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5.19 【皇穌】不繫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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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5-20 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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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9 【皇穌】不繫舟（完）

01 八紘穌浥

八紘穌浥十六歲時，河東大旱。

這地方方才遭了兵災。不過那年頭亂得很，哪都在遭兵，大小部隊、地方的軍閥和地頭龍、山上的土匪、城裡的流氓，搞得到槍的，都恨不能趁這亂世去鬧他一鬧。今兒個大軍過境，要徵兵，要征糧，明兒個又來另一幫人打劫，後天再來什麼官兒，說刁民資敵，全殺了。

哭天喊娘，哪都這樣。

河東就是這樣。說不上最慘，卻也是頂慘了。——前三年鬧水，水退了，兵來了，耕地的種子都搶去，為逃兵災，地也荒了。

如今好不容易安分一年半載，能從地裡頭刨點食吃，驕陽似火，三個月不曾落過一滴水。

沽河先幹，然後是濟水，最後，河也幹了。

災民們抱著麻杆一樣瘦的還不會走路的孩子，瘦條條的驢子背著僅有的棉衣碗筷，跨過乾裂的河床去謀食。

八紘穌浥家離重災區差著二十裡，但他們村有塢堡，是以好一點。尚能果腹的日子過了幾個月，大批災民湧到堡下，跟著密密匝匝的烏鴉與瘦骨嶙峋的豺狗。十五天，一夥南下的亂軍撞破了破敗的塢堡，他們有手榴彈，那種破壞力對老舊的堡門太過致命。八紘穌浥的父親被一槍擊中胸口，倒在草垛裡喪了命。大火連天地漫，赤條條的人不要命地搶糧食。天亮起來的時候，八紘穌浥裹挾在災民裡，南下逃荒。

他沒有淚水。大災的年裡，任何一點水都是珍稀的。

赤紅的天，皺黃的土，漫天遍野一個顏色，道邊遍佈著荒骨。八紘穌浥抬眼望天，流火一樣的太陽威壓於他，他低頭看地，皸裂的沙土一樣的大地冷漠地回應。死亡的氣息縈繞在鼻尖，八紘穌浥闔上眸子，心裡湧動著無限的哀毀與忿怨。他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但他必須得做點什麼。

他們終於跨過乾涸的河谷抵達玄玉鎮時，八紘穌浥已經隱然是這群災民的領袖。他的身邊圍繞起一些人來，八紘穌浥起了個名，叫作“鰭鱗會”——一個組織或許能喚起一些希望，在這樣的時刻，細苗一樣幼嫩的希望也珍貴。

玄玉鎮有高牆，守門人持了棍棒，大聲地驅趕這群帶來瘟疫與死亡的災民。紊劫刀生氣地前去交涉，想要至少有個歇腳的地方，八紘穌浥站得稍遠，冷眼旁觀。突然，災民潮水一般驚恐地分開，守門人高昂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八紘穌浥回過頭，看到了他終生難忘的那場景。

——一列馬隊頂著如血的夕陽，疾馳著接近城門，幾乎人人帶槍。領頭的是一匹花白皮毛的大馬，小跑著穿過人群挨挨擠擠讓出來的道路，騎士在鎮門前勒馬回轉，露出一張年輕俊俏到過分的臉來。

守門人恭聲道：“北冥公子回來了。”

“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多人在這裡。”那公子說，聲音清清淡淡，帶著一點不諳世事的天真。

“是災民。”守門人歎氣道，“北邊遭了災……可咱也沒有那麼多糧食，再說了，施了粥，別處的災民也要跑過來……”

那公子於是回頭又看一眼，目光高高越過人群，八紘穌浥側過身去，避開他的目光。

“怎會如此……”八紘穌浥聽到他說，帶著一點悵然的歎息。

他策馬進城去了。當天晚上，城裡頭扛出來十幾桶粥和燉菜，還有白花花的大饅頭。他們說那是鎮裡的北冥公子施的粥飯。

八紘穌浥敲響了北冥家的府邸。

他小時候曾在北冥家待過。他父親曾是長工，帶著他一起進院裡，八紘穌浥給父親送水的時候，被北冥家的幾個公子捉住——他們覺得他的六隻手很新奇，將他推來搡去地玩。那個藍衣的小公子從斜裡沖出來，推開他的哥哥們，拉住八紘穌浥的手跑到花園裡去。

那是八紘穌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進花園。後來呢？八紘穌浥有些悵然。後來，他被短暫地送到北冥皇淵的小院裡去，因為北冥皇淵不想喝藥。

他過去的時候，北冥皇淵正扯開臉上和頸子上的繃帶，露出帶著猙獰紅斑的潰爛的皮膚，眼淚珠串一樣落下來。他嚷嚷著說藥苦，說喝了也沒用。八紘穌浥平平淡淡地走進去，眼睛盯著他看，北冥皇淵一下就不鬧了，半晌，訥訥地說：“我喝。”

八紘穌浥於是坐下來，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喝藥。皇淵的臉都苦到皺起來，鉛老趕緊將蜜餞塞到他嘴裡。但蜜餞的甜味根本蓋不住苦，蜜餞的酸又泛起來，皇淵“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沒有辦法，鉛老只能再出去熬一碗。

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北冥皇淵遮著臉，半晌，小聲地說：“你……別看我。”他頓了頓，又說，“我生了病，很嚇人。父親……父親都不願意見我。”

“不嚇人。”八紘穌浥說，慢慢地，把手放到他的手背上。

鉛老端著藥回來的時候，北冥皇淵正攤開一本書，肩並肩挨在那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孩子邊上，為他一句一句地讀。那是一本《世說新語》，北冥皇淵讀完一個故事，問八紘穌浥的看法。八紘穌浥沉默半晌，說：“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他不識字，也不懂那些出身高門的文人墨客的放蕩與荒謬，北冥皇淵解釋不了，但他知道了其他事情——於是他叫起來，懇求鉛老，讓八紘穌浥一道去讀書。

八紘穌浥就這樣，成為北冥皇淵的伴讀。雖然——這伴讀他只做了一個月。

一個月後，北冥皇淵被送往鄉下老宅，同行的除了幾個垂頭喪氣失去前程的僕從，只有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僕。

他的父親，終於再也不要他了。

八紘穌浥仰起臉，沉默地看著鄉下舊宅氣派的門頭。多諷刺啊。他想。他們指縫裡漏下來的這一點財富，已經如同一整座大山了，截斷水脈，蔽遮天日，鳥獸不鳴飛，生民不蕃息。而他……八紘穌浥緩緩垂目，無聲地深吸一口氣。他要做的，就是將這座山掀翻，讓萬千的涓流流到它們該去的地方。

大門“吱吖”一聲，打開一道小縫。

“煩請通報，我想會見北冥公子。”八紘穌浥冷淡地說，“吾名……八紘穌浥。”

02 北冥皇淵

八紘穌浥走進門來時，北冥皇淵屏住了呼吸。

他似乎一點也沒變。這並非指的是樣貌——當時間過去十餘年之久，當年的孩子理所當然地抽條長大，出落得瘦削且……秀美。逃荒與饑餓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然而那種能于千萬人中一眼認出的美更勝以往。北冥皇淵已經不記得這個名字，但看到那雙寒泉一樣的眸子時，古早的記憶瞬間在心內被激起，當他繼而注意到八紘穌浥獨特的金色皮膚時，北冥皇淵終於恍然——他從未忘記過。

北冥皇淵慢慢地將手裡的點心放下去，死死地扣住了扶手。半晌，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終於放鬆手上的力道，開口道：“就是你找我？”

“是。北方大旱，赤地千里，鎮外流民已以千計，每日缺醫少糧，不斷有人死去。”八紘穌浥平靜地道，“我聽聞北冥公子樂善好施，因此來此請求北冥公子，開倉賑民。”

他說完，抬起那雙冷淡的眸子，直勾勾望向北冥皇淵。他沒有提年少的短暫相逢——他忘了嗎？還是不想見他？北冥皇淵望著他，心下怦怦直跳，拿不定主意，唇舌卻仿佛先於意識下來決斷，不及反應之間，“好”字已經蹦到嘴邊。——那是八紘穌浥，他怎能拒絕？缺醫少藥、斷水絕糧，穌浥也在挨餓受凍嗎？

北冥皇淵打量他身上每一處最微小的傷口。你過得怎樣？你為何不來看我？你是否也和父親一樣，終於嫌惡我了？——他問不出口，嘴唇翕動，半晌，一股莫名的氣惱湧上心頭，出口的話隨之轉了個彎。

“可以。”他聽到自己說，朦朦地，像隔了一層紗，“作為交換，我要你陪我睡覺。”

八紘穌浥似乎愣在原地，好半天，他深吸一口氣，怒意自面上翻騰起來，轉身就走。北冥皇淵腦海裡“咚”地一聲，瞬間慌了神。然而他手腳發涼，身上提不起一點力氣，連呼喊都發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八紘穌浥甩袖離開。

完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想。

八紘穌浥怒氣騰騰地大步走到門口。一丘之貉。他胸口起伏，惱恨地想。我為什麼……對他還有所期待？身邊，花匠彎著腰修建花木，清澈的泉水一桶桶澆進花圃裡。牆外則傳來一個婦人的哭喊聲，她失去了兩個孩子，現在第三個得了瘧疾，在她懷中死去。但哭聲也很快遠去了，北冥家的家丁不許有人在牆根下痛哭，“擾了少爺的清淨”。

我在期待些什麼？八紘穌浥怔怔地想。他終究是姓北冥，不是嗎？他閉上眼睛，鋪滿黃土的枯骨、瘦骨伶仃的孩子、無盡的死亡與災厄再度籠罩他的內心。那麼……八紘穌浥，你在害怕什麼？你在……逃避什麼？

他睜開眼，調轉了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回去，穿過雕樑畫棟的長廊、穿過巍峨的廳堂與紅漆的大門，跨過高高的門檻，重新回到那端坐主位之上的少爺面前——將粗麻的短衫扯落在地上。

“你說的，我陪你睡覺，你開倉賑民。”八紘穌浥說，平靜得過分，“少爺，起碼得五百斤——睡一次，五百斤。”

北冥皇淵一點點抬起眼睛來，眼睫顫抖地，看他。八紘穌浥閉了閉眼，拉開腰帶，令蔽體的衣物散開來，然後緩步向前，慢慢地跪在他膝下。

“少爺。”他漠然地低下頭，一字一頓地叫。

成袋的糧食從城裡抬出來，臘肉切成一塊一塊地，和野菜同煮。家丁們持著火槍維持秩序，所有人都能分到一碗肉湯、一個饅頭。昔蒼白側目看身邊的人，慢慢地問：“你做了什麼？”

八紘穌浥嘴唇蒼白，扶著牆站著，身姿挺拔。“我做了交易。”他冷淡地回答，轉身離開。

“交易了什麼？”昔蒼白不依不饒，“會一直有嗎？人太多，這吃不了幾天。”

八紘穌浥腳步微頓，半晌，回答道：“會有的。會有……更多。”

北冥皇淵輾轉反側。

熾熱的情潮已經褪去，八紘穌浥身上冷淡的香還留著，冷清的夜已經捲進屋內。他深深地後悔，又一次。他該拒絕，他該把他扶起來，說他只是開玩笑。或者更早一點，他不該笨嘴拙舌，他應該笑，應該說我記得你，該問他近況如何，該給他看，喏，我的病好了。

可北冥皇淵不敢。他是個懦夫，怯懦地，躲在影子裡。他用拙劣的“交易”換了八紘穌浥，換了他的身子，也換了他的恨，換了——他永不能再見他。

北冥皇淵將頭埋在被子裡，痛苦地嗚咽。

他終於睡不著，偷偷爬起來，披了厚實的大衣跑出去。城外建起歪斜的臨時居所，人挨著人躺在地上，呻吟伴隨著無處不在的死亡，蠅蟲亂飛。北冥皇淵跨過橫亙在地上的人的腿，越走越心驚。

他不敢叫穌浥，硬著頭皮亂走，終於被他找到——八紘穌浥將擋風處讓給剛生產的女人們，自己裹著單衣睡在臭水溝邊的草席上，冷得發抖。北冥皇淵心如刀割，將身上的大衣與保暖的馬甲俱都脫下來蓋在他身上。昔蒼白睡在一邊，敏銳地翻了個身。北冥皇淵不敢耽擱，更不敢見八紘穌浥，屏住呼吸，慌忙地跑了。

次日他又去找。八紘穌浥站在災民裡，調動他們同心齊力開幾孔新的井。他仍穿著那身單薄的衣服，北冥皇淵心裡失落極了，然而八紘穌浥很快看向他的方向，北冥皇淵扭過頭，匆匆離開。

“鉛老。”他問，“咱們府裡，有會打井的人嗎？”

“小少爺，要安置災民，可不僅僅是井這麼簡單。”鉛十三鱗笑眯眯地說，“他們失去了家，有了吃的、喝的，還得有住的地方，得了病，還得有醫生，要重建家園，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啊——”

木料與工匠從府邸裡抬出去，棚子一個接一個地搭起來。流民跪在街邊祈禱，祝願好心的北冥公子長壽富貴。

八紘穌浥轉過身去，將那件蓬鬆保暖的軍大衣遞給一個剛生下一對瘦骨嶙峋的雙胞胎的婦人。

“也許可以保暖。”他說，“晚上會好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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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1-05-20 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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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肉湯

北冥皇淵兜兜轉轉，半天又繞回來，偷偷摸摸看了一整天。八紘穌浥站在人群之中，指揮他們整頓秩序、分發食物和衣被，忙得水米未進。等待施粥的人群終於散去，八紘穌浥輕輕歎出一口氣，自桶底搜羅起一把被擠散了的饅頭碎塊，聊做飲食。但有幾個來晚了的小乞兒眼巴巴地偷看，八紘穌浥心軟，將食物盡數分給他們，自己卻沒得吃了。

北冥皇淵心疼到睡不著，溜進府裡給他開小灶的小廚房。

守夜的廚娘咂吧著嘴睡得正香。北冥皇淵攏著微弱的燭火，不敢把人驚起來。他一輩子不曾近過庖廚，磕碰了兩個碗碟，最後將廚娘煨在火上的為他明天的早餐準備的燉肉煮得火燙，倒在瓦罐裡，裹進厚厚的袍子，踏著夜色去找八紘穌浥。

八紘穌浥竟還未睡，那邊傳來低低的談話聲，北冥皇淵瞬間頓住腳步，然而談話聲驟止，昔蒼白冷聲喝道：“誰？！”竟是敏銳如斯，抄起木棒大步朝他的方向走來。

北冥皇淵將臉裹在厚厚的狗皮帽子裡，嚇得動也不敢動，徑直被昔蒼白提溜出去。昔蒼白一把扯下他的帽子，北冥皇淵冷得打了個哆嗦，看著八紘穌浥起身回過頭來。

“你偷聽我們說話？！”昔蒼白怒道，“你聽了什麼？”

“我沒偷聽。”北冥皇淵委委屈屈地道，眼巴巴地看著八紘穌浥，探手進懷裡。昔蒼白立刻緊張得退了半步，手上狠狠用力，扣入他的肩胛。北冥皇淵“哎呦”地痛呼起來，昔蒼白冷聲道：“你幹什麼？！手拿出來！”

八紘穌浥抬起手來，阻止道：“蒼白，聽他要說什麼。”

“我……我……”北冥皇淵訥訥，捧出一隻小小的瓦罐。八紘穌浥冷酷的眸子注視著他，他忽然口拙到說不出一個音節，半晌，昔蒼白問道：“這是什麼？宗酋讓你說——”

“穌、穌浥，”北冥皇淵結巴道，“我、我給你送東西吃。”他眼神閃躲，聲如蚊呐，“我看到你一天都沒吃……”

“我不吃。”八紘穌浥冷淡地說，“我也不餓。”

北冥皇淵看看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攥住八紘穌浥的手。昔蒼白一把摁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拉回來，而北冥皇淵恍若未覺，只緊緊地把那雙冰涼的手捂在懷裡。“那你不冷嗎？”他急切地道，“我、我給你的衣服，你為什麼不穿？”

八紘穌浥沉默地低下頭，看他們交握的手。半晌，他一點點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側過身去。

“我不用你施捨。”他冷漠地道。

北冥皇淵怔住了，許久，顫抖地吸了一下鼻子。八紘穌浥緩緩垂下眼，忽然道：“蒼白，你先走吧。”

昔蒼白看看他們兩個，哼了一聲，轉身便走。

八紘穌浥站了一會兒，低聲道：“少爺，你履行了你我的交易，請回吧。”

北冥皇淵沒有答話，半晌，眼淚如珠子一樣落下來。是我色令智昏。他說。我欺侮了你，是我的不對，我給你道歉，你別不理我了。他說穌浥，穌浥，你恨我也好，怒我也好，最少，你吃點東西吧。

“你怎麼瘦成這樣了。”他說。

八紘穌浥一動不動地站著，久到北冥皇淵以為他站著睡著，他才慢慢地呼出一口氣來。“要我吃也行。”他輕輕地說，“北冥皇淵，你再捐糧。”

“好，好，好。”北冥皇淵說，“我什麼都給你，你別再作踐自己了。”

八紘穌浥於是坐下來，打開那只熱騰騰的瓦罐，把湯一點點喝盡。北冥皇淵小心翼翼坐在他身邊，脫下大衣罩在他的身上，自己冷到哆嗦不已。

多奇怪啊。八紘穌浥想。他為什麼，偏偏生在北冥家呢？

北冥皇淵就這樣把軟肋給了他。北冥別院的糧倉大開，源源不斷的糧食運出來，好讓災民們平安度過彌漫著死亡與絕望的冬季，捱入可以播種的早春，日子開始有了希望。我只是激發了他的善良的本性。八紘穌浥想。北冥家坐擁千頃良田，佃農卻貧寒度日，他們掠奪走的，本該還回來。這是動盪的時代，老舊的秩序本就該洗牌。

他又問北冥皇淵要棉衣與藥材，北冥皇淵派人進城跑了一趟，於是傷寒與瘟疫得以抑制。他予取予求，這是他對我的愧疚。八紘穌浥又想。波臣與鯤帝、流民與少爺，誰的命都不曾更高一等，他早該知道這個道理。

他組織流民一起修了水渠，墾了荒，讓北冥皇淵把府上的家丁一併派來，增添人手。水利是萬世之功。他想。於是又差遣他們順便一起幫忙把新的棚屋搭起來。家丁們鬧了罷工，回去向他們的少爺訴苦，但北冥皇淵揮揮手示意照辦，轉頭便提著食桶去了工地。

八紘穌浥不再風餐露宿，但北冥皇淵依然懇求他，懇求他吃得好一點、睡得暖一點。你搬來府裡與我同住吧，穌浥？他問。這又是做什麼，用錦衣玉食腐化他的精神，亦或是表示對自己的虧欠嗎？八紘穌浥漫不經心地想。

我們再做個交易吧。最終，他回復說。他再一次踏入玄玉府，和北冥皇淵同枕共寢。天明時，八紘穌浥披衣離開，隨之而去的，還有那些藏于玄玉府的金條與銀票。這是天真，還是縱容？八紘穌浥不知道，但他坦然接受北冥皇淵的放縱。每一天都在死人，每一天，如果僅僅是花錢、僅僅是將北冥氏掠奪走的財富還回去就能救人，為什麼不做呢？

他用那些財富換取了更多的糧食，更多的人手。鰭鱗會的名聲在波臣中打響，“宗酋”，他們敬畏地叫他。那些曾投于玄玉府和北冥公子的目光如今集中在他的身上。八紘穌浥面無表情地自人群中穿過，而他們狂熱地看向他，低聲傳頌著宗酋救濟流民的故事。人們撲向他，向他哭喊所受的不公與苦難——宗酋，你要替我們聲張正義，宗酋，你要讓我們吃得飽飯，宗酋，你要讓我們活著，活在陽光之下。

而北冥皇淵呢？八紘穌浥回過頭，在萬千人群裡看見了他，依然是一雙剔透無暇的眼睛。北冥皇淵揣著一隻肉餅，努力地向他擠過來。穌浥，記得吃飯，趁熱吃！他大喊道，奮力把肉餅扔給他。八紘穌浥接住了，但北冥皇淵被擠開了，聲音淹沒在人群的呼喊裡。他有些悵然，怔怔地望著手裡的食物。這也是……愧疚和虧欠嗎？

“穌浥！”晚歸的黃昏下，有人氣喘吁吁地叫住了他。“穌浥，”北冥皇淵小心翼翼地邀請他，“晚上，跟我去看星星吧？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地方。”

八紘穌浥轉過身來，看到了那雙眼睛。北冥皇淵頭髮和衣衫都被擠亂，眼睛仍像星子一樣亮著。那是雪上的火，是冰上的花，他突然恍然，那不是愧疚、自責或是天真。第一次，八紘穌浥讀懂了北冥皇淵眼睛裡他看不明白的東西。

那是世界上最簡單，卻又最複雜的東西。

那是愛。

北冥皇淵愛他，僅此而已。

04 螢火蟲

“我什麼都給你，你要什麼？我要怎樣和你交換？”北冥皇淵問，“穌浥，我們去看星星吧，陪我一個晚上，好嗎？”

紊劫刀默默地拉走了昔蒼白，八紘穌浥沒有說話，也沒有提要求。他慢慢地走過來，停在北冥皇淵面前，半晌，抬起手，將他翹起的一從頭髮壓了下去。

北冥皇淵於是閉了嘴，臉一點一點紅起來，隨後他伸出手，一把牽起八紘穌浥，就那樣緊緊地拉著他，跑過大街小巷。

八紘穌浥第一次登上這座小山丘，他們氣喘吁吁地撥開枯乾的草木，終於坐在山巔之時，夕陽正緩緩沉入遙遠的地平線，天空與黃土血一樣的豔紅。層雲翻湧成浪，在餘暉中纏繞著卷起，又緩緩散開，吞沒最後一點渺茫的光。隨即，鋪展開的雲幕中，登起一輪皎潔的滿月，靜悄悄地，透過朦朧的大霧，向這片荒蕪的土地投之冷然的一瞥。

北冥皇淵仰著臉張望了許久，久到脖子都快斷去。但雲幕沒有散去，霧氣反而愈濃。他氣惱起來，站起來跳著，揮舞雙手，似乎想用微薄的努力刮來狂風，吹散這阻擋了星光的壞事的雲霧。時間慢慢地過去，月亮也被遮掩了，時隱時現。漫長而寧靜的黑暗裡，八紘穌浥轉過頭去，靜悄悄凝望著又叫又嚷的北冥皇淵，他沒有看月亮，甚至不曾抬頭望向天空——只是怔怔地，就那樣望著他。

長久之後，北冥皇淵終於氣餒，垂頭喪氣地坐回八紘穌浥身邊，低落地告訴他：“穌浥……對不住，我不知道夜裡變成了陰天。我真的……你要相信我，這裡真的可以看到星星，很多很多……多到，多到像一條絲綢一樣，從天上垂下來。”

然而，“我不曾見過絲綢。”八紘穌浥回答他。

北冥皇淵於是繪聲繪色地向他描述起絲綢，是怎樣薄、怎樣透、怎樣柔軟精緻又美麗。但八紘穌浥搖頭，聲稱他無法想像。北冥皇淵垂下頭去，又很快地抬起來。“像一條河，穌浥，像一條河！”他叫起來，“河裡盛滿銀色的寶石，閃銀和碎鑽在河裡流淌——這裡有這樣的星星，我……我本來想給你看……那樣的星星……”

八紘穌浥專注地注視著他。可我也沒有見過閃銀，沒有見過碎鑽，更不用說盛滿銀色寶石的河流。他想著，但說出口的話卻變了。“那很美。”他平靜地說。

北冥皇淵驟然失語。他已經習慣了，一次又一次地，八紘穌浥反駁他，點醒他的無知和傲慢。可如今，他讚美了，他高興嗎？北冥皇淵不知如何回答，只呆呆地看著他，無意識地，那句話飄出他的口中。

“你比星星更美，穌浥。”他喃喃道，“我……我可以冒昧地，吻你嗎？”

八紘穌浥沒有答話。半晌，他緩緩闔上眼睛，臉偏轉向遠方。“皇淵，”他靜靜地說，“河邊，是螢火蟲嗎？”

北冥皇淵沒有扭頭，他依然望著八紘穌浥，情不自禁地傾身過來。“我想吻你，穌浥。”他輕聲道，神態宛若癡迷，“你能不能……多看看我？你多看我一眼，求你……我願意……把我的命也給你。”

八紘穌浥平靜地坐著，穿戴著他的沉默。“少爺，你受風了。”他回答道。北冥皇淵於是終於清醒過來，一個激靈，直起身來。“我……我失禮了。”他匆匆忙忙地說，為了掩飾尷尬而站起身來，岔開話題，笑道，“螢火蟲……穌浥，你想要螢火蟲嗎？我去幫你捉。你在這裡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他說著，站起身來，跑出兩步，又跑回來，把富貴的大衣蓋在八紘穌浥身上。“你別跑，穌浥，等我一會。”他大聲說，反復確認，“我馬上就回來了，我給你捉螢火蟲回來，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他跑下山崖，靴子將枯朽的草木踩得沙沙作響，最終消失在黑暗中。

這是八紘穌浥，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北冥皇淵再也沒有回來。

天將明的時候，燦亮的閃電穿破雲層，緊隨其後的是呼嘯的暴雨。八紘穌浥披著北冥皇淵的大衣，走下山崖，一步一步走到河灘去。枯水八個月的河道彙聚起涓涓細流，河灘化為一片爛泥地，被無數的馬蹄印踩得稀爛。八紘穌浥跌跌撞撞，在蒼白的雨幕裡順著足跡走，最終在泥中撿起一把匕首。

一把有人曾想送給他，卻被他拒絕了許多次的匕首。

紊劫刀打著燈籠，用蓑衣遮著身體，大聲叫喊八紘穌浥的名字，終於看到河邊孑然獨立的人影。他大罵著，快步沖過去，把他攏到蓑衣之下。

“這麼大的雨，你不回去，站在這裡淋，想死不用這麼直接！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大晚上的不回家！！”他怒道。

八紘穌浥轉過身，沉默地示意。

“看，伯父，”他說，“河道漲水了。”

紊劫刀絮絮叨叨埋怨了他一路，從大晚上不回家到站河道那麼近也不怕被沖走。一路抓他回他們新建起的棚屋裡，摁著八紘穌浥烤火，把燙姜水塞給他喝。“下雨了。大旱結束，春耕也會更好過了。”八紘穌浥說。

而紊劫刀把麻巾扔到他臉上，劈頭蓋臉地給他擦，怒道：“雨可以明天再慶祝，還好你小孩運氣好，你知不知道，就在今晚，有一隊兵匪從旁邊經過，沿路搶劫村莊，還抓壯丁。蒼白老小去看過了，十室九空，還好你沒撞上那群人！——誒，說起來，不是那個北冥家的小少爺叫你走的嗎？他人呢？回家了？”

最後一塊石頭砰然落下地去。八紘穌浥無意識地抓緊身上的大衣。噢，原來如此。他平靜地想。原來，他只是被抓壯丁走了。

他不記得紊劫刀又說了些什麼，也不記得自己回復了些什麼。他似乎很冷靜地交代了事情，要怎樣春耕，怎樣利用得之不易的雨，要散播哪些流言。紊劫刀欲言又止地看他，最後站起身來，將他塞到溫暖的被窩裡。

燭火滅了，八紘穌浥側躺在黑暗之中，耳畔暴雨嘩啦啦地傾泄。他躺了很久，身體僵硬，仿佛有什麼東西從體內離去，但他感知不到。最後，有一滴水珠落入他的右眼。八紘穌浥愣了許久，意識到——那是一滴眼淚，自左眼滑落，跨過鼻樑，流入另一隻眼裡。

那是一個衣要真絲、食要八珍，十指不沾陽春水，嬌生慣養長大的小少爺啊。他怎麼，能被抓去打仗呢？

[ 此帖被imous在2021-06-09 13:2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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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1-05-20 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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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星星

八紘穌浥坐在高高的山崖上，平靜地望著眼前的景色。皎潔的月光普照大地，河流在足下奔流，螢火蟲聚集在河灘上，星星點點地跳躍著，鬱鬱青青的草木重新長滿了兩岸，翠青色的農田滿盛豐饒的麥穗，玄黑色的瞭望塔在夜幕中若隱若現。

身後傳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八紘穌浥沒有回頭。昔蒼白走上來，側過臉，看了一眼他的左臂。

“我應該收走你的匕首。”他說。

“我總能找到它。”八紘穌浥回答。

他將手背到身後，將袖子卷下來。但昔蒼白拉住他。“你至少得包紮。”他說，“他們說有一種叫‘破傷風’的東西，北面的戰場上很多人因此死去。”他強勢地拉起八紘穌浥的手臂，強迫他袒露小臂上一道道密佈的窄而細的傷疤——其中有一道正新鮮地滲著血。

但——“不需要。”八紘穌浥說，將手抽回來，用長袖蓋住，“我早晚會死。”他冷酷地宣佈，“時間問題而已。”

昔蒼白於是不再堅持。“西方五鎮投誠了。”他稟報道，“我們的人已經滲入城裡，宗酋，只等你的命令。”

“知道了。”八紘穌浥說。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忽然止住話頭，沉默地仰起臉來，燦爛的星光撥開雲層，坦誠又天真地灑在他的臉上。星子連著星子，漫天繁星流淌為一條鋪滿了碎鑽的河，忽閃忽滅的星河猶如一條閃銀的絲綢，隨著微風輕輕飄蕩，鋪天蓋地地，自天穹垂落到遙遠的地平線。

八紘穌浥安靜地看了許久，低聲問道：“星星像什麼？”

昔蒼白有些不明所以，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星星，又看了看八紘穌浥。

他說：“宗酋，星星只是星星。”

北冥別院的衰敗是一夜之間的事情。那些慣服侍人、聽主人號令的家奴們群龍無首，惶然失措。一開始，有些膽大的開始偷府裡的東西出去賣，管家一開始還制止，後來則每日陷於北冥皇淵失蹤的巨大悲痛中，於是秩序開始亂了。再後來呢？八紘穌浥強勢地接管了別院，沒有名分，民心就是最大的名分。

那年春天，空蕩蕩的北冥別院裡，老槐樹前所未有地開了花。雪白的槐花一串串地掛在濃密的樹葉裡，八紘穌浥站在搬空了的破敗庭院裡，仰起臉沉默地看向槐樹。槐通鬼，民間傳說，槐是鬼樹，亡者的靈魂化為鬼槐。槐樹開花，是北冥皇淵回來看他了嗎？那，他會恨他嗎？八紘穌浥不敢想，也不願想。他只是沉默地，繼續走下去。

八紘穌浥遣散了僕從，包括那個傷心的老僕——他送他回城裡去養老——然後發賣了北冥皇淵的家產，一件，又一件，盡數換成藥品、食物，乃至槍支。他救濟平民，壯大鰭鱗會，開設所有人都能參加的蒙學，將鰭鱗會的福祉帶向更多的地方。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傳唱他的名字，在被欺辱時，在被壓迫時，被奴役、被傷害、被掠奪時，他們抬起燃燒著憤怒的眼睛，一遍遍地念出那個名字——八紘穌浥。

鰭鱗會是一把鋒銳的匕首，悍然攪動昏沉的舊秩序，將天刺出一道裂痕來。而八紘穌浥則是匕首最為尖銳的鋒芒。他冷酷而果敢，理性又堅定，毫不畏懼地帶領著所有願意追隨他的人們，去在天地間建立一個自己做主的新秩序。那些屬於八紘穌浥的特質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可動搖的“鰭鱗會宗酋”。

他沒有私欲，沒有感情，也仿佛真的沒有心。——如果，除卻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新增的手臂上的刀痕的話。

時間一年又一年地過去，螻蟻的聲音匯成了撼天動地的咆哮，鰭鱗會席捲的浪濤令高高在上的官僚、軍閥或財閥戰慄。一座座城池向他們打開城門，人們割下統治者的頭顱，挑在旗杆上歡天喜地地迎接他們。

八紘穌浥緩緩穿過人群，警衛們正努力推開擁擠的人潮。他本該坐汽車來，減少一些安保的危機，但八紘穌浥不願乘車，他要與他的土地與人民永遠在一起。他受邀來這座新歸附的城，商談一批俘虜的處理辦法——紊劫刀不知該如何處置他們。於是八紘穌浥走進戰俘營，嚇破了膽的俘虜們倉皇地躲在一起，偷眼看他，有的哭嚎著，奔上來跪在他腳下，敘說自己被抓去打仗的苦楚，以及自己絕對的忠心。

八紘穌浥就在那時看到他——孤零零地縮在角落裡，佝僂著背蜷成一小團，遮著臉，背過身去。他一下子頓住步子，下一秒，八紘穌浥大步追上去。“你！過來！”他喝道。那戰俘似乎嚇壞了，含混地叫著躲避，抱著頭一瘸一拐地跑。八紘穌浥伸出手去抓他，但他一把把八紘穌浥的手推開，昔蒼白箭步沖上去，扭住他的手臂，將他一把制服。

“奸細？”昔蒼白問。

八紘穌浥怔了一瞬。“不，放開他。”他吩咐道，走上前去，想讓那個人抬起頭來。但他一被鬆開，就緊緊地捂著臉，垂著腦袋又轉過身去。“讓我……看你……”八紘穌浥說，聲音帶著一絲些微的顫抖。

他將手覆在那人的手上。許久，戰俘終於慢慢松了力氣，猶疑著，放下手來，沾滿了血與污漬的額發後，一雙小心翼翼的眼睛抬起來，一點一點地，望向八紘穌浥。

長久的對視之後，八紘穌浥忽然顫抖著深吸一口氣，隨即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皇……淵……千萬人中，我一眼認出的人……他思緒混亂地想。是蒼天有眼，將你奪走後，竟然……竟然又還給了我……我的……皇淵啊……千言萬語，一時竟而堵塞在喉口，一字難言。要與他說什麼？要怎樣見他？八紘穌浥的腦海裡，一片紛紛雜雜的思緒。

半晌，八紘穌浥輕聲道：“小少爺，星星……真的像……盛滿銀色寶石的河流……”

那一瞬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北冥皇淵被送到鄉下別院的事情，八紘穌浥不知道。他那天早上照往常一樣，揣著北冥皇淵送給他的《千字文》、習字本和毛筆，走到北冥皇淵的小院裡去，找他讀書。

但屋裡一個人都沒有，未被收走的東西散亂地攤了一地。八紘穌浥走上去，從繃帶和翻倒的藥瓶裡撿起一本泛黃的書冊，撣了撣灰。

那是一本佛經，上面許多字他都不認識，也不能理解。但十多年後，那些佛偈忽然又鮮活地跳到他的眼前。那句話寫著——

愛若予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06 墳

八紘穌浥坐在桌邊，靜靜地看北冥皇淵狼吞虎嚥。他看起來餓了很久，上一口還沒咽下去，就伸手去抓下一口。八紘穌浥飲食簡素，時至今日也未曾放棄粗茶淡飯的食譜——以此提醒自己永遠銘記苦難。但北冥皇淵呢？他是連八味酥烤過了時辰都能吃出來的舌頭，那樣挑剔，一分不足便不吃，何時變成了這樣？

八紘穌浥不知道，他的心絞成一團。你吃點好的。他想，話卻梗在心口。“穌浥，你吃點好的，趁熱吃！”那樣鮮活的話語又跳到他的眼前，北冥皇淵擠過人群，將噴香的肉餅塞給他。自己已經能夠果腹，他為什麼眼中仍是憐惜？八紘穌浥終於理解，那種痛楚真實地撕扯著他的心。

北冥皇淵全然未覺，高高興興地同他說話。他似乎一點沒變，只是八紘穌浥敏銳地察覺他眼中滑過的失落。“穌浥，”他問，“你做大官了，怎麼還吃這種東西？”他抬起眼，那種純淨而柔軟的神情穿透他們失落的五年光陰，直直地插進八紘穌浥心裡。“你怎麼不好好待自己？”北冥皇淵心疼地問他，“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八紘穌浥沒有開口，紊劫刀推門進來，用不銹鋼盆盛著一碗麵條，上面疊了半個饅頭。“謔，這小子果真把你的份都吃完了。”他說，“還好我想得周到——兄弟們勻給你的，免謝了！”

紊劫刀離開了，而北冥皇淵愣了一下，隨即驚惶地抬起頭來。“穌浥？”他小聲地問，不知所措地推開碗，“我、我吃的是你的飯嗎？你們的飯也是按人頭算的嗎？我……我不吃了，我飽了，你吃。”

八紘穌浥望著他，眼淚慢慢地落下來。他拿起紊劫刀拿來的飯盆，推到北冥皇淵的面前。

“我不吃了。我飽了，真的，哈，我好得很。”北冥皇淵說，將飯盆推回去，“你別哭，別哭——我錯了，我該先讓你吃，穌浥，我、我不知道，我以後給你做飯好不好，我不該吃你的東西……”

“北冥皇淵。”八紘穌浥說，叫他的名字，“你要我開心嗎？”北冥皇淵微愣，點了點頭。八紘穌浥將碗推回去，一字一頓道：“你吃，你吃飽了我就開心。”他頓了頓，偏過頭去，伸手抹了一把臉，聲音低低地掩在顫抖的鼻息之中，“——吃啊……皇淵，你多久……沒吃過飽飯了？”

北冥皇淵茫然地看他。“吃。”八紘穌浥說，“少爺，這是交易——我總是遵守承諾，不是嗎？”於是北冥皇淵終於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抱過碗，確認道：“那……那你別哭了，你別哭。”

八紘穌浥於是監督著他吃下足夠的食物，才接過他的筷子和碗，吃掉剩下的那些。北冥皇淵似乎想和他聊天，語無倫次地說起自己在瀏陽打仗時看到的有著藍色大翅膀的蝴蝶，又說漏嘴一樣止住話頭，慌亂地別過眼睛，從懷裡掏出幾張破爛的紙，給八紘穌浥看他寫的詩。

那是一首浪漫的情詩，寫著士兵回到家鄉，看到自己曾愛慕的賣花的姑娘，想和她說話卻又不敢，最後買了一支花的故事。但紙的下半部分被血洇沒，北冥皇淵匆忙遮住血漬，解釋道是他一個室友的血，隨即又怔住，半晌，默默收起信紙來，喃喃道“我不該給你看這些”。

他似乎真的說不出話來了，笨嘴拙舌地，眼巴巴望著八紘穌浥，眼神眷戀地纏在他身上。難耐的沉默持續了許久，八紘穌浥突然開口道：“可以。”

北冥皇淵愣住了。“什麼可以？”他小心翼翼地問。

“你不是問我，可不可以吻我嗎？”八紘穌浥平靜地說，“可以。我允你了。”

北冥皇淵沒有動作，呆呆地，甚至屏住了呼吸。八紘穌浥耐心地等了很久，終於站起身來，傾身去吻他。

一次短暫的親吻遠遠不夠。於是短暫的喘息後，八紘穌浥兇狠地把北冥皇淵按在椅子上，給了他第二個吻。最後，他緊緊地擁抱著失而復得的愛人，將臉埋在北冥皇淵滿是硝煙、鮮血與泥土味的頸窩裡，失聲痛哭。

清晨的曦光穿過槐蔭，樹梢上傳來嘰嘰喳喳的鳥鳴。八紘穌浥牽著北冥皇淵，踩踏過青草地的露水，登上小小的山丘。

“你沒有成婚嗎？”北冥皇淵問道，“你是大官了，沒有考慮……成家嗎？”

“我的心裡，沒有地方放妻子和家。”八紘穌浥淡淡地回答，“八紘穌浥的心，天下人平分九鬥。”

“啊……”北冥皇淵尷尬地笑了一下，歎氣道，“穌浥，你總是這樣，當年也是……只是，你心裡裝的東西太多了，穌浥，你很累——你應該多分一點心思，在自己身上。”

八紘穌浥沉默以對。“你為什麼不問問最後的一鬥去了哪裡？”他回答道。

北冥皇淵遲疑了。半晌，他岔開話題：“穌浥，你帶我去哪裡？……這是什麼？”

“你的墓。”八紘穌浥回答。

“你幫我立的嗎？”北冥皇淵笑嘻嘻地說，“哇，你為什麼不署名？穌浥，你應該補上去——立碑者，愛人八紘穌浥——那又是什麼？”

“我的墓。”八紘穌浥說。北冥皇淵回過頭來看他。

八紘穌浥慢慢地走過去，攬住他，疲憊地，將頭靠在他的身上。“你的匕首，還你。”他低低地說，“終於……物歸原主了。”

“穌浥……”北冥皇淵把他抱進懷裡，輕輕叫他的名字。

“八紘穌浥的心，天下人平分九鬥。”慢慢地，八紘穌浥輕聲重複這句話，“餘下一鬥，由你獨佔。皇淵……我的心只有那麼大，放下了你，怎麼……還放得下別人……”他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漂浮在北冥皇淵的氣息之中，心神一片寧靜，“八紘穌浥此生，無憾於所有所做之事，唯獨虧欠一人……”他低聲說，“皇淵，你應該恨我……”

然而北冥皇淵靠著墓碑坐下來，把他抱在懷裡，安撫地拍他的脊背，像在哄一個孩子。“可是我沒有錢了，”他答非所問地道，“我沒法為你籌糧，沒法幫你籌措藥材和武器，穌浥，我幫不了你，我……我換不起你的愛。”

“你早已換到了。”八紘穌浥說，“想——看我笑嗎？”

北冥皇淵眨眨眼睛，怔怔地點頭。

“那你親親我，少爺。”八紘穌浥說。

北冥皇淵把他擁在懷裡，在槐花下吻了他。八紘穌浥於是笑起來，輕柔地啄他的唇角。

“你看，你換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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