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24 【苍翠】碧潭寒（01-04）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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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

樓主發表於: 2020-10-24 20:11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0.24 【苍翠】碧潭寒（01-04）1F

　　01. @)VJ,Ql$Y
　　
　　翠山行時常因爲頭發長得太慢而焦急難過。同樣是戴冠巾，似乎只有他不能將頭發服帖地收入冠內，不長不短的碎發張牙舞爪地飄著，掃得人癢癢，看起來不精神。
　　
　　紫荊衣笑他小家子氣，尋來剃刀，要把那些小軟毛給他剃了，他不願意，說剃了還要長，總得麻煩。紫荊衣不耐煩，說那你要怎樣。翠山行不吭聲。紫荊衣翻了個白眼，自己走了。金鎏影兩邊看看，對翠山行說，走吧，回屋等。
　　
　　他們仨中，金鎏影最大，紫荊衣中間兒，但性子穩當，有些拿主意的事兒金鎏影還聽他的，翠山行跟著他倆，也樂得凡事不用定奪，只管依葫蘆畫瓢。紫荊衣倚著角落的柱子望天，心想都是一同上山的，怎麽就理所當然操心他們的大事小事。但看看翠山行那樣兒，心思和長相都跟姑娘似的，老也不說話，讓幹啥幹啥，瞧著挺好指使，近了相處就覺得有壓迫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金鎏影對翠山行大概只當普通小弟，他和紫荊衣不同在于，面對不知道在想什麽的翠山行，他選擇不管，而他選擇口是心非。
　　
　　“他說什麽，你只聽著，大家都好。”金鎏影說。
　　
　　“只聽著，下次他怎麽還說？”紫荊衣道。
　　
　　“他不說，你不就少煩了。”
　　
　　紫荊衣見他是認真說這話，冷笑道：“你們倆真像，但當不成朋友。”
　　
　　“我們是朋友。”
　　
　　“那如若朋友死在你面前，你能不管？”
　　
　　金鎏影想了想說：“能。”
　　
　　“我不能。”
　　
　　金鎏影不明白紫荊衣爲什麽用死亡類比他對翠山行的關心，所以繼續溫書。看到“人能淡默恬愉，不染不移”，心裏煩悶。再往下看什麽“除難求之思，遣害真之累，薄喜怒之邪，滅愛惡之端，則不請福而福來，不禳禍而禍去矣”，他更是煩得光看字形就喘不過氣。
　　
　　翠山行端著三碗綠豆湯回來，說是師兄給的。紫荊衣嘗了一口，味道不錯，喝了大半。翠山行坐在他身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見金鎏影那碗沒動，人滿臉凝重地看書，暗想是不是打擾了他，紫荊衣再說話，他也沒接了。
　　
　　紫荊衣側頭瞅一眼說：“喝了再看吧。”
　　
　　金鎏影翻了一頁道：“不渴。”
　　
　　“那給我。”紫荊衣端過來對翠山行說，“咱倆分。”
　　
　　他取過翠山行的空碗，正要倒，金鎏影攔下來：“我沒說不喝。”
　　
　　紫荊衣給他放回去，拉著翠山行往外走。“咱上外頭涼快去。”
　　
　　金鎏影盯著兩個空碗，聽著他們的腳步，勉強自己再看一頁，開始抄《高上玉皇心印妙經》。
　　
　　紫荊衣和翠山行坐在大門東側的銀杏樹上，清風夜朗，暑氣漸散，銀杏果累累挂著，紫荊衣摘了一顆拿在手裏掂量，再用力扔出去。
　　
　　“砸著人怎麽好。”翠山行順延他扔的方向看過去說。
　　
　　“那是他倒黴。”紫荊衣又扔了兩顆，“這麽小，砸著怎麽了，還能砸個洞？喏，你試試。”
　　
　　翠山行也摘了一顆，把玩間，聽他道：“聽說修完明年，我們就能正式拜師。”
　　
　　“還得比試呢。”
　　
　　“比呗，還比得少了？”紫荊衣哼笑，側頭去看翠山行。這孩子比自己白，月色隱隱約約，看不出個仔細，倒是他的碎發，搔在臉上還能被映出來。紫荊衣倚靠著樹幹問：“你可想跟我們一起？”
　　
　　他扔了手裏銀杏果道：“讀書習武，我都不如你們，怕是不能一塊兒了。”
　　
　　紫荊衣移開目光，淡淡道：“你總這樣心口不一。沒有能看透你的人，這輩子活得豈不憋屈？”
　　
　　翠山行低聲道：“哪能都叫人看透呢？那不是傻子了？”他攏了被風吹出來的耳發，笑道：“你們倆一起進來，修爲相當，該是更往高處走的。我走得慢些，還是走著，不用惦念。”
　　
　　那時他和金鎏影之間還是朦朦胧胧一片霧，外人只道是他和翠山行更近，金鎏影心思都在用功上，自帶屏障，無人想到他身上，但翠山行看得出來。
　　
　　紫荊衣皺了皺眉：“什麽意思？你還想再被使喚三年？”
　　
　　“除難求之思呀，順其自然嘛。”翠山行對他笑了笑，“再說，年歲久了，我也能使喚別人了。”
　　
　　紫荊衣輕笑一聲，這樣輕微的回應在夜裏根本看不清。他心想，你瞧這人，又是什麽都不說，即便只有他兩人，也不想叫人看他多一分。
　　
　　翠山行摘了幾顆果子，也像紫荊衣那樣扔得遠遠的，他扔得認真，漸漸得了興趣，勾起勝負心，與紫荊衣比試起來。但兩人都看不著扔了哪兒，各自說自己扔得遠，誰也說不過誰，後來打鬧起來，笑聲和樹枝一起抖動，葉片飒飒作響，回蕩在夜裏。
　　
　　“誰在上面？”他們鬧得厲害，忽聞樹下有人問。
　　
　　翠山行低頭一看，隱約有個人影兒，看不清樣貌。聲音低沈年輕，氣場十足，不似普通弟子。翠山行暗道不好，身子都僵了，紫荊衣卻瞄准樹下的人，連彈了兩顆。
　　
　　那人輕松避過，面對樹上道：“下來。”
　　
　　紫荊衣撇撇嘴，站起來往上繼續爬，他又爬高一桠，向翠山行伸出手。翠山行看看他，再看看樹下，顫巍巍地站起來，他坐的地方離樹幹遠，行動間，樹枝搖搖晃晃，他本就緊張，腳下一抖，半個身子已經掉下樹，雙手抱緊枝幹撐著。
　　
　　紫荊衣心裏一緊，忙要下去拽他，翠山行搖搖頭，小聲道：“你別出聲。”
　　
　　紫荊衣一愣，見他認命地閉上眼，手一松，掉下樹去。樹下的人見狀，踏著樹幹兩步騰空，接住他穩穩落地。
　　
　　“好友，無事否？”原來樹下之人也有同伴。
　　
　　翠山行直到腳沾地才敢睜開眼，眼前兩人樣貌不清，但發髻高聳，衣著繁複，氣度不凡，他不知如何稱呼，亦不敢多問，生怕再惹麻煩，于是行禮道：“多謝師兄。”
　　
　　“他無事。”那人道，轉而問他，“你在樹上幹什麽？”
　　
　　翠山行道：“上來乘涼。一時放縱，擾了二位師兄。”
　　
　　“只你一人？”另一人問。
　　
　　翠山行點點頭：“只我一人。”
　　
　　面前人看著樹道：“這棵銀杏樹自開殿便在此，已有千年，你上下此樹，又摘玩其果，壞了規矩。”
　　
　　翠山行默默聽著，等他發落。等了半晌，聽另一人道：“唉，這方冠是他的吧？還是個道童呢。”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頭發都散了，簪子也不知去哪兒，披頭散發，甚爲失態，趕緊胡亂將頭發系了個結，松散搭在肩上。
　　
　　“你，”那人想了想道，“明天早課後清掃殿前殿後，我辰時來查，掃得不幹淨，再另罰。”
　　
　　“是。”
　　
　　他點點頭，與同伴離開。
　　
　　“還你。”臨走前，他的冠巾回到他手裏。
　　
　　翠山行見他們走遠，輕松口氣，轉身想叫紫荊衣，沒想到額上得了一個爆栗，他輕呼一聲，捂著額頭一臉茫然。紫荊衣早已下來，他氣得兩道眉擰在一塊兒，狠勁兒點翠山行的頭：“清原殿多大的地方，半個時辰如何掃得完？他是什麽人，你這樣聽他的，連辯都不辯。”
　　
　　翠山行略感委屈，揉著額頭道：“我認不出，感覺是個長輩。我盡力掃，他要再罰，便再想辦法。”
　　
　　“掃什麽掃，”紫荊衣不耐煩道，“夜黑風高的誰認得誰？明兒早課不去了，他真想拿錯兒，讓他滿山找人去。”
　　
　　“這樣不對，本就是我們錯。”翠山行小聲說，他將頭發拆開攀上，沒有簪子固定，直接用方冠扣上，不過冠太小，根本蓋不住。
　　
　　紫荊衣惡狠狠地說：“你若不聽我的，今晚我就絞了你的頭發。”
　　
　　翠山行知道他不會，可聽著還是嚇人，攥著冠帽不說話。紫荊衣哼了一聲，拉著他回房。
　　
　　金鎏影洗漱完回來，見紫荊衣坐在鋪邊給翠山行編頭發，臉色一沈，爬進窩裏蒙頭睡了。
　　
　　“明兒給你磨個簪子，今天將就一下。”紫荊衣編完，正面端詳片刻道。
　　
　　翠山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樹枝挺好。”
　　
　　“呆子，你看有誰戴樹枝的，”紫荊衣也笑了，“也虧你長得好，戴著不難看。”
　　
　　二人洗漱完，滅燈入睡。翠山行喜歡側著身子睡，紫荊衣聽他翻了身，也翻身面對他。他們離得近，紫荊衣聽見他的呼吸，看了好一會兒才有了困意，閉眼睡了。金鎏影聽見他倆呼吸均勻熟睡，睜開眼望向天花板。
　　
　　翌日，紫荊衣果真沒去早課。金鎏影和他坐得遠，誦得認真，翠山行找不到機會問紫荊衣的情況，想來他只是隨性，以前也有逃課的時候，翠山行不再追想。下課後，他取來掃帚，心無旁骛地從前門的樓梯掃起，掃了一炷香才掃完殿前，直起酸痛的腰，小廣場一個人都沒了，可風一吹，又稀稀拉拉掉了不少葉子和果子，他倚著樹歎氣，這樣掃可真是掃不完了。
　　
　　天已亮了一會兒，遠處的山和樹從不可見的黑漸漸變淺，陽光偏晚些時候才洋洋灑斜，翠山行知道卯時將盡，任務是完不成了，倒松了口氣，他路過昨夜攀爬的樹，想起那人說這樹在此已有千年，摸了摸樹皮，心裏有些歉疚，往後殿走。
　　
　　“掃得這樣快，請幫手了？”
　　
　　翠山行聞聲回頭，是昨夜那人。他是聽聲音辨認的，又見他紫衣高冠，手執拂塵，器宇軒昂，認出他是傳聞中宗主的大弟子，蒼。他心中不安，低著頭不敢回話。
　　
　　蒼上前道：“如何不答？”
　　
　　翠山行支吾道：“我……我還沒掃完。”
　　
　　“我見後殿幹淨，你剛掃了前殿，只道是你逃課來掃的。”
　　
　　“我沒有逃課。”翠山行擡頭道。
　　
　　“哦？那便是有幫手了。”蒼背過手道。
　　
　　“也沒有幫手。”翠山行的爭辯之心起了個頭，又覺得辯也無意義，遂道，“師兄要罰便罰吧，何苦刁難。”
　　
　　蒼見他氣勢愈說愈弱，繃著嘴角，肅聲道：“你想被罰什麽？”
　　
　　翠山行道：“我不想被罰。若師兄覺得我該罰，聽憑處置，盡力而爲。”
　　
　　“你不問我有沒有資格罰你？”
　　
　　“你是宗主的大弟子，還有罰不得的人麽？”說罷，翠山行覺得不妥，低頭道，“弟子僭越了。”
　　
　　此間，蒼看見他發髻上的樹枝，笑了笑：“你叫什麽？”
　　
　　“翠山行。”
　　
　　“翠山行，”既像喃喃，又像叫他，蒼道，“你往後山的西院去，那裏常年髒亂，你做事勤快仔細，只好勞煩你。”
　　
　　“是。”
　　
　　蒼走後，翠山行往後殿去，一看果真掃得幹淨無塵，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做的。他快步往回走，走得輕快愉悅，甚至舞了舞到他胸高的大掃帚。
　　
　　紫荊衣見他歡喜地進門，懶洋洋道：“這麽高興，看來苦頭是沒吃夠。”
　　
　　翠山行笑著靠過去，親昵地與他撞肩：“有人和我對半吃，自然不苦了。”
　　
　　紫荊衣睨他一眼，端起茶杯，杯沿抵著唇邊，小聲說：“還你的。”
　　
　　翠山行抿著嘴笑，靠了一會兒，坐直身子給自己也倒了杯茶。
　　
　　“你知道昨晚那是誰嗎？”
　　
　　“誰啊。”
　　
　　“是蒼。”
　　
　　“我當誰呢。”紫荊衣略思片刻，皺起了眉頭，“合著你就被這麽個和自己無關的家夥罰了？”
　　
　　翠山行也想了想，不在意地說道：“現在有關了。”
　　
　　“人家認識你麽，你就和人家有關了。”
　　
　　“順其自然嘛。”翠山行笑道。
　　
　　他笑起來有個小酒窩，不明顯，只有親近些才看得到，紫荊衣看著他明亮的眼睛，說不出揶揄的話，無奈地頓了頓才說：“翠山行，你可長點心吧。”
　　
　　翠山行還笑著，笑著笑著，眼裏便沒了笑意，只剩嘴角刻意勾起的弧度。

　　
　　02.
　　
　　玄宗後山有好幾個山頭，高地遠近，險峰緩坡都有，但說到西院，都知道是哪兒。
　　
　　翠山行扛著掃帚爬了一個時辰才到，他在院前平複氣息，汗越擦越多，衣袖濕了大半，口幹舌燥，喘了好幾口氣才稍微好些，等平靜之後叩了門。
　　
　　“誰啊？”院中懶懶一聲，似在屋裏，聲音隔了很多層，不太真切。
　　
　　他高聲道：“弟子翠山行，奉蒼師兄之命，前來……前來探望……”
　　
　　還琢磨用詞是否妥當，院門已吱呀開了，他忙低頭行禮。
　　
　　“進來吧。”過了好一會兒，門裏的人才說。
　　
　　聽他聲音清冷，翠山行小心地擡眼瞧去，黑發褐袍，面容沈俊，眉頭微皺，但唇邊舒緩，彼時他還不知這是蔺無雙，心想既是蒼叫他來的，必定同是高人。
　　
　　跟他進了院子，是四方小院，雜物確實不少，不過不到髒亂的地步，還有兩間小屋，門輕掩著，應是他出來的地方。從屋側的小道往後，才知別有洞天。那後面是一片碧池，小橋亂石，高樹成蔭，再後便是遠山雲煙，恍若天上一隅。翠山行一時混亂，不知這山上如何有這麽大的空地。
　　
　　“原是我們幾個閑人打賭削峰，”蔺無雙見他呆愣，解釋道，“削出這片平地，看著空曠，引山下的水來，造了這方小池。”
　　
　　翠山行聽得瞠目結舌：“削峰……這裏本來是山體？”
　　
　　“是。”
　　
　　翠山行心中訝異，轉念想到玄宗藏龍臥虎，不止于此，再來只默默聽著。
　　
　　蔺無雙帶他走到池子另一邊的小屋前道：“勞煩你了。”
　　
　　那屋和前院的屋差不多大，更陳舊些，一看就知久無人居。翠山行推開門，黴味灰塵湧出來，異常嗆人，窗戶破破爛爛，桌椅榻案，沒一個下得去手的。他愣在原地，回神欲問，蔺無雙早已不在。翠山行歎口氣，鑽進屋裏打掃。
　　
　　蔺無雙在前院喝茶，被吵醒的怒氣因這一路轉而變成好奇，同時也有些不忿：什麽叫髒亂之處，蒼這家夥，只管在後輩面前诋毀自己，毫不考慮他的顔面。
　　
　　日落時分，蔺無雙擱下筆，往池邊小屋去。遠遠見屋前堆了雜物，他心中記著，想拿去敲打蒼，走到門口，見屋裏只剩一榻一桌，地上水漬未幹，殘破的窗紙都被刮了個幹淨，而翠山行束帶縛袖，打掃得專心。
　　
　　蔺無雙道：“外面的櫃子桌子，你想往哪兒放？”
　　
　　翠山行見他來了，握著抹布猶豫道：“有的被蟲駐了，有的已松散，都不能用，我便清出來了。”
　　
　　“我是問你要往哪裏放。”蔺無雙面無表情地說道，“扔山下去？”
　　
　　“那怎麽行？”翠山行瞪著眼睛看他，複低頭略思，小聲道，“不如當柴火燒。”
　　
　　“我這裏不需要。”蔺無雙又道，“你燒了這些物件，又要如何換新的來？”
　　
　　翠山行無言。他不能說賠個新的，這不是把自己繞進去賣了，總之怎麽說都不對，那就不說。
　　
　　“聽說你還辯得兩句，怎麽現在又不說話了。”蔺無雙語帶輕嘲，轉身道，“你隨我來。”
　　
　　翠山行跟他進了前院的屋，屋裏簡單幾樣家具，窗前的書桌上還鋪著未寫完的字，深藍的床鋪整齊疊放，整潔且有溫度。
　　
　　“坐。”
　　
　　翠山行坐得規規矩矩。
　　
　　“請。”
　　
　　翠山行端起茶杯啜飲一口。
　　
　　蔺無雙覺得好笑，問道：“你緊張什麽？”
　　
　　翠山行蹙眉暗想，我緊張什麽你不知道麽。被他一說，翠山行故意放松下來，反而看著更緊張。
　　
　　蔺無雙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有幾分趣味。一壺茶罷，他道：“下月十六再來。”
　　
　　翠山行愣著，蔺無雙道：“收尾工作不該你做？”
　　
　　“……是。”
　　
　　天色已暗，他走錯了路，來回折騰一遭，回到觀裏早是深夜，蹑手蹑腳地進了廂房，褪去外衣，爬上床鋪。呼地被人抓住衣領摔在牆上，他背上一痛，只聽見紫荊衣的氣急敗壞：“去哪兒了？”
　　
　　翠山行小聲道：“去西院了。”
　　
　　“西院？那地方有人住嗎？”
　　
　　“有的。”
　　
　　“去幹嗎？”
　　
　　“蒼師兄讓我去打掃。” 翠山行感覺自己的衣領被他攥得更緊，有些喘不上氣。
　　
　　紫荊衣的聲音又冷又低：“不過是一次玩鬧，他倒抓著把柄不放，心眼小成這樣，日後玄宗被他繼承還得了？”
　　
　　翠山行想了想，輕聲道：“只是打掃，你別擔心。”
　　
　　紫荊衣猛地松開他道：“你死活都有人擔著，我擔心什麽？”
　　
　　翠山行看向最裏面熟睡的金鎏影，不知如何平息他的怒氣。紫荊衣扒拉了被子，往身上一蓋，躺下了：“下次他再指使你做什麽，只管無視。”
　　
　　翠山行一愣，笑出來：“你說得像自己是掌門。”
　　
　　“總會是的。”
　　
　　他閉上眼睡了，翠山行也睡下，這四個字他聽了一耳朵，從也未記住。
　　
　　中秋前後下了幾場綿綿的雨，氣溫驟降，從涼爽漸漸變得刺骨。外面不知發生何事，玄宗幾位主事者都不在，聽說是萬聖岩出了事，和異度魔界還有些關聯，但這些都離他們太遠，比之天下，翠山行要煩心的仍然是經本法術，修行習武。觀裏的日子溫吞如水，金鎏影忙著學習，紫荊衣想遛神時還拽上他，有前車之鑒，兩人有所收斂。
　　
　　其實翠山行更想好好溫書，紫荊衣學得快，也樂于幫他，但隨心所欲的步調他不太跟得上，他們的比試總是他敗下陣，紫荊衣將一招一式的攻防空檔都講給他聽，只恨不能把自己的腦子複制給他。
　　
　　"翠師弟，你再這樣無所用心，別說入同門了，這冠巾還得再戴幾年。"紫荊衣歎口氣道。
　　
　　翠山行道："這話不都說過，何必又來挖苦我。"
　　
　　紫荊衣笑道："我這是恨鐵不成鋼。想到你不能同我一處走，我心裏總是懸得慌。"
　　
　　翠山行搓了搓被震得麻木的手掌道："莫開這樣的玩笑，全沒有修道人的樣子。"
　　
　　“這是實話。”紫荊衣又笑，"你出招不夠有力，心不定，左腳再出兩寸，不可實踏，對方攻來時可靈活轉圜。"
　　
　　翠山行照做，果然好些。又練了一個時辰，二人收劍往食堂去。
　　
　　清晨下了雨，近午已晴，藍天從絮塊狀的雲中露出來，叫人心情舒暢。算算日子已是十四，又該上山了。
　　
　　次月十六，翠山行依約上山，蔺無雙不在，桌上留言需他做的事——無非是打掃收尾，又約下月十六。如此每月一次，已成必修功課。他沒告訴紫荊衣這些後續，紫荊衣也不再問，彼此心照不宣。
　　
　　是日下了早課，翠山行就動身上山。一開始不熟悉，荊草茂密，山勢陡峭，尋尋摸摸得一個時辰才到，後來他帶著鐮刀邊走邊劈，這才有了一條隱約的小道，如今早已輕車熟路。
　　
　　蔺無雙仍然不在，翠山行試了試院裏新砌的竈，還挺好用。他也不怎麽想的，覺得這地方哪兒都好，就少些火，征求蔺無雙的意見，他的意見就是沒意見，翠山行便動手造起來。之前留下來的舊家具，最後還是被他劈成柴火堆在角落，蔺無雙並沒說什麽。
　　
　　蔺無雙住前院，後院那屋自他打掃之後，一直保持原樣，每月來最多擦擦灰拖拖地，因此翠山行推門而入，並未覺得不妥，直到他聞見屋子裏厚重的血腥味才警醒起來。他的佩劍放在前院，此時什麽武器都沒帶，這兩年雖然日日練習，說到底也沒實戰過，更別說他練得還不如紫荊衣。翠山行僵在門口，進退不得。之前還因些許進步而暗暗自喜，如今只是懊惱自己的無用。
　　
　　站了好一會兒，屋裏並無動靜，翠山行放下一分心走進去。榻上的確躺了個人，呼吸平緩，睡得沈穩，再一看，竟是將他罰到此處的蒼。
　　
　　翠山行轉而後怕方才的動靜如果打擾他睡覺，後果是否更加嚴重。他一面靠近，一面屏住呼吸。蒼的面容他並未記得真切，畢竟只有一面之緣，倒是他的玄紫道服，染了塵土血漬，不如那日飄逸，衣袖和肋間破了好些口子，尤其是肋間那處，翻出來的裏衣邊兒都凝固了黑色血迹，血腥味也是那處發出來的。
　　
　　翠山行打來熱水替他擦臉，隔著衣服不清楚傷口的狀況，但他一身塵土，恐不樂觀，翠山行想了想，輕搖他幾下道："師兄，替你換身衣服可好？"
　　
　　蒼哪裏有力氣回他，反倒因爲被打擾而蹙了蹙眉。翠山行也覺得自己是白費力氣，遂小心解了他的腰帶。蒼雖沒意識，但對外界的反應早已條件反射，腰帶還沒松，他的左手已成欲發之掌，當頭要劈，翠山行連忙抱住，不停道："安全，安全，這是西院。"他臂力一松，軟在翠山行懷裏。
　　
　　蒼的傷口自左上向右下約有四寸，並未傷及肌理，只是創口髒汙，害怕發炎，翠山行一手按住蒼的手，身子還在往外躲，一手用熱毛巾輕輕擦拭。除了悶哼兩聲，蒼沒有其他反應，也沒有如翠山行所怕那樣擡手結果了他。西院並無紗布藥酒，翠山行左思右想，決定裁蔺無雙的衣服給蒼包紮，還擦了身子換了衣服。蒼睡的案榻沒有褥子，他又抱了蔺無雙的被褥給他蓋。
　　
　　幾乎搬空前院後，太陽落山了。翠山行忙活一天，肚子早餓了，西院什麽吃的都沒有，從前他都是忍著下山吃飯，再不濟，紫荊衣還會給他留兩個饅頭，今天這般，他是走不了了，好在還有個竈，山上總有野菜野果，果腹一頓應該不成問題。
　　
　　屋裏留了一盞暗燭，翠山行決定快去快回。剛走到前院，蔺無雙立在門檻前，手裏攥著被裁剪的衣服，滿臉都寫著“你給我解釋解釋”。
　　
　　翠山行一驚，忙將原委道來。蔺無雙仍不寬慰：“爲何不裁他的衣服？倒是會找，這屋子裏外怕是都被你翻遍了。”
　　
　　翠山行低頭道：“蒼師兄身上本就髒破，如何能用，想著要用幹淨布料，唯有委屈師兄你……”
　　
　　“可別一口一個師兄的叫。”蔺無雙面色不善，隨手扔了那件衣服，“你只拿這個稱呼叫蒼去吧。”
　　
　　他撿起衣服，裹成小包袱，肚子咕的一聲響了，讓他有些窘迫。蔺無雙瞧他一眼，甩了甩拂塵，挂在背上。“你得賠我一件衣裳。”
　　
　　翠山行忙道：“一定，下月我便帶來。”
　　
　　“不行，”蔺無雙不耐煩道，“你是瞧我好說話，來去敷衍我。眼下就做，完不成別下山。”
　　
　　“師兄……”
　　
　　“我不是玄宗的人，你拜不到我頭上。”蔺無雙毫不退讓，甚至阻了他的去路。
　　
　　翠山行認命，抱著衣服進了屋。房門由內力關上緊鎖，蔺無雙哼了一聲，往池邊小屋去。
　　

　　03.
　　
　　蒼難得睡這麽久，雖說睡得不舒服。
　　
　　蔺無雙背對著床坐，房間裏燭光柔暗，蒼拾掇精神，感知麻木的四肢，奮力坐起來。蔺無雙聽見動靜，回頭看了一眼，道：“你不像個負傷的人。”
　　
　　蒼揉了揉太陽穴道：“那像什麽。”他還在接續現實和睡夢，大概是睡得久了，有一種抹殺所有存在的覆滅感讓人變得麻木，需要和外界的交流，哪怕是從前不屑于理會的話。
　　
　　“像貪睡的公子哥。”
　　
　　他身上的衣服換了，頭上的裝飾拆了，傷口自然處理過，不知情的人進來瞧，是如此。不過說是公子哥也不對，哪有住得這麽寒碜的公子哥呢。
　　
　　“這屋是他收拾的？”蒼摸著傷口，四下打量道，“看著比從前寬敞。”
　　
　　蔺無雙道：“只留一張榻、一方桌和這兩只椅子，螞蟻窩都寬敞了。”
　　
　　蒼下了床，給自己倒杯茶，一飲而盡，還不解渴，又喝了兩杯，輕舒口氣，道：“寬敞些好。”
　　
　　要繼續這個話題也不是不可以，但沒必要。以蔺無雙的性格，對待蒼的累贅已經非常耐心了，他得留一些以後用。“說說你這狼狽相如何？”
　　
　　蒼也有此打算，將這幾日的事情道來。
　　
　　魔界在西邊蠢蠢而動，從前雖時有摩擦，明目張膽率將而來還沒有，幾月前，閻魔旱魃自南越界攻向聖域，山下村落毀壞無數，甚至萬聖岩的山門也受重創。聖域主要防範力量在西，大日殿的主事尚在閉關，迦葉殿主持八葉蓮率衆勉力抵擋，一面向玄宗求助。蒼隨三師叔和幾位師侄星夜前往，但魔兵骁勇，戰事慘烈，萬聖岩的僧人慘死數千。等蔺無雙接玄宗探報，趕到戰場時，屍骨遍地無處下腳，遠處術法氣旋炸裂，不知孰敗疏立。
　　
　　“我瞧你氣勢淩人，料想必勝。”蔺無雙回憶道，“聽說我走後，迦葉殿覆滅？”
　　
　　蒼略一颔首道：“也是你走得巧，若你再晚些，師尊來時，怕我已不在了。”
　　
　　“不過幾處皮肉傷。”蔺無雙不吃這套，又道，“宗主得知你也束手無策時，還當我在說笑。他對你的期望這樣高，往後你可得多吃些丹藥，續續你金貴的命。”
　　
　　蒼略彎嘴角，接著說：“戰事耗時耗力，師尊的意思是將門中選拔提前舉行，出衆者盡早授之育之，備作戰力。眼下在山上的人不多，這次要請蔺道長相助了。”
　　
　　蔺無雙一陣惡寒：“你們玄宗的事，我不摻和。”
　　
　　蒼對此並不意外：“那是自然，選拔之事是我分內任務，請你相助的，是代我與師叔彙合。”
　　
　　“……”那不還是玄宗的事麽。蔺無雙不情願但放不下，又問：“何時動身？”
　　
　　蒼看看窗外和燭光，微微一笑。
　　
　　“現在？”
　　
　　這個奸人，早就算計好了自己。
　　
　　翠山行喝了好幾壺茶，越喝越餓。桌上有個褐色的包裹，不知道包著什麽，聞著很香。他剛坐下時還有溫度，過了這麽久早就涼了，但香味仍然隱隱有。他不敢動，望著蔺無雙的衣服出神。
　　
　　他怎麽會縫衣服，原想回去找件新的來換，現在讓他縫，別說有沒有技術，布料都沒有，還不如縫上他的嘴巴。方才蔺無雙的樣子，分明是生氣了，他自然不敢頂撞，胡亂應下，現在只好坐著發呆。
　　
　　蔺蒼二人一進來，翠山行絕望地擡起頭。
　　
　　蔺無雙見桌上包裹未動，皺眉道：“你就這樣枯坐著？”
　　
　　翠山行攥著破衣裳，低聲道：“我不會做衣服。”
　　
　　蔺無雙一愣，轉瞬恢複不耐煩的模樣：“那包裹裏有些吃食，你熱熱來我們吃。”
　　
　　翠山行茫然地看看他和包裹，蒼從蔺無雙身後探出半個身子：“我也餓了。”
　　
　　他這麽快就下床走動，對翠山行來說並不難理解，如果只有蔺無雙，他可能已經怼上幾句了，但見蒼也跟著，念著他是病人，只應聲“好”，抱著包裹出去了。
　　
　　包裹裏有個油紙包，是切得方正的蔥花餅。翠山行已經餓過勁兒，只吃了半塊，蔺無雙吃了一塊，剩下的都被蒼消滅。
　　
　　“那竈也是你砌的？”蒼飲著茶問翠山行。
　　
　　他點點頭，心神不甯地望向窗外，蒼也看去，早是深夜。
　　
　　“明天一早再下山吧。”
　　
　　翠山行沒答話，他想著紫荊衣氣急敗壞的樣子，有些愧疚和無奈。
　　
　　“我要出趟遠門，”蔺無雙對他道，“‘蒼師兄’若不需要你，你便不用再來。”
　　
　　“多謝好友。”蒼笑道。
　　
　　蔺無雙沒回答，翠山行呆了兩秒，他已背著拂塵開門而去，屋裏留著蒼和自己對坐。
　　
　　蒼問：“你常來？”
　　
　　翠山行道：“每月十六來。”
　　
　　蒼點點頭，起身道：“早點歇息。”
　　
　　他合上房門，房裏就剩著翠山行一人。不安感比方才三人都在時還強烈，他左右看看，鋪了床，鑽進被窩，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仿佛聞見淩冽的水汽，還看見濛濛的人影。
　　
　　翠山行坐起來，決定摸黑下山。
　　
　　晨光熹微，他混入下早課的師兄弟的隊伍，佯裝無事地回到房間。金鎏影和紫荊衣都在，一張方桌，一人面朝門，一人面朝牆，背對背，氣氛怪異。翠山行也沒想到一開門就是紫荊衣，他還沒想好要怎麽解釋，心裏一梗，正想糊弄，紫荊衣瞧了他一眼，蹙了蹙眉，沒有多余動作。
　　
　　"回來了。"
　　
　　"嗯……"
　　
　　紫荊衣看《抱樸子》，金鎏影看《清淨心經》，翠山行坐在他們中間看桌上的茶壺。他想倒杯茶喝，壺是空的，茶葉是昨天剩的，另兩人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他端起茶盤出去了。
　　
　　洗了茶具再回來，他便和每一個走進走出的時刻一樣，昨夜之事仿佛沒發生，他和平日的翠山行並無區別，就像一片銀杏葉，落下了，不管同或不同，就是落下了。
　　
　　過了兩天，教導他們的師父召集了全員，通知他們入門選拔考試要提前到年後，衆人這才意識到觀外的世界離他們並沒有多遠，那些傳聞也都在真實發生，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發生在自己身上。
　　
　　慣愛偷懶的紫荊衣都每日按時上課，額外練習，平庸如自己，翠山行當然要更加刻苦。他不再去西院，每天看書習武，一股腦兒往年底奔去。深秋到隆冬，他們清清靜靜地度過了。紫荊衣仍常和他比試，但說笑少了，指點也越來越少，不過翠山行並不期寄于此，正經地比，正經地散，慢慢拉開的距離讓翠山行既惋惜又安心。
　　
　　按教導師父說的，年前就得預選，年後才能正式的篩選。他們這屆道童有兩百余人，每三年挑選十余名資質優秀者，由玄宗的三位主事親自教導，其余的人則分散于各長老處，不合格者留守，三年後再參加考試。大宗主自不必說，他兩位師弟座下競爭亦十分激烈。重點是爭奪老二門下的四個席位，至于老三，雖然爲人陰鸷乖張，可功夫極好。翠山行知道宗主門下已無希望，三宗主的傳聞不堪，目標自然也放在爲人和睦的二宗主身上。金鎏影是一心向著頂峰的，紫荊衣多半要陪他，所以這兩個勁敵奔著更高處去，翠山行心中寬慰不少。
　　
　　對于這兩個人，翠山行知道總該有一天是一切挑明的時候。紫荊衣從前老帶著自己，出于熱心也好，有趣也罷，都是憐惜，同金鎏影看似若即若離，實則深厚。所以除夕那夜他聽見房裏的情欲時，更多的是“總算來了”，而非“怎會如此”。
　　
　　外面是鵝毛雪，他站在柱子後面聽屋內細碎的纏綿。直覺告訴他，金鎏影是故意的，故意選在隨時可能被進入的廂房，故意選在衆人散去的時間，故意給他知道。
　　
　　翠山行紅著耳根離開那淫靡之地。他在觀裏晃悠，體內仿佛有一只三頭犬，向所有規矩狂妄叫囂著，這不像他，不過也正常，沒有人能一直像自己，總有些失控的事情，看起來似乎是爲了某個人，最終還是因爲自己。翠山行是很明白的，他對紫荊衣的依賴落腳點和金鎏影不一樣，他不想再回到上山前的無依無靠，紫荊衣出于什麽目的對他這麽好他不知道，他只要有片面的溫暖就夠了。
　　
　　或許這就是他和金鎏影暗暗較勁的原因。翠山行呆望著雪，不知道去哪裏好。

　　
　　04.
　　
　　蒼面對翠山行驚訝的目光很坦然。
　　
　　“你在……和面？”翠山行從他臉上殘留的面粉和手上的面疙瘩判斷道。
　　
　　“是。”
　　
　　蒼兩只手都不得空，用手腕夾著門扣才拉開門。原本露天的竈台變成了小柴房，竈台旁邊有個長桌，放著亂七八糟的面粉碗碟，看不出要做什麽。
　　
　　“要我幫忙嗎？”
　　
　　“要。”
　　
　　他看了看案台，正想挽起袖子，等待指示，蒼卻指了指亮燈的屋裏：“拜托了。”
　　
　　蔺無雙一手撐著頭，一手握著杯，眼神迷離地望向被推開的門和趁機飄進來的雪，他雖有些醉意，但翠山行從欣喜轉爲驚訝的表情還是看的真切。
　　
　　“你怎麽來了。”他皺了皺眉道。
　　
　　自上次見過兩人，翠山行再沒上過西院。這次本專門來清靜清靜，沒想到蒼和蔺無雙都在。或許是連綿斷續地出現在生活裏，他對小半年不見的蔺無雙有些想念，畢竟他是早已變味的身邊少有的不變。翠山行合上門，打量許久不見的人和屋。蔺無雙一身風塵，右肩的白紗混著血和土，毛躁淩亂的拂塵隨意擱在桌上，一旁的酒壇東倒西歪，地上還有幾壇沒開封，火爐時不時劈啪作響，撩撥著他的衣角，好似要燒著似的。
　　
　　翠山行道：“過年了，我來看看師……前輩。”
　　
　　蔺無雙看了杯子好一會兒才哼笑道：“算了，還是叫我師兄吧，‘前輩’聽起來真紮耳。”
　　
　　翠山行用袖子擦了擦書桌，拆了包裹，拿出一套新的中衣呈給他。蔺無雙瞟了一眼，沒接。翠山行輕聲道：“師兄試試，不合適的地方還能改。”
　　
　　蔺無雙打了個酒嗝，又飲一杯。翠山行把衣服放在枕邊，拆開另一個包裹，他帶了些糕點，想給自己過年，眼下都捧給了蔺無雙。
　　
　　蔺無雙不耐煩道：“我要吃陽春面。”
　　
　　翠山行一愣。這大雪夜，又在光禿禿的西院，哪裏來的陽春面。
　　
　　蔺無雙擰著眉道：“蒼呢？他說去煮面，怎麽還沒回來。”
　　
　　翠山行恍然大悟，不好告訴他面還沒成型，只能拿小燒餅哄著。蔺無雙咬了一口，說什麽都不肯再吃，翠山行望著餅裏香甜澄黃的餡兒，咽了咽口水。
　　
　　房門再開，外面的風雪更大了，蒼像被吹進來似的。他袖子放下來，手上沒有面粉，當然也沒有陽春面，一臉坦然地坐下，給自己和翠山行各斟一杯酒。
　　
　　蔺無雙從他進門就盯著，到他飲完一杯，仍不放過：“面呢？”
　　
　　“沒成功。”蒼道，吃了他剩下的半塊燒餅，“這不是有吃的，還要什麽陽春面。”
　　
　　蔺無雙歎了長長一口氣，搖搖頭：“可得者唯杜康耳！”說罷，開了新壇，仰頭痛飲。這還不過瘾，他持劍踹開房門，抱著酒壇飛身入院，落地踉跄，將剩下的酒全倒入口，壇子一砸，借勢舞起劍來，劈得雪花細碎，落而不墜，簌簌之聲欲同風聲爭鋒。
　　
　　“這是怎麽了？”翠山行拍拍身上的雪花，憋不住問。
　　
　　蒼道：“兩位師侄死在眼前，練……一位道友又因自己受敵人一掌，不得已退隱養傷。傲氣的蔺道長自然憋屈得不行。”
　　
　　翠山行對外面的局勢略有耳聞，蒼說得簡單，他卻無法想象。別說是面對能傷及蔺無雙等人的敵人，就是過幾天的選拔考試他都毫無信心。
　　
　　“你准備得如何？”蒼踢了一腳門邊，關上門，轉頭問他。
　　
　　翠山行回過神，道：“預選過了。”
　　
　　“我知道。”蒼把玩著酒杯，瞄見他凍得通紅的指尖，問道，“過些天呢？”
　　
　　翠山行搖搖頭。他不好意思說自己前些天還將箓圖畫錯，以至術法反噬。
　　
　　蒼見他還不如外面的酒鬼有精神，道：“修道者，修心爲先。令心不動，不出不入，內外安靜。心正則萬法從，心亂則萬法廢。”
　　
　　翠山行輕輕應著，抿了半杯酒，眉頭忽而皺起來，跟著五官，擰出一副苦澀的樣子：“若是選不上，我便連修道者都算不上。心怎麽能不動，怎麽能不亂？”許是酒勁兒，他想說的話更多了，“每年進來百來人，人人都賭著一門心思想得道麽？料也未必……世間多災多難，進了山門，好像得了庇護，可這山門裏也是世間，也有災難。要是大家心思都純正，要是大家都想著清淨理心，那他們……那我……那……”
　　
　　蒼轉頭看他，藏藍的道袍洗得發白，沒戴冠巾，只是胡亂挽了個髻，碎發依舊張牙舞爪，額前的，耳鬓的，後頸的，隨著他的呼吸在領口浮浮沈沈。
　　
　　“聽說苦境儒門有個學海無涯，倒該送你去那裏。”蒼對上翠山行疑惑的目光，帶著淺淡笑意道，“你看得近，近在腳下，去做經世濟人的學問，定有作爲。”
　　
　　翠山行慘淡一笑，飲盡杯中酒道：“師兄也覺得我不該留在這兒。”
　　
　　“那也未必。看得近，走得實，修得才穩。”蒼握住他還想倒酒的手，取走酒壇，起身開門道，“蔺道長該發完瘋了。”
　　
　　蔺無雙在他打開門的同時收勢，劍未回鞘，人一頭栽進雪裏。兩人將人架進屋，他滿臉通紅，酒氣熏天，湊近些就要醉了。替他換上衣服，將人塞進被子裏，他還在呢呢喃喃說話，翠山行湊近去聽，聽不明白，反而被他拽著不讓走。翠山行臉皮薄，不好意思硬推，蒼就不講究些，扭著蔺無雙的手腕，用腰帶將他綁在床頭。
　　
　　“這……這不好吧……”翠山行猶豫道。
　　
　　蒼給他蓋上被子道：“但凡他酒醒些，自然能掙開。別收拾了，去後院休息吧。”
　　
　　雪小不少，積雪終于停在腳踝不再增加，兩人一前一後，咯吱咯吱地走，蒼披著深灰色大氅，在黑夜中不易被發現，若非他的腳印，翠山行時而瞧不見他似的。
　　
　　後院雖然冷，但比前院幹淨，氣味也好聞，蒼點了燈和火爐，翠山行活動著發僵的手指站在角落。蒼將大氅解下給他，他搖搖頭：“一會兒就暖和了。”
　　
　　蒼把大氅挂上衣架，沏了壺熱茶與他分飲。
　　
　　蒼將滿上的茶杯放在他的方向道：“好好的除夕，讓你見笑了。”
　　
　　翠山行笑道：“哪裏，能遇到你們是意外之喜。”說完才想起，自己此番上山才算是不速之客，可話說得好像他們才是外來者。
　　
　　蒼問：“怎麽想著上山來？除夕夜，觀裏的師父們也不會太嚴厲，師兄弟在一起更熱鬧。”
　　
　　翠山行心一驚，原本忘記的畫面和聲音都想起來了。他的指尖還是通紅，微微發顫，握著茶杯來回摩挲暖手。“也不熱鬧，打诨罷了。”
　　
　　蒼垂了眼，起身鋪床，又聽見他小聲道：“外面……是什麽樣子？”
　　
　　蒼看向他，他只低頭看茶杯。“我再沒下過山。觀裏的銀杏樹都比我見識多。上次是你受傷，這次是蔺師兄失意。你們這樣的人都這般境遇……”
　　
　　蒼等了好半天也沒有下文，于是道：“我們這樣的人和別人沒什麽不同。受了傷要醫，遭了挫要治。”翠山行終于擡眼看了看他，他又道：“只是命負蒼天，無所遺憾。玄宗門人當如是。”
　　
　　翠山行無意識地點著頭。他孤孤單單地上山來，遇見比自己遭遇更大不幸的人的沈淪，一面是自責于自己的狹隘，一面是囿于那“狹隘”的孤獨，自我意識像一枚石子，被埋進雪地最底層。
　　
　　“困麽？”蒼問。
　　
　　翠山行呆呆坐了一會兒，點點頭：“困。”
　　
　　“休息吧。”
　　
　　他們和衣並躺，翠山行是真的有些累，顧不得禮節不禮節，面對牆縮著身子，睡得很快。一夜安眠。
　　
　　翌日清晨，他還在夢中，朦朦胧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不應，那人就一直喊，等他眯著眼醒來，那聲音又不見了。他還想睡，腦子比身體醒得晚些，想起昨晚的事，翠山行噌的坐起來。
　　
　　床上只有他一個人。門外倒的確有人。
　　
　　“……什麽早不早，天都亮了還早。”是蔺無雙的聲音，“這衣服這麽小，是拿他自己的來糊弄我嗎？你起開，我得好好問問他。”
　　
　　“你是差這件衣服麽，做什麽老是難爲人。”
　　
　　“‘蒼師兄’把他扔上山的時候沒想過是不是在難爲我，眼下就幫著自家人出氣了。”
　　
　　“好友這話說的。不過，如此看來酒是徹底醒了。”
　　
　　“……蒼，你……”
　　
　　翠山行正想開門，一陣刺耳鷹嘯忽至，不做停留，劃過上空。
　　
　　“這是二宗主的矛隼。”蔺無雙問，“來信何事？可是戰事有變？”
　　
　　蒼展信看來，笑道：“捷報。魔兵潰退，師叔們不日便回，選拔之事要提前了。”
　　
　　翠山行一驚，想倚門喘口氣，不料門被他壓開，幾步踉跄，衝到兩人面前。
　　
　　蔺無雙那雙紅眼睛清醒有神，一身幹淨整潔，又是從前盛氣清冷的模樣。蒼的笑意未散，也只看他。翠山行站直身子，掖了掖腰帶，低頭叫了聲“師兄”，不知叫誰。
　　
　　蔺無雙胳膊一伸，臂上的中衣險險要落：“拿去改。”
　　
　　翠山行有些頹喪地接過來，想了想，道：“師兄，我下次帶給你……”
　　
　　“不行。”蔺無雙不容置喙道。
　　
　　翠山行歎口氣道：“也是，大概沒有下次了。”
　　
　　蔺無雙看了看蒼，蒼收了信，好整以暇地回看他。蔺無雙很想轉身就走，又做不出來。他對翠山行道：“提劍出來。”
　　
　　“啊？”
　　
　　蔺無雙側過身，隱忍著不耐煩：“我不是玄宗的人，可你在我這院子呆了許久，若連玄宗的門都入不了，不是讓人笑話。”
　　
　　“我……我不會說出去的……”
　　
　　“叫你提劍出來！”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