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9.30 【雁王中心】明君 (2F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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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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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5)

樓主發表於: 2021-09-30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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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30 【雁王中心】明君 (2F完)

參2020年本子《所染》寫的稿子，已解禁存個稿
寫於正劇羽國線鋪展前，所以設定都是我瞎掰的不要較真XD
雁王個人向

—————

  世有九界，九界眾生族類繁多，有骨骼輕而目力銳者，謂羽族。

  羽族依雲天關之險，建國“羽”偏居東北一隅。其國土所在過半地勢高險，山脈嶙峋，亦有天塹橫亙其中。羽民佈索於上，由条石搭成尺许路面，下由石柱固定，以利通行，時有過路之人俯首下望，而感谷風穿回嗚咽，幽幽之聲如泣如訴，似犯驚雷之怒而承削石裂地之苦，令人或生畏或膽寒，更有甚者兩股顫顫，行未过半便匍匐在地，將自己駭得涕泗橫陳，连话都說不利索。

  再者，羽國此地，冬日漫長且寒冷，幾乎是入秋之後，照拂這片大地的日陽便時常顯得意興闌珊，三天兩頭消極怠工，任憑山間本就層巒疊嶂的濃霧將羽國裹上更厚的一層面紗。

  就連天空好像都離地更近了些。

  因著險峻的地勢與惡劣的氣候，羽民向來少與外境往來，久而久之，這個遺世獨立之地便也自成一界了。

  然而說到底，事有兩面，龍窟裡的財富與它的危險程度交相映襯，羽國也不例外。名聞於世的九界第一奇礦斷雲石便是羽國獨產礦石裡的冰山一角。許是世代居於此地，血脈與礦脈在時間的打磨下產生了奇異的共振，羽民皆擅使斷雲石，王室成員練有鎮國神功者，更能突破肉體至多操縱三顆斷雲石的界線，一窺武之頂峰。


  且觀此時的羽國境內，一名男子坐在「燕來居」二樓臨窗的雅座，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只酒壶以及两三碟小菜。他看起來年約四十，相貌平平，衣著的布料和他的相貌一樣，十分一般，细看也未见特殊配飾，实是挑不出任何出彩之處。

  這樣的客人「燕來居」一天进出百十來位，硬要說有不同之處，大抵是在喧鬧的酒樓裡，他孤身一人落座，卻不像來買醉。起初，他僅要了一小壺酒，間或有小二經過，詢問他是否尚有等待的朋友未到，都被一一否決，次數多了，他索性隨意叫上兩三道菜，有一筷沒一筷地吃上，其不用心的程度，頗有些“食不知味”的意思。

  男子的目光落在酒樓的每個角落裡。
  此樓初建時，東家因著早前唸過幾年書，加上羽民慣用飛禽起名，一句“小檐日日燕飛來”映入腦海，不日，上書「燕來居」三個大字的匾額便高懸其上。

  而今数十年的光阴纷沓而过，当初的匾额已随着挂上它的人在岁月里减色，「燕來居」卻沒有辜負東家的一時興起，來客當真如春燕歸巢，給這座酒樓添上了層層疊疊姿態各異的人間煙火氣。漸漸地，老字號酒樓「燕來居」成了皇城下第一酒樓「燕來居」。

  雅座上的男子停留在每一處的目光多則不過十數秒，不足以引起該處人群的注意。他如同春日賞看河盼風光的遊人一般，掃過的眼神不帶審視，倒真像是為看而看。
少傾，一隻灰毛鴿子悄然駐足在窗沿，歪著頭打量不慎將幾粒花生米掉落桌上的男子。他心不在焉地夾了幾下，未果，索性扔了筷子，用手將掉落的花生米攏至一處，滿足了那灰毛鴿子赤裸的渴望，嘴邊尚不忘揶揄道：“便宜你了。”

  誰也沒見他順手揪下灰毛鴿子腳邊寸長的捲筒。

  捲筒封口的火漆完整，男子抽出裡頭的紙條看了一眼，便隨手將其塞入杯中，隨後斟酒滿上一杯。杯裡的紙隨著酒液傾倒其中，竟就此消彌，帶著紙上不足為外人道的消息，悉數入了男子腹中。

  又坐了片刻，桌上的壺中瓊漿已盡，菜倒是还剩了不少。他撂下手中随意拨拢菜肴的筷子，起身喊來小二結帳，而後慢慢踱出了酒樓，钻进家僕久候在外的马车裡。
日正當中，身後漸遠的「燕來居」嘈雜一如既往。

  正发着愣，耳畔便傳來下人一声：“老爺，到家了。”

  男子下車，他家的宅院蓋在了一座小坡上，雖說還在皇城範圍之內，卻絕算不上好地段。為此，當初家裡人對他在此落戶的決定頗不認同，也非沒有爭執過。

  今日是羽國連月大雪後第三個放晴的日子，枝條上還覆著不及消融的雪，尚未抽出新綠。男子站在廊簷下，手裡捧着的茶在冷天里冒着热气，他在袅袅上升的白烟中眯眼望向远处巍峨殿宇，心想：“勝在能看見王宮。”

  歲歲年年，羽國王宫幾經修葺，唯有從這個角度看飛簷，还能看见当年戰亂過後烽火的残痕。當年，坐在大殿上的君主並非當今這位；當年，自己年方而立，是他的內務總管。
  十數載的太平年，足夠羽民漸漸淡忘曾經顛沛流離的滋味，也足夠慢慢撫平戰時失去至親的傷痛，那些血淚斑駁的歲月，被遺留在史書裡，但不知為何，也烙在了自己心中。

—羽王上官鸿信。

  初見時，他不過十八九歲。羽國方結束連年的戰亂，年少的王個頭剛剛躥過自己，包裹在王袍下的身軀還帶著少年人勃勃的生機，他像一隻羽翼未豐的鷹，肩背還不寬廣厚實，卻已壓著一個百廢待舉的國家未來數十年的命脈。

  當時，自己排在一众临时选来的宫人里，等着羽王挑选符合心意的内侍。離得近时腦內唯一的想法只是：“這件王袍的顏色太晦暗了，不適合羽王這樣的年紀。”
或許就是這一點心思不知怎地被看透，羽王上官鴻信就這麼選中了自己。往後的日子裡，隨著相處的時日變多，初見時的想法再也沒有冒芽。

  沒人比他更適合那件王袍了。

  羽國的霓霞谷，埋葬著三萬羽國軍士的魂靈，其中，也包括了羽王上官鴻信唯一的妹妹，霓裳公主。對於原本人數便不多的羽民來說，這場名為“霓霞之戰”的戰役太過慘烈，以至於在一般羽民心中，犧牲止步於一個難以想象的數字。除了主謀在圍殺王上失敗後使計叛逃出國外，逆謀者近乎喪於此役，由此還了羽國一個血流漂杵的清淨。

  因著本就是天險，深陷的地勢進出不易，干戈過後，屍橫遍野的霓霞谷成了令人頭痛的難題，既無法再向下挖坑掩埋，也無法派人運出安葬。於是，沖天而起的猙獰烈焰成了許多羽民一生中對火光最深刻的記憶，帶著冬日不合時宜的暖意與蔓延數十里的焦糊味。

  羽王上官鴻信的王袍，黑底綻著盛放的紅花，像是烽火焦土和其上流淌的血色；像是那天暗夜裡恣意焚燒的焰火，也像是無盡深淵裡約略放光的路引。

但更像是一種奠祭。

那一朵朵的觀音蓮日日穿在羽王身上，彷彿無形地牽起了陰陽的分界線，對著幽冥彼岸他曾經的子民與唯一的小妹，沉默地傳達著未能宣之於口的心意。

“——魂歸來兮。”

——『直到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是王上要那三萬大軍，無一生還。』



  王上登基的第五年，羽國皇室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怪事——素聞身體硬朗的翊王無預兆地在王府內暴斃。

  太醫相驗遺體過後，曰是突發心疾，病程進展得太快，施救困難，以致回天乏術。這件事傳进一般百姓耳裡，興許唏噓不已，但畢竟尊卑有別，剛過上幾年的安生日子來之不易，每天操心的都是營生瑣事，誰還有多餘的精力去關注朱門高牆裡的權貴之死，背後有沒有什麼秘辛。

  反觀羽國朝堂，翊王之死像是往一汪黑不見底的潭中投入了一枚深水炸彈，表面不顯，水下的餘波卻震得紛亂一時的羽國朝野四下噤聲。原因無他，實是翊王薨逝的時機點太過巧合，裡外都透著一股令人悚然的不對勁。

  作為一名十九歲登基的年輕君主，上官鴻信和朝臣們想像的樣子委實有不小的落差。羽國內戰多年，政權更迭夾帶的風雨能拔起一個深耕數十年、盤根錯節的家族，而覆舟的水却同樣能載一個身負王室血脈的少年扶搖直上尊位。

  自己作為離他最近的內侍，日日侍奉王榻之下，對於五年來朝臣們乾坤翻轉的態度以及想法，拿捏得自詡不比幾階之下斂目而立的丞相差。

  新朝初立，君主年未及冠，雖已過了能做傀儡的最好年紀，但趁隙在朝中拉黨結派鞏固勢力，卻未嘗不是個好時機。對於朝中暗地裡的風雲湧動，羽王上官鴻信表現得非常平靜，既沒有生出剷除異己的心思，也未見動念攬權的徵兆。彷彿在他們看來根基未穩的王，實則已盤踞龍榻數十餘年。

  這種錯生而出的荒謬感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如同落地扎根的種子，逐漸開枝散葉，深植在朝堂眾臣的心中。這種感覺的具象化，並非來自“伴君如虎”的膽戰心驚，相反地，羽王上官鴻信絕對稱得上十分賢明。

  像是有無數看不見的線，千絲萬縷地將偌大的國家緊密勾連成一張巨大又複雜的網，網中所有線彙集的處所，便是羽王上官鴻信，如同世界上其他最優秀的織網捕獵者，他安靜且從容。不是沒有人生過別樣的心思，意欲在王上的眼皮底下行些陽奉陰違的事，妄圖瞞天過海，然而這些異動的心思，就像獵網裡掙動的獵物所散出的信息，無一不順著無形的網，傳至羽王上官鴻信的掌握中。

  願在險中求富貴的人，王上從不吝惜給予，只是嚐到嘴裡的好處能不能品出甜味，端看是否觸及了名為“平衡”的底線。年復一年，在家國這盤大局上，行棋的人與棋子，竟可謂各司其職。
  這樣的日子使戰後的羽國迅速振作了起來，民間對新王的美譽漸趨沸騰。然而兜頭的一盆熱水，沒能焐熱羽王上官鴻信的心，反倒意外燙醒了部分裝睡的人精，蟄伏多時的翊王便是其中之一。

  這些將尾巴藏得嚴嚴實實的老狐狸終於意識到，如今王榻上的那位非但不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甚至比他們過去遇見的所有敵手都要難對付。能在動蕩的亂世安坐如今高位，自是不缺這點看人的眼力和手段，但要在王這個年紀做到如此千夫所指、萬民所向而寵辱不驚的地步，他們自問做不到。

  最令人感到危機的是，當前這位羽王，似乎沒有任何喜好偏頗，那雙羽人獨有的鎏金色眼眸望過來時，渾身都似一絲不掛被審視般，背冒冷汗，坐立難安。年輕的王就像一塊冰冷的無機質，令人不禁懷疑，他搏動的脈象之下，到底是不是還流淌著溫熱的血液。

  較真起來，竟彷彿也曾在一人身上體會過這種感覺。數年前的霓霞之戰，弒君失利的主謀，聽說王上在翩地時做過他的徒弟，然而戰爭一落幕，其人的存在便迅速被抹殺，莫說民間，連朝堂裡而今留下的，都是對當年的細節知之不詳者。

  羽國久盼而來的賢王與被抹滅存在的叛徒在記憶裡不受控地漸漸疊合，此番大逆不道的聯想，顯得既可笑又滲人。

[ 此帖被阿修羅在2021-10-05 15:3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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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5)

1樓發表於: 2021-09-30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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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王中心】明君

  翊王乍然薨逝的那一年，是羽王上官鴻信登基在位的第五年，重創後的羽國正從斷垣殘壁裡煥發出新的生機。

  日子步上正軌後，如同疾風暴雨過後漸漸平息的海潮，驟然顯露出先前狂浪掩埋下尖利的礁石。當戰時命懸一線的焦頭爛額退去，其他問題便也無所遁形，王上在位已有五年的時間，可至今未曾大婚，后位空懸。

  說來也奇怪，羽王上官鴻信登基時年紀尚輕，又逢羽國內戰爆發，無暇顧及娶妻納妾之事自謂有因可循，然而靖平數載，王上的後宮仍舊形同虛設，無疑大大地挑動了朝臣們敏感的神經。

  一年兩年，朝堂上陸續有朝臣上奏請求羽王封后以安民心，卻盡數無功而返，如今眼看著第五年的光陰已悄然而至，多數朝臣終於再也按捺不住。請求王上大婚的奏摺如冬日的雪片般在御桌上堆積了厚厚的一層。

  說句大不敬的，歷經內戰的羽國耗損極大，雖然羽王此刻尚且年富力強，但倘若其有個萬一，後繼無人的王位的歸屬與至高權力的誘惑，必然會引來伺機而動的狼群，將用屍山血海勉力拼湊起的太平年再次撕扯的分崩離析。

  而羽國，再也經不起又一次的“霓霞之戰”了。

  事實上，朝臣們的擔憂無可厚非，因為這一任羽王的宮裡，沒有閹人。並非無人伺候，也非內務府因局勢混亂便怠慢輕忽，這點作為王上的內務總管，自己比旁人都要清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只要為王者想，所有未為婚配的女子，盡歸王所有。君主或有賢明或有昏庸，但不論是哪一種，這點綿延後代的權力皆不能容允他人染指，縱使掀開重重道德的簾幕一觀，閹人的存在不過是為了掩蓋那點不好道明的齷齪心思也一樣。故而，那道“入宮者無須淨身”的王令下達時，朝野為之還曾掀起不小的反對聲浪，但羽王上官鴻信態度堅決，兼之龍塌剛剛易主，無人想在其時作為第一隻忤逆新王的出頭鳥，被當眾獻祭，是以雖有悖祖規，那旨意義不明的御令還是切實地傳達下來了。

  御桌上的請婚奏摺攏起小山一般的高度時，羽王上官鴻信放下手上批閱的朱砂筆，那時御書房裡很安靜，是以過了一小會兒，怔愣地盯著小山神遊天外的自己才惶惑地發現了王上的視線。

  冷汗當下便浸濕了背後的朝服，自己雙膝一彎便要跪下請罪，然而一股無形的力托住了發軟的腿。羽王上官鴻信直勾勾地望了過來，像是看透了方才自己發愣時疑惑的思緒，他的眼裡有笑意，輕輕地眯了一下金瞳，開口道：「沒有必要。」

  那一年入冬前，一纸诏曰自王宫轻飘飘地落在朝野，等來的卻不是眾人期盼已久的大婚消息，而是足以顛覆局勢的未爆彈。

  其旨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翊王之子鷺王，日表英奇，聰敏惠誠，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弟，正位東宮。」

  聖旨一出，整個羽國朝堂登時陷入一片混亂，推託年邁為由避不上朝的翊王披散著衣襟與長髮，帶著其子連夜從王府驅車入宮，跪在羽王寢殿外的階梯下，以頭磕地，大呼不可。
  以翊王為首的一干朝臣亦烏鴉鴉地在其後跪成一片，齊聲請求羽王上官鴻信收回成命。

  接連數日，隨著翊王跪在寢殿外的時日漸久，廟堂上的議論也漸趨沸騰，人人都在琢磨王上在這個時機點突然立儲的用意。有人猜測羽王上官鴻信在內戰時落下病根，雖至今未顯，實則已是強弩之末，故不願大婚，授人把柄；有人認為王上此舉乃是權宜之計，其目的是為拉攏手握實權的翊王。但更多的人對此持保留態度，五年的時間沒能讓他們摸清王榻上的君主，卻教會了他們明哲保身的沉默。

  對於始終跪在殿外的翊王，羽王上官鴻信中途曾多次派自己前去勸說，然而翊王雖老，卻不糊塗，堅決若王不肯收回立儲的成命，他便寧願凍死在冬日的雪地裡。

  九日過後，粒米未進的翊王終於在饑寒的夾擊中倒下，被王上譴人送回王府，結束了這樁以失敗告終的苦肉計。

  突如其來的聖旨像是擾亂棋盤的手，一下將清晰的局面撥得凌亂不堪，所有列陣的兵馬一下失去領頭，更有在騷動中換上敵軍衣服者，戰場上轉瞬間便敵我不分，腹背受襲，人人自危。

  自立皇太弟的聖旨頒下後，原先刻意避開眾人視線的翊王府頓時成為眾目焦點，大家都緊盯這場立儲風波裡王上和翊王背後真正的關係，同時也在衡量未來面對兩人衝突時的態度取捨。

  如今羽國皇室手握實權的兩人看似勢均力敵，實則老翊王心裡清楚，這是一場他和羽王上官鴻信之間的角力，而他佔據下風。

  自在宮中倒下被護送回府安頓後，翊王沒有再嘗試相同的方法，羽王上官鴻信體恤其年事已高又染風寒，仍舊免了他上朝的差事，但這時他早已顧不上兼顧過去搪塞的藉口了。

  翊王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每天的早朝上，藉著議論國事的機會，變著法兒向羽王上官鴻信一點一點釋出手上握著的權力，每日他都退讓得更多。

  然而王上卻好像看不明白他的暗示，絲毫不為所動，只讓欽天監就近擇定吉日，並令禮部著手準備冊封大典所需一切事宜，儼然真的把立儲之事放在了心上。

  另觀風暴核心中的鷺王，這幾日可謂他目前人生中最難熬的一段。作為翊王的老來子，貧窮、病痛、身不由己等人間疾苦打出生起似乎便與他無緣，雖同經歷內戰，但父兄尚且健在，縱有山大的壓力也輪不到他來扛。十七八歲的少年，每天最大的煩惱無非是招貓逗狗闖的禍，要怎樣瞞過父王的眼皮。至於自己是如何稀里糊塗地搖身一躍成為羽國都城一人之下的皇太弟，少年鷺王心裡壓根就不清楚。

  如今的羽王上官鴻信，按皇室那套彎彎繞繞的關係掰指一算，姑且應是他的堂兄。只這自幼緣慳一面的堂兄前半生沒得他的好運氣，生在了皇室裡，卻徒有貴人的名而無貴人的命，早早地便被明封暗貶地趕到了苦寒的翩地，待遇遠不如始終在都城做一名富貴閒人的自己。

  殊不知命運的齒輪傾軋，他尚未切實地體會到戰爭的殘酷，就跪在了新王登基大典的長長人龍裡。羽王頭上戴著冠冕，從他位分所在的位置，恰能自冕珠縫隙裡看見那雙無波的金瞳，明明沒對上視線，他卻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無意識地向父兄所在的位置又靠近了一些。

  那是他初次見到自己的堂兄，上官鴻信。

  翊王府裡最近的氛圍令年輕的鷺王感覺窒息。原先不上朝不參政的父王如今天不亮便披衣出門，兄長更是整日整日都見不著人影。府裡的僕從像是被下了封口令的傀儡，一個個既不敢怠慢更不敢踰矩，唯恐在這敏感的時機裡出現差錯，斷送一家老小的活路。鷺王被其父下了禁足令，頂著皇太弟的名頭關在落針可聞的富麗牢籠裡，他不明白這件雖然稀奇但貌似不壞的事，為什麼給父兄帶來那麼大的衝擊，令他們將他逼到這般餘地。十七八歲的少年心底冒起一絲火氣，還夾著一分說不出的委屈。

  冊封儲君的大典如期而至，過程四平八穩，所有人都木著臉，嘴裡頌的和腦袋裡想的，明顯口不對心。但鷺王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還有些高興，這塊壓著他的大石總算落到了別處去。

  然而事情卻沒有朝著他期盼的方向前進，每日回府後，父王的話越來越少，只是關在書房裡一個勁地倒騰，也不知道寫的都是些什麼。兄長倒是不如前段時間忙碌，卻時常出神地望著他，眼裡是他看不懂的複雜情緒，似乎有不甘、有埋怨，但也有不捨。

  鷺王在一個夜晚被其父叫進了書房，隨後老翊王遣退了所有伺候的僕從，獨留他一人在房內。鷺王心中惴惴，以為是自己先前淘得太過火，父王找他算總帳來了。他正準備先發制人跪地認錯，便被翊王一把拉向身前，不由得愣住。

  翊王將幼子的手攥得死緊，一雙獵鷹般的眼神生出十足地壓迫感。鷺王被嚇住了，連本來要說的話都一骨碌嚥回了嘴裡，他想將被攥得疼出冷汗的手稍稍抽回，卻見父王開口道：「二郎，你如今亦不小了，爹與你說說話，你記在心裡。」

  老翊王的聲音很平靜，少年鷺王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因為過度震驚，他一個字都沒能聽進心裡，卻本能地將所有語句分毫不差地默記了下來。

  父王說料到終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是用這種方式，還來得那麼快。他說王權自古最為殘酷，虎毒尚且不食子，但生在皇室，敵人來自四面八方，其中也包括了血濃於水的至親。

  羽王上官鴻信，睿達慧明，少時颠沛，戎馬倥傯，後來他在先王分封的翩地拜了一個外境人為師，其師名策天鳳。父王說，他不知道年輕的羽王和策天鳳之間具體是如何相處，也不知道為何羽王上官鴻信對一個外境人如此信任，只知道策天鳳其人有經天緯地之才，但其心冷若鐵石，無所偏頗，對所有人和事物不分親疏貴賤，均一視同仁，十足地不近人情。他是輔佐年輕的羽王結束內戰，一統分裂羽國的幕後推手，卻也是霓霞谷裡數萬白骨黃泉攔路的對象。

  羽王上官鴻信曾有一個胞妹，就是折在了那裡。

  父王最初以為，羽王上官鴻信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又逢鎮國神功大成，定會派人對叛逃出境的策天鳳趕盡殺絕。沒想到，王非但沒有如此做，甚至將他的存在連同罵名一同抹去，從此成了被埋沒的忌諱。父王之所以與他說這些，是希望未來他獨自面對羽王時，心裡預先留個底。

獨自面對？

  他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父王康健，兄長能幹，待到他獨自面對羽王，怕是還遙遙無期。然而他一口鬆懈的氣息還沒吐完，父王便接著開口道：

「二郎，爹最後悔的，是沒能早點教你成長，原想有我和你兄長在，無論如何，定也有能力護你周全。未承想這便要丟下你一人了。王上封你為太弟，明面上是抬舉我翊王府，實則爹與你，只能留一人活。為父已經封無可封，你又與王歲數相差無幾，一旦你位居東宮，翊王府一脈的勢頭便會壓過王，打破維持數年的平衡，使局面陷入凶險。上官鴻信做為結束內戰，統一疆土的王，威信甚重，五年間肅清黨羽，佈計深遠，眼下唯有爹死，你大哥遠戍邊疆，才能保全你和我翊王府一脈老小的命。且王上如今雖無子嗣，但其非遲暮，難保未來是否會有王子降生，你的儲君之位坐得遠不如看起來的穩。假若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王上如今無意對翊王府下手，可待王子出生後，背靠翊王府擋在王位之前的你，也必死無疑，到時只有你真的孤身一人，王上或許還能看在仁愛手足的歷史聲名上，放你一條生路。二郎，你是個好孩子，為父知道你能聽懂，為父把翊王府交給你了。」

  翊王在將對幼子的遺言交代完畢後便去了。

  那一夜潑天暴雨傾盆而落，鷺王在驚雷電閃中放聲嚎啕，他撕心裂肺，好似從出生到現在的苦，都一骨碌地同時找上門來，痛得他不知所措。

  天光將亮時，鷺王被嘴唇緊抿的兄長拖出了書房。

  翊王下葬的那一天，羽王上官鴻信推開了所有國事，親自前往。

  那時已是羽國的冬日，但王未著厚衣，仍是那件凝固了四季的黑底王袍。有綿密的雪花自陰鬱的天空落下，隨行的僕從抖開傘，嚴實地遮罩住羽王頭頂一方天地。作為王的內務總管，自己抱著他厚實的大氅跟在一旁，感受徒勞的暖意一陣陣湧上來。

  羽國皇室已經許久不曾迎來新的鮮活生命，而今這般別離卻似年年上演。

  王站得離送葬的隊伍有些距離，目光落在翊王兩子的身上，翊王的葬禮，從入殮的棺槨、陪葬的器皿、墓地的選址到送葬的人都嚴格按照親王規制操辦，要說唯一不合宜的，便是麻木地癱跪在不遠處的鷺王。如今他已是羽國的皇太弟，東宮的主人，按禮不該再與其兄待在一起，然而少年的精神已經在崩潰的邊緣，連頭頂的麻帽歪向一邊都沒發現。羽王上官鴻信對此並未發話，禮部的官員也懶得多行計較，索性由著他去了。

  破開雲層的微光稍稍驅散了一絲沉悶的氛圍，送葬的隊伍隨著第一縷晨曦啟程。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瞬間自己特別想抬頭看一看羽王臉上的神情。

  隱在傘下的依舊是那張刀削斧鑿般輪廓深刻的側顏，今次望去，卻好像有一把利劍劈進了腦子裡，刺疼欲裂，眩然中自己突然頓悟了那天御書房裡王上說過的話。

——沒有必要大婚，沒有必要令內侍淨身，沒有必要留嗣，沒有必要鞏固王權，甚至沒有必要對付翊王府。

  常曰:「落子無悔。」
  羽王手中這枚棋子將落未落，走到如今的局面，只是複雜的人性必然的結果。

  翊王到死都不會相信羽王不曾有過殺他的念頭。
  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豈能不自私？
  諷刺的是，羽國的上官氏能否千秋萬代，對王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恍然間，送葬的隊伍已然漸遠。
  所有人都在悲傷中迎向光，只有羽王上官鴻信一個人駐足在原地的黑暗裡。

  此後又三年，羽王上官鴻信退位，行蹤難覓。
  始終裝瘋賣傻的皇太弟繼位為新任羽王。

  對此，有史評曰：「羽國明君，盛世禪帝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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