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0.14 【戚寒雨X涂萬里】戚涂，原劇衍生，我死於今夏，5F結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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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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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8)

樓主發表於: 2020-12-27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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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4 【戚寒雨X涂萬里】戚涂，原劇衍生，我死於今夏，5F結局篇

一

金刀，七斤六兩，齊頭，刀柄纏半尺紅布。

神嘯刀宗有山，又高又陡，涂萬里第一次上山，坐冶雲子的手臂，看見這把刀，厚實堅硬，拖著柔軟的綢子，金色和紅色，和天一個樣。但拜師禮在第二天，沒有傍晚入宗的道理。

他生出點閒情，這無奈裡生出的懶惰，促使他轉得緩慢，一直閉著眼睛。

殺人者驚惶。

在師父懷裡，他死得沒一點聲音。

“已有之神，後必再臨；已有之生，後必再死；已有之事，後必再行；已有之爭，後必再止：萬始無新，謂之，長合門。”

二

他復活得鬼祟，不敢出氣，不敢長哭，月光鍍得他像死了，他也覺得死了，摸著胸膛，自右肩向左肋，柔軟的肉，健實的骨，包著溫溫的還會跳的一顆心，他方確定自己活了。

又活了？

第幾次了？

榻上的席子，摸著是新的。他沒穿裡衣，卻渾身的汗。

他又死了，但又活了，每一次都是死。戚寒雨殺他，那麼正義，那麼無辜。

他以為自己不憤恨，可月亮好冷，照得他滾燙的心要涼下去，難以捉摸、好不容易跳起來的心要涼下去……

不行。

不行！

刀在床邊，伸手就能摸到，他沒去查探。便宜師兄死沒死他不關心，也不想知道是哪一天，屋門與後山間似乎有一條流水，推著他向那兒走。

路有點崎嶇，他直直往山上闖，顧不得算計。他清楚戚寒雨每一個習慣，果然戚寒雨就在那裡。跟前幾次都不一樣，這是事情還沒開始時，他還會在夜裡練刀的日子。

少年在樹下面，山裡飄著白花，月光出來，幾十裡的清霜。

“師弟？”

多餘的話，都是多餘的話。你殺我，我也要殺你。

刀尖的一抹光，破開恨意的閘，所有的驚懼和痛苦，都要悉數施予他身。涂萬里揮刀。

“師弟！”

凋楓的名字起得不副其實，它十分秀美，拔出來更像一把劍。

碎星和它打在一起，不分伯仲，戚寒雨刀路乍見凶厲，再之後卻只餘畏縮，殺機藏在仁懦之後，卻非人的錯處。

沒有刀不為殺人。

銀光月光閃在一處，涂萬里沒看凋楓，他在看凋楓的主人，找他的眼睛。目光交匯的時候勝負定了，戚寒雨展眉，他舒了一口氣，以為看見了釋然，殊不知那是絕望之後的絕望，戚寒雨收了刀。但涂萬里沒有。

涂萬里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要殺他。

他沒辦法對任何一個殺了他的戚寒雨解釋，更遑論一個還沒殺他的戚寒雨？

“師弟……”

這應該是你最無辜的時候。

涂萬里走過去，右手滴著紅，眉眼低垂，看戚寒雨倒在樹下。他蹲下來，把凋楓刀扔得老遠，刀落下又振掉幾捧白花。白花掉在少年咧開的衣襟很快就紅了，他望著死人，戚寒雨躺在白色的小花裡，涂萬里捂住他的眼，然後就有眼淚滴在手背上。

很燙，手心也還溫熱。

白花堆滿了，一層又一層像要把他們埋葬，涂萬里趴在死人身上，血順著衣服往他身上爬。

他忽發覺自己只帶了一把刀，即使左手完好無損。

三

月亮吵醒了他。

腦子裡像沉了石頭，涂萬里扶著牆，巡夜的弟子不怎麼過來這邊。他側耳聽不見屋子裡姚百世的呼吸，鬆口氣，直覺時機未到，又不曉得是什麼時機。

循環往復，沒有終始，輪回的地獄。

突然有人喊他。

這可真嚇了一跳，即使知道這裡的戚寒雨活著，他也沒做好見他的準備。

“戚師兄能者多勞，月上中天還在整理雜物。”

“這麼晚萬里師弟沒有休息嗎？”

“師兄不也同樣？”

“師尊命我修補殘破刀譜，今年黴爛的部分太多，蟲子蛀得厲害，整理多費了時間。”

“我被你吵醒了。”

涂萬里心緒平靜得詭異，這平靜讓他不安，便決定不可放過眼前的消遣。

戚寒雨抱著木匣，低著頭。倉庫在神刀宇的另一邊，他繞道這裡，本是不想被巡夜的師兄弟碰見，誰知避得開一群，避不過最怕見的這一個。

“對、對不住。我下次注意。”

“師兄習慣晚睡。可我不習慣。”

“抱歉，我平時戌時便睡，今天謄抄卷宗莫名失神，剛剛才醒，不小心打擾了師弟。”

夜深了，涂萬里看不清他的神情。“一本刀譜要抄幾份？”

“三份。除內庫收藏，還需一本備案，一本外借，一本留閱。”

“你抄到第幾份會厭煩？”

“最多抄過七遍，我不厭煩。”戚寒雨如實回答。

“我是問你抄到第幾遍會煩！”

“目前為止，沒有厭煩過。”他不理解涂萬里為什麼生氣，或許是幾個時辰前的那場恩怨，對方怒氣未消，又或許是自己真的擾人清夢。

“師兄真有耐心。”

“過獎……”戚寒雨等了一會，見涂萬里沒開口的打算，便想離開，但離開前他多問了一句，“萬里師弟最近有無聽見什麼？”

“還能聽見什麼？”涂萬里皺眉。

“沒什麼，師弟夜安。”

戚寒雨急匆匆走了。

涂萬里留在原地，抬望明亮的月盤，遠山的剪影朦朧，仿佛幽暗的屏障。他想起來現在是哪一天，今晚姚百世會死，然後明晚駱千秋會死，無常元帥逮著刀宗殺人，他會輸給戚寒雨，然後自己又會死。

他被這輪月照得發冷，不知道為什麼這夜如此漫長，仿佛永遠不會結束。

第二天，吵鬧聲蔓延到屋內，分不清是千金少的聲音，還是冶雲子的聲音。

姚百世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師叔，現在的關鍵是找人……”

“萬里怎麼會生病！百世怎麼會失蹤！一定是有人搞怪，對了！西江橫棹！就是西江橫棹，他想綁架我的徒兒好讓他的兒子參加天元掄魁！”

“這剛剛過去一天，我們上山尋人也許還找得到，師兄他不會做這種事情……”

“千金少！你該不會真的相信有無常元帥吧！騙小孩的把戲，百世就算做錯事也輪不到外人管教！千秋！千秋……”

聲音太大了。有些吵。

戚寒雨掩緊門，屋裡才安靜些。涂萬里睡得不安穩，時不時翻動身體，現在眉頭稍稍舒緩，想是剛才也苦於雜訊。

戚寒雨清晨回家，聽說宗門出事匆忙返回，進神刀宇剛好撞上氣頭上的冶雲子，被安排來照顧生病的師弟。

屋子乏善可陳，窗紗很乾淨，涂萬里淺淺睡著，額頭的布巾剛換，戚寒雨靜坐了一會覺得無趣，看見碎星靠在床邊，想靠近點兒，突然被捉住了手腕。

“師弟？”

袖口被虛握，全然是下意識的反應。

人沒醒，戚寒雨確認了狀況，不再出聲，掰開涂萬里的指頭，小心地塞回被子裡，手心摸著還有點燙人。

果真不能晚睡，自己的頭也悶悶的，涂萬里想，不然師弟昨晚還生龍活虎，怎麼今早就生病了呢。

師尊和師叔祖在外頭爭執，他腦子裡卻全是近日連篇的怪夢，和天元掄魁沒半點關係。

“戚？戚寒雨？”

“師弟你醒啦。”戚寒雨看師弟愣愣的，解釋道，“你昨晚發了高熱，感覺好些了嗎？”

“咳咳，咳，你，你不去找獨眼龍？”涂萬里病得渾身酸軟，滿臉的詫異。

“為什麼要去找獨眼龍前輩？”戚寒雨疑惑，他拿來兩個軟枕墊給師弟靠著，涂萬里躺回床榻，閉眼思索了一會，說話鼻音很重，“師尊呢。”

“先吃東西吧。”

“吃不下！師尊在哪？”

“師弟，你剛醒……”

“我問你師尊在哪！咳咳——”

“萬里！萬里！”冶雲子應聲而入，沖進屋子抱著涂萬里高喊起來。

千金少綴在其後以手扶額，滿無臉奈。屋裡金刀仙翁又倒苦水，千金少朝門邊遞了眼神，戚寒雨心領神會，放下粥碗退出了房間。

神刀宇空房不多，但人手更少，神嘯刀宗建在嘯刃峰下，與周圍村鎮稍有距離。

“師尊，姚百世師兄……”

千金少伸手止住問詢，道：“凶多吉少，駱千秋也找不見，你和涂萬里近日留在神刀宇，天元掄魁前別出去，避免意外。”

“是。”

“人病得嚴重嗎？”

“剛才醒了，看情況精神尚好，沒有特別嚴重。”

“唉，就好。你師叔祖年紀大了成天胡言亂語，別放在心上，幸好萬里沒事。其他師兄弟你不必操心，一切有我。你父親也不是那種人。”

“是，我明白。”

“還有，徒弟仔，你年紀尚輕，資歷不夠，遇事等我們回來處理，知道嗎？”

“師尊，到底發生何事？”戚寒雨直覺氣氛凝重，日上三竿，不見暖意。

“沒什麼，大事將近，你要留神。”千金少避而不談，只是飲酒，“宗內有怪事？”

“不曾聽聞。”

“如此。”千金少放下酒碗，日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我出個門。”

藥味濃郁，涂萬里坐在床上皺眉，戚寒雨進屋時冶雲子已經走了，說是要去找父親算帳……他搖頭歎氣，看見師弟蔫乎乎地坐著，像個霜打過的茄子。

“再睡一會？”

“不用。”

“吃飯嗎？”

“吃了。”

“再來點？”

“不必。”

戚寒雨不知所措地站著，杵得涂萬里心裡窩火。

“你站著幹嘛，礙眼。”

“嗯。”戚寒雨在床邊坐下。

“離我遠點！”

“好。”他又找了一把椅子。

“你……咳咳咳。”話說多，嗓子開始痛，他咳得向後倒，被人中途攬住，戚寒雨怕他撞上床柱，跑過來摟他，這姿勢過於親近了，他們平時顯然沒有這樣的親近。

涂萬里有心掙開，卻無力反抗，他咳得腦袋嗡嗡響，剛才師尊跟他說兩個師兄失蹤，自己要跑去找西江橫棹對質……莫名的恐懼感籠罩住他，為什麼他會生病，為什麼這次不一樣？

“師弟……”戚寒雨擔憂道，感覺到抱著的人在打顫，“我去找兩件外衣。”

“免，你告訴我，昨晚到現在，一共發生了多少事。”涂萬里攥緊他的領子，堪稱咬牙切齒。

戚寒雨如此這般複述了一遍，涂萬里靜靜聽著，外頭不知何時暗了。戚寒雨起身開窗，看看濃密的烏雲，“沒什麼事……要下雨了。入秋這樣的雨真罕見。”

涂萬里縮回被褥，心亂如麻，上一次沒有下雨，但這次下雨了，“你見過獨眼龍了。”

戚寒雨停頓，“見過了。”

“他誇你了對不對。”

戚寒雨沉默。

“他誇讚你的資質，並且認為你是神嘯刀宗最有資格參加天元掄魁的弟子，是不是？”

“師弟……”戚寒雨深呼吸，“獨眼龍前輩不是這個意思，只因劍宗千金的仙舞劍儀是我代師尊出席，前輩出於禮貌才有此一說。”

“你在騙我，還是騙你自己？”涂萬里笑，他病得渾身發冷，胸膛裡的一顆心卻又騰騰地熱起來。

輪回數次，他看清了，所有人期待的一直是夜雨凋楓，是戚寒雨，所有人都在等明珠出塵，天才的故事裡沒有他的位置。

屋裡悶熱，戚寒雨垂頭露出一個自輕的笑容，他不能理解涂萬里突然的苛刻，“萬里師弟一直是天元掄魁的候選人。”

涂萬里眼睛充血，直勾勾地盯住戚寒雨，使得戚寒雨把本來想說的話吞回肚子。戚寒雨覺得自己實在好笑，和這個活在眾星捧月裡的師弟有什麼真心話好說呢？只是那眼神，他是真的恨我。

“你多休息。”

“你剛才想說什麼？”涂萬里語意森然。

“沒什麼。”他恢復沉懦的視線。

“把你剛才想說的話說了。”

“沒有。”

“戚寒雨！你難道不知自己這幅樣子很可憐嗎？你不知道這幅可憐模樣多遭人恨嗎！你以為自己了不起嗎？”涂萬里暴起，他想掐他的脖子，卻只是將人撲倒，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上一世自己殺他，洩憤之餘，哀痛也湧出來，哽在喉頭。

戚寒雨沒有反抗，和上一世一樣，他沒有反抗，眼神也未有太大變化，他能承受比這更深重的惡意，這惡意可以比外人想像的還要更深。

柔軟、懦弱、熟悉的視線刺得人心裡疼痛，壓抑著天資，驕傲之下的自我卑賤，涂萬里差點就要對他吼出來，你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嗎？你真的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嗎？到底是真的以為自己沒有，還是在等待標準都消失的、更名正言順的時候呢？

高熱讓他眼神迷蒙，他想大吼，也想長哭，他努力過，但不論是順應還是反抗，都是一樣的結局。

戚寒雨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驚到，心裡卻未有什麼漣漪，也許是沒了日光氣氛太昏沉，也許是師弟語氣太淒厲，他躺在冰涼的地板上，扶住憤怒的涂萬里，輕輕地回答，“我這樣做，你不開心嗎？”

大雨就這樣落下。

雨聲嘈雜，屋子裡漆黑，戚寒雨把涂萬里抱回床榻，一下又一下順他的背，“刀宗上下，一直都不喜歡我。父親不支持我練武，除了師尊，也沒人告訴我以後該怎麼辦，我有肖想過參加天元掄魁，但是，我不清楚自己是什麼資質，不敢想得太多。”

涂萬里的思緒隨著他的描述飄去了遙遠的前世，那次是意外。他想見第二天日出，夜遊卻發現月華如練，長鋪百里，山上滿是白花，戚寒雨站在其中，一次又一次揮刀。

戚寒雨安撫完師弟前去關窗，燭火搖曳升起，“我很感激獨眼龍前輩，他讓我知道，自己也可以有資格……”

涂萬里神情鈍滯，憤怒耗人心神，他不再搭理戚寒雨，這人什麼都不懂，不值得自這樣動怒。

戚寒雨卻像第一次見他，欲言又止。

“有話快說。”涂萬里犯困，漸漸睜不開眼睛。

“不了，師弟來休息吧。”少年恢復往常乖巧模樣，說話輕聲細語，屋外的雨又大了，涂萬里漸漸睡進一個潮濕的詭夢。

戚寒雨在床邊看他，將棉被掖緊。他覺得今天的師弟很陌生，不像自己原來認識的那個。或者，他們本就是同宗的陌生人。

外面的雨越來越大，師尊還回來嗎？

歌謠由遠及近，隱隱約約。

“已有之神，後必再臨。”人影閃過窗戶。

“誰？”戚寒雨面色一變。

“已有之生，後必再死。”聲音掠過木門。

“出來。”凋楓上手，他放緩呼吸，涂萬里依舊睡著，臉頰酡紅。

“已有之事，後必再行。”歌謠在屋內回蕩。

額角落下一滴汗，來人語義不明，行動不善，戚寒雨不敢輕舉妄動，仔細分辨著對方的位置，大腦飛速運轉，師尊外出，刀宗內部空虛，假使自己身死，可以留下什麼作為訊息嗎？

“已有之爭，後必再止。”

劍長三尺。

他轉身格擋，因為聲音正來自背後。

“哼哧哼哧……”

涂萬里在雨裡艱難地挨著，漫無目的地走，雙腿像灌了鉛，天地陰沉沉的，山路泥濘，樹木高得沒有頂點。

我在哪兒，為什麼會在這……他雙眼腫痛，倒在爛葉堆裡，我不是在刀宗嗎？戚寒雨……戚寒雨呢？

雨不留情，太冷了，他抱住肩膀，歇會吧，歇會再走。可忽然有個聲音告訴他，差一點，就差一點……

“你說什麼？”他虛弱開口。回答他的是嘩啦啦的雨聲。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了！說話！”

快，快，差一點，就差一點……

“胡言亂語！”他腳步虛浮，碎星刀突然在手，踉蹌朝雨裡砍了一道馬馳殘陽，卻把刀甩了出去。

“可惡，你是誰。”

他錘打地面，在爛泥裡摸索，沒找到碎星，卻碰到了另一把刀。堅硬厚實，金色，很重，刀柄還有浸滿泥漿的布條。

“師尊？”

涂萬里呆住，捧著金刀，不知所措。

雨裡突然傳來詭異的歌謠。

“已有之神，後必再臨。”

那聲音在歎氣，說來不及了。

“不對。”不是這樣的。他覺得腦子裡充滿了紛雜的片段，他記得自己一直在死，他也記得自己一直在活，但是，自己是怎麼死，又怎麼活的呢？

“已有之生，後必再死。”

如果輪回是為了讓自己體驗絕望，那麼為什麼這一次不同？姚百世的屍體不見了，沒有人去找獨眼龍，自己生病了，師尊直接找西江橫棹，戚寒雨和他待在一起。如果只是為了絕望，有必要如此大費周章嗎？輪回的目的是什麼？他怎樣才能活下來、回到正常的世界？

“已有之事，後必再行。”

他開始向山上跑。暴雨，病痛，崎嶇，都不是阻礙，他發覺身體很輕，很快被一樣東西絆倒。涂萬里去摸，那是嘯穹刀的長柄。

“刀宗。”千頭萬緒，他記得每一次殺他的都是戚寒雨，但真的是戚寒雨嗎？

“已有之爭，後必再止。”

終於，他看見了，山頂雨幕中，一座破落的寺院，終於讓他找到了。

那個聲音在歎息，太遲了。

“萬始無新，謂之，長合門。”

涂萬里想起來這裡是一個夢，那刀追上了他，他低頭看，刀身秀美精緻，銀白色，染上鮮紅的血，被凋楓刺破的白花正簌簌落下。

“戚寒雨……”

小小的白花落在雨地。

他又一次失敗了。

“萬始無新，謂之，長合門。”

刀宗像是被雨幕隔絕了，神刀宇死寂，戚寒雨死在床邊，雙手空蕩。凋楓直插在涂萬里胸口，血順著碎星一直流到地上。

大門洞開，鉸鏈淒淒慘慘地低吟，屋外狂風暴雨。

四

箱底的書發了黴，刀譜都花花綠綠的，書庫裡尚有一些竹簡，不知記載了什麼。戚寒雨尋到空闊的一塊地，卸下凋楓，放下燭臺和卷宗，剛剛竟然睡去了。明明千金少意在讓他學武，他卻認真謄抄著典籍。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戚寒雨！”庫門被哐當踹開，角落的燭火一抖。

戚寒雨轉身。

涂萬里站在門外，神色凝重，“你，跟我上山！”

“現在？”

“現在！”

“可是我還要……”

“你去不去？”

說不清為何同意，戚寒雨拿刀熄了蠟燭。山林露重，涂萬里步履匆匆，半是疾走半是跳躍，戚寒雨聽見鞋在泥上打滑，上前一扶，“當心！”

涂萬里沒話，停下來直勾勾地看他，眼睛裡有刀子。今晚沒月亮，涂萬里輪廓昏暗不明，戚寒雨鬆開手退後半步，片刻後才問，“師弟？”

他不應聲。

“你怎樣了，為何這麼看我……”

“我討厭你。”

戚寒雨一愣，下意識想說對不住，但這話沒頭沒尾，怎麼回都不對。

涂萬里看他近在咫尺，左邊垂下一縷發，遮著小半張臉。這人走路習慣含胸，右眼總是眯起來，仔細瞧臉兩邊不對稱。他弄不懂，這臉如何就討了長輩歡心？可能是嘴吧？戚寒雨天生嘴角上揚，抿唇時讓人覺得乖巧。

“與你無關。”涂萬里還看他，在心裡數落，將人罵了幾遍，氣消了才走。

戚寒雨知他有怨，默默跟上。兩人前後腳，在嘯刃峰密林裡穿，涂萬里腳步又有點急。戚寒雨不知終點，只能跟著。他有些困，忽發現路很熟悉。

涂萬里一出密林就攥緊了刀，戚寒雨抬眼見那棵樹，它生在空闊的山腰，是百年的古木。今夜飄飄白花，樹下多了一座寺院，古樸破落，匾額倒折。院門突兀地開著，中庭隱約有一鼎大爐。

兩人對望，戚寒雨讀到了恐懼，他陪涂萬里上山是討好他，但涂萬里眼中的恐懼既讓人不安，又讓人生氣，即使這些心思都輪不到戚寒雨，他還是邁步搶在涂萬里前頭。

涂萬里發覺戚寒雨背影陌生，是了，這人總是落寞退場，鮮有這般少年意氣。

“喂，逞什麼英雄。”恐懼烙在腦子裡，涂萬里不好解釋，也懶得解釋，輪回和當下，哪個都荒唐。

戚寒雨語調平和，“沒關係，我走前面。”

“你不怕我背後捅刀？”

戚寒雨乾笑，“不會的。”

“那戚師兄——”涂萬里把迷茫藏在黑夜，脆弱冒頭便被扼殺，前路只有一條，還有少年模糊背影，連武器都不清楚。

“你會殺我嗎。”

“不會的。”戚寒雨疑惑，“萬里師弟？”

“沒什麼。這廟有古怪。”涂萬里壓下苦澀，抽出一把碎星在右手，刀尖下沉，“走吧，別拖後腿。”

戚寒雨笑說，“好。”

陰風陣陣，無月無星，寒夜唯一的光，停在少年刀上。他們小心地接近，寺廟不大，約莫只有三進，制式中正，匾額折斷了掛在上面，大門敞著，被風吹得嘯叫，涂萬里聽得心慌，踢石子把門鏈卡了，戚寒雨留守屋外以防變故，他則用刀探路，走了進去。

堂屋前後的門都開著，但今夜昏黑，又是野外，涂萬里實在是看不清，只感知到地磚殘破，下腳格外留心。碎星碰到一叢又一叢雜草，他推測這裡荒了起碼有五十年。

戚寒雨密切關注涂萬里的舉動，順帶打量周圍，附近是他練刀之所，今夜兀自多了間破廟，說不心驚是假話。剛才師弟的言行也很奇怪。

廟頭其實不高，戚寒雨站在門外能看到中庭的大方爐，應當是插香的地方，再之後的正殿隱在一片濃稠的黑裡。

他看得入神，突聽見涂萬里發號施令。

“帶火沒？我們進去看看。”

神刀宇中，無人的書庫，角落的燭臺幽幽燃起，找得屋內一片明亮。

千金少從神刀宇外趕回，半途想起徒弟仔，繞路到書庫探頭，見窗戶亮著十分受用，心滿意足回了後屋。道上抓了幾個巡夜弟子詢問近況，確定沒有怪事發生，叮囑他們換班時要把書庫裡的人趕去睡覺，接著推開了冶雲子的門。

老頭蹲在廳裡，面前擺一個銅盆，眼裡映著消失的黃紙，一把一把地丟紙錢，像是要把火壓滅。

“喂喂喂，是在燒祭還是洩憤，紙錢不是這麼丟的吧。”千金少眼疾手快，把多餘的黃紙挑出，銅盆裡火焰一下子竄高，他湊在冶雲子旁邊，“師叔啊，明年就別燒了，很久沒聽說弟子有怪夢怪聲，這麼多年，沒准那東西自己也厭了。”

“你懂個屁！”冶雲子大吼，顫巍巍地添了一把紙錢，“他是刀宗之恥！若他知曉分寸，懂得厭倦，就不可能做出那般傷天害理的事情！”

“對，沒錯，可這多年沒出意外也是事實嘛。”千金少捂耳朵。

冶雲子氣結，指著千金少恨鐵不成鋼，好半天才道，“你沒見過，他絕不是肯善罷甘休的人，若不是你師祖……當年……”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師父在世時也有提起，囑咐我們不要常去後山，尤其是每年這個月份，天元掄魁的時候。”千金少隨手丟一把紙錢，屋裡被這火光搞得瘮人，他站起來抖抖，“小時候還聽他們說什麼怪聲、怪夢、怪歌謠，但近二十年都無事，師叔你自己不也沒跟徒弟講過？”

“豎子無狀！老夫是怕他們年幼害怕，疑神疑鬼不好好練武！”

“講起神鬼——”千金少話鋒一轉，“那廟，真就憑空消失了？”

“你一臉聽書的表情是想氣死我嘛！”

“你不說算了我找師兄去。”

“找那個廢物做啥！坐下！”

“嘿，師叔你快講。”千金少把嘯穹往桌上一拍，分明是聽故事。

冶雲子不知道怎麼罵他，負氣閉眼，許久後問道，“你記得長合門嗎？”

“記得，‘神嘯蒼穹刀，欲盡長門魄’就是他們說的鬼啦。”

“不止。這裡面有一個故事。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僧人誤殺了自己的師父，他因為害怕受罰，所以搶先找佛陀認罪，卻又狡辯說有三千世界，總有一個他不曾殺師，只要不能證明所有的他都犯了一樣的罪，那麼就不能要他悔改。而他又巧言令色，請佛陀予他悔過的法門。”

“這是無賴吧，你確定他是誤殺不是蓄意？”千金少不可置信，“佛祖給他了？”

“給了。”

“嘖，要說我當不了佛祖呢，人家脾氣真好。”

“別搗亂！”冶雲子拍桌，“佛陀給那個僧人的辦法，就叫長合門。本意是讓他不斷重複自己的罪孽，是懲戒的手段。據說等三千世界迴圈完一次，回到第一次殺師之前，此門便破。有一套經專門寫的這個故事，原先刀宗就有，後來被那個人用在邪術上，你太師祖就把那套經燒掉了。”

“因為一個世界只能有一個他，他每去一個世界，就會誤殺師父一次。一旦失敗，就掉入下一個世界？”千金少感歎，“狠還是佛祖狠啊。不對，這個傳說和那個人的惡行有什麼關係？”

冶雲子頓了一頓，“傳說那個僧人的輪回最終結束了，世上就有了紀念此事的長合門寺，也就是後山消失的那座寺院。我不知道那個人想做什麼，他先把僧人都殺了，你師父和師祖不讓我跟去，但我還是去了……那事之後常有宗內弟子瘋魔，一邊大喊一邊流血，直到身亡。解決的辦法據說找到那人的屍骨，但等我們折返，誰都找不到那座廟。現今血不染重回道域，天元掄魁再起，吾擔心他再出事端。”

千金少歎氣，“唉，跟小時候版本沒差嘛，不過聽師叔口氣，我那個無緣得見的叛逆長輩還有活著的可能？”

“他一定死了。”

“嗯？”

冶雲子拍滅銅盆的火苗，“如果他還沒死，我活不到這個年紀。”

千金少正欲再問，聽得弟子在門外報告，“稟宗主，是書庫角落裡的燭臺沒有熄滅，並無人在內中。”

冶雲子不明所以，看向千金少，卻見他一下子嚴肅，沉聲問，“寒雨呢？”

門外弟子遲疑著說，“有人看見涂萬里師兄和戚寒雨師兄一起往嘯刃峰去了。”

冶雲子臉色大變，千金少把嘯穹一背，“來得真巧。師叔你留下，我上山看看。”

“多一個人多份力，老夫也去！”

“去什麼去，你不怕他調頭回來偷家？”

“這……這……”冶雲子難得慌亂，外強中乾地說，“那你記得把萬里也帶回來啊！”

“嗐。”千金少歎氣，有時候真不明白師叔的腦回路，“哪跟哪兒的事。”

戚寒雨身上有半截蠟燭，本來預備抄書時照明用。燭火一起，人的精神微微放鬆，卻照出牆上大片的漆黑，龍蛇走勢，足見殺人者功力。

“血。”涂萬里喃喃。

戚寒雨高舉蠟燭，房梁上也有烏黑痕跡。他想了想，將蠟燭撇開，一半留在屋子裡，自己捏住另一半沿牆根查看。

靠牆的一面草株異常茂密，扒開草根，底下藏著碎骨，看形狀有的很像人。骨頭斷面粗糙，血吃進去，因為年代久遠，幾乎沒有氣味。

戚寒雨研究著刀痕走向，感覺十分熟悉，卻想不起來。涂萬里自看到血跡後就頭暈目眩，喘不上氣，氣氛壓抑得可怕，他聞見熟悉的死亡氣味，連忙跨出門檻呼吸，寺外山野寂寥，一門之隔，兩處天地。

“師弟不舒服？”

“沒事。”涂萬里走回來，平復心境，“這裡出過命案。”

“不止一人。”

“幾個人才夠這麼多血。”涂萬里借地上的小蠟燭，看見地磚縫隙裡也是一層一層的黑色。

“少說也要十人。”戚寒雨皺眉，“我常來嘯刃峰練刀，但從沒見過這廟，不如明日再來。”

“明日？”涂萬里冷笑，進門的屋子對著中庭，方正的大香爐擋住後面的正殿。他抬步就走，“我沒有明日。跟進來。”

戚寒雨無法，只得跟上，掌中的蠟燭越來越短。

中庭露天，院牆高有五丈，地上沒鋪石磚，只在中間擺了一座及閘等高的大香爐，四四方方，似是薄薄一層鐵皮堆就。戚寒雨繞過香爐，被嚇了一跳，正殿內佛陀斷首，斷掉的佛頭橫在佛像的掌心，朝外慈眉善目地笑著。

他感覺一股邪意，站住不動，涂萬里走過來看，厭煩不已，拔刀使了一招魚躍大川，評價說，“裝神弄鬼。”

正殿的佛像金身早已斑駁，被這麼一砍，泥胎翻倒，佛頭滾落了，狠摔在地上。

戚寒雨聲音顫抖，“師弟。”

“做啥，你害怕啦？”

“不是，我想起來了，剛剛屋子裡，有一招就是魚躍大川。”

涂萬里收刀，方才他未細看，只見戚寒雨緩緩道，“殺人者用的是刀宗武學，擬形八法。”

一時靜默。

涂萬里閉目思索。深山古廟，這一次他做了不同的選擇，上一次臨死前聽見“來不及”，這一次他和戚寒雨找到這裡，那這次來得及嗎？殺人者用的刀宗武學，幾十年前，這裡發生過什麼，是誰殺人，又為了什麼呢。

“你覺得會是誰。”

“什麼是誰？”

涂萬里說：“兇手用的擬形八法，幾十年前的殺人案，你覺得現在刀宗裡誰是兇手。”

“用了刀宗武學也不一定就是刀宗人士，沒有證據，不可汙人清白。”

涂萬里才不想聽這種場面話，“是師尊嗎？”

“太師叔……力有不逮，殺人者留下的刀痕，能看出是一流高手。”戚寒雨斟酌用詞。

“是宗主嗎？”

他搖頭，“刀路不同，師尊刀法不如殺人者兇狠。”

“那是你嗎？”

“師弟……”戚寒雨歎氣，他心如亂草，不想開這種玩笑。

涂萬里卻是一下放鬆了，一樁幾十年前的殺人案罷了，大不了一死。“我都有點困了。”

“那我們輪流守夜，這裡古怪，不能直接睡。”戚寒雨知道他不同意回去，也不去觸黴頭。

“戚師兄，你做夢嗎。”涂萬里在中庭踱步，今夜雲月俱黑，諸事不宜。

“有。”

“聽見過怪聲嗎？”

戚寒雨猶豫，“也有。”

涂萬里不笑了，嚴肅起來，“是什麼。”

“已有之神——”

一陣幽幽陰風，大門合上，留在第一個屋子裡的蠟燭滅了。他們對視一眼，戚寒雨眼明手快熄滅殘燭，涂萬里拉住他退入正殿，兩人藏在門後，抽刀靜待。

涂萬里瞪他，張口就來，你傻不傻？

戚寒雨委屈，你問我的。

等了一會，中庭沒有動靜，涂萬里使眼色，戚寒雨心領神會，踢出一枚殿上的碎石。涂萬里緊隨其後，中庭卻空無一物，原先的大香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口井。

“變了模樣。”戚寒雨踩到院中，覺得土地有些潮濕，不似方才乾燥，但他搖頭轉念，心道，不是關注這些的時候。二人皆未察覺，正殿的門檻比之前，嶄新了不少。

他們猶疑著靠近，只見井沿破敗，砌起來的石沿凹凸不平，涂萬里去摸，密密麻麻的刻痕，戚寒雨也去摸，推測一種文字。

“是經文嗎。”他丟下一把土，聽聲音，是口枯井，約莫七八丈深。

“大概。”涂萬里估量井口大小，捏住他手裡的蠟燭就要點火，摸到戚寒雨掌心的蠟油，心裡怪怪的不是滋味，口氣卻不善，“把蠟燭給我，我下去看。”

“不行。”戚寒雨態度強硬，“我下去看。”

涂萬里都氣炸了，心說我死了還能活，你跟我搶什麼，“閉嘴。”

戚寒雨不多話，直接跨上了井邊。

“喂！”涂萬里拉住他，突然後悔帶著他來了，這個人什麼都不知道，死了也是白給。

“那我們都回去。”戚寒雨終於說了心裡話，此地不善，他隱隱覺得，再不脫身恐怕就難走了。

“我……”涂萬里語塞，這個廢物平時唯唯諾諾，這會倒是伶牙俐齒，可他能回去嗎，走到這一步，秘密解開的關鍵似乎近在眼前，他能放棄嗎？

月亮在深厚的雲層之後，古廟安靜，冥冥中一股力量讓他焦慮，催促著涂萬里回頭，可是上一次死前的歎息猶在耳畔，來不及了，雨幕中的寺廟，就是這一座。

他迷茫了，戚寒雨不知前因後果，見他糾結，輕輕一歎，“不要緊，我去去就回。”

涂萬里鬆手，張了張嘴，低聲道：“小心。”

“嗯。”戚寒雨整理衣物，手腳並用慢慢爬下枯井，右手還捏著短短的蠟燭，這是漆黑夜裡的唯一光源。

涂萬里的臉慢慢模糊了。一炷香不到，戚寒雨到了底，下面比井口略窄，轉身十分困難，他仔細查看，發現腳邊有一處空洞。蹲身摸索，似乎能容納一人躬身穿行。他伸手感覺，洞裡隱隱有風，側耳去聽，狹窄的井底，有竊竊的隱秘聲響，他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明明是秋夜，他們上山到現在卻沒聽見哪怕一聲的蟲鳴。

涂萬里在上面等了又等，只能看見底下小小的一團光，搖搖晃晃時隱時現。很長時間了沒聽見戚寒雨回話，他強壓著擔心，惡狠狠地喊，“死了嗎？”

“沒有，下面還有路。”

“繼續向下？”

“往北。”戚寒雨在井底知道上面看不見手勢，揮舞蠟燭示意方向。

涂萬里看著燭光，回頭望著空闊的正殿，這方向通向正殿地底。

“凋楓卡住了。”略帶委屈的聲音傳來。

“你上來，別再走了！”涂萬里扒在井口喊，他心跳如擂鼓，突然慌亂。

“沒事，好像能走人。我試試看。” 細碎聲音之後，火光消失了。

“戚寒雨！戚寒雨！”涂萬里頹然趴在井邊，喊了幾聲都沒有回應，狠狠一拍井沿，“可惡。”

他四下環顧，按廟宇規模，正殿後還有院子。他定神片刻，決心去後院探個虛實，再入正殿，才驚覺一切都變了。

之前砍下的斷頭佛赫然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座金身佛像，地板光潔不見灰塵，兩旁設有羅漢護法，香案上還有貢品，涂萬里驚詫中退回院子，月光大盛，中庭土地潮濕但無有香爐，只那一口井，院牆整齊。

他再回頭，來時的第一個屋子裡亮著融融暖光，陳設雅致，大門洞開，沒有雜草，沒有碎石，沒有血跡，冷汗浸濕後背，涂萬里走到井邊，手撫摸著井口光滑的內壁，仿佛這樣能碰到什麼。

“他死了。”聲從背後來。嚇得涂萬里轉身，一個漆黑的影子立在正殿之前，夜風裡他像一隻鬼，手裡握著一把不甘的血紅的刀。

全宗戒嚴，刀宗弟子嚴陣以待，但並不清楚發生了何事。冶雲子在千金少走後坐立不安，終於按捺不住，找了幾個人在書庫外看守。

“沒有吾的命令，誰都不能進來，聽到沒？！”

眾弟子連忙稱是，老頭不放心，又說了一遍，“不論聽見什麼響動，都不要來打擾，也不許偷看，違者一律禁閉三天！”言罷閃進書庫，重重關上了門。

角落裡一盞燈，照著偌大的書庫，這裡存放著歷代卷宗刀譜，金刀仙翁知道，那個本該離去的東西又回來了。他很害怕，腳步顫抖，色厲內荏的勁頭過去，他感到無措，當年師父和師兄都沒能完成的事情，現在還有辦法嗎？年逾古稀，半截身子入土的他沒什麼好怕的，百世千秋想是沒了，可萬里還這麼小，千金少不靠譜，他那個徒弟，叫什麼戚寒雨的也在山上，萬一出了差錯，天要我刀宗無人嗎？

“對，經書，要找那本經書……”冶雲子定了定神，開始在陳舊的書箱裡尋找，當年東窗事發，那人屠殺僧眾的事蹟敗露，師父和師兄就是先翻了那本書，後來焚燒經卷，師父留下了最後一卷破解之法。

說來也怪，書庫內潮氣很重，許多書冊摸起來都濕漉漉的，冶雲子生氣：“可惡，千金少怎麼當的宗主！這都是祖宗留下來的寶貝！不懂得愛惜，可惡！”

老頭心疼地捧著那些散了墨、發了黴的簿子，把千金少又罵了幾遍，“平時就知道喝酒吃肉趴趴走，什麼儀式都讓後輩代勞，盡讓別人看刀宗笑話，哼。書庫這種地方就是要專人看護，真是的！一塌糊涂！”

新打開的那箱子書似乎是泡了水，他這下顧不得找東西，趕忙把書都抱出來，一邊抱一邊罵：“千金少，等你回來老夫要你好看！”

冶雲子老當益壯，不一會就把那箱子清空了，但到底是上了年紀，抱最後一摞時有一本掉了出來，他彎腰去撿，卻是一怔。

純黑書皮，混金粉的題字，那座廟的秘密和那個人的故事全在其中。

《長合門經》。

五十七年前的那句話猶言在耳——“他是刀宗之恥。”

在冶雲子看不見的地方，水霧層層靠近，書庫外看守的弟子全然未覺。

“什麼人？！”涂萬里渾身緊繃，做好禦敵準備，防備間瞥一眼黝黑井口，“你剛剛說誰死了？”

黑影發出一陣艱澀的笑聲。

“我問你剛剛說誰死了！”他負氣提刀，抗拒著戚寒雨出事的可能，太突然了，無聲無息，他不能接受。

黑影移動著那柄血紅的刀，聲音嘶啞，卻不像老人，“從前，有個封閉的地方，在那裡有四個奇怪的宗門，四個宗門流傳著古怪的規矩，誰家的弟子贏了天元掄魁，誰就能當神君。”

涂萬里眼神閃爍，半聽半不聽，他低頭看那口井，四周漸漸蔓延起濃霧，他咬牙，該不該跳下去？

“想贏，就要憑本事。誰家拳頭硬，誰就做神君。你可能覺得這個故事是你的，但不是，這裡是我的故事。”血紅長刀在夜霧中發出詭異的光，黑影提起刀尖，“你不配參加天元掄魁，因為你不夠強，你沒那個小子厲害，所以你死了也活該。”

“你——”涂萬里咬牙，氣得發抖，強行壓下憤怒，他回憶黑影的話，心裡有了計較，他說‘我死了也活該’的意思，是知道我可以復活？

黑影仍在訴說：“我和你不一樣，那一輩裡，我與師兄平分秋色，勝負只在伯仲間，有時，我甚至略勝於他，可你猜怎麼樣？師父要讓那個不如我的人出戰，他要讓他去打天元掄魁，還要讓他做未來的宗主——說我心不正，刀鋒偏，要我自省反思……我想了很久沒有答案。

“我後來明白了，因為我不合他心意。因為他不愛我，所以他認為我不夠強。”

夜霧倏然濃重，涂萬里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腳，他聽到最後一句眉峰一跳，又想到戚寒雨——只是因為不愛，就固執地認為不夠好。

罷，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斟酌用詞，“聽前輩口氣，也是出自神嘯刀宗？”

那黑影卻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裡，“我想了又想，比武就是為了贏，師父選師兄去天元掄魁，是因為他比起我，更相信師兄能為刀宗帶來希望，他在意刀宗的勝利，也在意我，可他更在意師兄。這世上所有人的心都是偏的，所有人都是悲劇，而我的悲劇源頭只有一個，就是我不夠強，我沒有強到能讓師父拋去成見，沒有強到能讓他放下心裡的不信任。恰好天元掄魁加速了這一切。所以這個故事不適合我，我只能去別的故事裡存在。”

他越說越激動，指著涂萬里的刀尖隨著奮起的身軀晃動，“而你破壞了我僅有的東西！”

涂萬里背後不遠就是廟門，他停在那裡，看見黑影舉動愈發瘋狂，退後幾步，卻到底沒遠離那口枯井，夜霧已經濃到看不清井口了。

他心中焦急，戚寒雨生死未蔔，問題也懸而未決，黑影想必是兇手，幾十年前，宗內出過大事，可一切仍未串聯，自己為什麼會死而復生，這裡為什麼會出現一座廟。

涂萬里繼續嘗試對話，“前輩如今功成，何不回去給他們看看，也算是不辜負？”

“呵呵呵——”黑影爆發出一陣怪笑，“戚寒雨死了，要殺你的人被我殺了，你還怕什麼？除了它和凋楓誰還能殺你？”

涂萬里瞳孔驟縮，“晚輩……不懂您的意思。”

“人生就是不停地穿過一扇又一扇的門。”黑影抹刀，“我不懂它為什麼選你，但你走吧，我沒興趣殺你，也不想殺什麼人，只要你們別再打擾。”

少年遲疑地回頭，那些水霧緩慢褪去，為他讓出一條下山的路。

“現在，下山去吧。”

無力感慢慢爬回這具身軀。那口井的模樣也清晰了，涂萬里低眉，這個時候下山，想必一切都能結束。

沒有人能找到這個地方，依黑影所言，戚寒雨死了，他可以擺脫輪回的痛苦，還可以去參加那場比鬥，無論輸贏，他都可以有價值。畢竟只要戚寒雨活著，他的復活就無意義，甚至他的死，對刀宗都毫無意義，從頭至尾，查清真相也好，活下來也好，想做這些的都只有他一個人。

輪回數次，他比任何人都更瞭解生與死，可他偏偏想起戚寒雨手上的那層蠟燭油，滾落下來的蠟油。

應該很燙吧？

“與我同來的那個人，前輩可知他下落？”用盡氣力，涂萬里握住碎星，問出這個問題。

歎息與夜霧席捲中庭，他只擋得下第一招，根本看不清那黑影什麼時候近身，他在迷霧裡全神貫注，然後被第二招穿透了身體。黑影本要在第三招取他性命，也不知怎麼的，猛地把他丟在地上。

貫穿傷，血止不住，涂萬里痛得眼前一黑，再回神只見黑影緩緩朝廟門走，遠處隱隱傳來千金少的聲音。

他捂住傷，咬緊牙爬向那口井，痛得他四肢不聽使喚，好不容易攀到井沿，血一下模糊了繁複的銘文。

“戚寒雨……戚寒雨……” 聲音由低啞轉為高昂，他大聲呼喊他的名字。

“戚寒雨！”就是這個人，讓他在一次次的輪回中受折磨，讓他死了又一次，痛到不會再痛，唾手可得的解脫，又因為這個人，放棄了。

涂萬里捶胸。

真可恨。

井壁多出許多血手印，涂萬里把半個身子探進去聽，只有嗚嗚風聲。傷處的血直接滴到井底，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誰准許這個人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裡？還沒正式超越他，還沒能分出勝負，這一次他們的爭鬥還沒開始，這個人怎麼會先他一步死去？！

“戚寒雨——”他目眥欲裂，想不通是什麼深仇大恨，又是什麼樣的求而不得。

遠處刀兵相碰，黑影重複著咒言。雲層不堪重負落下大雨，涂萬里仿佛重臨那個潮濕的夢，漫天的雨聲，連廟門口的打鬥都不再真切。可他就是從那口枯井中聽見了微弱的不可置信的聲音——

“萬里師弟？”

大喜過望，驚訝之餘他也爬下井去，血液濕滑，涂萬里沒把握好輕重，一下子摔下去。落地的一瞬間，他把戚寒雨罵了千萬遍。身上碎了幾塊骨頭，涂萬里本想撐起身軀，卻摸到了更多更冷的血，不是他的，從那個狹小的洞口漫出來，他順著血跡，摸到了一具更冰涼的身體。

“快、跑，他在、後面。”戚寒雨趴著，伸出痙攣的手阻擋涂萬里的試探，艱難地仰起頭，“我以為你聽見我說的，已經走了。”

涂萬里渾身都在痛，相比之下腹部的傷口竟然還算輕鬆，為了與戚寒雨說話他跪下來，“呸，呼救敢不敢再小點聲？我還以為什麼人在下面講我壞話。”

“不、不是的，是、是叫你快跑。”井底漆黑，粗重的呼吸聲被放大了數倍，連同雜亂的雨滴，戚寒雨像一隻破洞的風箱，“快跑，不要管我。師弟，我聽見你叫我，但是……”

“但是什麼但是！我扶你起來，你怎麼流這麼多血……”涂萬里要去拖他出來，卻又被戚寒雨擋開。

“師弟，你上去吧，我活不了了。”

“滾！就會說廢話，你師尊來了知不知道，他在上面找你！你知不知道！我帶你出去。”他不管不顧，硬是扣著戚寒雨的肩胛，把人拖了出來，雨滴同時砸到他們兩個的時候，涂萬里也明白了，這人活不了了。

整個前襟浸足了血，戚寒雨胸口的傷被剛剛那麼一拖，又冒出汩汩血流，但他竟然還笑了。涂萬里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你這人不會疼的嗎？”

“剛剛還疼，現在不疼了，就是好冷。師尊來了嗎，那你快上去，上去就沒事了。後面有東西，把我塞回去還能堵他一會。”戚寒雨趴在涂萬里身上，雙手無力地搭著，“你願意的話，幫我轉告父親，不論他做過什麼，做了了什麼，他都是我這輩子尊敬和想要瞭解、追逐的人……”

“這種話你自己跟他說啊……”涂萬里抱緊他，瞬間的絕望，雨水打得他睜不開眼，仰面狹窄的井口。

戚寒雨的兩條腿像是被什麼東西吞噬了，只剩半個身子，他瞳孔渙散，“師弟，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用踏步殺，我以為你擋得下來……我不知道你當時沒有睜眼……”

涂萬里驚駭地看他漸漸麻木的面容，“你說什麼，戚寒雨你把話說清楚！你再說一遍！”

“我沒有想你讓死，師弟，對不起……我，我以為……我……”他的表情凝固了。

涂萬里瘋狂地搖晃他，死人徹底沒有反應。

他把臉埋在血腥的頸邊。

上面的打鬥聲越來越近，涂萬里聽見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那個瘋子大喊著古怪的歌謠。他在心中默念：“如果重來，你最好還記得。”

第三次輪回，他殺戚寒雨於花樹下，有人撿起凋楓殺了他；上一次，有個人在夢裡洞穿了他的胸膛，用的是這把比劍還秀氣的刀；他想起先前所的有輪回，自己無一不是死在這把刀下，結合黑影說的話，他有了一個答案。

只要殺他的還是這把刀，他就還有重來的機會。

涂萬里在血水中找到了卡在井底的凋楓刀，他指尖泛白，腹部的傷血流不止，他已忘了最開始輪回的初衷，他安慰自己爬上去也是命不久矣，不如重來一次。

他找准角度，用它刺破心臟。

打鬥聲停，夜霧傾瀉而下，吞沒這口井。

痛苦蔓延四肢百骸，涂萬里抽搐間，懷裡的屍身滑落一旁，他想抱住戚寒雨卻無力再動，他伸出手，指尖勉強夠到戚寒雨的眼瞼，他顫抖著撥動那雙眼皮，永遠合上眼睛。

冶雲子徒勞地張開五指，那一劍斬開心臟，血液飛濺，噴在了房梁上。《長合門經》的碎片紛紛揚揚，卷起角落的燈火，不一會侵襲了整座書庫。

“快來人！書庫走水啦！”

“太師叔還在裡面！太師叔！”

“門從裡面鎖住了！踹不開啊！救命啊，救命啊！來人啊！太師叔要在裡面燒死了！”

書庫火勢沖天，水霧卻彌漫在神嘯刀宗上下。弟子們趕忙救火，天上突然下起大雨，雨幕中，冶雲子沒叫出口的“師兄”遊蕩在混亂的神刀宇內，唱著弟子們已經陌生的歌謠。

“已有之神，後必再臨；已有之生，後必再死；已有之事，後必再行；已有之爭，後必再止；萬始無新，謂之，長合門。”

紅色的刀在他身側，正滴著血。

五

師兄，又去山上啊？

涂萬里掉在一個模糊的地方，他奇怪，自己在神刀宇是最小的弟子，怎麼會有人喊他師兄？他暈得七葷八素，像在陀螺裡。

“你在叫我嗎？你是誰？”

那個人跑著，開心地喊，師兄，又去山上啊！

“喂。”他抓那個人，“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在說什麼啊？”

師兄！又去山上啊！那個人忽遠忽近，衣袖一會在眼前，一會在天邊。怎麼都抓不到。

什麼都沒有，天旋地轉，找不到出路。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海裡升起，他這次真的死了嗎？他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了嗎？他要死在這裡了嗎？

“你是誰？神刀宇在哪兒！我要回去！”

他的聲音大，那個人的聲音比他更大，扯著嗓子叫——

師兄！

師兄！

你又去山上啊？

你又要去山上啊！

師兄！你去山上！到底是在做什麼啊！

涂萬里兩手拼命推他，“滾開！我不是你師兄！滾開啊！”

模糊的人和景，白色的花覆滿了視線，眨眼間，他又變成了一棵樹，沒有恐懼，也沒有驚慌。滿天花雨的季節，一個人沙啞的話語終結了少年人的吵嚷。

乖，師兄去山上有事，等師兄回來。

一切都好嗎？

一切都好的，雲兒。

真的嗎？

從清晰到模糊，涂萬里變成了那棵樹，他又把自己變成落在地上的小花，看清男人腰間的刀，像一把劍，紅色，長三尺，寬一寸。原來不是劍，是刀。

刀？好奇怪的刀？

像在做夢，又被叱駡驚醒。

——他是刀宗之恥！

涂萬里醒來。

他痛到不敢再睡，也不敢再夢了。

可曾聽聞朝生暮死？

蜉蝣一生，太陽起落，太陰往復。蟲苦為人，人苦為豸。

他抱著肩膀，躲在被子裡，滿頭汗水，仍覺得冷。胸口痛得像根本沒有活過，他無神地看，等床沿的影子爬到桌下，輕輕地觸摸胸前汗津津的皮膚。

沒有。

沒有傷口。

他忍住不哭。

沒有血，沒有傷口。他還活著。

他開始吃被子，吞進一個被角，塞住顫抖的咽喉。

今晚無常元帥殺姚百世，之後駱千秋，冶雲子鬧事，他和戚寒雨比鬥，他輸，然後他死。

若不同意覆舟虛懷的威逼，他沒有活路，若不去殺冶雲子，他難逃命數，若不在大雨前上山，刀宗覆滅，若不上山，戚寒雨必死。

究竟是為什麼。

究竟是為什麼不放過他？

很長時間之後，涂萬里恢復了一點力氣。他茫然地推開門，夜深人靜，天上是霧月，周圍一切都模糊不清，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去找誰。比之前的那幾次都要灰暗的神刀宇，他一次次重來，這個地方一次比一次灰暗。

漫無目的地遊蕩，戚寒雨在書房抄書。

涂萬里隔著六角的窗框看，戚寒雨正抱臂睡在一片攤開的書冊上，側著腦袋，露出一點圓潤的腮幫，燭火的光暈包裹著他，沉靜，安穩。他明明睡在書房裡，涂萬里卻覺得隔著有好幾世那樣遠。

戚寒雨為自己死了多少次？涂萬里稍微動腦筋數，覺得數不清。他恨他，是因為第一次他害自己失敗，又殺了自己，可自己現在不再糾結勝負，也未因此身亡，反倒是戚寒雨在輪回中再三死去。此刻他們既然都活著，那麼是否可以說，愛與恨都不是真的？

可如果自己的死是假的，戚寒雨的死也應該是假的，既然如此，怨恨是假的，內疚也該是假的。都應該是假的，他什麼都沒有擁有，自然也什麼都沒法失去。

涂萬里迷惑了，總覺得不該是這樣。

視線裡，戚寒雨醒來，順理成章被嚇到。涂萬里想他會先打招呼，然後照例寒暄，果然戚寒雨就是先打招呼，再照例寒暄。涂萬里想戚寒雨不會多問的，自己討厭他，他雖然懦弱，但不愚蠢。

涂萬里想，戚寒雨不會管自己的。

然而戚寒雨無措地望著，用上甚至是可憐的語氣：“萬里師弟，你看起來非常難過，為什麼你這麼難過？”

涂萬里陷入一種徹底的驚惶。

戚寒雨的眼神溫柔。

隔窗相望，他差一點放聲痛哭，差一點點。

他轉身離去。

涂萬里說：“我很累，但不難過。”涂萬里想，雖然我很累，但既然你問了，我就不難過。

這一次他上山，輕輕鬆松，只是黑夜裡步伐緩慢，涂萬里對沿途的景物倦怠不已。密林，古木，破廟，白花，他此時此刻想知道事情的答案，之後的生死都無所謂。

之前，戚寒雨小睡在一片潮濕的霧氣中。

他環視滂沱大雨，漫無目的地行路，樹和土是深灰色，天和雨是淺灰色，雨不停地下，枯樹都長到天上去。

這裡是哪兒？他艱難地走著，發覺這條路通往山上，舉目都是雨，嘯刃峰只剩下一條上山的路。

某個聲音焦急地催促：快去找他！

“找誰？”戚寒雨問。

四面是瀑布般的水聲。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他的喜悅持續了一秒，可是下一秒，提刀的黑影緊隨在涂萬里身後，猩紅的刀在黑袍裡極為醒目。

戚寒雨心驚，萬里有危險！他摁住凋楓，那聲音又響起：你找到他了。

豆大的雨滴砸得他失明，涂萬里像是察覺到危險，越跑越快，那黑影也越追越緊。唯獨他的腳步沉重，每一步都泥足深陷。

快跑！戚寒雨大喊。

雨裡幽幽的歌謠。

“已有之神，後必再臨。”

黑影如影隨形，在涂萬里身後舉起血紅長刀，戚寒雨預見之後的悲劇，不禁睜大了雙眼。

“不！”

“已有之生，後必再死。”

他沖上前，雨中卻什麼也沒有。他提著刀旋轉，黑影消失了，逃跑的涂萬里也停了下來。

“已有之事，後必再行。”

那聲音大喊：殺了他！

戚寒雨後退，“不要這樣。”

殺了他！這是最後的機會……

“我不想這樣的！”

“已有之爭，後必再止。”

終於，戚寒雨也看見了，山頂雨幕中，一座破落的白花寺院。

不然就來不及了——

戚寒雨從未聽過這樣淒厲的叫喊，他想起來這是夢境。顫抖地握住凋楓，他雖然不要殺涂萬里，但這個夢必須結束，他與那聲音融為一體，知道是最後的機會。

“萬始無新，謂之，長合門。”

他握緊凋楓，向前送去。

涂萬里的血從銀白的刃上滑過，戚寒雨哭泣，這夢太真實，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只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他在悲痛中沉溺，未想過師弟會轉身看他。

“戚寒雨。”

他在疼痛中念了他的名字。

戚寒雨跪地痛哭，沾血的凋楓像極了那把長刀，大雨十分努力，可血跡無論如何清洗不掉，他的手也紅，全都是涂萬里的血。

是以他醒來見到窗外的人，忘了所有的夢，卻沒有忘記驚惶。

“萬里師弟！”戚寒雨飛快起身帶倒了椅子，椅背又磕到了隨身的凋楓，器物不雅地響動了一陣，他不好意思，打招呼時神情閃躲，拘束又慌亂。

“戚寒雨。”對方平靜地點了一下頭。

神刀宇的書房陳設簡陋，擺件大多粗糙，刀宗弟子不拘小節，屋子一般都是隔日打掃，旬日裡掃上一次，也是常有的。戚寒雨眼神飄忽，看天看地，就是不敢與他對視，瞥見六角窗框上的浮灰，窗縫裡有幾隻獨翅長尾的蜉蝣。

他簡單與人寒暄，對方也簡單對答，話時外頭起了夜風，涂萬里立在那兒，有種心若死灰的淡然。

戚寒雨不知怎的莫名心傷，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因他而起。待他看清涂萬里微微發紅的眼眶，終於是感性打敗了理性，悲哀的錯覺促使他逾越發問：“萬里師弟，你看起來非常難過，為什麼你這麼難過？”

涂萬里停滯了幾息，隨後說：“我很累，但不難過。”

“那別這麼累，回去休息吧。”戚寒雨這麼說，可涂萬里轉身走了，他走進濃黑的夜霧，灰暗的夜，潮濕的風和雲糾結纏繞，一下子就把他吞噬了。

戚寒雨愣在原處，就連千金少進來也沒有察覺。

“還沒睡？”

他驚醒，後知後覺道：“師尊，今年黴爛的刀譜太多，蟲子蛀得厲害，我整理多費了時間。”

“唉，我又不是真指望你修補古籍。”

“對、對不起。”

千金少撇嘴，吊兒郎當地環視了一圈，看見戚寒雨桌上攤著許多卷軸書冊，“呦，徒弟仔還會抄經呢？”

“啊？”戚寒雨低頭，沒想到紙上盡是些蝌蚪文字，合上書本一看，“《長合門經》？”

“這歪歪扭扭的是梵文吧，徒弟仔你抄這個幹什麼？”

戚寒雨茫然搖頭，他之前明明應該在謄抄刀譜，“我不知道。”

千金少好奇翻看，副本足有一根指頭厚，“好傢伙，你抄了多少遍？不知道還抄這麼多遍，不厭煩嗎？”

戚寒雨忽然愣住，直勾勾地盯著他，千金少被他看得發毛，問：“我怎麼了？”

“師尊原來問過這個問題嗎？”

“呃，沒有吧？”

兩人大眼瞪小眼，千金少撓頭，“好了，快去睡覺，在哪兒睡都行。”

“謝謝師尊。”

“別謝，小兔崽子。”他快樂地捏了戚寒雨的臉，並不知道戚寒雨在他離開後滿臉愁容。

桌上的書卷墨蹟已幹，戚寒雨卻無半點印象，他心事重重，隨後把蝌蚪經書胡亂塞進衣服裡，護送原版典籍回書庫。

進了書庫卻忘記關門，大門敞著，他開書箱整理，聽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

今晚的詭異雖然不是由夢開始，卻是因夢境到達頂峰。

書冊歸位，他倚門觀雨，水勢不減反增，他想為夢境找一個現實的依據，卻是無果。

戚寒雨又想起落寞走開的涂萬里，久久不能平靜，反正他們不是朋友，無需這般在意。

“喂，廢物，宗主讓你為書庫落鎖，不是要你在這躲雨！”一個面目模糊的巡夜弟子路過，看見書庫裡的人是戚寒雨突然發難。

“對不住，我這就走。”戚寒雨轉身間福至心靈，“勞駕，請問你有看見萬里師弟嗎？”

“師弟上山去了。”

“上山？！”戚寒雨大驚失色，瞬間白了臉，夢裡黑影舉刀的畫面蹦入眼前，不會，不會的！他忙抓住巡夜弟子，“煩請你轉告師尊，萬里師弟與我一起上山，若有不妥請他海涵！拜託了！”

“你想好了嗎？”

“多謝你！拜託你了！”戚寒雨鞠躬致謝，來不及看人臉色，急忙朝後山奔去。

“唉，跟小時候版本沒差嘛，不過聽師叔口氣，我那個無緣得見的叛逆長輩還有活著的可能？”千金少撐頭百無聊賴地燒著黃紙。

冶雲子頹唐地坐著，愁眉苦臉。

千金少拿嘯穹的長柄捅他，“喂你不要這樣，一把年紀坐著不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死呢。”

“沒大沒小！怎麼跟你師叔講話！”

“這才對嘛，你還是生龍活虎一點比較正常。說起來，那個人算是師叔的……”他刻意拖長了尾音。
冶雲子瞪他，沒好氣地接道：“算我師兄，你師伯。”

“哦吼，那讓我再算算……”

“算個屁，五十七年前天元掄魁出戰的是你師尊。”冶雲子跺腳，“要我說當時就該派師兄出戰，這樣就什麼都不會發生。”

千金少摸了摸不存在的鬍子，“難得你沒吹噓自己。”

“你根本就不知道……”冶雲子正準備長篇大論，就聽門外的巡夜弟子稟報：“宗主，太師叔，戚寒雨讓我轉達他和萬里師弟一起往嘯刃峰去了。”

千金少眉峰一沉，“來真的啊？”

“你打不過他的！去送死嗎？”冶雲子趕緊抱著嘯穹不撒手，“他死前就與你師尊齊名刀宗第一，事發後也是由師祖和師兄一起手刃，你一個人管什麼用？”

“師叔，你不要添亂……”

“老夫要和你一起去！”

“去什麼去！你在這裡待著！”千金少難得板起臉，奪過嘯穹。

“千金少！”

“神嘯蒼穹刀，欲盡長門魄。”他裝模作樣地念了兩句詩，“我去去就回。”

冶雲子伸著一隻手，看他消失在夜霧邊緣，聲音也消失在潮濕的秋夜裡。他轉身要找那個打報告的弟子，卻發現那人已不見了蹤影。

戚寒雨不記得上一次這樣奔跑是什麼時候。

劈頭蓋臉的雨，他覺得自己瘋了，不過是一個可怕的夢，估計真遇見師弟了，還會被嘲笑一番。他自嘲地笑了下，雨水順著唇縫落進嘴裡。

一切樂觀的想法在見到破廟時煙消雲散。

他非常害怕，非常怕，抱著衣服裡的經文，山上極為寂靜，除了雨沒有別的聲音。

寺院殘破，匾額倒折，雨濺起一層水霧，沒有月亮的荒山中，戚寒雨失去視野，一切都如同那個夢境。

“師弟？你在裡面嗎？”

他邁步朝裡走，破屋漏雨，砸在脖子上寒意刺骨，他顫抖著，這也和那個夢境一樣冷。

“師弟？”

隨著前進，戚寒雨看見了破屋的出口，那是一間院子，正中間是一座四方的大香爐，香爐後是正殿。在他踏入院子的那刻，泥足深陷的感覺纏上來。

正殿之前倒著涂萬里。血紅的刀直入前胸，一片漆黑的血在夜雨中模糊。

“師——”

驚呼梗在喉頭，一瞬間陰寒抵住後心，嘶啞的聲線即在耳畔。戚寒雨驚悚，那個人不是守株待兔，而是跟隨他一路走來。

“交出來。”他呼出森然的白氣。

戚寒雨閉眼提刀，“你是什麼人？”

“把藏著的經文交出來！”

“我沒有經文。”

“那就死——”

預料中的疼痛未到，朝後的一擊落了空，戚寒雨聽見打鬥就地一滾，躲過了嘯穹的橫掃。一刹那電光火石，名刀撞擊間生死交替，黑影呼痛，與趕來千金少打在一處。戚寒雨後怕至極，幸好，幸好跟隨到來的不只是這個鬼影。

“徒弟仔，救人！”千金少皺眉望著正殿。

“是。”

他走向涂萬里，此時血已流到四方香爐腳邊。

戚寒雨站在殿前，寶相莊嚴的佛躲避了他的視線。

他跪下來，涂萬里雙目緊閉，眼睫顫動，不知道是雨水沖刷的緣故還是已經死去。

血紅長刀留在地上的部分不長，這一刀從胸口貫穿深深插進了泥中。戚寒雨雙手顫抖，最終狠下心，摁住涂萬里前胸的傷，拔出那把刀。

涂萬里瑟縮，咳出新的血，紅色很快被雨沖走。

戚寒雨握拳，氣息因為眼前慘狀有些不穩，“師弟，是我。”

“你是誰？”

“我是戚寒雨。”他低著頭，左手托起涂萬里的脖頸，這人體溫已經淡了。

“你是戚寒雨……那我是誰……”涂萬里眼神渙散，雨水經眼角朝滑向耳廓，眼睛裡沒有任何人。

“萬里師弟，我來遲了。”

“你在哭嗎？”迴光返照，涂萬里清醒了一些，意識離去得更為緩慢，不遠處還有刀兵相碰的聲音，“你因為我在哭嗎？真好笑啊……”

“我想救你，可惜來得晚了。”

以聲寫無聲，以動寫不動，所以以雨寫靜，以生寫死，戚寒雨握住抽出的刀刃，無助的血流進涂萬里的胸膛。

涂萬里分不清雨水和眼淚，眼前是一片雨幕和黑夜，溫熱夾雜在冰冷中，他失去知覺，很快要失去生命，但他覺得一個很溫暖的東西靠近了他，他知道那是戚寒雨。

“你想救我？”涂萬里笑，雨水湧在嘴裡，使聲音像嗚咽，“不怕我跟你搶嗎？我活下來就要搶你的東西……”

涂萬里突然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狠狠丟開那把刀，戚寒雨阻止不及，只接到他噴出的血。

“師弟！”

“你還不明白……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你怎麼還不明白——”

戚寒雨抱住他，捂住他後心的傷口，“我明白的。”

“滾——”涂萬里大吼，不顧劇痛，“滾啊，是因為你！因為你——”

戚寒雨緊緊抱住他。

這荒唐的一切並沒有起因。

比鬥殺人是因嗎？動意殺師是因嗎？爭強好勝是因嗎？欺淩弱小是因嗎？都不是，都不是。

涂萬里意圖掙開這個懷抱，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抱住他的人不是戚寒雨，他恍恍惚惚，有一點點明白了：“我向你道歉，放過我吧。”

那人靜默。

“都是因為你，我才會一次次重來，對吧？”

那個人點頭，涂萬里便不敢再觸碰他。

“我好痛苦，你放過我……”

黑影仰天長嘯，“破壞我的輪回，你們都要付出代價！”

千金少不解，“徒弟仔，你到底做了什麼？！”

那個人淒然一笑，“師尊，我並不是你的徒弟仔。”

千金少一愣，這時門口傳來遲疑又熟悉的聲音——“師尊？”

黑影長刀上手，哀嚎：“不可以破壞我的輪回！不可以破壞我的故事！不可以破壞長合門！”

他咆哮著就要衝向正殿，卻聽見一個少年在廟門前喊：“太師叔讓我帶了經文來！找到埋骨之地，再行安葬即可破除迷障！”

“不可以——”黑影轉攻前門，被千金少格擋。

千金少哀嚎：“話說清楚啊！你們哪個是我的徒弟仔！老子要鬧了！”

戚寒雨不言不語，直面涂萬里虛弱而驚訝的神情。

“你……”

“第三次，我在月光之外；第四次，我在夢裡。師弟，我沒有辦法，我想要救你，這是唯一的辦法。這是第五次，對不起。”

院中亂成一團，黑影直取新出現的“戚寒雨”命門，千金少誓死抵抗，二人皆以命相搏。

涂萬里眼瞼抽動，他摸到戚寒雨的臉，指尖抽搐，“你一直都在？”

“我在。”戚寒雨摁住那只手，貼在耳側，“所以我明白，師弟，我一定會救你。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明白，我都知道的。”

忽有破空之聲，戚寒雨偏頭，嘯穹刀插破大方香爐，黑影長刀劃破“戚寒雨”胸前，血珠迸濺，霎時紙頁紛飛，如雨花蝴蝶。

“已有之爭！後必再止！”

那個趕來的“戚寒雨”倒在千金少懷裡，隨之而起的還有一些呼喊和嚎叫。涂萬里覺得自己離這些越來越遠，視野只有眼前小小一塊，戚寒雨與他額頭相抵，目光有萬語千言。

他低頭。

那是一把十分秀美的刀，銀白色，鐫著回環的花紋，拿在那個人手上。

那個人表情痛苦，他聽見他又在說什麼生生死死的鬼話，厭惡不已。

他想告訴他，我不恨你了，你要不救我，我不要活得這麼痛苦。

但他的手到底垂了下來。

戚寒雨抱緊涂萬里的屍體。

夜霧呈山崩之勢，那黑影跪倒在地，嘶吼：“不——不要——不要——”

凋楓洞穿了涂萬里破碎的心臟。一切將再度歸位。

“不可以破壞我的故事——”

幻境也將重新來過，夜霧吞沒雨，吞沒死去的人，也吞沒滿天飛舞的經文。

萬始無新，謂之，長合門。

[ 此帖被北宮在2021-10-14 00:38重新編輯 ]

布袋戏脱坑，未完结文章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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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n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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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12-28 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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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真棒！！！好喜歡這種欠了一條命的關係，懸疑也好好吃，太太的文字好用心，喜歡！！！

已經佛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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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feng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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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0-12-28 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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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写得好好啊啊啊啊啊啊啊😭，好棒

风月无边酒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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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onto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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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1-01-26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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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得鼻塞泪流满面，这种不断轮回的绝望感真的太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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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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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1-09-19 17:4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我的天太太这真的是神仙写文，不断轮回的压抑和痛苦，那种绝望的氛围写的太好了，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居然是戚寒雨的执念，呜呜呜绝美爱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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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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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1-10-14 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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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特別特別亮的陽光。

蟬鳴震耳欲聾，他在夏季的聒噪裡失神。

站在這樣一片烈日裡，涂萬裡流了好多汗，卻依舊抱緊了雙臂。

他無措地環視周圍，確實是後山，但卻是陽光燦爛的後山場景。

他在黑夜裡太久了，害怕此刻的天日是一個更深的黑夜。

涂萬裡在太陽下麵，出了好幾身汗，不知站了多久，仍是不移動分毫。期間腳邊跑過了兩隻兔子，飛過一隻蜜蜂，還有一群山下的菜粉蝶。

一個小孩拽著戲蟲的杆子，在樹林裡跑了一陣，路過涂萬裡，好奇地看他亮晶晶的刀把，被他凶過一眼，丟下杆子，哭著下山去了。

“嘁。小屁孩。”他汗流浹背，頭頂藍天白雲，那些雪白的雲懶散地飄著。涂萬裡慢慢挪過去，撿起那根戲蟲的長杆。

不過是撿了一截樹枝，又疊了一塊白紙，中間拴上細線，揮舞起來像是大粉蝶，騙那些傻瓜蝴蝶罷了。

涂萬裡坐下，十分不屑地抓著它看，想當初他也做過這個，但他下的工夫可多了，買的樵夫砍來的整料，杆子和把子，分別是橡木和深橡木，打磨光滑，再用手抹上一層菜籽油，光亮極了。栓細線的那一端，提前用小刀刻出凹槽，再拿砂紙細細打磨，不讓木碴勒斷了線……

他想著，捏著杆子的另一頭，這朵紙蝴蝶做得漂亮，比自己那把還有精緻，是幾塊漂得雪白的紙片，彼此扡插在一起，很是好看。

他擱到近前仔細觀察，卻發覺不大像蝴蝶了，倒是有點……

白花。
涂萬裡當即嚇得魂不附體。

丟開那玩意，抽刀斷成幾截。

心有餘悸，又砍了十來棵樹木的旁枝。驚得草木蚊蟲亂飛。

氣喘吁吁，渾身冒著熱氣。

烈日灼灼，他一身冷汗，握著刀，絲毫不敢懈怠，原先緩下的弦十倍百倍地緊著。

十分自然地，涂萬裡嘔出一口血，吐在草叢裡。

“這肯定又是一處輪回。”他失措地想，然而又無措起來，“只是不知為何天光大亮，還這樣炎熱。”

這樣子普通。

好想結束，好想就這樣結束。

他突然後倒，仰面躺在茂盛的草叢上，太陽熱烈，他睜不開眼睛，只能眯著，緩緩地呼氣。

不一會他側過來，蜷縮著，有一根狗尾草戳著他的耳朵，涂萬裡看著落在手裡的陽光，輕輕握了握。

這是涂萬裡死後第一次看見光。

他回想起活著的時候。

漫無目的地行事，心中沒有畏懼，被自我裝得很滿。喜怒哀樂，榮華富貴……

他突然只想做一棵樹，長在無所有之鄉，也不需成材，只等時間過去。

隱約有人聲。

涂萬裡騰地坐起來，收了刀，豎起耳朵聽著。

說來奇怪，這樣的動靜混在盛夏的林風裡，很有幾分溫馨。

因著天光大亮，除了樹影，半點遮蔽也沒有，他很快就找了聲音的來源。下山的大路旁，一個唱戲的貨郎正被一個孩子罵得還不了口。

“你這顛倒是非的混人！不許污蔑師兄！”小孩氣急敗壞，扯著貨郎遮陽的披掛，“我不許你走！你不准走！”

那貨郎也不說話，只是與他爭奪披掛。他是大人，對面是小孩，本是無礙，可貨郎怕推搡傷了孩子，只好與其僵持。

“你還拽！還拽！你等著！我這就告訴師父師兄！讓他們收拾你！你等著！”

小孩忽然鬆手，沒命似的狂奔，一頭撞在過來看戲的涂萬裡身上。

“哎呦！誰走路不長眼睛！”

小孩的罵聲幼稚，聽得涂萬裡直笑。

“是誰不看路，啊？”

小孩捂著腦袋，抬頭卻是噫了一聲。

“你是誰？怎麼看著這般面善，似是在哪裡見過。”

涂萬裡看他身後背著一把金刀。

這小孩約莫十來歲，剛剛長得比這刀長，就迫不及待地背出來。

金刀，七斤六兩，刀柄纏半尺紅布。

涂萬裡心有所感，不知怎麼覺得眼睛一熱，忙擠眉遮掩過去，“我為刀宗弟子，賤名不值一提。”

那小孩狐疑：“你是刀宗弟子？那我怎麼沒見過你啊。”

“外門灑掃弟子，不足說道。”涂萬裡低頭。

小孩也不管他話裡真假，拽著他，指著大路邊的貨郎說：“就是那個賊人，你幫我看著他，千萬別讓他跑了！聽到沒？我這就回去找師父主持公道，事成之前你不許他跑！”

不等涂萬裡應下，小孩繞過他匆忙跑走，一邊跑還不忘大喊：“千萬看住他！甭管你從哪來！回頭我重重賞你！”

小孩跑走的背影顛簸，背上裹刀的紅綢子隨風飄著。看得涂萬裡心頭酸澀，小聲罵了一句：“刀頭布纏那麼長作什麼！抽得我眼疼。”

他獨自緩下難受的情緒，回神，看見那個貨郎還站剛才爭執的位置。

炎炎夏日，貨郎卻裹得嚴實，或者說身上帶了太多東西，披掛遮住了頭臉，背著一個大大的木匣，還抱著三四卷皮革，脖子上套了一個布袋，東西看著都有些年頭了。

“你怎麼還不走，等著他回來抓你啊？”涂萬裡揶揄。

“不敢，小人賣貨唱戲為生，就住在山上的破廟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實在是不知道該到哪裡去。”貨郎聲音沙啞，聲線卻柔柔的，聽得涂萬裡沒來由窩火。

“唱戲？唱什麼戲？”涂萬裡繞著他打量，這人身量應該與他差不多，卻一直駝著背，所以看著矮了，“我聽那個什麼冶雲兒說你污蔑他師兄，是怎麼一回事？”

“不敢，小人一介貨郎，走訪村鎮，做點倒賣的小生意，偶爾唱點鄉野故事，哪裡敢污蔑神嘯刀宗的大人。”

話是認慫，態度卻不卑不亢。

涂萬裡：“繼續說。”

“唉。小人從外來，借住在山上寺廟，聽僧人說了這個故事，便記下，用隨身帶的布娃娃來演，想著吸引娃娃們來看，掙個人氣。誰知道那個……胡攪蠻纏，硬說我故事講得不對，要拉我去見宗主。”

“哦？什麼故事。”

“故事只是故事，加了些潤色，情節也不是真的。是非曲直都不便言說，但善惡自在人心。天理迴圈，分明報應，這是不改的。”

涂萬裡冷笑：“你這貨郎道理一套一套的，不如直接演給我看，讓我瞧瞧。”

他原以為這人會藉口離開，沒想到貨郎並不推辭，甚至不換個陰涼地方，直接在大路旁邊支起篷子。

背上的箱子，原是折疊的，撐開是個小戲臺，三四卷皮革搭了個簡單的篷子，貨郎擺弄著這些零碎，動作磕磕絆絆，他穿著礙事的披掛，畏首畏尾，卻也不解下，折騰了半天才把場地佈置好。

涂萬裡期間還嘲諷道：“仔細那小孩回來，要扒你的皮。”

貨郎還是不應，小心又生疏地擺弄著，最後從布袋裡掏出布娃娃，躲在小戲臺後面認真演起來。

“世上緣分，飄忽不定，明明是仇人分外眼紅，也如情人相見紅眼，人來無情少，人去多情惱，鮮衣怒馬觀花一日，病重寒風雨夢也好。笨拙奴命歹毒，粗淺人死歡笑。撲啦啦飛，撲啦啦飛，秋曲老情人心照，春歌小兒女繞床。撲朔朔追，撲朔朔追，東僧西去猴雲短，金甌銀瓶盡空忙。”

定場的長短句，詩不是詩，曲不是曲，涂萬裡聽得恍惚，迷茫似醒悟，他叫停道：“你這說的什麼東西？我心裡極不好過，怪不得那小孩不讓你走了。”

貨郎釋然一笑：“無憑無據，養家糊口的把戲，若問名字，我鬥膽起個《情金夢》的小名。願天下有情人情比金堅，佳期如夢。”

涂萬裡悵然若失，由內而外不是滋味，琢磨貨郎的解釋。情比金堅，佳期如夢，一個是海枯石爛不變心，一個是朝朝暮暮不相顧，是這貨郎無心說了，還是自己有心聽了？

似懂非懂下，貨郎把故事說了下去。

天師開道域，四宗共盛舉。

釋家出惡徒，三千循罪惡。

長合門經傳揚到道域時，是一個僧人坐船而來。他沿著桃源渡河，一個宗門一個宗門地拜見，終於在大雪天，被不拘一格的刀宗收留。寺廟開在嘯刃峰後山，亦稱長合門寺。長門在此佛派中是壞的、不好的，所以才有“神嘯蒼穹刀，欲盡長門魄”的童謠。

道域四宗，信奉天元掄魁，即各宗出弟子比武，奪魁首者，師父便是神君。有一年，長合門寺中的僧人撿到一個孩童，以稀粥米糊餵養，後送他習武，本以為是善緣，誰知是禍根。

“他也殺了自己的師父，不過不是俗家的師父，而是出家的師父。弑師者，便會變作‘長門’。”涂萬裡喃喃自語，方悟因果。

“想是經書晦澀，孩童年少誤讀，釀成悲劇。”貨郎看他失魂落魄，不由得安慰。

涂萬裡揚起一抹苦笑，“又或許是逆徒頑劣，自甘墮落呢。”

事情有了答案。

曾經的刀宗，有過一名親傳，比師尊冶雲子大，又比後來的師祖小。他不甘天元掄魁落選，墮入邪道，屠殺僧師，成為刀宗之恥。

“于外人看，刀宗在寺院慘案後恢復了平靜，不過是山上少了一座廟，廟裡少了幾個人。但於‘長門’，便是永恆的殺戮與折磨，他永遠跨不過這個夜晚，永遠登不上那個舞臺。他的故事在庸俗與恐怖中迴圈……也吸引著後來人。”

貨郎放下那個拿著紅色木枝的布娃娃，故事結束，他期待地抬頭，以求唯一的觀眾回應。

“故事說完了？”涂萬裡也深呼一口氣，仿佛是時機成熟似的，摩挲起自己的拳頭。

貨郎老實點頭：“說完了。”

接著涂萬裡一把掀開臨時的小戲臺，同時一腳踹向貨郎。

貨郎順勢仰面後倒，兩手也後撐，腿部發力，竟是後跳一步又站直了。

身手不可謂不俐落，但同時他的披掛落在地上，露出故人的臉。

“戚寒雨，你媽！”涂萬裡毫不意外，緊接著一招掃堂腿。

戚寒雨聞聲卻不躲了，他臉上有開心的笑容，結實地挨打，被掃翻在地。

時間流轉停滯，人情進退猶疑。

這一幕似曾相識，涂萬裡再度與戚寒雨對望。四目相接，有太多話要講，又有太多賬要算，千頭萬緒湧在心頭。縱是猜到貨郎身份，但揭露這刻的釋然與暗喜，何嘗不是難以言說的委屈。

他只見涂萬裡眉頭皺了又皺，最後化作一個古怪的自嘲笑容。

“戚寒雨，怎麼老是你？”

他隨他動盪，一路輪回，互相救贖。更曆世情磨練，本也是自詡老成持重，直到這句話出口。

戚寒雨如當頭棒喝，愣愣不知如何。

日光熾盛，照著一對疲憊的影子。

還是涂萬裡率先打破沉默：“起來啊，坐著幹什麼。我把你踢壞啦？”

“沒有。”戚寒雨一骨碌爬起來，站得筆直，以示自己的完好。他開始收拾一地的道具，有披掛、皮革、木匣，還有幾個傳神不傳形的醜布娃娃。他極迅速，撿得有條不紊，直到那最後一隻——象徵入了邪道的刀宗弟子。

戚寒雨的手停在半處，因涂萬裡正握著那布偶出神。

兩人又是看了，彼此錯開眼。

戚寒雨頭更低，像他一貫的樣子。

涂萬裡問：“這破爛都哪兒撿的，挺像樣。”

戚寒雨答：“廟裡的，堆在佛像後面，還有一些經書。”

“‘長門’怎麼破解？”

“將罪者安葬，上香告慰，即可破除。”

涂萬裡不欲多言：“上山吧。”

戚寒雨看他背影，想說話，卻又咽下，只道了一個好字。

這個幻境比原來任何的一個都要安寧。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遊。

涂萬裡不想悲，卻也由不得他。

當那棵繁茂的花樹同院落的門匾一起出現在視線裡時，他仿佛回到了事件的最初，下意識看了戚寒雨一眼，有複雜的感悟，也有同遊的問詢。

戚寒雨溫和地點頭，默認了一切的一切。

他們先後走過血跡龍蛇的堂屋，院子裡香鼎正中擺放，古井陳然。

二人走到井邊，低頭向下看，並不太深，七八丈高的樣子，底部已經乾枯了，還有兩棵迎風向上的狗尾草。很難想像曾有人從這裡取水。

“已有之神，後必再臨；已有之生，後必再死；已有之事，後必再行；已有之爭，後必再止：萬始無新，謂之，長合門。”涂萬裡趴下，大拇指撫摩井沿蒼老的經刻，“我下去找他。”

“不，還是我去。”戚寒雨伸手阻攔。

“行，那一起。”他不推辭。

因之前一次，戚寒雨下井發現了通道，並被那通道裡的某物吞噬了半個身體，所以二人確信禍首的屍身藏在井底。

然而那次的慘烈觸目驚心，二人亦不願多提。

再次同落井底，氣氛卻有了質的變化。

涂萬裡剛才的瀟灑都化成了窘迫。上一次一個在通道裡，一個在井裡，所以空間看起來還夠用。

這次卻是兩個人都好端端地站著，被迫臉貼著臉。戚寒雨把身體緊緊貼著井壁，生怕挨著涂萬裡一下。這讓雙方很是尷尬。

“我身上是有刺嗎？”涂萬裡惱羞成怒。

“不是，我怕……”戚寒雨張了張嘴，到了也沒說出怕什麼。

涂萬裡白他一眼，彎腰摸到那個通道，“我進去咯。”

“等下！”戚寒雨手忙腳亂從衣襟裡翻出半截蠟燭，用火摺子點了，交到涂萬裡手上，叮囑道，“萬事小心。”

涂萬裡接了，哼了一聲當回答。

俯身爬進通道。逼仄的感覺瞬間壓身，黃土從四面八方擠來，他霎時覺得喘不過氣，但那小半截蠟燭還在掌心瑟瑟發抖，周圍應該還算安全。

“萬裡師弟小心。”某人的慣稱又來了。

涂萬裡一點點往前爬，忽然想起點往事：“那個夢裡面，也是你吧？”

“是我。當時情況緊急，對不住了。”

“如果你指的是拿凋楓戳我這件事，那我回頭還要找你算帳。”

“沒問題，隨便戳。”

涂萬裡噗呲樂了，你當你是捏面人啊，還隨便戳，戳死了怎麼辦。

不等他真的鬆口氣，手上就摸到了東西。

“我找到了。”他氣沉丹田，向屍身爬去。身後戚寒雨不再出聲。

涂萬裡的心特別安靜，他慢慢爬到屍體上方。年深日久，屍體已經化作枯骨，裹在黑色的爛布袍裡。

他爬上乾枯的脛骨、脊骨、臂骨，最後他停下，把手覆在屍體前伸的那堆骨頭上，散落的手指骨頭。臨死前的咆哮，都化作此時的荒涼。

涂萬裡意識到這是一條微微向上的通道，狹窄到僅容一人通過，這是“他”當年摔下井來的逃生之路，“他”身負重傷，想在師兄師父回頭之前“逃走”。

“他確實逃了，但逃開的是救贖。”

院中，屍骨被戚寒雨用唱戲的披掛收殮，包裹成一個小包袱，埋在壯碩的大樹下。周圍點綴著零星的白花。這棵樹依舊高大、茂盛，開著許許多多的小花。

“當年，師祖他們，應當是要安葬他的吧。”涂萬裡猶疑著，自言自語。

“這是自然。”戚寒雨堅定道，“人歸塵土，萬事皆休，不再有恩怨了。”

他們從佛殿裡翻找出陳舊到點不燃的香燭，一人敬了三支，插在樹前。

涂萬裡還恍恍惚惚的，總害怕此時是美夢，疑神疑鬼。上香時默念，你的執念了，故事本與我無關，現也還你了，千萬不必再折磨我，算輩分，你還是我師伯啊。

等戚寒雨上完香，他們離開寺院。

一陣旋風吹來，兩人心念一動，回首看去，佛殿上方如來低眉，慈悲安詳。

山還是山，神嘯刀宗的後山，兩個人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涂萬裡仔細回想，還緩不過神，他這算，也解脫了？

“那我豈不是要死了？”他摸著下巴，隨口咋道。

戚寒雨果然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霎時不安，手腳都不知道如何擱了。

涂萬裡心裡暗爽，你也有今天。

“師弟，我……”

“行了，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少說廢話。”

“不是，我是說。”戚寒雨正色道，“殺人償命，一報還一報。可我尚有責任，不能如此死了賠你。然只要是不死，你儘管殺我，我絕不還手。”

涂萬裡聽完，朝河上打了一個水漂，他們已遊蕩到桃源渡河支流，往上游走是神刀宇，下游再轉了岔路就是戚寒雨家。

“我又不吃人，要你的命幹嘛。”涂萬裡淡淡問，“殺人是什麼感覺啊？”

戚寒雨抿唇，想了想：“害怕，很慌，心跳得很快，但……沒有回頭路走。”

“好一個沒有回頭路走。那你剛才的話什麼意思，誆我的？”

戚寒雨搖頭，“沒有回頭路，但是一報還一報。”

河面吹來微涼的風，明亮的太陽象徵幻境的時間，終於開始新的流轉，向西邊落去，也像這一場鬧劇，總該終結。

“你還不了我。你把我殺了。”涂萬裡極其嚴厲地對戚寒雨說。

他曾輕蔑、嘲弄、擔憂、畏懼、好奇地注視他，但從沒有這樣嚴肅過，這一刻，戚寒雨清晰又深刻地留在他的眼裡，留下少年人的堅定和無助。

他必然是不能以命相還的，人世的故事還需要漫長的收尾，他的故事仍舊有無限的可能。相比於涂萬裡的短促、荒唐。連殺人的罪孽，都是可以輕放的。戚寒雨痛苦著，把眼睛閉了又閉，還是說了。

“可我是真心想還你的。”

聲音沙啞預示了話語的無能和羞愧，但戚寒雨明白，雖然這話無力又堂皇，卻是背負著性命。有人在這句話裡存在，他非說不可。

涂萬裡看盡他的轉變，輪回中，他的喜怒其實都不大真切，一方面是他盡了力，一方面是他認了命。

對於這樣的解釋和補償，涂萬裡沒有實感，他想不出任何體面的回應，也找不到任一種感情消化。

“……多謝。”他微微點頭，不知在認可什麼，只重複著，“多謝。”

“之前，我每次都害怕，特別害怕，每次把刀送到你身上的時候。我害怕到麻木，又害怕自己的麻木，我想像我成了一個殺人魔，每次看到你，都要好好地看到、確定是你，然後一刻不離地盯著，不知道在等什麼。”戚寒雨坐在他身邊，遠目開闊的河面，“很久之後，我才敢告訴自己，我在等殺你的時機。只要你那次的輪回不能成功，我就要趕在黑影之前殺你，只有你的死狀和現實一樣，你才會再度被吸納進故事。我不是替自己開脫，我只想告訴你，傷害你，不是我的本意。”

涂萬裡撐頭聽完，半晌才回話，“哦。”

戚寒雨吸吸鼻子，“不過也有我身不由己的時候，那次井下，我就好像被吸進故事裡了。”

“哦——我有印象，本來想問的，都給忙忘了。”涂萬裡從沒這麼平靜過，他死了這麼多次，卻好像第一次活。他什麼都沒擁有，也什麼都沒失去。

“我特別害怕，怕你再也不能重來了，還好……”後面的話戚寒雨不敢說了。

還好？還好我自覺，自殺了？

涂萬裡嫌棄的同時又有點同情，刀宗就剩這個笨蛋徒弟了，沒准會做到宗主，但以這個路子走下去，恐怕還是一個女弟子也收不到。

“誒，你凋楓呢？”涂萬裡隨口一問，反正他生生死死，與這刀也有幾次的交情，問一問不算過分。

“不知道，應該是不需要了，就沒出現吧。”戚寒雨說出自己的猜測。

“也是，都結束了。”

日薄西山，太陽將橙紅的光灑向兩個躊躇滿志的年輕人，似乎他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我要死了麼。”涂萬裡聲音發抖，這古老寂寞的一天即將結束，他的一生迎來終結。不論怎樣安慰，他都還是有點害怕，人畢竟是怕死的。安慰戚寒雨的話不過是安慰，對這個命運安排的兇手，他言語已盡。只一點，涂萬裡並不真的想死，然如所有將死之人般，沒有回頭路可走。

“師尊他會喜歡你吧。”涂萬裡竭力克制自己的恐懼。

“你害怕的話，就等我。”戚寒雨搜腸刮肚，想了這麼個主意，“我聽說天上和人間的時間不一樣，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那興許地下的時間也不一樣！你多等我幾天，一輩子幾十天，我很快就去了。”

涂萬裡也是沒見過嫌自己死得晚的人，“那、那你到時候都是老頭子了，我怎麼認得你啊？”

“我會帶著凋楓。”

“你要做宗主的，你要帶嘯穹！”

“我總會帶著凋楓的！”戚寒雨許諾。

日影半落在山水間。

涂萬裡腦子混亂極了，不願再糾結這個問題，“你再唱一遍那個歌吧，就是布娃娃戲臺那個歌！唱給我聽。”

“我順口胡編的。”

“那就再編給我聽！”涂萬裡緊閉雙眼，夕陽慢慢從眼前流過，他不敢再看。

“世上緣分，飄忽不定！明明是仇人分外眼紅，也如情人相見紅眼!”

戚寒雨也用力回憶著，可越記越記不得，他只好緩慢說著，把每一個字都吐露清楚，胡亂地重複：

“人來無情多，人去多情少！鮮衣怒馬觀盡花，病中寒雨隨夢好！

“笨拙奴命倉促，粗淺人也歡笑！

“撲啦啦飛——撲啦啦飛——秋天啊，老情人，心照不宣！待春來，故友客套，繞床青梅，也是無猜好！

“撲朔朔追——撲朔朔追——東僧西去人意定，生死枯榮……我不信！”

“戚寒雨！”涂萬裡大叫他的名字。

長歌複短歌，長亭更短亭。

少年最後留下他的悲傷，不論今後誰來悼念。當生活恢復它的模樣，連墳墓也不曾有的人，等來的不知誰的沉默。

願天下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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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共七個章節，結局篇六以上，七的內容便算是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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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袋戏脱坑，未完结文章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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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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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10.14 【戚寒雨X涂萬里】戚涂，原劇衍生，我死於今夏，5F結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