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6.22【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生子）（更新至番外，正文完结+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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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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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2-01 1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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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2【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生子）（更新至番外，正文完结+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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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02-01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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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0-02-01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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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宫宴上欲星移果然没有来，让这汇集了众多达官显贵的年节庆典失色不少。北冥无痕注意到跟在太子身边的是个很少见到的宝躯女性，虽然少见，名声却十分响亮，这便是北冥封宇新娶的侧室未珊瑚。百闻不如一见，未珊瑚确实生得极美，但北冥无痕心里总有道过不去的坎，因为这未珊瑚算是欲星移的青梅竹马，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因为欲星移家族中出了虬龙一案，令这场鲛人与宝躯之间的良缘泡汤，泡汤了好啊，北冥无痕心里乐见如此，否则欲星移也不会落到自己手里，更何况未珊瑚不久后便被北冥宣赐婚给了北冥封宇，连着在两个男人身边周旋，而且是有地位的男人，这样的举动很难不叫旁人做他想，北冥无痕心里忙着愤愤，却没想到远在相府的欲星移也是差不多的境遇，甚至更加狼狈一点，若是二人见上一面，估计会感叹世事无常。
   宫宴还未开始，宾客们尚可自如地在花园内走动，未珊瑚挑着一盏灯，独自一人在花园一角赏着不知名的礁石，北冥无痕见状，也悄无声地走过去，尚未走近，便听见一道沉着而温和的声音道：“王爷行至此处便可，再进一步就要引起他人的猜疑了。”
  北冥无痕一听，便知道这是未珊瑚的声音，那声音不大，似乎只能在他们两人之间传递，但是十分清晰，他当即推断未珊瑚练有武功，声音也是借助了体内运气而发，与一般的说话方式不同。他虽然不再前进，但依旧散漫地说：“未夫人又知晓寡人是有事相谈了？”
  未珊瑚微微转过身，灯笼的微光映照出她的花容月貌，北冥无痕不为所动，他只当她是个危险的对手，稍不留神就会一溃千里。未珊瑚道：“近日有些流言在城中流传甚广，似乎与太子师相关，妾身与太子师颇有交情，王爷进宫后便一直对妾身有所留意，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北冥无痕心下一动，以为是自己与欲星移有所苟且的事情暴露，随即转念一想，欲星移即将出海境也算是大事一件，且牵扯范围甚广，未珊瑚意指的应该是这件事。面上忍不住带起笑容：“未夫人未免过于自信，你如今的立场于寡人而言已经足够引起警惕，方才一番言论究竟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了太子？若是太子，这个招数未免过于粗浅，若代表了你自己……还是你认为你有足够的筹码能与寡人进行交易？”
  未珊瑚微微一笑：“过于自信这句话原封不动送还给王爷，妄图控制某人的行动来达成目的，这个手段并不高明，更何况……”她用袖口轻轻掩住半边脸：“妾身感兴趣的只是王爷手上的势力。”
  这话的暗示意味很重，但是传递的内容却模糊不清，像个圈套。北冥无痕暗暗盘算着，首先，未珊瑚可能知晓了自己与欲星移的事情，但她在太子一派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单就角色而言，她离太子一党内真正的决策中心有多近，这是一个需要探明的方面。其次，她提到了自己手上的势力，北冥无痕暗地里确实布了不少暗棋，表面上他手握边防军队的统领权，实际上势头却比不上在朝中声望颇高的北冥骄雄——然而他还捏着一股来自海境境外的势力，名为阎王鬼途，这股暗流替他解决了不少麻烦，知道他最多的秘密，是他极为依赖的力量。但他却是隔着层层迷雾似的交涉才与这股势力接上了头，北冥无痕曾怀疑有人借他的身份意图往海境内部移植势力，但是他找不出来真正的源头，所以这件事一直悬而未决。
  未珊瑚很有可能说的是后者，那这下关联太大了，太子党难道有意往自己手上送人么？这不可能，欲星移都不可能出这样的下下之策，那是未珊瑚自己的立场？北冥无痕心砰砰直跳起来，海境或许有他不清楚的暗流在涌动，未珊瑚或许正是这暗流中的一员，正借助着太子一派的掩护在做别的事情，一种被扼住咽喉的感觉用上北冥无痕的心头，他突然感觉愤怒、无力，透过未珊瑚，他似乎有一点点接近所谓的真相，而自己正被一双无形的手操控着，要往未知的方向发展。
  难道从一开始，就有人谋划了现在这个局面？他的心跳得更快了，我现在做的一切，究竟是出于我的本意，还是不知不觉间受人操控？他不由得心烦意乱，这几日在欲星移身上找回的平静霎时间荡漾无存，他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把欲星移从相府里提溜出来，管他是谁的人，他非逮着他问个清楚，就算不问，他也想看看他的脸，证明自己的目标是鲜活的，无论如何，得到王位，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其余的事情之后再说。
  未珊瑚静静地欣赏着他面上变化无常的脸色。
  她这正是她要的结果，一点点将沙盘上的棋子引导往她想要的局面，最后，只待一声令下，夹带硝烟和烽火，海境将改写新的局面，这北冥无痕，确实是个聪明又狡猾的人，他从她的三言两语中推断出了足够多的要素，每一条都足够掀个翻天覆地了，但他依然沉得住气，而且试图寻找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但是聪明的人最易反骨，和北冥无痕相比，北冥封宇实在是好控制太多，一个性格反复无常的狡黠之徒，还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上位者，该选择谁，未珊瑚一眼明了，不仅仅是她，欲星移也十分清楚，所以他们选择了同一个扶持的人，但欲星移的路显然更加难走，原因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
  希望你的牺牲不要白白浪费，浪费了也别后悔。未珊瑚在心底想着。

  北冥无痕的心情在见到未珊瑚之后瞬间跌落谷底，这个女人和欲星移一样，心肝都是乌黑乌黑的。
  但是不得不承认欲星移比较吸引人，如果是往他身边塞一个未珊瑚，北冥无痕可能会难受地好几天吃不下饭。戏言归戏言，他还是对未珊瑚的话十分在意，欲星移的面子就是太子党的面子，他们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北冥无痕承认自己在和欲星移相处的过程中并没有得到任何直接的利益，除了那个还没成型的孩子，欲星移不算是愧对了自己的立场。
  那么问题转移到自己这里，北冥无痕摩擦着手中的令牌，见此令牌者如见恪命司，这是当初将阎王鬼途交到自己手上的人亲口说的。
  北冥无痕暗中调查过这股境外的势力，最深的也只能查到阎王鬼途的大本营在中苗之间，是个以贩卖非法药品为主的地下交易组织，这样一个组织为什么看上自己，北冥无痕就算再自大也不可能自我安慰道这是因为自己魅力过人或者看起来比其他的兄弟更有前途，但他不得不承认，自从他得到了阎王鬼途提供的力量，便更能与北冥骄雄抗衡，至于北冥皇渊，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政治废人，不足以为惧，北冥流君倒是得鳞王的青眼，交了不少重要的权力在他手上，但是那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如今看来，三王之间微妙的平衡看着自然形成，说不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到这里，北冥无痕心下已经明白，三王与太子之间的拉锯，迟早有一日会被破坏，真正的动乱迟早会发生，北冥无痕不是谦谦君子，他的目标始终是更高的权力，那么一场席卷海境的动乱对他来说其实是契机，因此选择短暂的蛰伏也不失为一个妙计，端看这时间会持续多久。
  他又忍不住想到欲星移，欲星移迟早要重新入局的，他的入局会成为新的变数，但在入局之前，北冥无痕倒是希望他先将孩子生下，多思的孕妇总是容易小产，以欲星移的身体，若是一个不注意出了意外，又不知道该病多久了。他的心情稍微缓和一点，甚至开始构思一个有自己，有欲星移的未来。如果他能为自己所用，更遑论丞相，就是废了好几百年的师相制度他也能重新提起，他要把象征着师相身份的玉如意亲手交给他，鳞族师相，一人之下，北冥无痕被幻想几乎冲昏了头，要是欲星移想要，这鳞王的位置让他坐一半又有何妨，反正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们二人就早已密不可分了。

  没有参加宫宴的欲星移并没有停下他活跃的脑子，反而因为城中有那么一些地位的人都进宫去了，四通八达的街道上难得没有弥漫往日那种奢靡的气息，令他感觉神清气爽，晚饭都忍不住吃多了一碗，伺候的小厮忍不住瞥了一眼他的肚子，觉得主子可能是开春后胃口变好了，身上有点长胖的迹象。
  这倒是提醒了欲星移，晚饭过后他对着穿衣镜比划了很久，发现肚子上习武练出来的肌肉略有消减，但总体没有显怀的迹象，鲲帝胎儿吸收营养的能力超乎寻常，稍不注意就会胎儿过大，这是他这几日恶补了太医院的生育经验得出的成果。
  “嗨呀，欲星移其实十分怕疼，所以只能稍微控制一点饮食了。”他轻轻拍两下肚子，“有你父亲珠玉在前，还怕长不成一个高大壮实的男子汉么，若是女孩……女孩也好，只是鲲帝如今大概已经生不出女孩了。”
  他低下头自言自语，一晃神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魔怔起来，这孩子是一回事，但更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外出游历，他已下定决心要到墨家的大本营尚贤宫学习，墨家“兼爱非攻”的理念深得他心，也一定适合推广于海境，只要北冥封宇能后大力支持，他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
  至于北冥无痕，他又忍不住摸了摸肚子，在心里对它说了声抱歉。
  长时间相处下来，欲星移已经基本上摸清楚北冥无痕的想法，他的智谋在几个兄弟中是最拔群的，但是他过于自我，过于傲慢，作为海境三脉制度的拥护者，北冥无痕并不适合实现欲星移的理念，那些深情款款的诺言纵然动听，但在现实面前毫无抵抗能力，算不得数，欲星移叹了一口气，若是重来，他也依然会做北冥封宇的智囊，而不是选择北冥无痕，其实与太子之位毫无关联，若北冥封宇不是太子，他也依然会选择他。
  情虽有，但不是最重要的，有一条道路他走上了便不能回头，他坚定不移地要奔赴着理想而去，便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

  宫宴过后，便是上元节，北冥无痕算了算时日，欲星移该离开了。
  这夜欲星移在屋内收拾东西，他平日里不太爱使唤别人去做事，诸如打点行囊之类的琐碎也大多亲力亲为。不过两三卷书，一些衣服，其他的出了海境之后再置办也无妨。
  他环顾四周，正思考还有什么是需要带上的，府内的丫鬟便叩响了门，轻声道是太子来了。
  欲星移出了前厅，发现来的人除了北冥封宇，还有蜃虹蜺，再往后看，申玳瑁和午砗磲也跟着一起来了。
  “这是？”
  蜃虹蜺咳了一声，北冥封宇立刻上前一步：“太子师明天就要启程，中原遥远，接下来的一年里咱们就不能再见面了，所以……”申玳瑁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咱们就是来给你送行的！”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哄然大笑起来，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轻松愉快，偶尔也打趣嬉闹，私下里更不分你我。相府的前厅里顿时被轻松的气氛所充斥着，欲星移招来管家吩咐他在院子里摆个小桌，蜃虹蜺挑了一坛酒，便放在桌子中央，旁边放置些许小菜。
  欲星移不好客，只有一张软椅，其余四张都是临时找来的圆凳，北冥封宇眼尖，先一步挑了圆凳坐下，叫欲星移坐那张软椅：“你平时坐惯了就还是坐那张罢。”欲星移推脱不能，只好坐了，其余几人围着桌子坐下后，只顾着谈话，菜是倒是没怎么动。
  北冥封宇问：“打算好去哪了么？”
  欲星移道：“大约是中原靠近苗疆的一处名叫尚贤宫的地方。”
  蜃虹蜺问：“可再有更详尽的地址了？”
  欲星移笑了笑：“无了，那地方本就难寻，再者，告诉了你们，你们就会派人来找我了？”
  北冥封宇也笑着说：“咱们可没有权力离开海境。”
  “那便是，再说了，出门在外还依靠着家里人照顾，会被别人看不起。”欲星移剥了个小虾扔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午砗磲站起身给众人轮流斟酒，蜃虹蜺见只有欲星移那杯一点不少，便打趣道：“欲星移，你莫不是不给我们大家面子吧？”
  欲星移愣了愣，发现其余几人都笑着望着他，期待着他喝那杯酒，他手下意识搁在小腹上：“远行之前还是莫要饮酒为好。”
  “就一杯！”众人嚷嚷道：“拜托啦，欲星移！”
  欲星移有些头疼，在这之前他并不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说自己不胜酒力显然信不过，他又不能坦白说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今夜众人来给他送行，拒绝得太过明显会显得奇怪，甚至拂了其他人的兴致，欲星移并不愿意这样做。
  也许鲲帝的幼崽生命力会比较强……一瞬间他想到了北冥无痕，北冥无痕见了肯定会气到发疯。欲星移心底笑了一声，然后举起酒杯：“那我喝一点点，说好了就一点点。”
  未等他说完，一阵清脆的响声从旁院传来，紧接着是某些东西碎开的声音，丫鬟冲进来，欲哭无泪道：“大人，窖子里收藏的百里闻香被阿卿不小心打翻了。”不到半刻，隔壁院子里果然传来了百里闻香苦涩的香气，北冥封宇似乎突然反应过来，连忙道：“我竟然忘记你现在身体还不大好，酒就不喝了，不如改换成百里闻香。”
  欲星移松了口气，放下酒杯，整个人倒进了软椅里，腹部传来一阵阵酸涩的感觉，令他整个人都不想动弹。
  午砗磲贴心道：“大人似乎有些累了，是我们叨扰太久，不如今晚就这样吧。”
  其余人都点点头，等隔壁院子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就一一告别离去，还特意嘱咐欲星移不必送他们，早点休息。
  等人都走了，隔壁也没有丫鬟小厮们打扫的声音，欲星移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屋子后面走去。
  不知不觉之间，露色已经深重，当夜风袭来，欲星移才发觉原来这院落是这般空荡，他沿着墙面悄声走着，后院靠墙的地方栽了一圈应景的牡丹，那是海境先民从陆地上带来的种子，如此娇贵的花竟然也适应了海境的气候，如约在年节时分盛开了。
  欲星移缓慢地踱步，似乎在观赏这些明艳的花，但夜里怎么看花呢，不过想的是别的东西而已，这样心猿意马的人却不止他一个，在丛丛牡丹的尽头，一道身影静静伫立，背对着他，手心极缓慢地从花苞上划过。
  北冥无痕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投下一片宽阔的阴影，他深蓝色的头发在夜色渲染下几近浓重的黑色，头发间缀着繁复的头饰，随着他动作而闪着光，他弯腰轻柔地抚摸着那些花，欲星移生怕下一秒这些花就要被他捏碎。他抖抖袖子，一步、两步，直到北冥无痕的面前，以往他面对北冥无痕时从不惧怕，但今天，就这几步的距离，欲星移竟然有了惊心动魄的感觉。
  北冥无痕直起身，一双金色的眼睛看着他，那其中有种种复杂的情绪，悲伤的、嫉妒的、隐忍的、缱绻而不舍，他手指犹然残留着牡丹花的香味，贴上欲星移的额角，欲星移压下心中纷乱的心思，平静地望着他。
  “我……好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在他手指缓缓落在唇上时，欲星移道。
  北冥无痕摇摇头，突然伸开手臂将他整个人都揽在怀中，欲星移再一次嗅见那股他熟悉的味道，疯狂而令他平静，欲星移慢慢举起手臂，环住他的腰，北冥无痕的吻从额间一点点往下落去，欲星移闭上眼，脑中努力地希望记住这种味道，记住每一个轻吻贴上皮肤的触觉，这一刻他们像是真正的情人，欲望成为了一个丑陋的词语，四周正逐渐变得模糊，天地也不再具体，欲星移在这上下一片混沌中，一点点勾勒出面前之人的轮廓，他的眼睛仍然紧闭，脑海深处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记住这一切，哪怕有朝一日失去了，也不要后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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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0-02-01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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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马车行驶在地面上发出了咯咯声响，欲星移一手扶着窗沿，探出脸来透气，马车里放了碳炉，伴随着一阵阵无规律的颠簸，把欲星移震得有些难受。
  初次坐马车，新鲜劲过去之后就只剩下后悔，没想到会这么辛苦，欲星移一边强忍呕吐感一边想，下一次就算用轻功走过去，也不会选择这么折磨人的方式了。
  中原和海境的风土还是很不同的，到了驿站之后，欲星移沿着周围的林子绕了一圈，原来中原的树到了冬季会掉叶，开春后又会长出新的，他头一次见到这么多花，在海境，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种花，而到了中原竟然随处可见！欲星移有些兴奋，也难怪墨家学说滥觞于中原，在阶级森严的海境，这是完全没有办法想象的事情。
  因为脸上的鳞片，欲星移将头发散下挡住了一部分，又戴了一顶兜帽，遮住两侧比较长的，这一路上被闷得难受，刚一下车，就迫不及待溜到树林里将兜帽解开，用手扇着风。
  “呼——看来在中原做个人也不是很容易。”欲星移一边散步一边想着，等身上觉得有些冷了，再把兜帽套回去，抱着手臂走回车子停靠的地方，绕到一边，正想把车上的行李提出来，便发现在不远处停了一辆刚来的马车。
  欲星移看了几眼，也没有上心，只是想着趁天黑之前赶紧落脚，看这地方的热闹程度，怕是每间客栈都要爆满，没地方睡觉就只能睡大街，但要叫欲星移睡到大街上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客栈的小二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两眼，不知近日是有什么盛事，来店里投宿的客人不仅比往日多了一倍，还尽是些气度不凡的人物，昨天来了一位绝色的美人，身后跟了足足七八名侍从，今天来的是一位俊朗清绝的贵公子，虽然穿的严实，但也遮不住他出众的气质。
  欲星移没有理会店小二好奇的目光，从兜里掏出一串铜钱，搁在桌上，确认好房间的位置后便提着行李上楼去了，店小二在他转身时从无意间在他耳边看见一抹五彩斑斓的光，还以为自己被晃了神，揉揉眼睛想看个清楚，但欲星移已快步走远，只留了个背影。店小二有些失望地转过头来，猛地发现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高个壮汉，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店小二吓了一大跳，他慌张地问道：“客人也是来投宿的？”
  那壮汉皱着眉，点点头，胸前的兽骨项链被铁甲摩擦发出一连串响声，店小二从墙上取来一个挂牌递与这壮汉，壮汉没有接，而是在桌上倒了几块碎银，说道：“不用找了。”才接过那挂牌，随后也上楼去了，楼梯被他沉重的脚步一下下踩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那店小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奇了怪了，怎么这几日老是遇到些奇人……莫非是道上近来要出什么大事情了？”
  这事情嘛，说是道上的也可谓不是道上的，说是大事也可谓不是大事，一言以蔽之，便是尚贤宫的墨家钜子终于开门收徒了，说来也奇怪，这墨家钜子教授墨家学说的方式，就如同佛陀讲经一般，但凡有意学习者，皆纳入门下，有权自行翻阅尚贤宫内的书籍，不懂之处可以向钜子讨教，弟子之间也可以互相交流，钜子定时开堂讲学，一年以后，钜子会选出十名最优秀的弟子，称为十杰，这十杰被钜子所承认，便能自收弟子，传授自己体悟的墨家学说。
  能成为十杰之一便是巨大的殊荣，虽然墨家钜子收徒这件事只在小范围内传播开来，但几日下来，已经聚集了有数百人到这中苗边境的小村落，比往常热闹了不少。
  欲星移将头伸出房间的窗户外，只见远处隐隐露出一座青山，山腰上一点白，似乎是石阶一样的东西，更仔细的地方就看不到了，他望了半天，才将头缩回去，正想挪动身体，隔壁房间的窗子嘎一声被拉开，一个满头黄发的男人也探出了头，也许是打算四处看看景色，没成想隔壁房间的人也在做相同的事情，那男人与欲星移四目相对，俱是一愣，欲星移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忙将兜帽拉起罩住了自己的头，那男人连连摆手，开口解释道：“无妨，吾知晓你是鳞族。”
  欲星移手僵在空中，半晌将帽子摘了下来，露出漂亮的鳞片，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鬓角，问道：“你知晓鳞族？”
  男人道：“只是没见过真的鳞族。”
  “这里的人都只当鳞族是个传说。”
  “传说虽然算不得真，但也不一定是假。”
  欲星移觉得这人说话挺有趣，便随口问：“那你知晓这儿为什么这么多人吗？”
  黄发男人点点头：“自然是为了那墨家弟子的头衔来的。”
欲星移从这人主动和自己提起鳞族推断出他接触过一些非普通中原人所了解的信息，很大可能也知道墨家钜子收徒一事，果不其然，是为的同一目的，欲星移福至心灵，捕捉到这黄发男人话中藏的玄机，嘴角忍不住勾起，道：“你不是为了墨家弟子的头衔，是为了什么？”
  黄发男人说：“为的是国家太平，战事消弭，百姓安居乐业。”
  欲星移更加止不住笑意，他心情畅快：“善哉！善哉！兄台与我同路！”
  黄发男子见他立马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亦是十分欢喜，若不是两窗相隔有点距离，他定上去与他击拳庆祝，他问：“在下铁骕求衣，敢问兄台名姓。”
  欲星移道：“在下欲星移。”
  铁骕求衣点点头：“欲星移，与本人果真十分的贴合。”
  欲星移回道：“铁骕求衣，你也不差。”

  窗外偶遇一回，二人算是认识了，再过两日便是尚贤宫开门之日，两人相约一同前往，铁骕求衣见欲星移带的行囊不多，衣物却是占了很大一部分，便随口道：“看来你对衣着方面比较重视。”
  听他这么一说，欲星移反而走了神，与北冥无痕分别之后，欲星移发现床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布包，打开来一开，内中有一件北冥无痕常穿的织金暗纹长袍，压在长袍下面的是一些给婴儿的小衣和小物，欲星移没成想他心细至此，慌慌张张地将那几件衣服重新收拾了，与自己的塞在一处，一并带出了海境。
  如今铁骕求衣再次提起，他才猛地想到行囊里还有这么一个存在，脸上微微发热，低下头不知说什么才好，铁骕求衣虽无揶揄的意思，但也还是试探地问道：“莫不是心上人送的衣服？”
  他这话说的也无心，反而让欲星移更加尴尬了，但转念一想，铁骕求衣对自己的情况并不清楚，随便糊弄一下就好：“不是心上人，只是比较特别，就顺手带过来了。”
  铁骕求衣也没有追问，只说：“一片心意，倒也不错，只是睹物思人，亦难免思乡，海境离此处甚远，还过得习惯么？”
  欲星移心下松了口气，只回答说：“还可以，我看你的装扮不像中原人，难道也来自他境？”
  铁骕求衣说：“正是来自苗疆。”
  “但中原与苗疆不是正在打仗？”
  “这不妨碍吾前来求学。”
  “你说得对，求学之后，再用于自己的国家，如此可以消弭战争，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尚贤宫，尚贤宫，倚山而建，高耸入云的尚贤宫。
  那日在客栈里看见的果然是石阶，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人站在山脚下往上看，一眼望不到尽头。欲星移扯了扯兜帽，四周聚集的人已经不少，他不想过于瞩目，仍然是稍作打扮，铁骕求衣站在十步以外，正在看一块牌子。
  “求学者须端正，端正者必坚韧，如此百丈之峰可踏平。”
  铁骕求衣问：“你怎么看。”
  欲星移同他对视，二人心中都有了定论，当下便同时动身，踩着台阶一级级往上。有的人不甘愿一步步走上去，脚下一蹬，运使着轻功就要往上跳去，结果刚到山腰，不知从什么地方竟然飞出来成百上千道流矢，武功稍差的人当下就被击中，摔回山脚，武功较高者还左右闪避那些流矢，但飞来的箭镞无眼还源源不断，这些人没过多久便开始力竭，喘着气的落回原点，见那些慢慢走上山的人没有受到攻击，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最后只好摇摇头，等气力恢复之后，也沿着台阶步步走上山去。
  “这是鲁家的机关术！”欲星移在书上见过：“想不到能亲眼一见！真是巧夺天工，不知是怎么做到流矢连发而不绝的，若运用在战争中，定是一大杀器。”
  铁骕求衣捡起一根掉落在地的箭镞，递给欲星移看：“但墨家的前辈们却没想将这一技术运用在战争中，你瞧，平时带兵打仗所用的箭头上都加铸了倒钩，扎到身上再拔出来就会连皮带肉挖出一团，血流不止，这儿的箭头不仅没有倒钩，连头部也被磨圆了，和真正的箭相比，杀伤力大大降低，吾认为仅有防御和警示的作用。”
  欲星移点点头：“这番警示过后，倒是没有人再选择用轻功上去了。”他们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人潮涌动，不知不知觉间两人已经在头部位置。他们带着自己的行囊，起初走得还算快，甚至还有精力说笑。但过了山腰，欲星移的脚步便慢了下来，这山真的太高了，保守估计他们得今晚才能走到尚贤宫的大门，欲星移习武之后身体比以前好了不少，但依然无法承受长时间重复某一单一动作，抬腿落脚之间，原本轻盈的下肢逐渐变得沉重，膝盖传来了尖锐的刺痛感和酸胀感。这尚在可以忍受的疼痛范围之内，唯一让欲星移担忧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觉得小腹有些沉坠，这几天太过兴奋，以至于他短暂地忘却了孩子的存在，现在被这股异样所提醒，他才突然想起，刚过了两个月的胎儿可能无法承受这种非常的折腾。
身后的台阶已经不见底，他和铁骕求衣不知不觉已经行过一大半，头上是千尺苍穹，云山环绕间隐隐见到深红的鸱吻探出一角，尚贤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他此行的目的，若不能亲手推开那道门，他离开海境又是为什么？一瞬间，欲星移自暴自弃地想：我岂能被这腹中的孩子所绊住脚步？就算他没了，我也不要停下，若走到尚贤宫门口他还在，说明他命硬，该留下来。
  “如果你的命够硬，那我说什么也要把你带回海境去。”欲星移默默对着那孩子说：“但无论如何，我欲星移今天就是要把这台阶一步步走完，否则对不起我自己，更对不起太虚海境。”
  他咬咬牙，眼睛不再看向身后，而是紧紧盯住眼前，那神秘的尚贤宫好像随着他的前进而一点点揭开面纱，墙是灰的，屋檐是红的，绿色的琉璃瓦嵌在墙内，内部的景色从镂空处隐隐显露，而在那繁复的景致尽头，会有这天底下最聪明的智者，等待一个他最为满意的学生。
  “我定会令钜子满意。”
  铁骕求衣听见欲星移深深地喘着气，他只顾闷声前进，那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混在一起，好像要将他的身体踩碎一般，铁骕求衣心想：也许他快支撑不住了。但当他终于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欲星移仍未离开，反而是紧跟着也走了上来。铁骕求衣感到意外，忙转身替他拿过行李，欲星移话也说不出口，拖着沉重的身躯靠在门前的石柱上，肩膀支撑着身子，然后环着腰缓缓地坐到地上。
  太冷了，夜里的风太冷了，原来高山的尽处是这般的滋味。坐在地上的欲星移心想，他觉得脚掌几乎碎裂了一般的疼痛，四肢好像刚从结冰的湖水里捞起来，硬得伸不开，浑身上下只有一处烫的惊人，那里仿佛是发自海底深处的岩浆，缓慢地淌出一种他说不清楚的热流。
  他的牙关冻得打颤，茫然间不知今夕何夕，一转眼好像又是上元节的时候，北冥无痕偷偷溜过府来找他，他捏着他的手腕，说要带他去看特别的东西。
  欲星移前段时间听说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种配方，能制作在海境也能看的焰火，名唤水鳞烧，他心生反感，不想跟去，因为这水鳞烧的重要原料之一便是波臣的骨血，骨和血烧成的灰烬只为上位者眼中轰轰烈烈的燃烧，听起来简直是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北冥无痕见他站着不动，以为他在闹什么脾气，问他怎么了。欲星移另一侧的手绞紧衣服，眼神冷冷地望向他：“其实那水鳞烧不一定需要波臣的血肉，宝躯、鲛人，甚至鲲帝都可以。”
  北冥无痕捏了捏他的手：“你是要说什么？”
  欲星移沉声道：“若王爷有朝一日也把微臣拿去做水鳞烧了呢？”
  北冥无痕颇感意外：“寡人如何舍得。”
  欲星移的心像是被掏空一般，眼神如坠深渊：“王爷如何舍不得。”

  坐在寒风中的欲星移慢慢恢复了意识，稍微挪动一下头，竟发现有一人正搭着自己的手腕在号脉，那人一头绿发，脸很瘦，身板看上去薄得像一张纸，那人神色奇怪地看了欲星移半天，最后小声道：“你无事，最近莫要再做一些剧烈的运动，情绪也注意控制。”
  铁骕求衣站在他俩旁边脚边正是他们几人的行囊，他道：“方才你的脸色奇差无比，吾原以为习武之人，走这么一段路也不至于虚成这样，幸好有这位兄台，及时替你看了。”
  他转向那个绿发男人：“不知兄台——”
  绿发男人道：“吾乃盗才生。”说完便不理会他们两个，独自走开了。铁骕求衣感觉莫名，这头欲星移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铁骕求衣忙伸手去扶，欲星移谢过之后，扶着他动了几步，感觉里衣确实有点湿意，但没有往下流的迹象了，不由得感叹这个孩子确实顽强，尚未成型便饱经磨难，往后余生就算不平安顺遂，至少也能少受点苦。

  尚贤宫的门缓缓拉开，一个身着黑衣的侍从走了出来，他看了看站在门外的众人，不住点头：“钜子道，上山者三百六十七人，能到门前者一百二十五人，算是个吉数。”
  他微微侧身：“入我墨门第一讲，凡筹谋天下者，须有超凡的耐力与坚忍的意志，身心兼备者为上，有心无身者为中，有身无心者为下。”
  而绝佳的智谋应当与绝对的实力所搭配，因此研习墨学之人，都应当练有武学，山脚下的牌子提示的其实就是这件事情，能用轻功直接飞到终点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沉住气，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脚踏实地的走。
这就像布一个精细的局，不应当一下看到终点，而应该将每一步都走好，如此才能保证不出差错。谋划眼前的利益只需一时，谋划多变的天下却需要千秋，千秋万代，变数何其之多，那些冒进的人从一开始便被拒之门外，而懂得这个道理，却没能走完这条道路的人，无论是出于心力还是身力的缘故，都已然与墨家无缘。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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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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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

4樓發表於: 2020-02-01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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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欲星移从尚贤宫的藏书阁取了几本书，打算回房看，他手刚贴上门，隔壁屋的门便从里面被推开了。
  住那屋里的女子生了绝代的风华，欲星移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就是未珊瑚，而眼前这个女人和未珊瑚相比，竟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欲星移心道非礼勿视，便匆匆低下头，不想那女子竟然主动开口朝他搭话：“昨晚夜深了还听见师兄屋内有动静，想不到今日这么早便到藏书阁研习回来了。”
  欲星移被她这声师兄叫的一愣，这才回忆起来墨家弟子的辈分是按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来排的，欲星移比她先到，自然就是她的师兄，阶级阶级，这倒是很直观的体现。
  “昨晚是我动静太大了，吵到师妹，实在是抱歉。”欲星移有些局促，他昨晚洗澡时发现裤子上沾了血污，后来蹲在地上手洗了好久，他在海境并没有做过这些事情，结果不小心用了过多的皂荚，光是过水就过了很多次，更不论他过完水之后发现无论搓多少次，那裤子上还是隐隐能看见污渍的痕迹。后来他心一横，反正穿在里面也看不到，才将衣服晾了。
  不成想被住在隔壁的人听见了，欲星移觉得有些羞愧。
  “无事。”女子身上的首饰叮叮当当作响，看起来家境殷实，甚至地位颇高，欲星移见她一双媚眼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突然想起自己的外貌在常人看来比较怪异，他伸手贴在自己耳边，问她：“很奇怪吗？人的脸上长鳞片。”
  那女子嘴角弯起：“我是凰后。”
  她把垂下的头发潦倒耳后：“凤凰的凰，羽族的名字都和鸟有关联。”
  欲星移侧过脸，也笑着上下打量她：“你竟然是羽族么？我听说羽族的视力超常，能望得很远。”
  “不止如此。”凰后打了个响指，一枚紫色水晶般的石头飞旋着来到欲星移面前：“瞧。”
  “想必这便是断云石了。”欲星移仔细观察着那石头：“听闻坚硬无比，连山体都能打穿。”
  凰后点点头：“而操控断云石的数量与个人的武学修为有关，修为越高，能操控的断云石数量越多。”
  欲星移见那石头在凰后手中变成一条通体紫色的小鱼，绕着自己游了一圈，他问：“这断云石的数量是没有上限的吗？”
  凰后伸手把那小鱼握在手中，啪一声，又变成了一朵瑰丽晶莹的花朵：“最多是三颗，不过……有些人能突破这个上限。”
  欲星移本想顺着她的话继续问，但又觉得有些突兀，正好过道上传来的别的脚步声，欲星移支开话题道：“时间不早了，欲星移叨扰甚久，师妹应该也是有事出门，其他的话不如等回来再说吧。”
  凰后一愣，随即点头：“那我走了，师兄——”
  她意味不明地露出一个笑容：“可千万注意身体啊。”

  上来的盗才生皱了皱眉头，他不喜凰后经过时留下的浓重脂粉味：“你知道吗，听说她来的时候还跟了好几名随从，看样子在家也是个大小姐。”
  欲星移哭笑不得：“师兄说话好刻薄。”
  盗才生不应，示意他伸出手来，欲星移不明所以，却见他在自己手里放了一个小瓷瓶：“家父生前也是四处行医，虽然医术并不高明，但一些常见的药方还是能开的，吾自幼耳濡目染，便也学了一些。”
  欲星移便觉得这师兄其实面硬心软，他最爱和这种人交往，他一边收了那药，一边试探着问：“师兄不会觉得我……很奇怪？毕竟中原可没有这种情况。”
  盗才生收了手回去：“既然你非中原人，那男人生子这种事倒也并非不能理解。”他又道：“鳞族中这样的事情多么？”
  欲星移如实说：“仅一部分雄性的鲛人可以。”
  “嗯。”盗才生点点头：“生命的诞生总是比死亡更令人宽慰和欣喜，你这也算是得到上天的眷顾。”
  欲星移下意识要伸手摸向肚子，听了他的话又勉强地收了回去：“其实并不是眷顾，而是我的私心，是一个意外。”
  盗才生没有追问，只道：“钜子明日要讲学，你可要同去？”
  欲星移颇有难色：“师弟我刚答应了铁骕求衣，若师兄不嫌弃，三个人一起也是没有问题的。”
  盗才生果然不在意：“三人便三人，吾没有意见。”
  铁骕求衣肯定也没有意见。欲星移有些高兴，刚入尚贤宫不久便认识了许多奇人，这倒是令他意外，而盗才生又算是他第一个坦诚的对象，某种程度上共享了秘密，当人们之间有了秘密，心理上会更加的靠近，师兄弟一场，能结交善缘总是不错的，万一以后还有事情要帮忙的，也能相互照应。因为身份的原因，欲星移从小便鲜少与同龄人玩耍，唯一能平等说上话的人便是北冥封宇，而到了尚贤宫，大家都一视同仁，不论出身，不论来历，反而轻松了不少。

  当夜欲星移早早便睡了，半梦半醒间，他感觉自己的肚子里好像有一条小鱼在游动，纤弱的颤动从腹部深处传来，微小到仿佛只是幻觉，欲星移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只鱼缸，里面游动的鱼苗苗就是他的孩子。孩子，他咀嚼着这个词汇，和盗才生说话时，欲星移道他是一个并非自己所愿的意外，意外是他在离开海境之前常遇到的情况。
  与北冥无痕接触是一个意外，发展了肉体上的关系是一个意外，怀孕了也是一个意外，他从来手段硬但心软，好像他做什么事情，与他在想什么是分开的一样。欲星移这三个字眼是为了守护海境而生，但是在他雷霆的手腕之后，他的想法并不重要。欲星移承认自己有私心，他贪心地想将一切都留下，他想让一些人活，想让一些人死，想让所有事情都按自己想的去发展。
  这未出生的孩子，将来必定是欲星移埋下的棋子，但是当欲星移把所谓的计划抛开一边时，他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期待，如此的怜惜，那小鱼苗太小太脆弱，他只能把鱼缸变得坚固一点、再坚固一点，这样的矛盾或许会让他痛苦，欲星移的意识顿时沉入了无尽的深邃中——痛苦，已然可以预见的痛苦，他本不必如此，但依然这样做了。
  北冥无痕真的是个难以解决的人吗？并不是，想让他不对太子造成威胁的方法成百上千，欲星移却选择了那个让自己一不留神就搭进去的方法，为的是什么？欲星移与他小心周旋了良久，终于确定北冥无痕拉拢的背后是几乎疯狂的追求。他面对这海境绝无仅有的癫狂之人，心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
  这刺激！欲星移的心砰砰直跳，北冥无痕劣迹斑斑，若能让他对自己痴迷，那该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宽厚的怀抱和结实的手臂，散发着欲星移前去挑战的信息，欲星移迈出一步，到底是谁中招了？他低下高贵的头，去勾引他，他们第一次见面便上了床，欲星移坐在他腿上自己脱了衣服，北冥无痕一双潮热的大手沿着他背沟一路往下滑进臀缝里，他惊讶又快乐，好像看见贞妇失节一样，道：“欲星移，寡人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欲星移推着他的肩膀往床上倒，他们都使出浑身解数来在对方身上点火，欲星移喘着气，喷在北冥无痕的下巴上，他问：“微臣是什么样的人？”
  北冥无痕抱着他翻了一个圈：“高高在上的，令人想玷污的神祇。”
  欲星移第一次做这种事，但是却十分熟练，他双腿夹上北冥无痕的腰，不怀好意地摩擦着：“那快来，快来玷污我。”
  “别着急啊。”北冥无痕道：“让我想想，我要填满你，然后你浑身上下都会沾满我的味道，你还要带着这个味道去见太子。”北冥无痕在他胸口重重亲了一口：“到时候你看着他，心里想到的难道不是我吗。”
  迷失的风，像月光照在海浪上那般无休无止，欲星移借月色看见伏身上的硕大身躯，宛如野兽在黑暗中隆起背上的骨骼。
  “大可一试，看看那里能不能腾出地方来装下王爷伟岸的身躯啊。”
  欲星移迷蒙间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如今看来他未免过于自信，依靠着身体力行，北冥无痕不仅强行在他心里开辟出了一个空位，甚至还往里塞进来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
  他换了个睡姿，却听见走道上传来了细跟鞋走路时发出的咚咚响声，是凰后回来了。不知她到了哪里去，又做了什么。欲星移残存的意识在想完这件事情之后，完全坠入了黑暗。

  这是嘉靖皇帝统治的中期，听闻史艳文领了兵部侍郎一职后率兵北上，以万里边城为界，誓要与苗疆一决雌雄。欲星移听得入神，身旁的铁骕求衣盘腿坐着，背挺得老直，眉头紧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欲星移这才想起他与中原是有立场之别的，不知心里作何感受。
  铁骕求衣目光投向讲坛上的老者，墨家钜子双手放在膝盖上，胸腔在说话时剧烈地起伏，他口里陈述天下大势，讲述完后又向众弟子询问：“若你们是中原的统帅，当作何决策，令史艳文占得先机？”
  人群中一道沉稳的声音道：“断绝粮草、阻断交通，剿灭苗疆所有的有生力量。”
  钜子道：“琅函天说切断敌军生气，还有别的想法吗？”
  欲星移见无人回应，遂道：“苗疆内部山头林立，可用离间计使他们涣散。”
  钜子呵呵一笑：“你这个办法也不错。”
  后来又有人陆陆续续答了，钜子笑着不语，仍然在等一个他满意的回答。众弟子一边小声讨论，一边期待着新的更加优秀的回答，这时，沉默许久的铁骕求衣终于开口：“与其令中原占得先机，倒不如令苗疆处于劣势，苗王强势而多疑，可以利用这一点，先让他与主将产生矛盾，再挑起内部的分裂，从内而破，届时中原可直接坐收渔翁之利。”
  钜子点点头：“你这想法不错，善于收集信息也是很重要的能力，化敌之劣势为己之优势，思路不错，但有一点你尚未注意。”
  铁骕求衣洗耳恭听：“师尊请讲。”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钜子缓缓道：“你的思路出自《六韬》中的《武韬·文伐》一章，文伐者，乃战之先策，并非战争的全貌，作为先策，挑拨君臣的手段确实奏效，但咱们墨家却另有追求。”
  “非攻……”盗才生低声道。
  “我听见了。”钜子温和的目光落在盗才生脸上：“身为墨者，虽不能为全天下的人负责，但也要尽量做到用最小的牺牲换最大的胜利。你全然站在中原的角度，保下了中原大部分的战力，但目光仍不够长远，一个孱弱的苗疆，对中原就一定是好事吗，莫忘了苗疆以北的鞑靼国，他们也对中原虎视眈眈，在对抗外患的角度上，中原与苗疆又何尝不是唇亡齿寒，所以，放敌人一线生机，也等于给自己留了退路。”
  盗才生反问道：“师尊，若是苗疆借着这一线生机，转头勾结中原自己的外忧，这外忧不在北而在东，正是东瀛，对中原的威胁远胜于鞑靼，那方才所谓的一线生机，岂非成了送给苗疆的杀招？”
  钜子道：“这就是你一开始就要评估的方面了，中原的总体战力究竟应该完全投入对苗疆的战争，还是应该分一些应对东瀛，也许分开战力看上去是稳妥的办法，万一正是缺失的这一部分力量，让战况完全逆转了，说不准，人嘛——”
  钜子换了个坐姿：“人总是斗不过天意的。”
  盗才生轻哼一声：“吾不信。”
  钜子和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认为自己能斗过天吗？”
  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绿发的书生身上，那书生面色苍白，眼睛却十分明亮，他坚定地说：“吾名盗才生，吾能斗过天意。”

  上学堂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孩子比其他的孩子拔尖，先生喜欢，其他人不见得喜欢，欲星移在学堂的时候便是如此，学堂里的孩子年纪大小不一，他的年纪在一群孩子里偏大，论家族出身又不算显赫，因此免不了被恶作剧，譬如书上涂墨，纸上洒水，欲星移都默默忍受了。
  后来他跟着太子进了皇子们的书房，因为身份有别，他尽量低调不出头，横竖大学士提问也不会问到他，更多的是帮北冥封宇研墨写字，在他忘了抽查内容时小声提醒。北冥封宇虽然身为太子，北冥宣却并不打算给他过多的特权，所以他也按着规矩每日风雨不动的卯时入书房，与百官上朝的时间一致。
  欲星移更加少眠了，他举着一盏蓝盈盈的冷灯站在东宫门口等着北冥封宇，屋内一阵叮叮当当声响过后，北冥封宇哆嗦着走出来，呵气暖手，一边呵一边抱歉：“欲星移，久等了久等了。”
  欲星移转过头打了个哈欠，咂巴嘴：“没、没事。”
  冬天的天亮得很慢，那时候他们都年幼，两个小身影一前一后走在通往书房的宫道上，蓝色的光荡涤夜色，欲星移望着自己的足尖，地上的砖缝像沿着脚背上的曲线飞速般向后奔去，意识仿佛还在梦中。书房离紫金殿不远，他们前脚跨入门，后脚便听见殿上一唱三叹似的朝奏声，欲星移回头望，一道光从宫墙上的灰瓦上探出头。
  天亮了。
  北冥封宇往里面瞥了一眼，发现里头居然坐了人，他上去坐到北冥无痕身边，用腰顶了顶他：“三弟，三弟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北冥无痕话都说不太清楚，小手巴拉着桌子上的书，竟然是《诗经》，北冥封宇笑着问：“你还看的懂诗经？”
  北冥无痕咯咯地笑，声音又细又软：“懂了。”他脸颊还有未去的婴儿肥，白里透红，下巴却尖尖的，一双浓睫上下扑闪，可爱得紧，北冥封宇忍不住在他脸上捏了捏，惊道：“嗬！这手感，欲星移，你快来试试。”
  欲星移唯恐他一不小心就失了礼数，窘迫不已：“太子殿下，微臣做这事恐怕不妥……”
  “诶呀。”北冥封宇拽过他的手贴到北冥无痕脸上：“试试，试试！”
  欲星移见周围没别的人，胆子也大了，手指轻轻使力捏了一下，果然柔软无比，再试着往外扯了扯，嚯，和冻膏一样弹！
  北冥无痕大眼无辜地望着他，竟然是看得愣了，任由欲星移对着他的脸为所欲为，要知道这个小王爷平时最娇生惯养，不认识的人碰了也要闹腾上半天的，北冥封宇口无遮拦道：“欲星移，看来无痕和你有缘。”
  欲星移连忙松手，轻微喝住他：“太子殿下，此话不可再说了。”
  北冥封宇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刻闭上嘴，扭回身体去，慌慌张张翻书念起来。
  欲星移明面上仍然是太子的伴读，将来也是太子的臣属，太子的臣属怎么能和别的王爷有所关联呢，说的是缘，谁知道将来是什么缘。
  后来其他的王爷也来了，欲星移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大学士是最后才到的，这是规矩，王爷们身为千金之躯也得以礼相待，礼毕，大学士翻开书昏昏沉沉地念起来。
北冥无痕年纪小，显然熬不过睡虫，一个时辰过后开始哈欠连天，大学士讲了什么估计也没听见，酉时下课的钟一敲，他反而变成最精神的那一个，从座位上蹦起来，毫不在意礼仪，开始在几个哥哥弟弟的座位间走来走去，不多时就晃到欲星移跟前。
  北冥无痕一双小手背在身后，看他在书本上抄抄写写。欲星移在给北冥封宇记课上的要点，他先用小字在书上标了注释，下课后再交给北冥封宇，北冥无痕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倒是看了有一阵，然后悄声道：“你写的字真好看。”
  欲星移抬起头和他对视，北冥无痕冲他呆呆地笑着，然后突然绕过小桌，跑到他身边，凑过头在他耳边问道：“你能教我写字吗？”
  北冥骄雄耳尖，转头来调侃他：“怎么平时不见三弟练字，现在又跑过来请欲星移教你？”
  北冥无痕扮个鬼脸，北冥骄雄又气又笑。
  欲星移没有主意，看向北冥封宇，北冥封宇觉得有趣，点点头，意思是允了，欲星移才抬起手臂，要北冥无痕钻到自己身前。
  “王爷要写什么？”欲星移低头就能闻到他身上的一股香气，他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有点像甜糕，又有点像苦茶。
  北冥无痕挠着头想了想，先拿了笔在纸上写了一句，欲星移一看就笑了。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北冥骄雄也凑过来看：“三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北冥无痕瘪嘴：“就是夸人好看啊。”
  北冥骄雄指了指欲星移：“他呢，他好看吗？”
  北冥无痕往后一躺，正好靠在欲星移肩上，他嘻嘻一笑：“好看。”
  “小色胚。”北冥骄雄佯装骂道。
  北冥封宇则一直宽慰地看着他们，弟弟们和自己的伴读一起打闹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反而是难得的和睦时刻，他们都是在北冥宣阴影笼罩下的人，走得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池，父王威严，他们做儿子的，又有什么资格过得舒坦。
  他没敢大胆展望未来，只想着眼前的快乐能多一天就是一天，欲星移在他看来也是兄长，和其他的弟弟并无不同。当鲲鳞悄悄爬上北冥皇渊的额头，这一切都开始变质，他不再被允许和其他兄弟一起读书了。北冥封宇恍然大悟，原来在父王眼中，儿子和儿子是不同的，有的可以疼爱，有的他却不愿意见到，更不用提一向被他忽视的皇姐，皇父在前，分别心难道不正是万恶之源，不正是一切不公之所在？
  十二岁的北冥封宇不解，之后的年复一年，他在通往书房的路上，看见欲星移手中的冷灯依旧散发着幽幽蓝光，他想问他一些问题，关于什么？如何开嘴？他觉得自己没有想好。
  事实上，欲星移也没有想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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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0-02-01 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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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盗才生算是一战成名。
  墨家好就好在，不会有人因为比其他人优秀而招来报复。
  只是来打扰他的人比往常多了，欲星移有时候半天也插不上话，想问他问题也没法开口，还不如直接去问钜子。
  钜子睡着的时间比醒来的时间多，欲星移便坐在门外等，他站久了腰疼，随着他身形变化，一些迹象也随之显现。眼尖的凰后绕着他走了好几圈，最后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肚子，手指忍不住在朱唇上摩擦着：“师兄，我想摸一下。”
  欲星移没有刻意挺腰，他灵活躲开凰后伸来的魔爪，转身溜进门里，给一脸遗憾的凰后留下一句“休想”
  他为此读了不少医典，一个多月看下来，竟然是略略旁通，因此他掰着手指算，墨家钜子大概要西去了。
  广纳门徒大抵也是这个原因，欲星移脑海里盘旋着那么一点小心思，也许时间没有多久了，名义上要选十杰，到最后莫不是要再选一个钜子，那钜子自然是从十杰里面挑人的，毕竟钜子是必要的，而十杰并不必要，历史上墨家的老祖宗也没有代代都挑了十杰出来，譬如这一代，就仅仅只有钜子自己。
  也许孤僻久了的人也渴望热闹，欲星移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如今尚贤宫太热闹了，早上一醒来便看见人山人海，到处都是低声讨论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晚上，躺在床上也能听见四面八方的翻书声。除了凰后，她那里永远是倒腾衣服和妆奁的声音，铁骕求衣竟然表示了理解，他说她并非不好学，只是懒得费工股，哪一天心态端正了，只怕比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要优秀。
  “我懂了，我就是那个没有天赋的平凡人。”欲星移自我调侃，手一下下拍着小腹，铁骕求衣再怎么迟钝也看出来了，吃惊只有一小会儿，毕竟九界之大无奇不有，随即他主动担忧起来。
  “尚贤宫可没有大夫给你接生。”他眉头依旧簇成一道沟，好像能往里头种花。
  “你竟然不会？”欲星移假装吃惊地说。
  “别开玩笑。”铁骕求衣看了看他的房间：“你也不想这里成了血房吧？”
  “小弟我的辎重还有书都在，万万不能沾上血气。”欲星移摆摆手：“到时候下山去。”
  下山是能到哪里去。欲星移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许还是要仰赖其他的师兄弟，再者，欲星移笑了一声，中原的大夫难道就会给男人接生了？
  门被推开了，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少年从房间里走出来，他脸上有些特别的纹路，身上也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欲星移眉头皱起来，少年见他的表情，迈开腿和他拉远了距离。
  “很难闻？”他低头嗅自己身上的气息：“这是魔气，师弟功力不够，还没法收放自如，冲撞了师兄实在是过意不去。”
  “没关系。”欲星移靠在椅子上没动，等少年留下的气味散得差不多了才进屋。
欲星移坐下来的时候差点滑了一下，他手撑着身体，呼出一口气，钜子的笑声仿佛用力地从肺里挤压出来，他的眼神有点像家族里的老管家，欲星移并不想自己因为身体的原因被当作需要被照顾的人，他来尚贤宫也不是为了受到照料，而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弟子想问一个问题。”欲星移挺直腰，仪态端正地坐着，这椅子的扶手经过精心养护，显得油光水滑，红中透紫。
  “你说。”钜子见他严肃，也收起方才关怀的神情，耐心倾听他的提问。
  欲星移十指交缠在一处，视线落在房间一角的灯罩上，每一个罩面上都画了一条鱼，动作各有不同，连在一起看，就像是从灯底游到灯顶，荡漾起一连串泡沫，淡橘色的光从那些泡沫里透出。
海境鲜少这样温暖的光，平日里看见的大多数都是寒冷的、彻骨的，北冥无痕有时候坐在书案前发愣，或者望向窗户外头，眼神也如这般，藏匿着杀意，令人看了心生恶寒，好像只有战争的烽火能温暖他，他生于缠绵孱弱的深宫，却狂热地向往着战争，这不正常的情绪在他的脑海里日积月累造成了不可避免的破坏，令他最终还是从一个善良温和的人，变成了如今疯狂的模样。
  “师尊认为一个好的君主是盛世所必需的吗？”他的视线终于从那个灯罩上挪开。
  钜子反问：“你认为依照自己的手段，达成目的需要一个仁君还是一个暴君？”
  欲星移沉思片刻：“我需要一个手腕横绝的君主。”
  钜子狡黠一笑，提醒道：“你未说到点子上。”
  欲星移眉头一皱：“师尊是认为我有所回避？”
  钜子摇头，否认了他的说法：“为师可没有读心术，怎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欲星移脸一红，好像学生被老师被戳破心事，但面对钜子，也不再掩饰：“是，弟子确实心有回避。”他手摸上肚子，衣服布料在他手下鼓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弟子的情况，想必大家都有所知晓，而我腹中之子，乃是我主之敌的血脉，这其中多悖逆人伦，弟子就不做多言，当初怀他，是想着有朝一日能用来对付他的父亲，如今看来这样的做法未免显得我作为其生父，过于冷血……这几日弟子总是在想，也许人并无差别，无论是心性质朴的人，还是残忍冷酷的人，都应该有选择的权力，而非因为一些表象的原因被否定。”
  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继续道：“也许这是弟子的借口，但我想给他一个机会，从墨家的角度看，天时地利人和，前二者无法改变，但后者，弟子可以一试，依凭我的能力，在暗中谋划，只要君主能听我的，将国家按照我的安排治理好，也许君主的性格将不再是重要的因素。”
  钜子看着他的眼神不变，仿佛刚才听见的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而是来自学生再单纯不过的困扰，他简单而直接的指出欲星移想法的缺陷之处：“既然对自己这么有信心，那不妨先来与为师讨论一下你自认为的优势是什么。”他眼神落在欲星移的腹部：“你认为你的孩子能成为多大的筹码？”
  欲星移坦诚道：“他并不能成为多大的筹码。”
  钜子又问：“你认为吹枕边风就能控制住你要控制的人吗？”
  欲星移迟疑了一瞬，老实回答：“弟子并无十足把握。”
  “那又从何谈论起这个人要替你实现理想呢？”钜子遗憾地摇着头：“欲星移，为师认为，你可能是受母性的影响太深了，执着于替你的孩子维持一个正常的生长环境，但你的潜意识里也认为这是无法实现的，对也不对？”
  欲星移闭上眼：“师尊说得对。”
  钜子咄咄逼人地点出他的错误，包括他其实一直清楚又不愿意思考的事情：“你被感情所蒙蔽，觉得自己难以割舍，所以假借墨家的思想，麻痹自己，把自己渲染得无所不能，甚至到了自己可以忽视一切人因而直接靠计谋达到目的地步，但这是错的，若继续抱着这种幻想呆在海境的这个位置上，你必死无疑。”
  欲星移张开眼，他眼里滚出来一滴眼泪。凝成鲛珠从领口滚到裤子又滚到地上，咕噜咕噜，在钜子脚边停下。墨家钜子伸出颤巍巍的手，替他把那枚发着晶莹光泽的鲛珠捡起，放在他手心里，欲星移把那颗鲛珠握在手中，紧紧的。
  他说话带有鼻音，眼睛一扫之前的阴霾：“先前是弟子缺乏考虑了，多谢师尊指点。”
  钜子好像又一下子变成了那个温和的老人，他拍拍欲星移的手，安慰道：“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好好体会和另一个生命密不可分的感觉。”
  欲星移伸手抹了一把眼底，自嘲道：“在我彻底失去他之前。”
  他谢过钜子，一离开那房间，他脚下便飞速地催动，走过藏书阁，卧房，最后在户外的演练场找到了铁骕求衣，演练场上大多数人都在练功，欲星移自从怀孕之后便没有继续练习，这一刻他却觉得丹田里涌出了源源不断的真气，要从四面八方溢出来，凰后正操纵着两枚断云石和铁骕求衣对练，她手指拨弄，好像有引线牵引着自己与断云石，飞快又狠厉地朝铁骕求衣攻去。铁骕求衣不遑多让，先是试过了枪，棍，剑，最后流利地提起刀四两拨千斤一般弹开了凰后的攻击，那断云石受他大力一击，顿时失去了方向，胡乱地四下弹开，其中一枚直直朝欲星移飞来，他们二人见了俱是心头一紧，凰后更是下意识运气要收住，却见欲星移抬起手，手心凝聚了大量丰沛的真气，好像水波那样源源不断地裹住飞速而来的断云石，令它减速，最后完全停下，他手腕柔软的转动，五指张开，转眼间那枚断云石就静静躺在他的手掌心了。
  凰后从他手里收回断云石：“师兄怎么出现在这里，真危险。”
  欲星移笑道：“我不出现在这里也不一定安全。”
  铁骕求衣抱着手臂，觉得他精神面貌好像较以往有所变化：“你找师尊谈了什么。”
  欲星移眼睛一直往演练场边上的武器架上瞄：“没什么，但是豁然开朗是真。”
  铁骕求衣点点头：“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欲星移问：“师弟我以前看起来是怎么样的？”
  铁骕求衣道：“脆弱、多虑，似乎一整天都很忧郁。”
  果然是这样，欲星移摊摊手：“现在不会了。”
  他走到武器架上抽了一把剑出来，下巴冲铁骕求衣和凰后抬了抬：“有人要和我比一下吗？”
  凰后哈了一声，自觉退开：“师兄的内功强，我不知轻重，还是让他来吧。”
  欲星移也正好想找铁骕求衣比试，手持剑柄对他行了个礼：“承让了。”
  铁骕求衣对他们两个没办法：“那铁骕求衣便请教了。”
  说罢便一蹬腿冲了上前，欲星移身体还是灵活，他先是闪开了铁骕求衣好几次劈砍，手里剑花一挽，精准地往他胸口刺去，铁骕求衣往下一蹲，欲星移剑随身动，脚尖轻点，闪转腾挪间避开了铁骕求衣从膝盖边横扫而来的攻击，这时候他借力往刀上一踩，轻功落地连退几步，剑在他手心如游龙般自在变化，他将内力往剑上导去，另一手掐着剑诀，顷刻间，演练场的一角被金色光芒笼罩，正是欲星移的名式“相星九绝”
  铁骕求衣也不遑多让，气海在他胸前凝聚，从而催动全身功力往前一扑，目的是要抢先把欲星移的招式破解，而欲星移等的就是他靠近的一瞬间，等他们距离不到半步时，欲星移把握时机挑剑震开眼前的巨刃，铁骕求衣手竟握不住，虎口酥麻，刀斜斜向外飞出，寒光一凛，那剑已直指他胸前的气海，光亮褪去之后，只见剑尽头正好抵在铁骕求衣的咽喉上。
  “手下留情了，师兄。”欲星移呼呼喘着气，头上布满了大颗的汗珠。
  铁骕求衣早料到他深藏不露，只道：“师弟的实力相当不错。”
  “诶呀，知道你迁就孕妇。”欲星移把剑收起，等铁骕求衣把刀收好后，道：“我有事情要找你的，方才热血上头，险险忘记了。”
  铁骕求衣知道他是有事来找：“说吧。”
  欲星移把头上的汗擦干净：“请师兄引荐一名能为我接生的大夫，医术好便足以。”

  大夫，就是遇到好事时没人想起，一有什么坏事就被人招来唤去的存在。铁骕求衣认识的这名大夫立志只医自己想医的人，只开自己想开的药，因此连着好几个月神龙见首不见尾，用他的话来说，是“我有另外一番事业。”
  另有一番事业的药神鸩罂粟虽然内科擅长，但没成想自己的会有朝一日被人堵门要求给人接生，甚至还是个男人，准确来说是一名雄性鲛人。
  但由于鸩罂粟确实醉心于别的事业，而且忙得他晕头转向，欲星移真正找上门来时，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在尚贤宫内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话说那日欲星移离开钜子的房间后，钜子一反常态的没有继续小憩，而是等了足足有一刻钟，一刻钟后，一阵拖沓而漂浮的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
  在他广纳门徒之前，他也是坐在这偌大的尚贤宫里等待，等的是一个契机，人生在世几十年，当墨家钜子将学派的所有精华全部吸收到脑中后，他便开始一边酝酿一边等待，等待天命呼唤他把这些知识传授给下一代的门人，而那时候这建于群山之巅的尚贤宫是何其的空旷，连树叶落下的声音都震耳欲聋。
  墨家钜子坚信这是最好的安排，当那日尚贤宫的门缓缓打开，他从最高的楼上往下看，芸芸众生只将视线放在眼前的亭台楼阁，人群里，一名绿衣绿发的年轻人突然抬起头，锐利的眼神从地面向他所在的地方射来，人族的眼睛看不得那么远，但墨家钜子认为他看的正是自己。他呵呵一笑，心里像被烫斗熨过一般舒坦，没有白等！没有白等！这一生的光阴，他一生寻求的结果，将随着最好的弟子而出现，给他带来答案。
  “你叫什么名字，来尚贤宫的目的是什么？”
  墨家钜子抛出这个问题，问的是眼前的人，也是问的自己，究竟墨家的学说，能否经得起历史长久的考验？是会与时俱进，还是被历史湮没，它到底是一种信念，还是一个达到目的的手段，欲星移将这个学说当作手段，现在他想听听不同的回答。
  “吾名盗才生，为的是来盗天下第一智者的才学。”
  盗才生正襟危坐，眼神通透而深邃，他两手握拳放在膝盖上，挺拔的脊柱和钜子佝偻的身姿形成强烈的对比，一个像过去，一个像未来。
  “如今这百余名弟子中，确实有十杰资质的人，但能成为钜子的，只有一个。”
  盗才生神色泰然：“那便是吾。”
  钜子呵呵一笑，玩味算计的神色出现在他的脸上：“盗才生，盗才生……你确实聪明，手段也不错，但仍然有一个秘密，你没有了解，想得到钜子之位，还是难哟。”
  盗才生伸出手比了个数：“给吾这个时间，吾能做到，师尊，咱们各自布个局，看看最后谁能胜出。”

  那天天色暗了，欲星移三人才从演练场回来，一路有说有笑，凰后道：“我听说众师兄弟里有一名擅长易容的，据传是来自影形一族。”
  欲星移道：“他们若是没有具体的样貌，每一回见到的岂不是都不一样？”
  铁骕求衣看着前方，突然道：“也许还是能认出来的。”
  他们顺着铁骕求衣的视线看去，只见台阶之上站了一个身形如侏儒一般的人，脸色正阴郁地望着他们，那影形对他们的评头论足毫不在意，嘴唇蠕动，吐出一句话：
  “钜子道，若谁能查出墨家的秘密，谁就能成为十杰之一。”
  那一刻，欲星移眼中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全部失去了形体，一股强大的直觉催动他抬头，在不远处的塔楼上，一个熟悉的绿色身影正观察着他们几个。
  “听说智者都喜欢站在高处，因为站得越高，看见的就越多。”
  “谋划的也就越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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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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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

6樓發表於: 2020-02-01 18:4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七）
  尚贤宫的氛围不再一样了。坐在藏书阁里，欲星移手指粘着书页，正打算翻下一章，奇怪的是，这里看书的人依然不变，甚至看的内容也和以前没有差别，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而紧张的气息，而造成这一变化的原因，在座的各位都心知肚明。
  盗才生是这时候来到藏书阁的，欲星移正窝在书架的爬梯上，见他来了，声音略高了一点：“原来是师兄，我早该想到的。”
  盗才生停下，他们一个低头，一个仰头，欲星移把书合起放在膝盖上，过不了多久他就不能这么自如地爬上爬下了，趁这个时机，把那些放在比较上层的书看完比较好。
  这个师兄的反应倒是很平淡，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好像没有要和欲星移解释的意思，欲星移也没想听他的解释，当玄之玄说出“找到墨家的秘密就能成为十杰”时，欲星移立刻就明白这是一个局，参局者有两人，墨家钜子，以及盗才生。
  盗才生看见欲星移藏在衣服下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多少个月了？”
  欲星移坐在爬梯上的姿势不甚优雅，自从离开海境后，他就不再端着贵族的姿态，这会儿他大大方方地靠在梯上，手在圆润的腹部揉抚：“快四个月了吧。”
  那意味着离开海境也有三个月了。欲星移忍不住走神，他想的是海境，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一股酸软的感觉在他心头蔓延开来。他不能否认自己十分想念北冥无痕，想念他年轻气盛的肉体，他们做爱时令人崩溃的快感，他健硕的怀抱。某种程度上，到了尚贤宫的欲星移不再拥有性生活，不知道海境的北冥无痕是怎么样的，北冥无痕虽然对自己的身体神魂颠倒，却不是个会守身如玉的人，这段时间内也许会找其他的姬妾发泄吧，欲星移感觉苦涩。我在吃醋，他绝望地想，以后该怎么办呢？北冥无痕在他的计划里没有生路，欲星移心想，他死了，我该怎么办？
  盗才生对这个聪明的师弟比对别人上心一点，而孕妇总是比较脆弱，他看欲星移说着说着就走神，便知道他一个没注意钻进了牛角尖：“注意身体，毕竟再过几个月，全尚贤宫的人都要绕着你走。”
  欲星移无可奈何，他试探着说：“多谢关心，但我觉得现在的情况可能和几个月后的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
  他想念的其实不只是性，太子被鳞王管控在东宫的那段时间里，欲星移便开始着手计划，他与北冥无痕虽不至于朝夕相对，但厮混在一起的时间到底太多，在生活琐碎上的印象多得数不胜数，这个王爷恶名在外，实际上倒是很好相处的人。
  也只有我能与他这样亲密。欲星移又翻起书本，这一回精神更加难以集中，多如牛毛的细节涌进他的脑海，欲星移手指停在半空中，直到盗才生咳嗽一声将他叫醒。
  “不要让自己的弱点被太多的人知晓。”
  “这回是师弟的失误，下次绝对不会了。”欲星移狡黠地眨眨眼，反过来揶揄他：“只是我没有想到师兄对十杰的名头这么渴求，我原以为你是和铁骕求衣一样的人。”
  “哦？铁骕求衣是怎么样的？”
  欲星移回忆起他和这个苗疆汉子在客栈的那次会面：“为国家弭平战争，止戈养元，生生不息。”
  盗才生从书架拿出一本书，翻了一下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又收回去了：“听上去他和你更加投缘。”
  “师兄是觉得自己与我们不同路了？”
  “倒也不是。”盗才生蹲下来，在堆得有些乱的底层书架上扯出一本破烂的《鬼谷子》，他手指在封面上敲了两下，突然压低声音对欲星移道：“吾来给师弟开一个谜题，师弟可有兴趣来挑战一下？”
  “哼，接下挑战对我有什么好处？”欲星移在爬梯上换了个姿势，他转动身旁的一个转轮，爬梯沉稳地移过盗才生的头顶，在书架的另外一侧停了下来：“虽然嘴上说着为生民立命，一切浮名皆不重要，但成为墨家十杰的好处也很明显，师兄这时候给我出题，万一是要拖慢我的脚步呢？”
  “那这个谜题算是个奖励，猜出来了，离成为十杰会比别的师兄弟更近一步。”
  “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吗？你又在偷偷谋划什么——也许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我是被算计了？”如果这时候欲星移手上拿了一把扇子，他一定会遮住自己的脸，这种被人当棋子的感觉实在不爽，在海境从来是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算计他的时候，现在盗才生明晃晃的意思就是要利用自己，他有些新鲜，又有些生气。
  盗才生一点也没有愧疚的意思，欲星移开始觉得他讨厌了：“倒也没必要冲吾发火，那么开题，猜猜看吾的计划是什么？”
  没有接住他的话题，欲星移反而由衷地感叹道：“你的心一定是镔铁做的。”
  “小心这块镔铁成为攻破你防线的最后一招。”
  说完盗才生便走了，欲星移坐着沉思了很久，这算是应战了吗？欲星移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这个师兄了，为什么他要反问欲星移自己的计划是什么呢？还说是一个成为十杰的捷径，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是，欲星移稍稍冷静下来，又开始思索：他没有找凰后，没有找铁骕求衣，而是找了自己，“我也是有某种特质的人嘛”欲星移觉得好气又好笑，也许师兄是想通过自己的找寻一个答案，而既然通往十杰的捷径被他送到自己手里，就说明他追求的已经比所谓十杰的名号更高层次了。
  无论如何，既然这个方便法门朝我打开，那我一定不会错过，阿弥陀佛。欲星移不伦不类地念了句佛号，过度的思考让他浑身疲惫，虽然和一群聪明的人相处很刺激，但是时间久了，也难免会想念那些心思单纯的人。
  这个“单纯”指的是好摆布，欲星移终于挪着漂浮的脚步走回卧房，屁股刚沾上床单，便听见信使一间间房送信，有的开了门，有的没开，等脚步停在门口时，欲星移确信听见呼唤自己的敲门声。
  “欲星移——”
  “欸，来了来了。”欲星移鞋子也来不及穿就去开门。
  信使小童给他递了一只大盒，盒子用深蓝色的绢布裹着，欲星移一看就知道是谁寄过来的，太子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位置，而自己的那位秘密情人倒是摸得一清二楚。欲星移在心底默默称呼他是情人，嘴上是不说的，他接过盒子，还挺沉，忍不住在心里埋怨北冥无痕的不体贴，“不知道我现在腰上使不出力气吗？”
  但是十月怀胎的人到底不是北冥无痕，叫这个从小就是被别人伺候的王爷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未免太勉强，欲星移关上门之后将盒子放在桌子上，解开外面的绢布，露出来里面是个沉水木盒，镶了银边，这是自己府上的东西，北冥无痕定是后来又偷偷溜进去了。这会儿欲星移已经不想计较为什么他又私闯相府，解开布的那一刻他就闻到了一股他异常熟悉的香气，那香气浓郁厚重，几乎要凭空形成一个实体，配合着此时屋内温暖的空气，把欲星移裹得牢牢的，让他几乎想哭，他知晓这是思念的滋味。
  他难耐地打开盒子，里头是一个精致的镂空香盒，香盒装的是北冥无痕常用的熏香。长期和一个人相处在一起时，身上难免会沾有对方的味道，有一次北冥封宇在他进来之后，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他道：“方才无痕皇弟来过了，本太子发现你们用的熏香似乎很像，想必是购自同一间香铺。”
  欲星移心提到嗓子眼，他立刻接上话：“是前段时间家父大寿，王爷遣了家臣来送礼，其中就有这味香，家父用了觉得睡得比以前更稳了，近来微臣多梦易醒，便向父亲讨了过来用。”
  北冥封宇信任他，点点头：“欲星移睡得不好吗？那我改天给你送些补品去。”他和善地开玩笑道：“我就这么一个军师，累坏了可不好。”
  欲星移对糊弄他这件事还是心有愧疚，但是接触北冥无痕的事情有了进展，只能下次再见面时，提前准备熏了别的香的衣服，后来倒也相安无事。
  这么一段插曲，欲星移这会儿想起来了，这稍稍唤起他作为太子臣属的自觉，那盒香被他收到柜子里，压在北冥无痕带给他的大衣下，他继续翻看着盒子里的东西，都是些小玩意，玉佩、会发光的石头，居然还有保胎药，他都不知道北冥无痕会对这个孩子这么上心，再往下，是一封信，信封上肉麻地写了“檀郎亲启”欲星移被他直白的感情冲的七荤八素的。
  里面不会写了什么吾妻吾爱之类的吧，欲星移简直无法想象，以前的北冥无痕要是当面对着他这么说，欲星移会温柔地拒绝他“王爷说笑了”但是现在，欲星移忍不住揉了揉小腹，现在对他倒是很受用。
  如果可以，你就把自己寄到我的跟前来。信的第一句是“惜别三月，寡人甚思”
  我也是。欲星移心头又蔓延开那种酸胀的情绪。
  “只恨海境陈规，不能自行离去，与卿相会”
  北冥无痕会老老实实走上百丈天梯和自己见面吗？欲星移摇摇头，也许他会，但这么做了也不代表什么。
  “如今事况胶着，寡人思虑甚多，千言万语不能说尽，只愿这江山早日纳入怀中，届时皇座与卿共坐，也无不可。”
  这是北冥无痕会说的话。欲星移深信不疑，北冥无痕追求的从来不是地位而是得到的东西，在欲星移看来，他随性而猖狂，皇位于他而言只是方便他为所欲为的工具，这不是个好的君王应该想的东西，而后面半句，欲星移手指移到纸上。
  “另一半只能属于鳞后，就算王爷要让给欲星移，欲星移怕也是不敢坐了。”
  欲星移靠在椅子上，腹中的肉团感受到来自另一半血脉的气息，竟然传出了阵阵骚动。欲星移知道这种脆弱的情绪是正常的现象，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流下眼泪，他把外衣脱了，躺回床上，静静地等待着情绪平和。
  太过深情，欲星移苦笑一声，北冥无痕的所作所为，实在过于深情，饶是再聪明的智者，也难敌这款款情深，北冥无痕做过的混账事太多了，欲星移总是这样劝自己，这样的人不值得选择，不值得交予真心，这件事交给盗才生，他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是我的能力还不够。欲星移努力忽略掉隆起的腹部的存在，此时此刻它简直是欲星移背叛的证明，他的心正飞快地背离自己的计划，怦然投入敌人的怀抱。
  没想到会这么痛。心痛的感觉正疯狂地肆虐着他的大脑，欲星移闭上眼，手挡在脸上，心乱如麻。
  一不小心，就着了他的道。
  他爱上了一个棋子，终有一天，会亲手将他的一切从身上一点点剥离，他们纠缠太过，就像根须生长在一处的树，强行将他们分开，会痛得撕心裂肺，一方死了，另一方不是随之而去，便是带着惨烈的伤口苟延残喘，再不为人。
  “我爱你。”恍惚中好像某一场性事中北冥无痕撩开了他额间的发丝，在他因为快感而潮红的艳丽引诱下，他附身在他耳边轻许。欲星移呻吟一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压，他张嘴说了些什么，但是没有声音，北冥无痕没有听见。

  爱若求的是回报，那未免过于残忍。欲星移红着眼从床上爬起，想找张纸写封回信，只是第一句便让他长久沉默。
  北冥无痕一定会说：回报便回报，寡人什么都有，尽管拿去。
  欲星移把纸揉成一团扔了，痛苦地抱着头。
  我要你拿性命换我的爱。

  北冥无痕的军士离开了府后便马不停蹄地前往一处据点，据点的地址是北冥无痕告诉他的，主上之前并没有透露过这个地址，他也只能按照规矩办。
  近来三王动作频频，北冥皇渊找了托辞躲回玄玉府去了，连北冥宣得了重病也没有入宫照顾。
  那一日北冥封宇见到入宫侍疾的北冥无痕，他就站在鳞王寝宫外的过道上等候着，北冥无痕从宫里出来一拐，便看见过道尽头站着的兄长，他一边走一边想，大皇兄生得端庄正气，剑眉星目，一看就是正人君子，他后来对他嗤之以鼻，但也不能否认，像欲星移这样有抱负的智者会更倾向于这类的君主。小的时候北冥无痕总是很崇拜他，因为他读书好，待人温柔，现在他见到北冥封宇，除了认定他是自己政治上的敌人，还有一点醋意在里面。能光明正大的与某人同行，总是比自己偷偷摸摸强上不少，更何况北冥无痕知晓欲星移虽然与自己在肉体上无比亲密，心却向着北冥封宇，他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哪里遇到这种求而不得的事情。
  欲星移年纪比他们二人都长，在安抚年轻人上很有一套，北冥无痕被他吹了不少枕边风，才把要鱼死网破的冲动按下，到如今也只是僵持着，任由欲星移“身在曹营心在汉”
  还不够。北冥无痕慢慢走近北冥封宇，他头疼欲裂，脚步都不由得加重许多。
  他得到的还不够。
  北冥封宇知道兄弟两人总得有这么一天，他先开口，之前接触北冥无痕的都是欲星移，如今欲星移不在，就得换他来做。
  “无痕最近的动作未免过头了，父王也不想看见。”
  “是父王不想看见，还是皇兄不想看见，臣弟忘了，现在父王的想法还重要么？”
  这便是诛心之论了，北冥封宇哪里甘愿被他白白扣上一顶帽子：“父王的意思便是太子的意思。”
  北冥无痕冷笑一声，那笑声带着嘲讽，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现在又和父王同仇敌忾了？臣弟是想，大皇兄估计也认为屋内那位是没法再起来的了，倒不如我们说话的声音再大些，让他听见了，送他早日脱离苦海。”
  北冥封宇饶是脾气再好也无法忍受他这番言论，想抬手扇他一巴掌，但是忍住了：“孤不介意，实际上，孤认为父王的身体已经比前段时间好转不少，这令孤不得不怀疑无痕这般笃定的原因——果然是从中作梗了么？”
  北冥无痕不想和他在这种无意义的话题上争论：“皇兄的挑衅也太粗浅，比起皇兄的谋士还是差太远，只可惜他现不在，主动出击不适合皇兄，依臣弟看，还是太为难了。”
  话题不知怎么突然扯到欲星移的头上，北冥封宇一头雾水，唯独这点秘辛他是不知情的，北冥无痕见他茫然，心里突然生出一些恶念。
  如果在这里，告诉皇兄，太子的臣子与臣弟有染，不止有染，肚子里还怀了臣弟的种，可怜的皇兄会是什么表情？北冥无痕不介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床榻上的风流韵事。
  偷情的刺激所在，是期待有朝一日会被发现，北冥无痕脑子里有声音劝他，不如现在就说出来，等欲星移回海境，他就没脸见人无处可去，无处可去的欲星移还不是得乖乖来自己这儿吗？
  一瞬间他都相信了，欲星移会主动投向他的阵营，给他出谋划策，给他生孩子，得了这个智脑的北冥无痕还有没法解决的敌人么？等他当了鳞王，他就会娶他，后宫里也不是没有能生育的雄性鲛人。只是欲星移的名声会臭，反正他本来名声也不好，他们两人的名声都不好，多么相衬啊。
  北冥无痕想，把他关起来，下贱的嘴碎他就听不见了，而那些人胆敢说出什么闲话，我就亲自，把他们的舌头一根根拔下来。

  北冥封宇觉得有些异样，但是又说不出来，他道：“就算太子师在，这种事也只能由孤来应对，成大业者，辅佐之人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决心。”
  北冥无痕竟听出一丝维护的意思，心里酸涩难忍，出口就要埋汰他：“哈哈哈……那便专心成就皇兄的大业罢，臣弟也有自己的大业，如今心意已定，绝对不会回头。”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北冥封宇这无意的说辞，让他突然不想将这个秘密公开，最好藏到不能再藏的一天，让北冥封宇觉得自己被真正背叛了，哪怕这不是欲星移的意思。如果北冥封宇觉得过往的维护和关心都献给了不值当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破裂，而关系破裂的那天，就是北冥无痕杀死他的时候，届时，一个失去了信任的欲星移，只能孤零零地投入自己的怀抱，而他会给他献上一切。
  在这之前，他不介意维护这虚假的表面和平。

  北冥无痕府上的军士小步走着，这处据点设在离皇城较远的一条巷子里，在一处香铺里停下，香铺两侧摆了两人高的柜子，装满了不同的香料。如果欲星移在这里，他会知道这是北冥无痕第一次与自己见面的地方，但是他不知道这个香铺的内部还藏有别的暗室。
  军士若无其事般敲了敲其中一格抽屉，往里面塞了一张白布条，那抽屉内部安静了一阵之后回敲三声，以示认可，紧接着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层层遮布后，开出了一道只容一个人通过的门缝，那军士怀中放着两封信，进门后立刻交给了门后的人。
  这个外境之人他不是第一次接触，正是之前联系欲星移的死士，海境人可能没有听说过，但远在中原的鸩罂粟肯定知道，黑衣蒙面，擅长用毒，这是阎王鬼途的装束和手段。
  北冥无痕豢养的阎王鬼途接过那两封信，军士低着头不敢望他，匆匆吩咐两句：“这一封是王爷最新的部署，另外那封是……给外出的那位的。”
  阎王鬼途的嘴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好像在笑，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回应，那军士没有听清楚，但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在门开启之后，迅速退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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