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2.25 【枫樱】To Catch A Thief/偷心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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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2-25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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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5 【枫樱】To Catch A Thief/偷心贼

情人节活动文。

1.入室

拂樱攥着自己刚刚伪造的简历，心底顿时涌起名为后悔的情绪，他看着客厅内进进出出的佣人，视线又移向了其他的面试者，无一不穿着剪裁挺括的西装，踩着擦得锃亮的皮鞋，名校生的底气让他们年轻得意气风发，到底是和自己不一样的年轻。纸上他方才签上去的名字被捏得太紧的指尖蹭脏，指腹上也沾染了些许墨迹，他出神地想着，应该把门口那支签字用的钢笔顺走，那支笔沉甸甸的，应该能值个好价钱，会比潜入进这栋别墅行窃来得更实际一些。

他坐在客厅沙发一角，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其他人交谈的内容，他上门应聘之前只知道这片区住的尽是些有钱人，未曾想此处的主人还是个知名作家，那群衣着光鲜的学生兴奋地谈论着作家最新的文章，这让他更后悔了。他更喜欢那些招摇过市的有钱人，习惯把所有奇珍异宝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供人瞻仰，更方便他纳入囊中。但作家，即便他住得起这样的屋子，谁又能知道他会不会是从小生在钱堆上说钱不重要的那种文人，世道不太平，面目可憎的不只是为非作歹的兵痞，还有这些伪君子。拂樱厌憎的情绪又叠了一层，他只是想借着帮工的名头顺点好处，没想到前来应聘的净是些公子哥。

明明写明了在招看护，主人家做完手术刚从国外回来，双眼还不能视物，结果消息一传出去引来了不少校友和后辈。拂樱其实有点幸灾乐祸，他在想这群人和看护这个工作实在是不沾边，到时候怕是还要再给“看护”请一名新的看护。他将一张纸的简历折了又折，最后揣进兜里准备离开，他宁愿去多踩几个点也不愿意当他们的陪跑浪费时间。起身时他险些撞倒沙发旁木架上的素白瓷瓶，瓶身晃晃悠悠，幸好他眼疾手快扶住了。谈不上什么大动静，但足以引起房间内所有人的注意力，指尖光滑的触感顿时变得刺手，是赔偿不起的价款压得他呼吸都变得缓慢，还是那些来自另外一个阶级审视的目光让自己不安，拂樱把手撤回，想尽快转身离开这里。

恰好书房的门开了，走出又一位面试失败的应聘者，随后走出一个人，目光锐利，但不刺人，那是用极好的涵养和内敛把锋芒都包裹起来的暂时的无害。拂樱能捕捉到那人目光中的刺探，以及加以掩饰的不信任，无端地让拂樱觉得不适，那人喊了拂樱的名字：“请拂樱先生进来面试。”

拂樱硬着头皮将脚尖从门口转向了书房，书房内并不是只有这一位面试官，还有一个人，坐在书桌面前，拂樱只能看到椅背和搭在扶手上的一只手，衣袖没有完全遮住那人佩戴的手表，他认出那只表价格昂贵，且限量出售，即便偷到手，也很难转手，若是得手当掉，失主怕是能很快查到他头上。他心里啐道，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空有身价。

他把简历放在书桌上，但门口那位先生温和道：“给我就可以。”

他又把简历递到男人手里，对方看了一眼他的照片，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确认是不是本人前来应聘。此时他才生起一点局促来，他的照片是临时找了家照相馆拍的，老板知道他是要求职后在照相机后不断地指挥拂樱，让他多笑一笑，越是催促，拂樱的面部肌肉就愈发僵硬，笑容也更加勉强，最后老板挑了一张嘴角微微上扬的一张洗了出来，笑容不会显得那么突兀，谈不上热情开朗，但在他脸上恰到好处，像是初春的冰面裂出的缝隙，是回暖的预兆。

他还不习惯让别人长时间注视自己的面容，他是个小偷，不让人注意到自己是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教他行窃的老头曾说过他若是嘴皮子伶俐些，行骗远比行窃赚得多，拂樱只觉得伸手向目标，拿下，取走，几个动作就能完成的工作，会比漫无边际地胡扯更有效率。

他听见对方问他：“你没有读过书？”

“是的。”他说完抿住嘴，并不打算做多余的解释。

对方又问：“识字吗？”

拂樱没来由的觉得被羞辱了，同样的问题，这个人肯定没有问他之前的那些面试者。但他的位置不足以让他发出质疑，他只能忍辱负重地回答问题：“识字，但不多。”

“谢谢你抽出时间来参加面试，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拂樱闭了闭眼睛，是预想当中的结局，想把门口那根钢笔顺走的想法更加强烈，他想那根钢笔应该能抵了他拍照片的钱，贼不走空，他总不能为了失败的计划再赔上点钱。

此时一直没有出声的那个人突然开口：“你对我了解多少？”

拂樱呆滞片刻，他本来想说一无所知，但到了嘴边却置换成更为委婉的表述：“你很有名。”

对方又问：“看过我的书吗？”

这下拂樱反应过来了，这个人才是雇主本人，那位名声在外的作家。他回道：“门外都是你的读者。”

对方似乎是看透了拂樱无知的遮掩，语气笃定：“可你不是。”

他嗅到机遇的气息，拂樱问道：“答案会影响面试结果吗？”

对方回道：“诚实是第一要素。”

“我的确不是你的读者。”

他的答案取悦到了对方，能够听出来对方语气里的笑意：“很好，将功补过。”

拂樱转头看了一眼身边满脸写着不赞成的男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底气，开口道：“我以为你招聘的是一名看护，而不是一名忠实读者。”

对方笑了：“你说得对。”

那人终于转过身，他的眼睛上缠着一层棉纱，拂樱想起客厅里其他人提起过的，刚从国外做完手术回来。他短时间无法视物这一点给拂樱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如果能侥幸入选，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贵重物品都逃不过他的搜刮，而他不必再提心吊胆地行动。

那人不确定拂樱的位置，因而向前方微微一颔首以表示意，声音和缓道：“你好，我是枫岫。以及恭喜你获得了这份工作。”

另一人出言打断，面朝拂樱问道：“你与门外的那些人相比有什么优势？”

拂樱想挖苦眼前人的欲望到达了巅峰，他回道：“我会是一名合格的陪护，请不要介意我接下来的表述过于冒昧，那并不是我的本意。”他冲对方抱歉地微笑了一下，“门外那些人和你们两位没什么不同。”

枫岫并不觉得被冒犯，他觉得拂樱有趣，寒酸的刻薄一般会让场面变得难看，因为攻击不到对方，还容易把自己的不堪公之于众，但拂樱的挖苦少见的带着幽默，还有一份冷眼旁观的客观，而且他似乎天生知道社交界限的边界在哪里，能够让讽刺在离冒犯只有一步的时候停下来，只留空白。

他最后留下了拂樱。

他让拂樱先出去与管家知会一声，方便请离其他的应聘者，拂樱关门而去后只余他们二人。

无衣师尹说道：“你要替我们这样的人作大度，他们未必领情。”

枫岫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他们？你不是比我更会讨他们的喜欢吗？还是说你只是为了选票。”

无衣师尹不置可否：“我在工作，能使他们之中至少一户人家今年冬天不必挨冻，而你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情绪需求。”

枫岫道：“长篇大论，你是不满意我的新陪护，还是不满意我给《慈光报》写的文章？”

无衣师尹思及他出国治疗前发布的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文章，面色不变道：“对你，我们从来不会不满意。”

枫岫看出无衣师尹的不悦，他尚未表态只不过因为事态仍在他之掌控中，撤稿已迟，他了解师尹的手段，于是道：“你们更擅长以谦逊的姿态按住别人的头。”

无衣师尹提醒道：“是我们。”

枫岫朝空中伸出手来，无衣师尹把手臂伸过去让枫岫搭着，枫岫熟稔地道了一声谢，说道：“我站在真理的阵营，不是你追名逐利的同路人。”

无衣师尹笑了：“时局艰辛，恰逢变局，中立是最不明智的立场。”

枫岫摇头：“谁说真理一定是中立的，它或许藏身在式微的一方。”

无衣师尹搀扶着枫岫走到了门口，为了让枫岫走得稳当些，他把大部分空间留给了枫岫，没有留意身后的木支架，后背撞在了木架上，白瓷瓶底在架上晃荡了几下，险些跌落，被站在旁边等着领差事的拂樱扶住，他真心实意道：“这瓶子放得真不是地方。”

他是发自内心的感叹，却不由得流露出师尹走路不长眼睛的讽刺意味来，枫岫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但他与师尹刚生过口角，便乐得接一句：“师尹，小心行路，瓷瓶摔了便拼不回去了。”

无衣师尹只道：“我还付得起价款，倒是你，站在风口浪尖才不好收场。”他又对拂樱道，“你说得对，还是换个地方摆着吧。”

拂樱闻言看向那不知身价的瓷瓶，却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幸而管家识趣，过来将瓷瓶往贴墙的一处展示柜里安置了下来。他方才一直听着枫岫与师尹的对话，无意深究他们弯弯绕绕的心思，他目光追随着那瓶子，心道既然师尹付得起这瓷瓶，想来是稀罕物件，但也不似枫岫的腕表那般来头不小，是个好目标。

他想得太入神，并未注意到师尹早已离开，枫岫已在门口伸了半天的手，见无人搀扶，才不得已出声道：“入职不到一小时，不要让我后悔我的决定，拂樱先生。”

拂樱说了声抱歉，赶紧凑过去扶住枫岫，他轻声提醒枫岫前面有两节台阶，声音太轻太低，不由得引人想要凑近了去听，但拂樱仍是心不在焉，指尖无意识摩挲过枫岫的腕口，他在想，枫岫的表带果真是真皮的。

2.行窃

比起看护，拂樱实际所做的工作更像一名书记员。

他的房间与他的雇主并不临近，原本枫岫的卧室在二楼，但手术后行动不便，他索性住进了一楼的房间，他格外大方地将自己原来的房间挪给了拂樱住。拂樱觉得主客颠倒太过，力争之下换到了管家的隔壁房间。虽说他居心不良，但样子总要装好，一开始他还担心无法及时响应枫岫，到后来才发现管家才是名副其实的看护，每天熨好衣物，准备好一日三餐，提醒枫岫会客时间，他顿时觉得自己多余，遂问管家有什么工作是自己能帮忙的，管家思索一阵后将每日提醒枫岫吃药的工作分配给了拂樱。

拂樱在心里犯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什么记性连吃药都需要别人提醒。

但还是尽职尽责到枫岫书房门前敲门道：“枫岫先生，该吃药了。”

枫岫听见是他来了，便让人进来，拂樱进门便看到枫岫整个人向后陷进椅子里的模样，面前书桌上摆着写得歪歪斜斜的草稿，他问道：“我记得你识字。”

拂樱重复了一遍当天的回答：“识字，但不多。”

枫岫摆摆手：“够用即可，过来。”

拂樱拿起枫岫的钢笔，掂量了一下，够分量，又是个好货。

他坐在枫岫对面，腰背挺得板直，像是要被老师考学的学生。枫岫说一句，他写一句，他的字也端正过头，能看出他还不习惯使用钢笔，有几处笔画有明显的墨水洇开的痕迹。碰上不会写的，他就会停下笔，不愿开口询问，他知道枫岫听得见自己的停顿，枫岫只好先开口问他哪个字不会写，再告诉他笔画笔顺，若还是不知，就写给拂樱看。后来许是觉得自己被拂樱使唤上了，枫岫心里不爽快，不再给拂樱写示范，只让拂樱把手伸过来，他在拂樱的掌心用指尖勾勒那些字形。拂樱不适，中途要收回手，枫岫也不拦，只是笑着问：“会写了？”拂樱只好不甘愿地把手放回去，让枫岫重新写。

枫岫原先还为自己工作不便心烦意乱，现下找到了新的乐趣，工作倒也没有那样惹人厌了。拂樱将他口述的内容写下，一开始并不能完全理解枫岫的作品，直到有一天下午报社的编辑上门催稿，他才叫来拂樱，写了一篇时评，拂樱才知道枫岫除了写些晦涩难懂的情节，偶尔还会在报纸上指点江山。

拂樱这段时间勤学苦练，写得流畅迅速，鲜有不会的字，即使有，他会自行翻查放在手边的字典，拒绝枫岫的教导，枫岫为此略感遗憾。枫岫会放他休息几分钟，如果枫岫不叫停，拂樱是不会主动要求休息的，拂樱出门替枫岫倒了一杯水进来，看了一下自己写的一沓纸，随口问道：“你写什么书？”

枫岫想了一下，回道：“他们称之为严肃文学。”　

拂樱意外：“所以你让别人来定义自己的作品？”

枫岫解释道：“评价可以是虚的，故事可以是假的，但道理是真的。”

拂樱一知半解地问道：“那你大可以只写名言警句，而不是这么长的故事。”

“那会缺少许多乐趣，也会缺乏美观，会变得像口号，文字需要精心的编排和技巧性的规训。”

拂樱依然不解，但他看出枫岫对此的热情，于是他停止了发问，避免打扰到枫岫高涨的兴致。

枫岫把杯子放下，问道：“你写了这么久，从来没问过我故事的走向。”

拂樱直觉感到这个问题枫岫是作为作家在问自己，而不是雇主，因此他措辞格外的小心：“我只负责记录，说实话，我的注意力都在字上，没有时间去注意它们的意义。”

枫岫没有说话，拂樱一直都为雇主暂时的眼盲感到庆幸，唯有此刻他才觉得无措，他失去了观察枫岫的途径，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合格，也看不出枫岫的喜怒。过了一会儿，枫岫才大发慈悲地结束了这场沉默：“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雇主第一次如此喜怒无常，拂樱决定原谅他一回，他前往枫岫的衣帽间，从抽屉里列成一排的手表中选中一个放进了口袋里，有着这样丰厚的报酬，他对枫岫的无理取闹自然十分包容。他单手揣兜，表盘冰凉的触感贴在他的手心里，些许的不适感难以散去，他还是不明白枫岫生气的原因，为自己朽木不可雕而气恼吗，但他又不会因为听写了几页小说就能摇身一变成为评论家，书法家或许还能指望一下，那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把枫岫的异常归结为作家惯有的毛病，将不切实际的幻想投注于现实的毛病。

拂樱自认自己的行动足够隐蔽，枫岫几乎不上二楼，而且少有出门的时候，衣帽间因此被冷落至今。他的憋闷不好向枫岫本人发泄，再三纠结后还是决定返回衣帽间，又拿上了一对镶了钻的袖扣。他估量了手表和这对袖扣的价格，勉强抹消了枫岫今天的账。

枫岫后来也没再问刁钻的问题，反而懈怠了一段时间，无需拂樱写字，只是扔给他一本书让他照着读。他书记员的工作就此告一段落，开始了播音员的生涯。枫岫会指出他读错的地方，纠正他的读音，除此以外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地听着，拂樱读书的声音还是和他第一天提醒枫岫注意台阶时一样轻，足以听清，但枫岫总是想要凑得再近些去听，他让拂樱读小说，也读诗，后来发现拂樱更喜欢读报纸。因为报纸比起厚重的小说更为轻便，比起不知所言的十四行诗更为易懂，读完后甚至能拿来裹刚出炉的热面包，当然，这些是枫岫不知道的。

他注意到拂樱读报时喜欢将报纸抖两下，纸张的动静让他无端联想起蝴蝶振翅，像在空中飞翔的风筝，拂樱读报的声音是引线，让他以此为线索去建构一个他看得到的拂樱。当人看不见的时候声音是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拂樱不是专业的播音员，他应该是前两年从佛狱那边逃难到慈光定居的外地人，有些咬字能听出佛狱的口音。他只有读到战报和招聘信息时才会放慢语速，但是读时政评论时恨不能略过，语速快得像机关枪，丝毫不关心那些人的舌战。

他则更喜欢让拂樱读自己未发表的新作，从唇舌间逸散的韵律和停顿是他私加的一轮校对，他笔下诸多角色的语言习惯和形象会因为拂樱因不耐烦而含糊的发音或者某次拖长的音节加以修改，他也会打断拂樱，告诉他应该以什么样的感情色彩去朗诵，拂樱有一次实在琢磨不透，枫岫便放过他一回，拂樱发现有机可乘后，装傻充愣躲过不少次枫岫的修正指令，枫岫察觉到他的偷懒，也就任他去了，因为大多时候能听到拂樱因偷懒得逞而上扬的愉悦的尾音。

拂樱总是过分轻视枫岫暂时的眼盲，从而忽略了自己声音中所暴露的线索，毕竟行窃总在无声无息之间，他无所谓枫岫听出自己的情绪，只要枫岫看不到，他的工作就事半功倍。当他把枫岫在书房放置许久，未曾动用过的钢笔放进衣袖中，神色轻松地收拾起枫岫书柜时，枫岫突然问道：“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握紧了衣袖里的赃物，生怕掉落在地上给心虚的自己雪上加霜。

他道：“先生何出此言？”

枫岫微微侧过头，捕捉所有微弱的动静：“你放东西的动作比起方才变得轻快许多。”

拂樱没有料到枫岫一直坐在位子上，却一直注意着自己这边的动静，愣了一会，回道：“刚刚整理到您放奖杯的位置了，怕摔碎了所以动作慢了一些，现在都是书本，好收拾。”

枫岫笑道：“我记得那附近有我一支笔，还是当年同窗时师尹送我的，方便拿来给我吗？”

拂樱立马应了声好，但不敢立即迈开步子走过去，于是假装打开柜子寻找片刻，再看向枫岫时，枫岫依然面带微笑，朝着拂樱的方向一动不动地坐着。一时间拂樱有些犯怵，枫岫看不见，但这寻笔的请求突兀得让他不安。

他把笔递到枫岫面前，才想起钢笔贴在自己手腕处有一段时间了，笔身此刻还带着他的皮肤余温，他倏地停下动作。却见枫岫立马接过笔，他急忙收回，但枫岫已经握住了笔身，不容他回抽。而且枫岫不仅不放，他顺着笔身向上攀附至拂樱的指尖，也不许拂樱放手，他似乎对笔身上异常的温度毫无察觉，状似无意地开口道：“管家说家里又丢了东西。”　

　

拂樱定了定神，回问道：“是吗？需要我帮忙吗？”

枫岫敲敲桌面：“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抓到真凶不是我花钱聘用你的原因，还是说比起朗诵和写字，你更想要一份刺激的工作？”

这不是要兴师问罪的开头，拂樱像是又回到了面试当天，他再一次抓住了枫岫递过来的不合时宜的橄榄枝，试探道：“我以为你不写侦探小说。”

枫岫的笑容果真又深了几分：“确实，我对解谜兴致不高。”

拂樱不解枫岫的用意，他看了一眼枫岫似乎仍无意放开的钢笔，机械地回道：“是吗。”

枫岫自顾自道：“我在考虑要不要写一本爱情小说，当然，会用新的笔名。”

拂樱抑制不住的挖苦又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是觉得上不了台面吗？”

枫岫并未不悦，他语气轻松：“不，因为它的受众另有其人，不要寄希望于我的老读者们能一夜之间接受这样肤浅的读物。”

拂樱像含羞草被人触碰过后一般收回了讽刺的触角：“那祝您成功。”

“我会让你做第一个读者。”

拂樱垂眸，他想枫岫应该是不打算追究了，于是平静道：“先生，考虑到是我在替你书写，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枫岫松开了手，把笔留在拂樱手里：“这支笔送你了。”

拂樱道谢，坦然地收下了赠与。

过了几日管家发现遗失的袖扣和手表，还有其他零碎物件又回到了原位，连忙向枫岫回禀，枫岫听了只评了四个字：“脸皮太薄。”

3.贵重物品

到了月底，随着枫岫的会客次数增加，拂樱的工作减轻不少，他躲进厨房，端了盘洗净的小番茄，蹲在碗橱底下挑了滚圆鲜艳的一颗送进嘴里，腮帮子被顶得凸起一小块，他吃得专注，反而透出几分少年人的样子来。他含糊不清地问管家：“今天来的客人眼熟，是不是前两天也来过？”

管家一问三不知，见他被酸得皱起眉头，递给他一杯清水，便不愿再开口。

他也识趣，不再多问，只顾去想自己的出路，被枫岫敲打过后他其实当即萌生了退意，这段时日他住在这里见到了不少世面，与枫岫往来的那些人不乏权贵，即使他不认识，也会在隔天的报纸上看到同样的面庞，便知来头不小。枫岫没把他丢进看守所，是觉得自己只是这宅子里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帮工而已，略施小惩即可，若是真要报官，他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没有人比拂樱更清楚人命不值钱的道理，他越想越后怕，但也不禁委屈，他这买卖做得冤，还险，全怪枫岫不仅有钱，还非要和权沾亲带故，害得拂樱现在分文未赚还要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

想走的想法一出现，就再也按不回去，他读报时读招聘启事越发认真，想着得找个活计，还要找个包吃包住的，这无异于异想天开，拂樱摇摇头，像是要把在枫岫身边染上的好吃懒做的坏风气给甩掉。他是要活命，又不是去享福，哪儿来那么好的差事。其实他真正犯愁的并非去处，他想在哪里栖身都不成问题，他愁的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走人。他又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参加面试的蠢决定，事后越想越不对，显然枫岫和他的朋友意见相左，他入选只是枫岫一时要面子的结果。他想起自己在枫岫的监督下签了个劳什子的劳动合同，依稀想起好像还有半年的工期，这倒是不要紧，要紧的是违约金，数额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也算是拂樱忙活半年的收入，这下他给不出临时搪塞主家的借口，没法挥挥手潇洒走人了。

果然进门的时候是贼，即便是从正门冠冕堂皇地走进来了，离开的时候也没了那样的威风，只好选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盼着没人察觉，从后门溜走。

拂樱在心里给自己写了封辞呈，就当良心上给了枫岫一个交代。

于是他这几日工作比平时还要上心几分，他的用心也只能体现在写的字里，横撇竖捺，越是下笔认真，收笔稍慢，越容易晕成一团。他这一用心，反倒不如他平时将就的字迹了。枫岫轻抚过皱起来的纸面，淡道：“写字要专心，你平时性子稳重，是出什么事了？”

拂樱转了转发酸的手腕，不知从何解释起，只说：“可能是这段时间写得少了，不太熟练了。”

他怕枫岫追问，连忙转移话题：“你经常接受采访吗？”

枫岫回道：“不多，怎么突然问这个？”

拂樱回道：“最近编辑和记者都来得勤了些。”

枫岫笑问：“我不像只知道埋头写作的作家吗？”

他想起面试那天对自己不太满意的面试官，想起枫岫同他站在一起的模样，回道：“是，更像个政客。但政客会比你更圆滑。”

他其实更想说，枫岫更像个不知死活的文人，手里那根笔写点讨喜的东西皆大欢喜就好了，非要去时局里当搅屎棍子，他的文学才华放到政治里只不过是怡情的佐料，躬身入局最好，他非要挺直腰板和权贵叫板，多少有些不自量力。

原来拂樱被外物迷了眼，以为枫岫身为作家就能跳脱出三百六十行论高低贵贱的限制，后来替枫岫写了不少东西，也读了不少东西，方才发觉作家与贼无甚差别，一样的见不得人。他要在夜里无人处行窃，时刻躲着人，枫岫的稿子也只能在柜子里落灰。他偷盗被捕撑死挨上几板子，再蹲几天看守所，枫岫何尝没有掉脑袋的风险。

枫岫道：“我现今行事，不得不依赖记者，他们是再响不过的文化喇叭。”

拂樱懂的有限，却也知道枫岫的话最好只听三分，就如同冰面上行走，一旦属于拂樱的现实无法支撑住枫岫灌输的理想，那落入冰面之下的是拂樱，而不是枫岫。他坚信报纸拿来裹烫手的面包是它最有价值的用途，而在其中的面包则是比报纸更珍贵的存在，这点是枫岫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他的，所以他新借的喇叭再大声，也喊不进拂樱耳中。

但他附和枫岫已成了习惯：“那祝您成功。”

枫岫很受用，他希望事情能够顺利发展，如同翻动历史传记那般轻易，只要捏住一页轻轻翻过，就能从一个朝代顺延到另外一个时代。

文字使人致盲，枫岫无疑是最大的受害者，拂樱是他聘来的看护，本该扶着他的手告诉他前路危险，但拂樱自顾不暇，拂樱是现实的受害者，他坚定地认为枫岫最坏的下场不外乎是发觉自己的盘算不只是纸上的字，当有人真的死去，他才会发现他最好写小说，而不要沾染历史。

枫岫在挑选墨镜，记者想要在报纸上刊登他的照片，他答应了，图像有时候比文字来得有效，这点他是承认的，因而拂樱对他打扮自己表示不屑一顾时，他道：“个人形象也是塑造文学的一环，会有人因为文字想要了解作家本人，也会有人因为作家本人而想要去了解他的文字。”

拂樱被他少有的功利说服了。枫岫又换了一副墨镜，转过头问拂樱：“你觉得哪个好？”

拂樱回道：“第一个像电影明星，第二个像天桥算命的瞎子，第三个吧。”

枫岫好奇问道：“第三个像什么？”

拂樱道：“像你眼睛还能看见。”

枫岫大笑，他留下了第三个墨镜。其实拂樱没有刻意刁难，那副墨镜上深下浅，浅色部分能依稀看见枫岫的眼睛，连接上方的深色又模糊成一团黑，像是对方还在审视着自己，又像是移开目光在看风景。

枫岫突然道：“师尹说过你是个长得英俊的少年，而我看不见，浪费了你的好长相。”

拂樱扯一扯嘴角：“起码别人不会以为这份工作来得有猫腻，也是好事一桩。”

枫岫笑得开怀，他喜欢同拂樱讲话。拂樱却不喜枫岫每次的反应，衬得自己像是为了讨人欢心使尽浑身解数抖机灵，每次枫岫一笑，他便会微不可察地皱眉，反感那人将自己当成取乐的笑话。

他坐在旁边给枫岫读记者发来的问题，这应该是他单方面辞职前的最后一项工作，有些问题他根本看不懂，大多都较为尖锐，没有多少问题是和枫岫的作品有关，问的都是他的立场，和对现今局势的看法。但看枫岫那势在必得的表情，便知这是和记者商议好的一场作秀。

他一向不在乎枫岫的阴谋阳谋，他环视房间，管家为了枫岫忙前忙后，搬来了许多衣饰，他意兴阑珊的目光落在了那天被收在角落的素瓷瓶上，乍闻枫岫道：“这栋房子里最值钱的东西正在你的面前。”

“这樽花瓶？”

“不，是我。”

“失敬。”

“没关系。”

拂樱感到尴尬，暴露了自己的意图，也贬低了枫岫的自尊，但他们一问一答却莫名滑稽，他想笑，却也知道不合适，只好轻咳一声把笑意压下去。

枫岫不知道是什么花瓶，他的收藏不少，不过不甚上心。他对拂樱有着极大的宽容，几近怜悯，近乎纵容，肤浅的聪明和短浅的眼界，是拂樱外露的短处，也是枫岫耐心的原因，因此他能容忍拂樱的冒犯。

这对他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的骄傲自大居然有一天能为宽容让步，不过他自认自己德才兼备，不肯承认自己的自傲对无知无畏的轻蔑，或者即便他认识到了这点，也并不觉得是错。他想这大抵就是师尹对门生们极尽耐心指导的原因，为人师，或是对无知最大的尊重，一时间笨拙也显得可爱，更显自己的豁达无私。

当年他拒绝留校任教，这时却上了教书的瘾。

拂樱越是出错，他越是宽容，才会有新的教育，新的课程。

他可以日后再教拂樱价值的定义。

以后是一个较为模糊的时间概念，枫岫本意或许是在这次采访过后。

采访进行当天，他需要拂樱在身边继续担任书记员，记者笑着表示自己手里的录音笔可以确保他们之间的对话能够被完整记录，无需枫岫费心。但枫岫执意要拂樱在场，寓教于乐，潜移默化，不外乎如是，这是一场教学，学生怎么可以不在。

记者见他坚持，也不再劝阻。但拂樱迟迟不来，记者不停低头看表，他避免自己用太过催促的语气发问，但看上去枫岫比自己更为急迫，率先叫来管家问拂樱的下落。

管家沉稳，他的猜测颇有几分可信度：“拂樱先生不在，可能出门采购了。”

但他们等了一个钟头，仍不见拂樱回来，记者终于忍不住问道：“枫岫先生，采访是要现在进行，还是另换时间？”

枫岫抱歉一笑，回道：“现在就可以开始，抱歉。”

他想并非没有逃学的学生，是今天的采访超纲，拂樱是个读报都恨不能略过时政的人，他又怎么会愿意枯坐旁边听这节课。但逃学是错，待拂樱回来，他高低是要教育拂樱的。

采访结束，记者检查了录音内容后，关掉了录音笔，同枫岫握手道：“合作愉快。”

枫岫却问道：“现在几点了？”

记者以为枫岫是因为拖延到这个点感到抱歉，便善解人意道：“没关系，我在报社也是要加班到这个点的......”

只见枫岫唤来管家，声音平稳，但记者仍然看出了几分慌张，枫岫意简言骇道：“报警。”

警员很快赶到，管家与记者本以为枫岫要以人口失踪为由寻人，未曾想枫岫却道：“拜托您同警员一起核查一下家里的贵重物品有无遗失。”

这期间太漫长，大批警员进进出出，核查着那些名家字画，记者几乎要坐立难安，枫岫抿着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警员道：“先生，没有东西遗失。”

枫岫刚要松一口气，却听管家哎呦一声，叫道：“那个瓶子不见了！”

警员连忙要记，管家忙摆手拦道：“那是先生前两年去外省出游，在一家铺子随手买来的，不值钱。”

记者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却见枫岫忽然道：“记，就写遗失贵重物品一件。”

警员看向管家，管家轻轻摇了摇头，警员会意，便道：“先生，已经记下了，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您。”

枫岫一把抓住身边记者的手，命令道：“你来写。”他又道：“警察先生，我没有听见你动笔的声音。”

记者吓了一跳，正要往本子上写些什么敷衍过枫岫时，警员叹气道：“先生，如果没有遗失贵重物品，我们难以立案。但我们会为您留意。”

枫岫却大笑着喊道：“怎么不是贵重物品！这个卑鄙无耻的小偷偷走了这屋里最昂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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