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6.09 【默欲】默欲仙山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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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9 【默欲】默欲仙山实录

（一）饮
“钜子，赏脸饮茶吗？”

自至仙山，欲星移首度拜谒默苍离。默苍离依旧一袭青衣博冠，琉璃树下端坐自如擦镜，恍若生前。前尘如水，于仙山难以溯洄，二人按下过往恩怨烟云，同坐闲谈。

默苍离难得开口没有夹枪带棒，许是仙山风平，养得默苍离如此赤口毒舌之人亦变澹然，当真奇哉。欲星移心中暗叹。

“你不请自来，便坐吧。如今你我皆作古人，本想说恩怨勾销，转念一想，不谈恩怨又能谈何事何物。”
“钜子不想知晓俏如来的状况吗？”
“他与我无关了。”
“哈。此为海境百里闻香，钜子想必不曾饮过。”
“当年我巡视九界，曾饮过这香茗。”
“哎呀，我真是做人失败，竟忘了钜子之责。真真使人料想不到，你我会有同坐品茗之时…当年尚贤宫求学时，我竟忘了那一遭。”欲星移忆起过往。

“师兄，同去城外饮酒吗？”

欲星移与他言说此句时，他有些怔忪。他过往不曾饮酒，酒量自个儿也未知，欲拒之，却鬼迷心窍地承下了。

“我不曾饮酒。”
“师兄肯赏脸，那店家的香茗亦为佳品，想来也是不妨的。”

欲星移领默苍离至酒肆，寻得座位坐下，二人自始自终陷于沉默的泥淖。欲星移唤人端茶上酒，之后便自斟自饮，亦不欲与默苍离交谈。默苍离已然知晓他需要的只是一个人，无论他是默苍离与否，只是他此次恰好选中了他。

酒过三杯，欲星移绯红一张白面倒趴于酒案上，料必酒量甚浅。默苍离旋着掌中杯盏，时而以目描摹欲星移灯下暖黄的白丝，时而向肆畔浅洲远渚遥望几眼。

夜来大抵有风雨，春寒依着翠柳新叶在湖畔漫游，默苍离隔窗纱远眺湖心，早时的那一双凫水鸳鸯不知在何处，许是水凉禽惊，去寻暖和所在了。

遥望天河，薄絮似的黑云中一粒有一粒无地坠着星子，如此与他在尚贤宫中夜夜所望并无二致，异处只在那樽前之人。

有风揉檠，烛焰摇晃，金波与暗影在欲星移面上泛着，使他醉后安然的神情平添一股暧昧难明的愁倦。这尾来自海境的鱼，恐也说不上如鱼得水。

默苍离与他这位整日价将做人失败挂在嘴边的师弟过从不密，不过是几句答疑解惑的交情，不知为何他今日有此雅兴，寻他临湖共饮。

默苍离今日本该往城墙去，往日他下学了总一人独往高处，或是城郊崇山，或是城内危楼，说不上喜好，为觅个清净处罢了，或亦因有嫌累此生之想，极处一跃倒斩千思百愁。

明月徘徊，有人作陪，倘同去山亭，不失为一份别样意趣，默苍离凝睇瘫趴于酒案上的欲星移想到。

壶中香茗殆尽。

“该醒了，师弟。”默苍离饮尽杯中茗水，凉凉一句。

其实欲星移体内脑中的酒意早已散尽，不过是借着酒劲想安生睏上一觉，哪知默苍离直接将他唤醒了，欲星移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师兄是想回转尚贤宫了吗？”

“陪我去一处所在吧。”
“师兄欲往何方。”

默苍离遥指一方，万丛碧波中漾出一角亭檐来：“那处山亭。”

默苍离如此作答欲星移始料未及，本以为他应当是想回返尚贤宫休憩了，结果却是登亭望景，究竟是其一时兴起，亦或习惯使然，欲星移一概未知。既然他已承了自己饮酒，反过头来，馈他一齐纵步亭下也是应当。

“我自当与师兄同往。”

待二人登临亭上，竟是淅淅沥沥落起雨来，而后越下越大，有倾盆之势，一时间山山以愈发流转的青碧相应，树树以高声低鸣的雨打相和。

二人衣袍不曾沾雨，或可免去一场伤寒灾秧，但欲星移忡忡于归途之麻烦，方欲启唇问询默苍离可有解决手段，只见他仍持那副八风不动的稳然姿态。

“师兄不着急吗，若是错过明日早课，可是要被罚打理藏书阁的。”欲星移扯过默苍离的衣袖问道。

“我若能更变天意我定让这雨停下，我若有伞张我定取出撑我二人回去。既然皆无，只得作罢，作急何用。”默苍离淡淡道。

欲星移松懈下默苍离的衣袖，旋身望檐下织成的一幕雨帘，一点一滴又一声，又杂之以萧萧风声，几成了一曲佳音。欲星移情绪无聊，闻着这莫名偶成的乐曲，只觉心下明镜般澄澈，原本耸立的肩周也松下来。

“雨停了。你又睏去了，是很疲累吗？”默苍离少有地关切旁人一句。
“不，听闻雨声，我只是想起故乡的波涛浪潮。我很思念它们。”
“海境，你的故乡，是怎样的一处所在。”
长久之后，欲星移方吐出一句：“令我不喜的所在。”
默苍离未曾接话。
倘当真不喜，怎又会想起呢？

“海境已成为使你欢喜的所在了吗？”默苍离问道。
话语将欲星移从回忆拉入现实。
“或许吧，谁人知晓呢？”欲星移饮一口百里闻香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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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6-09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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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舟
晨，微雨，叶上有清露如注。

默苍离听闻叩门声。

欲星移自至仙山，最喜上门叨扰他这便宜师兄。思忆往事了，上门叨扰一阵；忧心海境未来了，又是上门叨扰一阵。他与默苍离的谈话左不过他话他的，默苍离缄默不语，取来前些天备下的雨露，守着将煮成的香茗，二人泾渭分明，各不相侵。待他自个儿说乏了，波滚浪涌已毕，默苍离为他满上一盏茶水，此时热茶入喉，滋润枯肺，正是合宜不过。

欲星移笑他变性，这仙山的水土风物如此养人，竟移得了他默苍离钢刀寒芒般的性情，改得了他尖酸刻薄的赤口白舌，真令欲星移这等饱受钜子舌荼毒之人啧啧称奇。默苍离生前的满身芒刺的刚硬不再，相反，露出了一点白兔毛绒般柔软的内里，欲星移便抓着这点尾巴不放赖上默苍离了。

此时天色尚未大明，屋内还点着灯烛，一屋暗色被烛焰尽数扫去。他借光一眼又一眼地探看默苍离的模样，依然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人相，碧发翠裳，眼眉鬓发霜雪似的覆在白面上，好看耐看却无甚情致。暧昧的暖黄烛光消融了默苍离那股子短命鬼的气息，显得有点人味儿。

欲星移扭身凑过去看他正看的书页，是墨武战韬，他拿来随手翻两页，幽幽启唇：“我真是做人失败，你竟在我一人滔滔不绝时看这书。”默苍离斜睨他一眼，缓声道：“我一个死人，你一条死鱼，再担忧也不充数，你焦心甚么？”

欲星移朝他发怔，似乎觉得此言有理，颓然坐倒在鹅颈椅背上，拖来墨武战韬，支颐阅卷，随口问道：“你就一点不曾挂怀俏如来的状况吗？”“我已死，你亦然。”默苍离书册被夺，不意与欲星移纠缠，手中空空，见案上金炉不复烟袅，揭盖欲重打香篆。他指敲案面，指向一处：“将那篆印替我取来。”

欲星移侧身拣过篆印递与默苍离：“我只问你可曾挂怀，你却搪塞我，你与从前尚贤宫求学时一般无趣。”默苍离不回话，打毕香篆，敛袖起身，持过置在门侧的油伞，朝欲星移问话：“出门闲步，你要一同吗？”

欲星移亦步亦趋随着默苍离。他未取来自己的伞来挡雨，而是借了默苍离身侧那方寸之地：“从前听闻寄人篱下难过，而今看来寄人伞下也不好过。”言说时，欲星移挥弄手中玉如意，轻擦过默苍离握着伞柄的指节。伞面盖不住两个成年男子，二人靠得近，行步时衣袂相摩，窸窣作响，常有新凉入袖侵肤。

“你何必装作不在意，倘真不在意，又为何看墨武战韬。”欲星移未抛下之前的不解之谜，对默苍离发问。“那你呢，师相。”默苍离将题踢回去，此言顶得欲星移一阵怔忪。片时后，他方转一笑，四望春物欣欣，胸怀释然，有登临意，恰逢二人行至泽畔。

此时雨止，云开日现。眼见得野渡横一舟，那舟船凌波微动，阳光碎金般地浮在浼浼碧水之上，亦随流而动。欲星移心内一动，瞌睡时人递枕头，无聊时天降兴头，双手一拍，当即决意泛舟湖上。欲星移步上前去，边松开系桩绳缆，边道：“我移船，你撑篙。”
缆绳松绑后，欲星移登船凭舷而坐，指摆放于船头的竹篙意图使唤默苍离。默苍离凉凉反驳：“这便是你所谓的移船？”欲星移煞有介事道：“怎地不算？若无我这一松，这船如何移？哎呀，我真是做人失败，不劳钜子，还是我自己来吧。请钜子移驾舟上。”

默苍离瞥视他，望得欲星移心内直发毛。他心念如电，躬省三回今日所作所为，确实太过放肆无礼，左思右想，苦求一自脱妙计，以闪避钜子舌摧枯拉朽之攻势。不料默苍离竟手持竹篙，脚跨船舷，撑动小舟。船如此泛去了。

欲星移伸手触明天光，捞绿云影，任由袍袖搭在舷上或是落入水中。默苍离早收篙停棹，坐立于欲星移对面，因是风催船，船行得极缓极缓，半时也移不了几步路。衣袂吸足了水便浮了上来，时时生动涟漪。

欲星移本想捞鱼，与他本家好好亲近一番，没成想好好摆在眼下的鱼皆被衣袂惊走。亲近不成，自是气急败坏，扯回沁水袍袖，又是拧又是攥，那出的水流至默苍离膝侧，吓得欲星移再不敢将罗袖脱水，只得将其晒于阳下，以俟晾干。

欲星移挥手变出方小桌，桌上置一壶、二盏、三书。“我不曾藏有香茗，只有苦茶，钜子与我同饮百里闻香吧。”欲星移先为默苍离分茶，素瓷径递，默苍离无言接过。日头高起，杯里颇有乾坤，生着日云，默苍离凝睇杯中风物，而后饮下一口。默苍离饮茶的档口欲星移也为自己倒茶一杯，吞入，涩然依旧。

“钜子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嘻戏赌书，你记性好，回回都是我们喝得入圊数次，而你根本没被罚上几口，还是玩得渴了，自己饮的。”欲星移拿来一册书：“现今只你我两人，玩玩无妨。”默苍离取剩下两书，封皮上书名赫然映入眼内，心觉好笑，启唇：“那时所授之课本。恐怕日薄西山了，也玩不出甚么名堂来。”“唉，钜子此言差矣。游戏本是出于情谊，谈这些岂不玷污赌书本质，来耍来耍。”

正待欲星移敛袖整装，意欲大展身手，勇夺昔时荣光。无风水面忽地风飐，波拍舟身，推得它打转半圈，欲星移乃做人失败之典型，此事上便可管窥一二——船动，盏翻，茶倾，狼藉。欲星移哭笑不得，直说今日实不宜出门。默苍离看了也笑，看旁人倒霉确是一大乐事，连默苍离如此脱俗人物亦不能免俗。

“好了好了，快来。”

耍够了，欲星移神疲，抛书至默苍离怀中，一径仰倒，侧首赏山川相映之景，青岫飘瞥，使他应接不暇。时值晌午，惠风拂面，艳阳照得欲星移昏昏然欲睡，观物赏景都似覆了层纱，不甚清晰。欲星移先是哈欠连天，后是眼欲开还闭，头上下频点，终是不觉朦胧睡去。默苍离也倦怠已极，支首闭目养神。船无人看顾，晃晃悠悠随流泊动。

欲星移睏至天际泛红方醒。默苍离正倾壶倒茶，欲星移黑甜一觉，梦中身前事流转，醒后几乎不知天地为何物，加之口干舌燥，此时见到茶水正眼热。“钜子，劳你给我倒杯茶。”欲星移抚额道。默苍离将杯送至嘴边，饮下一口方道：“没了，此为最后一杯。”欲星移道：“唉，我真是做人失败。”默苍离摇头轻笑，饮尽杯中最后一口百里闻香。

二人在外荡了整日，归时近夜，又落起雨。风乍起，卷动二人身畔树丛水浪般窸窣作响，附在叶上的雨水淌入风灯四散出的光流中，天上的银河大抵便是如此落入人间的。

欲星移将手撇出伞沿，接住了掠过的风与淅沥的雨，手伸回后置在眼底细细观摩掌中纳入的细碎月光。那坚冷月色一经雨点折射，反现出一类静似珠玉，动若流萤的莹润光华，无端使得欲星移忆起金雷村中陷入尘土的那粒鲛人泪。

“方才是雨吗？”欲星移没头没尾一个提问。
默苍离抬首遥望天河，会了欲星移之意，答道：“风吧。”“老二身畔那股风……” 欲星移凝睇手持的玉如意，垂眸掩住无意泄露的几丝情绪。

“九算几人中，当数老二命数最佳，君臣相得，亲朋俱全。可他操之过急了，墨之一国的理想，终究难成。”欲星移言语中谈起故人，叹上一口长气，心想恨志愿难成、不成者，又岂止他一人而已。

“墨家同门之谊，不过海市虚情、蜃楼幻象，当年我算计你是真，你致我重伤也是真。哈。”欲星移话头一转，机锋直指默苍离，“钜子，有时你会歆羡旁人吗？过智之人，慧极必伤，伤的不仅是自己，还是身边人。”“情深不寿，减损的不止于自身之寿，催折的还尽是有情人之寿。”默苍离接过他的话头，顺着他说下去了，侧首与欲星移对视。

欲星移似是受不住他那含着槁木死灰似的乌珠，骤然移开了双眼。
“悔过吗？”
“或许悔，或许不悔。悔意太折损人，我是人非神，撑不住便该倒了，死了，如此而已。”

欲星移提着灯盏看前路，遇着石子也不避，存心一脚把它踢开，好以此泄去杂乱心念，石子碌碌滚远：“也是，能让你离去的只有你自己，天能奈你何。难得见你袒露思绪，天落红雨似的吓人。礼尚往来，我直言了。”

“我有时在浪辰台会想起你，先是在你死后，我醒转后亦同。”默苍离死后对欲星移而言更像烛火下挥之不去的黑影，烛火中炽热的是海境一片清明的幽梦，黑影里匿藏的是默苍离永远背对他的庞然身影。欲星移稳坐案前，批阅海境诸事务时，无意间思索起老钜子，一点点拨开尚贤宫的过往烟云，他涉向那个曾经清晰的，现今却益发模糊难辨的背影。

“逐渐理解你并不是一个好受的过程，钜子。”欲星移笑着坦言道。
“你无需理解我甚么，欲星移。”
“天意要我理解，我便理解了。”

二人立时沉默下来。欲星移与默苍离言及过往心路，不免觉得自己好似砧上鱼，不过默苍离未及用刀片刮他鱼鳞，他自己乐得痛快扒下那层护体，不论疼或痒，赤条条露出白肉供默苍离观赏亵玩，而默苍离只是垂眸冷眼看他。九算之间，所需的永不是相惜相怜，他们大半辈子在天地囚笼中搏困兽之斗，恨不能渴饮其血，生啖其肉。活着的，红尘俗事为枷；死去的，前尘往事作锁。

“俏如来杀死你的那一刻是何感觉，解脱吗？喜悦吗？你非是恸于生死之人。”
“是喜是悲，而今记不起了，只感松了口气。”

语罢，二人已伫于门户前。“伞与你交换。”欲星移伸手示意默苍离把伞交予他，“反正过几日还来，届时再换回。”默苍离将伞奉送，他接来，便归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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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3-06-09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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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瓜
正是夏七月，晚间赤日纺出簇簇红丝来，默苍离面前庭，于覆有竹簟的椅子上端坐，手上来回擦拭铜镜。小暑时令，且不说霖雨一丝无有，微风更难得袭人，即便是默苍离这等持重之人，自己临了这大汗遍身之况，通体黏糊不堪，心内亦积闷非常。

绿窗外，春时遗下的莺啼与潺潺水声流于一径，湿了默苍离被置于烘炉中的头脑。他灵台清明许多，放下铜镜，研墨铺纸，蘸笔随心而动，笔下直直顺出俏如来三个字来，这不意之举使他垂头哑然失笑。不知怎地，竟引来苍蝇缘着墨迹来回飞动，默苍离以手驱之却不能，只得收了纸张，又拿铜镜以销闲时。

默苍离推牗四望，恍觉外头已改天换地，风雷声动，黑云于天际涌动，压顶而来，蕴着满斗豆大雨滴，只待时机一至，便可狠狠倒落。忽听几声急急打门之响，对于此时寻他之人，默苍离已有一番考量，毕竟依他的人缘，能有几人愿上门拜谒尚且不得而知。他起身前去开门迎客。

“哎呀，钜子，我真是做人失败。”未及门扇全然启开，一句抱怨之语扑面而来。默苍离勉力捺下意欲合门谢客的手，不想这不速之客倒好，借玉如意挤入敞开的缝隙，跟条鱼似的滑溜过门槛。甫至默苍离回神，欲星移已好生立于他与门户之间那点子置锥之地了。二人面面相看，默苍离缄口不言，操起铜镜直往欲星移脸上狠劲砸去，欲星移当机立断，即刻侧身向一旁飞蹿去，方免遭破相之劫。

“默苍离，有话好说，大打出手实非钜子风仪。况且，我还带了好东西送你，你且看过，再决如何。”欲星移边打帘往书室走去，边回首与默苍离谈笑。可惜这笑只他独笑，默苍离原地不动，返身抱臂凝睇他，欲星移竟自讨个没趣，讪讪地寻一所在坐下，静候钜子摆驾书室。

门吱啦关上，默苍离迤迤然步入书室，与欲星移同席坐了，欲星移顿感受宠若惊，因问：“你今日逢了甚么乐事？说不计较便不计较，我当你会赶我走呢。观此天相，恐归途暴雨，我本想借此物与你打个商量，换我于你檐下听雨之资格。”

欲星移且说且振袖在小几上变出个大西瓜。此瓜绿沉莹润，指敲有脆响，鼻感有清香，闻之嗅之观之，皆显其是为好瓜。欲星移一推，西瓜骨碌碌滚至默苍离眼下，他乌珠上下徘徊，端详一人一瓜片刻，喜道：“你别说，这瓜色泽与你很是相配！可惜瓜是好瓜，人却是…”

“欲星移，此室地小，一来方丈间难容蠢物，二来蠢气熏人，一时半刻应无能消散，我并不想居处转成鲍鱼之肆。”话甫落，默苍离将瓜推回，他使劲略大些，瓜七歪八扭地滚动，险险落地。欲星移忙前坐，引其入怀，此瓜方脱粉骨碎身之灾秧。

“钜子，是我招你生气，冤有头债有主，瓜并未惹你，拿它煞性子作甚。不过这瓜是我的，让给你出气泄愤也无不可。”欲星移把瓜放好，又变出把刀来，“拿去，一刀剖开瓜肚，以平你之烦恼。”

听罢，默苍离闷声不语，一手接过欲星移递来的刀，一手揽来西瓜，指节时断时续地叩弄西瓜。只一把刀被他翻来覆去地看，欲星移头皮发紧，心七上八下地蹦，忧虑默苍离拿刀便要来刮他鱼鳞。
“诶，钜子，不劳你了。我来，我来就好。”欲星移欲夺回默苍离手中之刃，默苍离一个闪身避开他伸来的手，并以刃背狠狠抽了下他手心肉，欲星移急急撤回手，气急败坏道：“钜子之思，真正比女人心还莫测。让你切不是，不让你切又不是，那究竟是你来还是我来。与你分食实在麻烦，赠瓜之恩不回报也罢，毕竟你是钜子，我还白挨方才那下。”

默苍离望瓜投去幽幽一眼，后转而睨注欲星移：“满嘴跑马，该是我让你于此世过得太舒心适意，和我玩那些个无聊把戏。生鱼忧患，如今死鱼倒是安乐。”默苍离不待说完，把刃捅入瓜正中，此瓜烂熟，无需掰弄，便自行裂为两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汁水流血似的滑过瓜皮，吓得欲星移齿根微颤，寒鳞倒立，魂不附体地呆看那两瓣瓜，倒好似是他被刀一分为二。

默苍离起身，就搁在近旁的沐盆洗手。他洗得细致，回头看那只呆鱼，仍神痴着，他咳嗽一声，唬得欲星移忙抬头看他，慌慌道：“钜子…”默苍离侧颏，示意欲星移取来沐盆边的沤子壶，他得意，往默苍离手上倒些沤子。

默苍离沤了后，把刀撂入水中，正在欲星移面前一点点将刀清洗。欲星移敛声屏气，眼瞅盆中水渐泛起朱色，央道：“罢，罢！钜子，好干净了！刀还我吧！”言毕，他执巾帕欲为默苍离擦干手，腹诽道：“好呀，今日我成了侍从了，果真做人失败。”默苍离不睬他，扯来巾帕自己擦了手和刀，擦完将刀和帕一同塞入欲星移手中，回身入座。

欲星移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问道：“钜子，你居处可有匙子？”默苍离默然从小几暗柜中拿出两柄匙子，递欲星移一柄。欲星移啧啧称奇，惊道：“哈，我竟不知钜子在书室中备有匙子，是打算偷摸吃东西吗？钜子，你原是这等人啊，真是出人意料。”默苍离已舀了满勺瓜来尝，细嚼慢咽，片时方回复他：“此处是我居所，我不避何人，此为其一。其二，匙子是杏花放的，上次他做了玉糁羹吃，吃完后这匙子便置于书室内了。”

欲星移作大悟状：“原是如此。钜子，有言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恰逢有一事我需劳烦你。”默苍离瞥见一眼欲星移，续言道：“何事，师相。”欲星移看翠衣中红瓤减去，眼馋紧催嘴馋，亦持匙朵颐：“我后院中，原是几棵梨树兼着株樟木，此夏时，烈日炎炎，若得密树多荫，消暑养神，岂不快哉。近来，我得了些芭蕉树苗…”

默苍离舀一勺瓜汁饮入口：“要我去帮你种树？”欲星移两眼放光，连声应道：“正是正是，钜子意下如何。”默苍离道：“既然你说吃人嘴短，植树之事确实该然。不过，你之前说，此物是来换你于我檐下听雨之资格，而今这换了芭蕉之请，你还有何物能与我相易？我是否该将你驱出房外？”

雷声赶巧，话甫落，便大作。一阵凉风吹过欲星移肌肤，外头噼噼啪啪落下场骤雨来。默苍离平日不苟言笑，此时他之笑意落在欲星移眼中正应了不怀好意一词，欲星移登时略有些煎熬，坐立不安之下连口中瓜瓤亦尝不出何种滋味：“想必钜子非是不通情理之人。”

默苍离启窗令雨点拍案，他喜欢听这种声音，少顷时间，雨便于小几上多多少少积了几摊，渍湿二人袍袖。他道：“我心中一直有疑惑未解，劳师相解答。”欲星移兴致勃勃，释下匙子，侧耳听默苍离未竟之言，心想：我有朝一日竟能为默苍离解疑释惑，当真奇也怪哉。

默苍离问道：“你是鲛人，生于海境。海境又有无根水，那你为何落雨时要打伞呢？”欲星移如雷灌顶，吃一大惊，面上亦失色了：“是呀，你说得对，我是鲛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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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3-06-09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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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植
前些日子欲星移寻默苍离帮忙栽种芭蕉，默苍离亦应允了。欲星移昨晚床笫失寐，悬了一夜心，盖因前日曾遣书一封，可他左等右等默苍离却未覆信。

他知默苍离是懒性，圈了三分地便如眠蛇般窝着，平日里一缕魂系在蒲牒上，几分魄寄在杏花处，少有志变神动，安宅神逸已极。

欲星移忧虑此事最终成为一桩无头公案，本该是为遂心省力，到头来闹了个焦心劳思，委实不该。他放下玉如意，饮一口酽茶，左手支颐，右手顺气，叹道：“看来我真是做人失败。也罢，行此一遭。早见或者挑担，或者牵驴，各处步语声，方想起今日是每月三八大集。如此市井闹热，人烟凑集，默苍离想是不曾经受过的。”欲星移拍腿，莞尔而笑，计上心头，拾起玉如意出门去了。

默苍离忽听得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可他惯会面上假模假样佯装八风不动。他回转头来见欲星移正趴窗外，隔棂条与他相视。默苍离窗子系支摘窗，他不假思索，将窗扇径自支起。欲星移未及闪躲，下颌狠狠吃了一记重击，那痛疼冲撞入心坎，疼得他眼冒金星，晕晕乎乎往后连退几步。

待他缓过神来，默苍离已料理好家中物什，合门既出。欲星移先声夺人：“钜子，我不过听覷你在无人时为何事，你居然心狠手辣，加害于我。”默苍离不等话落，双足跨出门槛：“可是因我未曾覆信而来？”欲星移紧随他的脚步，答是。默苍离道：“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欲星移一撇嘴道：“你之忠人之事与温皇之以诚待人，相去不远。”

行至半途，但见远处人声正喧，沸反盈天。欲星移扯扯默苍离袖口，忙道：“钜子，且住，不急走。你瞧咱们逢有市集，我正巧有东西想买，你陪我走一趟。”默苍离敬谢不敏，只道：“你指路于我，我自行步去。”不想欲星移决意要他相伴，二人一面牵三扯四地打机锋，一边拉拉拽拽地集处走，默苍离总归未能脱身。

欲星移早知赶集人山人海地挨挤不开，可不料这填街塞巷的人众将他与默苍离揉作一团。欲星移神色恹恹，默苍离更是面露菜色，啮齿握拳，似想奋起直击某人门面。正当欲星移悔恨不已，见默苍离脸上大大地不自在，他心里一乐，生出个念想来，道：“钜子，我请你吃顿好饭。”话甫落，高昂的叫卖声冲入耳窍，二人见前脚正有一菜摊。

欲星移步上前，拿起只萝卜。“钜子，你瞧，此萝卜叶青而嫩，根霜而脆，正如你之翠发玉面，哎呀，竟比我上回所言西瓜更为相似！”欲星移边说边来回拨动缨叶，言罢掌中聚水，清去附着其上的膏土，纯白质地更加显露，他怪腔怪调地来一句：“足登白玉盘呀！”他将萝卜递与菜摊老板，笑道：“老板再给我拿两根好样的，我一并买了。”老板随手拣两根，一大一小，与他原先手上拿的一块递还给他，欲星移给了碎银便拽着默苍离衣袂离开了。

“钜子，你确定你这身打扮方便扒土种树？”欲星移上上下下地打量一会默苍离，不怀好意地笑着。默苍离究竟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当年尚贤宫求学光是授他兼爱非攻之墨学，身前双手翻云覆雨，生后却是从于树艺。欲星移思及此，不禁捧腹，可到底是有求于人，他偏头以玉如意掩去微扬的唇角，欲盖弥彰之举倒更使人气急。

默苍离脸皮厚如城墙，心里抱惭，面上却不曾赧颜，他从善如流，脱下外袍，只余一件青白窄袖衫，盯着欲星移偷乐，缓道：“如此可以了吗？”欲星移忙将玉如意放下，欲言又止，心想：此举正合乎赤诚相见一词。可他思虑再三，为防祸从口出，还是以为不恼钜子方为人间正道，于是正色道：“好了好了，有劳钜子。”

欲星移指几步外一株矮柳，瞧着玲珑可爱，默苍离揆度当是移来不久。“此树我去年种下，为它长好我还将北墙那掏了个洞，自己动手挖出条渠，引来股活水，专养着它。不知这家伙是个不争气的，亦或我是个没福分的，本盼着成荫好遮阳，结果一年半载也没个动静。”欲星移拉掉一枚柳叶，“而今我得了芭蕉来种，芭蕉吃水，活水必不敷用，再引毕竟烦人，只得拔这旧爱，扶那新欢，你莫怨我。”言罢，他抚了下枝条。

默苍离嗤笑：“所以种树尚欠土地，拔树以腾出种树空间，你的头脑和鱼脑恕我看不出任何差异。”欲星移提着萝卜叶转身离去，长吁短叹：“唉，该是我做人失败吧，倘或非是我之过失，令钜子无法辨明人鱼之分，总不能是钜子眼瞎了看不出鲛人和鱼的区别吧？”

默苍离不睬他拙劣的反驳之语：“你去哪？”“我往后厨啊，不然钜子洗手羹汤请我吃顿午饭吗？”欲星移的声音愈发远了。默苍离恍然大悟，原来后着在此，他竟是被欲星移摆了一道。
默苍离从未设想过如此情境，他正与一棵柳树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着手。他不惯于俗务，琉璃树其实是杏花君在一直看顾，他只挂个琉璃串便了事。

这倒是勾起他远久之忆了，彼时还在尚贤宫求学，不知何人与主事先生说轩窗寂寞，只书屏一扇太过翛然，徘徊瞻顾间尽是些面目可憎的师兄弟们，读书兴头都被扫了去，望主事能择些有趣物事，一来消遣，二来风雅。

结果当然是主事一纸打回，还在堂上指桑骂槐地数落了一顿，虽不曾指名道姓，只说此人家中带来的奢侈习性未改，墨学重节用，此举无疑是将之前所学喂狗了。先生严厉，可向来少说意重语不说腌臜话，可见是被气得不轻。

后来某日，主事把学宫学子统统提拎了出去，指着宫外那片光秃土地说：“墨门向来明天志，推实用，发展到如今竟只让你们学习捭阖之术、权谋之变，我三思之下还是打算让你们接触些实技，比如说这。”他改换指向，诸人顺着他的指向看去，一堆树苗摞在远处，他接着说：“上回不是有人说尚贤宫乏趣吗，而今这趣味不就来了吗，不过得你们自己生趣，旁人相帮不得。如此掌天志之乐，不知你们可能享受。”

“掌天志之乐。”默苍离喃喃自语，低头看渐握紧的指掌，又摇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何乐之有？”他凝望眼前这株柳树，想到家苑中随他同至仙山的琉璃树，仿欲星移在枝上摘下一枚叶，答案应声落地，扎土生根，“未必乐。”

“我确信我做人成功了，今日竟幸而能见钜子倒拔垂杨柳。”欲星移声音从身后传来。

此刻，默苍离移树至关键时刻。他方才已绕树深深挖出周遭一圈土壤，此时正立于圈内，双臂环扣柳树，整个人与树皮紧贴，浑身运使劲道，猛力将其往上拔。

欲星移曾几番设想会是何等场面，却委实未意料此情此景竟如此滑稽。默苍离做此等一应粗糙活计，令人有一身陷迷梦、真假难辨的荒唐不经之感。欲星移忍俊不禁，止步轻声笑了一会方才上前道：“钜子，我来助你一臂之力。”默苍离双眼一闭，给自己顺口气，再睁眼时道：“你若想笑，只管笑，笑够了再来。”

“钜子何出此言，我是真心实意想帮你，你把我当甚么人看，竟让我弃你而笑，这怎使得！”言罢，欲星移手抚心口，故作伤心貌，怕是下一刻地上将多出几颗鲛人泪来了。“惺惺作态，合该被刮鳞。”默苍离道。欲星移闻言怔怔：“钜子何时竟会玩笑话了？时候不早了，拔完便用膳吧。”

欲星移亦步入圈内，与默苍离相对而立，欲将臂环过树干。欲星移低头看见默苍离细竹管似的指节，心内忖思，正是这手，翻为云，覆作雨，搅起无数风波，夺去几多性命，而墨家被拢于掌心，只得隐身暗处，任凭九算机关算尽，难逃指掌之间。光阴销蚀吞噬了浓墨重彩的事迹，而汗青中苟延残喘的蛛丝马迹才能供后人勉强捕捉。

欲星移伸手轻轻触了下它，默苍离若有所感，道：“怎么？”欲星移从树后探出头：“钜子，与我握手吗？”默苍离维持抱树之姿，但腕部一直，手伸至欲星移身前眼下。欲星移咂嘴摸腮，诧异道：“如此爽快。”默苍离道：“握手而已，依你之能为暗害我，还是切莫高看自己一筹。”欲星移展眉笑道：“是，如今无甚好相害的了。”

二人双掌紧握，却如心生枝叶，交相缠绕，二心难并一心，可总归能共一频率。欲星移少时早存与他亲近之心，而昔日同窗之谊终败亡于你死我活的内斗之手，疏远之意渐生渐多，喜恶也难备述。欲星移道：“钜子，你将我手弄脏了。”默苍离道：“反正是要脏的。”

二人将树安顿好时，饭菜上头都不腾白气了，欲星移叹道：“可惜了，本想吃顿热乎饭食。钜子不介意吧？介意也不妨事，此地无旁的东西吃，西北风倒有些，钜子可自行取用。”默苍离道：“欲星移你今日言语不止不休，可见心情好极。上回与我叽叽咕咕讲话的人，还是玄之玄。”欲星移道：“钜子是想老七了吗？也对，也该寻访故人了，想必老七见到我们定然喜出望外。”

二人边说边落座，坐定，欲星移取来茶壶茶杯，提壶为默苍离斟了一盏，再为自己满上，自己尝了尝，苦涩之意刺入唇舌：“百里闻香，还是这滋味。”说毕，他将杯推过去：“钜子，饮吧。”默苍离取来饮光。

二人方欲举箸动口。“钜子！钜子！你看那！”欲星移紧了嗓眼，高喝几声，直蹿起，往默苍离那处直蹦去，拾起他的袖口在手里紧攥，“老鼠！那是老鼠！”欲星移被吓得魂消魄散，一手用力搡默苍离的肩，一手指着一处：“钜子，你快想个办法，快把它弄出去啊！”

欲星移之为把默苍离狠惊了一跳，顺欲星移所指看去，正有只老鼠，鼠肚胖硕，鼠须晃动，鼠嘴还啾啾嚼着青叶，其大有如幼猫。默苍离觉得这叶片眼熟，欲星移尖声叫：“它吃的甚么东西？那叶子怕不是萝卜叶吧！”

默苍离凛声道：“冷静，师相冷静。放开袖子，不然我怎么把它赶出去。”欲星移松了气力，颤巍巍把手收回，躲在默苍离身后，头忽藏忽现，欲看不看正进食的硕鼠：“行，我松开了，你快去。”
默苍离挥箸悠哉进食起来，夹了一筷白萝卜丝吃：“肚子饿了，吃饱好赶鼠。”欲星移瞠目结舌，把头一梗：“钜子，你……”他看看这头吃萝卜丝的默苍离，又看看那头吃萝卜叶的老鼠，顿感天地俱黯，五雷轰顶，他似被狂风吹得后退几步：“钜子，你别玩弄我了，快点呀。”默苍离这才停箸，起身走过去。

默苍离不远处止步，那老鼠正停下啃啮菜叶，他低头看它，它抬头看他，一人一鼠恰逢其会地对上视线。老鼠自知大祸临头，抛下啃了半边的菜叶撒腿急急而奔，默苍离又岂是易与之辈，他操起一旁置于博古架上的笔洗一径往老鼠砸去。

一击未中，再行一击，这次他拿了更大些的花瓶扔去，仍是未中。老鼠东奔西跑，就连默苍离也难以揣测其未来动向，它本是向外逐渐跑去，不知是脑中哪根筋颠倒错乱，身子一扭，往欲星移所在的更内边跑去。

欲星移吓了一身冷汗，师相风仪虽说早散落一地，可有总比没有来得好，未脱嘴的嚷声被他强行咽回。欲星移怀疑这硕鼠是开了灵智，不然怎地追着他不放了，且不顾上甚么风仪形表了，都要吓昏了，连声告饶，唤默苍离来帮忙，别只顾着看戏了。

默苍离兴味盎然，这出大戏甚悦他心。欲星移一路往屋外冲去，老鼠亦随他出了屋子，默苍离抱臂倚于门栏，静观鼠追人跑这一奇景。

闹了甚久，欲星移可算回到屋子，看那一屋狼籍，他狠咬筷头，暗自发誓：“就算默苍离能可令我做人成功我也再不寻他帮忙了。”再看默苍离，他正老神在在地享用萝卜，并称赞欲星移手艺尚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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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

4樓發表於: 2023-06-09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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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梦
欲星移此来为送伞取伞。

两把伞可说道之处甚多，二人春时交换，秋来方换回。原因为何不清不楚，只道欲星移未提起此事，默苍离亦作不知，便如此用对方的伞用了好半年。某日欲星移掌伞时候灵光一现，惊觉手中之物压根非是自己所有，得将搁置于默苍离处的伞取回。事出有因，欲星移又望默苍离那处去。

此树前些时候尚是无名无姓一棵野树。欲星移换回伞，临了闲问默苍离它是否有称呼，自顾自又道料必是无有的，端详甚久后敲定白柳此名，亦不问取默苍离意见，此树毕竟生于默苍离庭院内。可此树是槐非柳，怎生取得个白柳之名，欲星移取完名索思一阵后自嘲：“若是白柳百千年后成精，定要上门寻我讨要个说法，看来我真是做人失败啊。”

树畔掘井，秋来多雨，因之井内水线亦涨起不少。欲星移倚着井栏，一手拨动辘轳玩，一手把着伞柄。捉伞之手以伞帽指眠于井水面上的槐叶，低声唤来默苍离：“钜子，你瞧，秋阴摇落叶…掐指算来，我竟已殁半载有余。钜子，仙山风物你可曾看倦，这么些年了。”“故人未至，我怎生厌。”“故人。是，故人怎还未至。”

风不止而尘舞，微尘被卷起直直往欲星移面上扑，他咳嗽一声：“风动尘，尘难住。我为风，还是尘。”默苍离袖手而立：“我为风，而其消弭于天地间。”言罢，欲星移骤然转身与默苍离对看：“时至今日，我仍觉得九算能与钜子交心实是骇人听闻。若是在我坟前道此言，我恐怕会被吓活，揭棺而起。”“交心…哈。”“墨家十杰，能可抑尔虞我诈之心，少弄虚作假之语，便可算得交心了。”欲星移险些将自己逗乐。

“哪有人愿时时说衷肠话呢？我是不愿的。身后我说得太多了，当真令我不惯，唯恐让你耻笑去。”欲星移在默苍离屋畔那株树下伫立，撤身背对默苍离言说。

默苍离踱开，与欲星移隔几步路，提壶浇灌院内杏花君送来的花。云卷云舒，使花树时幽时明，白柳洒落欲星移满身铜钱般的隙影，而花影垂倚着默苍离细竹管子似的指节。他细瞧各花状貌，方凉凉回复道：“欲星移，需我提醒你柳为何意吗。你若是条鱼，早该被人抓来刮鳞破肚了，扯出肠子洗洗倒是能有一番衷肠话。要装模作样便装像样些，要强愁秋日亦未到，你大可待到秋时再来此处。”

“唉，我这点心思又被钜子看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伞被欲星移置下靠于井栏，他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观视默苍离浇花。
“欲星移，藏不住的心思便是衷肠话。想留便留下吧，这半载也未见你少来几趟。”默苍离话音未落便提脚步进屋中，欲星移拿伞随他入内。

夜来。“此夜正好，爖茶壶终究不够滋味。绿蚁新酒，红泥暖炉，恰合此情此景。”欲星移拣来槐花饼吃两口，“我知你住处不藏酒，我自带了。这是杏花君做的饼吧？也是，就他还忧心你吃食。”欲星移酸溜溜添上末尾一句。

时欲星移说话的档口，默苍离就着苦茶吃完手上那一块饼，答：“是杏花做的。”“改日还得劳烦钜子请他来饮百里闻香，算是还这吃饼之情。”欲星移几口吃完方才剩下的槐花饼，挥袖变出先前备下的红泥炉与绿浊酒。

欲星移一指从案上灯盏拈来点火星，俟炉壁煨得暖热，将早已满斟的两琼卮置上泥炉。默苍离见况，起身一心整理桌上他晨间阅览的书卷，书卷原先杂七杂八胡乱堆叠着，腾出些空间才不至于令二人畅意饮酒时略显左支右绌。

他理好书册后，复归原位，与欲星移对坐相视。默苍离觉察欲星移滞于铜灯投出的青影内，他当是神游太虚去了，甚至不顾目下正滚滚沸腾的酒液。默苍离见他面上神色木然，只得自己动手取下酒卮，待酒温稍凉，将其中一杯推至欲星移眼前：“莫要发愣了，欲星移。”

似有雷电轰顶，欲星移躯体一震，灵台一清，险些翻倒酒卮。“我生前与老二玩笑说，钜子此人，腹有鳞甲，蛇蝎心肠，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死后合该堕入阿鼻地狱。我觉得老二欲白眼看我，因此我说完转身便走，老二这死人在我身后还来一句，九算皆这副德性，钜子比我们早走一步而已，他若入地狱，九算同入。”欲星移恨恨饮下一口暖酒，之后腮颊鼓动，同狠力咀嚼肉类的模样仿佛。默苍离把酒失笑，唇方触上酒又止住，想起甚么似的，摇头仓促一笑。

欲星移当窗危坐，屋外细溪浮有流月，而溪献月于窗牖，见景，他暗自决意酒足后便去外闲步，顺便得把钜子拐去作陪。

“那日我回返浪辰台，或是因疲惫，提笔复信时，不料倒头便睡。此梦太过不祥，只依稀记得我先是直直坠入毒雾愁云，之后云雾散去，露出烈阳灼烧周遭。眼见一名满脸横肉的大汉扣住你双臂，压着你至案前跪下，我方才惊觉此时身在何处。”欲星移变出另一对酒卮，再次斟酒置炉。

默苍离道：“是阎王殿吧。”“不错，是阎王殿。我见你与座上阎王双唇开开合合，应是在他问你答，如此之近不知为何我竟听不得你二人交谈之声，而我也好似透明，只作壁上观。”欲星移凝睇杯中琼浆，“梦中你蓬头垢面，冠不知滚何处去了，身上衣衫只几块零碎破布挂着，褴褛不堪。我定睛看你，指甲满是墨色物事，我不解此为何，毕竟殿内一尘不染。”

默苍离推测道：“莫不是凝血块。”“正是。”
默苍离敛下睫翼，淡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师相。”欲星移不尴不尬扯动唇角，双眼一斜，覷臂边叠得板正的书册：“确实确实。钜子，其实我早想与你说，我们做人失败的程度委实不相上下，你整日挖苦我…”默苍离提袖，覆手下压，打断欲星移话语：“你最好还是接着讲你的梦，如若不然，今日我们可能无法再继续交谈了。”“钜子！”

欲星移吸入口气，再长舒出，一手抚摩胸膛：“我不斗气，不与你斗气。接着说。那大汉径自将你拖下堂，我步步跟随。三丈开外钉着个木桩子，他以麻绳缚你双手双腿，捆得结实，腕部充血，简直红得发紫。你只颔首低眉，发丝披散着尽数遮去脸面，我无法看清你神色。他手中变出鞭子，鞭上满布钉钩，一鞭临身必定皮开肉绽。他开始挥鞭，挥得飒飒生风，有破空之声，雨点一般噼噼啪啪打在你身上。血肉颤抖着扑簌下落，混杂碎布块，像秋叶一样地掉。”

“你欢喜吗？”默苍离问道。欲星移乍然被打断叙述，略有蒙然：“甚么？”默苍离重复：“你欢喜吗，梦着我遭刑。”欲星移一时沉吟不语，良久后怒目视默苍离，切齿道：“是呀是呀，我好不快活，梦见你被鞭打得半死不活。我醒后还三番五次回味此梦，当真是个好梦美梦良梦，可遇不可求。”默苍离默然。

欲星移取下再温的绿酒，筛酒三回。他道：“打了几十鞭，你一直不喊不动，看不出是死是活，倘不是我见你脚踝颤动，定觉你被打死了。皮肉皆被钉钩揭去，白骨森森露出，可你脚踝仍动，我方觉，你是不会死的，得活着，久久经受这鞭刑煎熬。”

“你末一句语带苦涩，想到甚么了。”
“未曾……”欲星移停顿，“只是想到你生前时日。”
“哈，欲星移啊。”
“钜子。”

二人酒酣至面红耳热，欲星移言想出外散散酒气，默苍离允他。默欲二人相携步出房屋。欲星移伫立阶前，转身看尚在阶上的默苍离，道：“夜深不寐，倒是越活越年青了。”一霎风来云开月明，白柳婆娑弄清影。

欲星移侧身，展眼观房前浅溪，转而眼帘半掩窥默苍离，心念电转，倏尔笑道：“钜子，我有一项礼物赠你。”他立身整衣，一径望溪踱走。清流悠悠，揽来云端月轮，欲星移不远见此便心生欢喜，紧了脚步向溪畔行，将那生月之水轻拢住，缓托起，疾步去。默苍离本闭目听蟋蟀断续嘤嗡，闻欲星移之语，方掀了目睑，眼神亦随他一举一动而变。

片时，欲星移归来阶前，往下蹲身，正在默苍离跟前，捧水于手，笑说：“掬水月在手。钜子，我赠你明月一轮。”默苍离不言，垂首定睛，恰有只玉蟾安然憩于欲星移掌中。默苍离心湖好似被蜻蜓点了下，涟漪四漾乱了倒映在心湖中的万事万物。

默苍离将手作碗状，道：“我收下了，多谢。”欲星移怔忪，随即笑道：“钜子客气了。钜子莫非不想知晓我幻梦最终吗？”默苍离合手依旧：“先予我月轮，我再听你说话。”欲星移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算不上急切，可往日冷静自持不再，虽是一点波动，但到底是较过去改换不少，惊得欲星移双唇来来回回开闭，欲言又止。他借内力将存于双掌中的水凝为一粒水球，移放在默苍离手里：“如此，不知钜子可还满意？”“嗯，你接着说。”

“算了，其实无甚好讲。”
“那我死了吗？”
“死了。”
“倒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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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3-06-09 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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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故人来
“钜子，你这猫儿是何时觅来的？”欲星移乜斜着眼，看卧在默苍离膝上舔毛的白猫，屁股偷着靠外移了些地方。

默苍离抚猫，摸下一手猫毛，那猫一声嘶叫一声呼噜：“两三日前吧，杏花说他出外采药，这猫子寄养我这几日。你不是怕老鼠吗，正好，你带回家拿耗子去。”

欲星移心神恍惚不宁，一腿微直，伸出段距离：“钜子，我可是鲛族。”默苍离仔细瞧了一瞧欲星移，揣摩话中之意：“难不成师相是怕这猫吃了你？”

欲星移讪讪道：“钜子多虑，我不过是看见猫，觉其面目可憎，心烦不已。”默苍离道：“如此便是惧怕了。”欲星移立眉瞋目，朝默苍离断喝：“默苍离！你真正凭空污人清白…”

话犹未了，默苍离径自将白猫往他怀中一放，欲星移立时吓得汗如雨下，握住那软绵绵的猫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口结舌，犹豫该是不该向默苍离告饶求援，或者直接把猫扔开亦不失为一种方法。

默苍离背身面窗，仰望天幕间水墨滃染成的云片：“人该来了，你看顾猫，我去迎客。”默苍离边说边推门离开，因言，欲星移推脱不得，抱了个猫，心下甚为疑怪：默苍离性情乖僻，不近人情，不说众叛亲离，但除去杏花君，确确实实孤家寡人一个，平日里门可罗雀，今儿怎么热闹了？

欲星移正听得门外一阵踢踏脚步响。

“苍离先生，赤羽信之介久仰君名。”熟悉的高亢男声传来，欲星移透过薄窗纸照见火团般的红衣，还闻咳嗽扬声。来人竟是赤羽信之介与竞日孤鸣！

三者进入门来，陆续落座。竞日孤鸣仍是披着那身裘衣，艾艾地浅笑，见着欲星移便道：“我可算见着师相了，早便听闻你来了，却不曾上门拜访。”

欲星移放下猫，将先前桌上设好的杯盘摆开，一一倒茶：“若真心实意想见我，早千八百年便该来了，莫当我不知你连我家住何方都不清楚。恭维话休提，今日咱好好作耍。赤羽先生有什么想法？”

那猫儿钻过桌底，爬到赤羽身侧，对他垂落的衣袖又挠又咬，赤羽俯身把它捞进怀中。须臾茶毕，赤羽方道：“我来此不久，与苍离先生是初见。一庆结识新朋，二贺再晤故友，清茗再香不如浊酒一瓮，我带了坛醪酒。”他挥袖变出酒坛，先瞅一眼欲星移，再看默苍离：“敬旧敌，更敬新友。”

赤羽亲斟醇酒四杯，各人围坐一圈干过，之后款斟漫饮，微盏连饮，酒意起，谈兴亦浓。

赤羽先道：“苍离先生将俏如来教育得很好。我自东瀛被师相诱入中原，再见俏如来，较西剑流回返时，他已成长不少。他本为璞玉，先生施以雕琢，脱胎换骨，锋芒便显。之后九算各自筹谋，相互倾轧，他能在其中求得一线转机，寻得一丝生机，可见璞玉已成大器，只是其中困苦艰辛，不足为外人道。”赤羽叹息一回，手中祝仪扇敲着另一手掌心。

默苍离垂目杯盏，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道：“若言俏如来智敏，不如说是他各位师叔愚不可及。潜藏许久方等来我身死的大好时机，凭那点无知本领，以为能可欺负小辈，孰料反被俏如来以我所留的一张白纸分崩离析。”

他语意未尽，略顿：“非也，是我抬举，九算彼此虚与委蛇，利益驱使的联合如窗纸般一捅就破，何来分崩离析之说，俏如来所为不过挑拨离间罢了。愚者千虑，尚有一得，九算多疑，反倒使那唯一一得也失去了，当真蠢物，唯自尽一途可终止他们无谓的思考。”

欲星移倒扣玉如意，掌覆其上，一手紧攥，一手握拳：“钜子，我真是做人失败，我来此不是为听你教训奚落的……”他愈想愈气，回忆起前几次与他打机锋，自己落尽下风，回回吃瘪，任他揉捏磋磨，这钜子师兄死了也扰得人不得安宁。

怒极烧心，他一气之下起身反手化出沧海珍珑，提剑便往默苍离头上砍。默苍离巍然不动如山，安坐位上，饮毕最后一口酒。赤羽骤然伸手，打开祝仪扇，止住欲星移剑势，哈哈笑道：“师相，赤羽请招了！”

与默苍离相对而坐的竞日孤鸣哎哟一声，拍手叫好，嬉笑道：“幸得我今日没脸没皮地跟来了，错过一台智者武斗的好戏可是会让小王心痛万分啊。”

欲星移过了把舞剑弄刀的瘾，气消泰半，把剑收了坐定。赤羽为默苍离再斟一盅酒，与欲星移相视，问：“师相还要饮一杯吗？”欲星移将杯推至他身前，赤羽从善如流。

竞日孤鸣道：“如今，还缺了一位，等了好些年月了还不见来。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他温皇改称温贼好了。”众人都笑了，尤以赤羽乐甚，他伏身而笑：“男人是最禁不起挑衅的生物。若果他此时在，该有一出好戏上演了。”

欲星移蹙眉，佯装忧心忡忡，道：“他一来，大家都别过太平日子了。此人为竞逐快感胡搅蛮缠的功夫诸位是见过的，来日还得防他设局来玩。”

赤羽闻言道：“我听凤蝶说，你还欠温皇一臂。”默苍离睨视欲星移：“你这两只鱼翅，倒引人垂涎。”欲星移头皮一麻，两股战战，几欲遁走。

他本以为那事早随时过境迁掩埋，无声无息地匿了，毕竟雪泥鸿爪难留痕，更况人言乎？现下窘迫往事猛地被人揭露，揪来当作笑料揶揄，欲星移想反唇相讥却寻不出个由头来，暗自悔恨自己生前轻诺，脑中已然将温皇这狗人翻来覆去鞭了个千百回。

竞日孤鸣见他有些无地自容，一想到二人皆饱受阴魂不散的钜子舌之煎熬，颇感同病相怜，遂大发善心为其解围：“一路行来看那处水亭子修得不错，咱往那坐着吃酒，景宽阔，又好借水音助兴。”其他三人点头称是。

一行人行至水亭。亭内置一圆石桌，两石凳，立柱间围了一圈亭榭栏杆。众人拾级而上，椅栏坐了。坐下便感此亭择地之佳，正对萦回溪壑，视界光明，泠然水景尽收眼底，凄清水乐声声入耳。

欲星移见亭边泊只船儿，被缆绳栓住，他凭栏遂身，将船指给赤羽看：“我早与默苍离玩过行船，倒也好玩。你和竞日孤鸣也试试，你若是不会我教你。”竞日孤鸣在旁扯动裘衣，笑道：“师相，劳驾尊臀。”欲星移登时弹开。

默苍离在桌上布好棋盘和棋罐，赤羽从屉盒中拿出各色小食，回头与欲星移说笑：“师相辛苦，早闻你厨艺高超，今日终于得此良机一饱口福。不想师相居然还会撑船，赤羽埋首案牍，不曾习过此技，望师相不吝赐教。”

默苍离面上一哂，道：“他出身海境，整日与海论交还学不会撑船，他项上鱼头早该被人剁了。”欲星移大为光火：“默苍离，把你嘴里吃的给我吐出来！”默苍离又不瞅睬他了。

赤羽先扶了竞日孤鸣上船，尔后自去解绳，默苍离见状便道：“面具戴了半世人，自己都不辨是真心或是假意了吧。居于此处，还不肯脱下假面，我该说你可怜可悲吗？”竞日孤鸣被堵得哑口无言，默苍离接着道：“你之嗽声，而今听来虽不令人作呕，但终究倒人胃口，你不必讳疾忌医，去找杏花看看病，我让他给你少算些药资。”竞日孤鸣苦笑摇头：“默苍离啊！”

赤羽立在舡头上，手把竹篙，聚精会神听欲星移说如何动作。欲星移手臂上下摆弄，作撑篙状，赤羽有样学样，一篙点开，船晃悠悠地挪移，惊得虫豸纷纷跳起，波面漾开大大小小无数水圈。一射之地外，水鸟划开烟霭，拨见天宇微霄，更显此间清厦旷朗。

竞日孤鸣乱颤乱晃，险些落入水中，他环视一周，没有东西把持，急急蹲下，裘衣掉出船舷，一截衣摆泡水。他将其捞上，一身毛绒绒的衣着打扮把他弄得手忙脚乱，仪态尽失。

水平初如镜，忽地风摇舟飏，赤羽衣袖被吹起个鼓包。他道：“要下雨了。”话甫落，白雨跳珠之景入眼，加之雨打湖面，噼啪之音入耳。赤羽摧船拢岸，匆匆下船，二人相携入亭，狼狈而归。

默欲二人正耽于棋弈之间，赤羽与竞日孤鸣挨在一处，一左一右津津有味地看他们棋盘厮杀。

二人攻防变幻与雨韵起伏相契。雨慢时，观者心灵平易舒缓，以备如磬风雨来袭。雨狂时，观者似能听得棋盘战场中角声轰鸣，人嚎、马嘶、戈击、鼓噪被风揉成一片，俱辨不清，又看得倏忽飞沙走石，溅血、飞肉、断臂、残肢与尘土混杂，使人触目惊心。

欲星移行棋似水，看似锋芒不露，实则守柔收化敌之攻势，正所谓积柔成刚，积弱必强。他前手造风平浪静之表象，后着藏暗潮汹涌之杀机。赤羽慨叹，与竞日孤鸣轻语：“师相造局如百川入海，本以为细流而已，回首忽觉已成大江，使人不得不逐流而行。常言字如其人，我看棋亦如是。”

而默苍离棋势极盛，抢攻大开大合，取守寸步不移，丝毫破绽不显。棋间权变机巧，彰其能可妙运契机，权衡得失，损一子而得铺排全局之便益，止他人之气，并将其泻开导入自身之势，最终成就对弈者奈何不得之气候。只是默苍离棋运忒差，一双手不知沾了几多霉气，好手对决千算万算，但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如此一来，二人现下是一输一赢持平之态，第三局战况灼热，正临关键时刻。

默苍离落下一子，道：“俏如来若在，此局早已终了。”欲星移执子，思索下一步棋：“怎么，你握着他的手落棋吗？依我看，史家人的天运未必救得了钜子你的霉运。”

竞日孤鸣随口与赤羽说：“你瞧欲星移，众所周知默苍离运道不佳，就他将此事直接说出，小王佩服他之勇气，足称吾辈楷模。”赤羽闻言，借扇面掩去笑容：“苍离先生也怀念起俏如来了吗？此言我记下了，他一来我便说与他听，他心中定然欢喜。”

那厢，棋局胜负已见分晓。欲星移道：“钜子，你棋差一着啊。”默苍离拣了一块藕粉桂糖糕吃，细细咀嚼，咽下喉才道：“尽人事，听天命，不成便罢。”

欲星移见赤竞两人立在阶砌上说闲话，问道：“怎么观棋观一半人走了？”竞日孤鸣替赤羽回答：“赤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他非是君子，忍不住在一旁多嘴，唯恐搅扰你二人思绪。我说若他非为君子，此处另外坐的站的岂不都成了奸宄小人，毕竟只有赤羽先生用的阳谋，咱们三人使的阴谋诡计，怕被后人盖上野心家三字遗臭万年啊。”

赤羽道：“竞王爷此言差矣，无论阴谋阳谋，成之好谋，不成祸谋，端看效用。温皇曾借俏如来之手与我对局，可败我之人终非是他。之后西剑流败走，东瀛乱像环生，我与他共同对敌，这对我不够尽兴，对他而言，想必更甚。我等待与温皇再起一局之时已太久太久。”

默苍离接话：“温皇于剑已臻化境，于智计多近妖，世间几人能敌。依他之性，若不是阳世还存有趣味的玩物，足够他寻求刺激，他早耐不住寂寞，一剑结果了自己……我与温皇初见时，曾言我与他方向不同，但殊途几十载，同归黄土来。”

“耶，恕我来迟，这场仙山盛会缺了神蛊温皇，岂不是少了许多趣味。我既来此，往后诸位亦不会再无聊。”人声从远处传来，一条轻摇羽扇的蓝色人影在众人眼中逐渐清晰。

赤羽笑道：“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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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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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09 【默欲】默欲仙山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