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06 【刀剑林】江山别雪更新70f第五十九章（十雪x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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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樓發表於: 2023-10-09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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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一条山道从灰黑平原蜿蜒伸出，道上积雪未消，由低到高，没入远处山崖松林。

寒风拂过松枝，裹挟无数素尘洒落，远远看去，松林便仿若生在云雾之间，飘渺如仙境。

这里是魔世边境溅云崖，孤崖一侧浪涛滚滚，黑海翻腾，另一侧则是一片目不能视，被血气笼罩的幽深裂谷。

自万劫妖海被封，元邪皇殒灭后，魔世与其他九界的连接便彻底断开，唯一能够抵达人世境的通道，就只剩这条溅云崖下，穿越裂谷的魍魉栈道。

魍魉栈道位于幽暗联盟与凶岳疆朝交界处，当中险恶难测，九死一生，几乎鲜有人能够活着通过，因此也是魔世和他境间的天然边防屏障。

只是这一日，魍魉栈道出现了两位不速之客。

幽暗联盟所属封戈堡内，统领堡主皱眉对面前属下道：“你确定没有看错？”

“没有！”那属下喘了口气，回道：“属下肯定，其中一人绝对是七王之一的天权文曲！”

统领难掩惊讶。

当年天权文曲镇守清圣桥，仅以一人一刀便拦下近万妖魔大军的光辉战绩，即使是没有参与战争的幽暗联盟亦有耳闻。只是人族寿命不过百岁，魔世封闭已久，没想到千年之后竟然还能听到这个名号。

“他们往哪里去了？”统领问道。

下属咽了口唾沫：“似乎，就是朝着我们的方向来了。”

阴翳笼罩着天空，万里无星，却有一轮皎洁明月高挂苍穹，明月耀如日，照亮了整个魔世。

“那只小鸟没有闹腾啦？”

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弓狐无忌没有抬头，仍专注制作手中的箭头，“他已经不是小孩了。”

“哎呀哎呀，明明是你提起他总是一副小孩子没长大的口气，我不过跟着说几句又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弓狐无忌制完箭头，抹去箭上残屑，擦完了手，才看向门口：“找我？”

“当然是找你。”门口的人抱着手臂，在屋内左顾右盼，评价道：“这么久了，你这房子怎么还寒酸成这样，幽暗联盟是不是亏待你了？要我说你不如来我这里，以你的修为能力，肯定能立刻马上成为众魔羡慕嫉妒恨的人生赢家啦！”

“我没有兴趣。”弓狐无忌打断：“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那人嘟囔了几句，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了。”

弓狐无忌道：“你究竟有什么事？”

那人像是才想起这事情，笑了起来，悠然道：“嗯，你知道我这个人闲不住爱热闹。刚刚路过主厅，听到堡主提起了有人正往这边来，这个人好巧不巧，还是你的熟人。虽然你是这里的客人，我也是这里的客人，但是嘛，我这个人实在太热心了，就先来跟你说了。”

“是谁？”弓狐无忌挑出重点。

那人回道：“十雪天子。”

弓狐无忌一怔。

那人挑起眉梢：“看来你很意外他出现在这里。”

“我不该意外？”

“我以为你知道呢。”

弓狐无忌皱眉：“你怀疑我？”

那人无辜地摊开手，“毕竟前几天你才抓了一只小鸟过来嘛。说到底这里的事情对魔世而言是绝密中的绝密，人那么狡猾，我们魔总得要小心一些啦。”

弓狐无忌冷冷道：“羿鬼晨不会干扰到这里的事情。我以为合作最基本的就是互相信任，如果这么久了你还怀疑我，不如另请高明。”

“别生气嘛！”那人继续笑：“这进出清圣桥的挪天仪只在你的手中，要找那地方也只能靠你，我们还能去找谁呢？好啦，话回正题，或许十雪天子是来找你的呢？”

想起上次两人相遇，弓狐无忌并不觉得十雪天子会是来找他的。但对方能穿过魍魉栈道来到魔世，必然不可能是随便逛逛。

弓狐无忌明白面前人的意思，回道：“我去找他。”

封戈堡。

无数塔楼矗立在山壁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染白了红檐，架着当中一轮清月，掩于层叠松林间。再往下，跨越两座山峰，一条索道腾云而上，链接了峡谷两边。

这座堡垒已有万年历史，比大多数魔存在的时间还长，封戈堡也并不是它最初的名字。但当今魔世，早已无人记得这里原本的历史。

十雪天子站在峡谷边，看着那条窄如天梯的索道。索道尽头没入灰白云中，下面峡谷深不见底，只有湿冷的风不断吹拂，传递来些许模糊沉闷的奇异声响。

幽冥在他手中低低嗡鸣，像是响应着那风中的呼喊。

“怎么了？”

君子仪跟在十雪天子后面，见他半天不动，不由奇怪。

十雪天子回过神来，默不作声。

索道上没有供人落脚的地方，以修道者能为，跨越峡谷也并不需要这种东西，看起来更像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遗址。

十雪天子道：“对面应是魔世势力的地盘。”

两人视力极佳，都看到了对面塔楼群上悬挂的旗帜。

君子仪道：“是幽暗联盟的地方。按位置看，应该是帝女精国范围内。”

帝女精国是幽暗联盟属国之一，王室多为龙族混血后裔。魔世三大势力鼎立，当年诛邪之战，凶岳疆朝与修罗国度均参与大战，只有幽暗联盟维持中立，更在之后元邪皇复出时，暗中协助过墨家，是少有的比较好相处，且对人族友好的魔族势力。

两人捏诀御剑，沿着索道飞向对岸。

站在远处不显得，靠近了才发现，这条索道材质奇特，造型也非索道样子，更像是数条锁链拧成一股形成的囚具。峡谷深处传来的古怪声响更加清晰，仿佛能贯穿灵魂，十雪天子脑中一阵震颤，眼前忽而浮现出模糊血色，又很快消失。

十雪天子顿了顿，问：“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君子仪疑惑转头。

“……没什么。”

十雪天子压下心中惊异，加快速度穿过了峡谷。

峡谷对岸，一锋如刃，垂直切至面前。葱郁松林里，一条隐蔽在林中的青木栈道曲折而上，盘旋至上半峰的塔楼群中。

两人甫一抵达，就看到弓狐无忌抱臂立在栈道上，已等候多时的样子。

“久见了，鹰尊。”弓狐无忌开口，视线掠过十雪天子，落在了君子仪身上。

君子仪没有遮住面容，能清晰看到枯枝状的妖化纹路布满了他的脸庞，也不知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弓狐无忌无意挖掘别人的秘密，但这两人的组合实在稀奇，还是忍不住惊讶道：“你们是怎么……”

“不重要。”十雪天子不想废话，直接道：“你在这里等我们？”

弓狐无忌点点头，“前面封戈堡是幽暗联盟所属，并不能随意出入。我是代人来问，两位要做什么？”

“我要找一个地方。”十雪天子干脆道，“东两百里，绕山环水之处，可有异象？”

弓狐无忌眼神一凝，十雪天子敏锐地察觉了这点迟疑。

“你知道。”

弓狐无忌沉默了一会，问：“鹰尊去那里做什么？”

“与你无关。”

弓狐无忌道：“如果是别的地方，确实与我无关。但鹰尊要去那里，就与我有关了。”

“哦？”十雪天子挑眉，“弓狐无忌什么时候成幽暗联盟的人了？”

弓狐无忌脸色沉了下去：“弓狐无忌只是仙岛的弓狐无忌。只是我与人有约，不能透露太多。”

“你拦不住我。”

“我不怀疑鹰尊能为。”弓狐无忌后退半步，让开路：“可这里毕竟是魔世，鹰尊不如听我一言，与当地人谈一谈再说。”

虽然心急六合，但弓狐无忌所说不无道理。十雪天子不语沉吟，权衡利害片刻，道：“带路。”

封戈堡设有防护结界，行至栈道处便无法御气飞行。弓狐无忌轻车熟路地带人到了最近的升降云梯处，启动机关抵达了正厅所在。

封戈堡的堡主正在厅中，得到属下通报，看向了早早等在这里的黑衣男子。

男子五官俊朗，眼狭长若刀，眉飞入鬓，一头盘发黑中带金，锦袍华服，额上戴着精致抹额。显然身份十分尊贵，才能在堡主左侧落座。

“这是策君的计划吗？”堡主询问。

这位被称为策君的男子，就是修罗国度策君，迦谛圣者——公子开明。

公子开明眯着眼睛，无辜地撑着下巴，叹道：“怎么一出问题就都爱问我：是不是你的计划啊是不是你故意的啊，本策君看起来是那种喜欢自找麻烦的人吗？明明是三方合作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修罗国度呢？你怎么不问弓狐无忌！那可是仙岛的人来找仙岛的人！他才是嫌疑最大的吧！”

堡主咽下了后面的疑问，很是后悔刚才开口，“我只是随便问问，策君勿怪。”

言罢赶紧挥手，让属下带人进来。

不多时，弓狐无忌三人就来到了大厅。

十雪天子和君子仪一进厅中，便注意到了公子开明。

佛魔天然相斥，公子开明纯魔之躯，身上气息却是精纯佛息，很难不引人注目。

而在同一时刻，公子开明也在打量十雪天子，更准确地说，是他腰间玄刀幽冥。

几息过去，很快，公子开明收回目光，笑眯眯抚掌：“难得见到新面孔出现在这里！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堡主嘴角抽了抽。君子仪神色微妙，十雪天子面无表情，一点面子都没给。

气氛没有热起来，反而更加古怪。公子开明孤零零的掌声结束，大厅恢复了寂静。

“哎，怎么都是这么没意思的人。”公子开明咕哝，“所以，狐狸仔把他带来是打算干什么？”

分明就是他让弓狐无忌去找十雪天子试探，这时候反倒装得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弓狐无忌习以为常，直切主题道：“他们要前往狭地。”

堡主吃了一惊，公子开明眼神闪烁，半晌，扶着下巴道：“那可真是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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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樓發表於: 2023-10-09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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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两百年前，封戈堡附近出现了奇特虹光异象，凡是经过之人，皆被卷入其中不见踪影。如此数月，消息终于传出，于是幽暗联盟着手派人前往调查，随即发现异象本体竟然是一条残破的清圣桥。

这条清圣桥所在，就是狭地。

清圣桥是仙岛独有的空间通道，也是仙岛连通九界的道路，未开启的清圣桥只有使用挪天仪才能准确抵达想要前往的地界。挪天仪为仙岛法器，早在千年多前就随着仙岛一起消失，幽暗联盟本打算强行关闭异象，却始终不得其法，最终不得不暂时封锁狭地，直至多年后，公子开明从修罗帝国前来，弓狐无忌现身魔世。

弓狐无忌是为带回仙岛，修罗国度和幽暗联盟则是为了魔世利益。三方相谈一夜，于是有了如今合作。

“狭地竟还有值得魔世关注的东西？”十雪天子挑眉。

公子开明“哎”了一声，看向堡主，堡主心领神会，遣退了大厅里的下属。

等所有人退下，公子开明才开口笑眯眯道：“虽然是绝密中的绝密，但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啦。不过贵客优先，你先说说，你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十雪天子沉默片刻，回道：“天轨星图。”

公子开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真没想到我们的目的竟然也是一样啊！既然是因为天轨星图前去……”他拉长语调，眼神忽而冷锐：“你们可知临摹天榜？”

十雪天子皱起眉，君子仪则顿了顿，开口道：“临摹天榜，天书预言，魔世也有类似先知预兆？”

公子开明点头：“不错！有人知道，那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最初的妖界，是指无根海以北，属于炎帝后裔繁衍生息的地界。妖界与仙岛比邻，本是因为九黎族流放之身，为防止其心怀仇恨，再生纷争，炎帝后裔遂在此落根看守。

然而上古逐鹿之战后，炎黄两方却渐生嫌隙，后反目成仇，在无根海大战，结果海神亡，不周山倾倒，倒塌的通天神山变成了无根海上三十三岛，即是后世所知万劫妖海。

仙岛所得记载了九龙复苏、灭世预言的无字天书，便是自万劫妖海边界的不周山遗骸处发掘。

在玄思族因摆渡一念灭亡后，君家便承接了其原本驻守边界的职责。千年传承中，君家先祖慢慢发现了无字天书并不完整，经历百年钻研，最后在初代岛主飞升遗迹所留文书中，得知了《临摹天榜》的存在。

天榜记录生死，预兆轮回，是万物命运之书，亦是世界时序图谱，本身无形无质，只是一种玄妙的规律概念。而天人为对抗灭世九龙，将其捕捉撰写，才铸就《临摹天榜》，用以预知九龙复苏的时间，借助操纵天轨星图的能力来遏制九龙力量。

或许是曾经天人和九龙的战争导致，临摹天榜的一部分随着不周山的倒塌而遗落人间，才有了各种拥有强大预知能力的法宝。

“当年元邪皇复活，其实就是九龙复苏的预兆，只是后来被人阻止，又有天枢贪狼舍身封印——嗯，你们是知道的吧？”

十雪天子沉声道：“讲重点。”

“好好重点来了，重点了在于，凶岳疆朝不知从哪得到了法子，似乎有办法强行唤醒九龙，那我们主张爱与和平的修罗国度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所以——”

“所以你们打算先一步找到天轨星图，阻止对方。”十雪天子总结。

公子开明脸上轻浮的笑意变淡，声音压低，归于严肃。

“是，然后我们发现了关键所在就在狭地当中。我想天权文曲应该不至于和九龙为伍？毕竟天枢贪狼可是为了阻止九龙拼上了性命。”

十雪天子垂下眼眸，只说：“我来此，只为天枢贪狼。”

公子开明夸张地松了口气，鼓掌笑道：“能多个朋友真是太好了！刚好我们也需要鹰尊的帮助。”

说着，公子开明看向弓狐无忌：“两百多年我们始终无法靠近核心，那地方对魔很不友好呢，具体的情况就让狐狸仔说吧。”

弓狐无忌接着道：“通过挪天仪穿越清圣桥进去，能看出是仙岛地界。里面已经被血煞污染，而靠近百里内，又呈现清圣冲天的迹象。清煞相斥，加上独特禁制阻拦，无论是人魔妖哪个种族，都无法单独通过。”

十雪天子心中了然，如此殊异状况，难怪他们百年里都没能突破。

公子开明道：“还有一点很特别，里面的血煞非是一般煞气，即使魔族也难以应对。不过鹰尊拥有幽冥，这一关就简单了。”

十雪天子眼神一沉，“你知道什么？”

公子开明惊讶地睁大眼睛，“玄刀幽冥乃非天之器，专克血煞，鹰尊不知道吗？”

玄刀幽冥流落仙岛数甲子，最初是由六合找到，后十雪天子得其作为佩刀，曾遇到过从佛国不远万里前来寻刀的僧者，知晓幽冥本为谛听须弥藏宇内戒刀，却并不知道，幽冥还有这样的来由。

非天之器，便代表玄刀幽冥并不是寻常手段锻造而成。

但十雪天子此时并无兴趣研究这个，冷声道：“与你无关。”

又道：“既然已经达成共识，何时动身？”

公子开明“啊”了一声：“这么着急？”

十雪天子转身就走。

“诶诶诶，好了不废话，那就现在立刻动身——狐狸仔！”公子开明笑眯眯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弓狐无忌没有理他，跟着离开了大厅。只有君子仪缓慢一步。

公子开明还在唉声叹气一个人都不给自己面子，忽而听到君子仪问：“凶岳疆朝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复苏九龙的？”

公子开明歪头道：“很重要吗？”

君子仪闭了闭眼，道：“你并没有问我们从何得知天轨星图，你觉得这并不重要？”

公子开明眼神闪烁，须臾，回道：“三百年前，应龙师得到天听：九龙归一，天下为始。遂起乱沉沦海，开始复苏九龙的计划。”

听到这里，君子仪的脸色更加苍白，片刻后，沉默地离开了大厅。

通往狭地的路上，十雪天子和弓狐无忌在前，君子仪落在后面，三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讲话。

两百里的路很快就走完，抵达狭地之时，天际出现了一道显眼虹光，朦胧绮丽，宛如一架通往仙境的七色彩虹桥。

对于出身仙岛的人而言，这座桥并不陌生，同时也知道它并不如外面看起来那般宁静。这瑰丽的虹色中蕴藏着紊乱狂暴的空间乱流，哪怕是化境高手也不能小觑。

“准备好了？”弓狐无忌问。

十雪天子颔首，君子仪有些出神，过了会才点头。

十雪天子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弓狐无忌取出挪天仪，罗盘状的法器在他手中放出柔和光芒，青石质地的盘面上，数道交错的星轨正以极慢的速度运行。弓狐无忌捏诀祭器，挪天仪上光芒大涨，很快变成一团光晕将三人全部笼罩。

“起！”

一声念诀，三人化光而去，射向清圣桥——

就在此时，君子仪突然脱离挪天仪，疾驰往反方向。

术法无法暂停，一切又发生太快，若是十雪天子想要阻止，这时也没有机会出手。眨眼间，十雪天子与弓狐无忌进入清圣桥中，君子仪已经不知所踪。

“他这是？”弓狐无忌不明所以，他以为君子仪和十雪天子目标一致，如今看来，情况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十雪天子却并无追回君子仪的意思，神色如常道：“无妨，我们继续。”言罢，环顾四周，拔出幽冥向前走去。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灰红的天与地衔接成一片，无边红云中，雷鸣滚滚，穿透黑暗的天穹，成为了此地唯一的光源。浓郁的血煞如海潮疯长，像是感应到了不速之客的出现，狂乱地躁动起来。

无数煞鬼幽魂在血煞中游荡，远比伏羲深渊出现过的更多，更密。形态各异的邪物睁着猩红的眼珠，视线如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两人身上，满怀怨毒与仇恨。

鬼为滞留轮回之外的残识，而煞鬼则连最基本的思考能力都已经丧失。这些狂暴的存在代表着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惨剧，哪怕是见多了生杀的十雪天子，都很难想象，如此之多的血煞，是要多少杀戮，多少鲜血才能生出。

弓狐无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他握紧百步屠苏，绷紧声音道：“穿过这里只有一条路……你应该记得。”

十雪天子不做声，他当然记得，甚至比弓狐无忌还要熟悉。

刀剑林是一片桂花林，林中桂树天生地养，繁茂非常，每到花开，便是百里飘香。

六合曾说：“不会有比这里更好看的花了。”

十雪天子回他：“你连仙岛都没出过，如何能够肯定。”

六合坦然道：“别处的花纵使再好，也不是刀剑林的花，十雪不觉得吗？”

那时年少的十雪天子何等心高气傲，听到这话也依然生出了几分自喜，嗤笑：“矫情。”

六合只是笑。

眼前枯枝交错，老树早已死去千年，只剩满地狼藉枯骨，血煞魔氛弥天遮日，再不见昔日绝世花颜。

十雪天子握紧幽冥，心中腾起了难以忽视的尖锐疼痛。

这是通往刀剑林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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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樓發表於: 2023-10-14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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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刀剑林已不是完整的刀剑林，整半地界都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原本存在于桂花林后的山谷也化作了平原，平原中铺着一层薄薄血泥，像极了十雪天子梦中见过的血色沼泽。

那是血煞孕出的血池地狱，通常都伴随着修罗出现，但这里却没有修罗的踪迹。无数向天而生的鬼爪枯木纵横交错，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将浓郁血煞禁锢在了方圆之内。

——它来了……它来了……

——是它……它来了！！

窸窸窣窣的低语在林中回荡，昏红的天更红，雷鸣倏忽爆开，震天贯地，引起了幽冥共鸣。

“怎么了？”弓狐无忌没有听到任何异响，只见雷鸣过后，十雪天子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不禁担忧起对方是否真如公子开明所说，能够应对血煞。

十雪天子没有吭声，按住突如其来的心悸，率先踏入鬼爪林。

声音消失了。

如海血煞在十雪天子面前分出了一条通往深处的路，隐藏其中的煞魂竟仿佛具有灵智一般，战战兢兢地退到两边匍匐在地。

弓狐无忌惊讶地看着眼前场景，“它们……是在害怕？”

十雪天子皱起了眉。

煞鬼幽魂理应不具备人的认知，而是疯狂的执念集合体，但这里的煞魂却明显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它们确实在畏惧，而畏惧的对象……十雪天子看了眼手中幽冥，冷哼一声：“那更好，省却了我们麻烦。”

言罢，他毫不停留，沿着道路向前走去。弓狐无忌只好跟上。

越往深走，血煞慢慢消散，天依然是朦胧的红，却露出了一轮红日。不是黄昏，日仍如浸满了血，冰冷的日光射穿枯枝，在地上留下幽灵一般交错纠缠的倒影。黏在身上的怨毒视线仍然残留，煞鬼们却只是躲藏在血煞里窥视着两人。

弓狐无忌以前来过几次，但从未见过现在这样诡异的情景，不由得更加戒备起来。再看十雪天子，反倒是一脸淡漠，如此险境也如履平地，甚至连幽冥都收入的鞘中。

两人在这样古怪的气氛中又前进了半柱香，鬼爪林逐渐消失，幽冷的金光笼罩天穹，洗去了不褪的血色。

一把悬浮在半空的长剑出现在了两人眼前，剑如明镜映日，圣气四溢，凛然不可侵犯。

十雪天子一眼认出，那是六合的龙渊剑。

八条锁链缠绕剑身，没入八个方向，尾端沉于血红煞气，绵延不知尽头。八方锁链加身，铸成天罡三十六剑阵，浩瀚清圣之气源源不绝，从龙渊上扩散开来，与外围无边血煞相互制约，在此地形成了一个微妙平衡的玄之境。

令人不适的视线再无法靠近，弓狐无忌松了口气，对十雪天子道：“到了这里就暂且安全了。”

十雪天子看着龙渊，问：“你们先前就被阻在了这里？”

“没错。”弓狐无忌靠近一步，道：“你也感觉到了，此地拥有独特禁制，但禁制要怎样破解，却是难题。最麻烦的是，这里形成的玄之境与外面血煞息息相关，一旦破坏了平衡，就会引起血煞暴动，彻底摧毁这处空间。”

“彻底摧毁这处会怎样？”十雪天子问。

弓狐无忌回答：“依公子开明所言，如果此地毁灭，这些血煞就会通过清圣桥涌入九界，届时遭到污染的就不只是这里了。”

而清圣桥是空间通道，无论是人为关闭还是摧毁，都不会改变能够连接九界的本质。血煞与天地灵气一样，可自如在地脉灵流间流淌，哪怕清圣桥只剩残骸，仅凭人力，绝无可能彻底断绝此地血煞外涌的可能。

种种顾忌，也是这两百多年来，他们依然只能在外围徘徊的原因。

十雪天子眼神微暗，沉吟不语。

弓狐无忌问：“你打算怎么办？”

十雪天子仰头凝视龙渊片刻，道：“找到六合。”

“怎么找？”弓狐无忌困惑。他并不知道六合和天轨星图的关系，还以为六合与十雪天子一样得了什么机缘，在封印万劫妖海后并未死去。因此也不可能想到，十雪天子真正的打算。

十雪天子合眸静思少顷，忽而双手结印，盘腿坐在龙渊前。

灵力在奇经八脉中汇流入丹府，这具身躯虽是刀灵凝体，过往功法却并未完全遗失。天罡一气本是六合教给十雪天子，那时只说是方便同修调息。然而根本目的，却是为了引煞入体，同时授予开阳武曲，只是为了防止十雪天子多思起疑。

天罡一气互有感应，距离越近，感应就越清晰。在进入玄之境的时候，十雪天子就已经感知到了六合的存在，但受玄之境内气息混淆，无法确定准确方位。

此时十雪天子运功集中神识，专注搜索，不过须臾，就睁眼望向东方。

无形之中，有什么震颤了一下，那种微妙的感觉便转瞬即逝。

六合在躲他。

十雪天子勾起了一丝笑，那笑叫一旁弓狐无忌看在眼里，却遍体生寒。

十雪天子站起身，拔出了幽冥，对弓狐无忌道：“你方才说，此处若被毁，血煞就会外溢九界，有这层顾及才会束手不前，对吗？”

弓狐无忌点头。

十雪天子又道：“那若是有人能够将血煞收束，你可有办法破解禁制？”

弓狐无忌吃了一惊，迟疑道：“禁制关键应在龙渊，只是也有其他麻烦，我们几次试探，都无法突破当中玄妙力量阻拦。公子开明推测，那是来自天轨星图的力量。除此之外，玄之境崩塌，便会引起此地空间动荡，这里与天轨星图相连，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总要一试，你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十雪天子淡淡道。

弓狐无忌抿唇。

十雪天子回头看他，道：“只要消除血煞和禁制，此地就能恢复正常，清圣桥也可以重新启动。仙岛四分五裂，找回了清圣桥，才有机会通过清圣桥前往其他地区，最终将分裂的仙岛带回原位。在带回仙岛的立场上，我与你一样。”

天权文曲曾是仙岛双壁之一，肩负着守护仙岛的传承使命。以弓狐无忌对十雪天子过去作风的了解，他也不是会做危害仙岛之事的人。

弓狐无忌确认道：“你当真能收束血煞？”

“若非如此，公子开明为何同意与我合作？方才那些血煞的异状，你也看到了。”幽冥刀光一闪，散发出凛冽气息，十雪天子徐徐道：“这事只有我能做到。”

弓狐无忌久久无言，思索少顷，吐出口气，目光变得坚定：“好。”

十雪天子微微一笑，目光重回龙渊，而后平举幽冥，对准东方。

庞然灵气形成漩涡，聚往十雪天子身上。玄之境开始晃动，天上红日愈来愈鲜红，远远可见雾状血煞形成龙卷，受漩涡牵引缓慢涌来。

平和的清圣之气变得冷厉，弓狐无忌不得不退开一大段距离，才不会被十雪天子周身灵流撕碎。他惊异的目光落在十雪天子身上，心中震撼不止。

十雪天子竟然一点痛苦的感觉也没有，那些如霜刀风剑的灵流潺潺流入他手中幽冥，尽数被他吸收入体。

渐渐地，龙渊身上金色的辉光黯淡下来，八条锁链随风而舞，发出哗啦啦地躁动声响，玄之境中忽然出现另一股灵流，与十雪天子周身漩涡呈反方向运转，似是有人正在无声阻止。

漩涡的流动被压制，远处血煞凝成的风暴也缓和了步伐。

十雪天子倏然一笑，道：“你阻止不了我，六合。”他说着，另一手握紧幽冥刀柄，刀光带着血色划出，神兵饮血，猛然尖啸，竟引来天上红日解体坠落。

那红日原来不是真正的太阳，而是磅礴血煞凝聚的厉煞气云。气云化为血雨，红色的大雨倾倒降落，在触碰到玄之境刹那，时间猛然静止。

下一刻，地动天摇，玄之境被血煞冲破，深红的雾海疯狂涌向十雪天子的身躯。

刀已是血红，人亦是。剧烈的痛楚在身上的每一寸绽开，不只是身体，连灵魂都无法幸免。

狂暴的杀意支配了十雪天子的意识。贪嗔痴爱憎恶，煞魂是执念的残留，而这不知道汇集了多少生灵痴妄的血煞，却在此刻落于一人身上。

没有人能承受这样浓烈的六欲，除非已是非人。

十雪天子吐出口血，喘息一声，猛然将幽冥插入地中，加速了对血煞的吸收。

——停下……停下来吧！

哀叹在风暴中响起，像一滴泪落在了十雪天子的心间。那泪比执念滚烫，亦比苦痛冰冷，十雪天子只是笑，笑着支起脊骨，仰头看向龙渊。

“你阻止不了我。”他重复，又说：“就如我阻止不了你……”

他承认了，他们之间永远无法得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唯有逼迫与强求才是这段关系唯一的谜底。

十雪天子从来执着，想要的就绝不放手，索求便一往无前，独独对一人总是不忍不舍，不想让他露出伤心与难过。所以十雪天子失去过，后悔了。

而他不会再一次放过。

龙渊在悲鸣，缠绕其上的锁链开始寸寸断裂。天昏地暗中，金色的光芒从天而降，穿透血色风暴，直射在幽冥之上。

一只手在光芒中伸出，紧紧按住了十雪天子握刀的手。

“够了，十雪……”

六合出现了。他哀愁的眼里含着请求，张开嘴却不知道还能怎样请求。

他要请十雪天子忘记自己，离开这里，去过一段崭新的人生。他要十雪天子的人生中好像没有出现过一个人，曾与他相知相惜，共度风雨。他要十雪天子这样重情的人，眼睁睁看着重视之人灰飞烟灭。

六合无法说出口，这不是请求，而是残酷的要求。

六合做不到，所以他只能竭尽全力阻止十雪天子继续自伤，以这种近乎毁灭的方式改变定局。

血池地狱再现眼前，十雪天子定定看着六合的身影。雪衣散发，银白的青丝亦如流云雁羽，好似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那是天枢贪狼的样貌，也是十雪天子最熟悉、总会心软的模样。

于是他笑着，哑声道：“六合，我说过。十雪天子认定的事，就绝不会放手。”

血色之中，十雪天子反手攥住六合的手腕，倾身上前，用力吻上了那张柔软的唇。

迷蒙的血雾里出现了六合惊愕的眼，十雪天子紧紧抱着怀中的人，掌心贴上六合后心，在对方失神之际，突然放出巫足。

灵物显形刹那，噬魂立刻躁动，六合猝不及防，身体蓦然一颤，瞠目道：“十雪……”

他的话没能说完，噬魂成为了他最大的弱点，在神魂动摇离体的瞬间，禁制出现了松动。

远处弓狐无忌察觉空隙，一箭射向半空龙渊！

箭矢撞上龙渊剑格，神兵铮鸣坠落，八条锁链应声断裂，天罡三十六阵立时瓦解。

与此同时，乾坤倒转，日月失色，血色狂浪里，一道耀眼光柱拔地而起，天上竟出现万丈祥云，祥云之中天阶浮现，雷鸣宛如钟鼓，九霄降下七色虹光。

飞羽如絮，翩然而至。

紧接着，整个九界的高手都感觉到，停滞千年的天轨星图开始流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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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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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樓發表於: 2023-10-14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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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天上压着一层阴云，空气中酝酿着湿冷的风暴，大雨未至，已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尚同会内，从革院里一片萧杀。

“他在里面多久了？”

诸葛锦手中敲着折扇，问向一旁看守的尚同会弟子。

那弟子恭敬道：“一个多时辰了。”

从十雪天子独自回到尚同会，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而他一回来，就进入房内，中间没有任何动静。

诸葛锦心里一堆疑问，但想起那时候十雪天子的神情，又自觉不合时宜，在房前停了一会，最终没有进去，只叮嘱了一句：“有事立刻通报。”便离开了。

这是六合所在的房间。

房间里，十雪天子坐在床边，正静静望着床上的人。

一天前，他借助巫足和缚魂珠之力，引出六合的神魂，将其抽离天轨星图，放入了这具躯体上。

解开噬魂需要的条件苛刻，但凝形之身恰好是神魂有缺，元体受损的状态。天轨星图已于六合化为一体，若真身无法离开，那便禁锢神魂。这就是十雪天子的打算。而他成功了。

一切都如计划中那样，他留下了六合，即使是通过这样不择手段的办法。

天轨星图已动，九龙即将复苏。饱饮血煞的幽冥也已变成鲜红，心口处灼烧般的痛楚一直都没有停下……

但那一切又如此遥远，此时此刻，十雪天子只是看着六合，伸手轻轻触碰他紧闭的眼。

六合还在沉睡，脸色苍白，呼吸清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六合……”十雪天子低声轻唤。这个名字在他舌尖缠绕已久，千百年来，虚实梦中，没有一刻他不曾想着，如果……如果……

如果我没有选择一意孤行；如果我早早回头；如我相信了你……

他和六合都曾后悔，于是六合选择了重新开始，给予了十雪天子新生，没有过去的记忆牵绊，拥有崭新的未来。那可能是一个快意恩仇，一心追求武道的纯粹刀客；是一个浪迹江湖，快意恩仇的游子；可以不必背负七星的天命，不再是天权文曲，仙岛七王。

他可以是任何人，无需再将自身困于过去的囹圄。

但那同样也不是十雪天子了。

一个人之所以为自己，正是因为这些组成自我的经历与记忆，因他遇见的人，成为的人，所以转世便是陌路，此生才会想要永恒。

如果心中没有丝毫留恋，又为什么不舍让人转世重生？

十雪天子已经明白，因为六合的心中也留着这样晦涩的私情，任性的强求。正是这份强求，才得以延续他们之间早已断裂的一切。

而十雪天子的强求只会更多。他不但要重新开始，还想要回到过去。他要六合回来，留下，要破镜重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十雪天子握紧了六合的手。

像是感受到了那份传递而来的力度，六合指尖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湛蓝的眼睛一如往日澄澈，他的目光落在十雪天子脸上，眉宇间梦中残留的忧郁如雪消融。接着，他露出一笑，温和明丽。

十雪天子绷紧的唇角松开，握着六合的手颤栗片刻，只定定看着眼前之人，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说你终于醒来，还想问你会怪我吗？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最后也只有一声近乎呢喃的：“六合……”

六合温柔地望着他，许久，才念一句：“十雪。”

然后再无其他言语。

十雪天子怔了怔，心一点点冷却。六合依旧温柔地笑，不似以前失忆醒来那般警惕淡漠，却又充满了古怪的违和。

十雪天子道：“你还记得多少？”

六合仿佛没有听懂，眼睛里露出茫然。十雪天子的脸色变得难看，突然倾身上前靠近六合，捧起他的脸。

六合没有任何退缩惊讶，也没有任何犹疑不解。他柔顺地接受着十雪天子的一切，就像他的认知里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只剩下十雪天子。

巨大的荒谬感桎梏住了十雪天子。

他一把攥紧了六合的肩膀，失控的力道弄痛了床上的人，六合闷哼一声，身体撞到了一旁床柱。

六合可怜地瞧着他，满眼都是茫然。

十雪天子张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时间静止，冷风拍打上窗扇，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敲门道：“鹰尊？”

六合也开了口，低哑的声音带着不解，念道：“十雪？”

仿佛被这声音唤回神智，十雪天子忽然松开了六合，倒退几步，苍白着脸转身走到门口。

紧闭的门猛地被打开，十雪天子神情阴沉，挤出一句：“可有医者在？”

尚同会的人弟子呆了一下，“有是有……出什么事了吗？”

“请人过来。”十雪天子打断了对方的话，扭头看着房间里还乖乖坐在床上的六合，嘶哑道：“立刻。”

盏茶功夫，诸葛锦带着大夫匆匆赶到。大夫年过花甲，弓腰驼背，前脚走进院子里，就被十雪天子提到了六合床前，指着人森森道：“仔细检查。”

这大夫在尚同会供职多年，见多了市面，即使被十雪天子厉言以对，依然镇定地先看了眼诸葛锦。等诸葛锦对他点了点头，才挽起袖子望闻问切。

“你可知道自己姓什名谁？”

“六合。”

“可记得和旁边这位是什么关系？”

六合看向十雪天子，露出微笑：“最重要的人。”

十雪天子呼吸微沉，面无表情，神色冷如冰霜，

大夫继续问：“那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对之前发生的事可有印象？”

六合眼中闪过迷茫，然后摇头，又点头。

“记得哪个？”

六合道：“我记得，我是为十雪留下的。”

“留下？”这次轮到大夫露出不解，于是看向十雪天子。

十雪天子神情一怔，继而恍然大悟。

“为我留下……”他嗤笑般低喃重复，随后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原来是，这样，留下。”

诸葛锦并不知晓个中缘由，但看十雪天子反应，心下也已有了几分猜想。为了防止大夫不知情再说出什么刺激到十雪天子的话，他赶忙开口：“李大夫，六合先生这状态明显是神智有损的样子，你再看看是否有什么未愈伤势？”

修道者大都经历过锻体塑元的锤炼，身体恢复远超凡人，除非神魂有亏，否则基本不会出现记忆丧失，神智受损的状况。何况以六合修为，想要伤到他的神魂，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立已经号了脉，又仔仔细细的检查了六合的识海。

“是有点奇怪……”李立的语气里满是不确定。

十雪天子立刻道：“讲。”

李立问道：“他之前是否有使用过神魂相关的术法？或者是接触过关系神魂的法宝灵物？”

十雪天子沉默了一会，讲出了噬魂之事。

李立点头道：“原来如此。”

“可是解开噬魂的方法有问题？”十雪天子绷紧嗓音询问。

李立摇摇头，叹道：“非也，噬魂乃灵物，所行必有痕迹，若是噬魂导致，他的元府必然会留下噬魂灵秽，但他的神魂十分干净。老夫惭愧，只能看出他现在神魂有异，并不完整，却查不出是何种原因导致。”

“你是说，六合先生现在神魂不全？”诸葛锦的眉头皱了起来。

李立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拱手道：“虽然很匪夷所思，但老夫能给的结论只有这个……抱歉，六合先生并无外伤内患，老夫已无能为力。”

“……”十雪天子攥紧了拳，目光落在六合的脸上，只有无言。

房间里安静下来，诸葛锦见状，对李立使了个眼色，两人悄然离开。

门重新关上，连门外守着的尚同会弟子也被遣退。一时间，天地寂静如深渊，唯有呼啸的风声不止，如泣如诉。

十雪天子来到六合身前，握住了他的手。

六合微笑着，如初生的稚子，满眼只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十雪天子曾渴望着这样的目光，贪婪地想要那双湛蓝的眼里只容下自己一个，而非排在天下苍生当中，与众生一道得到这个人心中丰盛的爱的一部分。

现在他如愿了。

眼前的人确实就是六合，拥有他的面容、灵魂、甚至大部分的记忆。但却更像一个摆渡一念生出的诡诞妄想，一个满足十雪天子所有私欲的投影。

“哈……哈哈哈！”十雪天子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捂住嘴剧烈咳嗽，咳出了一大口血。

一双手伸来扶住了十雪天子，六合担忧地看着他，却无法组织出更明确的语言。他笨的仿佛七岁孩童，看到重要的人痛苦，也只会湿润着眼，给予对方一个慌张无措的拥抱。

“十雪，十雪……”六合紧紧抱着十雪天子，拍着他的背，小声说：“不要哭。”

残破的神魂所留下的只有最执着与深刻的感情，而六合铭记在心的名字只有一个。

泪水落了下来，沿着六合的脸颊浸透了十雪天子的衣襟，渗透布料，滚烫如火。说着让人别哭，哭得最凶的却是自己。

十雪天子心如刀绞，只觉得人竟能如此可悲又可笑。

五脏六腑在剧痛哀鸣，却都比不上此刻六合无辜的泪。

汲汲营营，倥偬岁月，倒头来却是本末倒置，覆水依然难收。

结果世人终究不过愚不可及的凡俗，费尽心思想要扭转因果，也只是缘木求鱼，刻舟求剑。

尽是徒劳。

九重天，五岳云关。

无边云海终年不散，一座高山穿云破雾，孤独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四周云中七色雷光翻涌似浪，构成了环绕此地的天然禁制。

此时此刻，一名蓝衣仙者脚踩雷云而来，停在了一处山壁前。

山壁上雕刻着无数复杂阴刻符文，每个字符上都蕴藏着浑厚灵力，字符首尾相连，在千尺高的山壁上绘制成为庞大的天罡图样。

蓝衣仙者挥动手中拂尘，仰头叹道：“天铢，你终是回来了。”

山壁静默，片刻后，天罡图样绽放出耀眼异彩。随即，天显异想，云海沸腾，五岳云关似是受到惊动，庞然雷阵尖啸，须臾，折射出万道雷光凝聚一点，七色异彩中，一道人影逐渐出现。

神雷淬炼崭新天人之躯，天罡拢聚溢散羽化神元，云海重凝天星神魂。

延迟一千八百年，云天铢终于回归天人之境。

绝仙涛走上前，道：“好久不见，天铢。”

云天铢缓缓睁开眼，双眸闪过瞬息恍惚。当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他的神情暗淡下来，归于一种难以言表的肃冷。

见他一直没有讲话，绝仙涛又叹了口气，道：“你要是喜欢六合这个名字，我可以继续叫你六合。”

云天铢抿唇垂眸，道：“……我既然回来，就代表天轨星图已重新流动。”

绝仙涛点头：“不错，不过能延迟这么久，也并非毫无作用。你不用太过自责。只是龙渊没有回来，对于我们现在的处境，会有点麻烦。”

绝仙涛试探着云天铢的态度，慢慢道：“这样好吗？”

“什么？”

“留下‘六合’的部分，这样好吗？”

云天铢转过头看向云海深处，也是九重天外九界所在，良久，才低声道：“作为云天铢，我会履行自己的使命。而‘六合’会永远陪伴十雪天子……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但对十雪天子而言，这可能是更残酷的选择。或许他会恨你。”绝仙涛摇头：“好友，你这又是何苦。”

凡人总要死去，与永寿的天人而言不过刹那一瞬。千年万年，十雪天子和六合所拥有的也仅仅星海中的一缕微光。于天轨化身的云天铢而言，这样的微光不计其数，多如尘埃，总有一天，这一点也会熄灭，落入余烬之中，成为“过去”的一片残影。

即便再刻骨铭心的爱，也不可能抵过永恒的消磨。

云天铢淡淡一笑，只是说：“值得与否，从不由他人评价。那确实只是一个瞬间……”

他凝视天边，神情温柔缱绻。

“但人活着的意义，就是由这些瞬间组成。”

绝仙涛一怔，继而想到了什么似的，轻轻一叹。

云天铢道：“该走了。”

言罢，他迈步向前，步入云海之上，走向九重天至高之地。

————————————

上部堂堂完结！！！终于写完……（泪目

虽然距离结局还有一段距离但过半了！！18w字两人终于捅破窗户纸了可喜可贺（算是捅破了吧！！

下部歇一歇再写，瘫倒

【修了一下这章，准备写下部！】

[ 此帖被不見塵在2023-11-17 00:4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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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樓發表於: 2023-10-23 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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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63樓(不見塵) 的帖子

第一部完结撒花!!!友友剧情好完整!期待后续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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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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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樓發表於: 2023-12-07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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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沿闽州往南，过子午江，有一镇名为兰溪。兰溪镇临江而建，世代依水而生，不算富庶，却也能自给自足，是一个避世隐居的好去处。

此时此刻，兰溪镇，悦来客栈中，一名白衣男子将银两放到柜台之上，道：“一间上房。”

他声线肃冷，不怒自威，话音未落，正在打瞌睡的掌柜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摸过银两，回道：“好嘞！客官要住几天？”

男人默然片刻，回答：“这些钱能住多少天，暂且住着。”

“这……”掌柜惊讶地瞪圆了眼，掂了掂手里的银两，又看了看眼前的人，暗暗咋舌：这怕是能住三五年的分量了。

“怎么？”对方皱起眉，语气里有了不耐。

掌柜的连忙收敛心思，陪笑道：“好的好的，来人啊，带贵客上楼！天字雅间！”

时辰已经不早，客栈里没多少人，掌柜吩咐完，按耐不住好奇打量起这气质不凡的外地人，这一瞧，才发现原来对方不是独行，身后还跟着一个矮了他半头的男子。

两人皆是白衣白发，方才开口的人腰上挂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面容冷峻，神情肃杀，一脸不好惹的模样，看着就不是个善茬。而他身后那人，背负长剑，五官柔雅，气质温和，反倒是个看起来不难相处的人。

两人不知从哪里来，身上装扮也是非富即贵的样子，掌柜的多瞧了几眼，脑子逐渐灵光，意识到这两位恐怕不仅仅是普通凡人，更有可能是什么名门望族的修者。兰溪镇建镇百年，村民们见过的修者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修者之余凡人无异于仙人下凡，掌柜的反应过来，愈发不敢怠慢，赶紧从柜台后出来，挥退了小二，亲自带人往楼上去了。

这两人，便是离开了尚同会的十雪天子和六合。

在确认六合的状况并非尚同会中人能解决后，诸葛锦默许了十雪天子带着六合离开的举动。彼时亦有人不满，认为十雪天子毕竟也有杀人之过，如何能轻易放人，均被诸葛锦压了下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加上先前伏羲深渊的危机可以说全靠两人才得以平安度过，将功抵过，总归是平了一部分的怨言。

当然这些事情十雪天子并不在乎，即便诸葛锦不愿配合，幽冥出鞘，尚同会就算要拦，若不伤筋动骨，亦不见得能拦住。但没有动兵戈，也算免去了一桩麻烦。

十雪天子带六合走，自是打算去别处求医。诸葛锦心思玲珑，早已猜透，临行之前，对十雪天子道：“鹰尊若是欲为六合前辈求医，我曾听闻冥医传人在兰溪镇退隐，或可前往一寻。”

十雪天子只是静默，看了眼一旁的六合，抿唇颔首。

于是就有现在，两人跨越大半个中原，来到了这远离繁华的平凡小镇中。

掌柜领两人到了房间，殷切介绍了一番后才关门离去。人一走，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这房间虽是雅间，但偏僻小镇的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多比普通房间多了些空间，添置了点东拼西凑出来的艳俗装饰。十雪天子灭了桌上熏人的香薰，放下幽冥，褪去外衣，转头一看，六合还沉默地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

十雪天子攥紧了拳，闭眼又睁开，道：“进来，别傻站在那了。”

白衣的剑者懵懂地眨了眨眼，过了一会，才迈开步子，走到桌边，双手放在膝上，两脚并拢，低着头正襟危坐，仿佛准备受训的孩童。

十雪天子见状，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吐出，伸手解下六合背上的龙渊，又将他的手牵起，放在桌上，低声道：“是我口气不好，你别怕，我没有生气。”

六合挺直的肩背微微松了些，小心翼翼地捏住十雪天子冰凉的指尖，露出笑容道：“没生气。”

“嗯，没生气。”十雪天子柔声安抚，轻轻拂去不知何时沾上六合肩膀的碎叶，“饿吗？”

六合摇头。

修道者辟谷已久，哪里会饿，只是十雪天子没话找话。然而现在的六合却什么也不懂，十雪天子问，他便回答。比起来三岁孩童尚且都有脾气，会叛逆哭闹，会恼怒不耐，而六合却没有。连同神魂一起失去的仿佛还有他作为人该有的六欲七情，残留下来的部分唯一明确的只有：绝不会离开十雪天子。

这曾是十雪天子濒死之时也渴望圆满的梦，一个不会离开他，不会背叛他的六合。

可当真正得到，心中流淌的却是无尽的苦涩与痛楚。

不敢再看那双无垢的眼睛，十雪天子抽回手倒了杯茶，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们来找大夫。如果冥医传人真的在此地隐退，理应会留下线索……”

茶水添满，杯子里的水液泛着浑浊的青黄，气味酸苦，十雪天子没有注意，将茶杯递给六合，六合便听话地低头就喝。等到十雪天子自己抿了一口，才发现这陈茶委实难喝，连自己都无法下咽，而一贯嘴上挑剔的六合已经喝完了茶，乖乖在一旁看着他。

“……”十雪天子捏紧手中茶杯，良久才放下。随即起身拿起刀，向门外走去。

六合也站了起来，就要跟上去，却听十雪天子背对着他道：“你留在这里。”

六合茫然了一瞬，然后摇头道：“不。”

十雪天子转过头，幽紫色的眼里翻滚着暗涌，“我让你留在这里，听话。”

六合犹豫地抿了抿唇，说：“去哪？”

十雪天子合了合眼，放柔了声音，回道：“去打探一些消息，很快就回来。奔波一路，你可以先睡。”

他指了指床，道：“躺一会，我很快回来。”

似乎是被“很快就回来”安抚到，六合不再执意，点了点头，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应道：“好，六合等你。”

十雪天子握紧刀柄，转身逃也似得推门离去。

走出客房，大堂里的掌柜瞧见十雪天子，笑容满面地打招呼：“客官有什么吩咐吗？”

十雪天子没有理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快步流星掠过大堂里的人群，没入了长街尽头。

正是黄昏之时，街上行人不多，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的潮气。几近冬末，风冷得彻骨，所有人都穿着厚重的夹袄，十雪天子出门时没有穿外套，仅着了一件黑色单衣，他本就生得冷峻，心情不佳时更是煞气逼人，又大冬天穿着一件单衣上街，是以人群见了他纷纷绕道惊叹，低低碎语这是哪里来的家伙，好可怕，好古怪。亦有人嘲笑讥讽，说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们镇子上，不也没少见癫子出没。就是可惜了一张俊俏的脸……

以十雪天子功力，这些话自然难逃耳目，若以他往日脾气，定然会冷笑一声，教训教训这些喜欢嘴碎他人的烦人家伙。但他却什么也没做，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人品头论足。

他只是沉默地走着，像是在逃离，却又每隔一段距离就下意识回望一眼来路，踟蹰着缓下步伐，想着，够久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就这样走着，犹豫着，不知不觉，潺潺的水声贯耳，几步开外，桥廊穿水，几只扁舟越过水道，渔民们呼喊欢笑，道着：“天黑了，回家咯！”

夜色弥漫上了天空。明月与暮日同悬苍穹，贯穿镇中的河水一半浸着夕阳的金，一半没入深蓝的夜，河道两边灯火鳞次，点亮了逐渐昏暗的天地。

十雪天子在河道边顿足停下。

修道者步伐轻盈，落脚无声，一旁树上沉睡的雀鸟都没被惊动，只见一道身影被高墙的阴影遮蔽，犹如一尊黑暗中冰冷的雕塑。

天上传来了鹰啸，一直跟着他的雪鹰寻了不远处的高屋落脚，扑扇着翅膀在原地探头，却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十雪天子恍惚出神，不禁自嘲，连雪鹰都能看出他眼下心绪烦杂，真是越活越回去，竟是一点心思都藏不住了。

想着想着，心底便泛起细密的苦，呼吸间难熬的炙痛成了焚身的烈火，每一丝痛苦都在提醒着他，嘲笑着他，何为咎由自取。

寒风凛冽，霜晶随着水汽染上了十雪天子的衣摆，他收回视线，凝视着河道中粼粼的水光，在倒影里看到了自己苍白扭曲的面容。

“大哥哥，你是丢了东西吗？”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此地的寂静，十雪天子漠然转头，盯着面前突然闯入此处的女孩。

女孩天真无邪，夜色里没有看到十雪天子手中握着刀，只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在河边站了很久，以为他是有东西掉进了河里，于是热心开口：“你要是丢了什么，我可以叫我阿爹来帮你找，他是镇子上最厉害的渔夫！什么东西都能从河里捞出来的！”

十雪天子静静看着女孩，半晌，垂眸轻声道：“我确实丢了东西，只是那样东西极难寻找，除非天人下凡，恐怕没有人能帮我找到。”

女孩“啊”了一声，嘟嘴道：“不会的，我阿爹真的很厉害！你说你丢了什么，他一定能帮你找到的！”

十雪天子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河面，凝视着水中倒影，低低道：“多谢……但此物珍贵，也只有我能看到，找到。就不劳你阿爹了。”

女孩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身后就传来家人呼喊，叫她回家吃饭。于是只好叹了口气，对十雪天子说：“好吧，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大哥哥，我先回家啦。实在找不到，也先回家休息吧，别让阿爹阿娘担心哦！”

言罢，便摆了摆手，匆匆跑向灯火通明的街道。

十雪天子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直到凝视灯火的双眼酸涩，才慢慢合上，哂笑喃喃：“回家……哈。”

他生时丧父，幼年丧母，早早就无家可归，浪迹江湖十余载，直到遇见六合，才再一次拥有了“家”的概念。六合曾说刀剑林是他唯一的归处，那时的十雪天子只是含笑冷哼，却从未开口承认，刀剑林同样也是十雪天子唯一的归处。

他的家不是一处具体的地方，不是一座茅屋，一片空林，而是一个人。一个离开过他，背叛过他，却也永远将他挂在心上，放在心间，视为毕生最重要存在的人。

可这个人却被十雪天子亲手撕裂了。于是他的家也分崩离析，不复完整，成为了一片残缺的神魂。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当他想要执着，总会重蹈覆辙。千年前如此，如今又是如此。仿若一种命运的诅咒，用这徒劳讥嘲着十雪天子的不甘心。

他并非无法忍受如今的六合，而是无法忍受面对这样六合的自己。

因为即便如此痛苦，几乎被满心的愧怍与悔恨灼烧成灰，十雪天子依然无法忽视那灰烬之中生出的丝缕喜悦。

这不是摆渡一念的幻境，不是他妄想出来的可能。而是六合心甘情愿为他留了下来，这是六合对自己的回答。

十雪天子终于得到了千年前苦苦追逼的答案，知悉了最渴望的谜底。只是，这因此而生的喜悦，在此刻却只令十雪天子作呕。

水中的倒影在波光中越发扭曲，似是在大笑讥嘲。

看啊，十雪天子，你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那又如何呢？

你终究也毁掉了你曾想要守护的，爱惜的，那最珍视的存在。

————————————

下部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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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樓發表於: 2023-12-10 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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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入夜后气温骤降，凝结在衣摆的霜晶蔓延开来，不多时，天边白絮悄然坠落，融化在了十雪天子如霜的眉目上。冰雪拂面，寒意浸骨，竟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冷。

突然，一片暖意靠近，如云白纱在眼前掠过，将十雪天子从冰冷中拉回。

那是他十分熟悉的气息，熟悉到宛若半身，以至于人已近在咫尺，感知才姗姗醒悟那是另一个人。

六合立在一侧，举起双手挡在十雪天子的头上，雪花被那双手臂隔绝在外，坠落的长袖仿佛一层朦胧的雾，雾中透出六合关切忧心的面容。

十雪天子怔然良久，才寻回声音：“……不是让你留在房间里吗？”

六合维持着遮雪的姿势，低下头道：“对不住。”又小声道：“很快太久，六合担心。”

“……是我忘了时间，叫你担心了。”十雪天子垂着眼，伸手握住六合笨拙举起的胳膊，牵起了他的手。

六合的脸上浮现了笑，一双眼眸在昏蓝色的夜下如同澄澈的海洋，那双眼里同样映出了十雪天子，却不再扭曲可怖，而是如掌心融化的雪般柔软地，微笑着说：“走吧，我们回家。”

十雪天子并没有真正走远，距离客栈也不过百米，回去便没有花多少时间。雪倒是越下越大，两人刚刚走进房间，半开的窗户外已是风雪遮眼，天地被狂浪般的莹白席卷，从中透出的点点灯火犹如沧海孤舟，在漫漫无边的尘世中固执地守候着一方归处。

或许是和六合呆的久了，多少也染上了这人多愁善感的毛病，十雪天子握着身边人冰凉的手，脑中也一瞬掠过柔软的念头。长夜无尽，恒辉似豆，这一刻的他们和普通凡人又有什么不同？纵然触碰过生死，行走于炼狱，可生命之余天地本就是沧海一粟，活着本就是瞬间，这瞬间岂不就是人所追求的永恒。

寒风吹进了屋，六合耐不住冷，下意识躲到了十雪天子背后，隔着肩膀瞧着那半开窗户，也不知道去关上，又笨又傻，方才更不知道独自吹了多久冷风，哪还有半点当年武冠七王，英姿卓绝的影子。

心底被愧怍蜇疼，十雪天子移开视线，上前关上窗，寻到暖炉点燃，收拾了床铺，牵着人坐到床上，又去帮人解开繁琐头冠。

满头银丝洒下，衬得那双温和的眼愈发柔软。六合仰起头瞧着十雪天子，被看的人却始终不肯对视，只是按着他的肩膀，低声道：“不早了，躺下睡吧。”

六合摇头，“不困。”然后拉过十雪天子的手，两手捂住，道：“十雪，冷？”

十雪天子一身极寒功体，冷已是常态，以前六合不知道时，也曾这样傻傻担心过，握着他的手说这样让好友暖和一些，还自作主张做了狼毛外氅，在第一年送给十雪天子做生辰礼。结果最怕冷的反倒是六合自己，于是那外氅最后就被改了尺寸，变成了天枢贪狼的衣服。

过去那么远又那么近，如同眼前之人，似一场浮生之梦，欲要爱之深切，总会化作指尖流沙。好似他的爱太重，太冷硬，春日的飞花如何承受得了凛冬的逼压？所以才叫六合总是受伤，总是碎裂……

“十雪……”轻轻的呢喃在耳畔响起，六合不知何时凑得近了，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十雪天子，分明已是痴傻，看着十雪天子的目光却似洞若观火。

柔软的吻落在了唇上，飞花迎风而来，不惧烈雪，剖开一颗滚烫的心埋进冰霜，用生命拥抱着诞生于苦寒的灵魂。

“十雪，我在。”

十雪天子呼吸一窒，所有的自矜、骄傲全在这一个吻中土崩瓦解，他猛然抱紧六合，加深了这个轻浅的吻，直至血腥在两人唇齿间蔓延，痛苦中是再难自禁的深爱。

“六合……”

一吻分开，十雪天子将脸庞埋在六合的脖颈边，被暖热的手心紧贴着怀中人的后心，不再用力禁锢，而是温柔地捧着，环绕着，像是对待易碎又珍重的宝物，怕他再度碎裂，更怕他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六合只感觉肩膀忽然一阵潮湿，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十雪天子微微颤抖的背脊，茫然无措地环紧对方，唯有本能不断诉说：“我在，我在。十雪，放心。六合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在不知道重复了多久后，十雪天子喑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我知道，我都知道。”

千川飞雪，停云霭霭，这场大雪从中原蔓延到了苗疆。从九脉峰直到桃源渡口，凝雪成冰，凡俗村镇都闭门不出，不少修道门派也都封山闭谷，难得将素净还给了天地。

欧阳造化顶着狂雪站在沐雪村村口，紧张地拉了拉兜帽，攥着怀中缚魂珠，像是攥着自己的心脏。

须臾，他深呼口气，放开缚魂珠，幻化出一枚白玉令牌。令牌通体晶莹，一面绘制着一朵素雅幽兰，另一面则印刻着一个俊秀有力的“蔺”字。

此物是蔺幽兰生前贴身之物，内蕴她半缕神识，以作为瑶光破军、蔺家代岛主身份证明，亦是蔺幽兰父母在她出生之时，为她炼制的护身灵符。

蔺家世代研习术法，而术有千百，其中不乏叩问天道，推衍未来的占卜之术，蔺幽兰于术道天赋卓越，对此亦有所涉猎。昔年诛邪之战前夕，似乎是心有预感，蔺幽兰让欧阳造化回去仙岛，勿要继续在外界停留。欧阳造化自然不肯，但蔺幽兰态度坚决，他无法抗命，于是嘴上答应，私下里却是偷偷跟着蔺幽兰。

现在想来，若非他固执己见，一路暗中跟随，也不会有幸留存下这枚护身灵符，借此寻觅到她转世所在……

冰冷令牌已经被欧阳造化的体温暖热，他压下满腔激动忐忑，捏诀施术，顺着灵符上蔺幽兰的半缕神识感知，一步步，踩着厚重雪霜，踏入了沐雪村深处。

雪逐渐小了一些，街道两边紧闭的门扉也有些松动，不多时，就有三两孩童打闹着冲到街上踩雪，身后跟着背脊佝偻的看护老人，说着：“小心点，跑慢点啊！”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孩子们玩闹。

寂静的风雪里有了人声的欢笑，渐渐地，吵闹蔓延开来，雪也不忍冷了这喧嚣似的，竟是停了下来。

欧阳造化站在了一个小小的院落前。

不一会，里面的门被推开，出门铲雪的老丈瞧见他，好奇地打量一番，开口问：“你找谁呀？”

“啊……我、咳咳——”欧阳造化张开了嘴，脱口的声音却有些变调，连忙咳嗽两声，平复道：“请问老丈，这里可是蔺家？”

“是啊，我们认识？”老丈露出疑惑表情，说着走到了欧阳造化面前。

欧阳造化扯出一个别扭的笑，紧张地耳朵差点都藏不住，“不不，我们不认识，我……鄙人欧阳造化，是来找……”

“爹？这是谁？”

一道女声从欧阳造化身后传来，声音清越柔雅，熟悉又陌生，带着几分原本不曾有的烟火暖意，自久远的时光梦中走了出来，走到了欧阳造化的身边。

风也带不走那淡淡的兰香，欧阳造化不敢动弹，不敢呼吸，目光落在出现在视野中的女子身上，四周的一切都远去，天地间只剩下了眼前一人。

“幽兰……”萦绕舌尖的名字无法控制地溢出，他怔怔伫立，竟是看得痴了。

“他说他叫欧阳造化，你不认识？”老丈开了口，疑惑的神色里带上了警惕，“喂，小伙子，你看起来是外地来的，你到底是要找谁？”

那与蔺幽兰有着相同容貌的女子微微蹙眉，看着呆愣中欧阳造化，唇角绷紧，露出不悦：“你还要瞧到什么时候？”

欧阳造化恍然回神，连忙收回视线，倒退几步躬身道歉：“对不住，在下不是有意唐突，在下，在下是来找……蔺小姐的！”

女子挑起眉梢，仔细审视了欧阳造化一番，才道：“我又不认识你，找我何事？”

欧阳造化低着头，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放开，随即悄然施展了一点迷魂术法。

“蔺小姐忘了，前年我游历经过沐雪村，中途遭逢盗匪，虽然逃了出来，但身上钱财全都没了，好在被外出采药的蔺小姐搭救，才保了一条性命……”

术法的荧光在他指尖缭绕片刻，化成一缕朦胧雾气笼罩了蔺家两人。两人皆是凡人，神识毫无防备，短短一句话的功夫，女子脸上冰雪消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你啊……我想起了，你是欧阳先生。”

欧阳造化心如擂鼓，强忍着鼻尖酸涩，应声道：“是我，蔺小姐，我……是为报恩而来。”又紧张道：“那时候没能得知小姐芳名，请问……现在能否告知在下？”

女子眼底浮现了笑意，推开院子外的篱笆木门，扭头对欧阳造化展颜微笑：“不必客气，叫我幽兰便可。外面风寒，进去坐吧。”

蔺幽兰行了一礼，让开道路，提着裙摆踩过院中药圃里的小路，扭头一看，欧阳造化还站在门口呆呆看她，也不知想到什么，忍俊不禁地唤了一声：“欧阳先生？”

“啊！多谢，那就打扰了……”

老丈也笑了出来，咳嗽一声，对欧阳造化道：“家中贫寒，地方不大，也请公子见谅啦。”

“怎会！”

老丈哈哈一笑，率先走了进去。

欧阳造化深深吸了口气，拉下兜帽，跟在老丈身后，一步一印，恍惚跨越光阴，终于来到了那魂萦梦绕，思念千年的人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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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樓發表於: 2023-12-17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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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雪停之后，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絮，河面结了冰，船只无法出航，渔民们便也闲了下来，热闹了兰溪镇的街巷。

悦来客栈位处镇南，隔壁街就是镇上鼎鼎有名的歧黄堂。岐黄堂的掌事年逾半百，几乎救过这镇子一半以上的人，极其德高望重，歧黄堂前也是常年门庭若市，尤其逢年过节，前来庆贺的人络绎不绝，进入都需要排队等候。

十雪天子站在街道另一边，遥遥望着人声鼎沸的岐黄堂，眉心皱起，神情不虞，思索再三，低头对一旁六合道：“在这里等我，别乱走。”

六合不明所以，只是摇头。想来昨晚迟迟不归，还是叫人不安了。但此地人多嘴杂，十雪天子也着实不想让六合卷入喧嚣，最终，他捏了捏六合捉住他衣袖的手，安抚道：“我去去就来，不放心的话就用这个。”

他取出留声石，教六合使用，而后吹了声呼哨。天边响起一声鹰啸，雪鹰盘旋半圈，寻到高树落脚站定，对着两人叫了几声。

“让它陪你一会，好吗？你以前不也很喜欢和它玩。”十雪天子温声说着，俯身在六合脸上落下一吻，“相信我，不走远。”

六合这才松开紧攥的衣袖，后退一步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冬雪皑皑，歧黄堂内却是满园姹紫嫣红。孙泽拎着水壶绕花园慢悠悠地转，嘴里哼着小曲，时不时停下来打理一下身畔娇花，满脸都是轻松惬意。

纵然已经天命之年，孙泽却头发黝黑，面色红润，皮肤光滑，丝毫不显苍老，想是平日生活优渥，保养极好。

院子里各种花卉争奇斗艳，不论季节，全都是蒸蒸怒放的姿态，显然非是寻常手段能够做到。每每有人得见花园，都会惊艳感慨，询问缘由，孙泽只是露出神秘表情，用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来吊人胃口。

时间长了，这歧黄堂的百芳园也名声大噪，成为兰溪镇最出名的一处绝景。

“老爷，老爷——”前堂的执事急匆匆跑进后院，脚下没看，差点踩到青石小路边的锦屏封。孙泽眼尖瞧见，怒喝一声：“停下！”

执事被吓了一跳，脚掌堪堪悬在半空，足下几朵花被笼罩在阴影之中，颤巍巍地抖了抖。

“干什么呢，慌慌张张的。”孙泽斥责了一句，快步走到跟前，用水壶拨开了执事的腿，蹲下身仔细检查那几朵锦屏封。

“诶呦，老爷，您还有闲心在这看花，前面人多得都快挤破门了！全是冲着五石宴来的，您还不快去看看！”

孙泽没理会他，确认完花枝完整，才松了口气，直起腰瞪着眼前的人。

“急什么，不是还有一刻钟才开宴吗？”

“我的好老爷，您自然能说这话，我们可不敢啊！来赴宴的哪个不是非富即贵，您这膝下无子，没个人替您招待，小的们这是怕怠慢了贵客们，真惹人不满了，还不是您遭记啊！”

“行了行了，我就来了。”孙泽不耐地摆摆手，嘟囔着：“一群人没一个靠得住的，还让我这一把老骨头天天折腾。”

执事心里腹诽：还不是你自己不肯放权下来，这又怪下面的人整天让你操劳！

嘴上却陪着笑，接过孙泽手里的水壶放下，躬身请人往前堂去。

五石宴为兰溪镇三年一度的药理盛会，因冥医传人在此退隐的传言，兰溪镇虽然地处偏僻，也不乏有人来此寻觅冥医痕迹，其中医道中人更是众多。十年前，孙泽看准时机，借着冥医名号开办第一届药理交流会，以丹砂，白礬，雄黄，曾青，慈石五石炼制的五种奇药为彩头，广迎众多医界人士参与，更是以秘法治好了血毒奇症，可谓一鸣惊人。

自此，五石宴三年一开，名声越来越大，而孙泽的通神医术，也被越传越厉害，甚至不少人都认为他就是冥医传人。

孙泽对此从不否认，因此凡是提起冥医传人，知晓一二的大多都会想到兰溪镇歧黄堂的孙老。

十雪天子就是从悦来客栈的掌柜处得知的消息，谁知来此刚好碰上五石宴，人山人海里找人都是麻烦。

十雪天子本来不耐，想直接化光入内抓人出来，但思量再三，毕竟是请人看病，要是六合知道他如此粗暴，定要念叨。何况对方能有这样传闻，不知深浅的情况下，贸然闯入也非明智之举。

最终，还是选了个相对客气的方法，以术法迷惑了查验请帖的门童，随着人群进入了歧黄堂。

时间正巧，不多时，孙泽身穿华服，慢悠悠踏入堂中，环视四周，微微一笑，拱手道：“诸位久候了。”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广阔空间里，前方几十人依次而坐，均是非富即贵，后方站立的则是地位次一等的百姓。十雪天子立在柱子一侧的阴影中，在孙泽出现时，便已经用神识扫视过此人，发现对方只是一介凡夫，唯一奇怪的是他丹田之处，有一团极其精纯的灵力。

凡人肉体是无法直接承受精纯灵力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孙泽体内蕴藏的是一样法宝，才能让他这个没有丝毫根基的人能如修道者一般容颜常驻。

孙泽在上面讲着客套话，十雪天子已经看穿他能为，悄然离开人群，径直往歧黄堂里面走去。

盏茶功夫，孙泽念完开场白，将余下事情交由执事按规矩进行，自己则告退往后宅走去。服侍的仆从跟在他的身后，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礼盒，这是禹城城主暗中派人送来的重礼，意在请孙泽动身前往禹城为城主治病，态度极为诚恳。孙泽早有听闻此事，并不意外对方派人来，只是因各种原因，还在踌躇当中。

“老爷，那禹城城主据说和修道门派都有交情，这都不找仙人看病，还要来请您老。您这医术岂不是比仙人还厉害！”

“尽会拍马屁。”孙泽笑骂一句，捋了捋胡须，悠悠道：“术业有专攻，仙人是懂得练功，谁说就懂得看病了？遇到奇诡绝症，仙丹不管用了，还是得要请大夫来。否则又怎么会有冥医这样的传承呢？”

传闻冥医便是凡人，却医术绝伦，一双妙手活死人肉白骨，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是阎王手里也能将人抢回。也正是如此能为，才得以在这修者为尊的世道中留名千古。

“那是那是，老爷说的对！”仆从笑着应和。

两人转过走廊，继续往书房方向走去。就在这时，忽而起了冷风，饶是孙泽法宝护体，也被这寒意冻得打了个哆嗦，跟在他后面的仆从更加受不住，瞬间脸都冻红了。

“雪停了是冷，但怎么突然这么冷？”仆从咕哝了一句，话音未落，就见前方孙泽突然停下了脚步。

“老爷？”

孙泽没有吭声，仆从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前面，竟是有个陌生人站在前方拦住了道路，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你是谁？怎么出现在这里？！来——”

后面叫人的话还没喊出口，一道风霜袭面而来，仆从吃了一嘴的雪，顿时脸色发青，僵冷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直没有说话的孙泽额角渗出了冷汗，他比那仆从多些见识，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人是一名修道者。

这些年来，孙泽谨小慎微，尽力避开和修者打交道，不明真相的人当他是行事低调，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是怕一见到修者，自己身上的秘密便会败露。

孙泽心思电转，压下心中惊恐，客气道：“敢问仙者尊姓大名，为何出现在此？”

孙泽对面，十雪天子神情肃冷，目光落在人的身上，却像是看着死物。

“听闻冥医传人在此，特来一见而已。”

孙泽汗流浃背，不敢抬头看十雪天子，哆嗦着说：“在下、在下并非冥医传人，只是略通医术的凡夫，仙尊恐怕是找错人了……”

“哦？可我听说阁下医术通神，确有妙手。”

“……只是运气好，借助法宝之力，侥幸治好了血毒之症，有了点薄名罢了，万万不敢自居神通！”

十雪天子不冷不热地嗤笑一声，举起玄刀顶住了孙泽丹田，道：“凡人之躯却能驱使法宝，阁下看起来也有不少机缘。我倒是好奇，阁下身上所怀是何种法宝？竟能让你治疗血毒奇症。”

威压临身，顶在腹部的刀即使隔着刀鞘，也让人胆战心惊，孙泽腿脚发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颤声告饶：“不敢隐瞒仙尊！此物是小人早年在山中意外所得，拥有奇特治愈能力，小人得此法宝后，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只是贪财，借此物威能置办了一些家产……仙尊，仙尊要是想要，就请取走，还请饶了小人一命！！”

十雪天子见孙泽这样，微微皱眉思忖片刻，收起刀，淡淡道：“我对此物并无兴趣，来找你，只想确定你有真才实学。现在看来……”

孙泽并不愚笨，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十雪天子其实是来求医的，当即脑筋一转，连忙开口：“小人虽然有依靠法宝，可也确实从医多年！仙尊可请小人先看一看病患，不敢说包治百病，但定会竭尽全力！”

十雪天子握着刀柄，垂眸睥睨孙泽半晌，终于颔首：“起来吧。”

孙泽吐出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扶着廊柱起身，小心翼翼道：“那，仙尊先请入内？”

“不必，人在外面，我去带他过来。”

“好好，小人就在药室恭候！”言罢，孙泽看了眼后面还维持冰雕模样的仆从，颤颤道：“仙尊……你看我这仆从……”

十雪天子没有理会，掠过他往外走去。孙泽自觉闭上嘴，心里盘算着怎么给这仆从家人交代之时，那仆从猛得吸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发生、发生了什么？”

孙泽心底的石头落了地，拍了拍胸脯，喃喃道：“还好……看来这位仙尊不是什么恶煞……”

“老爷？”

孙泽不欲解释，摆摆手让人去办事，“别愣着了，去布置药室，准备招待贵客！把我那珍藏的云顶毛峰……不行，还是得前年宋城主送来的玉罗观音，赶紧给我拿出来。”

仆从从未见过孙泽这么大方，吃了一惊，“那可只有一盒，老爷舍得？”

“都说了叫你去拿！废话什么！”

“是，是，小的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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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樓發表於: 2023-12-17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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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五石宴开始，歧黄堂街上的人群也少了不少。雪鹰歪着脑袋，瞧着石头似得呆呆立在那的六合，抖了抖翅膀叫了几声。若是以往，六合肯定会回头看来，或是露出笑容，或是投喂吃食，决计不会如现在这般充耳不闻。

雪鹰不明所以，想到刚才十雪天子的话，眼珠转了转，突然啄起翅膀根部，不多时，就啄掉一根长羽下来。

它振翅飞起，盘旋到六合眼前，哼唧了一声，随即猛然冲到高处，将嘴里的羽毛丢出。风带着羽毛在空中悠悠摇曳，雪鹰等了一会，等到羽毛快要落到六合眼前，才发力飞出，在羽毛落到六合身上前，化作闪电叼住了那片羽毛。

六合的目光终于从歧黄堂的大门挪到了雪鹰身上。

太好了，看过来了！

雪鹰激动地又在原地做了个两个后空翻，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等待夸奖。然而等了又等，六合的目光又慢慢挪走，回到了那扇大门上。

纵然拥有灵性，也仅是七八岁孩童的智识，见六合又不理自己，雪鹰吐掉嘴里的羽毛，蔫蔫落到六合旁边，垂头丧气地蹲在了地上，不像个凶猛的灵兽，而是寻常人家的小狗似的。

日头偏移了一点，影子缓慢爬过六合的衣摆，须臾，六合也跟着蹲了下来，学着雪鹰的样子，没有翅膀，就用两只手臂抱着膝盖，摆出相同的姿势。

“一起等。”他说着，伸手拍了拍雪鹰的脑袋。

雪鹰迷茫了一瞬，才明白六合的意思，刚想摇头，又怕六合再不理自己，硬生生半路扭过来，趁机将刚才掉的羽毛叼到六合面前，讨好地扑扇翅膀。

六合看了看羽毛，又看了看雪鹰，轻轻叹了口气，拿过羽毛，单手结印施展术法。眨眼之间，羽毛化型成为一张圆盘，六合选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巷子，并指对准方向，一声“去”。圆盘如流星飞驰，极速射向小巷。

雪鹰眼睛一亮，激动地叫了一声，立刻追着流星振翅奔去。

——你是把它当狗了吗？哪有和鹰这么玩的。

——可是它看起来玩得很开心呀……好友嘴上说着，还不是也跟着玩起来了？

——多言。

熟悉的嬉笑在脑海中回荡，六合望着雪鹰飞驰出去的身影，慢慢地放下了手。

他知道自己少了什么东西。每每需要深入思考，脑中总是一片空白，似有强大的束缚阻止着他，让他无法继续深究，而他也并没有强烈的深究欲望。

自醒来以后，心中唯一残留的执着只有一样。

他记得一切，如何相识，如何相知，如何生离，如何死别。他是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孤魂，于深爱的执着里再世为人，今生也只想圆满这唯一的愿望。是十雪天子的，也是自己的愿望。

他不明白十雪天子为何会露出那种痛苦的表情，他本应该是世上最懂得十雪天子的人，可那份玲珑也随着失去的部分消失了。无论他重复多少次誓言，结果似乎总是让十雪天子更加难过。

不知该如何做，不知能怎样做，复杂的情愫在心中累积，酝酿出了更多的不安与忐忑。

也许十雪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呢？

如果他缺失的、无法寻回的那部分才是十雪天子所爱的地方……

六合脸色苍白，攥紧胸口衣服，遥望着十雪天子离开的方向，无法理解的痛楚在心口蔓延。是了，六合这一生总是做错事，选错路，总是让十雪天子痛苦，让他难为。事到如今，他能做的好像只剩下了等待，等待十雪天子为他们之间的一切宣判一个结果。

好在，他是个拥有耐心，擅长等待的人……

街上川流不息，六合孤零零蹲坐在角落。即使一身装扮精致，又背着把不俗宝剑，但那可怜兮兮的落寞模样，也叫人很难把他和高人联系在一起。

雪鹰离开还未归来，原地只有六合一人，刚好蹲在小巷一侧的阴影中，来往人群偶有路过，不免投上一两眼好奇目光，说这是谁家的公子离家出走了？也有心善的，揣着几枚铜钱放到了六合面前，还当他是走投无路在这里乞讨。

六合视而不见，仿佛游离在这片天地之外的影子，只为一片日光出现。

如此枯等之际，时间流逝，雪鹰仍不见踪影，倒是小巷里突兀传来吵闹声响。

六合耳聪目明，听了一会，目光慢慢挪过去，看向小巷深处一侧篱墙下。

三四个锦衣少年正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施暴。

那乞丐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踢打，只有被踢到痛处才泄露出一两声呻吟，声音还很年轻，听起来年龄也不大。

“街边的狗被踹多了都知道长记性，你这乞丐都几次了，还敢在太岁爷身上动土偷东西，我看是活腻了！”

“就是就是，要我说这没人要的货直接咔嚓算了！再不济也得砍了双手，看他还敢偷偷摸摸！”

“我赞同！”

“我也赞同。”

几个少年三言两语，看向乞丐的目光逐渐变得狠厉。那乞丐颤抖着缩在地上，仿佛已经失去知觉，丝毫没有察觉到即将来临的危机。

“这次就要让你吃够教训，看你还敢不敢再犯！”其中一个少年说着，从怀里取出匕首，走向那小乞丐身边。

另外几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匕首亮刃，折射出一道日光，随即猛然刺向乞丐——

一道流光比匕首更快射来，击中了行凶者的手腕。行凶的少年吃痛惨叫，手里的匕首哐当落地，另外三人也吓了一跳，四人纷纷抬头，警惕地看向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陌生剑客。

“你、你要干什么？！”

六合眉眼冷淡，摇头低声道：“这样做不好。”

四个少年面面相觑，他们本就是色厉内荏，质问一声罢了，根本没想到六合会好好回答，而这个回答听起来……还有点傻。

领头的少年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六合，见他一身珠玉不菲，估计是个有钱人家，长得也俊秀，虽然背着剑，身上却没有什么杀意，看起来甚至比地上躺着的乞丐还无害。

“喂喂……老大，这家伙好像是在那边乞讨的啊？我们刚过来时候不是遇到过！”

领头的少年大吃一惊：“乞讨？你确定？”

“是不是乞讨不确定……我看有人给他钱啦！！”

几人狐疑不决，其中最小的那个忽然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向六合。

“喂——”

另外几人吓了一跳，同时倒退一步，眼睁睁看着那块石头砸在了六合洁白的衣服上，留下了一块不小的污渍。

六合沉默了一会，低头看着身上的脏污，微微皱起眉。这时候，另一块石头又砸了过来，正中眼角。六合本能躲开，但他若躲开，身后的小乞丐就会遭殃，于是便站在原地，生生受了这一下。

击中眼角的石块砸出了血，热辣的疼痛从伤口处蔓延，六合不得不抬手捂住血淋淋的眼睛，凝视几人，拧眉道：“收手吧。”

“傻子，这人是个傻子啊！”那扔石头的少年乐得直跳，指着六合哈哈道：“兄弟们，别怕，这家伙是个傻子，不会躲也不会还手！”

另几人对视一眼，也按耐不住尝试起来，于是石块如雨砸来，六合下意识挡在乞丐身前，电光火石间，还迟钝地想着：不能让十雪知道，否则他肯定生气……

比石块来得更快的是凌厉的刀风，刀风卷雪，化作冰壁护佑在六合身前。石块砸在冰壁上化为齑粉，与此同时，一道身影踏步而来，寒雪平地而起，如重锤击向几个少年。

登时，一连串惨叫声响起，几人倒飞出去，纷纷吐血坠地。

十雪天子刀未出鞘，却有杀人之意。那几个人清醒过来，吓得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地扭头逃走，十雪天子冷哼一声，握着刀的手正欲动作，便被身旁之人拉住。

“不要。”六合摇着头，目光恳求地望着十雪天子。

不要动杀，不要轻取性命。哪怕变得如此笨拙，这个人依然保留着那份不变的本真，坚持着生命的珍贵。

“……”十雪天子闭了闭眼，生生压下怒火，收回了杀意。

六合半边脸染着血污，无辜地瞧着十雪天子。十雪天子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手帕，小心地帮人擦去脸上的血迹。

六合乖乖让他擦，擦完后，自己拍了拍身上的脏污，低着头对十雪天子道：“对不住。”

十雪天子收起手帕，冷声道：“对不住什么？”

“擅自跑走……”六合摸着伤口，满脸歉意：“还受伤，害你担心了。”

“为什么不还手？”

“凡人体弱。”六合解释，“我现在……不太能控制力量。”

自从醒来后，六合几乎没有动用过灵力，十雪天子也从未想过会是这个原因。

他的视线移到六合背后的龙渊，心想：或许和剑有关。

思绪飞转片刻，十雪天子看了眼一旁昏迷过去的小乞丐，道：“爱多管闲事的毛病还是一样。”

六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到乞丐身边蹲下身。乞丐是个不大的少年，脏兮兮的脸上留着干枯的血迹，身上大多是殴打的轻伤，没有什么伤及性命的地方。

估计是方才被踹到了头部，昏迷了有一阵，被六合拍了拍，才悠悠醒来。

“你……你是……”

六合露出笑容，温声道：“别怕，没有危险了。”

少年恍惚了一会，终于回过神来。

“谢谢您……”他踉跄着起身，哆嗦着道谢，看了眼六合，又看了眼旁边的十雪天子，似乎是被吓到了，没敢再说什么，囫囵鞠了一躬，转身匆匆跑走。

十雪天子依然冷着脸，道：“行了，该去看大夫了。”

六合道：“雪鹰还没回来。”

十雪天子挑起眉稍，“呵”了一声：“它最好还知道回来。”

言罢，丝毫没有挂心雪鹰，牵起六合往歧黄堂方向走去。

盏茶时光，雪鹰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找到圆盘回来，原地却早已经没了六合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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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2)

69樓發表於: 2023-12-17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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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孙泽在药室里等了又等，终于等到十雪天子带着一个白衣剑客出现。

剑客眼角带着伤，身上白衣也染了些脏污，自从进了房间就一语不发。

孙泽堆着笑脸客套：“仙尊要我诊治的就是这位吧？请坐，请坐！”

那剑客却依然沉默，只等十雪天子开口，牵着他落座，他才有了反应，乖乖坐好，将视线投向了孙泽。

孙泽觉得奇怪，但不敢多问，让人将茶放好，局促道：“两位可先尝尝这玉罗观音……”

十雪天子打断道：“无需废言，直接开始。”

一句话叫孙泽到嘴的后半句生生咽下，只得擦了擦额角的汗，整装净手，小心翼翼地开始为六合号脉。

这一诊，将近小半个时辰过去，孙泽眼角抽动，嘴唇颤抖，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十雪天子一直看着他，见状皱起眉，冷冷道：“你是能诊还是不能，休要浪费时间。”

“这，这位公子神魂有缺，病症实在罕见，老夫只是有些不确定……”孙泽赶忙解释，咽了口唾沫，询问道：“不知仙尊是否听说过‘分魂’之术？”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为元，三魂为根。纵使修道者也依旧无法破除肉胎限制，故而三魂缺一不可，凡失其一必会造成根基大损，修为倒退，更甚者长眠不醒。

而六合的状况奇就奇在，神魂残缺，却并没有影响到修为根基，亦不似身外化身等傀儡之法。

先前李立看出六合神魂有缺，却不得缘由，这孙泽竟能直接提出闻所未闻的“分魂”之术，想来确实有些本事。

十雪天子坐直身体道：“讲清楚。”

孙泽舔了舔嘴唇，道：“分魂之术，最初是源自道域紫薇星宗，据说是当年张天师神通仙境得授的天人之法。此法失传已久，世上几乎已经没有对此的记录，我也是机缘巧合才了解了一二。”

十雪天子静默片刻，道：“从何得知？”

孙泽听出了十雪天子话中怀疑，立刻指着自己的腹部道：“当年我得到这枚法宝的地方有一座神奇的雕像，我所知都是来自这尊雕像，仙尊要是不信，我可带您前去寻找！”

十雪天子起身颔首：“带路。”

兰溪镇北两百里，有一山为直尪，此山远观笔直如刃，山中小路却曲折复杂，故得此名。直尪山土质疏松，天气稍有不霁便会出现泥石流，又多毒物野兽出没，因此少有人烟。

孙泽十年前与旧友来此寻觅一味毒草入药，不幸遭逢暴雨，被泥石流卷落山崖。还好他运气不差，大难不死到了一处秀丽之地。那地方似乎是某位高人隐居之处，他在当中寻觅一圈，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就被传送了出来，捡回一命的同时，也得到了腹中那枚法宝。

十雪天子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山崖，斜睨孙泽：“你确定是这里？”

孙泽苦笑道：“毕竟是十年前了，当时情况紧急，老夫也只记了个大概……但旁边这树长得十分特别，我不会认错，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一旁沉默许久的六合突然开口，道：“是双生树。”

十雪天子看向六合，六合站在那棵树干呈螺旋状弯曲向上的奇树旁，伸手抚上树干，合眼片刻，道：“灵指东南，下面还有一棵。”

双生树根须并蒂，多是两株同生，因两株之间多有感应缘故，也会被一些人用来当作引路用途。只是这双生树显然被人为扭曲过，若不仔细检查，很难将它的样子和双生树联系起来。

“对对，东南，肯定就是那里！”孙泽连连应和。

十雪天子吹了声呼哨，雪鹰长鸣飞来，圆溜溜的眼睛对准孙泽，猛地伸爪将人抓起，径直往山崖东南飞去。

“啊——等——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啊啊啊——”

山间回荡着孙泽惊恐的尖叫，六合不禁有些担心，拽了拽十雪天子的衣袖。

看也知道这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十雪天子反手握住他，道：“放心，死不了。”随即捏诀御剑，搂着六合跃上幽冥，跟着雪鹰方向而去。

葱郁山林褪去，深青色的山脊渐渐变成红色，岩层上荆棘遍布，毒藤缠绕生长，散发出浓郁的瘴气。

不多时，十雪天子驱刀落地，雪鹰紧随其后，三人落到林中，站定在另一株双生树前。

头顶百丈外弥漫着不散的瘴气，临近地面则只剩下些许潮湿水雾。孙泽指着那株双生树兴奋道：“是这里，肯定就是这附近！我认得这棵树！”

十雪天子握刀开道，只走了几步，眼前曲径通幽，豁然开朗，两仞赤红色的岩壁当中，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在山壁底部形成一汪碧绿深潭，深潭上架着一道七色彩虹，虹桥另一头，果然有一尊栩栩如生的石雕神情沉静，盘腿坐化在水边。

“就是那尊雕像！还好，还在……”孙泽松了口气，望向十雪天子，“仙尊，你看？”

十雪天子收起刀，走到雕像前打量。

雕像身上彩绘鲜艳，材质似石似玉，一身靛蓝服饰，长相英俊，眉心留着一道显眼褶痕，年龄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

最奇特的是，雕像身上并无无灵力痕迹，周身却环绕着丰盈灵气，使得四下花团锦簇，芳草葳蕤。而这些繁茂的草木仿佛生有默契，生长之时全都避开了雕像本体，只在其周围繁衍。

十雪天子观察片刻，心中不由惊讶，这竟是一尊羽蜕玉骨。

凡人死后魂灭，肉身往往很快就会腐烂归土。即便使用药物、术法使其经年不腐，也终究会慢慢变成阴煞之源，而生出种种凶恶之相，唯有一种是为特例，便是羽蜕。

肉身之所以会腐烂，是因为生灵魂散魄碎后，肉体失去了与天地灵气相连的桥梁，而无法再维持生灭的循环。所以，若是能在寿数将尽时封魂入体，不让循环断裂，就能保证永生永世都维持在死时的状态不朽。

只是生死轮回为天道常理，反常理而行之，必然要付出代价。羽蜕之法固然能够做到此点，但使用此法后，也将永世无法重入轮回，一旦解开羽蜕，便是魂飞魄散。

也不知此人有何执着，竟然宁愿魂飞魄散，也要使用羽蜕之法。

“我当时就是碰了一下这个雕像，脑子里就出现了很多没有见过的记忆，只是之后我头痛欲裂，昏迷不知道多久才醒来，也就不敢碰它了……”

孙泽回忆着当年的事情，将自己知道的全盘告知。听到这里，十雪天子已经明了，这位死者恐怕是在羽蜕之时，也将自身灵识封存在了里面。随着时间流逝，灵识外溢形成忆障，才会让孙泽窥到了一二。

若孙泽所说为真，那要想了解分魂之术，只有通过这尊雕像。

但触碰忆障凶险万分，修为愈高愈是容易被其所伤，而且灵识记忆并没有多少规律可循，要想在当中找到有用的那部分，不亚于大海捞针。

“十雪……”六合似有所觉，抓住十雪天子的手摇头。十雪天子放柔声音，安抚道：“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

六合目前对他千依百顺，这么一说也只好听话地放开，道：“我保护你。”

这是要为他护持的意思。十雪天子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好。”

一旁孙泽看得目瞪口呆，左瞧瞧右瞧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两位之间恐怕关系匪浅。于是紧紧闭上嘴巴，站在一旁努力当个摆件。

安抚好六合，十雪天子上前一步，静心凝神，集中灵力护住元神，伸手按在雕像额前。

刹那间，天地扭曲，空间停滞，感知变得暧昧诡异，忽远忽近，自我的界限开始模糊。十雪天子闭上眼，再睁开，眼前景色彻底变化，变成了一处荒芜萧瑟的山谷。山谷中野草遍地，枯枝满野，细雪纷纷而落，风在谷中回荡，呼啸不止，宛如一曲无人能懂的歌谣。

强烈的灼烧感在十雪天子体内开始蔓延，这是不同灵识互斥造成的结果。忆障由灵识而生，十雪天子在这里就是洁白中的一点墨，热油中的一滴水，每深入一点，都要忍受着焚魂的痛苦。

“十雪……十雪……不要走丢……”

六合断断续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十雪天子从短暂的迷失中唤醒，他咬了咬舌尖，深吸口气，迈步走向山谷深处。

风渐渐小了，天边日暮如血，为满地雪白的琼芳渡上了一层赤，入目皆是朦胧血色，宛如行走在血海之中。

冷意逐渐加重，不知在风中跋涉了多久，视野尽头的风景终于变了。

一株血色琉璃树拔地而起，树上挂满了无数琉璃串珠，珠玉迎风摇曳，叮当作响，打破了寂静。

一道身影跟着出现在树下，那人一身儒雅文士装扮，容貌秀雅，神情冷淡，手中持有一面通透铜镜，正在低头擦拭。

“你还好吗？”

他头也没抬，开口问道，声线淡漠似冰。

这显然不是在对十雪天子说。而是一段属于雕像主人的记忆。

很快，另一个声音自十雪天子身后响起，回答道：“好，当然好，好得不得了！”

十雪天子扭头看去，从他身后走来的人，正是那尊雕像的模样。

男人撇着嘴角，眉头紧皱，手中拿着一根长针，对树下的人不断比划，“好得现在就能立马给你扎上几针，叫你再吊着半口气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说你就真不怕我迟来一步吗？！”

话到最后，已经明显带上了怨怒。

“你不会。”持镜者淡淡回答，神情如无波古井，“那样东西，拿到了吗？”

“真是受不了你们这种人了。”

拿针的男人翻了个白眼，走到琉璃树下，从怀中取出一本古籍递给对方：“把我当跑腿的还没完没了了……给啦给啦，你那位师弟说他千辛万苦找来的，叫你看完了别忘了还他。”

文士接过书籍，看了眼对面嘴里不断抱怨的人，低低道了声：“杏花，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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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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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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