。血陽子立時臉色一變，南宮佈仁的眼神中似乎也怪責她不該如此說話，但太真君卻依然神色自若。

“哈哈，說的也是。”他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讓血陽為你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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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05-06-21 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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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非彼無我

百里抱信跟在血陽子後面，兩人一路無詞，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小院落之外。

血陽子向前一指：“那就是玄真君師叔的居所。”

百里抱信踏前一步，突然有六十四根木樁憑空出現，攔在面前。

“哦？”百里抱信轉頭問血陽子：“這就是貴教的待客之道？”

血陽子漠然答道：“要見師叔的是你，不是我。”言畢，非但不上前，反而後退了一步，仿佛是要等著看百里抱信的笑話。

面對血陽子如此無禮的舉動，百里抱信心想：如不露上一手，恐怕不免被此等無知小輩看扁。縱身入陣，木陣馬上就產生反應，急速地旋轉起來。她細細觀察，發現這些木樁的堆放表面看來雜亂無章，實則卻包含了五行生克、卦爻變易之道。乾坤剛柔，配合相包；陽秉陰受，雌雄相須。只要陣中之人略有動作，木樁就會馬上作出相應反應，而且互相配合快捷無倫。

不過，要破此陣也並不困難。

只是這裏究竟是人家的地盤，不宜鬧出太大的聲響。況且，在後生小輩面前大費周章，即使能破陣，也大大削了儒家的面子。

百里抱信心下計議已定，略一提氣，躍上其中一根木樁。木陣立時變動移轉。她瞅准木陣中的生門，以指代筆，氣運指尖，使一招“行雲流水”。

這一招初看去勢甚緩，實則先慢後快，猶如流水行雲，綿綿不絕，虛實之道與這術陣正是相應。

只聽得百里抱信喊一聲：“破！”木陣便消失無蹤。

百里抱信轉頭看了血陽子一眼，臉上不無得色。

血陽子雖然顯然對百里抱信能如此輕易破解木陣流露驚訝的神色，但嘴上卻說：“這奇木陣，但凡有十年以上道行的弟子，必定識得。”言下之意，就是“縱然你能破得，卻也沒有什麼希奇”。

百里抱信本不欲與他逞口舌之勝，但見他如此反應，卻也按捺不住，於是笑問道：“哦？不知此陣設在此地又是何用意呢？”

血陽子冷然答道：“那是為了防範宵小之輩不知好歹。”話中之意，實則便暗指百里抱信乃是宵小之輩。

百里抱信卻繼續問道：“防範宵小之輩？此陣設在聖龍口中，莫非聖龍口竟有宵小之輩？”她的表情很誇張，好象真的十分驚訝的樣子，但目光卻只一直盯在血陽子身上。只一句之間，原禮奉還。

血陽子“哼”的一聲，再不答話，只徑直走上前，扣響了門板上的銅環。

不多時，劍膽出來開了門，看到血陽子，不由得驚訝道：“是血陽師兄？你怎麼從後門……”

百里抱信看到劍膽疑惑地看了自己一眼，便不再往下說，想必是血陽子向他使了眼色。

只見劍膽向血陽子行了一禮，說：“師兄請少待。”說完便轉身走入院內，不久又捧得一張古琴出來：“這是我師尊交代要交給大師伯的。”

一聽此言，百里抱信立時明白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太真君預先安排好的。

另一邊，卻是聽到血陽子在向劍膽介紹自己：“這是儒教五儒生中的百里抱信，專誠來拜見玄真君師叔。”

血陽子有意將“拜訪”改成“拜見”。本來十三道與五儒生份屬平輩，他這麼一改無形中是自抬了道教的身份。

但百里抱信這次卻不著惱，只微微一笑而已。

這血陽子只因她言辭上對自己師尊無禮，便處處要讓她難堪。但相比起太真君那令人心寒的溫文謙恭，百里抱信反而覺得，血陽子倒是直率得可愛。

聽完血陽子的介紹，劍膽愣了一下，才向著百里抱信一揖到地：“我家師尊有事出門，尚未歸來。”

哈，這倒真讓那位“未卜先知”的掌教說中了，玄真君居然真的不在。

眼見以劍膽的智慧悟性，“是否留下奉茶”之類的禮貌話是決計不懂得問一問，“也罷，”百里抱信笑道：“請向玄真君說，百里抱信來過就好。”走出幾步，卻又回頭對血陽子說：“啊，是了，請對你師尊和我師兄說，我這就回客館休息了，沒有要緊的事請不要找我。”

雖然明知血陽子的臉一定會被氣得五顏六色，但她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覺得可愛是一回事，自己想幹什麼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況且，被氣得五顏六色的臉不是更可愛嗎？”

日後與同門師兄們說起這件事，百里抱信總是這樣解釋道。

在聖龍口外的樹林中，百里抱信聽到自沖虛道院中傳出的晚課鐘鼓聲。

她在客館中讀書直到黃昏，也不曾等到南宮佈仁回來。

不過，在她看到這位師兄當時與太真君如此投契的陣勢，這樣的結果其實早已預知。

也罷，剩下的工作只她一個人就夠了。

她這次來到聖龍口，除了參與三教年會之外，實際上另有任務。

儒教近日收到消息，說合修會集中活動的區域轉移到了聖龍口附近，聲聞谷一帶。

這合修會是一個由三教流散人員組成的組織。

這樣的組織實際上在很早以前就已經有了，而且為數不少。

脫離了三教的人，少了可以依存的組織，要在動亂的江湖中獨立生存殊為困難。如此自發地聚集在一起，組成一些雜有三教人員的組織就不足為奇了。

但這些組織一來規章不嚴，結構鬆散；二來分佈各地，各自為政。是以固然存在日久，但對三教一直沒有構成實質性的威脅。三教亦聽之任之，從來沒有採取什麼行動。

所謂的“合修會”，是最近才有的名稱，據說是其中一個最有實力的組織，也有說由幾個同類的組織統合而成。

之所以會引來儒教的關注，是因為據聞近日裏數起小有規模的教中人員叛逃事件便與之有關。

不過百里抱信認為，這樣的烏合之眾實在不足為慮。至於那些叛逃的人，既然連小小的誘惑都抵受不住，那也沒有資格成為儒教中人。

“防微杜漸，”令公是這樣說的：“還是謹慎為上。”

在入靜之後隨便走動，不免會引來些不必要的麻煩。是以百里抱信在此之前便假裝散步，踱到這聖龍口外的樹林中。

她認為，此事如果是假，無須驚動道教方面；如果是真，那拿在手中，也不失為一個有利的籌碼。

聖龍口位於眾山之中，聲聞谷則是山中無數山谷中的一個。

上次百里抱信來到聖龍口之時，圓真君曾帶她遊覽附近的名勝，其中就包括了玄真君從前居住的甘泉谷以及這聲聞谷。

聲聞谷結構特殊。在谷外，谷中的任何聲音皆不可聽聞；但只要一進入谷中，谷內任何地方的風吹草動都可聽得清楚。

當時百里抱信曾作過一番試驗：她躲在一塊大石後，只輕咳一聲，在山谷另一端的圓真君馬上便知曉她的所在。

這次來到聖龍口，卻聽聞圓真君到正一天道修行去了。

這圓真君的性子與自己倒是頗為相投，不能見著，此行也真是可惜了。

是夜月色黯淡，星光卻粲然。

但星光即便再燦爛，也比不上明朗的月色。

幸而百里抱信此前曾向人詢問過此間的路徑，否則單憑著數十年前那一點模糊的記憶，難保不會迷失在這些錯綜複雜的山道之間。

她在聲聞谷中仔細搜查了一遍，沒有看見半個人影，也沒有發現任何與所謂的“合修會”有關的蛛絲馬跡。

她抬頭看了看天，朦朧地辨出月已到了中天。

“這多半又是些好事者的謠言。”百里抱信正如此想道，卻聽得從谷口方向傳來輕碎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百里抱信心想，絕對不能讓來人發現自己的蹤跡。忽然一陣風來，她隨即縱身躍上一棵大樹。

來人以為是風動樹葉的聲音，便不會察覺出這邊有人。

從樹上望去，進谷者竟有十數人之眾。

夜色昏暗，加上距離也遠，百里抱信看不清那些人的面貌，只從服飾打扮上分辨出來人應該分屬儒道釋三教。

而且聽适才進谷的腳步聲，這些人的武功也應該不弱。

百里抱信猜想，這些人莫非就是傳聞中的“合修會”成員？有如此身手，說不定還是會中的核心人物。

那群人初時談話聲音極小，百里抱信聽得並不十分真切；後來聲音漸大，似乎是吵了起來。

“要中止現在的會員擴充計畫，絕對不可能！”出聲的似乎是站在中央的紫衣儒士。

“只怕，你現在已經無權決定了。”說話的是一個身穿青藍色道袍的人，在那一眾人中，他那頭紅髮尤其醒目。

“吾是會主，怎麼會無權……”話音剛落，紫衣儒士被身邊四人突然圍住，猝不及防，手足立時被制。

“可惜，你已經不是了。”紅髮道人出手快如閃電，一掌擊在紫衣儒士的胸口之上。

在紅髮道人發掌的同時，制住紫衣儒士那四人一齊鬆手躍開。

“原來你是玄……”紫衣儒士話未說完，只聽見一聲爆炸，四周揚起一陣粉塵。

塵土降下，那紫衣儒士便消失了，想來身軀已被那一掌擊成粉末。

儘管百里抱信也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見此情景還是不覺駭然。

她認得紅髮道人使的那招，乃是道教中至陽至剛的絕招之一“破極道威”。這招威力之強橫，即使是隔空的氣功也足以制人死命。如此直接地擊打在人體之上，無怪那紫衣儒士立時成了微塵。适才那四人當是知道厲害，如他們沒有及時避開，只怕也會被震成重傷。

但據百里抱信所知，會使這招“破極道威”的除了道尊與三世道君之外，就只有十三道而已。

只是……在她的印象當中，十三道中並無紅髮之人。

不過，這個問題還是留給太真君元真君他們去頭痛吧。相反，她倒是很感激那個紅髮道人幫忙剷除了一個儒家敗類。

時近黎明，谷中之人漸漸散去。

待那些人盡數離開，百里抱信才從樹上跳了下來。

她現在心中一陣輕鬆，而且還有些幸災樂禍的歡喜。

眼見離聖龍口開靜尚有一些時候，乾脆也就慢慢地踱回去吧。

走在前面的她不曾發覺，那在雪鴻道院中見過的黃影，正如影隨形地跟在她的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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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05-06-22 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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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貌合神離

時維九月，風入涼秋，天氣初肅。

秋涼本是一段蕭索的日子，但對於聖龍口中的人們來說，卻是一段忙碌時期的開始。

先是九月初的比武大會，緊接著就是對初入道門的弟子進行授籙，與此同時就是各式各樣例行的祭典儀禮，直要忙到第二年的春節過後。

而處在這些忙碌中間的，就是主管儀禮的沖虛道院。

看著那些在其間忙進忙出的弟子們的身影，正恰似為漸入清寒的聖龍口平添了幾分熱火朝天。

華真君對這番景象總有一份特別的親切感。

聖龍口中的弟子，其修道生涯莫不始於這沖虛道院：在這庭院裏與父母親人別過，然後那邊的承綱殿接受道教法籙，從此終身便是道教的一分子。

遙想當日，自己不過是一介童子，扶著那邊的門廓，深深被聖龍口的宏偉威嚴所震撼，不覺油然地生出了一股敬畏之情。

如今百年已過，沖虛道院也數經修整，早不是當年的模樣。但每當置身於此情此景，其時的諸般感受也就一一湧現心頭。

庭院中有幾個道童正在灑掃落葉，華真君從庭中穿過，看到一個白面少年正從正殿走出，就緊走幾步將他叫住：“白陽！”

少年聞聲回頭，馬上走到華真君面前，也不施禮，只笑嘻嘻地說道：“師伯，又來找我家師尊嗎？”

華真君卻也不著惱，只笑斥道：“小鬼真多事！過不了兩天就是比武大會，不好好練功卻還在瞎竄，小心要栽個大跟頭。”

白陽子自然沒有被華真君這番話嚇倒，只聳了聳肩，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說：“臨急抱佛腳，見不得會有多大效果。況且嘛……”白陽子有意瞄了一眼華真君背後的金陽子：“在各位神通廣大的師兄面前，小弟我從來就只有一敗塗地的份兒。”

華真君聞言不禁大笑：“哈哈，你這小子真是鬼靈精，想要金陽手下留情，直接認輸就好了，何必拐彎抹角的？”

金陽子也在一旁笑道：“敗在我們幾個手中倒也沒什麼，但如若是敗在師弟手中，那場面豈不是大大地難看？”

他一說這個“師弟”，在場的其餘兩人立時會意，說的是武真君的徒弟墨陽子。

墨陽子從前在稷下學宮的時候，就有勤奮刻苦的名聲，這是連太真君都大加稱讚過的。

一分辛勞一分才，雖然他並非武真君的首徒，但卻能超越他的兩個師兄，得到“玄天六陽”的封號。

去年的比武大會上，墨陽子的武功已令許多人大為驚詫，現在一年不見，功力不難想見定是更為精進了。

“這須怪不得我，”白陽子辯解道：“我跟他是同時入的門，武真君卻還是我的師伯，所以實際上我還得叫他一聲‘師兄’，可是他偏要把這稱呼送給我，那有什麼辦法呢？”

“但他的年紀比你小啊。”金陽子笑道：“況且，人家叫你‘師兄’的時候，你不也答應得很高興麼？”

白陽子眼見爭辯不過，便一邊轉身一邊道：“啊，我想起師尊還交代了我事情做，師伯、師兄，我先走一步啦！”還沒說完，就一溜煙地跑走了。

“這小子……”華真君不禁笑駡一聲，又轉頭對金陽子說：“今天幸好有把你帶上。”

金陽子只笑不語，不知是謙遜還是深表同感。

“走吧，你修真君師叔應當還在裏面。”華真君一邊說道，一邊擡步入了正殿。金陽子“嗯”了一聲，緊隨其後。

在道尊失蹤，太真君成為道教掌教之後，聖龍口中的人事進行過一番調動。

原本掌有實權的三世道君遵照道尊的安排退居幕後，只顧守道教的另一重地“星河殿”，一般情況下對道教的日常事宜不再過問。

武真君被派往聖龍口外建立玄武道觀，華真君便繼武真君之後接管乾坤院，這一次的比武大會就由他負責佈置安排。

由於玄真君的舉薦，命真君調任昊光道院，現在的沖虛道院則由修真君主管。

江湖中人，安定的日子總過不長久。但只要這樣的日子正在過著，便希望這安定的時日多過一天也是好。

聖龍口中，如此各安其位，各司其職，倒也相安無事，雖無功但也無過地過了許多年。

修真君本是坐在書桌前埋頭處理著文書，聽得門前一陣腳步聲響，便知是什麼人來了。

他兀自低頭不理，過了一陣，方抬起頭來，不見欣喜之色，反覺有幾分慍怒。

“你來幹什麼？”他瞪了華真君一眼，說：“我正忙著，你沒看到嗎？去去去！沒空招待你！”

“我知道，”華真君笑道：“所以我不是特地來幫你的忙了麼？”

“幫忙？哈，你不幫倒忙我已經感謝老君無上庇佑了！我有白陽在就夠了，你不要給我在這裏瞎摻和！”修真君說罷，便擺出一副要趕人的架勢。

雖然是一句接一句的冷嘲熱諷，但華真君卻早知修真君的脾氣，這樣說其實全是出自一片好意，於是便笑道：“你不用擔心，乾坤院那邊已佈置得差不多了，否則我怎就有空跑過來？”他見修真君的臉色還是不善，只得退一步說：“好吧好吧，要是你嫌我礙手礙腳，讓金陽來幫忙總可以了吧？”

金陽子這才走上前來與修真君見禮，說：“師叔。”

修真君略一點頭，向金陽子吩咐了幾句。金陽子躬身領命之後，就轉身離開了正殿。

華真君在旁邊看著修真君處置事宜，心想這傢伙儘管平日裏脾氣甚大，但處起事來卻也真是井然有序、乾淨俐落，若是換成自己，面對這千頭萬緒般的繁文縟節，非大大地頭暈腦脹不可。心中佩服，嘴上卻頗有感慨地說道：

“唉，我覺得啊，你對我徒弟的態度可比對我的態度要好得多！

這一句感慨毫無意外地引來修真君的一記白眼：

“有什麼好奇怪的？態度就是該因人而異。你倒應該奇怪一下像你這種人怎麼能教得出那麼好的徒弟來！”

對此，華真君只想道：“對啊，你怎麼也不奇怪一下以你這樣的爛脾氣怎麼能教得出那麼鬼靈精的徒弟來……”

當然，為免引起更多的嘲諷，這句話自然是沒有說出口。

“呵，你們兩個都在啊！”門外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修真君和華真君同時循聲望去，聲音都帶著驚喜：

“慈郎！”

修真君連忙起身相迎，笑著對天真君說：“最近真的很少能看到你，今天怎地來了？”

天真君也笑道：“最近大家都辛苦了，各自都有要忙的事，見面的機會就少了不少。”

華真君說：“是啊，想起從前就算也是各自有忙的事情，但每天早晚課總還是能見上一面，現在啊，卻是連這個機會都沒了。”

修真君慢悠悠地說：“總是缺席的人，最沒有資格說這話吧？”

看到華真君滿臉尷尬，天真君馬上笑著將話題岔開：“其實我這次來，是跟你們道別的。”

“道別？”華真君問道：“你這次又要到什麼地方去？”他覺得天真君近來外出頻頻，故有此問。

“奉掌教的命令，”天真君說：“到世外書香一趟。”

說是到世外書香去，華真君跟修真君也就明白了個大概。

前段時間影響甚大的道民叛教事件，最後由青陽子查明並將挑動教唆的人抓獲，為數約有十人。這些人供認，自己乃是儒教中人。

現在天真君要前往儒教的世外書香，不難想見，定是要前往問罪了。

“其實我覺得，你沒有去的必要。”修真君皺眉道：“那些挑動的人既自承是儒教叛逆，就不可能也沒證據證明是儒教所指使。況且，我們也不值得為這樣的事情跟儒教發生過節。”

華真君也表示同意：“是啊，這件事說不定還是有心人在其中挑撥離間三教的和諧。現在好不容易才又恢復平靜，確實沒有什麼必要去多生事端。”

天真君點了點頭，說：“你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掌教師兄這樣做也有他的考慮。這件事發生在聖龍口周圍，而且影響還那麼大，道教的顏面是一定要顧及的，不能讓人認為我道教良善可欺。再說，若是旁人有心挑撥，則更應該與儒教擺明利害，澄清誤會。假若任由是非紛紜，就更不利三教和諧。所以此行還是有去的必要。”

天真君這番話說得在情在理，修真君不能反駁，可心中還是認為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華真君卻暗自佩服著太真君的安排。要維護道教的聲名，卻又不要失去與儒教的良好關係，天真君無疑便是最好的人選。

“你什麼時候出發呢？”華真君問道。

“明天一早，我就下山。”天真君答。

“如此一來，倒真是可惜了，”華真君惋惜道：“今年的比武大會你豈不是看不成了麼？”

他的話音剛落，便遭到修真君習慣性的一頓搶白：“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啊？慈郎又沒有弟子，這比武大會有什麼好看的！”

華真君用無辜的眼神看著修真君：“喂，你多少留我點面子不行嗎？”

修真君的回答卻是十足的理所當然：“現在金陽跟白陽都不在，我為什麼要留你面子？”

聽那兩人的對答，天真君不由得笑了出來，只得說：“今年的比武大會不知武真君師兄會不會來？多年不曾見到他，沒見著的話確實就可惜了。”

修真君說：“哈，我就知道慈郎和我的看法一樣，只覺得見不著武真君可惜，也不覺得看不到這個什麼比武大會可惜。”

華真君苦笑著說：“不錯，連我自己都覺得現在的比武大會不如從前的好看。我們從前比的是劍術，他們現在比的是拳掌。唉，風度盡失矣！”

修真君倒是難得地同意華真君的看法：“是啊，我還記得當年元真君與圓真君那一戰……”

“對對對！”華真君激動地說：“那一戰實在精彩！只可惜圓真君去了正一天道，元真君又一直未有收弟子，這樣的精彩只怕再無法得見了。”他一邊說著，神色又是神往，又是歎惋。

“那也未必然，”天真君笑道：“比劍比的是技巧，但拳掌則更多要講求真功夫了，各有各的精彩之處。長江後浪推前浪，新人總要勝過我們這些老人們的。”

“要說勝過，現在還言之尚早。”修真君說：“像白陽還是貪玩成性，要承擔大任還早呢。”他雖然這樣地說著，臉上還是難掩寵溺的笑容。

“他們能否承擔大任，決定權也不在我們手上。”華真君說：“我聽通真君說，大師兄想在這小一輩的弟子中選一個人來擔任聖龍口中的總教。”

總教在職權上只次於掌教，為眾弟子之首，能擔當此位，則極有可能成為下任的掌教。而多年來，這個職位一直由元真君擔任。

“哦？確實嗎？”天真君對這個消息覺得些意外。

華真君把手一攤：“道聼塗説，當然不確實。只是這消息若傳了開去，他們一定會打得更賣力。”

“有什麼好賣力的？”修真君不屑地“哼”了一聲：“誰都知道，就算真要選，不過就是那麼兩三個人，其他人都只是陪襯罷了。”

“哈哈，說得沒錯！”華真君撫掌大笑：“我覺得大師兄八成會屬意青陽……”

“胡說！”修真君馬上將華真君的話打斷：“我就說是紫陽最有可能。紫陽為人穩重謙和，人望既高，又是掌教的大弟子，除了他還會有誰？”

“耶，話可不能這樣說。”華真君不同意：“要成為眾弟子之首的總教，光是穩重、有人望還不夠，最重要的還是要有智慧、有才幹。青陽剛為道教立了大功，智慧才幹足可勝任。再說，若要論穩重和有人望，青陽也不見得會輸給紫陽啊！”

“你是硬要與我抬杠是不是？”

“哎哎哎，我只是講道理、擺事實而已……”

“好，我就是不講道理、不問事實，你能拿我怎麼辦？！”

看到這兩人又在鬥嘴，而且還不知道會鬥到什麼時候，天真君微笑著，便悄悄從正殿中退了出去。

他之所以不介入華、修二人的爭議，一來是不便發表此類言談，免得由於偏向任何一方而產生非議；二來，他總覺得這樣的情況，這樣的爭議，與數十年前十三道之間的競爭實在是太相似。

那次的競爭，儘管最終被證實只是道尊導演的一場鬧劇，但這場鬧劇，卻給所有參與的人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

現在儘管大家口中不說，但從此都清楚了一個道理：在真切的利益面前，除了殘酷的爭奪，根本就沒有什麼同門情誼可言。

如今，這樣的一幕難道竟要再次上演嗎？

人與人之間，就非得這樣互相掠奪不可嗎？

不過，這一切都還只是個“傳聞”。太真君既然也是那場鬧劇的受害者，那麼以他的識見，應該總能想出個更好的方法來傳繼道統。

當天真君走出正殿之後，他就愈發覺得自己或者不需要有太多顧慮。

他看到兩個黑髮青年——一個穿紫黑色道袍，一個穿青藍色道袍——一邊談笑著，一邊走進沖虛道院。正是紫陽子與青陽子。

微微一笑：年青人的事情，自己卻又有什麼資格憂心呢？

還是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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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似是而非

紫陽子跟青陽子是不期而遇的。

“師兄欲往何方呢？”在昊光道院外的大道上，青陽子這樣問道。

“沖虛道院。”紫陽子答道：“算算日子，墨陽師弟應該要到了。呵呵，他如此地遠道而來，作為師兄的理當要去迎接。”

道教的規矩，從外歸來的弟子，總要先行前往沖虛道院報到。

“師兄說的不錯，”青陽子說：“正好我家師尊也命我到沖虛道院取回幾本關於儀禮的典籍。”

“如此甚好！”紫陽子喜道：“我們便一同去吧。去年比武大會時你不在，今天正好去見一見墨陽師弟。”

“既是師兄相邀，也是正好同路，青陽豈有不允之理？”青陽子說罷，便與紫陽子一道前往沖虛道院。

青陽子之前也聽聞過不少關於這個師弟的傳聞，或說他武藝高超，通曉各種兵器；或說他性情豪邁，不拘小節。是以早就生了結納的念頭。

而現在有紫陽子當擋箭牌，使自己的意圖不至於太明顯，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命真君倒也不曾交待他今天之內定要去一趟沖虛道院。

相對於秋天的風來說，這天的風並不大，而且還微微覺著點暖意。

空氣中流動著陣陣清新的甜香，時濃時淡，令人的情懷也變得繾綣起來。

“又到桂花飄香的時節了。”紫陽子慨然道：“當日我拜入師門，正是在這一時節；而看到你第一次走入聖龍口，也是在這一時節。”

“嗯。”青陽子默默地點了點頭，以此應對紫陽子的感慨。

確實，他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嗅到了聖龍口中的桂花飄香。

但他也明白，沒有什麼是常住不變的——就如同今年的桂香必不同於去年，去年的也不同於前年。

只是這每一次的中間都隔著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才令人誤將相似認作了相同。

從前他就認為，世上的桂花都開在九月。

但當他走出聖龍口，才發現世上的桂花都是開在八月。

——只是聖龍口的桂花總是晚開了一個月而已。

“要是血陽師弟知道我今天又與你同行，定又要發牢騷了。”紫陽子笑道：“他總說你是一副別有用心的模樣，叫人看著不痛快。”

“這須怪不得血陽師兄的。”青陽子微笑著說：“師兄那日見我與儒教之人來往，也是關懷我之心切，怕我有違道規誤入歧途。其時合修會的事情鬧得甚大，青陽所負有的任務也不便與師兄言明，所以才會有此誤會罷了。”

“血陽為此還向師尊告了你一狀。幸好其後真相大白，否則可要讓你背上黑鍋了。”紫陽子歎了一聲，說：“這說到底也是血陽的不是，他不該對你持有偏見的……”

“師兄，”青陽子正色打斷紫陽子的話：“請你不要再說了。”

紫陽子見青陽子不願言兄長之非，略一搖頭，笑道：“你真是宅心仁厚。”

青陽子表情略顯無奈：“這只是我與血陽師兄個性不合，到底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他知道，其實真正宅心仁厚的，是紫陽子。

無論是血陽子，還是紫陽子，他們的想法都很容易被他看穿。

是因為他們心思太單純呢？還是他們的境遇太順遂呢？

儘管青陽子的師尊命真君也是十三道之一，但他除了整天躲在昊光道院的藏書庫整理舊書之外，就根本不管任何事，更別提會有什麼勢力了。

青陽子要取得他想要得到的，除了自己，再無可依靠的對象。

這樣的願望和心情，是那些作為掌教直屬弟子的人所無法理解的。

“我真希望，我們幾個的兄弟情誼可以一直維持下去。”紫陽子說：“而不是像各位師叔伯現在一般，除了公事再沒有其他往來。”

他的語氣是那樣地誠懇，以致青陽子不得不認真而嚴肅地回答：

“青陽堅信，一定會的。”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這是他的理想之一。

不覺地，兩人已來到沖虛道院的粉牆之外。

在進進出出的人流之中，青陽子一眼就瞥見了黃衣黑髮的金陽子。

金陽子在看到青陽子時微露緊張之色，又看了眼青陽子身邊的紫陽子。

青陽子只直盯著他，沒有別的表示。

金陽子只好擡手打了個手勢，待青陽子點了點頭之後，才裝作看不見兩人似的背轉身去。

這一切紫陽子並不知情，他的眼光都集中在剛從沖虛道院走出來的天真君身上。

“天真君師叔！”紫陽子頗覺驚喜地喊了一聲，隨後青陽子亦喚了聲：“師叔。”

天真君向來在眾小輩中就頗有人緣，而他也樂於與他們親近，因此在見到他們兩個的時候，天真君便微笑著說：

“紫陽、青陽，近一段時間很少見著你們兩個，是在忙著準備比武大會嗎？”頓了頓，卻又說：“不過，你們兩個是最不需要我擔心的。”

紫陽子謙遜地笑了笑，卻另外開了話題：“師叔來沖虛道院，可有見著墨陽師弟？”

天真君搖頭，說：“沒見著，他還沒有到嗎？”

見紫陽子面露憂色，青陽子便在一旁道：“或者是在路上耽擱了吧，從玄武道觀到聖龍口，也是一段不短的路程。”

知道了兩人的來意，天真君不禁笑道：“論著急，有個人比你們更急切要見到墨陽。”

“誰？”紫陽子與青陽子不約而同地問道。

“非真君。”天真君說。

天真君此言一出，青陽子便立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而紫陽子亦立即心領神會。

數十年前，十三道中的圓真君往到正一天道中修行。

與此同時，依照當初道教與正一天道的約定，對方亦選派了一名弟子來到聖龍口。

這名正一天道的弟子就是天真君口中的“非真君”。

因此儘管他與十三道有著同等的輩分，但並不屬於十三道之中。

紫陽子笑道：“師叔所言不差。非真君師叔一直苦無練刀的對手，聞說墨陽師弟也是用刀的好手，必然是欣喜萬分的。上回他硬是把我拖去與他練招，但以我這樣的身手，又怎能讓師叔這樣的高手過癮呢？”

雖然紫陽子說得輕描淡寫，但青陽子與天真君卻都不難想像當時情況之慘烈——有親身體驗的事情，總是比較容易理解。

“圓真師弟本也精於刀法，只可惜現在人已不在聖龍口了。”天真君說著，語氣中透著惋惜：“否則以他的個性，絕對會與非真君一見如故的。”

“是啊，可惜了。”紫陽子亦不禁感歎道，隨後轉頭問身旁的青陽子：“墨陽師弟未到，那你我卻是要如何呢？”

“嗯……”青陽子略一思考，便道：“若是不妨礙修真君師叔，那我們便在此等候吧。”

天真君亦道：“進去吧，我想華真君跟修真君，應該會很歡迎你們‘一起’來才是。”

紫陽子這才點了點頭，與青陽子一道跟天真君別過，便走入沖虛道院之中。

一個身穿玄色道袍的青年道士，背著長劍走近了聖龍口的山門。

青年道士的身材並不算高大，反而似乎比同齡人略矮一些，但臉上卻自有一股剛毅之氣顯露眉宇。

他便是武真君座下第三弟子，玄天六陽之一的墨陽子。

墨陽子月前便奉師命從玄武道觀出發，若不是半途上遇見幾樁不平事，憤而出手，估計兩三天前便該到了。

遙見著聖龍口正面牌坊上“道法常存”四字，他就不由得一股熱血沖上。

在玄武道觀中的時候，雖說武真君待他有如親子，師兄弟間亦相處融洽，但他時常感到心中有不能填滿的空虛。

每天不避寒暑，勤練武藝，卻不明白自己的進境究竟到了一個什麼程度。

師尊與師兄弟的肯定不足以使他感到踏實，因為他們與他太親近了。

這種不瞭解自己的感覺甚至使他感到恐慌——他迫切地需要一個客觀的評價與認定。

而他眼前就有這樣的機會，那就是在道教弟子中一年一次的比武大會。

就在墨陽子剛要邁步之時，忽然聽得一聲大喝：“且慢！”

然後見到一個魁偉的人影竟似憑空出現一般攔在自己面前。

“是誰？”墨陽子喝問道，仔細看那人的衣著，雖然也是道袍，卻不像是自己與其他同門所穿的那種式樣。

心中儘管疑惑，但考慮到在聖龍口附近的道人，應該都是一家道門中人，於是口氣便客氣了些：“請問有什麼事？”

那人並不回答，反問道：“你是墨陽子嗎？”

“正是，請問有何指教？”墨陽子眉頭一皺，對那人的無禮感到不耐了。

“很好！”

那人話音未落，舉手一揚，一柄大刀徑直飛向墨陽子。不待墨陽子反應過來，那刀竟已自動凝在半空，只在他面前三寸處停住。

“把刀拿著，”那人說：“與我比試幾招。”

墨陽子卻不為所動，只沈默地直盯著那人。

那人見墨陽子沒有動作，不覺心中大奇，問道：“為什麼不接刀？”

這次輪到墨陽子不作回答，反問道：“你為什麼要與我比試？”

“為什麼嗎……”那人托著下巴認真地思考了半天，然後轉過頭，嚴肅地對墨陽子說：“因為聖龍口裏嚴禁私鬥，而在聖龍口外就沒有限制了。”

聽此回答，墨陽子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這完全是牛頭不搭馬嘴嘛！

不等他出聲，那人又自顧自地說：“我在聖龍口裏悶得發慌，他們那幫人沒有幾個是會使刀的，讓我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練到什麼程度……”

這些絮絮叨叨的話卻讓墨陽子心中一動：那不是跟自己很相似嗎？當下裏一陣血氣上湧，一手將面前的刀握住。

“我接受！”他大聲說。

“好！”那人不禁喜形於色，手中不知何時也握了一柄銀光閃閃的大刀：“接我十招，留神了！”

墨陽子舉刀一劃，凝神以對。武者的本能使他感覺到：眼前的人具有非凡的實力。

“第一招。”那人挺刀急速攻上，身形忽左忽右，變化莫定。

“到底是左？還是右？”墨陽子緊張地判斷著，但那人的動作實在太快，不容他有更多的思考時間，只得憑直覺將刀向左邊揮去。

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竟是堪堪接住了這一招——但已是讓墨陽子冷汗直冒了。

刀一相接，那人馬上躍開，足方點地，立時又再變招攻上：

“第二招。”

刀光閃處，竟幻變出萬千刀影，無一不似虛，無一不似實，虛中帶實，也非虛非實。如太極幻化，無一而定。

這招比起第一招更為繁複，但有了前一招的體驗，墨陽子的心境已比适才寧定得多。只見他又是向左一刀揮出，又是“叮”的一聲輕響，這一招又被接住了——藏在萬千虛招的唯一實招，其實又是剛才同一方位所出的那一刀。

那人再次躍開，道：“好！現在是第三招！”

墨陽子繼續持刀應對，本以為那人再會使出什麼變化莫測的招式，但他卻驚訝地發現那人只是平平地刺出一刀。

拋卻所有遮掩的虛招，那人只是直接刺出那實際攻擊的一刀。

這一刀去勢極為緩慢，又只是平平地刺出，毫無變化，似乎連身無武藝的人也能避得開。但墨陽子卻不禁臉色為之一變。

因為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變招，都無法抵擋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刀。

不但不能抵擋，連閃避也不能——因為他所有的退路都已經被這一招的後著所封鎖。

就在此時，那一刀停住了，一寸一寸地縮回那人的袖中。

“小子，實力不錯。”那人笑道：“今天就到此為止。”說完轉身便欲離開。

“慢著！”墨陽子喊住他。

“嗯？”那人回轉頭：“難道你想我收你為徒嗎？”

“不是。”墨陽子認真地說：“你不是說過與我比試十招嗎？現在只是第三招！”

看到墨陽子臉上的不忿，那人也正色道：“只過三招，是因為我覺得你還不錯。真正的對決，一招就夠了。”

聽得此言，墨陽子不禁又是慚愧，卻又暗自欣喜。

“哈哈哈……非真君，原來是你在這裏！”聲隨人至，一個紫袍黑髮的道者走了過來。

看到紫衣道者出現，非真君卻不是顯得十分高興：“反正我就知道，無論躲到哪里都難逃掌教大人您的法眼。”

“大師伯！”墨陽子一見來人，不覺喜出望外，急忙躬身拜下。

太真君馬上將他扶起：“墨陽，你可是終於來了。”然後擡起頭，笑著對非真君說：“我此來可只是來接墨陽，不想也遇到你而已。若要論起神通，又怎麼能比得上正一道法呢？”

非真君不再辯駁，只無奈地一攤手，似乎在表明這世上也有連正一道法也無可奈何的事物——例如太真君。

墨陽子聽到太真君竟是專門出來迎接自己，不覺更是感激，連說話也結巴了起來：“大師伯，弟子……弟子到得遲了……”

“沒關係。”太真君溫言道：“走吧，眾人都在裏面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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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05-06-24 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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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道徹無憾

每年九月秋上的比武大會，是聖龍口中的一件大事。

按規定，如無特許，每個道教弟子都須參加比武，以在其中的表現評定品第。品第的高低影響著每個弟子的等級和待遇。

在比武大會上擔任仲裁的，除了掌教、三世道君外，還有各道院的執掌。

弟子若想展現自身才華，以求重用，這便是一個絕好的出人頭地的機會。

這些都是太真君就任道教掌教之後制定下的規範，至今已如是運作多年了。

但在這些規範制定之初，曾遭到以當世道君為首的守舊派的激烈反對。

“道教創立千年，從未聽說過此等荒謬絕倫的規制！”當世道君說話咄咄逼人，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甘休之勢：“打破傳統，設立品秩，大違道家清淨無為的宗旨！敢問掌教，接下來是不是要我們這些修道人按班上朝，向您行三跪就叩的大禮？”

面對當世道君的刻薄言辭，太真君只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地陳述道：“所謂傳統、規矩，並非一成不變。所謂‘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惟其變，方始有生。設品立秩，乃是適應當下形勢之舉，能使我教弟子勤于修煉，勇於上進，光大道法，豈不大妙？況且若論傳統，在我道教中最高為三清尊神，其次乃四御天帝，土皇地祗則又次之。得道仙真尚有品第，又何況我等修行之人呢？”

太真君的一番話理據俱在，當世道君一時語塞。而與他同來的那些守舊派們，此時也竟一個個如同紮嘴葫蘆，不發一言。最後由往世道君出面打圓場，當世道君便只得偃旗息鼓，悻悻而回。

此時乾坤院內各色旗幟迎風招展，發出“獵獵”的聲響。中有一面燙金大旗，繡著“天地並行”四個大字。

在此之前華真君已率手下道人將大校場修葺一新，並在校場邊上搭起蘆棚，以供前來觀戰的道教高層落座。

這一天秋高氣爽，空中僅有幾片稀薄的浮雲，並不足以阻擋豔陽高照。正是一個適宜競技比試的好天氣。

“咚——咚——咚——”鼓樓上響起沉厚的鼓聲。

在鼓聲中，從校場兩端身穿不同式樣道袍的道教弟子一隊一隊魚貫而入。

已從稷下學宮中畢業的弟子列隊于校場左首，尚未畢業的則列隊在校場右首。每一方的弟子均以品秩為序依次排好。如有人未到，則將其位置空出，以示缺席。

“咚——咚——咚——”待諸弟子列隊完畢，鼓樓中傳出第二通鼓響。

聖龍口中的道教高層們依次到蘆棚中就座。

居首的本應是掌教太真君，但他以“晚輩不居長輩之先”為由，堅持要以三世道君為首。

此舉令三世道君尤其是當世道君非常滿意，他捋著那一部長須，發紅的臉龐愈發潤澤了。

三世道君之後，依次為掌教太真君，總教兼稷下學宮祭酒元真君，昊光道院執掌命真君，沖虛道院執掌修真君等人。

而乾坤院執掌華真君因需臨場調度，故未有列席其中。

待眾人坐定，紫陽子出列，以諸弟子之長的身份向太真君稟道：“眾弟子俱已到齊，聽候掌教號令。”

太真君略一頷首，站起，手一抬，遠處的鼓樓的鼓聲如雷乍響——這第三通鼓宣佈，比武大會正式開始。

道教的比武大會，按例為期三天。

在第三天決出前三甲，所以那天的比試又稱為“總決”，或曰“大比”。而這一天，毫無疑問是三天中最精彩，也是最令人期待的一天。

但近些年來，能進入“總決”的人已幾乎不能產生任何懸念。這是因為玄天六陽存在的緣故——就跟當年的十三道一樣。

人們還能約略猜想一下的，也只有今年到底是換了誰來擔當六陽的陪襯罷了。

此前太真君已經宣佈，由於玄天六陽參加比武大會已無意義，所以自明年起他們便不必再參與。

於是，這次的比武大會對六陽而言就有了特別的意義：誰將成為最後的勝者？

雖然口中不說，但各人——也包括各人的師尊，心中都暗暗投注了相當的期許。

而對於一般的旁觀者來說，關注的焦點無疑也是玄天六陽之間的較量。雖然在這些人對與自己同一輩分的六陽懷著複雜的心情，豔羨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但都無法否認：玄天六陽是眾弟子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

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大校場內鴉雀無聲。

今天已是比武大會的第三天了。

蘆棚之內，趁著三世道君還沒到場的空檔，十三道中閑來無事的幾個人就湊在一起東拉西扯，也好過個嘴癮，否則等三世道君來到，便又得正襟危坐，不得輕鬆。

“你們說，今年第一的會是誰？”通真君一提出這個問題，立時引來一片聒噪的議論聲，有說是血陽，有說是紫陽，答案不一而足。

尊真君說道：“近三年來，紫陽、血陽、青陽三人各逞一勝，實力都在伯仲之間，要說最後的勝者，真的很難預計。另外墨陽的進境也很快，多上這一匹黑馬，結果更是在未定之天。”

明真君聽得尊真君的見解，從鼻子裏嗤笑了一聲，嘲弄地說：“什麼‘未定之天’？我看你是跟得書呆太久，染了一身的酸腐氣。”

尊真君聞言臉色微紅，尚未答話，卻聽得明真君繼續言道：“說是紫陽也好，血陽也好，青陽也好，你們說的這些都作不得凖。徒弟實力到什麼程度，你說到底誰最清楚？”

通真君嘴快，馬上接口道：“那當然就是師父了。”

“但大師兄的話，總不好……”任真君皺著眉頭才說到一半，明真君便向他打了個眼色，然後向另一邊努了努嘴。

在那一邊悶坐著一個藍衫的瘦削道人，任另一邊正討論得熱火朝天，他就只坐著，一聲不吭。

那就是青陽子的師父，命真君。

“四師兄，”明真君探頭過來，拍著命真君的肩膀問道：“你看今天，你家青陽能奪魁嗎？”

命真君的拘謹寡言幾乎就跟他的嗜書如命一樣出名。他回頭看了明真君一眼，良久，才說道：

“你不會看嗎？看了就知道。”

明真君臉色微變，情知討了個沒趣，“哼”了一聲就悻悻然走了。

“問這種問題，純屬找茬……”命真君心中依舊氣惱，不解這世上怎會有這麼多惟恐天下不亂的人。

他明知以明真君的狹隘心性，這一句話已然讓他記恨了。

要笑話也好，記恨也好——反正，他被人笑話、被人記恨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鼓樓上的鼓點又再敲得山響，表示今日的比武已經開始。

蘆棚內的眾人一時忘記了議論，齊齊看向大校場的方向。

一頭髮色如墨，著一身乾淨整齊的黑色道袍，神情剛毅自威，恰如尊真君的評價：名符其實的“一匹黑馬”。

作為武真君唯一參加今年比武大會的弟子，墨陽子無疑是場外眾人關注的焦點之一。

在之前的兩天裏，墨陽子連連挫敗諸多好手，獲得進入“總決”的資格。

細心的人可以看出，在這數役當中儘管他無一不曾認真對待，但也顯得遊刃有餘、輕鬆自如，足見尚有保留的實力。

既然大部分人都已成了看客，那就更希望這場戲能變得精彩。

所以眾人都期待他在今日的總決中能盡展所長，給這已經失去新鮮感的比武大會帶來一個新局面。

但當看到站在校場另一角的人，也就是墨陽子在總決上的第一個對手之時，幾乎所有人都暗暗替他惋惜。

那人穿一身剪裁合體的青藍色道袍，身材挺拔，長髮飄揚，正是玄天六陽中居第三的青陽子。

看著對面站得如石像般紋絲不動的墨陽子，青陽子心中不禁一聲讚歎。

當日見太真君領他到沖虛道院報到，青陽子也只覺他拘謹木訥，老成過分而少活潑。而今見他站在校場之上，英姿颯爽，神采非凡，竟似是脫胎換骨一般。

一股相惜之意雖自青陽子胸中升起，但掌中運勁卻絲毫不曾猶豫。

“這一場，我非贏不可！”

這是兩人共同的心聲。

身形交錯，對過一招，兩人分別躍開。

此一掌只為試探，交手之下都心知對方絕非易與，一場硬仗在所難免。

但除此之外，墨陽子心中又多了幾分激動：對手越是強勁，武者的本能就越令他興奮莫名。

道教武功，重意不重形。

雖然在修習之初，為導引入門者還是以習練套路為主；但當招式練習純熟、融會貫通之後，便漸能領悟到招中之“意”，以“意”導“氣”，不再拘泥於一招一式的形式，臻至忘我之境。

以青陽子和墨陽子場上的表現看來，他們已初得道教武功之“意”，縱躍騰挪之間，不拘一格。

由於兩人所習的都是同樣的武功，對對方的招式均是熟悉無比，想要占得上風除了依靠自身的修為外，還必須出奇制勝，想對方之不能想、不敢想。

往往眼看著出招兇險之極，拳掌過處相差不過毫釐，就在眾人不禁為之屏息之際，卻突然招中藏招、變外生變，不但化險為夷，還妙到顛毫，令場下觀戰的眾弟子驚呼連連，又彩聲陣陣。

而在蘆棚中的長輩們亦頻頻頷首，不住嘉許。

但在場上的墨陽子卻漸漸不耐了。

在場上看來，他們固然是一來一往，打得十分熱鬧；但在場中的他卻清楚，其實纏鬥至此，青陽子還只是在避實就虛地試探他罷了。

青陽子究竟在想什麼？他到底還保留了什麼？他是要等待自己的破綻嗎？

墨陽子心中有強烈的感覺：他不能就此被人牽制！

“真正的對決，一招就夠了。”

非真君的話仍猶在耳，促使他下定了決心。

突然之間，青陽子發覺墨陽子架勢陡變，渾身散發出不同尋常的氣勢。

“時機到了。”青陽子暗道。

當下運勁於掌，凝神以對。

但勝負只在一瞬之間。

眾人只聽見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然後就看見場中只剩青陽子穩穩站在原地，而墨陽子卻已在十丈開外，一腳踩在了校場之外。

這最後一擊速度實在太快，現場裏只有少數人看清。

原來墨陽子先是以“道行無阻”的極快身法突然欺近，但卻不直接攻擊，反而躍上半空。青陽子料著他此舉的用意，未等他身形降下，便直接揮掌縱上。墨陽子回身一掌，青陽子飛身直擊，同是剛猛無匹的一招“道徹無憾”相撞。但終究是墨陽子功力稍遜，被掌力後勁擊出了場外。

場下掌聲如雷，蘆棚中各人亦對青陽子交口稱讚。

但命真君面無喜色，反而略帶憂容。他知青陽子此招用得兇險，如非算得精准，其實極易受到內創。但見青陽子在場中立定，氣態悠然，似並無大礙，才稍微放了心。

墨陽子退了一步，將另一隻腳也踏到了場外。

他笑了一笑：這一戰他敗得無疑，亦敗得無憾。

當下肅容而立，抱拳朗聲道：“墨陽已敗，心服口服。”

“承讓了。”青陽子抱拳還禮。

墨陽子亦十分乾脆，更不多話，將衣袍下擺一揮，轉身就走下了校場。

“真是個好漢子。”青陽子心中不禁又贊了一番。

雖然費了些周章，但這一戰委實贏得有價值。

青陽子慢慢走下校場，那上面將要進行第二場比試。

如無意外，他下一場就能遇到他希望遇到的對手了——而他的對手，相信也不會令他失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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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05-06-25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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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智若愚

在擊敗白陽子之後，血陽子再次走上校場。

但當看到他這一場的對手竟是青陽子時，他的心情既是高興又是惱怒——反正並不十分痛快就是了。

他一向對青陽子就只有惡感而無好感，尤其令他厭惡的便是青陽子那種捉摸不定、諱莫如深的脾性。

平日裏他從不掩飾自己的厭惡，連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例外，縱然青陽子屢屢相讓，但他依舊不依不饒，到最後青陽子也只得選擇沈默以對。

“看到那模樣我就來氣！”血陽子經常這樣對紫陽子說。但紫陽子總是一笑置之，這種反應令血陽子更加地不滿。

眾人也知他們兩人關係不睦，於是在一個人在場的情況下，如無必要就不會叫上另一個人，免得破壞了氣氛。

但今日，偏偏在這比武大會上，這兩人卻狹路相逢了。

“嘿，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教訓他！”血陽子心中想道。

兩人依照規矩互執一禮，然後在到場中擺好架式站定。

青陽子謙恭地道一句：“師兄，請賜教。”

“虛偽！”血陽子心中罵了一句，當下更不打話，揮拳便攻了上來。

與剛才跟墨陽子的一戰不同，現在的情勢顯示出一面倒的狀況。

血陽子迅猛地進攻著，但青陽子卻只是一味躲閃招架，毫無還手的餘地。

場下觀戰之人無不大為驚詫，按說以青陽子的實力，就算稍遜于血陽子，也斷不至於此。或者這又是青陽子的策略，大概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

但血陽子看在眼裏，怒在心中。

儘管師承不同，但從每年的比武大會看來，對方實力就算不能明白個十分，八九不離也是必然的。現在青陽子如此作為，難道不是輕侮於他嗎？

“我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血陽子一咬牙，雙掌運氣，使出一招“掠雲逝影”。

“掠雲逝影”並不算是一招威力強勁的招數，但此招出手角度變化莫測，幾乎可以從任何方位進行攻擊，一旦被此招籠罩，便防不勝防。

面對血陽子此招，只見青陽子身形下沉，左掌在胸前劃了半個圓弧。

血陽子一見不由得心中大駭：這……這不是“破極道威”的起手式嗎？

對於這一招，他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

“你這一招‘掠雲逝影’已經練得很好了。”太真君笑道：“在一般的對戰中，大部分人都難逃此招。”

“大部分？”血陽子疑惑。

“不錯，”太真君說：“天生一物降一物，這一招亦自有它的克制之招。”

血陽子不服，他自信以他對“掠雲逝影”這招的領悟，還能有克制這一招的武功嗎？

太真君看出了血陽子的心思，便道：“來，一試便知。”

血陽子與太真君拆招數合，然後縱身而起，使出“掠雲逝影”。立足點高則覆蓋面大，此招所及已籠罩太真君全身。

只見太真君不慌不忙，身形下沉，左掌在胸前劃了半個圓弧，然後右掌順勢推出。

“破極道威，著！”

血陽子自空中落下，差點站立不穩。他看不出太真君究竟是如何把他那招“掠雲逝影”破解了的，但此時胸中血氣翻湧，硬是半句話也說不出。

太真君走過來，運氣為他調息，半晌才恢復如常。

“因為只是試招，這一掌之力我只用二成。”太真君說：“若是完全施展，你這小命怕是沒有了。”

——————

當日之事，至今還令血陽子不寒而慄。

而今看到青陽子做出如太真君一般的動作，怎不讓他膽戰心驚呢？

難道他剛才的躲閃避讓就是為了誘使自己出這招“掠雲逝影”嗎？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血陽子心道一聲“罷了”，便將功力催到十成，立意與之硬碰以求一線生機。

但令血陽子驚訝的是，青陽子接掌之後非但沒有掌力外吐，反而引氣導流，意圖卸去他這一掌之力——這不是“破極道威”，卻是一招四兩撥千斤的“道長魔消”。

這招出人意表，本來也是妙極，但血陽子甫一接掌就發覺出不妥：“啊，你身上有傷！”要馬上收勁卻已為時太晚。

青陽子被血陽子掌力擊中，連退數步。血陽子馬上上前將他扶住，卻見他吐出的鮮血已染濕大片衣襟。

“既爾受傷，還逞什麼強？”血陽子說道，心中卻大是愧疚。青陽子與墨陽子一戰，儘管兇險，但見他之後神完氣足，不覺有事；之後以為他要出“破極道威”，更以為他是料在己先、成竹在胸。

“能與吾兄一戰，大慰平生，這點小傷又何足掛齒？”青陽子笑道，但那笑容卻十分蒼白。

血陽子聽得青陽子此言，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起他的硬氣來。現在血陽子方才想起，“道長魔消”的起手式與“破極道威”幾乎是一模一樣。按照道教規範，“破極道威”起碼得有百年修為方能修習，青陽子又怎會學得此招呢？都只怪自己對“破極道威”印象太深，才犯下如此錯誤。

“哈，”血陽子笑道：“來日方長，你還怕沒有比試的機會嗎？”

看到血陽子扶著受傷的青陽子蹣跚走下校場，太真君急忙起身走過去觀視。

“血陽，這到底是什麼回事？”太真君罕有地辭色嚴厲：“比武須以點到為止，這條規則難道你不懂嗎？”

“這都是弟子的過錯，弟子甘願受罰。”血陽子答道。

青陽子掙扎著說：“不，這與師兄無關……”

“你別打岔！”血陽子打斷他的話，轉頭對太真君說：“全部責任，弟子一力承擔。”

太真君看青陽子的傷勢不輕，恐他們兩人爭持不下耽誤治療，於是便說：“血陽，你先帶青陽往你玄真君師叔處醫治。至於誰是誰非，往後再議。”

血陽子答應一聲，便扶著青陽子離開了。

聖龍口外，穿過一片小樹林，就可看見一處河谷。

山勢既緩，水流也緩，淙淙之聲細碎而輕，近了前，靜了心，方可感受一二。

但今夜的河谷漫散了一片清亮又朦朧的簫聲，卻使水聲也顯得清晰起來。

這簫聲本來是發自一處，細細的一縷吹出，便滲透到了空氣中，漸次地漂浮開。

秋夜裏，已是覺得寒了。卻顯得月色分外皎潔，也映照得河岸上的蘆花更加潔白。

長長的葦杆隨風搖擺，起起伏伏，宛如浪一般，卻沒有些許聲息。

或清亮或朦朧的簫聲，描畫出或濃或淡的夜色。

這簫聲是流，這夜色是流，水是流，風是流……諸流彙聚到了一處，便是今夕，當下，深秋一晚。

太真君將簫管放下，仰頭看著夜空。

夜空中劃過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頃刻便消逝了。

“近日那合修會，似是銷聲匿跡了？”

“在聖龍口附近，除卻上一次之外，確實沒什麼動靜了。”在他身後的元真君答道：“但聽說最近鬧到了菩提學院，很是沸沸揚揚了一陣。不出數日，天真君就該回來了。到時儒教的消息大概也可瞭解一二。”

“這合修會也真會折騰。這方面，勞你多擔待了。”太真君摩挲著長長的簫身，那竹被撫摩得多了，也變得光潤無比。他思索了一陣，卻忽然笑道：“不過，若真如它對外所說，能‘三教合修’，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元真君臉色陡變，嚴肅道：“這不是你應該說的話。”

“哈哈哈，我隨便說說而已，”太真君笑著安撫道：“放心吧，我不會給那些老頭子們落下口實的。”

元真君不語。他知道太真君的話中有所保留，保留了一番連他也不能解識的心思。

或者是計議未定不宜宣之於口，或者是時機未到不可面授機宜——反正，太真君總會有自己的理由。

見太真君又將簫管舉到了唇邊，元真君道：“換一曲吧，不要老吹同一支曲子。”

“是啊……”太真君慨然答道，語音中別有一種幽沉的意味：“確實是該換一曲了。”

夜闌人靜，明月當空，不知照著幾多無眠人。

星河殿，位於聖龍口東北方約兩百里外，氣勢恢弘，為道教的一處聖地。

在道教創立之初，星河殿本為祭壇，但隨著道教的逐漸壯大，基地也遷到了聖龍口，星河殿作為祭壇的作用已逐漸失去，日變冷清。但作為道教的精神象徵之一，星河殿至今仍受道教歷代弟子重視。

由於在建築週邊設置了障眼的術陣，所以星河殿一般情況下並不為常人所見。而現在負責顧守星河殿的三世道君，領著十數個灑掃、火工道童，日裏除誦經打坐，間或練幾套拳劍活動一下筋骨之外，竟沒有什麼可做的事情。

這天晚上，來世道君見月色很好，便邀了另兩位道君一道品茗賞月。

小道童捧上茶杯茶壺，又把各色水果點心擺了滿滿一桌。不過除了來世道君在舉杯啜飲之外，當世道君和往世道君兩個卻都只坐著，茶點未曾動過分毫。

月色雖好，茶點雖精，但未必每個人都有賞月吃茶的心思。

當世道君脾氣暴躁，率先發作了：“哼！你倒還有心情喝茶？日日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閨閣小姐還拘束，說好聽點是‘委以重任’，我說這根本就是軟禁！”

“耶，這樣的好日子怎能跟軟禁相提並論呢？”來世道君端著茶杯喝了一口，又緩緩說道：“你不曾看見，每逢重大的典禮都備著我們三個的位子麼？而且，還都是人家掌教讓出來的上位呢！”

“是啊，”往世道君生性怕事，只順著來世道君表面的話意附和道：“現在的日子清心寡欲，少與外爭，正好修道，益壽延年，不也是很好嗎？”

當世道君聞言更加怒火上升：“益壽延年？呸！日日在此如同半退隱，氣得陽壽折半還差不多，還延個屁！”

“師兄，喝口茶降降火氣吧。”來世道君將茶杯推到當世道君，當世道君馬上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待他怒氣稍平，來世道君才問道：“你可還記得，當年道尊跟我們說，要冊封下一輩弟子的事嗎？”

當世道君不解來世道君這問話的用意，怔了怔，才說：“為何不記得？當時我可是極力反對的，一幫小毛孩，何來這樣的資格？你倒好，非但贊成到十分，還建言多封幾個。一直以來，道尊總是偏袒他們。現在這幫小的人多勢眾，羽翼豐滿，就更加不把我們三個放在眼裏！”提及往事，當世道君仍是忿忿不平。

來世道君陰沈地笑了笑，說：“師兄，到現在你還不明白我的用意嗎？”

當世道君瞪大了眼：“什麼用意？”

“聲多則雜，雜則亂，亂非正……”來世道君撫著頜下長須，意味深長地看了當世道君一眼：“現在，我們只需悠閒清靜地當個長輩就好。”

“哦，原來如此！”當世道君恍然大悟，隨即開懷大笑起來。

那一桌的茶果，不久就被吃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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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雲飛風起

經過數日的調養，青陽子的傷體已經恢復了七八分。

他本來就傷得不甚重，加上治療及時，是以也康復得甚為迅速。

命真君見他身體不便，就稟明太真君，准他這半月裏不必參加每日例行的早晚二課以及其他一應例課。

賦閑對血氣方剛的青年人來說並不一定是件好事。

青陽子日日在房中閑得無聊。書櫥中的經書是早已爛熟於胸的，此刻也提不起翻閱的興趣。

期間只有紫陽子替血陽子捎來一句問候，兩師兄弟閒談了約莫半個時辰，紫陽子便又有事離開了。

這天清早起來，青陽子見窗外天氣甚好，便披了衣推了門，信步逛到昊光道院的庭院之中。

昊光道院的庭院沒有雪鴻道院那般寬闊，雖然也種了松菊之屬，有數條石砌小徑，但終因疏於打理而顯得蕪雜許多。

庭院中的菊大部分已開得極盛，黃白雙輝，好不動人。

只是倘若稍一觸碰，那盛放著的花兒隨即便要落下數片略卷的葉瓣來。

這花開得太盛了，青陽子心想，這時節，也該是要凋落的時候。

擡頭看去，看見那邊一條名為“梅蹊”的小徑。

小徑直通往昊光道院之外，皆因兩旁均植了梅樹，故有此名。

花者色也，修道之人須禁絕聲色，以澄清心志。

所以聖龍口中從來不種植任何觀賞性的花卉——獨獨兩種是例外：一是梅，一是菊。菊為花中隱逸，合著修道人的本心；而梅淩寒傲雪，也極對修道人好潔自守的脾性。

而今日裏，菊花將要開盡，泥地上鋪了一片金黃；梅花尚未含苞，只存葉落後光禿禿的枝椏。

青陽子也沒了賞玩的心思，轉身欲要回房，卻聽得背後呼喚的聲音：

“青陽，稍候。”

青陽子轉頭看去，便看見命真君自梅蹊走來。

“青陽見過師尊！”

他正待要上前見禮，卻被命真君伸手扶住：“你身體還沒好，免了。”然後從懷中掏出一隻青花小瓷瓶，塞到青陽子手中：“這是‘凝神回氣丹’，對內創是極好的，你拿去服了吧。”

一見那瓷瓶的樣式，儘管命真君沒有說明，青陽子已知道這是玄真君的東西。

命真君一向對玄真君頗有微詞，雖然青陽子不是很清楚原因，但也知道他這位師父由於不擅應對所以一向不願多見人，尤其是玄真君，更加是能免則免。前次為答謝玄真君的救治之情，也是遣青陽子代往的。

如今為了自己，他竟親自向玄真君求藥，這令青陽子不禁十分感激。

“讓師尊掛心了。”青陽子恭敬地將瓷瓶接過，在衣服裏收好。

命真君看著青陽子對自己畢恭畢敬的模樣，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

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命裏不該攤上這樣優秀的一個徒弟，太優秀了，優秀得讓他完全不必操心，也不知該如何去操心。

自那天的比武大會之後，他就留了一塊心病，一直讓他感到不安。待要向青陽子問起，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如果當日，玄真君不是在拜師典禮之上拂袖而去，那個紅髮小童今天是否會是另外一個樣子呢？

或者到頭來，只是更操心罷了。

沉吟了許久，命真君終於開言道：

“青陽，為師有兩句話，望你謹記。”他頓了頓，正色道：“不黨不結，獨善其身。你……好自為之吧。”

青陽子聞言不禁心中一凜，當下連忙斂容答道：

“弟子定當銘記于心，不敢一日忘卻。”

午後，天色忽變，彤雲壓得很低，大有山雨欲來之感。

寒風狂奔呼號，縱橫肆虐，令路上行人幾乎立身不穩。

已落的黃葉隨風盤旋而起，又卷裹著被風帶到了遠方，只留下失去樹葉被覆的幹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秋末，已近了冬。

在淒厲的狂風聲中，卻從一處小院落裏隱隱傳出淙淙的琴音。

玄真君穿一襲青色道袍，在庭院的一片空地上席地而坐，膝上置放著一張瑤琴。

這琴是昔年他受封“十三道”之前，下山雲遊的時候，一位斫琴師所贈，連同那個古雅的琴囊，已在他身邊多年了。

狂風怒吼，吹得他袍袖鬢髮俱飛，但玄真君依舊一派沖和澹靜，似乎這風，這寒，盡與他不相交涉。

他手指撫著琴弦，一勾一挑，一牽一帶。似在和琴調弦，斷斷續續；又似隨意揮灑，天然旨趣。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清朗的聲音，緩緩吐出一段吟唱，透在琴音之中，時隱時現。每一句的尾音總是拖得很長很長，直至沒入風聲中。

風聲持續不止，琴音如縷不絕。若將琴音混入風聲，則似渾然一體，天衣無縫；但若獨獨辨出那琴音，又似能別成一格，自在自如。

再加上那吟唱，淡淡愁懷，更增了這秋末的蕭瑟。

“一樽搔首東窗裏，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

正淒寂間，忽然聽得一段渾厚的吟詠，頓時蓋過了淒鳴不止的風聲：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餘響尚在，玄真君罷了手，靜候來客。

只見一個紫衣道人翩然步入庭院之內，正是太真君。

“迎風撫琴唱詠，實在好興致！”太真君笑道：“莫非我來得不是時候？”

“哈，玄真君犯戒鼓琴，卻被掌教逮個正着，該說正當其時才是。”玄真君道。

“耶——”太真君頗不以爲意：“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天地造物所設。聲色之禁，不過拘形跡而已。如果連你也如此說，豈非流俗了？”

玄真君不置可否，只微笑了一下，隨後向屋裏喚了聲：“劍膽。”

劍膽從屋裏走出，向兩人各施一禮，就將古琴、琴囊收入了屋中。

玄真君引太真君至庭中石桌旁坐下，劍膽奉了茶，便又轉了回去。

“掌教此來，不知何事？”玄真君問。

太真君也不多繞彎子，似作隨意地問道：“從世外書香得來的消息，想必昨日天真君已向你說過了吧？”

玄真君不語：對於聖龍口中的一舉一動，卻沒有什麼能瞞得過太真君的耳目。

當下只捧起茶盅飲了一口，算作是默認。

對玄真君的反應，太真君也是意料之中，當下繼續說道：“如果百里抱信所言是真，合修會之主乃是我道教之人，而且身負‘破極道威’的武藝。想我道教之中，會用此招者能有凡幾？除了三位道君，剩下也就只有十三道而已……”他說到此突然停住，眼光注視著玄真君。

“儒教所言未必是真，”玄真君只得答道：“既然青陽查出合修會背後為儒教中人指使，相對地，儒教必然會針鋒相對。”

“三教中混雜合修會之人，那是肯定的。問題是在於其中的首腦，真就是儒教之人嗎？”太真君說：“我不是不相信青陽的能力，認爲他調查的消息有誤。只是，世事難料。”

“‘回首叫雲飛風起’……”玄真君隨口吟道，略一頓，淡淡地說：“既然掌教心中計議已定，又何必再來問我的意見？”

見自己的心思被窺破，太真君只一笑，也算作是默認。

不知何時，風已住了，天空紛紛揚揚，竟降下點點晶瑩。

“今年的雪，卻是落得早了。”太真君說。

“不是雪，”玄真君出神地看著天空，而目光卻似穿透了蒼穹：

“是霜，寒霜。”

那雪霜下了足足兩三個時辰仍未見止住，一直下到了晚間。

這一夜，沒有月色。

聖龍口中如平時一般敲了鐘鼓入靜，但在聖龍口外的聲聞谷，此時卻悄悄進行著秘密的集會。

谷中的人約有十數個，高矮胖瘦不一，有戴儒冠的，有穿道袍的，有著袈裟的，都擎著火把，三三兩兩地站著，將三個人圍在了中間。

在這三個人裏，有兩人戴著臉譜樣的面具，當中一個戴藍臉的有一頭豔如火樣的紅髮，在一眾人當中甚是奪目。

兩人前面跪著個灰衣的少年僧人，手足俱被縛著，儘管極力要做出鎮定的模樣，青紫的嘴唇仍不禁要顫抖起來。

“你是哪里來的？”藍臉人問那小僧。那小僧脾氣倒硬，仰著頭不答。

“這是菩提學院派來的奸細，須留他不得！”那邊一個頭陀搶先跳出來說，卻被藍臉人止住。

“少安毋躁。”藍臉人說：“我自有打算。”

藍臉人旁邊那個戴金色臉譜的人對藍臉人說：“近來就只佛教那邊抵抗得厲害，一直進展甚微。”

“佛門戒律森嚴，佛門弟子又是心誠，這是難怪的。”藍臉人說完，蹲下身來與那小僧平視著。

小僧透過面具的小洞看到一雙眸子，映照著火把點點，那目光如火又如冰，不禁心中驚懼，連忙閉眼不看，口中不住地唸佛。

藍臉人將小僧看了一陣，說道：“給他鬆了綁吧。”

那金臉人似有些不願，但又不敢忤了藍臉人的意，於是先把小僧的穴道點住，才鬆了綁。

“見你如此模樣，想是對我合修會十分不滿的吧。”藍臉人問那小僧，語氣卻很是溫和：“你倒說說看，合修會是如何不好了？”

小僧聞言馬上瞪大了眼，滿面怒容：“合修會混淆視聽，蒙蔽世人，挑唆三教，居心險惡！儘是一幫欺師滅祖、利慾薰心、殺人越貨、無惡不作的歹人！我佛慈悲，庇佑眾生，定不容爾等奸佞小人橫行！”

一番話說得那十數個儒道僧個個臉色聳動，但見藍臉人並不著惱，只哈哈一笑，反問道：“這些事是你親見的嗎？”

“人人皆是這樣說的，難道還能有假？”小僧依舊說得憤然。

“混淆視聽，蒙蔽世人，欺師滅祖，利慾薰心，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藍臉人一條條地數來，數畢，還是笑問道：“你來此也有十數日了，這些事你可見我們做過一樣？”

那小僧不語了：他師長們跟他說的自是半點不會有差，但出家人不打誑語，見倒確實是沒見過。過了許久，只得搖了搖頭。

藍臉人繼續說：“佛家倡導眾生平等，我合修會宣揚三教合一，平等合修，這道理難道不是一樣的？天下之大，品類之盛，又豈是哪家哪派所能涵蓋得盡？三教弟子，各自固守著自家的學問，不去汲取別家之長，只管是己而非人，洋洋自得，不是愚蠢又荒謬嗎？”

藍臉人似是而非的一通反問，問得小僧愈加啞口無言，想要辯，但心中又認為他說的其實也甚是，一時竟沒了主意。

正當此時，谷口處卻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

“都拿起來！不要走掉一個！”

一個綠衣儒生問藍臉人：“會主，怎麼辦？被發現了。”

藍臉人當機立斷，沉聲道：“從秘道離開！”

那十數人武功盡皆不弱，輕功一展，刹那便散開而去。

藍臉人走在最後，回頭看見那小僧穴道被封，仍是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因為是背對，只看得見灰灰的一個背影。

本來想以懷柔之道將這硬氣小僧收服，也好叫他往到菩提學院臥底。

現在事出突然，要帶他走恐怕是不能了；留下來，他知曉太多秘密，反招惹麻煩。

谷口的喊聲又近了，容不得藍臉人多作思考。

“砰”一聲悶響，小僧只哼了一聲，便撲倒在地上，灰色的僧衣上多了一個血色掌印。

翌日清晨，青陽子正坐在書案前閑讀，聽得敲門聲便站起去開門。

“青陽，”紫陽子站在門外，笑道：“今日身體見好些了嗎？”

青陽子見是紫陽子，也覺歡喜，便說：“好得多了，過不了幾天就可恢復如常。”

“你昨夜睡得好嗎？唉……我昨晚可是忙乎了一整夜啊！”紫陽子這樣說著，眼底也帶著點倦色。

青陽子聞言心中一動，但不形於色，只道：“師兄辛苦了，青陽惱恨自己偏在這時病倒，卻不能多替你分擔些。”

紫陽子笑道：“這又怪不得你，你惱恨自己做什麼？等你好了以後，還怕沒有事讓你忙嗎？”

青陽子聽了這話也笑了，見紫陽子站了許久，就說：“師兄何不進來坐？我去泡茶。”

“不必了，”紫陽子把青陽子攔住，說：“聊得高興，把正事都忘了。我這次是來告知你：掌教讓你過去雪鴻道院一趟。”

“師兄可知道是什麼事？”青陽子問。

“這我就不清楚了。”紫陽子笑了笑，說：“不過見師尊心情不錯，應該是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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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05-06-26 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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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殊途同歸

青陽子甚少到雪鴻道院裏來，因為他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他師尊是昊光道院的執掌，昊光道院最主要的職能便是整理、看顧道教的藏書庫。

而且命真君似乎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怕藏書庫內的典籍會無端端少上幾本。

於是，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書籍總是要重頭開始清點排序。

青陽子作為命真君的弟子，義不容辭地需要從旁協助。

每天就這樣被埋沒在浩瀚的書海中，也就不可能如其他師兄弟一般能派到各種各樣可以立功立名的差事。

上一回到雪鴻道院，是今年仲夏之時，那次是為了向太真君稟告道民叛教一事的調查結果。

其時庭院中幾株老樹的枝葉濃綠滴翠，只要一看見便覺得通體涼爽暑氣全消。

時光如流，昨日下了場快雪，居然便已入了冬。

松枝遒勁而蒼翠，日尚未高，針葉上的積雪瑩瑩地泛著幽光。

青陽子轉過客堂，沿著甬道漸漸走入道院深處。

太真君宣召弟子見面的書房，就在甬道的盡頭。

書房的門開著，門上也沒掛任何的門簾，和煦的陽光就直接鋪灑到書房之內。

青陽子來到門前，見太真君正站在書案前揮毫運筆，他想此時若通報求見恐有失禮貌，於是便在原地靜候。

良久，太真君書罷，擱了筆，將那書帖看了又看，終於略舒了口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才轉頭看到在門前肅立著的青陽子。

“啊，青陽，進來吧。”

青陽子在門前行了一禮，方一提衣擺，走入書房內：

“青陽見過掌教。”

“不必拘禮了。”太真君笑道：“你過來看看，可認得出這是什麼書體？”

青陽子見太真君考問自己，便將那幾行端嚴大度的真書細細端詳了一番，答道：

“這書體法度嚴謹，乃唐時風範。外柔內剛，筆致圓融沖和，兼有遒麗之氣，真是好一筆虞世南。”

“好眼力！你師父命真君的博學，在道教中恐也無人能出其右。現在看來，真是名師出高徒。”太真君讚道：“唐代書家中，我獨鍾虞世南。昔人言他之書‘積雄勁為內勢，化剛柔為體’，寫來看似漫不經心，但點劃之間卻含千鈞之力。其書承二王，受益于智永，筆致圓潤遒逸，外形瀟散灑落之態，實則藏而不露，含萬於一；法度嚴謹，卻又不拘於法度。書中妙理，無過於此啊！”

太真君在一邊大發議論，青陽子卻在一邊思忖：太真君這麼一大早叫他過來，難道就只為討論書法之道而已嗎？如果不是，他用這麼一大段書法論述來當開場白，究竟用意為何？

“青陽往日常聽師尊說道：‘道教中書者翹楚，非大師兄莫屬。’今日得蒙啟導，青陽受益非淺。”

“耶，道教人才何其多，被褐而懷玉，不過是你我未曾得知而已。命真君是過謙了……”太真君說著，直視青陽子：“你也是。”

青陽子聞言心中掠過一絲異樣，他隱隱覺得太真君的話似意有所指，但卻摸不清目的。當下也不敢隨便接這個話頭，口中只道“青陽不敢當”便順勢低下頭，避過太真君的視線。

“新一輩的才俊越來越多，今年的比武大會可算讓我大開眼界，也大為欣慰啊。”太真君的語氣頗為感慨，也不乏嘉許之意：“如今道教後繼有人，我們這一輩啊……呵，逐漸不頂事了。”

“掌教言重了。”青陽子躬身答道：“師長們道法玄遠，高風亮節，晚輩需要學習的地方還很多呢。”

“我說過，你不必拘禮了。”太真君笑道，然後伸手一指旁邊的椅子，示意青陽子坐下。青陽子只得躬身坐了。

“道教百年基業，得來不易，道統傳承關乎道教的命脈。”太真君繼續說：“我在你們這一輩的弟子中觀察多時，總希望能早日尋出一個可托之材，也好早日了卻我的一樁心事。關於這點，你怎麼看？”

太真君一下子將那麼大的問題拋給青陽子，一時間倒令他難以回答。他總疑著太真君此舉別有用意，一上來就連番考問，似乎要確認些什麼。

“應該是好事。”

記得臨別時，紫陽子是這樣暗示他的。

他心裏覺得一陣興奮和鼓舞，稍清思路，回答起來還是半點不能大意。

於是略略欠身答道：“弟子覺得，道統傳承是大事，正因其重要，故更不宜操之過急。各位師長春秋鼎盛，我輩弟子資歷尚淺，早當大任，恐會養起驕縱之心。欲速則不達，望掌教三思。”

青陽子這番話看似直言，實則暗藏了一份心思。

他看出太真君是要以此來試探於他，故名為勸諫，其實是表明自己並無爭位之心，一番論述抑揚頓挫，顯得頗為懇切。

“你說得在理，”太真君悠然道：“但我已決定，任你為總教。”

總教職權僅次於掌教，總管道教內外大小事務，是掌教的主要輔弼，也被視為掌教繼承者。能擔任此職，就顯示出掌教對其人的充分信任和肯定。

儘管心中略有準備，青陽子猛一聽到時還是一驚，馬上離座站起，誠惶誠恐道：“青陽才具不足，閱歷未廣，只願效犬馬之勞足矣，從不敢居諸位師長與兩位師兄之先。況且今年的比武大會，青陽更是三甲不入，何德何能擔此重任！”

“既是有才，又何必太謙呢？”太真君淡淡一笑：“堂堂合修會之主，只擔任一個小小的總教，恐怕還是屈才了呢。”

太真君的語氣輕若浮雲，卻字字如刀。

青陽子恍似被一聲驚雷貫耳，機敏如他竟也一時反應不過來。

趁著青陽子一愣的空擋，太真君一拍椅子扶手，縱身而起，宏大真氣環繞周身，揮掌便是一招“掠雲逝影”。

青陽子回過神來後掌風已掃到面前，當下不及細想，幾乎是本能一般身形下沉，左掌在胸前劃了半個圓弧，然後右掌順勢推出一招“破極道威”。

此招一出，青陽子心中已是暗叫不妙，掌勢欲收已難，竟堪堪擊在太真君的小腹之上。要往回收，卻收不了，右掌完全被太真君吸住，分毫動彈不得。

“當日你與血陽一戰，要出本來應該是這招吧？只是血陽功力不足，倒令你有機會硬將掌勢收回，做出內傷之態。這一著瞞得過血陽，瞞得過其他弟子，但在眾位師長面前，你也忒大膽了。”太真君一笑，聲音卻冰冷得不帶任何感情：“既隱藏自己，又收得人心。藏而不露，含萬於一，既是書道，亦是人道。想不到在我道教後輩之中竟有如此深諳此道之人，怎不令人膽寒？”

青陽子心裏大駭，只覺吸引掌心的力量突變了方向，身子不由得被彈飛，背心撞到了牆上，一口真氣支持不住，滿頭黑髮竟刹那變了顏色——火一般的紅。

“儒教中人查探得知，合修會主乃一能使‘破極道威’的紅髮之人……哼！我倒沒忘記，你小時候的頭髮可是紅色的。”太真君冷笑一聲，悠悠走到青陽子身邊說：“現在事實擺在眼前，你尚有何話說？”

儘管跌坐在牆邊，半身酸軟，青陽子的聲音依舊保持往日的沉穩和禮貌：“儒教多年來便與我道教不睦，每次三教年會，如遇決事，意見必與道教相左。加上上次青陽查明，合修會實系儒教叛逆操控，儒教便對道教更增成見。清者自清，青陽也不願爭辯，但憑掌教決斷。”

“啪啪啪”太真君鼓了三下掌：

“好一句‘清者自清’！儒教之言，確實也可視作推委之辭。世上紅髮之人甚多，你以一個後輩弟子便能將‘破極道威’用得如此嫺熟，更是值得稱讚。如果我就憑現在這些來作決斷，治你的罪，只怕倒成全你的清名了。”

說罷，他從櫃子裏拿出一個木盒，一打開，裏面赫然有一張藍色臉譜的面具。

見青陽子沈默不語，太真君得意地笑道：“這樣東西，你別問為何會在我手上，因為你不需要知道；也不要問我從何得來，因為你該知道它本來放在什麼地方。我只問你，還記得昨晚險些被你所殺的那個菩提學院的小僧嗎？”

險些？菩提學院？青陽子心中不禁又是一驚。

從太真君這句話中，起碼可以得出兩個結論：一，那個小僧沒死；二，他不但沒死，而且能說出自己來自菩提學院。

“你的心思果然周密，匆忙殺人也不忘用上儒家的功夫，好來個死無對證。只可惜啊……”太真君歎了一聲，隨即又笑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但總信得過你玄真君師叔的醫術吧？”

如果讓那名小僧出面對質，其後果如何，就算太真君不說，青陽子也十分清楚。

不過，這些證據其實算不得是十分“確鑿”。

就如同太真君所說，儒教的說法不能確證，就算他是紅髮又通曉“破極道威”也代表不了什麼。而那個小僧所認得的，不過就是一個戴藍色臉譜的合修會之主，卻不是他青陽子。相信如果他據理力爭，太真君並不一定能定他的罪。

但是，以太真君的判斷力，應該很清楚這些證據並不充分。為何他似乎非要逼自己承認不可呢？

他懷疑，太真君的目的並不在此。

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測，青陽子試探著抗辯了一句：

“掌教推測，說到底不過是基於儒教那個不能確定真實性的傳言罷了。如果那個傳言並非屬實，那青陽與那個所謂的合修會主，卻又有何瓜葛呢？”

“我不妨再告訴你一個事實。”太真君道：“儒教所說的並非謠言，而是元真君親眼所見。”

“唉……”青陽子長歎了一聲：“事到如此，青陽也無話可說，要殺要剮，適隨尊便。”

太真君一笑，道：“哈，如果是要取你性命，我何不將你拘押，然後在全體弟子面前宣佈你的罪狀，再行處決呢？”

“那……掌教的意思是？”青陽子假裝疑惑。

太真君的笑容變得更加詭譎，聲音也悠遠了起來：

“三教合修，三教一統，不過是殊途同歸而已。”

當青陽子走出雪鴻道院時，才剛過午。

他幾乎已不能想像，剛才竟是經歷了怎麼樣的驚心動魄……

---

“那個小僧……”青陽子終究有點不放心。

似乎看穿了青陽子的心思，太真君笑了笑。

“放心，”他說：“早就死無對證了。”

---

青陽子不由得感慨：或者惟有決絕如斯，方坐得穩如此權位。

陽光很好，但他反而覺得奇寒徹骨。

不知是不是天冷了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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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1.02 秋水隨波任逍遙第二部-秋水1~36(完)，5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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