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19 《樂邃》憶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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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vest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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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11-19 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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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9 《樂邃》憶相逢

樂邃   憶相逢

00.

〝我不願你就這樣離去。〞

01.

臨死之前，人究竟會看到什麼呢？

身體漸漸冰冷，手腳變得一點知覺都沒有，連痛楚彷彿都離自己遠去，在一片靜寂之中，樂尋遠忍不住想道。

當修練至先天之境，寒暑不侵，壽命被無限期的延長，在凡人眼裡，他們近乎不會死亡，然而只有真正走於江湖的人才知道，他們無時無刻不是行走在死亡的邊緣，死離他們遠如天涯，卻又近若咫尺。

死亡之刻，在他的面前，站著一個人。

樂尋遠感到相當疲倦，身上的傷口一點一滴的蠶食著他的生命，讓他的身體變得沉重，猶如懷抱著枷鎖投入水中，他已經沒有力氣抬起頭了，於是被鮮血與汗水染得模糊的視野中只看得見對方那雙褐白交錯的鞋子、看見水滴落在白色的布錦上、看見它將那片潔白無聲無息的染成了深色。

像是嘆息一般，樂尋遠想道。

原來他在哭呀。

樂尋遠想說點什麼，然而血塊梗在了喉嚨，他一開口，血腥之色便汨汨而流，讓一切理解的語言都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囈語，讓一切的努力皆成徒勞，讓所有未完成與完成的又重回了寂靜之中，像是在告訴他，足夠了，已經足夠了。

足夠了呀。

於是剩下的只有一個邁向死亡的人，和凝視他死亡的人。

02.

最深刻而清晰的一次，是父親的死亡。

曾經健壯的男人，此刻纏綿病榻，神智不清，氣息微弱，口中呢喃著模糊的話語，坐在床邊的孩子緊緊的握住他的手，滿臉驚恐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父親，父親，孩子慌亂地叫喊，而一腳已入三途川的男人，撐著最後一絲力氣，看了身旁的孩子一眼，昏亂的視野中，他巍巍顫顫的叫喚出一個女人的名子。

臨死之刻，他已經連他的孩子都認不清了。

這是父親嗎？樂尋遠想。

  父親應該是嚴厲卻帶著源源不絕的暖意，他會在他做錯事時板著臉訓斥他，也會在他疲憊不已，欲入睡鄉之際為他掖好未蓋好得被角，樂尋遠記得所有父親將他被在背上的時刻，他永遠像一隻鷹般張開翅膀，輕輕為他臂膀下的雛鳥遮擋，然而此刻，那雙曾經豐滿的羽毛破敗、黯然失色，雛鳥一人在孤寂的林中啼叫著，搖搖欲墜。

不要緊的，伯父已經找到了解藥，父親會回來的，年幼的孩子顫抖地想道。

他在父親的耳邊不停地說著安慰的話語，將他的所見與猜測全盤托出，他看見那雙混濁而充滿死氣的眼裡重新燃起了希望，像是在寒夜中逆風而執的燭火，微弱卻明亮，卻又在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之中，親眼看著這道火光被寒雨一點一滴的澆熄，如此緩慢，如此撕裂人心，像是一把鉤子勾住了樂尋遠的肝腸之中，一吋一吋的將它拖曳而出，鮮血淋淋，避無可避。

男人顫抖著手摸向孩子的頭頂，眼裡已經什麼都不剩了，微弱而嘶啞的聲音碎在了孤寂的房裡，像是生命中最後的喃喃自語。

遠兒，你要幫助他人。

這是名為父親的男人最後的願望，樂尋遠卻沒有回應他。

因為他在等。

  一直一直在等，等到微弱的喘息沒了聲響，等到所執的手已經沒了餘溫，等到眼前的人早已非患重玄，而是一具毫無靈魂的軀殼，仍舊在等，年幼的孩子和屍體相伴了一個時辰，像在進行什麼獨自一人的競賽，樂尋遠想，在等等吧，伯父一定會來的，哪怕已經錯過了，自己也不會怪他的，等他等到了伯父，他會將父親所有的話都銘記在心裡的，哪怕父親再也看不到了，他也會拚盡全力成為父親渴望他成為的人。

然而，然而。

  直到一切轟然崩塌，直到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在眼前，直到未來的某個時刻，行走在刀尖的樂尋遠朝自己的過往猛然一瞥，才明白原來早在此刻自己就失去了選擇。

  夕陽餘暉從窗樞撒了進來，樂尋遠凝視了一會被照得橘紅的屍體，最終，走出了房間。

03.

〝父親死了。〞

白髮的孩子平靜的說道。

守在房門外的是患天常的大師兄識元異，聽聞此語，一點驚訝也沒有，好似患重玄的死不過今天或明天的差別，他拍了拍樂尋遠的肩，說道：

〝我去告知掌門——好好振作起來，掌門和你的父親都不希望看到你一蹶不振的樣子。〞

識元異的腳步聲漸遠，只剩下白髮的孩子形單影隻的站在了長廊的盡頭，與被夕陽照的斜長的影子面面相覷，離別的時刻已過，他等待的人終未現身，什麼都沒有發生，卻什麼也都已發生。

樂尋遠想，父親的願望永遠都不可能實現了。

世間早慧的所有孩子，在一切尚未到來時便窺見了命運的影子，在它還未走近時，便聽見它無可動搖的足音。

從此爾後，死亡如影隨形，在每個他入睡的夜晚，在每個有父親的夢境，在與伯父相伴的歲歲年年，在伯父死後的日日夜夜。

04.

〝……這是什麼？〞

擁有月色般霜髮的孩子坐在床邊，搖蕩著懸空的腳，碧色的眼睛瞪著眼前的人，忿忿不平的開口說道：

〝這是我要說的吧！你是誰呀？父親呢？伯父呢？〞

面對如此眼前孩子的話語，像是一頭被踩到痛處的野獸，樂尋遠露出了近乎可稱之為凶狠的表情，一旁的邃無端眼神在兩人之間來回逡巡，面露擔憂而急切的叫喚道：

〝等等，尋遠……〞

一大一小同時回過頭，看著眼前無措的褐髮青年，碧色瞳孔裡的疑問和微歪著頭回應的姿態，像是照鏡一般，如出一轍。

像是亮起了頓悟的燈泡，邃無端啊了一聲。

05.

生在人世，總是會遇到幾件怪誕的事情，被命運捉弄是其一，眼前的事情或許也能算上一樁。

眼前的孩子既是樂尋遠，也不是樂尋遠。

  並非是時間術法那麼複雜的東西，而是比起那更純粹而直接的原因，大抵來說便是，已經遠遠超出了界線了，日日夜夜反覆的假作吸收邪染，讓樂尋遠的功體大為紊亂，連元神都超載，就在他毫不知情的時候，多餘的邪染與那萬分之一的元神相結合，冒出了一個不是樂尋遠的樂尋遠。

一個只有父親死前記憶的樂尋遠。

〝尋遠太勞累自己了。〞

要論解決的方法，也是相當簡單，昏頭睡上一覺，多冒出來的小樂尋遠便能無影無蹤。

  樂尋遠一臉生無可戀的抵禦著硬是要蓋在他身上的厚被，邃無端那張表情過於認真的臉放大了數倍正懟在自己面前，明明還是那副畜人無害的模樣，卻隱隱帶給人些許的壓力，在知曉了異狀的原因之後，邃無端毫不拖泥帶水的將人鏟上了床，把被子結結實實的掩在樂尋遠的身上，頗有一副想乾脆就在床邊唸故事直到樂尋遠睡著的狠勁。

〝稍作歇息一下吧。〞邃無端的手輕輕放在了錦被上，連聲音也很輕，〝吾會照看著你的。〞

言出必行的人，連平凡的話語都像個誓言，聽完邃無端的話，不知怎麼的，疲倦從樂尋遠的體內襲湧而來，耳邊傳來門落鎖的聲音，他才突然意會到邃無端所說的〝你〞是誰，本來心中還有點顧慮，然而這一點點的心思卻在想起了現下的處境時煙消雲散。

  八歲以前的樂尋遠，天真，未曾背負過任何秘密，對生活依舊滿懷希望，浪漫而純粹，跟邃無端沒什麼兩樣，恰好湊成一對。

  片刻寂靜之後，樂尋遠閉上了眼睛。

遠從在父親死去的夜晚，第幾千幾萬次嘗試進入夢境，而未曾有一次，他感受到如此疲倦。

05.

小孩是很敏銳的生物，他們有種能力，能一眼辨識出誰是他們能夠撒嬌的人。

  邃無端與樂尋遠一同走在街上，正值端午，古樸的青石街上全是七雜八雜的小攤，人群像是五月的浪花般洶湧而至，艾草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之中，小小的灰白色身影在形形色色的行人之中穿梭，邃無端加快了腳步，避免在人潮之中弄丟尋遠的足跡，他身上掛著琳瑯滿目的吃食與玩物，隨著步伐叮噹作響，赭紅色的紙風車，絳紫的糯米粽與駝色的八寶粽，月光色的龍鬚糖，翠綠色的艾草餅，和帶著金橙色桂花的雙炊糕。

  循著孩子的腳步，他們來到了楊柳瀑垂的湖岸，人群如織，歌聲隨風而盪，五顏六色的龍舟滑過如明鏡般的湖面，遠遠的，邃無端便看見那抹小小的身影似是正回望著自己，三步併做一步，他倆一同找到了一個觀龍舟的好位置，攬衣而坐。

樂尋遠看了一眼身上掛滿食物而顯得有點滑稽的邃無端，露出了有點嫌棄的表情，說道：

〝你也買太多了吧？〞

邃無端一邊把涼糕遞給了他，一邊瞪大了眼睛。

〝不是尋遠說想吃的嗎？〞

  像是被寵壞的孩子那樣，樂尋遠頤指氣使的對著所有有興趣的攤販全指了一遍，正常的孩子都不會那麼做的，而樂尋遠絕非是被嬌寵的孩子，這是赤裸裸的試探，偏偏有人渾然未覺。

樂尋遠抱膝而坐，霜色的頭髮顯得特別柔軟，薰風迎面而拂，柳絲搖盪在他的面容之前，日陽坐西而撒，將他稚氣的臉龐映的明明滅滅，他一邊吃著涼糕，邃無端輕輕地為他將擋在眼前的柳絲撥去。

〝……我不喜歡這個口味。〞

〝嗯，〞邃無端在懷中找了找，〝吾這裡還有梅子跟紅豆味的。〞

〝……你到底買了幾種口味呀。〞

遠方湖面傳來震耳欲聾的鼓聲，龍舟像是游魚般往前奔去，旗幟飄揚而盪，耳邊盡是人群的加油聲與吆喝，邃無端與樂尋遠一同凝視著湖面，猶如銅鏡，映出世間千萬幻象，照出那些顯而未顯的真心。

〝我明白父親遲早會死的。〞

  孩子說話的聲音很小，被掩在那些吵雜的聲響之下，一不注意便會隨風而逝，但是他卻莫名相信身旁之人能夠一字一句的聽清。

  一個八歲的孩子，對於落入現下情境之中的種種反應，未免過於成熟冷靜，關於自己並非是真實的存在，關於此處是多年之後的未來，他都平靜地接受了，然而，有些事情卻是他無法不去在意的。打從問出第一個問句，看見另一個自己的反應為止，已經足夠他推敲出許多事情了，那未曾說出卻昭然若揭的答案，分明已有所感，卻依舊刺痛人心。

霜髮的孩子將自己的臉埋入了膝中，用著更小的聲音說道。

〝……但是我不知道連伯父也走了。〞

邃無端沒有回話。

因為他無法回答。

不管他所知曉得是哪種版本的真相，對於眼前的孩子而言不過是不同形式的慘忍罷了，面對避無可避的死亡，再多安慰的話語都嫌多餘，而對於注定的別離，邃無端曾切身感受過。

然而——

〝——你幫助了我們。〞

樂尋遠抬起了頭，邃無端低頭看著他，鳶色的眼睛比湖面要更加澄澈，此時正清清楚楚映照著眼前之人的倒影。

〝方才我們走過的街口，賣著艾餅的老翁和孩子，原本受邪染之苦，壽命不剩半月，但是尋遠找到了邪染的解方，如今，他們已經痊癒了。〞

邃無端轉頭盯著湖上的龍舟，微笑了起來。

〝這整個街口、這方圓百里之內，許許多多的人——也包括吾，都曾受過你的協助，若是沒有你，或許也不會再有今天這樣熱鬧的龍舟比賽吧。〞

霜髮的孩子沒有說話，像是在評估著眼前之人所說之語的重量，他偷偷瞥向身旁的人，帶了一絲膽怯，帶了一絲期盼，問道：

〝……真的嗎？〞

有些人不擅長說謊言，也不願意說謊言，邃無端輕輕地說道：

〝真的。〞

這樣的未來，也是稍稍能夠期待的吧？

霜髮的孩子好似鬆了口氣，輕鬆了起來，臉上染上了興奮的紅暈，少見稚氣的用手誇張的比了比自己和邃無端。

〝所以說你是什麼呀？……我是說你跟我……你是我的手下之類的嗎？還是剛好一起行動的同夥？〞

邃無端愣了一下，面露猶豫和尷尬，張了好幾次的嘴卻仍未吐出話語，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有些靦腆的說道：

〝……吾是你的朋友，〞最後的話，邃無端說的又輕又小，但他也相信身邊的孩子能夠聽得道：

〝吾很在乎你……所以，吾也無法想像沒有你的未來是什麼樣子。〞

06.

當那一縷元神回歸的時候，那些回憶理所當然的流回了樂尋遠的腦海之中。

艾草的香味，波光粼粼的湖面，消逝在風裡的話語，那些吉光片羽的美好時刻，臨死之時，閃回而至。

霜髮的孩子站在回憶的深處凝望著他，一絲膽怯、一絲期盼，問道，真的嗎？

質問過，懷抱過，渴求過，企盼過。

是這樣嗎？是這樣啊。

07.

謊言說的太多，便會忘記說謊的滋味。

樂尋遠記得自己第一次說謊的時候，心跳像是奔馳的馬兒，差一點就要從他的胸腔奔跳而出，指尖發冷，喉嚨苦澀，彷彿全身的力氣都在支撐自己編織謊言，然而第二次、第三次……當你的生活就是由謊言建築而成的時候，你自然會忘記說謊是什麼滋味了。

有趣的是，當他久違的想要說些真話的時候，反而困難了起來。

〝何必難過，他們要追殺我，確實沒錯。〞

〝你可知曉，確實是吾施放邪染，在逆神暘、元箏手下之時，亦殺了許多的人。〞

〝你可知曉當初是我計畫，讓眾人質疑玉離經身世，而你欲誅殺越驕子，與暝邪他們一戰時，劍魂便是受我所奪。〞

〝伯父從前，也像你這般護吾信吾，也讓吾信他，吾也曾想相信，但已經遲了，早已做不到了，終究，吾與他人計畫了他的死。〞

謊言、謊言、謊言。

一切都碎在了地上，只可惜脫去謊言的表衣，真相本身也是破破爛爛、千瘡百孔，樂尋遠跟邃無端一起凝視著它，看它如何把一切美好變得令人苦痛、變得可悲、變得可笑。

短短半年的時光，行馬至北海靈洲的驟雨，月霜庭外春至而綻的杜鵑，初夏庭院餐桌上食菜的香氣，輕輕拂去綠柳的指尖，為何尋遠，奈何尋遠，尋遠，尋遠，尋遠。

水還在無聲滴落，已經在眼前積成了一個小小的鹹海，仍未停歇。

我們終究還是無法理解彼此吧。

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若是沒有意義，又因何袒露一切？若是無法理解，又為何剖出內心？這或許就是你所說的人之常情，再質問一次，再懷抱一次，再渴求一次，再企盼一次，在這份虛假的友誼中，或許邃無端值得的一次真心相待。

樂尋遠覺得相當疲倦，身體沉重，鮮血的鐵銹味溶在口中，他閉上了眼睛，但願死亡能如願讓他沉入夢鄉。

08.

臨死之前，人究竟會看到什麼呢？

樂尋遠看見百來個石階鋪在眼前，他一步踏兩階，感受到沉重從他的身體漸漸退去，步乏前所未有的輕盈起來，心隨著步履嘣嘣而跳，憂慮與煩擾漸散，內心清朗不已，定睛一望，竟又是那個最初的那個孩子

他興奮的在眼前的山階上爬呀爬，像是憶起了什麼，停下了腳步，回首大聲的呼喊：

〝喂——無端，快點跟上來呀。〞

走在他身後的人運起了功體，加快了腳步，終於走到了他的身邊，宛如轉過千山，行過萬水，終將而至。

那雙鳶色的眼裡，映著他的倒影，與他一般滿溢著喜悅。

〝尋遠，你聽我說……〞

幸有相逢日，他們曾經並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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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遠的退場台詞：至少最後，在你眼中能見到些許真實，便已足夠，至少，能在尋回一些，過去曾有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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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11.19 《樂邃》憶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