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20 【殢师】殢无伤X无衣师尹紫娘子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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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c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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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0 【殢师】殢无伤X无衣师尹紫娘子传奇

01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说青城山下有一条紫蛇，修炼千年成人形，某日因着心中好奇，跑下山来杭州城游玩，取了个名唤白娘子。”
“等等，小生有一事不解。既是紫蛇，为何要叫白娘子。”无衣师尹举手发问。
殢无伤放下书挑眉道：“戏本上便是如此写的。”
无衣师尹悻悻道：“见紫说白，这作者不是眼拙，便是脑笨。”
“你既央着我为你念戏本，那便安静听着。”殢无伤道，“否则吹灯睡觉，外面更夫已敲了三巡了。”
无衣师尹忙将一根手指抵在嘴边，意思是自己会很沉默。
“若是对白娘子这个名字如此多看法，那换个名字好了。”殢无伤看了他一眼，“反正都是虚构出的名讳，干脆便叫无衣师尹，听起来亲切。”
无衣师尹欲言又止。
殢无伤却不理他，自顾自念了下去：“说这名无衣师尹，修行千年，冷心坏肠，满腹算计。收了一堆爬行徒弟为祸一方，其中最聒噪的就是一只名叫撒手慈悲的黄皮红眼壁虎，自告奋勇跟着无衣师尹一同下山闯荡。”
“无伤，尊重原著，切勿自由发挥。”无衣师尹把手指挪开，无奈道。
殢无伤眼睛看着戏本，嘴上信口道：“他们师徒二人来到西湖边，却被雨困在断桥上，恰好遇到了一名书生借伞，叫……”
“不如叫殢无伤如何？听起来也蛮般配。”无衣师尹笑着把头抵在殢无伤肩上。他方才洗了头，此时拿帕子松松扎起湿发，凑近了还能嗅到皂荚的清新味道：“只是殢这个字不大好写，叫这个名字的书生定也是写文章写得聱牙诘屈，当不成官，讨不得功名，只能每天坐在院子里发呆。”
殢无伤冷哼一声：“可无衣师尹却对殢无伤一见钟情到不能自拔。一路追着他低眉俯小，口口声声要嫁予殢无伤为妻，愿为他一生一世洗手作羹汤。”
“耶，借口罢了。”无衣师尹故作高深莫测道，“既是千年修行，必然惯看世事，又怎会如小男小女般为爱痴狂。你说这个无衣师尹精于算计，那此时故作深情定然事出有因。没准是看上了殢无伤有什么过人之处，要来好好利用一番。”
“师尹讲得头头是道，看来是很娴熟。”殢无伤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
“只是聊戏本而已。”无衣师尹眨了眨眼，“小生我愚竹一棵，既无利齿也无锐爪，不敢生出半点害人之心，可最良善无害的了。”

等一株竹子长大需要多久。
村头徐老头自称伺候花木伺候了半辈子，世间所有长根带叶的他都懂，讲起竹子来也是滔滔不绝：“竹子看着文雅优美，其实是最易活成林的。一颗笋种下去，几个月便能成材了。”
那为什么眼前这一株等了这么久。
殢无伤轻轻抚摸过眼前笋尖上一点嫩绿，心想无衣师尹做人时很是矜贵，要金丝缝衣，要沉香焚嗅。没准做了竹子也要做最矫作的那一棵，要等到风和日丽、雨露沛润时才肯慢慢长上一长。
罢了，这么久都等过来了，又何怕等这一时。
这笋是素还真带来的。自无衣师尹死后，殢无伤就不太爱见素还真，因为见到他便想起亡者。可有时他一个人呆久了，又不免盼望素还真能来上一上来。无衣师尹毕竟死了很久，所熟悉的风景与所熟悉的人也渐渐凋零，殢无伤能念出这四个字的机会越来越少。能与过去的人喝喝茶，聊聊往事，念念旧人，哪怕念出时带着血扯着肉，也是一种饮鸩止渴的宽慰。
可那次来，素还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喝着茶聊着闲天兜圈子，直到把殢无伤说到不耐烦了，才说一些“放下”、“珍惜眼前”之类的废话。他一落座便开门见山道：“前几日邪佞妖魔作祟，引得地脉剧动。”
殢无伤嗯了一声，顺手提壶添了点水。不怨他见怪不怪，实在是苦境这个地名取得不好，三天两头就有点异变，连百姓收拾行李逃难都逃得很从容不迫。
素还真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说：“此番导致当年四魌通道封印崩裂，劣者也因此再访了次故地。慈光现任首辅名唤言允，不知你可还有印象。”
殢无伤倒茶的手顿了一顿。他在慈光时不大爱上首辅府，只遥遥见过言允几次。记忆里言允还是个紫衣小童，扎着一对双垂髫，小圆脸哭得缩成一团：“允儿乖乖念书，精进练剑，求师尹不要抛下允儿好不好……”
孩子毕竟是孩子，很多事还很稚嫩，不知道他的师尹若是狠了心要抛下谁，哪会管被抛下的那个人剑法有多好。
他微微闭了下眼，心道当年的稚童都成长为一方首辅，无衣师尹居然走了这么久了，那又为何他却好似一直被困守在那一天。
“言允说务必将此交给殢先生。”素还真轻轻将一物放到殢无伤手上。那是一颗小小的竹笋，形状饱满娇憨，笋衣白嫩，笋尖泛紫。掌心触碰到那一刻，殢无突然察觉到一丝熟悉的神源气息，不由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抬眼望着素还真，而来者面上也泛起一丝浅笑。
“流光晚榭竹林乃前任首辅亲手所植，他又在林中焚香取道、伏案读书千年，让竹叶都沾了神源之息。后虽出走苦境，但两林弟子感念恩师，依旧精心照料着这片竹林，萃吸着天地精华。终于在某一日，林中多了这颗竹笋。”
“无伤，若是不能放下，那便向前走吧。”素还真笑着说。
一阵风夹着细雨吹来，殢无伤深深吸了口气。
春天到了，是草木抽芽新生的时节了。

第一年，殢无伤走遍了大江南北。他本已在大漠住了多年，惯了酷暑寒冬、风沙凛杀。可无衣师尹那样一个人，吃穿用度从不肯委屈，逃难到苦境都要搭个精致的濯风山隅，想来是呆不惯大漠的。
万一无衣师尹畏惧风沙不肯发芽，这可要怎么办。
殢无伤想着奇怪的问题，一路走一路寻。小竹笋被他揣在胸前衣襟里，不吭不响，乖巧安静，逸散出的熟悉的神源气息让殢无伤心口熨热。
终于，他找到了江南一片竹林。山青水绿，云疏风柔，有燕子绕桃花，有片竹倚水生。殢无伤把竹笋埋在林下，又在林边搭了栋民居。房屋虽小，但足够结实，可以遮风避雨。村边姑娘过来看热闹，惊叹：“搭得这样好，是要做娶媳妇的新房吗？”
又有姑娘新鲜道：“这个长案是做什么的？咦，上面还支了个盆，闻起来香香的。”
殢无伤不答。实际上他很少在屋子里呆着，大半时间都要蹲在竹林里。有时松土，有时浇水，有时赶走恼人的鸟兽蚊虫，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竹笋旁发着呆，数着新发的嫩芽。一片两片三片，数完他心里笑自己，就这么三片叶子还要反过来倒过去数。
可过了一阵，他又忍不住去数。一片两片三片，不知道要抽出几片叶子，才能长出一个无衣师尹。
第二年，竹笋渐渐抽条长大，生出些嫩绿而柔韧的枝叶来。言允仰着头说：“殢先生，你与我不曾谋面，我却很早前便知道你。”
“有时候使出几招好剑，师尹便夸我，说没准再过几年便能追上无伤。有时候顶了几句嘴，他便扶着额说一个无伤已足够令吾头疼。有时候我缠着问什么是雪，他便说慈光之塔只有无伤那里有雪。”
“他从不刻意提起你，甚至有意回避你的存在。但几次下意识脱口而出，却让我记你的名字记得很深。”
言允微微叹了口气。褪去了幼童的稚气，他实在是个生得俊美的青年，但蹙起的眉宇间总有几分当年无衣师尹的样子。他说：“少时还会怨恨师尹轻易将我丢弃，真正坐上这个位置才知道，掌舵的人总是有太多不可不为之事……”
慈光毕竟还有很多事，言允很快便离去，竹林里又只剩下了殢无伤。他搬了小榻在竹下，练剑读书过后便在榻上歇息。风吹着竹叶沙沙作响，听得人心生久违的安宁，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醒来时唇上多了一片落竹。
第三年。
第三年的春天，天气很奇怪。明明已经过了立春，江南不知为何还是下了一夜雪。殢无伤听着窗外雪落的窸窣声，心里总是很惦念，怕雪落压竹，怕天寒冻枝，便撑了把伞出门查看。
一推开门，他便看到一个人站在竹下雪中，回首将他一望。
“这位先生您好，小生不大记得自己姓名与来处，只隐约知道是您院中一株紫竹。贸然成精，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02
“紫娘子爱上了殢书生，后来如何？”
“当晚便自荐枕席，欢宵一夜。”
“如此奔放？”无衣师尹听纯爱故事听到一半突然急转如风，顿时目瞪口呆。
“精怪不为俗世礼法所拘，总是随心所欲一些。”殢无伤低头看了看竹子精此时理直气壮搭在自己腰上的胳膊和大腿，话说得意有所指。无衣师尹也察觉到自己过于放肆，尴尬一笑，正欲抽回手脚，却被殢无伤一把抓住。
“方才说了，若是不好好听话本，那便吹灯睡觉。”
山野小村，夜半宁静，只有风吹竹林的声音，混着几声惊呼，几句笑语。渐渐的，连这些声音也低了下去，只偶尔传来一点闷哼。
灯是吹了，觉，却不一定什么时候睡了。

无衣师尹这个人，最可恨的地方在于你永远无法掌控他，甚至连琢磨都琢磨不透。他活着的时候，殢无伤总讥讽他说话迂回圆滑，一句话要在花花肠子里千转百绕才肯说出来。而他死了，却变得前所未有直白起来。托人给殢无伤的那封信里，先说雅狄王，再说剑之初，最后说即鹿。句句直截了当，仿佛交待公事。殢无伤红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连纸缝都细细看过，硬是看不出这个人半分留恋与不舍，不管是对世间还是对他殢无伤。
然后他一气之下就把信给撕了。
撕完后其实殢无伤也蛮后悔。无衣师尹留下的东西实在不多，遗物撕一件少一件。可是后悔也没什么用，覆水难收，人死灯灭，那些纸片也已经不知随风吹到哪处做肥料。
所以严格意义上他只看过那封信一遍。但不知道为何，在经年后重逢无衣师尹时，那封遗书上一句不大相干的话却无比清晰的浮现在他脑海里。白纸黑字，一笔一划，写着自己少时为即鹿祈福，求得一面长生锁保她福寿绵长。
而现下，殢无伤看着眼前的无衣师尹，双十年华，紫衣轻衫，一头浓密的发拿帕子简单扎了个马尾，突然觉得他当年应该就是这个模样。慈光书香门第家的大少爷，长得白净又会读书，每日坐在竹下小案练字。母亲生了小妹，他又欢喜又疼爱，冒着细雨跑去寺里求一面长命锁。
那个连殢无伤都无缘得见的，只能在只言片语中窥得一爪半鳞的无衣，居然就这么站在他面前了。

“你是在下的恩公吗？”竹子精半天挤出一句话来，“我好似有些为竹时的记忆，是你日日为我浇水培土。”
恩公这个词着实俗套，后面应该跟个什么以身相许。
殢无伤微微颔首。
无衣师尹掸掸袖子，郑重行了个礼道：“承蒙恩公之辛劳，小生铭感五内，纵然身死也难还，只……”
殢无伤说：“嗯，确实辛苦。”
他想了想，又着重提醒了下：“你要好好记得，好好还。”
无衣师尹：“……”
这不是一句照例客套话吗？
殢无伤见他面上错愕无奈，心情更愉快。装作若无其事转身回房，其实在背过身去那一刻，嘴角眼梢就绽放出了一点笑意，然后慢慢扩大。
他本是漠淡的人，无衣师尹死后更是冷若冰霜。冷惯了的人此时笑一笑，嘴角肌肉都有点僵，好像已经忘记怎么做这个动作了。
但他还是执着地笑着。
天际翻滚着淡粉夹金的云海，日头慢慢升起，毫不吝啬地将温暖的光洒向大地。
春天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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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2-11-20 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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殢无伤曾自以为很了解无衣师尹。
都怪寂井浮廊日子太漫长，雪下得太单调。身处这种环境中，你可以花上很长的时间去研究一个人。研究他的眼角眉梢，眉头挑一挑表示不乐意，嘴角抿一抿表示姑且同意，眼底浮光跃动表示他不开心。殢无伤细细把无衣师尹一根睫毛的颤动都看过来，看到比自己的脸还熟悉，看到铭记于心。
殢无伤曾自以为毫不了解无衣师尹。
都怪他死得太突然了。上一面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眼睛转来转去像是有所筹谋，嘴巴抿着像是有所隐瞒。殢无伤惯厌恶他的筹谋与隐瞒，所以挥袖离去毫不犹豫。只是他后来走出几步，又凭着某种直觉回首把无衣师尹望了一望。但那时无衣师尹紫衣华冠，脊背挺直，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于是殢无伤也就放心了，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然后下一面，无衣师尹就被塞在骨灰盒里送了过来。
随着无衣师尹的死亡，殢无伤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很多事情都开始分崩离析。比如无衣师尹精明盘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置于死局的；比如无衣师尹冷心寒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了天下付出奔波的；比如无衣师尹……
会一直与自己纠缠，生生世世，没有绝断。
天地雪花飘舞，殢无伤把额头抵在墓碑上，一个想法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想，也许我从没有了解过无衣师尹。
这个想法要比无衣师尹的死更可怖。

那现在，殢无伤算是了解还是不了解无衣师尹呢？
屋子的门虚掩着，屋子的窗半开着，只要有想进随时都能进来。殢无伤把脸掩在窗边一盆盆栽后，悄悄观察着无衣师尹。
无衣师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犹豫着往屋边走了几步，又把脚步停下，满脸思索之情。
这是殢无伤早就猜到的。
无衣师尹本性谨慎，不把情况掌握彻底不会贸然行动。如今他重生一回，对世间毫无记忆，对殢无伤更是陌生，绝不会轻易取信他。
殢无伤心里告诉自己，要耐心，反正你已等了这么多年。
无衣师尹思考一阵，又往院子外疾走几步。殢无伤眯起眼想看个仔细，却看无衣师尹跳进了一个坑里。
殢无伤愣了几秒，差点笑出来。
这坑是方才无衣师尹化竹为人时留下的，看来他是在测试自己能不能化回去。
这倒是殢无伤没想到的。
之前他遇到无衣师尹时，对方已经是个首辅的样子，多少代表慈光之塔的脸面，所以一举一动都很注意，绝不会……
绝不会像此时一样，一本正经蹲在坑里，皱着眉不知在努什么力的样子。

日头慢慢西斜，无衣师尹努力很久不成，无可奈何接受了自己已成人的事实。
是人就要饿，就要渴，蹲久了还会腿麻脚酸。他有点沮丧，想坐下又嫌泥土脏，踌躇很久看向了不远处的小房子。
房子不大，但看起来很结实，遮风避雨无忧，看起来主人是想长久过日子的。
无衣师尹摸摸下巴，心想方才见到的男人，面冷言寡，但是总让人有种无端的信任与熟悉。自己为竹时蒙他照顾许久，对竹都如此，对人大抵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竹子精掸掸衣角的土，自己走到了陷阱里去。

殢无伤一见无衣师尹往这边走，便飞快地到桌边坐好，一副看书很久的样子。他刚一坐正，无衣师尹便敲了敲门，探头进来轻声问：“不知恩公能否收留小生一夜？”
殢无伤眼睛仍看着书，嘴上冷淡地嗯了一声。
无衣师尹露出一些欢喜的样子，然后走到殢无伤身边坐下。他先观察了一阵殢无伤的脸，试探性地问道：“不知恩公姓甚名甚？”
殢无伤想，这又是与之前无衣师尹不一样的地方。他认识的无衣师尹，是万万不肯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的。他欢喜，也要装作一副矜持的样子，让人觉得不是他承了你的情，而是屈尊给个面子而已。他好奇，也不会直勾勾地问出来，而是会设下许多陷阱，让你自己凑上出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殢无伤又想，原来二十岁的无衣师尹，是这个样子。
“姓殢，名无伤，慈光人士，现隐居这个山村。”他看了眼无衣师尹，“那你呢？”
“虽说自我介绍要互相，但小生怕是注定要失礼了。”无衣师尹苦笑，“我只记得自己是棵竹子，有幸被无伤照顾至今，其余一概不知。”
殢无伤却很满意。
第一，无衣师尹已经很自觉地称他为“无伤”——这也是他一贯的风格，处心积虑用一些细节拉进两人的关系，营造一种关系很好的假象，以方便后续提出更多的要求。
这一点，二十岁的无衣师尹和一千二百岁的无衣师尹都一样。
第二。
殢无伤在此时无衣师尹平生记忆里，占了一半份量。
想之前无衣师尹，门客满堂，虚情假意朋友和真情实感对手不计其数。殢无伤有时甚至怀疑，无衣师尹死前若是忆起平生，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占到半个画面的篇幅。
现在很好，继续保持。
殢无伤一边这么想，一边发誓绝不会让撒手慈悲素还真之流发现这个地方。
“你若没有名字，我便给你一个。”殢无伤心情不错，就变得很好说话，“就叫无衣师尹如何？”
无衣师尹眨眨眼睛，笑道：“无衣二字不错。但师尹……在下既无教书，也无育人，怎堪担当呢。”
“名字只是代号而已，不一定符实，何必在意。”殢无伤说，“再说了，山下村庄，满地小孩，你若想教可以教个痛快。”
“好吧。”无衣师尹妥协了，“不知道如何写呢？”
于是殢无伤便取来纸笔，握着无衣师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无衣师尹”四个字。
恍惚间好像当年也有谁握着他的手说：“你若没有名字，我给你一个便好。你多年被囚，满族俱亡，却道人不能总沉湎于过去。殢，取沉湎之意。不困守过去，便方得自在、无悲无伤，你就叫殢无伤吧。”
那时自己是怎么说来着。
“你说你叫无衣师尹，那这几个字怎么写？”
无衣师尹扭过头，轻轻说：“你说你叫殢无伤，那这几个字怎么写？”
回忆与过去重叠交融，殢无伤一阵恍惚，却握着无衣师尹写下自己的名字。
殢无伤，无衣师尹。
多年前的慈光流光晚榭，现下的苦境不知名小山庄。
一张纸，两个名字，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
殢无伤，无衣师尹。

03
“紫娘子既与殢书生两情相悦，便定下来过了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紫娘子织布，殢书生砍柴。紫娘子做中饭，殢书生做晚饭、紫娘子擦地，殢书生洗碗……”
“停停停，”无衣师尹困惑道，“怎么同村中郑屠夫和王厨娘、李阿叔和孙大娘……过日子过得别无二致。”
殢无伤说：“过日子最后过得都差不多。是妖是人，都要一日三餐，洗衣做饭。”
无衣师尹沉思道：“难道那些高官王相，侠客剑者，过得也是这样的日子？”.
殢无伤说：“为相者，自然有成群的奴仆给做精美的菜，可高位者日理万机，忙起来可能都顾不上吃饭。为侠者，自是来去潇洒，但江湖漂浪，夜半孤裘，衷肠无人诉。”
无衣师尹笑道：“为何说得这般言之凿凿，好似你见过王相，当过侠客一般。”
殢无伤说：“自然没有，应付你一个已经够烦。”

无衣师尹就这么和殢无伤一起住了下来。
殢无伤说得对，过日子，在哪里过都是一样的过。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瓜冬有雪。无衣师尹自以为自己是棵竹子，那也许可以沐光饮露而活，可殢无伤端上来了焖得烂烂的烧鱼和嫩得掉舌头的鲜菇百合，无衣师尹忍不住吃了一口，从此一日三餐；无衣师尹自以为自己是棵竹子，那也许可以修炼天地之精华，可殢无伤把被子晒得蓬松温暖，无衣师尹忍不住躺了一下，从此每天睡到天大亮。
于是无衣师尹也就认了。有时想着那些志怪之书上的精怪妖魔，不是吞日纳月、足踏山河，便是为王为将，威名远扬，怎么轮到自己，就天天负责在殢无伤做饭时给他拉风箱。
殢无伤看出了他的想法，拉过来给他一本本讲解：“吞日纳月的这个，最后皮剥下来被人当鼓；足踏山河的这个，最后头砍下来被人当球；去当皇帝的这个，被发现了囚禁在后宫当禁脔……”
“……”无衣师尹突然觉得画风有点不对。
殢无伤这才发现自己拿错了楔子昔日所写的艳情话本，镇定自若地丢掉，再拿起一本新的：“威名远扬的这个，被人镇在山下永世不得翻身。”
“无伤，”无衣师尹哭笑不得，“你现在模样，很像吓唬小孩的恶毒婆婆。”
殢无伤想，吓得就是你。
从前的无衣师尹是极富野心的，大权在握，权令四海。从前的殢无伤是追求武意的，挥剑天下，臻至技锋。可他们走了那么远，丢掉了那么多东西，最后连一抔骨灰都留不下。有时候殢无伤站在风里，想着无衣师尹是如何飘散在风中，便忍不住轻轻合拢掌心。
可他怎么能抓住一缕风呢。
但现在他竟能抓住无衣师尹了。
他轻轻握住无衣师尹手腕，细腻的皮肉，温热的体温，还有跳动的脉搏，无一不让殢无伤安心。
无衣师尹有点困惑地抬起眼来。
殢无伤说：“今天我要整理庭院，绝不会让你偷懒。”
于是他们便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执着花耙，一起走了出去。
殢无伤还紧紧攥着无衣师尹的手腕。
他想，这一次，我绝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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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衣师尹说：“无伤，你媳妇是不是跑了？”
殢无伤正忙着把杂草除根，懒得理他。
无衣师尹又在猜：“还是你心有所属，随时准备迎新妇入门？”
“若是如此，小生日日与君抵足而谈，多有不便……实在惶恐。”无衣师尹装作给花架子绑线，实则透过花叶偷偷观察殢无伤神色，“只是不知何方神女，引得襄王心荡……”
所以说以退为进、看似闲聊实则打探……根本不是无衣师尹宦海沉浮学来的，而是与生俱来的。
真是天生黑心人。
殢无伤如此沉思道。

其实也不怪无衣师尹。
毕竟殢无伤家，什么都是一式两份。两套酒具，两套碗筷，两个椅子，连书案都是两个。无衣师尹在这边读墨家，殢无伤在那边喝酒赏月，彼此都很舒适。
不过考虑到殢无伤是个单身汉，这一式两份不能不让无衣师尹多想。
于是他借整理庭院的功夫不断试探，可殢无伤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偏要吊着无衣师尹。他心不在焉，手里的活也干得七扭八歪，花架子绑后比绑前还歪。殢无伤哭笑不得，只能亲自返工。
无衣师尹倒也没什么愧疚之色，反而在一边问殢无伤：“这花架子搭好了干什么？”
殢无伤说：“等开春种一株紫萝。”
无衣师尹又问：“什么是紫萝？”
殢无伤手一滞，突然又想起自己刚出渎生暗地的那阵，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好奇。那时候他跟在无衣师尹身后学剑，也学习这个世界。有时候在流光晚榭院子里练剑，剑气一扫，知道使出了很好的一招，便偷偷去看无衣师尹的神色。无衣师尹果然很满意的样子，但偏要说无伤这一剑竟扫断了我的紫萝架子。
彼时还是少年的殢无伤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有点恼无衣师尹就是不肯说出自己想要听到的话，又有点好奇：“什么是紫萝？”
“紫萝啊，”无衣师尹故意把话说得很慢，来吊殢无伤的性子，“花开如浪，层层叠叠。等紫萝花开的时候，你在下面舞剑，会凉快一些。”
不过殢无伤其实没有等到第二年春来紫藤开，就已经离开了首辅府。他学剑很有天赋，用不了多久无衣师尹便教不了他了。外加跟在无衣师尹身边一段时日，看他与来往之人虚与委蛇，自以为看穿了这个人的假面与虚伪，觉得他也只拿自己当工具，因此大吵几架后便收拾行囊离开了首辅府。无衣师尹也没有拦他，大抵是自己刺他那几句真的戳到了心窝子上，只是帮他找到了新的住处，又给了他几本锻造之书。殢无伤后来翻一翻，全是无衣师尹的笔迹。
很难说殢无伤对只与无衣师尹朝夕相处不过一年便赌气离开这件事后悔过没有，只是寂井浮廊雪地静谧，他偶尔会想到，不知无衣师尹府上紫藤花开没有。
而现在，亲手教对方来探索这个世界的，竟变成他殢无伤了。
“紫萝花开如浪，层层叠叠，”他学着当年那人的语气说，“等紫罗花开的时候，你在下面读书，会凉快一些。”
“哈，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没有想过种一株紫萝，我来了却要种。”无衣师尹眨了眨眼睛，“当是怕我酷暑难熬，无伤，有心了。”
是这样吗？
殢无伤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
那当年的无衣师尹，也是一般的心思吗？白发少年在庭院里眼神坚定地一遍遍挥着剑，连汗水覆了满额头都忘记擦，看了就开始担心到了夏天怎么办，要不还是种一点东西遮遮阳……
然而紫藤花还没开，练剑的少年已经离开。
殢无伤突然开始后悔当年做下的决定了。
不过没事，现在他还有机会弥补。
他和无衣师尹会一起待到紫藤花开，下一年紫藤花开，很多很多年的紫藤花开。

倒腾完花园，两个人都有些饥肠辘辘，也懒得下厨，便说要去山下村子找些吃食。
下山路上经过一片竹林，殢无伤随手挖出几颗嫩笋，说让店家煲个汤。无衣师尹故作掩面不忍状，说我本也是竹笋一颗，怎么忍心同类相食……
殢无伤说，哦，那待会你便不用喝汤了。
无衣师尹立马把手放下，一本正经道：“不过想来我以化为成人，自当要有些做人的眉角……”
两个人就这么说笑着往山下走。一阵柔风吹来，空气里满是草木的芬芳。殢无伤扭过头去看无衣师尹，不自觉一枝竹叶便挂住了他的发梢。
殢无伤挑挑眉道：“师尹，你的同类真是不知礼节。”
无衣师尹一边替他解开，一边笑道：“是无伤太英俊，连竹叶都忍不住要让你留步。”
殢无伤望着他说：“我以为草木无情。”
无衣师尹说：“人却有情啊。”

04
“后来，紫娘子开了个药铺，殢书生办了书馆，夫妻和睦，闻名乡里……”

两个人两张嘴，靠自家后院菜地种几梗菜肯定不够。于是殢无伤开了个铁匠铺子，昔日用来铸造杀人之器的手艺，拿来锻犁耙和锅铲一样很好。李屠夫说，小殢手艺就是好，你打的刀，砍多少头猪，刃都不卷边。
无衣师尹反而听了有点忧心，抓着殢无伤算账：“村下一共也没多少人口，一家一把刀。你打的刀那么好，用二十年都不会坏，再过一阵人家都不用上我们这里买刀了。”
殢无伤听他算账，觉得有点好笑，沉思道：“难道你要我故意用些劣质铁矿来铸刀？”
“有好的铁矿不用，却叫人去用劣铁粗矿。”无衣师尹以为他在说笑，“若有这样的人，不是肖子就是傻。”
“不是肖子就是傻。”殢无伤意味深长地复述一遍。

于是一个月后，无衣师尹的书馆在山下村庄建好了。
他想得很好。殢无伤打刀打得好，人家有一把就不再来了，不是个长久买卖。可村子里总会一直生孩子，教好了一个，会有更多的小孩被送来。
“我听现在那个教书先生，连官话都念不好。”无衣师尹说，“无伤叫我师尹，没准冥冥之中我就是要教书的。”
果然，他才思敏捷，又善引导学生，很快名声便打响，一时间村里小孩都拜至他门下。有时候殢无伤去接他下课去早了，便坐在教室后面，听他带着孩子们一句句念诗。童声朗朗，清脆天真，而师尹立于教室最前，一手执卷，真端的一副澹然洁气之君子。
若无衣师尹只为师尹如何……
殢无伤想，那就是眼前这个模样。

山间民风淳朴，尤其崇尚读书人。无衣师尹教书教得好，便很受村人尊敬，连带也尊敬起了与他交好的殢无伤。时常有人送来些瓜果蔬菜，还有人偷着给殢无伤送药：“殢小哥，你青年之姿，却一头白发，可见是肾虚。我这里有一副祖传药方，专治这个的。”
无衣师尹耳朵尖，偷听到了，在一旁憋着笑。
还有人来给他们说媒。
有人说：“无衣先生温文尔雅，我表妹红英也是贤淑才女，最与你相配。”
无衣师尹说：“多谢，但我喜欢性疏质冷、漠然寡言的。”
有人说：“殢小哥沉稳英俊，我侄女绿霞活泼开朗，最与你互补。”
殢无伤说：“不了，我喜欢心思缜密、口才便捷的。”

晚上要睡了，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这里不得不另提一事。殢无伤自己既开铁匠铺，家中各种工具器皿都被他锻造的很好，有什么坏了磕了也及时修补。唯有这床，无衣师尹第一天住进来便发现是个单人床的大小，两个成年男人睡起来要挤在一处，每日早上无衣师尹醒来都发现自己枕着殢无伤胳膊，对方的腿搭在自己腰上。他开头说了几次让殢无伤换个大点的，可殢无伤只是应，却好像一直忘了。慢慢的，无衣师尹自己也不提了。
而现在，无衣师尹把头枕在殢无伤胸膛上，状似不经意说：“村里竟有心思缜密、口才便捷的姑娘？若真有此女，那无伤一定要告诉我，小生还真有几分想结交之意。”
殢无伤冷道：“我也不知村里何时有了性疏质冷、漠然寡言的女子。”
无衣师尹说：“女子没有，但若说男子……”
他抬起眼睛，正好对上殢无伤垂下来的眼眸。
两个人对视一会儿，无衣师尹突然控制不住去摸殢无伤的头发。
殢无伤挑挑眉道：“师尹真是不知礼节。”
无衣师尹道：“是无伤太英俊，连竹叶都忍不住要让你留步。”
殢无伤也慢慢摸上无衣师尹的头发：“我以为草木无情。”
无衣师尹轻声道：“所以我来做人了。

做到最激烈时，无衣师尹把脸埋在枕头里不住哼哼。殢无伤一边动着，一边埋在他的脖颈里，深深地嗅着他的味道。
与之前不同，现在无衣师尹身上没有了焚香味掩盖，竹木的清香就涌了出来。
殢无伤一边嗅着一边想，这样很好。

05
“后来，杭州城来个道士，要带走殢书生。”
“紫娘子和殢书生好好过日子，关老道何事？”
“道士心怀天下，行侠仗义，要让他们二人帮忙救济苍生。”
无衣师尹叹了口气说：“救济苍生是仁义之举，但……”
殢无伤说：“别但是了，见到道士，打出去就好。”

门口站着一个人，面如冠玉，眼似繁星，一看就不是普通山民。无衣师尹观察了他一阵，问道：“阁下是道士吗？”
来者说：“劣者是儒生……”
无衣师尹放下心。
“……和尚……”
无衣师尹：“……”
“……和道士。”
无衣师尹：“……现在世道一定艰难。”
“为何？”来者眼有笑意。
“要三教同修才能混口饭吃。”
来者哈了一声。
“先生是来打刀的吗？店老板有事外出，你可以先和我说。”无衣师尹觉得昨夜说要打出去道士不过笑谈，还是尽心为殢无伤揽客。
“我来探亲。”来者笑道。
“你是无伤之亲属？”无衣师尹大为惊讶，觉得殢无伤一副冷淡的样子，以为无挚友亲朋在世了。
“非也。”
无衣师尹笑了一笑，便不再问了。
“为何不追问了？”来者却要开始问了。
“先生一看便非等闲之辈。若是想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那小生刨根问底也问不出。”
来者说：“不用叫先生了，叫劣者素还真便好。”

殢无伤是出去买铁石，要去很远的地方，怕一时半会回不来。无衣师尹便备了茶水，同素还真聊起天来。相谈之下才发现两人见识、学识竟是很相似，一时竟有相谈甚欢之感。
一直谈到日落西下，无衣师尹说：“素先生何不留下晚饭呢？”
“不了，”素还真却起身道，“劣者要走了。”
“不等无伤了？”
“知道你们过得很好，劣者便安心了。见与不见，其实没那么重要。”
“阁下如此便走了，我却觉得你来时另有目的。”
“师尹果然敏锐，”素还真笑得神秘，“开头我确实存了几分心思，觉得你与无伤皆是能者，若能出力……”
“出什么力？”
“小事，不说了。”素还真偷偷把一个面具藏在身后，心想不动城再去找别的前辈好了，“现在我觉得，如此一日三餐、平淡余生，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无衣师尹突然心一跳，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忘许久，现在开始尘封破土了。

殢无伤从那日就开始发现，无衣师尹不太对。
最早从床事开始发现的。
往日无衣师尹虽然羞稔，但还是会直白把自己需求说出。而现在任凭殢无伤怎么折腾也咬着牙不说话，弄得狠了才小声讨饶几句。
而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话也开始躲闪回旋。
殢无伤心里渐渐有了猜测。

那日殢无伤照例去接无衣师尹下学，有学生路过他们身边打了声招呼，无衣师尹也回了一句。
“这是你最喜爱的那个弟子？”殢无伤说。
“师尹教书，有教无类，并无偏心。”无衣师尹笑道，“不过此生确实格外灵动聪慧。”
“我见他有几分当年言允的样子，想来应该最得你宠爱。”
无衣师尹站住了。
“你……发现了？”
“师尹何时想起前尘之事？”
“那日贤兄有来过，以此为契机……”
殢无伤叹了口气，心想就知道素还真找得到这里。
“那为何不说？”
“因为觉得现下就是最好的样子。”
“何种？”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吃凉瓜冬赏雪。”
两个人对视一阵，眼带笑意，一起牵着手往家走去。
“其实方才无伤说错了一句话。”
“哪句？”
“我最爱的弟子，可是另有其人啊。”无衣师尹说得意味深长。
殢无伤攥着他的手愈发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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