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15 【绮意】红尘有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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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初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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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0)

樓主發表於: 2018-06-15 1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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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5 【绮意】红尘有梦（完）

武侠au，大量私设，逻辑死！

一个失败的尝试。

一共是三章+尾声，观文愉快。

《蓬莱客》

（轶雪相关）

意琦行惯来少梦。

梦是现实的镜像未来的期许，内心的忧惧露骨的欲望。

他半生沉迷剑道，而剑握在他手里，实实在在，无需到梦里去寻。

他只做过很少几次梦，内容大多不记得了，约是春梦，一夜起来了无痕迹，也并不在意梦中人究竟是谁。

但这次他从梦里惊醒，满头大汗惊慌失措，有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而后是绮罗生任何时候都不疾不徐的声音。

“剑宿，发生何事？可是，梦？”

梦里他与绮罗生站在相对的立场，剑尖与刀锋是汩汩滴落的血，他们的血。

失血引发冰凉的触感，意琦行在梦中打了个寒噤，对面的敌手面目被浓重的妆容掩盖看不真切，但他知道那是谁，就像他认得那把他盛赞过无数次的雪白的刀。

“绮罗……”

喊出完整的名字以前意琦行醒来，潜意识似乎在对抗与挚友相杀的场景，连丁点确认的余地都不肯留。

他在短促的心悸以后平稳呼吸，稍整仪容打开房门，“无事，只是梦。”

绮罗生掌灯的手朝意琦行靠近了些，昏黄的烛火扫在他脸上，晃晃荡荡，光影下，意琦行的脸色显得有些幽深。

“剑宿……”

绮罗生欲言又止，意琦行也不肯与他机会，目光从对方担忧的脸上撤下，强迫自己半转了方向，“夜深，早些休息吧。”

他对绮罗生关上了门。

门外的人站了一会儿，被冷风吹得缩缩脖子，紧了紧披着的狐氅，左手伸到腰间半路又折返回去。

该悬挂配刀的地方空空如也，绮罗生在冷肃的夜色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满篁潇湘里翠竹秀逸庭院深深，两座凉亭遥遥对望，主不失礼客不逾矩。

意琦行一步踏入这个所在便感到源自主人的绝尘脱俗，以及不会让来客觉得不适的节制的疏离感。

这疏离他近来曾在绮罗生身上见过。

那时他们多年未见，意琦行忧心忡忡，绮罗生隐忍不出，若非生辰那日意琦行心有所感，下了叫唤渊薮至他们曾把酒同游的集镇，怕也见不到那一位白衣沽酒。

但重逢有时并非好事，我满怀惊喜，你无言以对，沉默蔓延，对于好友挚交而言，太过尴尬了。

最后是绮罗生先服了软，他深深叹口气，不再刻意摆出温软柔善的姿态，眼角眉梢堆砌的疏离感支离破碎。

“剑宿，大剑宿，是我错。”雪衣白发的青年人笑着求饶，语气中带着可爱的讨好。

一瞬间有如时光倒流，依稀是绮罗生还在山上求学的光景，少年人也惯爱在备受尊崇的大师兄眼前撒娇卖乖，因为总能得偿所愿。

绮罗生之于意琦行，向来是无往而不胜的。

风轩云冕超轶主的名字响彻江湖的时候意琦行还未出生，那时这人同步武东皇戚太祖齐名的势头是后来的江湖人无法想见的。

只是很久以前他们分道扬镳，超轶主组建烈武坛，戚太祖创办武道七修。江湖人事往来如潮，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的名字不再被提起。

若非近来一些事端，意琦行不会想到拜访这个地方。

红尘风波未侵染此地分毫，绿竹蓊郁，冷冽的北风中依然苍劲挺拔。

绮罗生落后一步进入待客的亭台，周围极静，风吹竹林时叶片沙沙作响，绮罗生闭上眼睛，“剑宿你听。”

意琦行看他倾耳时专注的神情一时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轻细的、不比风声更响的琴音，如同幼笋于新雨后长出地面拔节而生，宁静清幽，风过林响竹浪涛涛，恍若天籁。

绮罗生疑惑地敛眉深思，意琦行朝着主人的那座凉亭躬身一揖，“前辈，晚辈叨扰了。”

现今武林大大小小的门派林立，多数势力单薄不成气候，不如百多年前刀口舔血，人人自危。

和平的表皮下掩盖了怎样的真实并不为寻常人忧虑，曾有人言这是一个武者的兵器都钝化的可悲年代，没有惊天动地的阴谋算计，刀剑都不知为何而鸣。

武道七修便在此时被推上浪尖，意琦行站在了所有人前头。

所幸江湖风平浪静，即便有了第一人的虚名，意琦行的生活同过往并无太大分别，足可称道的也不过最小的那位同侪十年生死不知，以及月余前神花郡发生的一桩灭门惨事。

“神花郡上下数十口人丁悉数被灭，仅多九望之女多天涯因外出逃过一劫。她至武道庄内求援，我亦同时收到各分部传来的消息。”意琦行静静陈述，“飞信中说神花郡被灭门以后发生怪事，死去之人于深夜‘复活’，然行止僵硬，未有任何活人体征，看着是‘活’，却仍脱不开一个‘死’字。”

意琦行的“死”字出口，一直不绝如缕的琴音戛然而止。

“前辈，晚辈前来只为一事，此阴尸之事，因何而来，如何能解？”

“……你又从何得知我能解你疑惑。”

“听闻此事后我与绮罗生立刻赶赴神花郡，却听闻此祸乱未起已被平息，出手的义士乃烈武坛所出，料想是前辈早有所察做下排布。”

对面的凉亭许久才传来回音，“是么？”

绮罗生听出这言语中透露的些许迷惘，还未能理出头绪便听对方说道，“三十多年以前我曾与几位好友游历江湖，无意中发现一面石碑。那石碑突然出现横在路中，我与友人好奇便过去查看。”

超轶主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是在回想当日情景。

“那碑上文字模糊难辨，只有几个字还当得上清晰，写的是‘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们当时并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没过多久附近的村落爆发了瘟疫，村里上百口人丁无一幸免，后来便发生了与神花郡同样的变故。”

当年超轶主等人成名已久遇事十分镇定，却也未察觉这桩祸事除却尤为凄惨以外有何特殊，直到逢魔时分金乌西坠，百鬼夜行。

“我们白日已将全村人悉数安葬，晚上宿在村外的野庙中，当时一同的欧阳堇察觉附近虫草异动，我们寻迹过去只见到坟堆被人从里破开。那时天暗，周围风声簌簌，而后我们才知那是‘人’。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意琦行双眉紧锁道：“想必是一场恶战。”

“制伏那些‘人’并不算困难，但杀之不死，残肢断臂仍能行动。与活人不同，他们毫无痛觉，持续战下去于我们而言并无半分用处，最后是欧阳堇提醒我们用火。”

“火？”

“西幽欧阳堇用毒天下一绝，蛊毒不分家，她猜测是有蛊虫寄生引发瘟疫，在人死后操纵尸体，既然无法查证索性一把火烧了干净。”

意琦行想起之前与绮罗生先赶赴神花郡，现场只留一地烧焦的痕迹。众人尸身大约也被烧尽，被人收拾合葬共立一块墓碑。

“那块石碑呢？”久未出声的绮罗生突然问道，“那上面还写了什么？”

超轶主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思忖片刻，“我不知道。后来陆续又发生过几起，却与第一桩有些差别，渐渐会有些幸存者留下，虽然最后无一例外走向死亡，直到我最后见过的那个，让我有些猜测。”

意琦行二人并未催促，对面的凉亭安静许久。

“最后那一个‘人’，他跟我说话了。”超轶主的声音冷凝如铁，“虽然丧失活人体征，但他似乎保有某种意识，我那时想起碑上的字，‘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死者，可以生。”

意绮二人顿悟，心内一惊。

“这是灾劫，模糊生死的边界，人心都会在这种暧昧模糊中间变质。平静几十年，几十年啊，终于还是来了。”超轶主长叹一声，指尖拂过琴弦，“我累了，你们走吧。”

意琦行心中仍有不解，但绮罗生按住他的手止住他到口的询问。洁白的绒毛簇拥着那张精致无瑕的面庞，绮罗生摇摇头，上前一步同这里的主人道别。

意琦行随他去，转身将走时又见那人突然转身，“今日风大，前辈，您的鬓发被吹得有些乱了。”

突兀之极的一句话，亭子里的主人却没指责后生的失礼，他不自觉回了一声“是么”，而后抬袖理了理仪容。

这时来拜访的两个晚辈已经离开，行至半路意琦行问：“你发现了什么？”

“不比剑宿多，只是我们可以再找一个人，她能说的或许更多。”

“谁？”

“传言中南冕的爱侣，青霜台，暮成雪。”

青霜台的居所与超轶主相隔甚远，以意琦行与绮罗生的脚力，路上也花费了好几天时间。

传言之中这女子个性与一般不同，刚硬果断不输男子，而超轶主个性隐忍谦和，长短互补可堪良配。

但他们并未有好结局。一人未娶，一人不嫁，旁人也说不准是哪里出了差错，几十年转瞬即逝，江湖遗忘了他们的名字。

“我听闻南冕超轶主个性平稳谦冲，但今日听那林下曲风，隐有金石声，意在不平。”

行路途中绮罗生向意琦行解释。后者向来只醉心剑道，于各门杂艺并不精通，因而无法察觉。但绮罗生不同，他虽心向刀，性子却活泼开朗些，为人又风雅有趣，琴技插花上有不俗水准。

意琦行自然明白曲由心生的道理，立刻领悟绮罗生话中的意思。

“你临走询问也是试探？”

“是。”绮罗生笑答，雪璞扇敲打左手心，锦衣玉带行止风流，他不配刀，便看不出是个刀客了。

“探出什么？”意琦行顺水推舟地问。

“男儿粗鄙，不会在意鬓发被风吹乱，抚琴者是位女子。”

意琦行看着绮罗生，看他姿容秀逸无人能及，对这首句颇有些不以为然。

“我们虽对超轶主并不熟悉，但这人说起过往条理清晰不似说谎，应与对方熟识。不远千里假扮对方应付来客，有情；隔了千里不相往来，是怨。”

“你又知道有怨呢？”意琦行反问一句，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绮罗生神色一僵，拿扇子掩了半边面容。

他对意琦行的试探假作不知，只道：“若非有怨，岂会几十年不相往来，连对方死讯都不曾闻说。”

同行的剑客脚似被钉在了原地。

意琦行与绮罗生同属内七修，绮罗生入门算晚，戚太祖早远遁游历不知去向，是意琦行看他天资非凡收入门中，许一代七修之位，与自己同辈论交。

意琦行是绮罗生在门中最为亲近之人，这交情曾令其他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亲眼见当初的半大少年刀技有成，从稚嫩青葱的模样长成日后出门掷果盈车的翩翩儿郎。他曾以为这份亲密永不会变，直到绮罗生外出游历音信全无，直到前不久他才知道对方是有意避开。

绮罗生弃了刀，意琦行问不出缘由，那这么多年的避而不见更算不得什么了。意琦行不再问，绮罗生也就不多提。见了面以后绮罗生没再说要走的话，时逢神花郡之祸，他跟在意琦行身边。

远游而归的挚友身上有了压抑的心思，逢人先笑三分，交情却浅淡如水，意琦行看出这些变化，当事人却不愿为他解惑。他们曾经亲密友好，如今却似被隔在门外，意琦行心中烦躁时绮罗生细致安抚，却从来不给理由。

而对如今江湖现状，绮罗生似有比意琦行更多的明悟了。

意琦行同绮罗生到达恒山古时月时天色已晚，月之将出群响俱寂，偶有不曾迁徙向暖的鸟雀扑腾着翅膀在树下啄食，便只剩下行路人达达的马蹄向前。

这一路两人没再多交谈，问出的问题得不到回答无需再问，解释说不出口便索性将一切犹疑按下。

沉默未曾疏远他们的距离，他们步调一致默契在心，终于快赶到最近的村落寻个住处歇歇腿脚，便听闻稚童唱诗清脆悦耳的声音。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唯愿……”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绮罗生从马上下来，对着村头树下的阴影处朗声笑道，“天色已晚，你这小孩怎么四处游荡，不怕被妖怪叼走么？”

“那得看是什么妖怪。”小孩脆生生回答，“常言道鬼魅妖魔多生自人心，人心不死，天黑还是天亮有什么区别了？”

意琦行对这番论调心下称奇，绮罗生也是赞叹不已，“这样新奇的观点，敢问是哪位高人门下？”

那小孩站起来拍拍手，一双眼睛清亮透彻胜过群星，“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我在这里等你们好久啦，想托你们明日带一句话。”

“什么？”

“同你们将要再见的那人说一句，无言花，甜了。”

若说这世上种种遗憾，许多归根到底不过来迟一步，重逢陌路。这陌路或是相对而生的立场，或是向死不见的凄凉。

意琦行在梦中见过前者，在过往十几年的等候中体味过后者，他一身困苦难以自释，对面前女人的悲伤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来。

他本来并不十分赞同给青霜台带话的举动，那孩子出现的诡异消失的莫名，所带的口信语焉不详，谁能保证背后是否有阴谋者操手？但绮罗生并不同意他的迟疑。

“那位前辈的性情如何剑宿是该听过的，她与超轶主不知何事决裂，与他相关之事从此不闻不问，剑宿以为我们能从她口中得知什么？”

“事关重大，前辈并非不明事理。”

“但如果涉及了超轶主，”绮罗生冷静地追问，“她还能不偏不倚？几十年前她究竟为何与超轶主有隙老死不相往来，那块石碑隐藏的真相和后面她不曾告知的事端……剑宿，太多谜团了，我们等不得。”

那个瞬间，意琦行从绮罗生身上看到某种熟悉的热度，说起“等不得”的时候绮罗生眼里有东西在烧，像是他以往的刀意，凌厉，锋锐，一往无前，与那股子少年时期特有的偏执狂妄混合在一起，偶尔能逼得意琦行也不得不退却几步。

这次重逢以后艳刀还鞘，绮罗生化名白衣沽酒，那些锋芒毕露的东西被什么磨平了，他好像甘愿做庸庸碌碌一闲人，逍遥自在山水间，意琦行的质问影响不了他，只会淡淡说：“绮罗生此生，不再用刀了。”

大约是被绮罗生难得再见一次的情态迷惑，也或者是那小孩罕见的漩涡眉应和了他们心中一些隐秘的猜测，意琦行见到青霜台演武以后的第一句话是，“有人托我向前辈问好，他说，无言花甜了。”

青白双剑摔落在地，虽上了年纪但仍行止利落眼中有火的女人一瞬间拿回了年纪，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朝如青丝，暮成雪。

意琦行立刻察觉到那话背后的残忍意味，来不及致歉已被原谅。

“非你之过，我等这天，大概等了很久了。”暮成雪轻声说，她捡起自己的佩剑，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已是我能料想最好的结局。”

她嘴唇嗫喏半天说不出话，意琦行僵在原地，难以言喻的共情之感席卷全身，绮罗生走近了些，握住他攒成拳头的手。

“我会告诉你们所有我知晓的当年事。”

绮罗生说暮成雪假扮超轶主时所奏琴曲有金石意。

那不平怨怼积攒了很多年头，成为她生命燃烧的柴薪，当有人把它抽走，这个女人几乎成了灰烬，风一吹就散。

意琦行并不擅察人心，但此时暮成雪平稳叙述的背后，他觉察某种孤注一掷的意味。

“那村子的瘟疫只是灾难的开始，以后数年，各地都有活尸事件爆发，因我们事前有过警示，除却不幸感染疫症的人以外，没有太多因受袭而感染的人群。”暮成雪在此停顿了片刻，“感染的设想最初是欧阳堇提出，后来发生之事做了佐证，超轶主与戚太祖两人同时洞见此灾异可能对普通人造成的损害，很早便提议由各地的江湖人代为解决，辅之以火，不算难事。”

“虽能及时止损，但若无法找到源头，恐怕……”

“的确如此。那时我们一行几人大多分散各地控制灾情，超轶主同戚太祖在情势稳定以后决定分头行动，戚太祖带欧阳堇回到最初那个村落，而我与超轶主一道寻访后来疫情中出现的一些特例。那些‘人’看着是死了，却好像保留了一些意识。”

“是您当初提及的，能够说话的活尸？”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暮成雪感叹道，“在那以前，超轶主认为这是不同人对蛊毒的承受力存在差异，试图从这些特例之中寻找到解决之法。”

“但若说驱蛊，恐怕西幽前辈更为在行。”绮罗生突然插嘴道。

“她与戚太祖一行后便行踪成谜，我们也一时寻觅不得，只得找其他用蛊的高手看过，却没一个能发现那些人的特异之处。直到后来，我们发现了一些事情。”

暮成雪突然停了下来，长久未曾言语，意琦行看她神思恍惚，似乎突然魂魄出窍不知去了何地。他刚要出声，手背一点温暖触感制止了他，绮罗生朝他走近了些，右手搭上他的左手，轻轻摇了摇。

女人的长叹拉回了在场所有人的神志，暮成雪低着头，“疫情爆发的速度极快，往往被察觉时整个村落的人丁死绝，我们也未曾仔细核对过人数，直到一次我无意中翻看到里正家登记的户口簿，这才察觉死去的人跟登记在案的数量并不吻合。”

“或是偶然外出避过一劫？”

“那村落地处偏僻，相隔最近的村民说他们只在每年固定的时节外出换取物品，我们也附近查验过，并没有近日外出的痕迹。我们翻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找到剩下的几具活尸，直到超轶主说也许他们是被人‘拿’走了。”

只有对待物件的时候，我们会说“拿”走。青霜台那时听到这句话，内心起了极大波澜，但她克制住不适感，问同行的人，“你发现了什么？”

超轶主似被惊扰似的摇头否认，怀疑的种子便是那一刻埋下了。

暮成雪日后将死之时曾问自己，爱了超轶主一生，便是在最恨的时候那人来信请托未来某天江湖再有蛊毒灾劫时，请她假装自己应付一下来客，她将信件看过便烧毁了。几十年以后，她装扮成她最爱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坐在满簧潇湘。

那恨意一直在，却还是做了你希望我做的事。

总归在年轻时候的青霜台眼中，爱有许多种，有一种名为信任，超轶主没有给她，那便是这段情有了保留。时局混乱，分了心的情人最容易生出幽怨，因太过了解，被掩饰的那部分被无限放大，成为阴谋吊轨，其心可诛。

“我们埋葬了很多人鬼不分的尸体，因为太多了，多到疑惑此刻焚烧的到底是什么。而如果曾与一些相处过，这个环节更让人难以忍受。”青霜台看着意琦行的眼睛，“他们好像是丢了一部分魂魄的人，迷迷糊糊呆头呆脑，但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恶化到突然发狂攻击他人。有人曾因恻隐之心而被他们伤害感染，染上了就是死，所以我们要先一步杀死他们，第二次。

“江湖人传言超轶主性情和善优柔，却不知他对正事从来果决雷厉风行。他点火焚尸从不手软，哪怕曾与其中一些有过短暂接触，知道他们残留的百分之一的性情都是向善。”

两行眼泪从暮成雪眼眶淌下来，她似无所觉。

“他最后杀死的那个活尸叫小五，他是我见过最像人的活尸，没有心跳脉搏，行止却如常人一样，不过缺失几分心智。他的恶化比所有人都要晚，晚到我以为他大概会用这种特殊的形态一直存活下去，但超轶主依然杀了他。”

那一刻火光映照下超轶主英俊的脸颊显得晦涩莫名，他身边不知何时凝结了终年不化的冰雪，就连常常陪伴的青霜台也觉得，慢慢看不懂他了。

小五被大火烧得哔啵作响，麻木的神情毫无活人被烧烤时的痛苦狼狈，好像燃烧的是别人的血肉。但他一直盯着超轶主的方向，或许是在看他背后的人。他的嘴唇动了动，青霜台看着他的唇形，仿佛听到他喊了一声，“雪。”

大雪掩埋了小五的坟墓，青霜台站在碑前问，“你有什么想对我说么？”

她背后的男人没有回答。

“不是因为体质特殊对蛊毒产生延缓作用，而是他们体内的蛊虫产生了异变。对不上数的那些人是筛子，选出了变异的虫子再投放出去，一次又一次，直到选出想要的品种。”青霜台转过身，“你能告诉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雪铺满超轶主的头发，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久到就此白头。

“那你起码告诉我，是你么？”

被她询问的男人似乎被铁水封住了嘴，执拗地一言不发。

青霜台等了很久。最后她看着一动不动的人凑近了一些，“我恨你！”她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

风雪渐渐填平她来去的足迹，超轶主终于动了动，摸了摸冰冷的墓碑，连一句叹息都没留下。

故事的结局令人扼腕，暮成雪始终未等来超轶主的解释，多年过后，他以死亡作答。

暮成雪问：“我是不是太苛责他。”

意琦行摇头，“他将您摒除在外，您痛苦的根源在此。”

“那是保护。”绮罗生说，“有时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南冕前辈选择了一人承担。”

“如果是我，”意琦行转身直面他最亲密的朋友，“我不希望别人替我做下任何决定。绮罗生，易地而处，我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但你一定要回来，否则意琦行上天下地，绝不放过你！”

绮罗生后退了半步，“剑宿言重了。”他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意琦行重新面对暮成雪，问道：“后来之事如何呢？”

“也没什么后来了。”暮成雪摇摇头，“我与超轶主分别以后再没见过，各地疫情也似根治没有复发，小五是我见过最后一个活尸。后来我回归恒山古时月很少再入江湖，渐渐也听不到什么消息了，若非神花郡突然被灭，我都快忘了故人曾有过那个请托。”

意琦行致谢以后便要离开，有些话挂在嘴上说不出。他始终认为自己给那小孩带话的举动十分鲁莽，才让别人骤然承受失去挚爱的痛苦，但他心性刚毅行事直接，也做不出委婉陈情的事来。更何况放在以往，寒暄客套的开场从来都无需他操烦。

绮罗生终于体谅了他的不适，离开以前聊表歉意，殷殷相询。

“前辈以后……”

“客套无谓不如直接。”暮成雪起身相送，身姿纤细而不羸弱，似雪重压的青竹，背脊弯到极限也不折主心，“我不知阴谋者究竟是谁，但我的尸体会指引你们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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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8-06-15 1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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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身》 Y6d@h? ht

（素还真相关）

绮罗生曾有过一个梦。梦中他身处低矮的山麓，周围是皑皑白雪，眼前是巍巍高山。

他被冻得满脸通红，又对着峰顶跃跃欲试。

“传言说摘下山顶的花送给意中人，必能得偿所愿。”

梦里有个声音这样说，他便努力去做了。惧高之症仿佛不曾存在，他一路攀爬，几次失足。

——应当有一个好结果。

现实却是风刀霜剑摧心裂胆，他在梦里掉了下来，一直没停。

“若你感觉不适，晚些时候出发也无妨。”意琦行倒了一杯热茶放到绮罗生面前，“那位前辈早是传说中的人物，关于他的任何消息都无法被证实，我们无需太匆忙。”

热茶的暖意透过杯壁传递出来，绮罗生回过神，意琦行看着他一脸担忧。

“我无事，剑宿不必忧心。”他看意琦行似是要反驳便好笑地摇头，“毕竟是走过江湖的人，哪里那么娇贵了？”

意琦行是想问的，问这同修先前神思不属的缘由，仿佛三魂七魄突然被抽走，游荡在他所未知的其他时空，借不上力帮衬不了，就只能由着这人自己扛，但他知道绮罗生不会回答。

他们静默片刻，气氛显得尴尬。

所幸大厅中的江湖人渐渐多起来，三五个拼成一桌，海天海地地讲述这些年走跳的际遇，有些夸夸其谈不值一哂，有些故弄玄虚却有几分真实。

最后所有人的注意力被一个神情阴郁的剑客吸引，听他讲述起几年前江湖中一场惨绝人寰的灭门惨案，说起那凶犯手段如何凌厉残暴，武功之高如何令人胆寒，又是如何在后来苦主的围追堵截中杀出血路逃得生天，从此下落不明。

“真这么厉害我怎么从没听过，怕不是你自个儿瞎编吧！”自然有人如此质疑。

“你当然没听过，雨钟三千楼八百武士，还有后来不计其数的追杀者，凡是去了的，没一个活着回来。”

“那你如何得知？”

说话的剑客闷头灌了一大口酒，“我吓破了胆，从那杀神的刀下逃走，但我的人逃了，心却没有。你们看我现在活着，其实早就死在当年了。”那人拿着碗的手在抖，他用另一只按住试图平静，却失手捏碎了汤碗。

“我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或者让他杀了我！”

大厅里一时安静下来，针落可闻。同是江湖中人，并非人人都碰的上这样离奇的经历，但谁没些跟死亡擦肩而过的时候？

对恐惧保留敬畏之心，这是刀口舔血之人的生死存亡之道。

“那个人，是谁？”一道柔和文雅的声音打破寂静，众人循声看去，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儿。他手里拿了一把技艺极精美的折扇，在嘈杂闹市里也似身处芝兰之室。与他同座的那位显然是位好手，气度沉稳不动如山，渊渟岳峙宗师风范。

绮罗生微笑问询，意琦行从他眼底察觉某些，近乎孤狠的意味。那点情绪消失极快，几乎让人疑心错觉，意琦行还未理清，绮罗生起身又问了一遍，“敢问这位壮士提及之人，是什么名头？”

“冷血的屠杀者，”那人咬牙泣血一字一顿，“江山刽子手！”

雨钟三千楼被屠满门之事意琦行曾有听闻，但武林有武林的规矩，不告不理，否则便失了恰当的名头，易被攻讦别有用心。

意琦行倒并非为爱惜羽毛而不曾对这事过问，只是那事发生时先有外七修联合反叛，后有强敌杀上门来，待所有事端平复尘埃落定，他也只收到分部关于此事的零星消息，说是杀人者多半已死在复仇者手中。

那会儿门内事务杂乱不堪，七修中与意琦行同辈的一代死伤惨重，除却游荡在外的绮罗生，便只剩了他与一留衣。他们却没有时间沉湎悲伤，将同修下葬以后整顿内部肃清顽疾，还得处理从没间断的诸如门派调停一类的江湖事宜。

关于那位一路杀上叫唤渊薮的武功奇高的来犯，意琦行听闻对方在战中自称鬼荒地狱变，然而以各分部的消息传回，未有任何派门曾听说过这个名号。以那人神鬼莫测的手段，又不该是籍籍无名之辈。

意琦行当时心上一点灵犀，令人开始留意近十年来江湖中是否有失踪的各派好手，传回的消息中却无人能同他那日对战的敌人对上号。

这件事说大不大，毕竟那人当年便被意琦行联合其他同修斩于剑下，虽代价惨烈却了断彻底，近十年相安无事。但它终究悬于意琦行心头，查不出来路的敌寇似利剑当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插进无辜者的心口。

另一方面，作为曾与地狱变交手的重要参与者，意琦行总在对方身上察觉一些不妥，好像有些东西不在它该在的位置。那感觉怪异难得参透，又对局势毫无助益，他便将此压在心底，不曾对外人说起。

直到这日同期发生的惨案在意琦行耳边再度响起，绮罗生问出那个名字以后神情十分古怪，像是有些坐立难安，意琦行没来得及关切问上一句，绮罗生先开了口。

“关于这个人，剑宿有什么想法？”

绮罗生在不安，虽然看起来依然清雅散漫，但他握住折扇的手骨节泛白。

意琦行便在脑中回忆关于雨钟三千楼之事，然而鬼荒地狱变却同时从他脑海中跳了出来。一点灵光乍现，他猛然抓住绮罗生的手，“蛊！是蛊！”

绮罗生先是一惊，为意琦行骤然做出的亲密举动，但在对方给出回答以后他整个人又放松下来，嘴边露出舒展的笑意，“愿闻其详。”

绮罗生抬手拉下椽子，将月光拦在窗外，转身时看到房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客人。他并不惊讶，为对方倒了一杯热茶。

来客装扮奇异不似中原人，手持玉晶杖，唇边含一抹浅淡笑意。他容貌极年轻，目光澄澈干净，世情倒映里边，却激不起丁点涟漪。

“想必剑宿那里是同样光景。”

“区别在于，我更好说话，若有人赠我一杯热茶。”那年轻人说着端起杯子小饮了一口，茶汤新泡，正是适合待客的时候，他舒适地弯起眉眼，“比起你那位朋友，你或许需要一些别的答案。”

绮罗生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多说。

他与意琦行离开恒山古时月便察觉有人一路跟随，虽未露面却也没刻意隐藏过行迹，那便算不上鬼祟，只是相见的时机未至罢了。而这一路行来迷雾重重，牵涉过往之事该更扑朔迷离难寻首尾才是，冥冥中却似有一双手指引他们前进的路途。

那位生了一对漩涡眉的小孩让他们有些猜测，在久远以前，超越人类寿数极限更多的岁月中，武林中曾有一位名宿号清香白莲。他一手结束纷乱缔造秩序，又在最盛时悄然退隐难寻踪迹。他一生作为被传得神乎其神，因杜撰虚构得太多往往被当做神话里的人物。

关于他的异闻奇事里只有一条没有变过，他天生异相眉分漩涡，倒合了某个释祖圆寂的传说，仿佛生就不凡。

“我只有一个问题。”绮罗生说，“命运真的无法改变么？”

“事在人为。”不请自来的客人缓缓说道，“牡丹浅植不愿深根，但漂泊偌久，谁晓得它最后想要的是不是最初那一抔土壤。又像一场梦，前面再凶险，但梦境波云诡谲变幻莫测，终局是喜是悲谁又知道？不如着眼当下，莫自哀怜。”

“那敢问前辈，”绮罗生起身恭敬一揖，“可曾有梦呢？”

素还真曾有许多梦。

少年时，他梦着武学大成匡扶正义；青年时，他梦着海清河宴天下靖平；中年时，他梦着家国天下，却说不出什么期许了。

世人皆知清香白莲素还真隐退之时正当盛年，那以后他的传言偶有提起却难以证实，但无一人所述的经历之中他曾衰老。便仿佛岁月柔情缱绻，不忍以时间消减他的光芒。

绮罗生闭眼复又睁开，面前手持玉晶杖显然不良于行的少年人消失不见了，他来到一处山崖边。

远山重叠云烟缭绕，料峭春寒之中，有人坐在松树下细心烹茶。

那人形相清癯风姿隽爽，坐在树下细细烹一壶好茶，便仿佛是值得他倾尽一生专注去对待的事情了。

绮罗生上前，径自在那人对面的石凳上落座，似是被主人诚心邀约的人客，还晓得拱手行礼，歉意一句“来的太迟，见谅见谅”。

而后这锦衣华服的贵公子转身面对此地的另一人。此人云髻高耸冷傲绝俗，面对绮罗生时神色转暖，点头示意。

绮罗生同他坐得近了一点，姿态亲昵，似故友重逢互唤一声名姓，“剑宿。”

话头是由此地的主人提起，因他向在座的二位小友询问“可有要事相商”时，还未从眼下局面得出关键的两位客人理智地选择将主动权交还对方手里。

竹簪松松挽发的人微微笑着，“素某名讳想必二位小友已有所得，此间相叙是有人托付闲聊几句。”他也不说那人是谁，手上将热茶斟满递上前去，口中说着：“那便先由一个问题开始，二位以为，世上可有神仙呢？”

神仙之说虚无缥缈，往往是耽于幻想之人不愿奋发的借口，意琦行唾弃这样的选择，自然从未相信这样的学说。绮罗生同他相较更多几分浪漫情怀，极幼时大约也做过有神人脚踏祥云的美梦，但他自有宿慧，并不真正将其视作追求，又于人事体悟敏感通达，分得清虚与实的界限。

但素还真既然这样问了，自然有他的道理。

意琦行还在沉思，绮罗生先从过往一些小事中挣脱出来，他微微笑着，“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晚辈未曾相遇，未必世上没有。”他朝素还真的方向颔首，“更何况有前辈这样超脱生死的人物，便说是有了，也当不上诳语。”

素还真不为他口中巧妙的恭维欣喜，自然也不因那隐晦的试探恼怒，他活过太多年岁，见过许多如这两位一样出彩的年轻人，鲜活盎然的生命，是他久不曾体味之趣。

“那我有一段故事，愿说与二位小友听。”

素还真初出江湖即大放异彩，师承为何却不得而知，只流传他名下还有两位师弟，一位早早去了，剩下那位关系也称不上亲密。

“我与恩师相遇也算机缘，那时我不过浪荡江湖的一枚小卒，风餐露宿里背靠大树偷一时好眠，便在梦中遇到恩师。”

梦中授业，怕是最荒诞的传记都不敢杜撰的桥段，素还真轻声说来却很自然，也不在意在座的二位相信与否。

“梦里几十寒暑，醒来不过又一朝暮，我似是凭空比别人多活了一世，那便得做出对得起这番奇遇的事情来。”

那以后便如蛟龙入海，他一身所学得以施展，时值乱世，曾折冲樽俎纵横捭阖，也曾一剑破天声震寰宇。他有过娇妻、稚子，有过敢以生死相托的兄弟，有过后来人无法想象的权力威势，仿佛承天授命大业可期。

但夜晚来临，孤枕难安心内惊惶，死去的人出现在他梦里，一遍遍问，“这个武林变得更好了吗？你的取舍我们的牺牲值得了吗？”

他无法回答。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人还是那些人，他倾尽一生心血，失去曾经拥有的所有美好换来的安稳不是真正太平，仍有暗流涌动仍有阴谋奸宄，他疲惫不堪难以睡去，怀念一切他拥有过而不存了的东西。

素续缘来看他，这未能成长在他身边的唯一的子嗣有与他极为相仿的面容。

“我来的路上碰到屈阿伯在池塘边垂钓，他问我，‘续缘，你说这江湖风波，何时才会休止呢？’”

“你如何回答？”

“当您不再心系于它的时候。”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天下常理何况于人？

素还真隐退的消息在江湖中引起轩然大波，惋惜失落者有，雀跃窃喜者也不在少数，抉择背后的原因众说纷纭，真正的利益相关者却将之视作平常。他们忙着划分新势力，将素还真撂下的挑子扛在肩头，外人看来该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然而一种微妙的秩序在各派门中间蔓延，最后达成不曾预料的平衡。

领头的那个人在的时候，人心不平欲壑难填，暗礁之下常有激流。他走以后，仿佛风暴失了风眼，居然另成一片风和日丽的景象。

素还真的朋友打趣他，“忙活这么多年，居然还不如你不在。”

当然只是揶揄，他们清楚最初的江湖何等凶险，也看得出如今短暂的平和不过神人余威尚在。他在明处时别有用心者还有方向，他转向暗处，看似抛弃所有荣光，更多却是将桎梏甩下，手腕多样防不胜防。

“我以为你真能放下，”朋友说，“素还真，你太累了。”

“比以前清闲很多。”头戴莲冠的人微笑着，他容颜俊朗，眉眼却透露了年纪，“总还有屈大军师这里能讨一碗热茶。”

经年过去，他没有了讨茶的去处。

亲朋离散知交零落，这是素还真最终的结局。

人生如他恍若一场大梦，梦中一直在攀爬高不可及的天梯。最初曾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总在人生的某个节点离去，归于立场或者生死，而他脚不能停。

“隐退以后我大多时候活在梦里，身外化身，是你们先前所见之人。”

跳脱生死不在尘寰，素还真想，他少年得遇的恩师大约真正是一位神仙。但他并未因此有了弃尘忘念的美妙怀想，只偶尔于梦中分出一种身份，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他们都算不得素还真，于这世间行走体验都还新鲜。

他曾化身一名剑客得遇另一位剑客，彼此感应默契于心，联手消解当时武林上一桩祸事。醒来以后素还真取来铜镜整理仪容，镜中面容略见清减，他正了莲冠而后去往无欲天。

素还真与他两位师弟并不熟稔，彼此心性也大相径庭，即使曾经针锋相对，胜负分晓以后不再往来。他早该想到，如他这种人生要说谁能陪伴，也只有一门所出。于是即便脱俗仙子对这不速之客一脸不悦，起码一杯热茶妥当，素还真便得了去处，几个月或者几年，总去见上一面。

年轻时见山见水不觉孤单，年岁渐长慢慢少有亲涉红尘的念头才骤觉凄凉。

素还真偶尔亲身游历救下一些人，大多感恩戴德离去，也有机敏巧智者借故留在他身边。

曾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少年直言相询，“你是神仙么？世上真有神仙？”素还真只肯以微笑作答，那少年便看着他，“几百年不老不死不是神仙还是什么？你肯不肯教我！”

沉默便是答案了。那少年眼中闪现不甘，国破家亡的际遇他视作等闲，被无声拒绝时才有了些符合年纪的心性表情来。但这少年并未勉强，笑容重回他的脸上，同素还真告别时他恢复如常，年纪虽小却难掩威仪，“你我定会再相见！”

后来他未再见那少年，正如后来他到了无欲天也见不到谈无欲一样。

“你这张脸看上几百年实在让人生厌，不如不见了。”无欲天的主人说着讨嫌的话，手上依然为客人斟满一杯热茶，“你若是怕我死不见上一面不肯罢休，那我们约定，无欲天大门上的灯亮着一日，谈无欲就还好好活着，直到你都看不到的那一天。

“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我早就这么说。安心活着吧，不到你觉得孤单的时候。”

“太平年里我睡得安稳梦都少有，想来世间不起战事，人们生活和乐，我便躲得悠闲。”素还真笑着说话，面前的热茶转冷他也没喝上一口，“大约二十多年以前有人将我从梦中唤醒，说是天灾既至，望我施加援手。”

意琦行问：“是南冕前辈？”

“是吧。后来天踦爵众人于江湖行走未亲身相见，但与传闻中风轩云冕的描述十分契合。”素还真这话说得实在奇怪却不自觉，“前事种种想必二位已从青霜台那处得知，我这番相邀除却转述超轶主的谢意以外便是一点私心了。”

意琦行与绮罗生对视一眼不明所以，齐声道：“前辈请讲。”

“你们如今所在的江湖，变得更好了么？”

“虽有不平仍当砥砺不敢懈怠，”意琦行正襟危坐肃然说道，“但是的，前辈，它很好。”

绮罗生坐在意琦行旁边，听他说话口吻如常又有别样关怀，想到这世间种种与尽善尽美相去甚远，当下更牵涉一桩绵延数十年的阴谋，但意琦行语气笃定似无挂碍，是对这付出一生心血的前贤抱持极高敬意，亦是所有坎坷险阻于他而言不萦于怀可一剑斩断的自信。

意琦行终归是意琦行，一身傲骨就是被打碎了碾成粉，摔在地上都铮铮做金石响。他不该为任何人任何事所缚，就该永远在峰顶，在云巅，在藩篱之外……

在绮罗生心底最深处。

离别之际素还真赠与意琦行一只木匣。

木匣陈旧朴素不事雕琢，盒盖紧闭，一枚小小的黄铜锁隔开天地。

意琦行接过面露不解，素还真摇摇头，“故人所托，我也不知此物为何，只留言说‘余愿未满，请捎带一程’。”

“不负所托。”

“若有缘再聚，前辈，”绮罗生突然说，“我有一盏热茶。”

素还真笑起来，眼角有几不可见的细纹。

“期待那日。在那以前，朋友，莫惊有梦，前程不远。”

素还真离去同来时一样突然，他手指一个方向，意琦行二人侧身望去只见袅袅青烟，回过神来周边景致消散，伴在身侧的人也没了踪迹。

绮罗生看着房间内熟悉的陈设原地站了一会儿，凉风透过窗户钻了进来，他走到窗边看到椽子撑开一片夜色，深深浅浅的黑色草丛被月光覆上一抹白。

天地静寂万籁无声，世道安稳，他突然很想见见意琦行。

有些人你不见时想念，但也就是想念了，现实按住手脚让人做不出多余的事情。但你见着他了，内心好不容易筑建的堤坝日日被侵蚀，说不准什么时候被凿出孔缝，只消一点，绵延不绝的情感终将捣毁所有心防。

绮罗生的手攥紧雪璞扇又放开，他能给自己一千一万个理由不再接近，却敌不过唯一反对的那个，源于内心的声音。

也由不得他多想，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达门口，步履稳健从容，不如屋里的那个一样踯躅不敢上前。

绮罗生打开房门，意琦行正站在外边。房间的主人侧过身，客人冲他点点头走了进去。

“你在那里么？”意琦行直接了当地问道。

“好梦一场，如何敢错过了？”

意琦行坐了下来，眉目中间有细微的褶皱，绮罗生明白对方的困惑，这样怪诞的经历想来一辈子再难拥有，但比起对此追根究底，那位前辈话语中透露的一些讯息更值得考量。

“关于这些事件的源头，剑宿心中可有定数呢？”

“有一些眉目，仍需查证。”意琦行说。他神色如常，只有嘴角比平常抿得更紧，绮罗生走到他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他肩头，底下的肌肉瑟缩了一下，这才叫人惊觉他先前究竟绷紧到何种地步。

“怕成这样，可真不像我认识的绝代剑宿。”绮罗生调笑着说，搭在意琦行肩膀上的手用了些劲道，捏过对方紧实的肌肉，掠过某些穴位时，指尖打进一点内劲，于是手下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

功成身退，绮罗生想收回手却被拦截。意琦行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动作亲密而无狎昵。

“你又在怕什么，绮罗生，惧怕到连刀都不敢再提起。”

“封刀为戒，那是忏悔。”绮罗生叹息着，“我犯了错，必须承受代价。”

雨钟三千楼八百人。

绮罗生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与面目，那段经历甚至不得周全，模糊而残破地存在于记忆里，如同被刮花扯破的皮影戏，别别扭扭地搭着台子唱着曲折离奇。

意琦行白日说一人转战八百仇敌若非亲见实在难以置信，毕竟人力有限，远非一些戏说胡诌的坊间本子来的夸张。但这件事又实在没有虚构的必要，那剑客言之凿凿只差以死明志。

“以前听来我大概不会相信，但最近匪夷所思的见闻实在太多。”绮罗生记得那时意琦行摇了摇头，“雨钟三千楼之事发生的当时七修内曾有叛乱，你在江湖上或有听闻，但还有一些事情止于内部不曾外传。”他看了一眼面色紧绷的绮罗生安慰道，“你不必自责。”

绮罗生勉强牵动了嘴角，自以为笑了一下。

“外七修能为你我心知肚明，之所以造成如此巨大的伤亡只因他们联合了一位诡异的高手，那人武功之高以我当年之力尚且不敌，合力之下才将之击毙。然而诡异之处则在于，这样高绝的身手，此前江湖中居然毫无建树。”

“你心中已有答案了。”

“就在刚才。”意琦行神色肃穆，“那人另一诡异之处在她武功之高令人胆寒，然而招式路数肢体协调上十分违和，就好像在用不属于自己的武功跟身体。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人跨越极限以一当千，那相信它能模糊生死也不算难事。”

绮罗生清楚记得意琦行说这话时脸色凝重，怒火在他眼底冷冷燃烧。

“当年我曾派人调查江湖中失踪人口，没有一个符合她的特征，事情就此搁置许久，直到一留衣闲来无事收整即将作废的案卷时同我闲话，说起过去武林中曾发生的盗窃尸身之事，我这才有了某种猜测。”意琦行定定看向绮罗生，“一位少年被剜去双目，另一位以掌法闻名的老者被断去一臂。那个进犯的女子招式狠辣，内息却平和正派，当年我觉得违和之处如今想来却是一叶障目——那是女性的头颅男人的躯干，一个被拼接的傀儡口吐人言，世上可还有比这更荒诞离奇的故事。”

“江山刽子手。”绮罗生恍惚说道。

“若所有怪事能取相同解释，除了青霜台前辈口中突然出现的蛊以外我想不到其他因由，而当年感染即致命的蛊毒至今是何种模样不得而知，但若那个刽子手强悍的杀伤力真的来源于此，那我并不怀疑当初探子回报关于他已死的事情，只是死因需被修正。”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绮罗生喃喃自语，而后绽放一抹浅淡却突兀的宽慰笑容，“那就是答案了。”

屋外有风，摇乱树影，抚平心事。

绮罗生在意琦行对面坐了下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剑宿，愿与我共饮一醉？”

頂端

紫檀初妝

級別: 騎士

鮮花(90)

2樓發表於: 2018-06-15 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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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酒行》

青霜台的死讯并未在江湖上掀起多大波澜。

那个消息被精简了语句写在窄小细薄的信纸上，折叠再折叠以后放在竹筒里，由一只信鸽穿越千山万水转交到意琦行手中。

意琦行知晓此事时她已死去数日，不知何人收殓遗骨，不知最终葬身何处。

上一次信使传递的消息犹在眼前，意琦行看着那短短几行字，却似看尽一生那样长。

绮罗生从他手里抽走纸条扫了一眼，将那信纸撕碎走到意琦行面前。

“她以超轶主的样貌发起挑战并死于此，江湖人只当是过往恩怨，算不上什么新鲜的见闻，但你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临别之时青霜台曾说以死亡指引他们方向，那这一战的另一人便是答案了。

——步武东皇戚太祖，武道七修创始人，某种意义上，意琦行与绮罗生的恩师。

“当他的名字与超轶主一起被反复提及我便有此预感，”意琦行看似镇定地说，“但我离乡背井求学问剑而来，得他传道授业悉心调教，虽不曾正经师徒相称情分到底不同。”意琦行声音低了下去，他想到自己少年时胆大包天背了一把剑就敢孤身于异乡闯荡，是那位威严老者允他带艺投门，不曾强求名分就将七修技艺慷慨授予，将权柄放手时亦毫不眷恋。

即便是以意琦行那样高的眼界，这半个师父确当得起天纵奇才四个字。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权势、武学、美色、金钱对他而言唾手可得，意琦行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让他成为幕后黑手，是这数十年阴影之下最重的恶意。

但若论谁有这样深沉的心思长远的计量，说是戚太祖一切便能解释了。

意琦行心下茫然，面上还是一副表情寡淡的高冷模样，所幸绮罗生识他至深，看穿他此时心绪不定，直接拉过他手腕双足轻点，两人越过院墙屋顶，踏过竹林茅舍，最后停在一弯小桥上面。

“绮罗生向来只请人饮茶，但请你喝酒。”说话的人定定看着另一个，“茶味清淡疏远有其距离不适合你我，酒能醉人，一醉解千愁。”

若是平日，意琦行恐怕难免要说教几句，类似“贪杯误事，武者该时刻保持警醒”。但今日不同，他点点头然后问：“你如何得知？你又曾有何种苦闷？”

绮罗生嘴唇嗫喏，一双美目看进意琦行湛蓝双瞳，最后挣开两人交握的手，笑道：“少年时候的心事曲曲折折，总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

这是托词了，意琦行心知肚明，但绮罗生未给他任何质询的余地，只见那年轻人足尖一点掠出几丈远，衣角擦过河岸边柳条新发的嫩芽，似春风化雨，缱绻多情。

意琦行感到脸上轻微的湿意，抬头见细雨如织，不知何时绵密黏人起来。恰有卖伞的行脚商人趁机兜售货物，他挑了一把在桥上静候，正见绮罗生从闹市之中提了几盅归来。

白衣沽酒，恰如其分。

意琦行未饮先醉，为这情、这景，更为了这人。

戚太祖的飞信不日送达。那时意琦行正在距离客栈不远的树林中练剑，绮罗生等他结束，将未拆封的信件完完整整交到他手中。

这位创始人对绮罗生而言不过一个符号，是个人基于门派归属感自然衍生的荣光，这情感没有切身经历的土壤，所以一朝变质于他来讲也不过几句喟叹，而这叹惋一半是为自身经历，一半则为友人的心情。

意琦行出身神秘，众人因他气度不凡猜测他大约是不知哪国的王孙贵族，因个性古怪远走他乡，为了一把剑踏遍苦境大半山川。他旅途的终点是武道七修，从此便扎根于此再没离开。

戚太祖离开时七修稍具规模，然而一代席位不满，仍需大把时间寻找适合的人选。意琦行当时还年少，接过掌门人的位置却不迟疑，他神色坚毅果决，还不够宽阔的肩膀撑起所有人的期待。多年过去，武道七修发展至武林道执牛耳的地位，意琦行手握权柄，眉眼间的态度跟过去别无二致。

他看似强大冰冷目空一切，内心却有温暖柔软的角落，远比绮罗生自己来的更多情。

多情而生烦恼，多情而有怖畏。绮罗生看着意琦行沉默地读完那封信而后将之递到自己手中。

信上字体遒劲力透纸背，几乎可以想见写信的人如何大手一提挥墨泼毫，一笔写尽酣畅恣意，这与绮罗生见过的七修内收藏的典籍中的书法又有不同，不是几十年心性大改，就是过往伪饰藏拙。

“他约在半月以后相见，希望那时一切问题已有分晓。”意琦行未言语，绮罗生又问，“若最后这轮查探的结果依然指向他，剑宿，你有与之对战的决心么？”

意琦行沉默片刻，“我会阻止他。”

“远非阻止。”绮罗生的神情罕见的凝重，他从来是两人之中更活泼风趣那个，对此事却异乎寻常的冷酷决绝，“他的目的为何势力如何我们全不知晓，即使派出人手查探，以他心机智谋，最好还是做最坏的打算。”

意琦行不语，绮罗生继续道：“多年以前鬼荒地狱变一人已令武道七修蒙受巨大伤亡，江山刽子手造就的阴影至今仍笼罩在有些人心头。前车之鉴！剑宿，对待敌人先得有殊死一搏的态度，无论对方是谁，无论你曾与对方有何种情分！”

绮罗生言辞中的凛冽激进一目了然，意琦行侧过身缓缓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一次，意琦行眼中的坚决让绮罗生知晓对方不愿意继续避让这个话题，大战当头，他们心中也不该再有别的挂念。

“他还活着。”绮罗生看着意琦行的眼睛说，不等对方提问先回答道，“江山刽子手！并未曾死在当年的围剿也未因蛊毒发作而死，他活着，而他不死，我永远不得安宁。”

再次被漫天血色淹没理智被人群哀嚎抹杀听觉以前，一只温暖的执剑的手覆在了绮罗生握扇的手背。

“不必害怕，任何路上我与你同行。”

绮罗生怔了片刻，另一只手反来盖住意琦行的手背，“剑宿也莫怕。”但他不说“我与你同行”。

在他们继续停留于此的第三日发生了一件事，令意琦行原先关于江山刽子手的某些疑虑暂时被按下。

客栈往西几里远是一处渡口，要行水路的江湖人天亮前赶往，等水雾散去旭日升起时船家划着桨过来。

这日照例有三两人在清晨出发，还没等到船家便先发现草丛掩映中的一具死尸。发现尸体的江湖客还是少经风雨的年轻人，慌乱跑回客栈惊扰了所有人的美梦。

等意琦行同绮罗生从林中晨练方回，客栈中半数以上的人都捞着兵器浩浩荡荡往西而行。绮罗生喊住其中一位询问其中事由，得知答案以后依然有些不解，“多是普通江湖仇杀，怎的众人都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因为死的不是旁人。”那人小声说，似是怕被什么人抓住话柄，“江山刽子手果然没死，他又回来了，还杀了那天那个人。不过看他活得痛苦，就此跟兄弟们了结在同一把刀下也不算坏事。”

意琦行眼见绮罗生脸上血色尽失，抓着扇骨的手几乎要将这白玉捏碎。

被问话的小哥见他们没有多余问题赶忙追上队伍，意琦行直面绮罗生，神色坚定不容拒绝，他道：“你弃刀不用的因由，与那江山刽子手的渊源，绮罗生，告诉我！”

“我只有一句提醒你，”绮罗生不避不让地看着眼前人，目光比他的刀锋更锐利，“若你见到他，一定一定，不可手软。”

意琦行最终没能从绮罗生口中得出想要的答案。一留衣常说他脾气执拗不懂转圜，该多学学绮罗生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但某些时候，绮罗生一旦坚定某种信念，远比他来的更无余地。

归根究底，意琦行对这位同修狠不下心，而绮罗生狠起来，十几年生死茫茫，真的能做到不管不顾。

意琦行并不认为自己是那个恰当的可以去苛责对方的人选，也不觉得绮罗生当真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他只是忧心，绮罗生的狠劲儿从来都只冲着自己来，当他咬紧了牙关也不肯透露半句的时候，意琦行几乎想不到任何善了的结果。

武道七修势力坐拥大半个江湖，还有什么能让这倍受疼宠的小师弟生出如此绝望的心境，即便是对着意琦行都不肯说出一个字。

除非是，生机已断。

晴空之下意琦行陡然一个寒噤，脑中乍然想到之前那场梦境。梦中他与绮罗生刀剑相对不死不休，那诡异的妆容漠然的神态，以及执刀的冷酷的手腕。

意琦行还未能及时向绮罗生亲自求证这不祥的预感一封战书挑上门来。

是时前来调查命案的官府中人草草询问了众人便做下江湖仇杀的论断，正收拾了行礼准备将事情推给负责平衡势力的武道分部，这封战书的署名令他们直接撇下最后一丝顾虑。

那笔锋凌厉锐不可当，措辞却有礼到近乎温吞，仿佛江山刽子手对武道七修第一人的名头居然心存敬意。

意琦行看过就最后一个字习惯性去找绮罗生，见他正在自己身后，一袭白衣清贵文雅端方君子，不佩刀，便看不出是个刀客了。

平生头一回意琦行在心头暗想，他便是这个样子，余生平安喜乐，就很好了。

绮罗生漂泊江湖旅居四海十几个年头，当他再见到意琦行时就没离开。他们为了一桩古怪的事件四处游走查探，越是接近答案的时候越是临别在即。

而重逢之后他们并未好好交谈过一次。

绮罗生拿出了酒又摆上了琴，把房门的栓子一横做足了要与人彻夜长谈的架势。

意琦行看着莞尔，笑说：“夜半抚琴，多是鬼魅。”

“剑宿人中之龙阳气鼎盛想必是不惧的。”这一回嘴便看到意琦行面色尴尬，局促地咳嗽了两声，绮罗生觉得有趣，手指在琴弦上划拨一下后将之收起，转而递给意琦行一盅酒。

意琦行接过却不先饮，三指圈住敞口悠悠旋转，问道：“这酒有何名目？”

“自然是祝胜之酒。”

“我也不避讳你，此战凶险，我并无完胜的把握。”

“绮罗生曾与他交集自然知道斤两，”烛火下说话的人撑扇掩面，只能见一双紫眸盈盈顾盼流飞，胜过意琦行平生见过所有颜色，“剑宿此去，定当凯旋。”

“你就是曾见过，十几年过去早不可同日而语，若你我猜测无误那人同受蛊毒作用，不惧疼痛内息不减才能接连杀害八百武士，我与他一战当然胜负难分。”

“那便扬长避短。”绮罗生道，“红炉点雪之招十几年余韵未消，剑宿于武学上的造诣早立于当世顶尖，以雷霆之力将那刽子手当即击杀焚毁尸体，他再不怕疼再内力连绵不断都不是对手。”

意琦行沉吟片刻，问：“你知晓此人弱点，为何不自己动手？”

“也是同剑宿走过这一遭刚刚明白而已。”

“那你们有何冤仇？”意琦行又将话题引至此，“先前听你论调该与他是不死不休的立场，如今听闻他要与我一战你却似并不意外，也毫无亲自手刃仇敌的打算，未免奇怪。”

“死在你的手里还是我的手里有什么区别么？”年轻的那个侧过头，流露出几许少年人的浪漫天真，“我同剑宿何等情分了。”

意琦行心跳乱了一个节拍，但绮罗生神色平淡坦然，并不像说出了多么暧昧的话语，意琦行便勉力按下心内涌动的情绪，“那你以为，这个人在这场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个试验品。”绮罗生不迟疑接道，“青霜台前辈当年所见的活尸多是普通人，数量众多杀伤力却极为有限，此后阴谋者沉寂几十年直到鬼荒地狱变与江山刽子手先后现身武林，区区二人，一者令武林第一大派门死伤惨重，一人更是屠杀八百门众，何其吊诡。但他们也不似被精心呵护的工具，一次投放入江湖却无任何人与之接应，地狱变直接死在叫唤渊薮，而那刽子手，运气好些多活几年，不还是要被推出来迎向必死的结局。不，该说从他们不知何时何地沾上那蛊开始，便不算是活着了。”

绮罗生的侃侃而谈并未减轻意琦行内心的顾虑，反而更进一步证实他心中的猜想，那便是绮罗生对事件的走向未免过于热心熟稔简直如同亲身经历，他心中的不安一步步放大，却还得小心掩饰不叫机敏的同修看出端倪再次缩回壳里。

“那目的呢？”意琦行问，“若这样高绝的身手都能被轻易俘获，抹杀意识听从于他，以阴谋者这么多年未被分部发现的缜密行事，他早有将这武林偷天换日的能为，他做这些又为了什么？”

“剑宿，当今武林，你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但若叫你卸下重责虔心剑道，你愿是不愿？”意琦行无需作答绮罗生便继续道，“你求之不得。那人目的为何无人知晓，但必然不是为了权势武功，这些东西对某些人而言并不稀罕。至于七修分支遍布江湖为何探听不到丁点消息，倒也不必将那人想得太过神通，若他真是那个人，武道七修谁会提防呢？”

绮罗生语毕静候了一阵，意琦行未反驳，面上沉痛之色一闪而过，很快便收复了心神。

“有一处疑惑困扰我许久，”意琦行道，“此事中最玄妙之处便在蛊，何人何时何地培育，目的为何能力为何，是否当真无解。”

“素贤人说‘天灾既至’，联系与此蛊同时出现的石碑，便将它当做上天降下的灾殃，于你我而言大概还能好受一些。只是有心人多年培育，能为不可同日而语，但总归脱不开‘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十字箴言。”

“若非曾有梦中相见的古怪在前，我定不会相信区区一只蛊虫便能拨弄风云。”

“一只蛊虫哪里就这么厉害呢？”绮罗生苦笑，“是人心不足，倒叫它背了黑锅。”

意琦行后来检索往事，总不经意想起与绮罗生共度的这个夜晚。他们共饮雪脯酒，醉得东倒西歪在床上，把什么高手气度宗师风范通通丢到脑后。

绮罗生最后还是拿了琴出来，夜已过半他也不怕扰了别人的好梦，素手一拨，一串琴音畅快地流淌出来，似玉阳江畔的水。

意琦行眯着眼睛看他，看这公子颜如玉，一时想不起他们一同在山上修炼是何等光景，仿佛昨日还是一个玉雪小童背着柴刀孤身爬上峰顶求学，转眼之间便是这样绝代风华的人物了。是不是等到下一个转眼，他们俱是苍发鬓白，还能如今日一样在决战前痛快畅饮，将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

想到“最后”两字时意琦行心口有些钝痛，绮罗生的琴声悠悠催人入睡，他恍惚之中闻到一缕香。

绮罗生笑着看他，醉眼中瞧着总觉有几分伤感，但他的确是在笑的，还会说“大约哪位女客亲点的花瓣错送了客房，倒是便宜我了”。

意琦行心中觉得那香气与绮罗生十分相称，清淡悠远，若隐若现。

这时远处传来笛声相和，不够悠扬婉转，听着更像是入春以后乡间稚童信手制作的柳笛。但意琦行实在醉的厉害分辨不明，他在琴笛合奏中沉沉睡去，错过天明以前绮罗生最后一声叹息。

意琦行启程时绮罗生并未相陪，他们在早晨清冽的空气中离别，绮罗生长身玉立站在去路的起点不曾说“等你回来”的话。

“晚些时候我要回画舫一趟找些东西。”

意琦行想到一种可能，挑眉问道：“何物？”

“艳刀封存已久，不知是否锈迹斑斑。”

“刀意若不蒙尘，只需轻轻拂去。”

意琦行不曾问绮罗生突然改变心意的缘由，绮罗生也未主动说起。他们揣着同样善意感恩的心念，赋予对方不问不答的信任。

转身要走时意琦行突然问，“如果人生只剩下一天，你会怎么过？”

前些时日偶尔会闪烁在绮罗生脸上的惊惶无迹可寻，他平静澹然，竟似勘破了生死离别，微笑而闭口不语，神态庄重大有深意。

等意琦行抵达战场见着那位闻名已久的刽子手时他突然明白了绮罗生的意思。

黑色长刀曳地，牡丹花瓣重重叠叠盘踞在刀客面颊，他一身红白劲装，抬眼时眸色腥红似染血腥。

如鬼的眼神不带人的情感，任谁看见都不会觉得他还保留为人的尊严。

意琦行嘴唇动了动，一个“绮”字没喊出口，凛冽杀局之中突然传来短促凄厉的笛声，像是顽童刻意制造噪音，而后江山刽子手直接摈弃战前无谓的礼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顷刻攻至意琦行跟前。

春秋横档在两人之间发出铿然一声响，意琦行抬眼看见这张逼近的面容有着熟悉的姣好线条，然而神色冷凝再无温度，他意识偏移想到过往一些事情。

绮罗生练刀时进境神速，身法却始终是个问题。他惧高，无缘登峰造极的轻功，便配不了手上迅疾轻快的刀路。意琦行把他带到山脚，说：“你当我重伤垂死，不到峰顶救不了命，你怎么做？”

绮罗生背着他一路攀爬，手皮被岩石和藤蔓磨破了也咬着牙不喊疼。距离峰顶越近他抖得越厉害，但没有任何一刻，他试图解开绑缚两人的绳索。

他最终没能“救得了”意琦行，他们一起摔了下去。半空中意琦行扯断了绳索甩手出去绕住一根树干，一手拽住树藤一手揽着绮罗生，他脚点过几块突起的石头没几步就到了山顶，“怕什么，我会接着你。”

而今江山刽子手刀势迅猛身法也罕有匹敌，“救人”的初衷被扭曲成杀人的利器，意琦行怒火高涨，手上快招连连，与他对战之人却无情绪的困扰，麻木地挡下再反击。

肃杀战局之中，刀剑交击之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有嘶哑凄厉的短笛声陪衬，意琦行想起前几日绮罗生“不可手软”的嘱托，鼻端的牡丹花香愈发浓郁，是盛放到极致而后凋谢的凄艳。他想起十几年生死两边，想起绮罗生在他生辰当日泛舟玉阳江上弹着两人相熟的小调，想起弃刀不用的忏悔，想起绮罗生一步一步陪着他，直观自己死亡的进程。

青霜台口述的那些过往之中最为可怕的并非悄无声息的死亡，而是你看着一个人以为他活，实际却死，生与死的界限模糊，但无人有逆转的能为。

与素还真梦中相见之前他曾在房中会晤一人，身着的黑纱上点着白梅，眉头紧皱，姿态孤傲不逊。

那人对着他只说了两个字，“问心”，而后袖袍一挥他便身在此山之中。

此时此刻意琦行扪心自问，绮罗生伴他一程苦心孤诣引他找寻真相，是不是能为一己私心辜负，而后将这浩大武林置于阴谋者之手，只为他私情作祟，一个不忍！

万般情绪纠结在心，手上剑招早在千锤百炼之后本能应对，战至极端，意琦行觑到破绽，春秋急掠过黑色刀锋直直送向那条雪白颈项。江山刽子手反应不慢却毫不躲闪反而迎头赶上，只将这把黑色的长而锋利的尖刀同样递上前，朝着剑客极招时不遮不掩的胸膛刺去。

尘埃落定，周围断断续续如同鬼哭的短笛声终于消停，黑色长刀落地，鲜红的血沿着剑锋滴落，尤带温热。

意琦行的表情藏在被风吹乱的长发中看不分明，落败的那方低低笑起来，似叹息。

“意琦行啊意琦行……”

意琦行许多年不曾见戚太祖，偶有书信，算不上往来。

戚太祖志存高远，远非寻常人可以匹及，偌大江湖早装不下他的宏图大业。

意琦行遇见戚太祖的时候他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目有精光，如今耄耋之年老态龙钟，衰弱的触目惊心。

意琦行本该有些不忍，毕竟人有亲疏，理智往往让渡情感，但绮罗生的血是一切真实的源头，令他得以冷眼旁观此人衰败的血肉、青紫的血管以及那双临死之人浑浊的双目，进而在心中推演，这样一副残破的躯干该如何杀得了青霜台。

意琦行的冷静改变了一些东西，戚太祖盯着他袖袍上的血迹突然问道：“感觉如何？”

意琦行瑟缩一下，戚太祖满意地笑了起来，“人总是要死，总是要与至交好友离别，总是大愿不得实现。”

“这是理由？”意琦行问，“因为人总会一死。”

“这是代价，意琦行，想要什么总得付出些什么，而若目标得以完成，你会发现那些都不值一提。”

意琦行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亡于春秋剑下的恶徒与您有雷同的说辞。”

戚太祖的面皮扭曲起来，他是何等高傲自负的秉性，怎能忍受如此直白的贬损，但或有更高于他自尊的东西存在，于是急促喘息的胸膛勉力平复下来，戚太祖盯着意琦行，“你懂什么，当韶华不再死神临头，空负才智武学却也只得三尺黄土，凭什么！”

沉默被当做了认同，戚太祖声线柔和下来，“你最肖我，同样出身高贵同样天分非凡，但你也会老会死，会如蝼蚁一样被世人遗忘，那天到来你能怎样，你去死么？”

“那就去死。”

意琦行话音刚落，戚太祖暴起急攻过来，他身法迅疾，一生内力被运转到极致，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人能在无防备之下接过这一击，更何况先有至交相杀，武息心绪都未恢复的意琦行？

但偏偏是意琦行！他翻袖抬掌饱提内劲勉力挡下这击，脚下退了半步，却值得戚太祖惊诧万分，为这澎湃之力未得损耗几分。他心中闪过一丝怀疑，而这怀疑立刻被证实，一道白色身影迅速划过战场出现在意琦行身后。

早该死在春秋剑下的绮罗生单掌贴在意琦行后背，源源不断的内力传输过来。

绮罗生浅笑盈盈道：“无缘得见前辈一直抱憾在心，今日一会还真是……不如不见。”

戚太祖的目光锁定在绮罗生脖颈上的浅浅血痕，被愚弄的怒火遍布周身，“欹月寒，你胆敢背叛我！”

“柳笛已毁，我如何是这两个男人的对手呢？”

伴随着清亮声线一位少女自暗处走出，姿态妖异行止鬼魅，意琦行感觉绮罗生绷紧了神经竖起防备。

“前辈，您有母蛊在手我这里变异的版本也算难缠，就此僵持下去恐怕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如就此放手，有话好说。”

绮罗生的话语代表了意琦行的态度，戚太祖与他对视一眼，双双收回掌劲。

“默契十足的退让，倒让我这小小女子汗颜，哪里来的能为在此地搅弄风云。”

“机敏善变的女子心肠，还是多加注意为妙。”绮罗生上前两步，半边身子挡住欹月寒投向意琦行的视线，“便在此时此地，说个清楚明白吧。”

欹月寒的名字还未在江湖上掀起风浪，此时她不过是戚太祖手下叛逆的小小棋子，关键时候反噬一口的毒蛇。她母亲的名字却曾响彻整个西疆，五大传奇之中唯一的女性，西幽欧阳堇。

青霜台所述的经历之中欧阳堇并不是什么邪恶角色，她聪慧敏感，一手蛊毒用得出神入化，但她跟在戚太祖身边，久而久之便消失踪迹。她在这场事故中间是何种身份早难以考量，但若论蛊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那如今这谈之色变的蛊虫定然少不了她的“功劳”。

“这种蛊虫仿佛从天而降，母亲最初不过想找出解法或是能够提前预防，却被这人蒙蔽带走，做出了截然相反的事情。”戚太祖对于欹月寒的指控并不否认，后者继续道：“到蒙蔽不了之时大错已经铸下，我便成了弱点，成了他要挟母亲的筹码。”

按照欹月寒的说法，最初的瘟疫的确是天灾，但被有心人利用之后便是人工炮制的温床。欧阳堇最初并不知情，她不可能无缘无故怀疑朋友，但在事件接连重演之后她觑出端倪，却已怀有身孕脱不开身。

“母亲在我小时郁郁而终，我蒙她教诲有些天分，便被这人养在身边，没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又哪里知晓什么善恶呢？”

“好一副伶牙俐齿，推得一干二净。”

欹月寒不理戚太祖，她是何等狡猾善变的女子，此时摸准了风向抖落起来毫不顾忌。

“母亲死后，对这蛊虫的培育原本停滞不前，但不得不说这恶人的确是天下难寻的聪明人，那些年里竟将母亲的本事学得七七八八。最初虽不得其法，后来寻得症结竟慢慢有了成果。十多年前，他将两枚子蛊投入实验，结局虽不完满，已经够你们忙活上好一阵了。”

她说的是被拼接而成的鬼荒地狱变，以及可被笛声操控的江山刽子手。

意琦行不知绮罗生当年是怎样中招，也不知今日毁了一根笛子日后是不是还有其他隐忧，但他不得不镇定地站在原地将一切源头弄清，然后才能去考虑自己的事情。

“这两枚子蛊给了他很大启发，如果单单依靠一只蛊虫便能驱动一具高手的身躯，便能保有一颗头颅清醒的认知的话，那他这副残躯，不要也罢。”欹月寒冷笑，讥讽地看着意琦行，“他最初看重你的天分悉心教养，但你怕是不知道，如今他看中你的躯壳，延续他的生命。”

意琦行默然，最后除了“荒谬”二字说不出其他。

“也算不上多么荒谬。”欹月寒说，“若是十多年前江山刽子手不曾意外脱出我的掌控消失偌久而有奇遇，如今也不会带着你东奔西跑找寻真相，你怎么能凭借他的不对劲拼凑真实的一部分？当然也得谢我，我不过是被他哄骗操控的柔弱女子，事到临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意琦行无视她语言之中的推诿，只问道：“如何了结这一切？”

“杀了他。”少女声线中夹着恨意，比她任何一刻拿捏的腔调都要真实，“最后的母蛊养在他的脑子里，这种蛊虫只对活物有效，他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欹月寒看着不发一言的戚太祖道，“江山刽子手原是他计划中的一大助力，而当他脱离掌控成为阻力时，他这一生所求，注定落空。现在，杀了他！”

“不必了。”绮罗生上前探了戚太祖的脉息，“自断经脉。”

欹月寒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下，像是压了几辈子的大石陡然卸下，开怀得忘乎所以。

“那么不可一世的人居然也会自尽，比被他操控一生的人可好上太多，这才是凭什么！”

意琦行不善安慰，绮罗生也只等这少女情绪慢慢平复。良久，欹月寒止住哭号哽咽道：“你们走吧，他到底养我这么大，让我为他收殓遗骨。”

绮罗生上前一步，“烦劳姑娘取出那枚母蛊，是否当真已死。”

欹月寒上前扶住戚太祖尸身，也不知用了什么手路，便从他口中取出一只异虫。

绮罗生只感觉周身一阵奇异的晕眩，便道：“是它了。”

“他做这一切，便是为了‘长生’？”意琦行突然问，“那‘长生’又是为了什么，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要只要‘长生’，若他当真求得，然后呢？”

“求仙问道吧。”欹月寒不在意地说，她将那母蛊的尸体用绢帕小心包裹起来，“据说他少年时遇见过神仙，这么多年心心念念想再见上一面。”

“姑娘，”绮罗生突然按住欹月寒的手腕，“恕我唐突，只是这么危险的东西，你还是不碰为妙。”

欹月寒未能出声反驳，意琦行从怀中取出一枚雕工精美的莹白玉棒，绮罗生接过它，拿走欹月寒手中的绢帕然后将这玉棒插了进去，便感觉有异虫嘶鸣时的奇怪声响，耳朵捕捉不到分毫，却似粗粝的砂纸刮擦人的血肉。

良久这奇异的律动停了下来，欹月寒瞪了绮罗生一眼恨恨地走了，没再说要收殓尸骸的话。

意琦行看着面前了无生机的躯壳，试图去回想与对方初见之日，但不论他心底怎样试图抹去对方这些可怖的行径，那最初拍他肩膀朗笑鼓励的老者形象终究是不存在了。

绮罗生靠近了一些，握住了意琦行的手。

《尾声》

意琦行的剑气轻轻划过江山刽子手的脖颈而后击碎隐在暗处操控之人的柳笛时，那把黑色尖刀距离他的胸膛不足一寸距离。

“意琦行啊意琦行，”妆容繁复的刀客无奈开口，“说过不可手软，怎么就是不听。”

“死在我的剑下？”

“若我当真失控，是，我只愿死在你的剑下。”

……

收埋戚太祖的遗体之后意琦行同绮罗生去了一趟满篁潇湘，将那枚白玉棒葬在青霜台的旁边。

“干戈定，”意琦行道，“不负此名。”

“可惜是在他死后。”绮罗生叹息，“与那石碑一同出现的母蛊该是一双，戚太祖留了一只，另一个他原想用在超轶主身上。他一生争强好胜不肯回头，总也有一人引为挚友。”

“可惜道不同。”意琦行转身，“超轶主宁死不受此蛊，未及寄宿便自断生机，心口最后一腔活血浇灌此玉，成就唯一可以彻底杀死此异虫的利器。”

“说不清输赢。”

“本也无所谓输赢。”

场面一时静默下来，说起这样关乎生死之事，便无法忽略另一件。

“你……”

“当初我一时不察被种下此蛊，幸而它早有异变不是最初一沾就死的类别。我混沌出逃被一位老者救下，他教我兽花之法令此蛊一直沉睡，直至风波再起它被唤醒。”

“你身上的牡丹异香，”意琦行问道，“是此法即将失效么？”

“瞒不过你。”绮罗生居然微笑，“老者说一旦被唤醒一次，那这蛊虫便再难压制，等它彻底苏醒那日，恐怕……但我观剑宿福泽深厚，不如匀一些……”

“全都给你。”

后来日他们访山问水找寻与兽花同列的其余七部，绮罗生道一切随缘，意琦行却比他上心许多。

山水见闻上绮罗生胜出许多，一次偶然路过一座荒山，山上一座荒宅，他们不过远远看了一眼，绮罗生便拉着意琦行快走。

“剑宿快走，那宅子闹鬼，听说早没了人迹，偏偏半夜门上总挂上灯笼。”

意琦行脚步一顿，“那宅邸……”

“总不会姓谈。”绮罗生笑着，眉眼清明一切了然在心，“不去看，梦就不会醒，那期望一直在。”

意琦行心中一直有个疑问，那日梦中所见真是素还真么，抑或一切归根到底不过一场太过巧合的梦？

绮罗生却从不纠结此类问题。他青春浪漫富有幻想，每一日都快活得无有余地，仿佛人生不论何时休止，最后都不会以悲戚的音符结尾。

“好梦不醒，”他们身在画舫，绮罗生倒了一杯酒，同意琦行一起看涛涛江水，“山水总相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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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15 【绮意】红尘有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