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7.11 【楚昙/楚天行x寄昙说】心劫 by陆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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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7-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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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 【楚昙/楚天行x寄昙说】心劫 by陆竞

为你坠星劫火，换我堕天心魔。

壹

楚天行行经坊肆，正饮下一壶茶，他不如旅人行色匆匆，历经生死一遭，世间事已没有什么他看不开的，却也有急于执着之事——便是如今下落不明的寄昙说。他往过德风古道一探，可惜时逢难劫，掌事人与门中精锐皆在外驰援四方。

楚天行无奈，又转向论侠行道，东门玄德在此前受了伤，正在内中静养，见到他时颇为震惊：“你…你，你不是……”

楚天行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楚某坠湖后的确九死一生，但吾天命未至，想来也不可能轻易死去，盟主，日后再叙不迟，眼下吾最担心老昙，弄琵琶之死已对他造成不可磨灭的创伤，吾担心吾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东门玄德闻言大恸，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叹道：“修者他……唉，还需先生亲往一观才知具体何事，自你殒命，他便在这武林中漫无目的地游荡，血闇源头已发动风灾，想来，他现在应在云渡山的山洞内暂避灾厄吧。”

楚天行谢过东门玄德。

云渡山为梵天一页书之居所，若寄昙说并不排斥前往云渡山栖居，即便是暂避风头，也能说明他心性未邪，冥冥之中佛缘未解吧。思及此，楚天行稍稍放心，但还是夜以继日地赶路。

公开亭上的风波犹甚，楚天行不打算引人注目，在林中拾了套粗衣麻布换上，又将白净脸颊抹上泥渍血污，营造出匆匆逃难的形象。果然，旁人见了他便只有同情唏嘘的份，看不出来他便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楚天行。

未料，他刚出市井，便在距风眼不远之处被人叫住。

“九风萍舟楚天行！”

楚天行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他还料是阅千旬那帮子人来问罪，但显然不是，那人叫住了他，随后上前来，楚天行一看，正是天迹。

楚天行问道：“天迹寻楚某何事？”

“秦假仙前几日来仙脚告知阅千旬等人让你枉死，方才看到你，吾原本还不敢置信，你是本该命赴黄泉之人，为何会重新出现在此？难道是神州地脉紊乱，以至于生老病死脱离常序。”神毓逍遥面露疑色，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楚天行：“容貌无异，气息也相近，为何……”

楚天行拱手作揖道：“此事说来话长，楚某也不尽知，想来应该是天命未尽，眼下我急需找到寄昙说，不知天迹可有头绪？”

神毓逍遥闻言神色复杂，心宽如天迹，天下间能让他难以启齿的事情不多，楚天行见状便知道事情恐怕不简单，追问：“……阁下但说无妨。”

神毓逍遥叹了口气，“你与弄琵琶接连殒命，对修者打击过大，他难承其重，心性有差，如今已变为邪心魔佛，吾与非常君正在找寻恢复人之最心智的方法。”

楚天行讶然，顾不上道别了，得了音讯便匆忙往云渡山去。

梵天为万众佛首，寄昙说若真已沦为邪心魔佛，第一个要毁的恐怕就是云渡山！

待楚天行赶到时，云渡山周边已被夷为平地，林木摧折，民房坍塌，可见此地之前发生过何等激烈的战斗，楚天行略一探知——确是寄昙说的气息无疑。情况不容乐观，寄昙说的身影还未寻见，楚天行的一颗心也惶惶不安。

他沿路循迹，又见一片狼藉之中有一串脚印，上面残留魔息隐隐让楚天行觉得熟悉，他心头一凛，决定沿着这串足迹顺藤摸瓜。

这串脚印通往一处幽径，楚天行沿路只见横尸遍野，尸体残缺不全，偶有丧亲之人悲号怒吼，扬言要杀人凶手血债血偿。楚天行惴惴难安，又被足迹引至一处山洞前，此地离云渡山已有数里，如若寄昙说并未栖居云渡山下，想必是一页书历劫前残留的佛气对他的魔气有压制作用，让寄昙说难以住在云渡山。

洞前阒寂诡秘，此地邻接深林，也有野兽嘶吼，他避居至此，应是在与旁人周旋过程中受了伤，凡人为恨所驱，下手不知轻重，寄昙说被逼至此，伤得应该不轻。

楚天行闭了闭眼，难言的心情五味杂陈。

他逐步踏进洞中，洞口尚能感受到外头烈日焚灼，而越往深处，越是能感觉到彻骨的阴冷浸透人心，连楚天行都难以忍耐。岩石长年累月为风雨侵蚀，头顶棱角崎岖不平，溶洞滴水淋漓，滋生虫蛇在黑暗中窸窣作响，如此阴冷诡谲之地，楚天行探到洞中，才见一人端坐正中，如有磐石之固。

他看见那人身影，一时哑然无言。

从前的禅剑一如寄昙说清正怀悲，周身也有人之最天命所归的正气，而一朝堕魔，寄昙说周身邪气肆虐外张，一扫从前模样，即便此刻阖眸而坐，也能想见乖戾无常的性子。他红衣红发，双手合十，不念佛号，也不称阿弥陀佛，似是句句祈祷伤他挚友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好友……”楚天行嘴唇颤抖，难吐一言。

他声如蚊呐，孰料这样的声音却好似惊动了端坐之人般，闭着眼睛的魔者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归来的故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仅仅一瞬，寄昙说又恢复了先前模样，震怒道：“正道之人果真该死，竟敢出此下策玷污吾友，命来！”

他说罢扬掌，楚天行被不可抗力吸往寄昙说身前，他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掐住喉咙，好不容易找回的呼吸在这个时候重新让他回忆起窒息的感觉。楚天行艰难地让自己的双手覆上寄昙说的双手，双眼赤红，“老……昙……”

熟悉的称呼让寄昙说愣了一下。

楚天行试图掰开寄昙说的手，脸涨得赤红，他大伤初愈，功体不如从前，又遭此变故，自然不敌寄昙说，只得用言语解释：“是、是我……你不记得了吗……？”

“楚……”

“真……咳咳、真的是我，你…你放开，我快喘不过气了……”

寄昙说松开了手，仍处于震惊之中难以回神，但“老昙”这个称呼鲜少有人知道，楚天行在外人面前一向多称他为“好友”。他警惕未消，冷声道：“你若骗我，正道与这个武林中的所有人都死有余辜。”

楚天行闻言又是一愣，从前的寄昙说哪里会说这种话，老昙竟已心性扭曲至此。

他无奈道：“楚某对天发誓，若骗你，罚我生生世世都喝不到文君坊的千日甘。”

寄昙说虽未完全放心，却也对眼前人就是货真价实的楚天行这件事相信了大半，他急切道：“你怎会出现在此？你不是……”寄昙说话音未落，身上萦绕着他的深红色魔息蠢蠢欲动起来，它们张牙舞爪地冲进寄昙说体中，或化作尖刃刺穿寄昙说的皮肉，将他一身本就褴褛的衣衫割得愈发破烂不堪，血色浸透衣裳，寄昙说本就是伤痕累累，如此下来，不过雪上加霜。

楚天行一惊，也顾不上解释自己复生的离奇遭遇，忙扶住寄昙说，“你又是发生了何事？我来的路上遇到了天迹，他说你已成为邪心魔佛，远离人之最的初衷，说是我与弄琵琶之死对你打击甚巨，好友，你这又是何苦！”

寄昙说神志不清也不忘反驳：“吾便不做人之最了，天下间谁敢阻拦？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楚天行叹道：“若天下人都拦着，你就要把他们杀净吗？”

寄昙说愤懑不平：“从前是吾痴念，妄想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才一再心慈手软、妇人之仁，造成弄琵琶与你先后离我而去，早知如此，在当初就该赶尽杀绝以免后患！”

他犹觉不够，切齿道：“天下人又如何，换不来吾一个好友。”

楚天行哑口无言。

他耗费自己的功体稳住寄昙说躁动的魔息，但楚天行也刚复苏，也无法维持太久，他必须得找到一个法子，彻底抹除寄昙说的心魔。寄昙说之所以会产生心魔，是因为他与弄琵琶的死，如今弄琵琶逝者已逝，他却获得了一个挽回的机会，这何尝不是上天再次给予他的一个机会？楚天行下定决心，要去寻一寻血闇源头，他既然是末日之灾的罪魁祸首，对此邪魔外道之事想必也更为了解。

但同时，楚天行心里也有顾虑，精灵天下当初便是轻信了血闇源头的话与虎谋皮，如今为祸武林，他也害怕自己身不由己变成那样，反倒违背了初衷。

寄昙说额前印记愈发明显，变成骇人的血红，仿佛在印证他一手铸成的业障。楚天行心一横，耗费下自己大半功体，在寄昙说的周遭结了一个结界，以他心血为引，对寄昙说的魔息有一定程度的压制作用，越骄子虽然利用他、将他视作弃子，但他还有利用价值时，越骄子也没少在楚天行身上耗费心力，因此楚天行对这些事情也能略知一二。

寄昙说在他布下的阵法的作用下，暴躁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戾气渐散，那些外溢的魔气缠作一团，被寄昙说眉心的印记吸收回去了。楚天行叹了口气，又看见那印记吸收完魔气后，周遭隐隐散发出微弱佛光，仿佛在提醒楚天行，这是绝望中的希望，不可错失。

楚天行的阵法施加完毕后，寄昙说沉沉昏睡过去，他独自坐在寄昙说身边。

“吾原本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世事无常……生死也能逆转，真是可笑，如今看来，死前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倒是平白显得我矫情了。

“楚某就知你会怪罪于殷墟帝少他们，最可恨的并非阅千旬、殷墟帝少这些棋子，也并非为他们所煽动的群众，而是幕后黑手。老昙，能再见到你我已十分开心，见你沦落至此，我更是痛彻心扉，想必物是人非，说的便是此时此刻。倘若这是存活契机，我定要将你挽回正道，令人之最回归，你我再一同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正要离开，却被抓住了手，昏睡之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躺在石床之上，虚弱地看着他：“好友……”

楚天行于心不忍，沉声应道：“吾在。”

“别再……离开吾。”

纵有万般无奈，此刻也不得不狠心离开，楚天行俯身，在他额前印下一吻道：“……我去去就回。”

他虽然纠结了一番，最终却也没有去找血闇源头。

秦假仙是武林之中知道最多新闻密报的人，楚天行在公开亭张贴了告示寻找天下第三人，随后便于旁边的灌木丛中耐心等待。果不其然，片刻后便有马蹄作响的声音，风乘云驹疾驰而来，在公开亭前停下，秦假仙大咧咧地下来：“是谁在呼叫本山人？”

楚天行现面道：“是我，楚天行。”

秦假仙早在来的路上听神毓逍遥说过楚天行复生之事，拍了下他的肩膀：“是你啊楚天行，你果然活过来了真是太好了，如果没有你的话，那寄昙说真是悬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楚天行将来龙去脉说了一番。

秦假仙沉思：“嗯……祛除心魔这个事，天迹和人觉也在想方设法地让寄昙说恢复原样，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也觉得由你自己来比较好，我听天迹说，当初他们玄黄三乘共同开启太穹十三卜，曾提及‘百世经纶，邪心魔佛’一事，后来天迹回到云汉仙阁去查阅相关记载，若真出现心魔，需要外人施加特殊术法，亲身进入魔者识海之中，唤醒他自己的意志，只有自身，才能打败自身的心魔。”

贰

——只有自身，才能打败自身的心魔。

秦假仙的话不断在楚天行脑中回响，他回到湿冷的山洞下，却在洞外看见一群人围着洞口，手里端的端着菜篮、举的举着火把，他们一个个言辞凿凿，待楚天行走得近些，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不祥之物”“魔物”“杀人凶手”之类的话语，楚天行心头凛然，加快了脚步。

果不其然，一身红衣的寄昙说站在洞口，双目赤红的他尚不知剩下多少理智，但显然不足以抑制本能的杀性。他身前横躺几具了无生机的躯体，血流如注，而民众群情激奋，朝他扔东西的，都被寄昙说挥手用真气反弹回去。

“老昙！”楚天行大喊。

寄昙说看见他来了，面色稍霁，下一秒，一个妇女朝他扔了一个鸡蛋，寄昙说耐心告罄，鸡蛋在空中破碎，蛋壳如剑般刺穿了她的胸口，余下怀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啼哭不止。楚天行痛心疾首，来不及阻止，他以身为界隔开寄昙说与人群，怒道：“你们还不快走开！”

有杀鸡儆猴的例子在前，余下民众作鸟兽散，满地死寂。

楚天行看着他，寄昙说亦冷然回视，却无之前戾气：“为何要拦，那些愚昧无知之人，不该死吗？”

楚天行想推他回洞中，咬牙道：“若愚昧者人人皆死，我楚天行一无所知，你大可一杀了之，何必留我在此！”

楚天行先前疑惑三恒曌世不知去向，如今才见，三恒曌世在蜿蜒的甬道中被遗落一处，剑鞘已断，不知历经多少鏖战，剑身铭纹诡谲，早无禅剑之清圣。

寄昙说忽然伸手将楚天行圈在怀中，力道之大，箍得楚天行浑身发疼，他一字一顿，语气沉肃：“他们错杀了你，在吾看来便是愚昧至极，吾怎可伤你，再让你将我独自留下。”

楚天行猝然闭眼，热泪一行无声落下。

如此一波三折，楚天行方知活比死更难。他看着寄昙说身上又不知从何处多添的伤，愈发难受，寄昙说的赤白发丝凌乱不堪，袈裟破损，在那句话之后倒是安静下来，仿佛在等待楚天行的回应。

楚天行决心要为他解开心魔，郑重道：“老昙，记得楚某跟你说过的，石头，只要有足够的力量，也能粉身碎骨，而你，就是那股力量。但现在，你的力量被封存起来了，我要进入你的识海，为你重新解禁，将真正的老昙带回来。”

他说完，便依照秦假仙跟他说过的方法，令寄昙说在法术中昏睡后，进入他的识海之中。

识海极为危险，虽是破解心魔的最佳方法，但对施法人自身要求极高，在识海中经历过的事情也等同于现实中的事情，如果在这个过程中甚至死亡，那么现实生活中他也不可能再恢复。楚天行已经死过一遭，自然无惧这种威胁，对他来说眼下救回寄昙说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他进入寄昙说的识海之中，看见的第一个场景却是他们初遇之时。

仍是夸幻之父的寄昙说遇见了彼时周游天地无忧无虑的楚天行，对于夸幻之父来说，楚天行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但对于楚天行来说，夸幻之父却是他的任务。楚天行煞费心机地接近夸幻之父，一再在精灵天下追杀他的时候出手相助，成功博取了夸幻之父的信任。

那时的酒，应当也是最为甘甜的酒，一叶扁舟，两个人，心也在朝夕相处中慢慢靠近。

楚天行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他们是如何对对方表达心意，或许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仅仅是一个眼神，楚天行就已经意识到寄昙说对自己而言的特殊性，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如今却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识海中的画面却并非全然按照现世的顺序来经历，楚天行跟随识海的顺序，一步步陪着寄昙说经历他人生中的重要节点，从浩星探龙到夸幻之父再到禅剑一如，这一路都是寄昙说踽踽独行，他更像一个旁观者，陪着寄昙说分享那些无人倾听的喜怒哀乐，直到他遇到了自己。

寄昙说在偌大的江湖中再不用独行，正道同心却不同行，唯有楚天行一直与他同行，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这对寄昙说而言自然是令人眷恋的温暖。

楚天行也看见自己死后的场景，寄昙说入魔，一夜之间，百世经纶变为人人喊打的邪心魔佛，而原本该受到天谴的阅千旬他们却苟活于世，正道暗淡，尘世无光，佛心蒙尘，于中原武林而言都是一种劫难。寄昙说肆无忌惮地开杀，德风古道与论侠行道连番阻止也来不及，天人二乘更是绞尽脑汁尝试了各种方法。

一个心性扭曲的老昙，一个面容熟悉、气息陌生的友人，让楚天行痛彻心扉。

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否则也不会执着地代寄昙说受刑，必会想出更为周全的办法处理好那件事情，如此，便可断绝了百世经纶到邪心魔佛的堕落。可事已至此，楚天行却得知了背后的无奈与苦衷，寄昙说是因他至此。楚天行浑然一震——那他的心魔岂非也……

识海中顷刻间山崩地裂，那些过往画面一幕幕都坠入深渊，只留下无尽的黑暗，随即，一点微弱的光亮起来，远处走来一个让楚天行震惊身影——他自己。

“你都看到了，他是因为你才会变成现在这样。”那个“楚天行”面容虽然和他别无二样，气质却大相径庭，妖冶邪佞之气不加掩饰。

楚天行正色道：“你是谁，为何在此处装神弄鬼？”

“我是老昙的心魔，也就是你，他会沦为邪心魔佛，都是因为你离他而去，让他只剩下孤单一人了。而你的死，都是那些愚蠢至极的人造成了，他如何能不恨、如何再去若无其事地拯救苍生？！”

“老昙的天命是人之最，一页书的回归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不能因我一人而造业，不管你是谁，都请你束手就擒，将禅剑一如还来。”

楚天行深知与他争论下去没有什么结果，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上前钳制住对方，他在识海中的功体是生前的状态，邪不胜正，他将自己腰间的绸带解下来，捆住了对方的双手，而楚天行惊奇地发现，“楚天行”在被自己捆住后，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竟变作一团黑雾，半晌，黑雾散去，露出寄昙说的脸。

“好友，你回来了……”寄昙说喃喃道。

楚天行不确定这是否又是陷阱，他警惕地看了片刻，随即半蹲下来，跟躺在榻上的人对视——说是床榻，不过是虚空中一个足以承受寄昙说重量的实心方盒子罢了，寄昙说双手被他捆着，楚天行道：“老昙，你知道你的心魔吗？”

寄昙说狂笑道：“何谓佛？何谓魔？难道任人宰割鱼肉、忍气吞声是佛，以牙还牙、有仇报仇便是魔吗？这世道未免太不讲理！阴谋者高枕无忧，吾友却命丧黄泉，谁来殉葬？！”

他太一意孤行，说话之时还不忘挣扎。

这样的寄昙说显然是楚天行未曾见过的，这也绝非他来寻寄昙说的本意。

楚天行喃喃道：“……吾该如何待你，好友？”

无人回答他，邪心魔佛的眼尾染着不祥的血红，若非楚天行极力制止，恐怕他会更加肆无忌惮。寄昙说的心魔竟已猖狂至此……！

“好友，若你执意造杀，即便是楚某也难以力挽狂澜了！”楚天行手足无措起来，他既怕伤到寄昙说，让对方本就不佳的状态雪上加霜，又怕若此回失败，他又会重回到濒死的状态之中，那样的绝望和窒息，是楚天行绝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的，他怒吼道：“禅剑一如！你失去本心，难道就是你自己想看到的吗？你的救世大愿、你慈悲为怀的胸襟，难道都什么都不算了，你什么都不在意了吗？！”

不知是识海会放大人的喜怒哀乐，以至于混沌如寄昙说都感觉到了楚天行的怒火，还是他的一番言辞点醒了寄昙说，原本躁动的魔佛竟然有了平息之态，寄昙说不再挣扎了，他看着楚天行，像透过楚天行在看别的东西。

在识海之中就是这点好，楚天行能将寄昙说心中所想一览无余，他看见虚空中投映出寄昙说的内心世界。俨然是楚天行坠湖的那一幕，寄昙说在外围与殷墟帝少酣战，旁边的虾兵蟹将虽然不足为惧，但蚂蚁围死大象，他们个个都来阻挠寄昙说救人的脚步，而楚天行受刑的程度一点点加重，在寄昙说的视角看来，只能看见远处的湖面被血染得森然可怖，而秦假仙那一句声嘶力竭的“楚天行啊——”无疑也撞进了寄昙说的耳中。

经历过最刻骨铭心的绝望，才会体会到五脏六腑都为之震荡的疼痛。

连楚天行自己都不敢再看，他回头，看见寄昙说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的喉咙中发出不甘与悲痛欲绝的低吼，听来令人两股战战。

楚天行忽然松了力道，却没有松开对寄昙说的束缚，若松开了，眼下再产生变数，楚天行也不能确保自己有没有第二次控制住寄昙说的力道。他半跪在对方身前，捧起他的脸，吻去面颊上滑落的两行清泪。

寄昙说的眼泪甚是少见，无一滴不令人五味杂陈。

楚天行喃喃道：“是我，老昙……我回来了，是楚某在你眼前，你不必再惧怕，也不必再怨恨了，我们一同战胜你的心魔，让你回到以前的样子。”

不知邪心魔佛是否听得懂他的话，待楚天行再听见对方开口时，已然是禅剑一如的腔调：“……好、好友，真的……真的是你吗？”

寄昙说继续道：“快……走……吾、吾压制不住，会伤到你……”

楚天行怎么会走，楚天行怎么敢走？！

楚天行正要回答，他又变了一番模样，眉心血红的印记忽明忽暗，身边的魔息也躁动不安，楚天行知道这是不详的征兆，他顾不上那么多，伸手把寄昙说环抱在自己怀中，道：“吾说过，吾不会再离开你了。”

这人在识海中亦正亦邪，装束也是邪心魔佛的装束，楚天行不敢横生枝节，他加紧了对方手上的束缚，想再问出些什么来。

就在此时，寄昙说做出了一个让人惊讶的举动——他直起上身，扑到楚天行身上吻他的唇。

楚天行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吻，如野兽般撕咬得他生疼，他在这样疾风骤雨般席卷而来的疼痛焦灼里，第一次有了自己还活着的实感，复苏以来走过的一路都太过不真切，以至于楚天行时时会怀疑：再见到寄昙说，能再与他并肩作战，是否只是自己的南柯一梦、

楚天行低低笑起来，带着哭腔，这梦也太疼了些。

他不再逃避了，更加用力地抱住寄昙说，感受对方给他带来的痛。无声的回应对于寄昙说而言无疑是浑然天成的催情剂，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般，疯狂地在楚天行身上留下印记，他在楚天行身上留下伤痕，仿佛要把对方变得和自己一样才肯善罢甘休。偶尔又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想要把楚天行推开，却发现自己双手遭制，楚天行却是从容不迫的模样，愈加痛彻心扉。

叁

要沾过多少血，才能染就他眉心这样艳丽的红。

楚天行的思绪在恍惚间这样想。

寄昙说的唇不知何时变得有了冷意，好似为了侧面印证他的铁石心肠般，他仇视这世间的一切，而自己正是他仇视这世间的理由。

楚天行感觉自己心中有乱麻纠结在一起，缠绕着扼住他的呼吸，他爱寄昙说胜过他自己，但寄昙说注定不可能只为他一人而活，他是百世经纶回归的关键，是中原武林的希望，眼下却沦落至此，楚天行如鲠在喉，这沉甸甸的吻于他而言分量太重，不仅承载了二人深埋在心底的长久情意，更昭示着今后的关系。

寄昙说却不满于这样的迟疑，他咬得用力，齿尖抵破了楚天行的嘴唇，渗出的血珠带着眼前人的温度，他曾经失去过的温度。他对这温度求之若渴，失神地追吻着楚天行，仿佛在唇舌缠绵间对他倾诉逝者已矣后疯狂的思念。

古人常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于从前的楚天行与寄昙说而言太过遥远，他们的交情光风霁月，即便是周公之礼，也坦荡磊落，寄昙说难为情欲所困，佛禅气息于他身上体现得太过，楚天行甚至偶尔会怀疑，那情爱中片刻失神的寄昙说，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自己情到浓时产生的幻觉？

而如今在这识海里，楚天行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并非不善言辞者就爱得不深，在他心里有更多的情意足以淹没山川湖海，只是碍于天意、碍于身份，不得将此宣之于口。在楚天行殒命后，这紧绷的弦找到缺口，如洪水浪涌般倾泻出来，化作了更深的悲痛和绝望，才致今天的结果。

“楚天行、好友…好友……”寄昙说意识不清地叫他的名字，唇齿呢喃倾诉着满怀无从寄托的相思。

即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该融化，何况本就对他日思夜想的楚天行，他默许自己放纵一回，于是回拥住寄昙说，与他齐齐倒在识海的床榻上。他听见沉闷的声响，想来这榻下并不柔软，他用自己的手垫在寄昙说身下，又从修者深色的袈裟探进去，摸到肌肤上凹凸不平的伤。

袈裟渐褪，红白交错的衣衫平铺在地，原本该洁白如雪的部分也染成了灼眼的红，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上面不知沾过谁的鲜血，总归不会少了寄昙说自己的。楚天行再垂眸，几乎不忍心去看眼前的这具身体，伤痕累累，说是满目疮痍也不为过。

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在寄昙说唇角吻了又吻，方才低低问道：“吾友，何以伤重至此？”

视线交汇，见寄昙说神色如常，脸上露出短暂的痛苦神情，楚天行又知自己问错了问题。

寄昙说的状态不甚稳定，正吻得难分难舍之际，识海却开始震荡起来，楚天行一顿，便知不能在此地多逗留，进入识海这个办法虽是良策，但寄昙说的心魔绝非一两日便可解决，得循序渐进，他下回再寻良机可。

楚天行打定主意，便抽身而退，这本是他的意识所为，要退出，自然也是转念之间的事，只是退出时，看见寄昙说孤坐在识海之中，面色苍白，若有所思，眼神寂寥萧瑟，楚天行又心疼起来。

回到现世，山洞中的寄昙说也如识海中那样，被他捆缚在冰冷僵硬的石床上面，楚天行的动静惊扰了他，他睁开眼睛，却是如同最开始见到楚天行那样不可置信。

“好友？”

楚天行应道：“是我。”

寄昙说自嘲一笑：“心魔肆虐至此，竟扰了你九泉之下的安宁么？吾真是无用，既护不住弄琵琶姑娘，连与吾交好你……也因吾，哈，若你还在人世，定会对吾如今这般模样失望罢。”
他定是神志不清，分不清幻境与现实，将自己当做心魔了。

楚天行一言不发，沉默着听他诉衷情。

寄昙说动了下自己的手，发现挣扎不开，便也没再挣扎了，他不愿在好友面前展露自己暴戾的一面，又道：“你……可以过来吗？”

楚天行靠过去。

“离吾近些，若是幻境……就算真是幻境也好，至少，吾还能在梦境中再次见到你，也不算太凄惨，连吾再回到你那艘船上独执孤棹，也不显得……”

楚天行止住了他的话音，如同在识海里寄昙说对自己做的那样，他温声道：“吾并非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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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2-07-11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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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7.11 【楚昙/楚天行x寄昙说】心劫 by陆竞

肆

欲仙欲死的快感带来的也是无穷无尽的情意，满溢而出的快意几乎要将寄昙说淹没，他沉溺在楚天行给自己带来的兴奋里面，一时几乎忘记身处何地。然而腰部重重沉下去，又贴上身下的石床，冰冷滑腻的触感刺得寄昙说狠狠一激灵，他猛然从这场无边的春梦里回过神来，感性与现实彼此拉锯，摧残着寄昙说的神经。

他在绵密的疼痛里摸到了楚天行的手，这双手带着茧、带着斑驳的伤，可以想见他一路经历过的风霜，这双手也带着让寄昙说午夜梦回里抓不住的温度，他无比渴求那天、那天在自己的背上，楚天行的手永远不会垂落，喋喋不休的嘴也可以一直说下去，才不至于让他的道路如此孤独。

“好友……”寄昙说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楚天行俯身来听，听见寄昙说简短有力道：“吾很…思念你。”

于寄昙说而言，这样直白的表达已是难得，他复生至今从未想过能在寄昙说嘴里亲耳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楚天行心里喜忧参半，欢喜于对方显然已经明了他的心意才会作出这样的回应，忧愁的是如今局面，显然不容他们有多余的情意。

楚天行的喟叹落入寄昙说心底，他因楚天行的沉默而感到不安，又担心楚天行是否真实存在，喉咙艰涩地重复：“吾很思念你，好友。”

“吾亦然。”楚天行握住他的手。

相扣的指节成为情事落下的帷幕，湿冷的洞穴里竟有了满室温暖的春意，旖旎氛围在楚天行抽身后依然未褪，他将寄昙说抱在自己怀中，前胸贴着对方的后背，以期用体温融化那人肩上的坚冰。

寄昙说下手不重，不是为了伤他，只是在阴冷的洞穴里，楚天行身体又还虚弱，还耗费如此大的精力来照顾另一个人，多少让他有些分身乏术。不多时，他就已感到疲倦。

寄昙说忽道：“好友，是你么？”

楚天行无奈道：“你还是不相信吗？”

寄昙说沉默了片刻，他转过身去与楚天行面对面，坦诚相对让寄昙说还是有些赧然，因而楚天行不难看到修者故作镇定的伪装下是红透的耳根和颈侧，寄昙说道：“这武林害你至此，吾原以为再也寻不回你，便要这昏庸众生给你陪葬，末日劫难倒真好遂了吾的意愿，吾也不打算出手相助。”

他说着，温热掌心抚过楚天行的一身伤，以及手臂不存在的残缺。那个地方有一圈深刻的伤疤，纵然眼下已然不见，但它深深烙印在寄昙说的心里，楚天行的手，是提酒划船拿剑的手，那群人竟胆敢如此伤他。思及此，寄昙说心中恨意又深一重。

他如此一说，楚天行又想起自己匆匆赶回洞口前看见的那一幕——禅剑一如寄昙说慈悲为怀，连弄琵琶刺了他一剑都能宽容以待，如今却对手无寸铁之人痛下杀手，定是堕魔已深。禅剑一如不愿妄造杀孽，沦为邪心魔佛每杀的一个人，将来都会背负在禅剑一如身上，越是这样，楚天行就越为他未来担忧，害怕有朝一日寄昙说若是恢复意识，会因为自己如今所做的事情而愧疚自责。

他凝重道：“那些人只是被煽风点火的无辜之人，我们要杀，也要杀如阅千旬之流的幕后黑手，杀了他们于事无补，甚至会引起公愤，老昙，楚某不愿看见你成为众矢之的。”

寄昙说回道：“若他们心智坚定，便不会被那些人的妖言惑众煽动，反倒害你死于非命，吾如何能不责难于他们？他们不死，难平我心头恨意，好友，吾定要为你报仇。”

楚天行忙握住他的手安抚情绪，道：“如今你我重逢，自当先了结天命，旁的事稍后再论。”

寄昙说道：“吾不愿再顺应天命了，天命令吾失去至多，天意有缺，武林听吾寄昙说的又有何妨？”

楚天行一叹再叹，寄昙说即便再眼拙也看得出来眼前人的欲言又止，他主动亲吻了楚天行的嘴唇，在激烈的性事中，对方的嘴唇已然有些肿起，嘴角破的口子似乎残留着春潮余韵。寄昙说沉沉道：“不必操劳了，好友，吾会为你解决一切。”

接连的轮轴转让楚天行也有些提不起精力，他应了一声，听来有些倦怠，寄昙说便主动将他揽在自己怀里，此时此刻倒觉得这张冰冷的石床也没那么坚硬了，至少上面还留着寄昙说的体温，他枕着的地方也是寄昙说的手臂。

楚天行没打算拒绝，要休息一下，却想不出来该怎么回答寄昙说的话，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在想：应当是吾为你解决一切吧……

既然要为寄昙说恢复意识，那首先便是引他前去云渡山接受佛气洗礼沐浴，楚天行早与天迹一干人说好，由他负责将寄昙说引到云渡山，随后布下法阵，在法阵中将寄昙说身上属于邪心魔佛的气息彻底剥离出来。

寄昙说的怨念说到底也是苍生百姓对于末日灾劫的怨念，如今风灾祸世，“盛世归圆”虽是司马昭之心，但路人还是鲜有知晓的，德风古道自然也不便将脸皮撕得太破。楚天行复生不久，对于如今的武林局势不甚了解，好在他也只错过了几天，这几日的变故，由路上行人的窃窃交谈便可得知个大概。

寄昙说一身红衣太过显眼，何况他气息殊异，在人群中尤为突出，二人刚行出深林不久，便被一众人拦住去路。

“魔头，偿命来，休想逃走！”男人举着钉耙对寄昙说宣战，显然是干惯了农活，顺手抄起来的家伙。

寄昙说冷哼道：“吾只需一动手，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在吾还未动怒前，有多远滚多远。”

楚天行生怕他又下杀手，身子稍稍往旁侧偏了一下，将寄昙说圈在自己的动手范围内，道：“老昙，事不宜迟，赶路要紧，我们还是先前往云渡山为三恒曌世涤净污浊吧。”

为防寄昙说起疑，楚天行并未谈及等待为他祛除魔氛的天迹众人，只说三恒曌世尘封偌久，平白沾染魔气，若不及时前往云渡山用一页书的纯佛之气涤净，日后会减损三恒曌世之威。三恒曌世对于寄昙说来说意义非凡，此事非同小可，自会随他前往。

寄昙说看着他，“你就是太过心慈手软，此人即便放他走了，也不会感恩戴德，只会后患无穷，倒不如杀个干净，也好杀鸡儆猴，省得日后横生枝节。”

他这话说得楚天行心头一滞，不明白曾经连在山野里猎杀一只动物都要犹豫半天的禅剑一如如何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楚天行心里酸涩，面上不为所动，他一定要拦住寄昙说滥杀无辜，遂坚持道：“楚某不愿再看见你杀人，老昙，我们之间不要再染上鲜血了，听我一句劝，好吗？”

寄昙说深深地看着他，半晌才点头。

他们在精灵天下结界外的那条河边找到了楚天行的船，楚天行眼睛一亮，倒不知是因想起了船上的《陋室铭》，还是陋室铭边放着的一壶来不及喝完的酒，

“有了船，我们的路就好走多了，也不必担心他们会穷追不舍到水路上来。”楚天行道。

“若他们执意要追，即便在水上，吾也不会惧怕。”寄昙说冷哼一声。

他负手置气的模样，倒和初识之时夸幻之父目空一切的神情大同小异，无端让楚天行多了几分怀念。哄人一事他向来驾轻就熟，尤其是在面对寄昙说的时候，油嘴滑舌的功底还未发挥个十成十，先无奈道：“是是是，好友能为非凡，自然悍然无惧，只是楚某大伤初愈，不宜生杀，我们还是以和为贵，就当为了我好，劳阁下高抬贵手，好吗？”

冷面之人似乎对这样的恭维夸赞毫无抵抗力，寄昙说面色稍霁，不说和颜悦色，起码也没有最初那样紧绷了。他负手登船，傲然模样倒令楚天行怀念起了与夸幻之父初识之时，他也是这般模样，那时楚天行任务在身，顶着夸幻之父的冷脸也不得不继续靠近距离，如今越骄子不知他复生之事，他也无须再为他人而活，大可将全部心思都倾注在寄昙说身上，觉得这张脸即便是冷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楚天行拿起自己常喝的酒壶摇晃了几下，果然还有水液流动的声音，他喜形于色：“太好了，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吾原本还在想，如今风灾肆虐，若文君坊的老板也避难去了，那要何年何月才能喝得上这口千日甘，如今千日甘近在咫尺，好友，你也别再愁眉苦脸了，来，喝！”

寄昙说见他如此模样，也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意，接过楚天行抛过来的酒，道：“天下间，唯有你一人的酒可入我喉。”

一口千日甘，阴差阳错倒成了二人的情意之证。

成也千日甘，败也千日甘。美酒入喉，楚天行才恍然大悟，难怪前朝多有为一口酒跋涉千里死而无憾之人，久违地尝到这滋味，即便是再死一回，楚天行也在所不辞了。

只是这话不敢让寄昙说知道，他讪讪想道。

小船逐水漂流，身旁千山过目，斜阳脉脉，颇有“半江瑟瑟半江红”之景致，楚天行迎风立船首，身姿飘逸，悠然吟道：“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

寄昙说续道：“千里快哉风。”

楚天行回眸，与寄昙说视线交汇，两人会心一笑，在酒意下晕染出无声而暧昧的氛围，默契无需多言。

刹那间，二人好似回到初遇之时，越过斩龙湾，翻过千重岭，他们把酒言欢，以武会友，好不自在潇洒。

只是江湖波涛汹涌，肩上名为“天命”的担子太重，连楚天行这般不羁如风的人也被压下来，成了后来奔波操劳的模样。这般一想，寄昙说无端地心疼起来，他望着楚天行眼角倦色，便知这几日他都没有休息好，白白为这荒诞无稽的武林操闲心，蹉跎了自己的岁月。

楚天行朗声道：“好友，喝酒时想东想西，可是对美酒的不敬。”

寄昙说道：“吾愿认罚。”

楚天行将一壶酒全部抛给他，笑了一声：“喝完，杯底不可饲金鱼。”

寄昙说仰头豪饮，些许酒液顺着下颔滑落，淌进衣内，那山洞湿冷，洗过的衣服晾了也不干，还是楚天行用内力烘干的，才总算给寄昙说拾掇干净。他看源源不断流下的千日甘，看着心疼，倾身贴过去，恋恋不舍地吻过寄昙说的下颔、喉吻，呢喃道：“半壶好酒，教你又漏了半壶，今日喝完，不知他日再喝是何时，平白浪费这么多，你该如何偿我。”

寄昙说看着他：“听凭差遣。”

楚天行道：“差遣倒不必，有一点你需答应我。”

“嗯，何事？”

楚天行换了郑重其事的神情，道：“以后你不可再随意杀人，吾不会再出事，更不会离你而去。天命未尽，如若妄造杀业，我担心因果轮回，最终会牵连到你，那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老昙。”

寄昙说看着他，久久未语。

伍

神毓逍遥在等一个人，能让天迹亲自等待的人不多，今日楚天行也算其中一个。

他来得匆忙，但意图明确，神毓逍遥知他行色匆匆所为何事，也不赘述，开门见山道：“情况如何？吾与人觉好友这边随时可准备就绪，秦假仙也已寻到记载在册的相关阵法，届时吾与人觉施法，秦假仙从旁协助指导，东门老先生与奉天坐镇，料定是万无一失。”

楚天行便掐头去尾地与神毓逍遥说了这些时日来寄昙说的变化，又道：“天迹前辈，你曾向楚某说过，百世经纶的魂魄只是暂时封存在禅剑一如的魂魄之下，两者互不相干，因此，来日梵天回归，老昙仍是老昙，这点你可确保吗？”

“哎呀，自然要相信我啊，本天迹何时诓过人？人之最的事情不容马虎，他关乎到武林的未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万分小心地对待。”

神毓逍遥说完，又想到什么，补充道：“此前天下第三人找到的术法我不知道靠不靠谱，后来问过东门先生和半完人才确定了，剥离魂体时，寄昙说必须维持清醒的意识，才能确保在此过程中不受一页书魂体的干扰。”

楚天行闻言，面色又重新凝重起来：“否则呢？”

“否则…否则……寄昙说会失去自己的记忆，轻则魂体回归肉身，你需要与他重新认识，重则此后变为一具行尸走肉。”神毓逍遥知道这对于楚天行来说，无论是哪一种都太过难以接受，他也难以启齿，顿了一顿，在心里默念下次这种坏人还是该让大漠苍鹰来当，“不过你放心，这种情况少之又少，有本天迹坐镇，绝对不会让你的老昙出半点事的啦——”

楚天行哭笑不得，有天迹信誓旦旦地作保，但稍稍宽心下来，他伸出两根手指，道：“还需两日，楚某会将老昙带去云渡山，两日后午时，我们在云渡山西南方山腰会和。”

神毓逍遥道：“吾知晓了，稍后便会去通知各位。”

虽然寄昙说心性缓和了不少，但群情仍然激愤，两人还是避开了闹市以及客栈，居住在山洞之中，偶有通情达理的村民收容他们一晚，楚天行便带着看上去不情不愿的寄昙说借住一宿，次日再给对方留些银两当做谢礼。

楚天行心情颇好，回去的路上还猎了一只野兔。

寄昙说仍然在原地盘腿而坐，楚天行让他运动调息，一是为了稳定情绪，二也是因此人之前可谓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只多不少，运功调息也是个疗伤的好法子。

楚天行没打扰他，在旁边架起火堆烤兔子。

倒是寄昙说，闻到烤兔的香味，默默停止了运功调息，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好友。”

“你饿了吗？”楚天行问道，又说：“去觅食了，若非有一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楚某也不需要徒步一天猎一只野兔，唉，最近的市集离此地十余里，实在有些难为我。”

寄昙说便不说话了。

楚天行发现他近日安静得有些反常，以往的寄昙说只是寡言，却并不内敛，而近日来，不加掩饰的邪能竟隐隐有了收敛的趋势，这对楚天行而言自然是好事，只是越到关键时刻，他越怕节外生枝。

楚天行便问道：“你似乎有心事，老昙。”

寄昙说看着他：“好友，你很在乎天命一说吗？”

楚天行一顿。

他当时沉坠湖中，躯体甚至已经不是自己的，后来寄昙说救下他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命悬一线，几乎毫无生还可能。

只是在湖中，有一庞然大物前来，这怪物能说人言，腔调浮夸诡异，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对方并未言明身份，只道是来帮助他的。楚天行听得云里雾里，却在对方说完之后觉得自己身子一轻，断肢沉入湖底，对方似乎在他身上施加了什么能令人枯木逢春的术法，却说不能立时救下，否则他的安排都会功亏一篑。

楚天行疑惑道：“那你为何要救我？”

对方笑了：“当然是让这出戏更加精彩啊。”

如今想来，那人的确古怪，但在关键时刻也算救了楚天行一命。他让楚天行在寄昙说面前一命呜呼，激发寄昙说深藏心底的魔性，才能实现从“百世经纶”到“邪心魔佛”的转变，随后又让楚天行恢复如初，再去挽救已沦为魔佛的寄昙说，使武林步入正轨，几经波折，饶是楚天行现在也难说猜中他的意图。

他回过神来，见寄昙说隔着幽幽火光注视自己，他道：“天命并非每个人生来就该顺从的，但从楚某认为，当今武林，确实需要应承天命之人，诸如天迹、地冥、人觉乃至法儒，都循天命而行，辅佐人之最回归便是他们的天命。”

寄昙说不依不饶道：“若天命与我冲突，那吾又该如何？”

楚天行隐隐猜中他的想法，知道寄昙说实际是想试探自己的意思，他向来不吝于给予寄昙说感情上的正面回馈，此时此刻在自己灵台清明之际自然也不会例外。遂道：“倘若楚某不顺应天命，自然也就没有了今时今日还能见到你……老昙，吾心中真正十分欢喜。无数次，吾都想与你远走高飞，了却残生，再不问江湖世事，但有无数人都这样想，他们却并不一定能完成夙愿。”

火焰烧得底下堆积的树枝“噼啪”作响，窸窸窣窣的动静为这静谧氛围多添了几分和谐从容，楚天行拾了根木柴往里扔，慢慢续上自己的话：“……以后总有时间与你烹茶叙旧，逍遥江湖，既然是为了以后，那么眼下的辛劳，吾都甘之如饴了，哈。”

寄昙说面上竟浮现出如从前的禅剑一如那般温润笑意，虽然只有短暂一瞬，但楚天行也捕捉到了。

“邪心魔佛，抑或百世经纶，都是外人妄自下的定论。夸幻之父的记忆中曾有一句话，‘人世百态，吾只愿为吾’，吾记忆闪回时因这句话受益良多，才随心所欲。”

他道：“多谢你，好友，楚天行。”

那一夜，楚天行做得较之前温柔了不少，他能感受到寄昙说的配合。他们在火光中拥吻，露天的林地对于寄昙说来说还是过于出格，他能感受到修者的紧张与放纵紧密交织在一起，这种新奇的感受也让楚天行跟着兴奋起来。

他耐心缱绻地吻过寄昙说身上的伤疤，好像要以自己的唇舌为药，一一疗愈深浅不一的痕迹，让暗沉的伤疤化作暧昧的吻痕。寄昙说的确十分钟意楚天行此举，甚至在对方来剥落自己的衣衫时主动抬手配合，两人颜色迥异的长发交错在一块，随着交缠的躯体而跟着晃荡。

穿林拂叶的风温柔扫过裸露肌理，燃烧得不如最初旺盛的火焰映在寄昙说的眼瞳，不知是否是楚天行的幻觉，总觉得这段时间来的寄昙说慢慢褪去了戾气，颇有禅剑一如的清圣之姿。

楚天行为他纾解欲望，寄昙说的欲望在他掌中微微颤栗，却又控制不住地因为本能反应而激动，挺立的欲根无意是昭示寄昙说眼下状态最好的佐证，他的确爽利，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楚天行，俨然一副沉沦的模样，若非楚天行对他情迷意乱时的神情再了解不过，只怕还要以为寄昙说战意凛然。

说是另一种“战意凛然”也不错。

楚天行将寄昙说的手牵着放到自己胸口，这颗心脏曾因他而跳动，也因他停止，如今再度苏醒，两人都又惊又喜。一朝分别，才知从前朝夕相处的岁月有多珍贵，无论是楚天行还是寄昙说都禁不起第二次这样的玩笑。

大抵将清修之人拉入红尘才合允楚天行的心意，他有些执着地在寄昙说身上寻求自己存在的证明，吻痕、淤青、涎液、精水都成为这场风月的见证。

楚天行嗫嚅片刻，还是未能说出直白的“爱”字，又觉得实在多余，他们之间，从来就不需要言语辅助。最终，楚天行只是一声声地叫他的名字，从“寄昙说”到“老昙”，每一句都饱含情意。
神毓逍遥所言，楚天行已完全明了——并非毫无风险，只是他们都会极力规避最坏的可能，但对楚天行而言，哪怕只有一成，也让他惶惶不可终日。

又因武林苍生，他不得不冒着这样的风险将寄昙说还给众生。

也许是看出楚天行的欲言又止，寄昙说扣紧了他的手，哑声问道：“好友沉默了好一会儿了，是有何事要与吾说吗？”

楚天行切切道：“好友，倘若来日梵天回归，吾与你……”

“武林需要一页书，但在你面前，吾就只是禅剑一如寄昙说。”寄昙说如是道。

楚天行有些讶异：“你不是……”

寄昙说淡淡笑了，语气十分平和：“心魔因你而生，也因你而消，吾并非六根清净，有你在侧，寄昙说便永远不可能四大皆空，有求便有欲，有欲便有贪，爱恨贪嗔痴，皆是心魔。”

虽知寄昙说一向直白，但楚天行还是忍不住脸红了，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如此说来，倒是楚某低估了你的能为。”

寄昙说又笑：“非也，是多亏好友。”

陆

云渡山向来是佛门清圣之处，全因梵天一页书清居在此，今日八方齐聚，各道高手坐镇此处。

“修者，候你多时了。”

见寄昙说与楚天行并肩行来，神毓逍遥朗声呼唤，待二人行至他跟前，蓝白衣衫的仙人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吊酒壶，扔向二人。

楚天行眼疾手快，接得准，揭盖一闻，正是熟悉的味道，他脸上有了笑意，又听神毓逍遥道：“如何？先生鼻子灵敏，应当闻得出来，是文君坊的陈酿美酒，以此为酬，将寄昙说借我一用，意下如何？”

“为武林苍生，楚某岂敢有异议，”楚天行笑意愈深，他回身看向一侧的寄昙说，道：“好友，你且去，吾便在外候你。”

寄昙说目光深深，再道：“好友，多谢你。”

“大恩不言谢，只望来日你多划船买酒，便是对楚某最好的犒赏了。”楚天行笑道。

他于山腰等候，一行人由此去，前往山顶一页书清修之地。楚天行等得久了，也觉乏累，却不愿休息，他强撑着起身，前往酒楼买了些酒菜，连同一把琵琶，到弄琵琶坟前去了。

佳人已逝，徒留青草萋萋。

楚天行徒然兴叹，他尚有重来的机会，与寄昙说解开心结，携手浪迹天涯，但弄琵琶却与他们阴阳相隔。虽从前有仇，但她愿与寄昙说冰释前嫌，更为护寄昙说而身亡，红颜薄命，他也该替寄昙说吊唁一番。

“弄琵琶姑娘……”楚天行道：“从前是吾对你态度不佳，一直对你后来跟着我们的心思存疑，你家人所葬之处我们都已寻到，想必你现在九泉之下，也跟他们团聚了。你放心，你的心愿楚某与老昙皆已明了，定然不会再让更多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他说罢，将凭吊之物放在坟前，石碑上是寄昙说一笔一笔镌刻“碎雨弄琵琶”五字，字字泣血，石碑裂缝中犹残留血色深深，可见刻碑人撕心裂肺之痛楚。

楚天行略退几步，再一深鞠躬。

忽然，他的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楚天行转身，看见来人容颜如旧，发丝如雪，面容清贵严肃，袈裟也已恢复如常。

“云渡山外遍寻无你，吾便猜测你会来此凭吊弄琵琶姑娘，果真。”寄昙说道。

楚天行呢喃：“你…你已……”

寄昙说道：“中途虽有波折，但好在梵天纵是神魂之体也能为非凡，将他的神魂与吾神魂有所牵连之处剥离开来，又有人觉先生与法儒尊驾护佑，自然平安无事。倒是平白让你担心了这么久，实在对不住，好友。”

他说着，也走到弄琵琶的墓前，土堆里埋葬着心愿已了的女人，她因仇而来，又为报恩而去，这一生匆匆，变化无常，眼下也总算有了交待。寄昙说道：“弄琵琶姑娘，言谢话语好友想必已经跟你说过太多，吾便不再赘述，只希望你在那边过得开心幸福，吾会用吾的眼睛，代替你看天下太平。”

楚天行静静听完，看见寄昙说身后空无一物，道：“三恒曌世也已交给一页书吗？”

寄昙说见他这般呆愣模样，忽也生出些劫后余生的畅快来，笑道：“好友，你莫不是还沉浸在险境之中，寄昙说天命已了，今后武林之事，自然交给梵天，三恒曌世本是圣剑，交由梵天也是理所当然。吾说过了，在你面前，吾就只是禅剑一如寄昙说。”

“如此，那今后……”

寄昙说道：“今后你吾同行，不必再分开了，吾已卸下红尘事，不再过问，但只要武林需要，吾仍可为苍生而出。好友，你愿意与吾一同吗？”

此约定，便是约定一生了。

楚天行道：“吾若不愿，岂非枉来一遭。”

寄昙说笑了，道：“你的船停靠在何处？弄琵琶姑娘生前在附近有地契，我们可前往那处，也算替她守着家，来世转生，她不至于无家可归。”

楚天行但笑。

他来时脚步沉重，因肩上背负着苍生的重量，武林之事的重担都压在寄昙说身上。去时倒脚步轻快，一袖清风，二人并肩。

“好友。”

“嗯？”

“吾突然想起，若梵天与你双魂一体，而今魂识回归他自己的肉身，那与寄昙说共处的记忆呢？”

“……”

“老昙？”

“天迹前辈并未明说此事，吾也不便相问，但看梵天复苏后并未露出异样表情，想来那些记忆应当还是存在吾的脑海之中。”

“那便好。”

“楚某来时，将船桨不慎遗落水中了。”

“……好友操劳多日，偶有失神也是难免，无妨，吾可以力推助，左右落处离此地不远，正在云渡山旁，有梵天佛光庇护，来日也可免除邪魔侵扰。”

“那便有劳修者了。”

“唉，好友。”

“楚某在。”

“你表现得太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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