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8.28[無衣師尹X符應女]明月心（第15節，46-47F，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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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sus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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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8[無衣師尹X符應女]明月心（第15節，46-47F，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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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1.本文拉郎配無誤
2.糧食性話嘮，BG戲多，有狗血有俗套，觀者慎之
3.部分設定與拙作《畫心》一致（因為懶得再做地理設定）
4.故事時間是——long long ago
5.文名和“千里流照月，明吾一般心”其實無關……本文開始寫第一個字的時候師尹還沒遇到越織女
6.木惟風是楓岫主人在慈光之塔的名字

明月心

一、已吹好雨到簾櫳
風聲雨聲讀書聲——
果然是聲聲入耳。
本應是抑揚頓挫的朗朗讀書聲，和著狂傾的雨勢，被冷風沖得稀稀散散，短短一句“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頓時也少了數分慷慨之意。
慈光之塔王都，官學書院秀士林的大門外，立著一個少年。瘦削的肩膀撐起一身窄袖春衫，冷風一過，竟也鼓鼓蕩蕩的飄了起來，雨幕之中，淡得如同一抹輕煙。
這少年的臉上，也全無秀士此刻常有的詩興，只隱約顯出幾分的躊躇不定。
今日一大早，他與平日一樣到這秀士林旁聽。原本在此講學的慈光名儒木惟風先生卻不見蹤影，講堂上大變活人似的換上了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夫子，搖頭晃腦哼哼唧唧的把四書五經從頭講起。他倚在門邊聽得昏昏欲睡，又不甘心就此離去，生怕錯過了木先生的課。正盯著窗外一叢海石榴出神，冷不防那老夫子一聲怒喝，一把戒尺就要蓋下來——
“你是什麼人？哪兒來的？”
虧得少年反應機敏，微一側身，戒尺便撲了個空。那老夫子卻不依不饒的嚷了起來，似是遭逢生平最大的一場恥辱，言語激動，聲音乾澀，難聽之極：“秀士林也是你這種短衣賤民可以隨便進來的？”
老夫子說的原也不錯。在四魌界中，慈光之塔素以清明著稱，民風也較為開放，但“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這一條還未曾徹底丟入故紙堆——也就難怪老夫子看到他這樣的平民少年出現在秀士林，會大發雷霆了。
少年是不想多事的。原本來慈光之塔，只是為了多讀一些好書，多長一些見識，若糾纏下去，那老夫子打破沙鍋問到底，豈不是糟糕？
於是眼珠一轉，立刻將手中一把油紙傘遞了出去，藉口天氣變幻莫測，自己是來給自家小公子送傘的，把傘擱在門邊，不及對方反應，飛也似的奔了出去。
還好入秀士林讀書的均是慈光貴族世家子弟，家中豪富，配上幾個童僕伴讀也不足為奇。更兼見識了老夫子的怒顏，堂上一干學子也無人敢出來指證應聲，到讓他這魚目混珠來路不明之人逃過此劫。
可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剛到大門口，這場傾盆大雨就潑了下來。少年惦記著東市的善淵書肆裏今天新到的書，再一看天色，心知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萬一站久了引人注目，就更是大麻煩，看看空空如也的雙手，他心中不由得自嘲，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一咬牙一橫心，他便要往雨裏沖，冷不防身邊一襲紫影閃過，在他手中塞了個什麼物事：“這位小哥，用這個吧。”
待他反應過來時，手中已多了一把傘，回過身去，那襲紫影亦撐著一把白紙傘，往書院裏面去了。
難道是木先生來了？他也是慣穿紫衣的……少年摩挲著傘柄，心中猶疑不定，也不知對方到底姓甚名誰，日後這傘要如何歸還。忽覺指下異樣，定睛看去，但見傘柄上刻著三個字——
應十德。
“應十德？應十德……”少年口中喃喃自語，這名字可真眼熟，難道就是那送傘之人的名姓？猛的一拍腦袋，他不自覺的笑了起來，這“應十德”，可不就是他自己麼？

“真是人心苦不足！”
“應十德”這樣想著，忍不住便苦笑。沒名字的時候，天天惦著取名，現在名字多了，又有點無所適從。從殺戮碎島到慈光之塔已經三月有餘，對自己隨手取的這個假名，算起來仍有幾分不習慣。
兄哥私賜的“符應”之名，才更適合自己心意啊。
然而在殺戮碎島，女子地位極低，名字這種事，即便有也不能聲張，否則便是僭越，是蔑視法度，就算是她，殺戮碎島攝論太宮府的小姐，棘島玄覺之妹符應女，也全不能例外，更不用說象現今這樣，靠著兄哥幫助，瞞天過海偷偷離島，來到這千里之外的慈光之塔求學了！
萬一事泄……
符應深知其中利害關係。雖說慈光之塔不若碎島那般輕賤女子，但她仍是扮了男裝，換了假名，行事恪守低調。

符應這副模樣在秀士林旁聽也有段時日了。秀士林的主講者是聞名四魌的名儒木惟風木先生。她只是在門邊靜靜的聽講，裝成個啞巴，那木先生也不計較她的來路出身，當她不存在似的，由得她日日蹭課。
幾個月都平安無事，誰想到今天才換了個座師，她就被這般地攆了出來。
這種事，符應在碎島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在男尊女卑的國度，女子仿佛存在即是錯誤，恨不能事事都要涇渭分明，以突出女子的卑賤。貴族世家也不例外，女子被允識字已是恩典，所讀之書，大多也只限於女四書之類的，渾渾噩噩守著本份度日。
像她這樣好奇心甚重的孩子，自是難以滿足，便仗著兄長官居高位和祖上蔭功，扮著男裝出入學堂偷學。這其中風險自是有的，一被識破，就要飽受責駡當場攆走，久而久之，她練就了一張極厚的無賴面皮，每次倒楣時，不過耐心聽著老師罵完，拍拍身上的塵土，若無其事地走開。
棘島玄覺自襲攝論太宮一職後，事務繁忙，對此也不多過問，只要小妹人在棘島，他就能給予她足夠的庇護。符應求知若渴，他就放著她去自由自在的讀書習字。自他被擢拔為文官之首後，方有正經的空閒時間，來為她傳業解惑。
初到慈光之時，符應曾聽人說，慈光之塔多文人名士，好清談，喜論時事卻又不屑出仕為官，因此民間私學林立，正宗的官學秀士林，反倒是矮了一頭。只是兄哥玄覺自從改任文職後，在碎島便大倡官學，私學少有人提，符應依此類推，總覺得慈光重文抑武，官學只會比碎島更強，何況有名儒坐鎮，仍是值得一觀的——最主要的是，官學師生之間關係疏離，並不固定，不致被業師看出破綻來刨根問底。
可此時握著手中失而復得的傘，她暗思方才那個小謊應已破局，秀士林大概是不能再去了。看來下回不管出入哪間書院，還得換一身華服。再歎一句看碟下菜真是古今亦然，古人誠不欺我，她一邊琢磨著要不要再粘幾片鬍鬚裝成個美髯公，一邊在雨中匆匆而行，往東市的書鋪去了。

慈光王都的東市多為騷客文人聚居，亦有三四座規模可觀的書院坐落於此。善淵書肆便占著這好市口，深得天時地利人和，頗有名氣。如今的善淵書肆，早已翻建成了一座三層小樓，內中裝飾精緻，書香檀香混繞在一起，更顯典雅氣象。
善淵書肆的覃老闆見了來人，忙不迭的吩咐手下搬書，滿臉堆笑的迎了上去。抖開一張長長的書單，很是歉意的說道：“應公子，您要的書十本裏有了八本，那本《七針論》實在難得，已托了瞭城的同行去打聽了，至於那本《青囊符應經》……小的們孤陋寡聞，未曾聽過……公子是不是記錯了？”說完輕輕一咳，清了清嗓子，極客氣地追問是否還有什麼需要。畢竟這位應公子，雖說衣著平常無奇，舉手投足也不見富貴派頭，但出手豪闊，開了老長的書單一口氣就付足了書款，對那些市面上罕見的奇書，更是屢下重金求索，覃老闆自不敢小覷，每次見這位金主前來惠顧，都是茶茶水水地伺候周到。
被喚作“應公子”的正是符應。自來慈光後，她便以男裝示人，連聲音都是用秘術偽做男聲，此時被這般公子來公子去的叫得有些不自在，心中卻反復提醒自己，要儘快適應“應十德”這個身份了。
那覃老闆見她眉間一絲失望，暗暗揣摩來客心理，笑著推薦起其他的新書：“一有消息，小的自然會通知應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這本新到的《簣山詩話》？簣山老叟新作。這位的著作可是有口皆碑的，新書一出，洛陽紙貴啊！”
聽著覃老闆將這冊薄薄的詩集吹得天花亂墜，符應好奇心起，隨手翻了翻。內中所書儘是些風花雪月。棘島玄覺對詩賦並不在意，極少寄情其中，常說不過是文字遊戲，于治國理政並無多少裨益，符應受兄長影響，對此也素來興趣平平。這滿紙的柔情繾綣，乍一看來只覺矯情，說不出的做作，草草翻過兩頁便旋即合上，歎了一句：“為賦新詞強說愁。這什麼山裏的老頭也不過如此。”
話音未落，樓上聲響，踱下一名妙齡女子來：“閣下好見地——但閣下可知‘簣山’二字真意呢？”符應循聲望去，那女子正一字一步的緩緩下得樓來，一頭青絲如瀑，明眸皓齒，粉面含笑，一張素顏無需任何多餘修飾，一入正廳便是滿室生輝，行過之處帶起一縷素馨蘭香，沁人心脾，頓時看得廳中諸人都呆了。
覃老闆一見那女子，立刻拋下她這位“應公子”，趕忙上前解釋道：“驚動小姐了……那位公子新到都中……”話未說完，便被那女子抬手止住，丹唇輕啟，嫣然笑道：“今日相逢也是機緣，這位公子但說無妨。”
符應觀其舉止，聽其言談，心知慈光女子與殺戮碎島不同，滿腹經綸的才女更是不勝枚舉，不敢托大，連忙施了一禮，言辭謙遜：“在下於詩詞一道只是一知半解，隨意一句，還請姑娘不必當真。”
“咦，此言差矣。各花各入眼，強求不得。據我看來，這詩寫的確實算不得一流，所以我想請教請教公子高論，尋個同道。”那女子亦不還禮，但話說的客氣誠懇。
符應見她如此這般，心中戒心大減，沉吟片刻回道：“進簣雖微，終焉為山。在下想來，那‘簣山’當做此解為妥。”
那女子聞言點頭道：“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勸人踏實治學。”
“然則為山九仞，恐虧一簣——以此為詩集名，倒也合了那作者的功底。”
“解的貼切。”那女子笑意更甚，拍手稱讚。這二人一說一應，倒似真尋了個知己，卻聽得周遭諸人大為窘迫。那覃老闆湊到符應身邊，扯扯她的衣袖小聲道：“應公子……那簣山老叟，你竟不知是誰麼？”
符應一個大愣怔，不由自主的問道：“是誰？”廳上諸人有竊笑有低語有冷眼旁觀，仿佛約好了一樣看個笑話，卻也不知是笑這外鄉來客“應公子”，還是笑那國中聞名的簣山老叟了。
“這也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那女子上前幾步，翻開一本《簣山詩話》，淡然道，“簣山老叟，便是無衣師尹，現今秀士林的座師。”
符應聞言眉頭微皺，依稀憶起前兩日聽人提過木先生要離開秀士林，將有個什麼人接替，到底不關心慈光的官吏委任動向，便沒有記在心上。現在想想，早上那攆走自己的老頭，怕就是新來的什麼無衣師尹，怪道念的都是“豈曰無衣”呢。不由得低眉歎道：“原來是他……”
那女子卻是奇道：“怎麼？公子見過那無衣師尹？”
“不敢確定……不過……應當不錯的了。嘿，簣山老叟……那糟老頭可凶的緊啊，一把戒尺舞得凜凜生風。走了大儒木惟風，卻來這麼一位接手，也難怪慈光的官學江河日下。”符應心中為木惟風暗抱不平，更因翻過這詩集，對那無衣師尹的能力持了懷疑，是以所言即是所想，不曾深思眼前女子與那無衣師尹有何關聯。
此言一出，廳中諸人雖有一些幸災樂禍，但當著這位小姐的面，也覺得這位外鄉人說話太過肆無忌憚。所幸慈光之塔素來提倡相容並包，只要不違法度，皆可暢所欲言，因此也無人當面指責，只看這華衣女子如何怒髮衝冠整治這短衣小廝。
豈料這女子仍是笑意不減，又道：“公子看人精准，讓人好生佩服——那無衣師尹，骨子裏可不就是個糟老頭麼？且不去提他。适才聽公子說到《青囊符應經》和《七針論》？這兩本書存世極少，所以世人不知，公子真是見多識廣，知道這兩本奇書，想必公子亦是醫道中人咯？”
“昔日家兄曾親授了幾本粗淺醫書，在下不才，略知皮毛而已。”
“哦，那也算是家學淵源了。”那女子笑道，“我名即鹿，祖上好讀書，家中亦有些善本，碰巧便有你說的這兩本。若公子不嫌棄，可往我府上一觀。”
符應聽聞此言，心中甚喜。《青囊符應經》失傳已久，於她而言，只因書名合了自己的名字，勾起了興趣而已，但《七針論》乃是針灸奇書，據聞書中記載了不少神奇的穴位針法，因此她才不惜重金一定要弄到手研習一番，看看究竟是以訛傳訛，還是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作用。如今這書自己送上門來，她又豈會拒絕他人好意？

符應跟著那自稱“即鹿”的女子，一前一後出了善淵書肆。看那女子衣著打扮不俗，符應猜她必是出身富貴，可是卻無隨從相伴，也不似尋常慈光有身份地位的大戶小姐，出入必是香車寶馬。
這樣的事在碎島司空見慣，但身在慈光王都，符應也不由得略略一奇，不知這即鹿家中是否真如她所言藏有那兩本奇書。再看她步履輕盈，顯見得輕身功夫不弱，方覺自己适才聽到那兩本書就欣喜得過了頭，連這些細節都未留意到，果然是閱歷太淺。
心念輾轉之際，符應腳步卻未放慢，不知不覺便已過了朱雀大街，入了一條深巷。深巷之中，青石鋪路，兩旁皆是高牆青瓦，皆是慈光貴族大戶人家常見的屋舍，未有分毫異樣。當下微一沉吟，多留了個心眼，只提醒自己也不可將人防得太過了，凡事隨機應變吧。
即鹿見她落在後面，也放慢步子和她並行，東扯西扯的閒聊。無非也就是籍貫何處，來都中是謀事還是求學，專長為何，喜讀什麼書。
符應只得將準備了已久背得爛熟的說辭說了一遍，姓名是假的，籍貫自然也是假的——特地選了遠離王都的北地桃郡，此郡多崇山峻嶺，民居散落其間，不好查對核實。所幸對方也僅作客套瞭解罷了，勉強應付了過去。
即鹿的家便在巷子底的一扇朱漆小門後面。開門的老嬤嬤只道了聲“小姐”，便逕自走開，仿佛對一切早已習以為常。符應跟著她又繞了幾個彎，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若大的庭院內遍植花草，品種尋常，但遠近高低錯落有致，高的青桐綠葉滿枝，矮一些的龍爪槐亭亭如蓋，翠的是木樨，赤的是石楠，遠遠的牆邊開得歡快的不知是葉子花還是薔薇，廊架上覆著紫藤，一串串的垂下來，遮去了大半暑氣，只在地上落下點點光斑。這庭院的花草樹木並不刻意打理，任其自然生長，少了幾分扭捏矯揉，多了無數自在悠然。蜂飛蝶舞，鳥鳴蟲唱，花草香氣交織，步行其間，真是說不出的幽靜愜意。
符應淡淡一笑，暗想能將自家的書閣安置在這樣的地方，主人家還真是會享受。
微風攜著一陣清香襲來，又讓她念起自己在家時種的那些香花香草來。棘島上的攝論太宮府也是精心營造，壘土為山，引水為川，亭台軒館一樣不少。只是兄長棘島玄覺素來隨意慣了，也不差人打理，倒是便宜了她。符應初諳醫道之時，便拔去那些無用的花草，改種了不少藥材以作備用，好好的一座富麗堂皇的太宮府邸，被生生整成了一個大藥圃。後來棘島玄覺目力衰退，明升實降遷了文職後又蒙雅狄王恩典離開王都回到棘島，過著名為養病實為賦閑的生活。符應善解人意，深知兄長病從何來，便悉心栽植了不少香花香草，不止有安心寧神的功效，更希望能以草木自然之氣，化去昔日“碎島戰神”身上的硝煙血腥。

[ 此帖被ms.susan在2011-08-28 18:1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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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1-08-03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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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齋居栽竹北窗邊
步移景異，書閣前又是另一番景象——翠竹掩映，鬱鬱蔥蔥，如浪綠濤下，那書閣更顯清雅又不失氣勢。門上匾額工整的題著“七德齋”，也是十分應景。
符應入得書閣，見內中書架林立，藏書驚人，方知即鹿所言非虛，待見她取出兩本古舊善本，更是欣喜，先前的疑慮盡消。即鹿笑言這兩本也是祖上古物，算是件傳家寶，因此依著她家規矩，概不外借，只可在書閣中翻閱抄寫，言罷又吩咐下人端上茶水果品，備好筆墨紙硯。符應看到窗邊擺著四張大書桌，大概也常有外人來此借閱書籍，盛情難卻，當下也不再多行虛文客套，略略謝過，便坐下來細細揣摩書中真意。即鹿另有事忙，逕自離了書閣，不知往府中何處去了。

日影西斜，鴉雀還巢，室中漸暗了下來。符應猛然驚覺，抬起頭來，臉上一片潮紅。初夏時分午後最易困倦，這裏又是幽靜清涼，自己居然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著了，案頭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頂香爐，焚的是上等百合香，更有催眠安神的效力。符應暗罵了自己數遍，幸好筆墨沒有弄髒書卷，否則拂了人家好意不說，弄壞了這古籍善本，她可是會替主人心痛的。
正欲起身離開，書架旁卻轉出一人來。符應與那人一照面，雙方俱是一愣，但見夕陽輝光中，影影綽綽勾出一襲紫影來，寬袍大袖，不戴頭巾。在慈光之塔，尚未取得功名又志在廟堂的讀書人，均以方巾包頭，以昭顯身份，符應見此間藏書可觀，主人必定不凡，而來人身著華服獨自進出，又不著巾，想必不但與這書閣主人頗有關聯，身份也自非凡，不是慈光官吏，便是商賈名士。可惜即鹿此刻不知哪里去了，否則代為引薦一下，至少也能免去幾分尷尬。
不料那男子愣怔一下後，將她打量一番，嘴角噙起一抹笑，拱手道：“這位公子想必也是即鹿的朋友了？”
符應聽他對即鹿直呼姓名，心中一動，暗想難道他便是此間主人？見他樣貌年輕，一時也不知是即鹿的兄長還是叔叔，只得先見禮，含混地稱了一聲“先生”。
那男子輕聲笑道：“小妹即鹿雖是女子，卻喜在外面走動，結交各路好友。她年紀尚輕，又是生性頑皮，出門在外，也多仗朋友們襄助。若即鹿言行有所不妥，衝撞了公子，還請公子海涵。”既稱即鹿為妹，想來這男子當是即鹿的兄長了。符應卻被他這番客套弄得一頭霧水，心想那即鹿姑娘行事頗不按章出牌，她這兄長說話又是沒頭沒腦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難道慈光的大戶人家，都是這樣的麼？
她一時間正不知如何介面，門外忽的響起一陣嬌笑，聲音婉轉清麗，一如林間雲雀——“大哥，原來你在這兒啊，可叫我好找。今日我可是親自下廚，做了你最愛吃的竹筍炒肉。”
笑聲的主人正是引符應來此的即鹿。此時她已換了一套月白常服，綰了髮髻，笑盈盈的湊到兄長面前，似是邀功請賞一般等著兄長表揚。
她兄長顯是不吃她這套，故作沒好氣的側過身去不看小妹：“即鹿，你又作弄人了。你再這樣頑皮，長兄如父，我少不得也請你來一頓竹筍炒肉。”
即鹿倒是不怕這威脅，仍是笑道：“大哥，當著外客的面，多少給你小妹留點面子啊。何況我可給你找了個知音呢。”說罷便為他引薦，“大哥，這位是應十德應公子，是我今天新認識的好朋友，他對《簣山詩話》可有一番見地呢。”
符應還了幾句客套話，無非就是“哪里哪里”，“豈敢豈敢”，心下一陣奇怪：難道這兄妹倆也對《簣山詩話》頗有微辭？
“應公子，你不要不好意思嘛。你的心思，不都寫在臉上了麼？”被即鹿這麼一打趣，符應不禁依言摸了摸自己臉頰，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想來這臉上潮紅還未褪盡。
“這位公子……”即鹿的兄長微一沉吟，“今早，你是否去過秀士林？”
“是啊……你怎麼知道？”符應更是一奇，旋即又被對方打量得頗不自在，。
卻見對方又是歉然一禮：“在下無衣師尹，特代秀士林副執教康百里向公子致歉。”
“無衣師尹”四字一出，符應愣在當場，再看那人身旁眼睛眉毛幾乎笑得揪成一團的即鹿，這才明白自己遇到了什麼人，到了什麼地方了。

這一頓晚膳，用的很遲。
天色原本也不早了，在七德齋一番閒話後，即鹿執意相留，非要“應公子”留下用膳，自己好多敬她幾杯，以表歉意。符應原來不肯，吃一塹長一智，這姑娘真真假假讓人摸不透，豈有再上她當的道理？
但那無衣師尹也開口挽留，說還有一些事想請教商議，符應見他為人溫文爾雅，一派君子之風，態度誠懇，倒不似其妹那麼狡黠，尋思做人不可太過堅持冷硬，不能駁了對方面子，何況一頓飯罷了，他是堂堂秀士林座師，自己是無名小卒，總沒道理在飯菜裏再加點百合香讓自己再睡過去吧。
這正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符應思前想後，雖然即鹿有誆她出醜的嫌疑，但自己也看到了想要的書，並不算虧。可待到洗臉淨手之際，她方明白無衣師尹先前為妹妹那番莫名其妙的道歉究竟所為何來——盆裏水準如鏡，映出她臉上密密的寫著的字——不正是她在書肆裏點評簣山老叟的說辭麼？
定是那即鹿趁她熟睡之際弄出來的傑作。
墨蹟沾水，很快就洗乾淨了，易容沒有受什麼影響。其實寫在她臉上倒也沒什麼，可方才她全無防備，自己評無衣師尹的那些話，不是被他一字不落的都看在眼裏了麼？
念及此處，枉她符應自恃臉皮極厚，也不由得神情大窘。
即鹿自是對她品評兄長詩作之言不滿，才小小整治她一番，但符應百思不得其解，若即鹿真如此維護兄長尊嚴，豈有如此這般讓兄長瞧見那些話的舉動？
再者，那無衣師尹顯然對此視若無睹，毫不放在心上，不見半分慍怒之色，看來涵養極好，但聽他又說請教，不知是為何故了。
符應一邊洗臉，一邊琢磨，最後只得暗歎，這對慈光的兄妹，說話做事都是拐彎抹角的委婉曲折啊。

用膳之時，倒是即鹿自己替符應解了心中疑問。三杯酒下肚，即鹿又命人給她滿上，舉杯笑道：“應公子莫怪。我們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吧？”
“話頭起的奇特，令人難忘。”符應收了先前的尷尬，也是以笑相對，“但這打，卻要從何說起？小姐想是醉了。”對即鹿的稱呼，從“姑娘”變成了“小姐”，言談之際不自覺的多了一份警惕和疏離。
“咿……應公子遠道而來，初入王都，不知如今王都治學風氣……”
正欲詳說下去，那邊無衣師尹輕聲咳嗽，示意小妹不要多言，即鹿卻不去理會，放下酒杯，滔滔不絕的說了下去：“今所謂名士大儒，泰半以人情博得，士林浮誇成風久矣，持朽腐之論，搏一己令名，非但自高身價，更相互鼓吹，結為朋比，早成治學風氣之痼疾。”
頓了一頓，即鹿鳳眸斜睨，看向座上的兄長，“這些話，我也是從某糟老頭那裏販過來的，今天拿出來曬曬而已。那本詩集本就平平，是某個糟老頭子厭惡如此治學風氣，故意寫來捉弄人的，偏就無人敢當面指出詩作的不足。今日好機緣，遇到應公子，才算了卻他找罵的心思。想來應公子若知道我是誰，這番話大約也就不敢當面直陳了，因此我費了點手腳，將公子請到此處，讓這老頭可以親眼看到，王都之內，尚有敢據實直言的治學之士，若有得罪，還請公子見諒。”言罷便是自罰三杯。
符應聽她一口一聲糟老頭，想一想自己那一番話，尷尬之餘，忍不住又好笑，偏無衣師尹全無異狀，她也只得拼命忍住。待幾巡酒喝過，一直在一旁陪飲的無衣師尹，開口和符應客套了幾句，略一沉吟，卻是將話題引向了今早符應在秀士林的遭遇。
“如應公子所知，慈光之塔官學聲名威望現今暫略遜私學一籌，卻仍是墨守成規，缺少變通。學中秀士，皆是出身富貴世族之家，只圖學成出仕，好承世襲之職，而秀士林外，為出身所限無法求學的，又不知多少了。你今早之際遇，實是常態，如惟風那般有教無類的，官學中其實少有人做到。”
聽他一席話，符應若有所悟：“既是這般，那些人若要求學，自然只能投入私學了。”略一沉吟，繼道，“先生莫怪我多言——私學林立，百花齊放，暢所欲言固是好事。然若官學不立，則如群龍無首，時間久了，各行其是，恐將弊大於利……嗯，總得設法讓官學辦得更好才是。”
棘島玄覺在碎島初倡官學時，符應初不解兄長用意，明知雅狄王將兄長明升實降解了兵權，何必再攬上新的麻煩？她當時年紀尚輕，閱歷也淺，追問之下，玄覺只簡單解釋了幾句，未作深入。符應記是記在了心上，這時自覺契合，款款道來也不費功夫，但贊同之餘，到底少了幾分體會，自行添加的最後一句，倒很顯露了幾分少年的心性。
無衣師尹抬眼相視，既不表認同，也不出言駁斥，倒似全無聽見一般，淡然笑道：“對此情狀，有心之士也頗為無可奈何。昨日我與木惟風先生交接，他特地交待我，說近兩個月，有位短衣少年日日前來旁聽，從不多言，卻是風雨無阻，聽得也很是專心，希望我接手後多加留意。”
符應知他所言的少年便是自己，淺淺報之一笑，聽他繼續說下去：“我剛回秀士林，一切千頭萬緒，這第一日，還要和各方作交割，更是繁忙，只得讓副執教代講。副執教康老師為人博學，治學嚴謹，但在禮數上一向嚴苛周到，見你面生，又未按秀士林學規穿戴，這才動了怒。”
符應不知無衣師尹所言是否屬實，抑或是在護那老夫子顏面，也不好說什麼，橫豎自己也未對此事多上心，只舉杯還禮：“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是在下僭越了。”
“是我實在事忙，未能及時解釋清楚。只想著傘上留有公子姓名，日後有空，慢慢尋訪，亦可有所彌補。”無衣師尹複又輕歎。
“大哥你可要如何彌補？少在這裏打你的官腔了，多說些實在的才是。”即鹿忽的插口，臉上笑意盈盈，口中卻不給師尹面子，也不知她到底是幫著兄長還是幫著新認識的“好朋友”。
“秀士林為慈光官學，更是與世家豪門關聯密切，盤根錯節，木先生默許外人旁聽那麼久，亦是破例了……”
“沉屙痼疾，不破不立。木先生代大哥你在秀士林三年，一則性子淡泊，二則無心掌權議政，這才沉屙難去，如今大哥你是座師，又未卸去主教化的師尹之職，這秀士林的事，還不是你一句話？”
符應險險笑出聲來：“小姐此言差矣。既是官學，便是公家所立，豈會是誰家的一言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師先生身負公職，更要聽命於人，受律典瑣規節制，行動決斷，哪能如此地隨心所欲？”
無衣師尹向她微一頷首，謝她代為解釋。那邊即鹿卻莫名掩口而笑，師尹也不去管她，又道：“欲行改革，亦非對現有一切全盤否認，但求並存。因此，木先生與我，早已籌畫多年，不如另闢蹊徑，在秀士林外，增設貧士林，不計出身地位，擇賢而錄。”
“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符應問道。
“忠孝節義之外，更應以啟發民智為先，平地起高樓，也總得先夯實基礎。只是此事不宜操之過急，還請應公子耐心等待。”
“罷罷罷——”即鹿不耐煩的起身給兄長添酒，“說得口乾舌燥，還不是繞回去了？”
“凡事不可一蹴而就……”
未待無衣師尹說完，即鹿又將他打斷：“大哥你和木先生就是操心勞碌命，忙忙碌碌那麼多年，卻又是一無所成。要我說你又不是界主，何苦管得如此之寬？治學便是治學，為政便是為政，一心二用，得不償失。”
“師先生居安思危，先天下之憂而憂，倒也是不錯的。”符應心中一歎，想這人倒是可與兄哥玄覺一談。
即鹿揉揉臉整整表情，又道：“是啊，我這小燕雀怎知你們這些大男人的鴻鵠之志？也罷，不如說點實際的。”轉向兄長，繼道，“應公子既然一心向學，以後我家書閣便隨公子自由出入了。大哥，你也精通醫術，若在家空閒，也拿些珍本善本海內孤本出來，指點指點這位好朋友，別小氣嘛。”尾音卻帶了嬌嗔，又含著不容拒絕之意。
符應忙道：“師先生事務繁忙，怎好打攪……”
話音未落，那邊即鹿已經笑成一團，座上的無衣師尹臉上抽了幾下，似笑非笑的無奈道：“……在下……在下不姓師……”

無衣師尹，祖上是慈光的古士族分支，所謂“姓者統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別其子孫之所自分”，他這一分支祖考之姓為太叔，氏姓為宰父，俱是慈光之塔自古以來的敬稱，乃因為物望隆厚尊貴所得。後迭經亂世，這樣的敬稱為氏姓，就每有惹禍之嫌了，又不願改名變易祖姓，於是他這一支便以無姓為姓，只取字與號，而不取姓與名。個中詳細，若要深究，可洋洋灑灑寫出一篇萬言考據來。

符應從善淵書肆的覃老闆那裏總算打聽清楚，暗暗咂舌，這慈光之塔地方不大，人倒真是複雜，一個姓氏都能說出那麼多門道。心想自家殺戮碎島，不管怎麼被外人說是民風彪悍，民智愚昧，做事還是很清楚的，就拿取名來說，王樹所誕聖王之外，餘者皆以島名為姓，內中再細分，棘島以玄色為尊，主樹所出的大世家自然便冠玄姓，哪里會扯得上這麼多上古旁支避諱的說法來？
符應在慈光王都三月餘，深居簡出，也不與人深交，並不知道慈光的貴族世家才有那些繁複講究，那覃老闆能知詳，也只因為是生意上場勢利眼，對有身份有地位的客人要倍加關注，方能投其所好，留住回頭客。但覃老闆也不知她打聽這些究竟為何，只當這少年對師尹家的妹子，大美人兒即鹿小姐一見傾心，再細細琢磨這喜著短衫的應公子，看樣子雖不是什麼生活拮据一窮二白的酸書生，可到底摸不透家世來歷，又無功名在身，想怕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師尹家的即鹿小姐，王都之中誰不知道？”覃老闆把這事當笑話與人閒聊，“王都一枝花，可惜是朵刺玫。”
刺玫又香又美，可帶著刺，不是什麼人都能採摘的。
更多的人聽了只是當個新樂子——無衣師尹出身世家，祖上也算個顯赫的書香門第，可他這一支到了這輩，只余兄妹二人，家產無多，衰落難複。那無衣師尹還算給祖宗爭氣，弱冠出仕，年輕氣盛的時候也是風光無兩，只是爬得高摔的慘，不久就被貶去外地數年，聽說在地方上，也是個極不安分的。
說到這些，旁觀者只帶了三分戲謔，如同講一個暴發戶的發跡史一樣，也就自然而然的揣度起他那個才貌雙全卻至今待字閨中的妹子來——既算個奇女子，必是奇貨可居，如此惜嫁，定然是師尹想留著妹子與權勢富貴之家結親，好扶搖直上九萬里，大利前程。
這些市井閑言，覃老闆當然不會當著“應公子”的面說，但多多少少也會漏一些到她耳朵裏。到底與師尹兄妹也算相識了，符應並不當回事，誰人背後無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平日便按之前說好的，照舊往即鹿家中尋書看，只是心中提醒自己，現在是男子身份，不可與即鹿過從甚密。書中遇上疑難，便找那無衣師尹參詳，秀士林的座師耐心倒是極好，只要有空，也樂得給她指點迷津。
符應專研醫術，力求醫術精進，于聖賢之書治世之言興趣寥寥。她來慈光，也是違了碎島律法，只求儘快學成，好回去為兄哥醫治眼疾，讓他重見光明，若能尋得良方奇藥，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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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1-08-04 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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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吳姬壓酒勸客嘗
時值五月，正是仲夏。慈光之塔常年無雪，夏日更炎。符應久居殺戮碎島，棘島雖算不上四季如春，但因為四面環海，海風終年不息，盛夏也不覺炎熱，如今這慈光的酷暑便讓符應頗覺難捱。
更因喬裝易容需要，束胸只有比往常裹得更加嚴實，動輒揮汗如雨。好在那無衣師尹府上備著不知用什麼秘法制成的冰塊消暑，符應前去府上打攪的次數不自覺的多了起來。正好尋個妥帖清涼之地，安安靜靜的溫書，以期在今年的慈光醫試中順利通過。
四魌界中，因四魌天源流注分佈的不同，四界環境差異極大，進而造就了各國迥異的民風。殺戮碎島北鄰慈光，南毗佛獄，雖有蒼茫大海作為天塹，但也禁錮了思維視野，更因碎島人皆為樹生，女子無生育能力，千百年來男尊女卑，尚武好鬥，不若慈光之塔這般重文治教育。碎島醫官地位高不成低不就，更不要說女子從醫了，因此也沒有針對醫科所進行的考核。
身而為女，是她無力改變的事實，但符應仍會有數分碎島子民的自尊自覺，不會對慈光的一切頂禮膜拜，只是一想到這些，符應心中也不得不承認，慈光之塔在某些方面，是比殺戮碎島開明得多。
不說別的，單論這醫試的開設。據說慈光之塔去年訂律法，言明若要開設醫館以行醫為生，須得通過這三科醫試。對當政者來說，是網羅賢才的方式，而對普通百姓來說，則是以官家手段嚴苛要求醫者，考察醫術，正醫道，樹醫德，杜絕濫竽充數之輩欺世盜名害人性命。
也有一些身懷絕技的名醫照樣該做什麼做什麼，對這興起只數年的醫試不以為然，只要不出人命官司，也無人刻意過問。不過對符應來說，她還是更願意信那官家的一紙文書，除此之外，她也確實想不到還有什麼方法能驗證自己的醫術了——不是每個大夫都能遇到一兩例奇症的，更何況她還是個相當年輕、資歷極淺的大夫。

又過了月餘，一切相安無事。轉眼便到了八月初，天氣卻不見涼，師尹好容易料理完手上的公務，回到家中坐定歇息，看到妹子一個人從外面回來，正一邊叫熱一邊抱著茶碗大口喝水，這才想到什麼，問她：“好像有半個月沒看到你那個應公子了。”
即鹿手中的茶碗一抖，差點潑出去，嗔道：“什麼叫我那個應公子？！”
師尹佯作不知，唇邊泛起一絲笑意：“是大哥口誤——是你的好友應公子，最近他怎麼不常來了？”
即鹿心知兄長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瞥了他一眼：“我怎麼知道？我對他恐怕還不如你對他熟吧？他不是很喜歡你——”突然頓了頓，慢條斯理的啜了口茶，“給他傳業授道解惑的麼？”
師尹左手香鬥略抬，輕輕嗅了一下，向即鹿那邊微微側首：“是啊，應公子之人品學問，為兄已替你考察的七七八八了，剩下一項家世未明。我最近太忙，尚未得空詢問——小妹，怎樣？是你自己去問呢，還是做兄長的親自出馬？”
見即鹿悶聲不語，師尹挑了一勺香粉放在香鬥中，開口又道：“小妹你看，這香是照著上回應公子給我的方子所配，用料平實，但效果奇佳，這幾日一試，不由得對他更是刮目相看。於細微之處也如此留心，這應公子對你也算用心了。”
“睡不著要熏香寧神的是你不是我，關我何事？”
“咦，小妹你有所不知，常言道‘長兄如父’，你拒人於千里之外，那應公子只好從我這裏下手。”
啪的一聲，將茶碗蓋蓋上，即鹿柳眉一挑，卻是笑道：“大哥你越說越離譜了，他可是……”話到嘴邊，突然止聲，不再說下去，只站起來走到門邊，雙臂環抱望著兄長，神情戲謔，帶著幾分得意，也不知心裏在盤算著什麼。
“他可是什麼？”師尹倒是來了興致，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即鹿看著兄長臉上茫然，微一搖頭：“算了，日後有機緣你自然會知道。你剛才問我怎麼不見他？大哥你是知道的，大熱天的我白天極少在家，至於你呢？這些日子忙得很，我都很少在家見到你呢。”即鹿所述也是實情，這段日子師尹忙著籌備某一樁士林大事，而她自己，則自有一個清涼去處。
師尹眉間一沉，不覺多囑咐妹子幾句：“小妹，暑天不可貪涼，你去那裏可記得多帶件衣服，不要凍到了。”
即鹿笑道：“囉嗦，果然是個糟老頭了。我看大哥你這麼忙，得找個賢內助來為你分憂。大哥，你可知道……”話說了一半，突然又吞了回去，頓時有些支吾。
師尹淡淡一笑：“旁人的閒言碎語，理他做什麼？若自己較真了，那反倒是讓謠言給唬了。”
“唉……總之人言可畏啊。”即鹿歎了口氣，“我真不懂，總有人吃飽了撐的要編派你。其實大哥你成親與否，與他人何干？”無衣師尹相貌俊秀，出身世家，算得上都中風流倜儻的人物，卻遲遲未娶妻，引得市井閒人無事生非，一分能說成十分，白的能描成黑的。流言閃爍中，若說的是即鹿自己，她倒可作塵埃揮撣而去，可非議的是自己唯一的至親，她心中不由得又是憤怒又是無奈。
“哈——”微風拂動，香鬥中散出一縷青煙，師尹只是搖頭晃腦地輕笑一聲，“主人翁悠悠然作無事甲，徒然急殺旁人。”
即鹿噗嗤笑了出來：“這可不是俗語說的——皇帝不急太監急麼……”話音驟止，似是猛的吞了個棗子下去，臉上略有些羞澀。
師尹似是未聽到即鹿這句不合大家閨秀禮數的俗語，起身道：“小妹，一會我有應酬，換了衣服就走。晚飯你自己吃吧，不用等我了。”
即鹿雖已習以為常，但難免神色一黯，卻隱藏得極好，不讓兄長察覺，應下聲來。
“也不用給我留門了，今晚酒宴在鼎玉坊，許是要鬧到很晚。”
即鹿聽他此言，起了幾分好奇：“鼎玉坊可貴的很啊，什麼人這麼大手筆？總不會是你無衣師尹自掏腰包吧，那咱們家可得有一個月要喝西北風了。”
“火宅佛獄三公之一的太息公宴請，請的是都中幾個名流名士。”師尹漫不經心的答了一句，其餘的，他亦不想多說與妹妹知道。
即鹿卻一沉吟：“明日便是大哥你正籌辦的書盟會，太息公難道對此也有興趣插上一腳？”
“小妹不要多想了，太息公從上天界歸國，路經慈光，多與慈光有頭臉的人物結交，也屬平常，何況此處是慈光之塔，她尚不至於有什麼不智之舉。”
“嗯……也是。這次書盟會聲勢浩大，可誰不知道盟長非大哥莫屬？”即鹿心中稍寬，仍是要多提醒幾句，“只是聽說佛獄人心思詭譎多變，窮山惡水出刁民，大哥你還得警覺著些。”
“不必擔心，惟風與我同去。”
“少飲酒，能早回就早回。大哥，我等你回來，你不回來我就不睡。”
“即鹿，你也這麼大了，別淨說些孩子氣的話，操那份婆婆心。你就安心睡吧，大哥應酬也是必須的，今晚就不回來了。”即鹿一愣，又聽兄長言道：“散了之後，我得約幾個朋友去春風閣坐坐。否則，再這麼下去，豈不是連‘無衣師尹有龍陽之癖’這類話都要有了？”
即鹿明知兄長只是戲言，還欲再說些什麼，都被師尹止住了，只得作罷。

鼎玉坊是慈光王都首屈一指的大酒樓，因其價格昂貴，菜式精緻，都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入其中，如入銷金之窟，為一道菜一個歌姬一支曲子一擲千金，早已是司空見慣的風流雅事了。
也不知佛獄是不是特地要擺譜顯闊，竟在此樓最好的閣頂訂了一間廳房，絲竹管弦一應俱全，歌姬舞姬跑菜等下人在廳外候了個裏三層外三層。落在應請前來赴宴者眼中，不乏有人暗自瞠目結舌，心道珥界主的朝廷賜宴，也不過如此規模罷了。
一桌坐滿，除去做東的佛獄太息公，餘者皆是慈光文人名士，更有七八人，為慈光私學書院的院士大儒，亦是明日將開始的一場士林盟會的重要人物。
慈光之塔士林之中，江湖書院勢力林立，並不受官學秀士林節制，無衣師尹一直致力由公學來統合私學，以期至少形成一種領袖士林的風氣，所以五年前，他明的暗的手段用盡了，促成了第一次的王都諸林山長講會，親自主持，被推舉為講會盟長，更定下了五年一次的約定，失去與盟資格的，則視為書院山長能力有欠，不宜繼續坫台教學。
如今第二次又將至，論此時身份，他是慈光之塔的師尹，主教，又兼秀士林山長，家族聲望不低，學問也好，雖無實權，但只要無衣師尹參加，這書盟會盟長，必定仍是由他連任。若真如此，慈光之塔的講學與書院，無形中都會被秀士林慢慢滲透進來，這當然是私學所不願見到的。
自然，火宅佛獄未必能知這關捩，但趁文士雲集都城，多作些拉攏交結，也不是全無原由。
四魌界中，火宅佛獄位於最底，四魌天源流經上三界後，到佛獄時已經所剩無幾，因此佛獄環境之惡劣，土地之貧瘠超乎常人想像，卻又偏養出了佛獄人彪悍的個性，一味謀求對外擴張，常與接壤的殺戮碎島交兵。四年前，碎島雅狄王為除邊患一勞永逸，主動長途奔襲直搗黃龍，連番惡戰後生擒了佛獄之王邪天禦武，緊接著又平定國內衡島叛亂，如今的殺戮碎島國力鼎盛，在四魌界聲名日隆，大有和上天界平起平坐之態。慈光之塔向來是文人主政，今日宴請的這幫文人，有私學的大儒，也有師尹這種無實權的官學主事者，明面上說不過是一頓尋常宴請，退一步想，雖不與軍國政事掛鈎，卻是一網打盡——這些人他日皆有可能鵬程萬里，位極人臣。放長線，釣大魚，對佛獄而言，遠交近攻，多與慈光文士來往，總是不錯的。
佛獄的心思原也不難猜，只是座上不少私學的院士大儒，見著師尹在場，未免有幾分尷尬，翻來覆去琢磨的，倒泰半與明日的書盟會有關了。做東的太息公八面玲瓏，冷眼看過，早將這些眾人心念看出了個七七八八，但談笑宴宴，只當全然無事，引眾人落座後，親手滿斟一杯，令人送到師尹之前，柔聲笑道：“早聞說秀士林山長為慈光士林首領，今日一見，幸何如何。本來我尚擔心自己這幾分薄面，請不動大駕光臨，直到現在才真放下心來。”一邊說話，一邊虛按了一下胸口，嬌慵之態畢現，饒是席上多是飽學之士，也有那定力差的心頭一蕩，只想：“都道佛獄態息公美豔無匹，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師尹含笑稱謝，起身雙手接了酒盞，那邊太息公又斟一杯，請人送到師尹座邊另一人席上，那人一身青衣，竹簪束發，灑脫不羈，在一群峨冠博帶的大儒中尤顯醒目，眾人中有對此人熟悉的，少不得暗裏向左右介紹：“原來是大儒木惟風，太息公好大的面子，連他也請得來了。”自也有人識得其中關鍵，暗自思付，“木惟風自視極高，最厭應酬，肯來這種場合，多半因了無衣師尹這個同窗，卻不知明日書盟會上，他是否也會破例出席，襄助秀士林一方？”木惟風卻不起身，待侍者放落杯盞，這才向主座上拱了拱手。他的學問震動四魌界，狂名也是四界知名，太息公自然不以為意，倒是其他私學的名儒們看過來的眼神裏，便更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猜忌意味。
師尹來前，也曾反復揣摩過佛獄用心，除了前面那一層外，他更多一分顧忌，畢竟書盟會于他意義遠大於別人，佛獄這一場宴會，來得真是巧合得令人生疑。但此時見私學中最主要的幾家山長也自在席，他心中反而輕鬆了一二，大家同列一席，如果真有什麼算計，自己與木惟風這好友也斷無判斷不出的道理。
待此時太息公斟酒單敬他二人，師尹嘴角禽笑，不動聲色地往旁看去，正撞上木惟風投來的目光，一觸之下，都已明瞭對方意思：“難道佛獄用心，除結交之外，另一層意思，僅僅是挑動公學私學諸山長之間的更多不滿？慈光之塔號稱暢言無礙，對私學爭鳴一向寬容得過份，公私學的對立與不滿也早冰積三尺，太息公倒真有點多此一舉了。”既然同作了如此判斷，卻也不由都放下了心來。
仍是太息公敬酒，自然優先了師尹與木惟風二人，主人一圈敬下來，眾賓客也少不得相互客套一番。木惟風不喜熱鬧，自不會主動攬這個麻煩，師尹以秀士林首座身份，又有意營造公學統率士林的格局，越是這種場合便越須主動，當下太息公含笑落座後，便換了他起身，先與太息公對飲一杯，便是與眾人招呼談笑。他又一向擅於口才，應變神速，敬了大半圈下來，軟硬釘子雖碰了不少，仍應付得八面玲瓏，得體之至，令一些對他的做派並不贊成的文士也暗自點頭：“難怪此人能促成書盟會並親自主盟，不論是學養識見還是人情世故，在慈光士林當真是首屈一指。”
但到底有人按不住心中積累的不悅，敬了大半圈過來，便有一名大儒冷笑起身，仗著酒興，舉盞向這邊一示意，道：“師尹你以秀士林首座身份，敬在下的這一杯酒，當真是令我不飲自醉，喜不自勝了。但禮尚往來，善祈善頌，亦是我輩士子當持的禮節，師尹大人，你說是也不是？”也不待師尹作答，那人自己一飲而盡，大聲續道，“善祈者，從彼之願也。無衣師尹，貰山老農，以家世自勵，以積跬步致千里自警，故大人之願，當在於鵬程千里家世顯赫之上。師尹一職雖清貴非常，但不主政務，有屈你無衣師尹之大才，今日在下斗膽，便祝你連升三級，鴻圖大展，來日造福我慈光之塔，聲望之隆盛，甚至能蓋過我慈光四依塔中的歷代前賢聖者！”
呯！
一聲輕響，一邊的木惟風手中酒盞猛地頓於桌面，而整個酒席之上，也一瞬間幾近啞雀無聲！
握事者，尹也，天子之下設三公，師尹其一也——
雖然慈光之塔吏治幾經遷變，已非全依古制，師尹一職，更早已跌為三公之末，徒存其名，不能具體參政，只能主一境的師道教化而已，但品秩畢竟擺在那裏，升一級為司徒，再升一級為塚宰，若再向上升得一級的話，那便是當今慈光之塔的界主之尊了。
說話的那名大儒手捋長須，持了空杯冷笑而立，顯然非是酒後隨口，而是有心用來擠兌這秀士林山長的了。
師尹只是微笑，暗裏微一搖頭，令木惟風不用來為自己解圍，舉起酒盞，欠身向那名大儒回了一禮，淡淡說道：“老先生獎掖後輩，無衣心領情會，不勝感激。但過猶不及，古有明訓，先生既知我以以積跬步致千里自警，則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則萬事須致力於眼前。四依塔諸聖賢非我所能望諸項背，但聚天下英材而教育之，青出於藍，遠勝於藍，我的學生裏，卻未必出不了比肩前賢之人，先生這一句祈頌，無衣倒敢厚顏收下，只是另一句嘛……”
“如何？”
那大儒大聲追問了一句，得意之態，形諸言表，哪知師尹輕歎一聲，驀地將杯口一傾，將近七成的酒水灑向地面，說道：“人貴知足，受了先生一句祝，倘再受其他，便是自大，自大非禮，故吾一盞酒且只飲三成，三級之祝，終我此生，也只敢拜領一成，倘我百年之後，朝中能念我魯鈍，按禮追授一級身後之榮，則無衣師尹再無他願。”一番話說完，他嘴邊便又微有笑意，向那大儒也一舉空杯，道，“富貴在天何足憂，先生一句祈祝，令吾飄然之余，連身後的期願都有了著落，可謂善祈善頌之至了，無衣師尹先行拜謝！”語中自是另有含意，那名大儒知他覷破了自己心思，哼了一聲後性性然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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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劍拔弩張，與那名大儒交好的文士神色不豫，旁人不願惹出事端，就更是沉寂，但見各式名菜雖如流水一般的從眼下走過，席上諸人各存心思，食不知味，待師尹一圈酒敬完，眾人低頭飲食之餘，氣氛更見拘謹。所幸太息公畢竟是今日東道，又是局外人身份，見狀立刻清清嗓子，再讓店家開了三壇陳釀，扭著身段起來敬酒，言明今日不醉不歸。好歹將這尷尬僵局暫時揭過。
但一場插曲，倒是令眾人都想到翌日便是書盟會正日，公私學之間辯學論道，唇槍舌戰，只怕比方才的挑明針對更是激烈，需要一副清醒的頭腦才堪應對，因此座上慈光文士越發不敢貪杯誤事，只嘴上應了，點到即止，無人肯開懷暢飲。
太息公見這群書生縮頭縮腦，與自己的豪放相較之下，心中更是鄙夷慈光偽君子的扭捏造作，面子上卻仍要堆得笑魘如花：“佛獄如何，想必諸位也是知道的。我呢，也不在這兒打腫臉充胖子，酒微菜薄，讓諸位見笑了。今日之宴，本應放在書盟會之後才對，奈何身為三公之一，事務繁忙，明日便要動身回佛獄，所以酒菜什麼的，備得倉促了。吾，當罰！”言罷先是自罰三杯，笑吟吟的一飲而盡，未待諸人贊其海量，又是笑道：“邪玉亦知慈光大儒皆好風雅，今日特備下一班舞姬助興。”一擊掌，廳外等候多時的舞姬魚貫而入，一個個面容姣好，身材阿娜，座上有個把性喜風流者，立時看得眼直了。
絲竹悠揚，不知不覺中換了曲子，歌者相隨，音若穿金裂石，舞姬鶯鶯燕燕，金蓮細步搖曳生姿，袖翻如浪，留香四溢，端的是好曲好歌好舞，酒香醉人，粉香襲人。慈光諸人皆懂音律，聽到妙處，有人情不自禁的擊節相和，只餘木惟風一人繃著一張臉，正襟危坐。
師尹深知同窗脾性，如此場合他素不習慣，今日出席，真是賣了自己一個極大的情面，當下也不在意，自斟自飲，似是盯著眼前歌舞，卻是暗待太息公這場宴飲還有什麼花樣。
太息公見眾人歡喜，不禁笑道：“對這些舞姬的來歷，諸位大概有所不知吧？”此言一出，引得好考據者來了興致，品頭論足的開始討論舞姬的舞姿，師承來歷、舞曲出處，若有人當場筆錄下來，便是一篇引經據典的好文章。
眾人遍猜不著，太息公把盞媚笑，朱唇輕啟：“身輕如燕，粉面含羞，美如玉，柔似水——諸位大概未曾見過殺戮碎島的女子是何等風情。”
諸人聞言皆驚，連師尹木惟風都愣了愣神，忍不住對著面前衣飾豔麗的舞姬打量了幾眼。諸人且驚且疑，有見多識廣者不由說道：“太息公真是說笑了。誰不知道殺戮碎島律法嚴明？未經國主特許，碎島女子不得離境出島。”
立時便有人出聲附和：“正是正是。碎島女子據說溫婉柔順，極為聽話，但那碎島人皆由樹生，雖說男尊女卑比我們其餘幾境有過之而無不及，卻自詡與四魌天樹同宗同源，看得比別境人都高一等，怎會允許國中女子到他境做這等下賤營生？莫不是太息公專為今日之宴，偷偷擄來的吧？”
“咿——左先生有所不知。”太息公怕眾人不信，將原委一一道來，“殺戮碎島的雅狄王，威震四魌，莫說我們火宅佛獄了，縱是慈光之塔上天界，又有誰人敢在雅狄王的眼皮底下生事？”
“哈，太息公可是不打自招了？”席上發出一聲哂笑。
“諸位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兩年前衡島叛亂，雅狄王平叛之後，衡島再無昔日繁華，主樹玉株被伐後，島上已無生機，有往來碎島的慈光商人大發善心，便施以援手，帶上幾個人來慈光討口飯吃。衡島叛民苟延殘喘而已，還有誰理呢？橫豎衡島與慈光靠的極近，摩訶塹上的兩境官員也不多過問。”不待太息公作答，那邊站出來一個中年女子詳做解釋。看她模樣打扮，應是這班舞姬的領頭班主，一身的珠光寶氣，也不知靠拐賣衡島女子發了多少橫財。
仍是有人搖頭道：“你們這幫貪財不饜足的，愈發胡說了——衡島之事我也略有所聞。屠島三日，島上青壯年被屠殆盡，殺戮碎島素來視女子如草芥，自然亦不能倖免——班主何來這麼些衡島舞姬呢？”
那女班主咧嘴一笑，眼角堆起褶皺，厚厚的脂粉之下，透出一抹神秘：“這個嘛……官人大老爺行行好，這年頭誰不是出來混口飯吃？賤妾無才，不像大老爺們靠筆桿子吃飯，家底什麼的總得看住了啊。”一邊說，一邊斟酒相敬，那邊又有人幫腔：“唉，老梁啊，水至清則無魚，察物太細，亦非處世之道，你怎麼就忘了呢？”那名喚老梁的老先生也不好再問下去，只得接了酒杯給了份薄面。
那女班主拍手叫好，笑得花枝亂顫：“有道是，英雄不問出處，只要這下盤功夫好，一樣也能做巾幗英雄。”
一語即罷，說得坐下幾人立刻會心而笑，還有人愣了一愣才明白過來，口中罵了幾句，也終是帶著笑，只有木惟風讓人沏了熱茶過來醒酒，師尹仍是唇角微揚掛著淡然的笑意，似是聽到了又似是不曾入耳。
肆意的笑聲中，氣氛緩和不少，而污濁的心思，隱於表面之下，暗中湧動躍躍欲試，反而更好的融洽了彼此。
那女班主見諸位大人喜歡，也為廣結善緣大開財路，請了今日東道太息公的示下，借花獻佛與眾人一一敬酒。她為人圓滑又口齒伶俐，又善察言觀色，來去穿梭如流鶯一般，頗受席上歡迎。及到師尹，她取了大杯換了斟滿好酒：“這位先生定是大名鼎鼎的無衣師尹了？适才見大人一派端正，不知妾身是否有所衝撞，無以為敬，只一份薄酒賠罪，大人是否賞臉？”不待師尹推辭，一杯大碗公便推到面前。
師尹笑吟吟的起身推辭：“在下原就不勝酒力，這一碗下去，只怕今日便走不了了。”又怕對方以為自己輕視她身份，便立刻給自己的酒杯添滿，剛要飲，那邊太息公笑道：“走不了便走不了，讓老闆給師尹開間上房，再在這兒隨意選幾個舞姬伺候，有什麼？不過幾兩銀子的事，我太息公還付得起。”
話音一落，四下又有人忿忿不平：“太息公也忒偏心了，此等良辰美景，當是見者有份，怎能讓師尹占盡美事？再看師尹老弟你的身板兒，雖說酒壯慫人膽，但這一箭幾雕之事，還得量力而為啊。不可逞強，不可逞強——”尾音拖得老長，顯是借著酒勁揶俞師尹。
木惟風臉色一青，擲下茶碗便要拍案而起，要為朋友出氣，師尹眼疾手快，反掌將他右手扣住，按了下去，笑著應了幾句“說笑了”。場面上的事他見得也多，不能發作，只與那女班主將酒飲完。
那女班主在風塵裏打滾，亦是識人之人，見師尹窘況，也有幾分同情之意，換了小杯又與他斟滿，湊近了些低語笑道：“大人們喝多了，口不擇言是常有的。我也知道，誰不是端著架子腆著笑臉做人？都是黃柏木做磬槌子，外頭體面裏面苦。難為大人了，妾身一杯酒，讓大人擔這麼樁莫名的煩惱。”
師尹趕緊謝過，心中竟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歎，臉上依舊聲色不改，又飲了一杯。
豈料那邊醉話又亂響了起來：“你們瞧瞧，這一來二去眉來眼去的，看對眼了！都一旁說悄悄話去了！”
“咦？班主，你們郎有情妾有意的，今兒晚上，我們無衣師尹大人，可就交給你了。”
那女班主被拿著尋開心，不怒反笑：“交給我好啊。只不過我是半老徐娘了，師尹大人十之八九要嫌棄了，我可得知趣點，不在他眼前礙事。”
“糊塗！礙什麼事？！班主你是老驥伏櫪，老當益壯，老馬識途……老什麼來著？”插口的是郎川書院的隋望中隋先生，明日書盟會他只是陪太子讀書，盟長之位，怎麼也落不到他頭上，是以今日他喝得最多，此刻已是醉的厲害了，滿嘴的胡說，一句“寶刀不老”怎麼都想不起來，最後抓耳撓腮了半日，蹦出一句“老蚌生珠”。座下諸人噴茶大笑，東倒西歪，只木惟風仍是正襟危坐，不尷不尬的陪著同窗。
那女班主連同一班舞姬都是掩面而笑，說道：“隋老師說笑了，妾身雖是有年紀的人了，但身上保養還好……”說著又是一笑，瞟了師尹一眼，“聽說師尹大人尚未娶親，可不敢壞他大事。”
那梁姓老者也有些看不過去：“說到壞事，明天可是書盟會的正日……”原意是想提醒諸人不要鬧的太過，卻迅速被演沒在喧嘩之中。
“哦哦哦，這個也是有理。”隋望中掠了掠鬍子，不理梁姓老者之言，只與那女班主調笑。忽的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那這衡島舞姬定然不會壞事了！太息公果然想的周到！師尹大人啊，主人家一番美意，你怎好再三推辭？！”
“哈，隋老師說得好聽，焉知不是你自己那花花腸子裏的蟲子在爬？”酒氣沖天酒意上頭，喧囂聲此起頓時此起彼伏了起來。
“呸！你們懂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班主要能給老夫來個老蚌生珠，不不，麒麟送子，老夫必定重金給班主著述立傳——凡有水井處，必有班主大名。”隋望中醉意中帶了無數悵然，與之相熟的都知道，這位先生年過半百，卻是膝下無子，是他心頭一病。
“這事好辦啊。聽說那碎島神樹所產花蜜，服用後便能生出兒子，可惜碎島對神樹看管極嚴，花蜜難得，黑市上賣的比黃金還貴，也不知真假。隋老師若誠心，妾身可幫忙打聽。”
“鬼扯了！”隋望中勒起眼大聲道，“以訛傳訛之事也信？班主你也別掉錢眼裏了當心爬不出來！誰說我喝多了！我可清醒著呢——要真管用，碎島女人怎麼都還是不下蛋的母雞？！”
眾人又是笑了，有人站起來再敬了隋望中一杯：“隋老師說的很是！其實依在下淺見嘛——這生兒子，還是勤能補拙。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就看你功夫，深還是不深。”
那女班主早就笑軟了腰，太息公也不再插口，笑看一幫人敲碗拍桌，醜態百出。忽的又有人高聲道：“若說這班舞姬到底是不是衡島來的，哼哼，在下可有個好辦法——”故意清了清嗓子，咽了口唾沫，環視四周，緩緩笑道：“聽說碎島人因是樹生，與常人不同，心口多一條靈脈。有脈則必有脈象，只消給諸位姑娘把把脈，從膻中穴起，指隨氣走，氣歸丹田，不就一清二楚了麼？”有人立時拍手稱妙，嬉笑聲更盛，亦有人乘機打趣道：“木先生您是個見多識廣的，這裏只有您去過碎島——鐵先生說的是真是假啊？”木惟風身在其間只覺如坐針氈，早就是渾身的煎熬，嗆啷一聲將手中茶碗摔的粉碎，也不理眾人反應，起身拂袖離席。
師尹見狀也急忙告了個罪追了出去。
四下一片黑茫茫，已是夜深，鼎玉坊外燈火闌珊，也不知道木惟風往哪里去了。師尹想他離去時一臉慍怒，定是對慈光的這幫文士言行不堪十分不滿，但書盟會之基礎，依舊要仰仗他們。師尹一時還不能丟下這裏，只得整了整衣冠，又往裏去了。
師尹重新歸座，添酒回燈重開宴，向太息公解釋說，木惟風不勝酒力，又吹了風有些頭疼，方才已差人送他回去了，還請太息公見諒。
這本是漏洞百出的說辭，好在太息公並未說什麼，畢竟這次夜宴，請的是他們這幫明日要在書盟會大顯神威的書院執事山長，木惟風這慈光名儒，素來無心爭名奪利，不過是席上點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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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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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1-08-04 19:5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嗷，本想等看完再好好回覆的……但我還是先搶個沙發吧！
吃飯中，吃完慢慢來看，看開頭的樣子，符應真是充滿年少青春的活力感，這個故事開篇的氛圍很吸引人！光是腦補一下這裡的師尹和符應，都會覺得有種難以描述的默契（胡言亂語了）
好友慢慢貼！看沒那麼快啦，你這文寫得一如既往地細膩生活，大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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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sus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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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11-08-04 21: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引用
引用第4樓蕭瑟翩翩于2011-08-04 19:59發表的 : vdn`PS'#
嗷，本想等看完再好好回覆的……但我還是先搶個沙發吧！ Aj854 L(!
吃飯中，吃完慢慢來看，看開頭的樣子，符應真是充滿年少青春的活力感，這個故事開篇的氛圍很吸引人！光是腦補一下這裡的師尹和符應，都會覺得有種難以描述的默契（胡言亂語了） 9w^lRbn
好友慢慢貼！看沒那麼快啦，你這文寫得一如既往地細膩生活，大愛！ h%9>js^~

全文已經完成，分15章節，因為是拉郎配，前面鋪墊背景什麽的多一點，沒有到劇情，所以這幾天帖的比較快，暫時停一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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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erki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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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11-08-05 13:5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現在已經很少看到姑娘你這樣細膩的行文了~~平實生活的描述在人的腦海裡勾勒出一副慈光之塔的生活景象。
場景設定、人物描寫都非常美好~~~
姑娘加油=3=

青阳老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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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sus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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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9)

7樓發表於: 2011-08-06 21:3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四、搗藥叮咚玉杵鳴
1、
這一場宴飲，真可謂是賓主盡歡，直鬧到快三更才散。
師尹出門向來不帶隨從，一則沒必要，二則薪俸有限，養不起那許多閒人出來擺排場，從鼎玉坊出來，身邊卻多了兩個女子。散席之時，師尹也是盛情難卻——太息公軟硬兼施的非塞了兩個舞姬給他，特地吩咐要將無衣師尹送回府上好生伺候。
夜風甚涼，饒是暮夏，吹拂過來，也讓師尹額上一寒，接著便是酒後乏力和頭疼。臨行前，太息公還囑咐女班主明日將兩個舞姬的賣身契送到師尹府上，看樣子是真的要送給他使喚了。且不說他府上不養閒人，就算做使喚丫頭，也是不妥——即鹿可是最不喜風塵女子的。再者，看這兩個舞姬的模樣神情，乖覺聽話，溫柔無比，與傳言中的碎島女子卻有幾分相似，但眼神之中透出的驚惶警覺，又不似傳言的那般木訥無知，若不是被人牙子販來的，便是家中困苦不堪，生活所迫才走了這條路，偽作碎島女子，好把自己賣個好價錢——那殺戮碎島是什麼地方？雅狄王是何等角色？律法嚴酷，豈容慈光商人偷販碎島人口？
再看身邊二女，皆是衣著單薄，頗有些瑟瑟發抖，其中一女身形弱小，尚未長開，看樣子還沒到及笄之年，在酒宴上折騰了大半個晚上，疲乏不堪，卻又不敢睡，只是強撐。師尹看得心中起了憐憫之意，問二人籍貫來歷，都只說是衡島來的。
師尹歎道：“明人不說暗話，在我面前，那套說辭還是收起來吧。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你們若家中有難處，或是被拐到此地，我可給你們些銀子，讓你們回家與家人團聚，可好？”如是想便如是言，此乃善事一樁，又可解了自己的窘境。
那二女起初不敢信，面面相覷，欲言又止，師尹反復解釋，才讓她們相信自己並無惡意。師尹先拿了十兩銀子給她二人，讓她們先找家客棧投宿，翌日晚上到自己府上去取賣身契和盤纏，好回鄉。那二女接了銀子，眼中噙淚，千恩萬謝，說今日可真是遇到好人了。那小一點的舞姬忽的想到一事，又躊躇起來，扭捏半天才說出來：“大人……我爹媽都病死了，家裏只剩我一個，被姑媽帶到王都賣了幾兩銀子，你如今讓我回去，他們定然還會再賣了我……可我也知道大人嫌棄我不要我伺候……所以……所以……”喉嚨裏嘀咕了幾次，似是含了個核桃不上不下，過了好久才把自己覺得甚是為難之事說了個清楚——“所以還請大人和我回去一趟，和我姑媽說明白了，以後他們當大人是我的靠山，也就不敢再為難我了。”
師尹又問兩句，覺得也不是什麼要緊之事，便應了下來，只道須等明日書盟會之後，他方有空閒。
那小姑娘卻是不依不饒，拽著他不肯撒手，只說做大人的最會撒謊哄小孩，今天推明天，明天賴後天，忙起來哪還記得這茬，非要他現在就去不可。任那年長些的舞姬怎麼勸都不聽。
師尹心中暗嘲，自己果然長了一張不踏實的臉麼？連小姑娘都不願意信他。見她一副任性模樣，不知不覺想到即鹿，她小時候也愛這麼纏著自己要玩鬧要東西，只不過小妹自小衣食無憂，而眼前這小姑娘小小年紀便要出來賣笑討生活，心中不禁一軟。又聽她說她家在北大街，笑了笑：“也罷，也不遠。就跟你走這一趟吧，讓你安心，省得夜長夢多。”那小姑娘破涕為笑，拍著手領著二人往北大街去了。
北大街巷道縱橫交錯，走勢又無規律可言，兩旁皆是舊屋，高矮參差不齊，家家戶戶之間以棚廊相連。此處房租低廉，素來為窮人或初到王都囊中羞澀的外鄉人聚居首選之所。既為窮人聚居，自不像城南那般清淨，地上污水四溢，空氣裏飄著酸腐臭味，巷子裏不通風，只在夏夜中發酵。
三人走了段路，彎彎繞繞地過了幾個岔口，也不知離街口多遠了，這才進得一個小巷。那小姑娘上前拍門叫人，許是夜深，屋裏的人都睡熟了，等了好一會，才聽到裏面有了動靜。
師尹站在她身後一步開外，與那年長一些的舞姬一起靜候。突然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一聲“老弟”。那聲音不響，倒似多年不見的好友打招呼一般自如。師尹下意識回過頭去，驟然間萬籟俱寂，眼前一黑，繼而耳邊轟然一鳴，一瞬長得如同一個時辰一般。待他反應過來，已是頭疼欲裂。眼冒金星中，但見一粗壯漢子，手執木棍，正滿臉怒火的站在他面前，一面吼，一面揮動木棍，直朝師尹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打死你個小白臉！半夜三更勾引我表妹！打死你個臭不要臉的衣冠禽獸！”
師尹挨了一記悶棍，一頭霧水，見對方來勢洶洶，幾次欲開口辯解，都被粗言穢語堵了回去，心想此人定是誤會了，不便與他動手，只是閃避對方棍棒，就怕把事情弄僵。
哪曉得這男子又吼又罵地很快驚動了街坊四鄰，不知從哪里又湧出來十多個人，都是粗布短衣，手裏操著木棍鐵棒或是門閂扁擔，只聽了那漢子咋咋呼呼幾句，便不問青紅皂白地要將師尹群毆一番。
師尹身為秀士林座師，亦是有品級有地位的慈光官員，素來也不是那種依仗權勢作威作福之輩，不想傷及無辜，一時間也弄不清這無妄之災所為何來，只求趕緊脫身——這事兒多糾纏下去，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何況對方根本沒有讓自己張口的意思？可偏不遂人願，小巷幽深狹長，前後都被人堵住，師尹夾在中間，只看到高擎半空的棍棒扁擔亂糟糟地揮舞著。叫駡喊打聲中，只吵得雞飛狗跳，那年長的舞姬看得急了，也不知如何是好，急欲助師尹脫身，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表哥你住手啊！別打了！他可是無衣師尹！是官！”
那群人聽得此言，反是火上澆油。領頭的漢子暴跳如雷，怒喝道：“打的就是他！哼！當年在平江縣作威作福，好威風啊！”手中木棍舞得生風，“無衣師尹！今兒個就扒了你這衣服扒了你的皮！”又是一棍子狠狠砸下來。可他無衣師尹畢竟身負武道修為，豈是尋常人輕易傷得？避開這一棍，師尹暗自忖度，糾纏下去不是辦法，足下運勁，窺中空當欲施展輕身功夫向外沖，冷不防腰間一酸，足下一軟，忽的踉蹌跌出去數步。低頭看時，只見一支銀色劍簪插入他腰背左側數分，微微動彈便是大汗淋漓。回身望去，适才那楚楚可憐的小姑娘，正散著頭髮往人群裏躲去，哭嚷著要諸位叔叔伯伯替她做主，指著師尹說他欲行不軌，一句話說不完，又是嚶嚶的低聲啜泣，似是已遭辣手摧花一般。諸人見狀更是火冒三丈，叫喊著“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大有替天行道、以正王法的威勢。
饒是師尹行事為人嚴謹精細，辯才一流，此時也是百口莫辯。想自己果然百密一疏，也顧不得哪里出了紕漏，暗自鎮定下來，提氣運勁，猛然心驚，只覺得丹田內空空蕩蕩，下肢漸麻，頓知著了道了。當下運指連點幾處穴位，止住毒液侵蝕。可他內力幾近渙散，點穴的效果大打折扣，雖延緩了下肢麻木的趨勢，但亦不知能撐多久。
斜次裏又是一棍當頭敲來，師尹一低頭，堪堪避過，哪知那棍勢未老，突然半空中一頓一折，竟是順勢一圈，改掃為點，師尹正往左閃避，讓開一根劈來的門閂，驀覺勁風襲體，沉穩毒辣，兼皆有之，一凜之下，只想：“是高手！”但勢已不及反應，那一棍正中他原有傷處，未及撥出的銀色劍簪深幾及骨，棍上餘勁猶自未竭，順了經脈直竄丹田，劇痛之下，身形更滯，四周也全是叫駡聲、哭鬧聲四起，幾乎將棍棒風聲盡數掩過。
師尹勉強沖過幾人，肩上背上，卻是不知更挨了多少次重擊，常人腕力固然有之，顯然是會家子出手的也是有之。他幾口血噴將出來，強自再前沖幾步，心中更如明鏡：“這群人中雜有高手，卻學這潑婦般叫駡，顯然是要將事態鬧大，教我百口莫辯。”但他內力幾竭，想要憑己力突圍離開，又勢無可能，心念電轉之下，順了後背挨的一計重擊，踉蹌前沖下站立不穩，就勢向地面跌將下去。
果然他不復逃走，又無力反抗，身上再挨了幾棍，有人便扯起嗓子叫道：“且莫打了，沒的打死了人大家倒楣，誰去報個官？”幾個婦人也摟著那小姑娘圍了過來，披散了頭髮哭罵不休，另有人散開離去，想來是去另一條街上找巡夜的緹騎過來了。師尹跌在地面，口邊不住咯出血來，意識卻分毫不亂，一邊靜聽四下裏的語聲動態，一邊默調內息，能聚得起幾分便是幾分。
只是這接二連三的棍棒挨下來，腰間已被延緩的毒患顯然越發加劇，縱有可趁良機，卻是連他自己也不知能否把握得住了。但就在這時，街那邊雜亂腳步突起，有人喝道：“豈有此理，木惟風木先生說了，師尹明明是和他一起赴的佛獄太息公宴席，怎的有可能去姦污你這窮哈哈家的小姑娘！”另一個清越聲音則介面說道：“我與他散席之後，正待秉燭夜談，只是彼此都多飲了數杯，就此走散，豈有這片刻分手，他便去胡作非為之理？”
聲音初起時尚在街的那頭，師尹聽得分明，其中之一，正是中途離席的木惟風，心中微微一喜，略一思付已自明白，定是這好友不知何故折了回去，尋自己不著，正好遇到方才去向緹騎告狀的巷民，但第一個開口之人極是陌生，更聽得地面微震，顯然有人全身鎧甲，能在這京城地面夜行戴甲的，除了巡夜的兵士更有何人？片刻之間，他已將得失後果在心中盤算得清楚：“只要能脫困離開，非是現場被撞個正著，這陷井便無用處了。聽惟風剛才說話，見機倒是頗快，但願能助我一臂之力。”
腳步聲越發近了，師尹伏地這片刻勉強聚起的幾分內力，也緩緩提起，待得腳步響聲頓住，木惟風的聲音便在左近說道：“這便是你們說的那人？”他驀地騰身而起，就近奪了一根長棒，嘶啞了嗓音喝道：“著啊，老子我今天認栽了，沒得莫名逼我冒認他人！”棍梢連點，仗了出奇不意之功，靠近的幾個巷民頓被摔成了滾地葫蘆。他所務雜學也多，起身前便藉了伏地辨音之術，將四周眾人的大體位置記在心中，這時更不遲疑，側身避開那幾個緹騎的視線，運棍劈出，竟是直取一邊與他打了個照面、神色間似驚愕又似忍笑的木惟風。
“哈，何方小賊，果然是冒了我老友之名！”
那一棍自是傷不了這一代大儒，木惟風笑駡聲中，袖拂勁風，生硬硬將棍身震成兩截，餘勁未銷，帶得斷棍回撞，齊齊撞在這偷襲之人的胸口，師尹才悶哼得一聲，木惟風和身搶上，又是一聲喝，“我今日當真要破例傷人了。”運掌拍出，勁力到處，師尹身形被震飛出去，大響聲裏，竟是撞穿了一堵土牆，一時塵土飛揚。木惟風仍不放過，在眾人之前大步搶過，更嫌圍過來的巷民礙路，一手一個，出手如電，都抓了遠遠扔了出去。
那邊緹騎兵士才叫道：“木先生，那人果然是冒名的？”木惟風已變色喝道，“這幹無知小民，竟將不知哪里冒出來的蠹賊當成我那好友，中傷吾友清譽，是可忍孰不可忍！”呼地一掌，劈向另一名巷民，那人見周身被勁風籠死，只得運棍接住，兩股勁力一觸，轟然大震，卻是混在常人中的一名高手。木惟風冷笑聲中，指東打西，片刻之間，已將場上高手一一試出，只看得那幾名緹騎目瞪口呆，渾不知發生了何事。
一名跌在一邊的巷民放聲罵道：“你們分明在同流合污，為什麼放著主犯不捉？”木惟風正扣了一名高手腕脈摔出，聞言嘿了一聲，笑道：“著啊，為何不捉？眾目睽睽之下，木某人可將那蠹賊好一頓飽揍，你們去捉現成的也就是了！”——右肘橫撞，又一人悶哼著跌了出去。幾名緹騎見不是事，其中一人叫道：“惟風先生你不必和這些市井小民懨氣，我們且擒了那冒名之人審個明白。”另幾人繞過亂糟糟的打鬥場，便要往那倒塌了的土牆裏尋人，才移步過去，探頭一看，便不禁面面相覷起來。
斷牆土塊之間，破爛桌椅有之，卻哪有半分人影？對面尚完好的另一方牆上，一扇木門大開，一名老婦正倚在門邊簌衣而顫，指了門外顫聲說道；“走……走了……那個人……一邊搖頭一邊苦笑，早順這邊的路走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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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9)

8樓發表於: 2011-08-06 21:3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2、
越往秋天裏走，夜越見長。一聽善淵書肆的覃老闆說新定的書有貨了，符應就迫不及待地跟著書肆的車，去了趟衛城的南渡口碼頭驗貨，來去一趟便是大半天，入夜方回。待她回到住處，才發現今日給自己送柴的人忒不厚道了，乘她不在撂了一擔受了潮的柴在門口。欺生這種事哪兒都有，不獨此一家。符應收了濕柴，一根根的劈好碼齊，揀了幾根還能用的出來生了火，也只夠燒壺水喝，身上粘稠卻無熱水沐浴。符應素好潔淨，不沐浴更衣絕睡不踏實，索性坐起來喝茶看書，等著天亮。
茶香混著書香，不肖片刻，撫平了略有些煩躁的心緒，符應正盯著幾張偏方呆望出神，忽覺有些不對，側耳傾聽，幾下極細微的響聲捕入耳中。符應乃棘島重耳樹所出，雖不若兄長玄覺天生四耳可聽天音，但耳力也比常人敏銳的多，此刻夜深人靜，四下萬籟俱寂，耳力更好，辨出是什麼過來了，腳步一深一淺的，也不像是人。忽聽得一聲悶響，似是有什麼大物事墜入院中。符應心中一緊，困意頓消，暗想莫非是賊？手邊也無兵器，仗著自己有些功夫底子，素來膽大，舉著燭臺走到院中查看。她活了二十餘歲，還真未見過賊人入室行竊，不自覺地浮出一副滿臉橫肉青面獠牙的賊人長相，心中撲通一跳，卻又有點興奮，隨手摸到根晾衣服的竹竿，琢磨著要真是賊，就給他一頓好揍。
黑漆漆的院落裏，燭光如豆，光亮有限的很。符應但見地上果然一團東西在動，不知是紫的還是黑的，心頭轉過幾個念頭——野貓？不對，哪有那麼大個兒的野貓？十有八九是野豬！也不對，慈光王都哪有野豬橫行？莫非是誰家脫韁了的馬駒？手中竹竿舉起，想先敲暈再說，保准萬無一失。自己雖然經驗極淺，但手裏偏方一把，反正只要沒敲死，打傷了她再給治就是了。
竹竿帶著風聲還未落下，那黑影自己先哼了一聲，熟悉的音調倒把符應嚇了一跳。丟了竹竿趕忙上前，拿著燭臺湊近一照，竟是無衣師尹！這一下真是吃驚不小。那無衣師尹平日裏衣冠端正，現在是灰頭土臉，額上淤青一大塊——符應料他必是翻牆而入時，跌了個倒栽蔥，這一跤看來摔的不輕，立刻要將他扶入屋內。奈何師尹一足已知覺全失，拽了半天起不來，不當心又牽動他腰間傷勢，疼的咧嘴。
“啊？師尹先生，你腰上有傷？”符應頓覺師尹異樣，忖度事情有些不尋常。若只是翻牆摔傷，額頭著地，怎麼會傷到腰背一側？
師尹無力多解釋，只嗯了一聲。符應畢竟只是女子，力氣小，師尹自己用力掙扎了幾次，二人齊力，總算才站了起來。師尹額上冷汗直冒，眉頭又皺了皺。
“師尹先生你腰上疼的厲害麼？”符應瞥見他腰上的劍簪，心中飛快的搜索平生所學，該怎麼治這簪子弄出來的傷。
師尹支吾幾次，攢足力氣，淡淡說道：“腰上無妨……應公子……你的燭臺能不能移一下？蠟燭油滴到我手上了。”

死拖活拽的把師尹弄到屋裏的竹榻上，符應已經累得大汗淋漓，真不知這素來喜好熏香的無衣師尹掉到哪條陰溝裏去了，渾身又是泥塵又是酒味。但不管是怎麼一回事，總得以人命為先，符應打了水取了藥箱，屏了一口氣靠上前去，查看他腰背側的傷勢。好傢伙！這一簪插得好深，已只剩一點柄頭留在外面，雖然不是致命要害，卻也夠傷者修養好一段時日了。她遲疑一下，伸手欲拔出那劍簪，師尹忽地出聲：“應公子小心，這簪上有毒。”
他之所慮不無道理。無衣師尹雖不是武道揚名，但修為不弱，人又謹慎機敏，區區一支劍簪，怎能讓他在頃刻之間內力被限？定是著劍簪上另有名堂了。
符應眉頭一皺，深吸一口氣，回道：“師尹先生，你能不能別說話……你口裏的酒氣太熏人了。”
師尹一時被她的話塞得滿臉窘迫無話可答，只好扭過頭去閉緊了嘴巴，只覺得對方一隻手在傷處附近移動，知她一會便要拔出劍簪，見她又不做任何處理，這一番疼痛是絕免不了了。師尹閉目靜待，心中想著今日這場夜宴到底哪里出了紕漏，正好借此轉移注意。
文人相輕，王都私學的先生們雖與他素來不和，面子上的功夫卻還是要做足的。書盟會之事足以構成動機，但也尚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何況若他死於非命，今夜同席的諸位大約都逃不了干係，如此一來豈不是掩耳盜鈴？
師尹還未想到關鍵，背上猛的一疼，身上一輕，外衣已被扒了下來。符應抓著師尹的外衣，甫一入手便覺得沉重，少說也得有十來斤吧，都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難道無衣師尹的沉著穩健，都是靠這身行頭撐起來的？
符應一個愣怔，方覺得對方神情異樣——窘迫之中又多了尷尬。她反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將衣服丟到一邊，眉間一蹙：“臊什麼？大家都是男人。你這衣服不脫了，怎麼上藥包紮？你點穴的力道不夠，只能一時止血而已。”
符應可是真不在乎。兄哥棘島玄覺帶兵打仗的時候，受傷也是家常便飯，她那時候年紀尚小，不懂事的時候還學著軍醫的樣子，拿著清水假充靈丹妙藥，非要給兄哥身上的舊傷上藥，其實不過是過個大夫的幹癮。後來兄哥越來越厲害，傷也越來越少，她也大了，殺戮碎島男女之別涇渭分明，她真學了醫術，反沒有用武之地了。
今天送上門來一個活生生受傷的人，她總算可以檢驗一下自己所學成果，可比給小鳥小兔醫傷要強多了。平日裏若見到師尹，她還是客客氣氣保持禮節和距離的，今日他半夜三更不請自來，自然要客隨主便，況且他還熏壞了自己的屋子，還差點撞破了自己的秘密——平常這個時辰，她早就卸了妝換了衣服擁被入睡了。符應心念電轉，這番折騰，既能試驗自己的醫術，說不定又能讓這人自此尷尬怕了自己，縱有疑問也不敢深究。於是擺了副主人臉出來，故意裝出一些粗魯，再分外強調了“都是男人”，其實明白這只不過是自己心虛罷了。
師尹被勒令閉口，幾番欲出聲指點，話到嘴邊還是放棄。金瘡藥和了血芝草，搗爛了敷在傷口有助於止血愈傷。血芝草味甘性涼，以水煮之則汁水鮮紅，是慈光普通百姓夏日餐盤裏常見的涼菜，鮮少有人還記得它的藥用價值，這方法罕見了些，倒也不算過。只不過金瘡藥配了血芝草，藥性更猛，一時間傷口又是一番劇痛，似是被鹽水洗過一般。
符應怕藥草掉了，裹傷口的時候特地將紗布用力一層層的綁好，勒得師尹幾乎能聽到自己肋骨嘎嘣一響，呼吸一滯，未消化盡的酒水飲食，也幾乎被擠得直往上湧，憋了半天忍不住將頭扭過去，開口言道：“應公子，裹傷口不需要這麼用力，阻滯了氣血反倒對傷口不利。”
“我自然知道……”符應埋首整理紗布，“可我看你下肢麻痹，你又說這劍簪上有毒，怕這毒性上行，到時你上半身也無法動彈，這才裹緊了一些。我暫時想不到對策，不過多少可以緩一緩。”
一邊說，一邊找了兩片香草葉讓他嚼了，祛了酒氣。師尹口中不住咀嚼，沉吟不語。那邊符應拿起那支帶血的劍簪，對著燭火看了看，再嗅了幾下，喃喃道：“奇了奇了……”
“怎麼了？”
“若真是有毒，這銀簪怎全無異樣？倒是有股桂花頭油的味道，很是沖鼻。”
師尹接過簪子細觀，說道：“這不是桂花香，是鐵木樨。你說是桂花也不奇怪，味道原就相近。只不過鐵木樨更厚重濃郁。”
“啊？難道鐵木樨有毒？書上可沒說過……”符應一驚，鐵木樨不過是慈光常見的香木，常用來安神而已。
“你不曾記錯。”師尹歎道，“鐵木樨並沒有毒，但與其他藥草相遇，可就難說了。”
符應見他面色凝重，心中一凜，忙與他把脈：“你果真中毒？脈象也無特別之處……我還是去你家通報一聲吧，說不定即鹿小姐有辦法。我這裏草藥少，恐對你這毒傷無甚裨益。”
師尹止住她：“我不能動，暫在你這裏借一宿，明日我自有計較。你不必驚動即鹿。”
符應頗覺無奈，看樣子就知道他這傷受得蹊蹺，本求趕緊將這尊大佛送出去，不欲多事，沒想到他竟是既來之則安之了。想想還是算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她怎麼也不忍不理此事，便只好換了盆清水繼續給他處理腦袋上的傷勢。
額前不過是擦了點皮，搽了藥後師尹才告知她，自己腦後還挨了一棍。拆了師尹那一頭的冠簪，撥開頭髮，後腦勺上果然腫起一塊，摸上去還有些燙。萬幸的是不算嚴重，練過武的人到底還是有底子的，符應不由得慶倖一句：“還好只是棍傷不是刀劍砍的，否則就得剃了你的頭髮先縫合頭皮了。”
師尹聞言一怔，轉眼陷入沉思，前前後後聯繫起來，麻藥、棍傷……劍簪雖創他很深，但一半是因為砸在傷處的亂棍，另一半，則得謝謝惟風好友摔他出去撞破土牆——即是說，暗算他的人，並不要他的命？
窗外風起，樹影婆娑，師尹抬眼驚覺，詢問外面時辰。符應看了看刻漏，還有三個時辰便要天亮了。
書盟會召開在即，他雖外放三年剛回都中，但畢竟還是盟長，此事又是他一力促成。私學明面上態度並不積極，但實質上誰不想到這位子上坐一坐，昭告天下自家才是群龍之首，好變百花齊放為一枝獨秀？只是他不清楚，這場由佛獄太息公發起的夜宴，是否與今夜遇襲有關，若有干係，佛獄對慈光事務有意染指，豈不糟糕？
師尹一時間抓不到頭緒，可想明白又如何？夜宴上的觥籌交錯頻頻舉杯，舞姬的美人計步步為營，北大街那曲曲折折的小巷，混在平民之中的高手……好一步連環殺。每一樁每一件，都似是極為自然的偶然發生，便是抓住那群平民，只怕也問不出什麼。說出來，無非是黑夜之中認錯了人，或是當做酒後尋事草草處理，而且法不責眾，也只能算了。
至於佛獄那邊……太息公是佛獄三公，他無衣師尹只是慈光之塔秀士林的座師，撐死了的正三品，果然也只能算了啊。
想到此處，師尹心中縱然已有方向，卻也只能暗自苦笑。離書盟會越來越近，當此之時，他只能試著儘量重聚內力了。
符應見他冥然兀坐，神情比方才又沉了一份，料他在盤算今夜之事，不由得想到自己身在千里之外的太宮府時的所見所聞。想來官場之事盤根錯節，身在局中一舉一動都不單純，局外人更是霧裏看花隔了幾層。符應念及此處，片刻前的聲勢頓時不見蹤影，反是輕歎了一句：“我看此時想也無用，看情形對方也並非索命。你不如專心傷勢，靜想一下接下來要如何是好。”師尹聽她說的很是，暗合了自己心思，只是仍不由的長歎一聲，亦不言語。
符應見他緩緩合上眼，盤膝打坐，胸前起伏平穩，應是靜心凝神調息療傷去了。她壓下心中的好奇和疑問，坐到一旁繼續翻書，看看有什麼好方子。
她才翻過一頁，師尹那邊內息尚未調勻，便略覺傷後畏寒，欲將衣服披好，微一動手，手背上一疼，睜開眼低頭看去，原來是之前滾過蠟燭油的地方起了一排水泡。符應聽見聲響，向他望去，目光中頓有些愧意，歉然道：“師尹先生，我這裏今天爐子點不著，治燙傷的膏藥我沒法給你熱，你忍著吧。”師尹微一愕然，自己不過略略動了動，她竟聽到了聲響，淡淡笑道：“無妨。”符應看他手上只是起了水泡，用鹽水浸一下就會消腫，正欲與他說個鹽水的土方子，忽的外邊風聲一緊，幾片落葉打到窗紙上。符應斂聲不語，腦袋向外微傾。師尹尚未反應過來，只見她已奔去東屋的廚房，等再回來時，手上多了把柄剔肉的尖刀，吹滅燭火對他小聲道：“有人來了，你別出聲。”師尹更是詫異，也是屏息傾聽，卻未聽到什麼不對，暗想這應公子若非內力精湛便是耳力過人。此時此刻他自然希望是前者，這漫漫黑夜，三個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每一刻都充滿了變數。
符應將尖刀別在腰間，另取了根細竹棍緊握手中，躡手躡足的走到門邊，將耳朵貼在門板上，全神戒備。師尹見狀也是無奈。他受傷之後，見離這應十德應公子的住所最近，且知她租住的房子僻靜，左鄰右舍都相距甚遠，又鑽研醫道，家中應備有藥材，這才前來求助，不求她妙手回春立竿見影，只希望找個不起眼的地方暫避一避。今夜事多，到了這個田地，真不知是福是禍，這應公子看來也不想驚動四鄰。不將事情鬧大更好，否則北大街那邊的事，看到的人有官有民，惟風幫他應付了一時也應付不了一世，更何況惟風自己中途離席，人證俱在，到時候左右一對，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雖不忍應公子惹火上身，但若要明日能順利與會，料理事務，又少不得她此刻照應，幫忙擋上一擋，讓自己有多一點時間運氣調息。師尹心中猶豫一下，終只是囑咐她一句萬事小心。
符應不去應他，只頷首示意，一動不動的注意著門外動靜。想她孑然一身初到此地，不與旁人深交，自問無冤無仇，如今有高手前來，定與這無衣師尹受傷一事有關，若是前來接應他的人倒還好，若不是……少不得一場纏鬥。
符應自然也期望是前者，可是凡事小心為上。無論哪種情形，她都不想讓自己捲入太深，若要了結此事，大可將他往門外一推，讓他生死由命去。但師尹現在是個傷患，她素來自詡醫者，豈有不照應他的道理？
主意已定，符應更是拿出十二萬分的認真來，手心中不知不覺都攥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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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erki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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級別: 光明使者

鮮花(437)

9樓發表於: 2011-08-09 15:1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好愛新更新的地方
符妹跟師尹的相處感覺好萌嚶嚶嚶
那句蠟燭油滴在手上，讓人忍不住笑，完全可以想像符妹當時的表情一定是又囧又尷尬

作者加油更新呀！！！！

青阳老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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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8.28[無衣師尹X符應女]明月心（第15節，46-47F，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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