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1【剑龙群像】伪阴阳师系列 (月韶篇 1-2) F154-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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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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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樓發表於: 2020-11-16 0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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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樱篇 9

(9)百鬼故事诱鬼出

剑子自怀中掏出自蓝英家中搜出的书册。看似平凡无奇的书册一接触到空气便散出点点荧光，很快化成不足半寸的纸片，自剑子手中飘出，落到了剩余的残片中。如今想来，大概是因为残片过于细小，气息十分微弱，影响力不大，才未被尚风悦察觉，如今与其他残片靠近，受其吸引，才恢复了原状。

然后，剑子将蓝英遇鬼的经过简略告诉了尚风悦和荆挑。末了，他笑着道：“看来现下就剩下‘翠姐姐’和‘南风不竞’了。”他这么说出了两个名字，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蓝英家出现的小碎片在残片堆中抖了一下。

“可问题是，这般细小又有幽魂依附的残片，要如何寻回。”尚风悦沉吟了一下，似领悟到了什么，忽地抬头看向剑子，道：“仙长既然提出，肯定已有对策？”他不等剑子开口，又拱手作揖，认真请求道：“事关与友人之诺，请仙长不吝指教，算尚风悦欠仙长一个人情，他日仙长若有任何疑难，尽可找吾。”

剑子被尚风悦这忽如其来的郑重其事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道：“举手之劳，极道先生言重了。”他轻了下嗓音，正色道：“你们还记得蓝英是怎么遇鬼的吗？”

“啊，那个百鬼故事！”荆挑恍然大悟，猛地捶了一下掌心，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脱口道：“我们也要来讲鬼故事吗？”收到注视的目光，他才发觉自己委实有些过于雀跃，便不由挠了挠后脑勺，怪不好意思道：“哈，哈，自从遇到极道先生，遇到的皆是奇人奇事，闻所未闻，一不小心就兴奋过头了，还请诸位高人不要见怪。”

他一介凡人，于苦境游历中偶遇尚风悦，先是被莫名告知有关自己前世今生这类玄乎又玄的事，然后一路来到啸龙居，亲眼看到了不同于苦境的异界风光——群魔肆虐的火宅佛狱、肃杀萧瑟的大战遗迹、草木繁茂的慈光之塔、宛若仙境的上天界以及红梅常开不败的啸龙居，还与传闻灭绝已久的龙族面对面相处了一段时日，可算是不枉此生了。一开始他曾疑心，渐渐感到适应不良，甚至对未知之物产生了恐惧，而到如今，那些负面的情绪皆已消退，就只剩最初驱使他外出游历的那源源不断的好奇心，以及与好友的约定了。他的好友喜好收罗天下奇闻奇书，只可惜因身体孱弱而不能外出求证，他便答应要做那人的眼睛和腿，替那人游历，见证那些书上记载的奇迹。

龙宿惯常性地用宫扇遮掩了大半张脸，轻笑着点点头，挑眉调笑道：“上一个提议讲鬼故事的人可是吓得都不敢睡觉了，公子可别被吓跑了。”

“哈，哈，我尽量不拖后腿。”荆挑谦逊道了一句，眼眸一转，又自信地补充道：“但有几位高人在，我料想自己性命无虞。”

“如此，吾们就立即开始吧。”

“啊？”

尚风悦分别与龙宿和剑子对视了一眼，达成了共识后这么突然来了一句，然后广袖朝众人一挥，荆挑还没反应过来要发生什么，就眼一花，感觉自己被广袖卷走了，猛然一阵天旋地转。等他恢复视野，发现自己与其余三人正处于一片辽阔的荒原中：与上天界亮堂如白昼的黑夜不同，荒原的夜晚漆黑深邃，薄雾弥漫，即便有明月高挂，星子漫天，光亮亦无法渗入荒原黑夜中。荒原遍地竖着长长短短的蜡烛，摇曳的烛火是荒原中仅有的微末光亮，是隐没黑暗中随时可能扑出来的怪物的眼睛。

荒原的蜡烛群一直延绵至目所不能及的尽头，但荆挑想，燃烧着的大概只有一百根。

苦境流传，讲完一百个鬼故事，吹熄第一百根蜡烛，鬼就会出现。

四人围坐在烛火群中央的一小片空地，围坐的中心画着难以辨识的文字符号，应该是什么术法，文字上放置了《枫樱异志》手卷的残片。

荆挑还没从惊讶中彻底平复过来，就见尚风悦一扬手，原本不知摆在哪个方位的蜡烛瞬间隔空移动到了手上。

尚风悦笑道：“那么，就由吾开始吧。”

“等，等等，” 荆挑这才回过神，连忙喊停，不解道，“是真要讲故事？”

“怎么，现在就开始怕了？”龙宿笑了笑，故意揶揄了一句。

“怕也来不及了。”剑子也跟着调侃了一句。

荆挑却摇了摇头，认真道：“我与好友私下探讨过这百鬼故事的传闻，皆认为若真有鬼怪出现，应不是因为百鬼故事的仪式本身，而在于故事与鬼怪的因缘。我们猜测，这个百鬼故事的游戏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关键在所讲的故事，以及听到故事的鬼，是不是恰巧撞上，只是因为有个别成功先例，才被广泛流传吧？”

“所以公子如何认为？”龙宿道。

荆挑回答道：“既然已经知道鬼怪与《枫樱异志》的故事有关，可以直接讲相关联的故事便可，为何仍要走形式呢？”

龙宿赞许地看了荆挑一眼，他极少愿意与看不上的人互动，如今却不吝主动解答以示嘉奖：“公子能看透百鬼故事的本质，是个聪明人，只不过，”他转了转手中的扇子掩嘴低声笑道：“游魂和精怪一般，都是十分害羞的存在，喜欢出现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上天界的仙气过于浓郁，与魂鬼相冲，会让它们感到害怕，不敢现身。”

“原来如此。” 荆挑点点头，马上领悟过来。

“那就马上开始吧。”尚风悦笑着将蜡烛捧至胸前，烛光摇曳着照亮了他的下巴，往上加深了他脸部阴影的深度及扭曲程度，使得他的笑容显得极其毛骨悚然。他故意森然怪笑了两声，用阴阳怪调的声调缓缓道：“据说很久很久以前……”

四人一个接一个轮流开始讲鬼故事。剑子、龙宿以及尚风悦三人已经活了不知多少年，经历见闻不在话下，自身的存在在一般人眼里就是一部鬼故事，说起鬼故事来自是滔滔不绝、信手拈来，而且入木三分。荆挑虽是凡人，但阅历不少，又因好友之故涉猎了不少异闻怪事，再结合自己的经历，添油加醋，生编乱造，也成了不少诡异的故事。

随着时间流逝，一个又一个鬼故事的结束，荒原上的蜡烛一根接一根熄灭，不一会，就只剩下寥寥数根蜡烛仍在黑暗中摇曳着火焰。原本被烛光驱散的黑暗重新聚拢，淡薄的雾霭亦聚集起来，渐渐变得越来越浓重。很快的，四周已是一片漆黑朦胧，只剩下烛火挣扎燃烧的扭曲光影。四人的影子落不到地上，只能被烛光投影到浓雾上，随着烛火的摇曳扭曲着形体，如妖怪般要扑向本体。偶有阴寒的风丝卷过，传来不知自哪流出的水流声，还有亡灵的呜咽声——据说阴气强盛之地会引来流入黄泉海的忘川，是亡灵引渡的必经之所。

眼看差不多了，尚风悦和龙宿、剑子对视了一眼，隔空再取了一根已经快烧到头却仍旧在挣扎的蜡烛，捧到胸前，主动接棒。他一边捻动着烛心，让蜡烛能更顺利燃尽，一边所有深意，又有些怀念地叙述道：“很久很久以前，在六界狭缝的四魌之境中，有一个十分喜爱枫树名唤枫岫的男子，遇到了一个如同樱花般高洁的男子，名唤拂樱……”

尚风悦把枫岫和拂樱的往事重新包装成人鬼情未了的鬼故事娓娓道出。故事结尾，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已经开始震荡的浓雾，故意道：“枫岫了结了自己一生的理想背负，临终之际，心心念念的，是希望与他心中之人拂樱有个圆满的结局，于是他写下书篇，纵身入书，化作幽灵，年复一年，期盼终有一日能与拂樱在书中的世界相会。”说完，他一字一顿地总结了一句：“枫岫心中只有拂樱。除了拂樱，任何人都无法靠近他内心分毫。”

这话亦真亦假。在如此浓雾震荡气温骤降的阴森环境中，荆挑听着这故事，内心竟是感到了无比平静，丝毫不觉恐惧。他明知故事是为了引诱亡灵出现而改编，有不少杜撰的内容，他难辨真伪，却仍不由自主被故事中的人物所吸引，还有那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自安抚他，但他还来不及捕捉，那感觉便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淡淡的暖意——是灵魂的共鸣。与故事有因缘的，不仅仅是鬼，还有他。意识到这一点，他此时此刻，真真正正相信，尚风悦告知他的那个前世今生是真的。

尚风悦的话音刚落，他手中的蜡烛瞬即熄灭，而剩余在荒原的烛火却像突然炸开了一样，火焰猛烈地摇晃作动，发出“哧啦哧啦”猛烈燃烧的声音，与此同时，浓雾的动荡更猛烈了，如银瓶炸破，水浆迸裂。大气中传来穿透而尖锐的女声：

“你胡说！不是那样的！”

有黑雾在地上最小的残片上聚集了起来——是剑子在蓝英家收集到的残片。不知不觉间，四人中多了个人，半透明状，是个身穿蕾丝边西方贵族洋裙的金发女子——正是纠缠蓝英的女鬼。

“不是那样的！”那女子尖声道：“先生恋慕的是我，从来就只有我。我这么倾慕他，他怎么可能对我无知无觉？”女子激动得连身体的形态都变得扭曲了起来，甚是骇人。然女子的声音虽是尖锐，却空灵得仿佛不存在，刚荡开又立刻被浓重的雾气一点一点地吸收了。

女子就坐在荆挑身侧尖叫了起来，一股阴冷的气息随着尖叫自女子身上泄出，阴冷得荆挑不由浑身一抖，脸上不动声色，却已是在勉强维持镇静。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好奇，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身边的女子。女子就外貌而言，与他相仿，二十出头的年岁，大概就是那般花样年华死去，然后容貌一直鲜活地保持在死前的那一刻。

这时龙宿信手取来一根仍在燃烧的蜡烛，转到女子跟前，金眸一弯，早有预谋地笑道：“轮到姑娘讲鬼故事了。”

女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冷静下来，恢复了形体。她略微矜持地顺了顺耳畔垂落的金发，又整理了一下被怒气震乱的衣裙，才轻轻点了点头，拾起地上的蜡烛，双手捧着，放置在大腿上，表示自己无意中知晓这里有故事会，一时好奇，便也过来参加一份。

“我叫湘灵，杀戮碎岛雅狄王曾赐名‘禳命’。”女子自报了姓名后开始了她的故事：

“四魌的杀戮碎岛是个重男轻女的境界，在这样一个地方，女子即便身居上流之阶，仍免不了处处受缚，不被尊重。杀戮碎岛上，有个女子，既是王女，又高居祭司之位，却因女子之身而没有自由，亦得不到族民发自内心的尊重。生在杀戮碎岛，她本已习惯了这般的生活，亦安于本分。直到有一日，她在慈光之塔遇到了身为天舞神司的楔子。他们在亭下交谈了三天三夜，楔子让她认识到了外面世界的广阔，生平头一次，她有了勇气，开始憧憬幻想能挣脱杀戮碎岛的束缚，寻找本我。楔子向她展现自身所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如数家珍，还对她关怀备至，礼让有佳，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尊重的滋味。杀戮碎岛上的男子对女子多是轻鄙无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般如诗如画的翩翩公子。女子为楔子的风度气质和才华横溢所倾倒，楔子对女子留情，许诺与她日后再聚亭下。只可惜后来楔子为四魌奔走，未能赴约，女子回到杀戮碎岛后苦苦等待，等来的却是楔子伤重命不久矣的消息。于是，女子不顾一切离了杀戮碎岛，赶到慈光之塔陪他最后一程。生命最后，楔子终于向女子表示，他心中一直为女子留了一个位置。深情不寿，女子明了楔子不过因自身命途未卜，不愿耽误女子，才没有去赴约，亦没有回应女子的感情。为楔子这份情深，她不惜耗尽精力，即便化为石像，也要进入那人的绝笔中，与那人的残魂在小说中再续前缘。”

女子如哭如诉地述说着，感情真挚，让听者不禁为她的痴情无悔所打动，想要怜惜这女子。然，她的故事还没完全结束，又是一阵阴风吹过，她手中的蜡烛随风而灭。与此同时，空气中又飘荡出了一把幽怨的女声：

“都过了这么多年，你为何就是不愿意接受现实呢？”

[ 此帖被ltian28在2021-06-10 11:2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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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樓發表於: 2020-11-16 0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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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樱篇 10

(10)繁花落尽归尘土

“自飘落苦境便与你离散，如今终重聚，湘灵妹妹。”

一片，两片，三片……

不知不觉中，浓雾里竟飘起了苇絮。白绒绒的飘絮中隐隐浮现出红影，是一把古典雅致的绛红色江南伞，那红色似是大片鲜血泼溅了上去，风干了凝固在伞上。血伞下走出一道妖娆身影，身穿粉色旗袍，披着厚重狐毛披肩，步履婀娜，身姿轻盈若飘柳，合该是站在江南水乡烟雨朦胧之处，温柔多情的女子。

“小女子寒烟翠，不知能否加入你们的故事会？”

寒烟翠执伞作揖，又用红伞轻轻往前一挥，手中已捧上了一根仍在燃烧的蜡烛。她见尚风悦做了个请的手势，才款款来到名为“湘灵”的女鬼身边坐下，将她的故事娓娓道来。

“四魌中有一个佛所不能到达的地狱，名为佛狱。即便那个地方资源匮乏，环境险恶，仍旧有人在挣扎着生存。佛狱有一位伟大的王，一生筹谋，奉献所有，不惜断送子女的幸福和生命，都要为在佛狱挣扎的子民争取一个富足安定的未来。佛狱还有一位王女，没有什么胸怀天下的宏图大志或为国牺牲的高尚情操，只想做个寻常女子，与父亲正相反，只想和父王共享一顿家宴，病了被父王关怀，做了好事受到父王表扬，偶尔收到父王注视的目光，那是即便在佛狱这等贫瘠之地的普通人家都能拥有的最平凡的亲情。然而，她不仅得不到她渴望的亲情陪伴，即便身份高贵，还自小便被打发到佛狱的最底层学习工作。佛狱之人，上至她父王，下至平民，都在汲汲营营为了生存，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没人理解她的孤独。这时，邻国杀戮碎岛的公主出现了。在两国因联合抗敌开始频繁交往后，两国的王女时常交陪，感情日渐加深，填补了王女心中因缺乏亲情而产生的缺憾。不知自何时起，王女对那位常年交陪的邻国公主产生了异样的情感。“

那名叫湘灵的女子看到寒烟翠的到来本是表现得十分不自在，还有些恐慌地一路低头回避对方的目光，听到此处，不由得瞠大了眼睛，看向寒烟翠，捂着嘴，不敢置信道：“翠姐姐，原来你……”她蹙眉哀伤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寒烟翠略略压下伞沿，挡住了湘灵探究的视线，脸上露出一抹苦笑，继续道：“王女不想造成公主的负担，从未向她表达过爱慕之意，她当然不知道。王女只是想，默默地陪伴在公主身边，无论对错，支持她的所有决定。甚至后来国战开始，为了公主的愿望，王女不惜出卖了佛狱，只为博她展颜一笑。”她说着忽地颇为自嘲又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呵，什么国家大义，千万子民，生死存亡，于她不过浮云，有何关联？自私么？呵。可她这短暂的一生中，就只认识一个人，一个给予过她温暖的人——那就是邻国的公主，也只有那人的存亡和笑颜与她息息相关。“说到最后，女子的眼神渐渐转为凄迷，声音越来越弱气，“最后佛狱战败了，国亡了，家没了，她还是不管也不顾，抛弃幸存下来的子民，追随化作石像投身入书的公主，自裁将灵血封入书内，为的不过是能在她失落的时候伴她左右。 “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湘灵再忍不住，已经开始断断续续抽泣。她佝偻下身子，双手交叠捂着嘴，眼泪一道接一道滑落下脸颊，低声喃喃道：”翠姐姐，你又何必……我已经……”

寒烟翠还是没有理会，忽地话风一转，厉声责怨道：“可那公主心里却只有那个仅有过数面之缘的天舞神司，对身边的一切都不理不睬，即便那男人心中根本就没有她。”

“不是的！”事关恋慕之人，湘灵重新坐直了身体，倔强地擦干脸上的泪痕，认真辩驳道：“先生的心里是有我的，只是他将理想与四魌放在首位。我，”她顿了一下，气势突然弱了半截，却依旧倔强道：“我、我是该要理解他、尊重他的，我不怪他。”

“何必自欺欺人？”寒烟翠摇着头轻声嘲弄了一句，不其然瞥到了一直在湘灵身边坐着的荆挑，这才注意到此人，语气忽地一滞，闭上眼，复又叹气道：“哎，其实那楔子栽在侯的手上委实不冤。”

寒烟翠口中的侯，正是凯旋侯拂樱在佛狱的尊称。

“我自小跟在侯身边，侯是个怎样的人我能不清楚？那人即便位于三公之一，仍就温和待人，对父王和佛狱忠诚不移，对部属下人赏罚分明，对年幼的我更是疼爱有加。那样一个人，怎会真的无心无情？他不过和父王一般，将佛狱的子民和利益摆在第一位罢了。哎，我明白，我是该明白的，我真的明白……只是……”她这么说着，儿时画面一时涌上心头，让她不禁睁开眼，忍不住再次看向坐在一旁的荆挑，哀伤着眼，低低道：“对不住，拂樱叔叔。”

年幼之时，那个被她称为拂樱叔叔的人经常带她到佛狱的最高处，一同视察佛狱的状况。那人曾站在佛狱最高的山头，俯视脚下群魔乱舞的疯狂大地，抚着她的头，坚定不移地告诉她，无论多么艰难，总有一天，他和她的父王会带着佛狱子民离开这片食人的地狱，让大家过上丰饶无忧的生活，让她真真正正当一名不用为国事烦忧的无瑕公主。最后，那人总会温柔地背着已经走得很累的自己下山去。那人曾是她最亲近的人，直到有一日，那人无声无响离开了佛狱，连个告别都没有。继父亲之后，那人是第二个让她感觉自己被抛弃的人。而那人更残忍，连佛狱都抛弃了。然而，她错了。那人回来的时候，她才知道，那人多年来都在为佛狱奔走。她将佛狱的军符交给湘灵让她带给枫岫时，并非没有犹豫，没有愧疚。她自觉无愧于佛狱子民，她不欠他们什么，也没有义务做些什么，她只是愧疚，辜负了生她的父亲，还有那个疼爱她的拂樱叔叔。

寒烟翠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湘灵，继续述说道：“侯之所以送你枫岫的画像，是因为他只能以佛狱为重，承不起枫岫的深情，受不起他的谅解，亦明白你对枫岫的感情，希望你能在枫岫亡故后有所支撑。”

“不是的，不是的！他们不过敌人而已！“湘灵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猛烈地摇头，拒绝接受。

“不要逃避了！当初我当着你的面掘开侯的衣冠冢，将那本手卷挖出来给你，就是让你死了这条心。”寒烟翠红伞一晃，“唰”地一下隔空拨开湘灵捂住耳朵的手，逼她直面现实，道：“你看，即便死了，枫岫仍是希望藉由书中的世界与侯一圆现实立场对立的遗憾。侯出战前亦将此书和他与枫岫同游时的衣衫一同埋入了自己的衣冠冢，为的是什么，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他俩互相钦慕，你心里清楚，不然也不会当场气得撕毁了侯赠与你的画像，更不会企图耗尽精气神，想要篡改书中的内容。只是，”寒烟翠眼中露了无限怜惜之意，摇摇头，哀怜道：“皆是无用功，书中的内容终会恢复原样。那是枫岫的意志，你无法更改，最后还落了个化作石像、执念残魂附于书内的下场。”

听到此处，剑子不由得心中叹息。在座四人中，唯有他看过湘灵寄宿的残片幻化成书的内容，与《枫樱异志》的原文大相径庭，同样的大背景下，几乎剔除了拂樱的存在，只突显了石像女子与枫岫的爱恋，也莫怪蓝英被误导，不单单因为被湘灵的怨念侵染之故。他猜测，大概是湘灵的力量不足，无法在完整的手卷上作祟，而当书本被冲成残片后，枫岫的意念因被分割而削减，她才能将成功改写一小片的内容。

情爱总让人多纷扰。

“不是的，那是假的，不过是先生的随手之作，并没有什么特别涵义……”湘灵抵死不愿承认。

“没关系，”寒烟翠似早有预料，也不再继续争论，只是展颜一笑，看着湘灵温柔笑道：“一个人等待的日子很孤寂，姐姐不会让你孤单一人，所以我也进到书里来，永永远远陪着你，”她的眼眸弯着，有月下长河在流淌，延绵无尽直至时间的尽头，柔暖而无声，”湘灵，你只需知道，在这个世间，只有翠姐姐能如此爱你……”

“湘灵，我对你的感情，绝不比任何人少上一分。”

寒烟翠话音还没落就被忽来一把凌厉而浑厚的男声强行打断了。

霎时间，浓雾中劲风吹鼓，随之而来是凭空而生的强烈压迫感，瞬时碾灭了寒烟翠手中的烛火。

百鬼故事会已接近尾声，周遭已经十分昏暗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形雾气中，只剩一根蜡烛孤零零地忽明忽暗着。不知何时起，来人已将蜡烛取至手中。微弱的烛光在那人棱角分明的俊脸上雕刻出桀骜不驯的眉角来，与他充满柔情的双眸形成鲜明的对比。

湘灵还没从寒烟翠突如其来的柔情中脱出，那男子就来到了她面前，霸道而又柔情道：

“有心天下，却输一笔多情，我的山水落在你的眉间，你肯入画么？”

他自出现，视线就只落湘灵一人身上，仿佛在场的就只有湘灵一般。他也不理湘灵如何，只顾自说自话。即便心存爱恋，他依旧是一副俾睨天下的模样，仿佛所有人都该匍匐在他脚下，祈求他回眸一顾一般。他没有向在场众人打招呼，也没有自我介绍，但在场的人都能猜出来人必是蓝英的事件中的“南风不竞”。

南风不竞不征询任何人意见就开始了述说：

“自第一眼看到你的石像，我就无可救药地为你倾倒，日不能思，也不能寐。于是我花下重金买下你的石像和你手中所握的书卷。此后，我不分昼夜为你作画，散尽家财替你寻找破解石化的方法，却没有想到，你的灵魂竟早已脱离躯体，附到了书上。我尝试了各种办法，就是无法将你的灵魂从书中分离出来。于是，我决定到书中找你，生生世世与你在书中相守。”他的气势如故强硬，说到最后，语气愤怒中却染上了一丝受伤的意味，“我为你如此，你怎能对我无知无觉?”

湘灵被狠狠吓了一跳，不禁往后挪了一寸，当下不顾仪态，她抬手指着对方，口不择言道：“你我素不相识，我不知道你的感情从何而来，更没有让你为我付出任何，那是你自己的决定，与我何干?”她嗔怒道：“我心中无你，你又何必与我纠缠？”

南风不竞却冷哼了一声，不屑道：“那个枫岫算什么，不过就是个有官阶的算命先生。论文才武略，我不比他差。如果你想，我随时可以为你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封侯拜相不在话下，称王天下亦手到擒来，绝不会像那枫岫这般失败，竟与敌人产生情谊，轻信敌人，导致满盘皆输。”他睨着湘灵，有些怒其不争道：“如此失败之人，你何苦执迷不悟？”

“住口！不许你诋毁先生！”湘灵猛地站起身，垂在两旁的双手握得死紧，整个身体都因生气而发抖，“你怎么样关我什么事？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南风不竞马上反问道：“那你又能停止追逐那个人么？那个人心里明明就无你。”

“胡说！胡说！你给我住口！”湘灵激动得尖叫了起来，身形也开始随声音扭曲了起来，“先生心里是有我的，是有我的，他临终前这样说了。”说着，她突然转身抬手指向剑子，尖声道：“那人的朋友也这么说了。”

湘灵话音一落，在场人鬼的视线皆投向了被点名的剑子。剑子只能无奈耸耸肩，表示不知情。诡异的气氛中一时无人言语，时间像是被凝固了一般。

终是寒烟翠率先飘移到了湘灵身后，开口打破了僵持。她双手自身后按上湘灵的双肩，脸颊贴近湘灵的耳畔，呵着鬼气轻声重复道：“别傻了湘灵，在他心里，你什么都不是。他心中只有他的四魌和平，连剩下的那一点空位也都留给了侯，哪还有你的位置。他不过哄你、怜惜你罢了。”她一点一点，谆谆善诱道：“乖，留在姐姐身边，姐姐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南风不竞闻言亦席卷到湘灵面前，不由分说执起她的双手，裹在手心，质问道：“我为你而亡，为你放弃轮回转世，为你进入这书中的世界，那个那人又为你做了什么，你为何对他念念不忘，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霸道地宣示道：“我不会让你走的。”

被前后禁锢，湘灵心一惊，扭动着灵体想要挣脱开来，恼怒道：“说好了只要有人相信先生是钟情于我，你们就会放我离开。那人的朋友明明这样说了！”

“可怜的妹妹，”寒烟翠悲悯地摇摇头，进一步欺近，道：“那人的朋友只是同情你，也可能是同病相怜。世间无人会真正相信的，因为事实是，枫岫心中根本无你。不过没关系，翠姐姐会永生永世陪着你的。”

南风不竞也再跨前一步，宣布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忘记枫岫为止。”

“不要！不要！放开我！！！放开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湘灵魂体激荡，猛烈的尖叫声在冷凝的大气中造成了剧烈的震荡，有一瞬震慑住了原本禁锢她的另外两个灵魂，她马上乘隙化作灵体，挣脱二人，往天空逃窜。寒烟翠和南风不竞很快反应过来，亦化回灵体，跟在后面紧追不舍。三条灵魂纠缠着窜入浓雾中，连同声音一起消失了。

而原本在南风不竞手中的最后一根蜡烛应声落地，熄灭了。

灵魂消失之处，飘飘荡荡落下了两片闪着荧光的纸片，落入了四人围绕的阵法中，与其余碎片融于一体，化成了一本完整的手卷。手卷笼着青紫色的幽光，飘至半空，散发出点点荧光，散入浓雾中。一条模糊的影子在法阵中央渐渐显露出人形——那人影仪表不凡，羽扇紫冠，一袭深紫宫廷风格长袍，脸上挂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自信神采。

是一条灵体极度残缺的鬼魂，似乎只能勉强凝聚成人形。

鬼魂将完整的手卷捧在手中，无视在场众人，缓缓往荆挑所在的位置飘移。然后，它站定在荆挑面前，不言不语，仅是浅笑着将书双手递上。

荆挑刚被三只怨灵的突然异动吓了够呛，这时还没缓过神来，迟了半瞬，才反应到有一条鬼魂已站在了自己面前咫尺之处，登时再被狠狠吓了一跳，差点就要拔刀闹笑话了。

他立即向尚风悦、龙宿和剑子悦投求救的目光，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正有些不知所措。然而，过了好一会，那鬼魂仍是没有什么反应，没有催促或言语，仅是维持着递书的姿势静静地等待。有很难以名状的感觉在他心中浮动，可就是怎么都捕捉不到。不知不觉中，他的不安和恐惧竟被这莫名的感觉一点一点消弭。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引入眼帘的是鬼魂淡如云烟的笑脸，似曾相识。

是他吧。

不期然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冒出来。

他被这年头吓了一跳，内心感慨，果然，前世今生是存在的。可他已经不是拂樱，亦不想成为拂樱。他不明了这道残魂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但还是接过了手卷。交接的时候，他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那鬼魂的手，冰冷若黄泉忘川，心里莫名就难受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轻声问道：

“你是让我阅读这手卷么？”

那灵魂笑着点了点头。

荆挑将手卷放置在大腿上，借着鬼魂身上散发的灵光，开始一页一页仔细翻看手卷，不知不觉就手卷中引人入胜的精彩内容所吸引住，仿若已置身于书中世界。

四周一片静谧，只剩下浓雾在周遭无声无息地填充着。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已被无尽的黑暗吞噬。终于，他看到两位主人公因立场对立而刀剑相向的地方。他的心跳再一次开始加速，有什么熟悉的画面碎片在脑海闪现，越来越想知道后续的发展，只是，当他翻到下一页时，纸面却是一片空白——故事停止在了决裂一刻。

看得正来劲，故事去戛然而止，他正不满，冷不防看得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着手卷中空白的部分，这才记起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在干什么。

仿佛感应到了手指主人的心思，荆挑恢复平常心，抬起头，柔声问：“你希望我续写完？”

灵魂再一次点头。

他自怀中取出早准备好的墨笔，不动声色地与尚风悦对视了一眼，明白到对方的意思，想到自己被请到啸龙居的原因所在，便要立即书写下一个大团圆结局。但不知为何，在笔尖快要碰到纸张时，他又放下了笔。

他将笔放到一旁，再次捧起书，又重头到尾仔细阅读了一遍，之后，还觉得不够，就又看了一遍。荒原异界中没有时间的流逝，他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了，只知道一遍又一遍地翻阅这本已不知被他来回翻阅了多少次的手卷。他回味了很久，才心满意足地再次执笔，一蹴而就、洋洋洒洒地将故事补完整。

补完后，他又重新阅读了一遍这个完整的故事，才满意地放下笔，仔细将书合好，递回给一直飘在不远处默默等候的鬼魂。

荆挑双手捧着手卷，保持着递出的姿势，抬头看了一眼那鬼魂，正好眼神对上了，不知为何，心下一动，不自觉就露出了个浅淡舒心的笑容。浓雾灵光之下，那笑容仿佛和《枫樱异志》中的拂樱的笑颜重合在了一起。

鬼魂接书的双手一滞，停止了动作。

这时，荆挑又柔和而谦逊地补上一句，道：“抱歉，我不善文墨，你将就着看就好。”

那不是拂樱的语气，也不是拂樱会说出的话，至少，不是会在一个叫枫岫的人面前说出的话。

如果是拂樱的话，大概会很不耐地怒道，爱看不看，不看就算。

那鬼魂释然地笑了。

荒原上的浓雾渐渐散开，柔和的月光落在了他通透的魂体上，他脸上的微笑比夜空中的月色更为旷远。他接过书，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身影越来越淡薄，最后连同手卷一同融化在驱散了浓雾的月色之中。

无边无际的荒原上空，回荡着一把醇厚儒雅的男声：

“果然这世上就只有你最了解吾，拂樱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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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樓發表於: 2020-11-16 0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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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樱篇 11

（11）今夜古月泪飘零

五月初三申时方过，剑子拜访疏楼龙宿宅邸——疏楼西风。

大雨下过已有一个时辰，天依旧昏沉沉的，乌云层层叠叠，迟迟没有散尽，太阳也只赶得上在彻底落下前露出些边角。

主人不在，疏楼西风难得没有受到天候术法的加持，遭大雨波及过后，地面仍有些湿漉，宅中的名花异草尖尖上仍挂着露珠，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显得格外动人。

龙宿回转疏楼西风时，意外看到剑子正坐在疏楼西风最高的西风阁顶楼外廊眺望雨后青天，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剑子这是特地到疏楼西风等他，还是在这个特别的日子，让他意外，亦让他不由得警惕。

这人常年出游在外，但只有每年这一日，无论他身处何方，都会风雨无阻赶回豁然之境，观看一场自午时三刻开始下足两个时辰的大雨。平日里这人若是云游回转豁然之境，必然会到疏楼西风与他小聚一番，但这一日却是例外。

他从来不过问剑子缘由，也没那个意思。同样的，他也不会挑这一日去造访豁然之境。每年的这一日，他都惯常外出听戏，因为豁然之境的雨总会不由分说波及到他的疏楼西风，连他的术法都无法大小。

龙宿熟知雨意，却不喜欢雨，尤其是这天的雨。

这时，剑子正盘腿坐在外廊上，单手托着酒碟。他身旁的地面上摆放着盛菜用的托盘，上面放了一壶酒，有梅花的清香自壶口的缝隙溢出，酒壶旁还放了一只闲置的酒碟。他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只是保持看向天际的姿势，呷了口酒，随意提道：“前些日子我去拜访极道先生，得了些啸龙居秘制的梅酒，想着既然回来了，就顺道过来与你一道分享。”

不久前，豁然之境的雨停后，他本是想和往年一般立即离开，继续云游，只是，当他行至双岔路口，心底忽地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见一见龙宿。

于是，他就来了。

剑子说得颇为漫不经心，仿佛真是随口一言而已。龙宿听后，脚步不经意顿了下，又若无其事地恢复一惯闲适的步伐，来到酒席另一侧，随手撩起衣摆，就着外廊门沿坐下，支起一条膝盖，一条手臂随意搭着。

他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点酒，然后将酒碟置于唇边，让酒水一波一波润着他那比斜阳还要红润的双唇。好一会，他才顺着剑子的视线看向流云初散的辽阔天际，不无嘲讽地想到，高楼之上观天，与天的距离是如此靠近，仿若近在咫尺，实是遥不可及，难怪凡间之人皆热衷于高筑塔楼，为了就是更接近天之所在，只可惜，天之彼端，并非就是他们梦想中的世外桃源。

疏楼西风亭台楼阁无数，高塔亦不在少数，但多是为了美观而建。独处也罢，与剑子相约也好，龙宿极少在高楼之上喝酒赏景。他有意无意地瞟过一旁不合时宜出现在疏楼西风还特地选择高台喝酒的剑子，心下琢磨了一下对方的来意，遂一挑眉，故作揶揄道：“怎么，剑子大仙专门去找极道先生是要请教上天界通往天界的秘法么？果然是一心想修道成仙的道士啊。”

“我修长生之术并非为了登天。”剑子的声音很淡，淡得堪比流云清风，“天上并没有值得我向往的地方。”

龙宿有些惊讶，不由转过头看向剑子，但转念一想，当下了然，便嘲弄道：“也是，天上那群老古董，没日没夜在上面无所事事，不比地下之人困苦难当，确实没什么值得满心仁义的剑子大仙操心的。”

“哎，龙宿竟也和别人一般见识。”剑子故作叹息了一句，一口将碟中之酒饮尽，想了想，忽然问：“难道剑子就不能只为一人滞留凡间么？”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也不一定是人，只要是我心中在意的就行。”

“那还是得天下苍生才行，”龙宿怔了一下就脱口而出了这句，说完莫名感到好笑，便忍不住笑了出声，“哈，哈，不然若真如汝所言，那就该天降洪暴了，哦不，应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哈，哈哈……”他越笑，就越止不住，很不华丽，亦不优雅，更看不穿心思。

“说不定是呢，”剑子的语气和神态仍是淡淡，仅是瞟了一眼龙宿，没有劝阻，亦无打断，任其大笑，好一会，才自言自语般轻声低喃了一句：“天降洪灾之类。”

话语轻飘飘传入龙宿耳里，止住了他的笑意。

气氛开始不对了。

就在这时，剑子重重叹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转了话题，故作兴奋提道： “对了，你猜那三条消失的怨灵怎么了。”

龙宿不点破，从善如流地猜了个答案：“被极道先生收了？”

“对也不对。”

“怎讲？”

“它们不知怎的，被缚在了那株粉梅上。”

“大概是一不小心纠缠到了那树上，彼此不愿放手，便找不着出路。”龙宿嗤之以鼻道: “手卷都已经不在了，还看不破，活该不得解脱，愚蠢至极！”

“是啊。”剑子轻叹了一句，那语气里除了悲悯，似乎还藏了些理不清的情绪。他看了一眼龙宿，又低下头看着碟中清澈见底的酒水，倒映着初晴后仍飘了乌云的天空，过了好一会，忽地一大口饮尽碟中酒，颇为无赖地将空酒碟递到龙宿跟前，眨眨眼轻快道：“你猜我这趟出门遇到了谁?”

龙宿盯了一会剑子，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执起酒壶，为对方续酒，状似随口一言，道：“能让好友专门提起，又没有要拖吾下水的感觉，莫不是素还真带着谈无欲一同回苦境了吧，那可真是奇遇啊。”

“素还真带谈无欲回苦境了？真的吗？”剑子故意惊叹了一句，神情夸张做作得可以。

龙宿感觉像是被噎了一下，再懒得搭理，道：“当吾什么都没说，继续喝酒吧。”

“咳咳，别这样，说笑而已。“剑子赶紧拉回正题，道：”我遇到了荆挑和他曾提及的友人，两人正打算一同去苦境北方游玩。”说完，他忍不住又加一句：“挺好，真的。”

“所以说，”龙宿一瞬怔然，脸上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玩笑道：“哦？那他有没有对剑子大仙的金口玉言感恩戴德。”

“咳咳，这个嘛……”剑子顿了顿，眼睛一转，岔开了话，道：“他们听说在苦境北方，樱花绽放的春日里，枫树也会变红，觉得十分神奇，就要一同去见识下。”

“这么，吾亦听闻苦境北方有一种枫树，会枫红春秋两季。”

“龙宿足不出户却能知天下事，不愧是无事不晓的神龙大人。”

”哼，汝之赞美吾受之无愧。”

“哎哎，脸皮真厚。“

龙宿面露嘲讽地笑容，不屑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奇事。凡人见识浅薄，总以为自己被困足的地方便是全部，连井底之蛙都不如。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世间枫樱千万种，总会遇到到能在同一季一展风华的品种。”就在剑子难得赞同点头之时，他又猛地泼了一盘冷水，道：“枫樱虽有可能同季，但是，当樱树不再是那棵樱树，枫树也不再是那棵枫树，那枫樱同季的可能性对错季的枫樱又有何意义？”

剑子眼神黯了一下，仍是浅笑着低声附和了一句，道：“说得也是。”很快，他收起失落的神情，转过脸看向龙宿，一脸神秘道：“我问荆挑，他当年给故事补上了个什么结局？你猜他怎么说？”

当年手卷在荆挑交还给枫岫残魂后，就与残魂一同消失了，没有人看过真正的结局。

龙宿心有疑惑，却挑了挑眉，故意不猜测，只是催促道：“虽然吾想说‘吾以为尚风悦已经跟他说好了的’，但剑子汝会这般问，肯定不是。说吧。”

当场尚风悦找荆挑到啸龙居，就是为了让他以拂樱的身份，给手卷的故事一个大团圆结局，解了枫岫心头遗憾，让残魂能回归本体。

剑子自觉无趣，摊了摊手，揭开谜底，道：“荆挑说，他本来也是那么打算的，不节外生枝，可当他认真看完那本手卷后，忽地就改了注意，决定按自己的思路，顺着剧情补上了两人最后相杀决裂，分道扬镳，为各自的理想战死的结局。他说，根据故事的走向和人物性格，那才是最适合故事的结局。”

然，即便这样，枫岫还是如愿以偿，消失了。

“这真是想不到啊，”这回连龙宿都不禁有些讶异了，“就连吾也一直以为那个叫枫岫的人心心念念，不过是让‘拂樱’亲手补上一个他们生前无法实现的缺憾。”

“很明显这样认为的不仅仅是你。”剑子认同了一句，想到当时荆挑谈话时的表情，不禁笑道：“荆挑跟我说，幸好自己没补了个大团圆结局，不然回去告诉好友时，铁定要被骂。”

“怎么说？”

“他说他的好友也是好舞文弄墨，因此耳濡目染下，对作家的脾气和写作不多不少有些了解。他说大家之作，即便是小道文章，亦不会随随便便，而一篇优秀的作品，随着故事的展开铺排，人物个性渐渐成形，故事走向乃至结局就不再由写作者掌控。”

龙宿曾投身儒门，也是喜好写作之人，对此深感认同，道：“确实如此。如果强行违逆人物的性格为自己想要的结局服务，反会导致整个故事变得不伦不类。”

剑子点点头，继续道：“荆挑猜测，说不定，枫岫写到最后，终是不得不接受他和拂樱终将对立的命运，但即便只是在重新编撰故事里，他仍不愿亲手写完他最不愿回首的经历，又不想毁了这部作品，才将结尾留空，交由另一个人去续写完整。”

希望改写结局的人，却无意中让自己再次认清现实，该是多么讽刺，多么痛苦。

“因为遇事拂樱总是更决断的一个。”龙宿心有所感，不由得叹了一句，然后注解道：“其实那样何尝不是不负责任的做法，悠游寡断。”

剑子也叹道：“枫岫留下残魂，大概是想再确认一次拂樱的决断吧，好让自己彻底死了心。”

然而，这一会儿，龙宿忽地就没了话，反是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就在剑子感到疑惑时，他呷了一下口酒，倏地坐直，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个拂樱是抱了那样的心情啊！“

“啊？”剑子一脸不解。

”汝仍想不通么？“龙宿放下酒碟，像发现新玩意一般，一脸兴奋道：“拂樱终究还是犹豫了。国家大义之外，他终是留下了私情。”

“怎么说？”

“他也不希望亲手补上那个决裂的结尾，因为那对他而言亦不是什么心中期待的终局，所以才会仅仅将书与过去的自己一同埋葬在衣冠冢里，意思为何，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是拂樱一瞬的动摇，让枫岫生执。”剑子也明白了过来，“即便只有一瞬，却是情之所在，枫岫感受到了，于是产生了期待和留恋。而后荆挑作为拂樱的转世，将既定的结局补完，才是真正的结束。”他抬头对空长吁了一口气，不禁唏嘘道：“时过境迁，什么感情、羁绊，都随着时光流转而烟消云散。灵魂经过转世，洗尽前尘，拂樱不复存在，所以荆挑才能补完故事原本该有的结局。明白到这一点，枫岫亦再无留恋。”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停止了对谈，各自安静地喝酒。

过了好一阵子，龙宿忽地将酒碟举至半空，后仰着身体，略张嘴，将酒临空倒入口中，闭上眼感受完梅酒滑过喉咙留下的甘甜，侧过脸看向剑子，突发奇想问道：“汝说，那个枫岫有没有爱慕过拂樱，而拂樱又有没有爱慕过枫岫？”

“啊，啊？”剑子正要一口清酒下肚，冷不防被呛到了。他干咳了几声，顺气后敛起眉，颇为认真地问道：“是爱，是情，亦或只是投影自身，重要吗？”

龙宿歪头想了想，道：“也不说重不重要，主要是《枫樱异志》中对那两人的情谊一直都没有明确说明，但不少受影响而写了后续的人甚至那三道怨灵都或多或少认为那便是爱恋。”

“这嘛，”剑子摸着下巴，似乎也有些迷惑，“大抵是因为，大多人认为，想要和对方在一起，期待长长久久，就是爱。”

“不是吗？”龙宿不解道：“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剑子喝了几口就，想了很久，才正色道：“其实是何种感情并不重要，而分个究竟更是毫无意义。对枫岫和拂樱而言，重要的是彼此间拥有的那段无可替代的时光。”说完，他在心里悄悄补上了一句，对剑子和龙宿也是。

“无可替代的时光啊，”龙宿也有些感慨，道：“即使有过执念，有过动摇，那两人仍是太过清醒，太过理智。”然后，他将视线落在剑子身上，半真半假道：“剑子，你也是活得理智清醒的人，大义当前，断能毫不犹豫舍弃一切，令人崇敬，却又望而生畏。”

”怎么可能？”剑子露出涩笑，摇头道：“像那两人般，我自认做不到。即使心中告诫了千万遍，但有些事情，就算做过无数次预演和觉悟，不剑到喉前仍是不知道自己最后的抉择是什么。设想总是比做容易，因为设想不会真的把自己逼到设想中的境地。”说完，他又重复了一遍：“要与枫岫和拂樱般想和做一致，难。”

“不尽然呐，”龙宿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酒碟，口吻轻佻道：“若有日龙宿要毁了这令人生厌的人界，剑子必然是要毫不犹豫古尘斩无私的。”

话音落，剑子不说话，只是覆着手的流云袖似不可察地被风吹抖了一下。他看向天际，一昂首，将酒碟中的残酒饮尽，复又低头看酒滴滚落回碟底打转，缓而沉重道：“剑子无法坐视苍生遭劫，必倾力阻止，但是……”

“怎么？”龙宿紧张地接了句。

然而，剑子只是突然抬起头，嬉皮笑脸看过去，无赖道：“好友一场，我相信龙宿必不会使剑子陷入两难之地。”

“好你个剑子！“

龙宿闻言愣了一下，反应到自己被捉弄，不由大怒，不雅的话冲口而出。他正要继续表示不满，冷不防又听剑子开口，语气郑重，道：“龙宿，答应我，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不能轻易放弃生命。”

仿若被这直白的的言语打败，龙宿浑身不自在地撇过脸，小声嘟哝道：“说得好像汝这小小道士能打败吾一样，”说完又觉自己这般逃避很不华丽，复又瞪上剑子双眼，冷哼道：“勿用汝多言，龙宿向来惜命。”

“如果……”剑子仍是直勾勾地盯着龙宿，动也不动。

“怎么？”龙宿仍是有些紧张，就怕剑子一不留神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然而，剑子盯着龙宿看了一会，给自己倒了杯酒，再次调侃道：“如果你缺了片龙鳞就这么升天，尸体皮肤上就会永远多了个洞，肯定连死了都很不华丽。”

“哼，欲盖弥彰。”龙宿白了一眼剑子，再懒得将此人的话当真，悠闲道：“不过吾如今过得惬意愉快，自是没有兴风作浪的心情。”然后，他话锋一转，讥讽道：“比起吾，某个好管闲事的凡人道士才更容易不知何时何地变成了一缕幽魂。”

“龙宿这是在为我担心么？” 剑子心情大好，连续自斟自饮了几杯酒，笑嘻嘻地追问一句。

龙宿一撇头，矢口否认道：“哼，吾可没凡人那种无谓的执着。汝若亡故，少了麻烦，吾亦乐得回血龙湖沉睡。”

“哎，真是无情。”

“反正一睡千万年，醒了也该忘了。”

“哎，难怪人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一瞬，想来水龙亦属于水生生物。”

“剑子，汝该去恶补一下基本常识。”

“难道不是水生类？”

“自然不是。”

“那说明龙宿一定不会忘了我，毕竟不是鱼的记忆。”

“时间久了就忘了。”

“那结果还是水生类。”

“都说不是了！剑子仙迹汝够了！”

……

就在两人不着南北扯谈得兴起事，天幕上已不知不觉染满了红霞，夕阳正往云霞密布之处下沉——白日很快就要终结了。

剑子带来的梅酒已经饮尽，疏楼西风的存酒也已经不知道续了几壶。渐渐的，龙宿喝酒的速度减缓了下来，剑子却仍是一杯接一杯黄汤下肚，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两人本都是十分节制的类型，也不知剑子今日为何如此反常，任酒精侵蚀自己的理智。

龙宿看在眼里，心有疑惑，却不多问，亦不阻止，只是对着无限美好的夕阳，一时感触，再次挑起话题，感叹道：

“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

“嗯。“

“吾方才说过，若枫樱不再是同一株枫樱，就算同季亦无意义，就像荆挑与他的好友，终能把臂同游，亦与枫岫和拂樱无关？”

“嗯。”

“剑子。”

“嗯。”

“汝若亡故，吾必会忘了汝。”

接续的声音顿了顿，然后——

“嗯。”

这下子，龙宿一下坐直了身体，瞠大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剑子，似是，有些恼怒。

“汝！”

他刚一字出口，就冷不防看到剑子突然在夕阳橘黄色的柔光下蓦然回首，洋溢在脸上的笑意灿烂得连绚丽的夕阳都黯然失色。

“只不过嘛，”剑子泛着醉意，十分罕见地肆意笑着，无赖道：“你我琴箫合奏乃世间绝响，我若死了，二缺其一，此曲岂不要绝迹六界？”

龙宿一愣了，神情立即柔和了下来，跟着笑道：“真够自恋的。”他看向不断下沉的夕阳，提议道：“夕阳正好，要来一曲么？”

“正合我意。”

剑子醉意上头了，一说完就直接取出紫金箫，将萧贴合到被浅酒醉红的双唇上，未等龙宿准备好，就自顾自吹奏起来，悠扬的乐声散入大气，铺满红霞的天幕中盘旋。龙宿也不介意，他放下酒盏，安静地聆听了一会，兴致到了，才抬手化出白玉琴，放置在盘坐的腿上，随手弹拨琴弦，空灵的弦乐声流入大气中，与箫声交织在一片，无需刻意迎合，两种截然不同的乐声契合地融成了一曲天籁，为斜阳西沉谱出了一曲挽歌。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剑子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大抵是傍晚喝得多了，醉着醉着就睡过去了。睡梦中闭着眼，他仍能感觉到周遭空气的变化。月夜的气温微凉，偶有微风拂过，吹散了他身体因烈酒而涌上的燥热，让他感到格外舒适。

朦朦胧胧中，他感到脸颊上有湿濡轻轻滑过，带着温润柔软的触感，仅仅一瞬，如清风拂过，似月光洒落，悄无声息，让他想起了很久远很久远前云霄之上的某个月夜里，在他的脸颊上留下的，某个蜻蜓点水般的爱恋的痕迹。那一夜，他装醉了酒，无动于衷，直到对方叹气离去。在往后数千年独自一人观雨的时光中，他曾经无数次梦回那夜的情景，如果时光倒流，如果时光能倒流，那他一定要醒，一定要请过来，然后——

“泫禺。”

他猛地睁眼醒来，翻身坐起，张了张嘴，却徒然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眼到之处尽是一片漆黑，只余下空空荡荡的长廊架在高耸入云的阁楼外围，还有清风伴着的一弯清冷朦胧的新月。他茫然独坐在外廊上，恍惚间，听到不知自哪传来的空明悠长的弦琴声，一丝一弦，缓缓拨动着大气沉寂的心弦。

他无意寻音而去，只是忽而觉得空气中竟不知何时起充盈了扰人的潮湿之气，沾得他的脸颊一片湿濡。他抬起头，望向夜空一弯新月如勾，觉着很近，近得无时无刻都在勾着自己的心脏，其实却很远，远得他不断伸手都够不到。他分不清空气中的潮气从何而来，是悠扬琴声带来的，还是，月亮在天上看得太久了，看得都不禁落泪了。

正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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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樓發表於: 2020-11-16 0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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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樱篇 12

(12)天生万物皆执念

上天界，啸龙居。

天寒地冻中，数不尽的粉梅透得晶莹，点缀在枝头上，看着华美精致，却因上天界没有空气流动，而少了生命的灵动。忽然，一曲《寒梅奏》起，高低起伏的琴声震荡了死寂的大气，扬起阵风，使满树梅花激动地在枝头舞动起来，又缓然飘落，在地上碎成点点荧光。

不一会，梅树中传出嘈杂的叫喊声，使得整棵树开始猛烈晃动，落花的速度加剧。不一会，整棵树就萦绕满了点点碎花的荧光，像无数萤火虫飞舞，看着甚是浪漫动人。

树中传出的叫喊声却并不浪漫，相反，十分森然恐怖。

“走开，走开！先生是心悦我的！让我去找先生！“

“傻妹妹，别再执迷，跟姐姐走吧。”

“我不会放了你的，我生生世世都要跟着你，终有一天你会看到我！“

……

叫喊声此起彼伏，久久不停。三缕幽魂绕着树干纠缠追逐，却怎么都走不出去，卷起阵阵狂风，却吹活了这死气沉沉的梅树。

庭院一隅的四角亭内，尚风悦将手按在琴弦上，停止了弹奏。他看向被困在粉梅中不得脱出的三缕幽魂，若有所思。

“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在一旁听曲的碧眼银戎顺着尚风悦的视线看去，皱了皱眉，说：“妄费先生连日来为他们抚琴。”

尚风悦却不以为意，只是欣赏着漫天飞舞的寒梅——那是空气静止的上天界难得一见的奇观，淡漠道：“吾并非为他们抚琴，不过日常消遣而已。”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吾救不了他们。”

碧眼银戎皱了皱眉，探问道：“先生看似有心事。“

“没有。”尚风悦摇了摇头，“吾只是在想，这世间真有没有执念的人么？你看，这个上天界看似没有感情波动，实际上是因为这里的人为修仙而不惜放弃人类情感，何尝不是执念的一种？说不定，越是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人，一旦执着起来，才是比一般人更深邃。”

碧眼银戎想了想，问：“和剑子仙迹方才到访的事有关么？”说着，他不由得露出警惕的神情，“他来找你何事?”

“问龙死而复生之事。”尚风悦直截了当回答了。

碧眼银戎不喜道：“据闻剑子仙迹是屠龙者，龙族的天敌，难道是专门来确定龙是否真能被彻底消灭？”

尚风悦摇摇头，道：“他只是想要确认一些私事而已。”说完，他又问：“你讨厌他？”

碧眼银戎就事论事道：“我与他不熟，谈不上讨厌或喜欢。但是看他应是与楔子一般，都是心怀苍生的善良之人。我不讨厌楔子。”

尚风悦笑了笑，不做进一步评论，只是问：“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很喜欢龙，却被龙讨厌，还被说成是龙的天敌，那这个人一定会很伤心，即使他什么都不说。”

“剑子仙迹很喜欢龙？” 碧眼银戎有些疑惑，“疏楼龙宿吗？”

“剑子仙长和龙有很深的因缘。”尚风悦神秘地笑道。

“哦，那倒和你一样。”碧眼银戎漠不关心地回了一句。自因四魌战乱涉世又退隐后，他就不再关注外界的一切，反倒更符合龙族当初选择归隐六界的心态了。他看着一直静静躺在尚风悦腿上的自己大哥醉饮皇龙的龙蛋，有意问道：“真不能重生吗？”

尚风悦摸了摸龙蛋，解释道：“你的兄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重生，吾只是在他们的龙魂彻底消散回归天地前及时将他们收集回来重新培养。即便如此，你大哥的龙魂受创过重，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依旧维持着龙蛋的形态。这世间可没有什么所谓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只不过是因为吾辈尚未看清关联而已。”

“是吗，那真是悲哀。”碧眼银戎可有可无地叹了一句。

“六界众生，只要活着，就会有执念和欲望。只是，”尚风悦捧起龙蛋，举到太阳底下，仔细地察看了一下，又轻柔地抱回怀中，轻轻笑道：“深也好，浅也罢，每个人所执着的事情和执着的方式都各有不同。还有就是…...”

他话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再次放眼看向不远处梅树中持续纠缠叫嚣的三缕魂魄，无奈地摇了摇头。

任谁也拯救不了因执著而迷失的灵魂。

（枫樱篇完结）

[ 此帖被ltian28在2021-06-12 13:2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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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樓發表於: 2020-11-16 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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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二 1-4

剑龙篇番外二祈雨

（1）

苦境以东的群山谷地中有一大片原始树林，深处有湖泊，隐匿于人迹罕至之处，不为世人所知。传闻远古之时，天上落下洪水，在地上酿成大灾殃。那一日，亦有神龙从天而降，潜入了那片隐秘湖泊，偶为山人目睹，遂留下了神龙降世传说。

往后悠悠数千载过去，有一年，苦境遭逢千年难得一遇的大旱，数年滴雨未降，炎日当头，在地上掀起层层热浪，烤得大地干裂成片，连生长了成千上万的原始森林都开始耐不住炎日的连年煎烤，渐渐出现了枯萎的迹象，更何况是普通的粮食作物。苦境一时间“赤地千里无禾稼，饿殍遍野人相食”。

即便如此，那神秘湖泊的水量仍丝毫未减，周遭的密林也如故郁郁葱葱，蓬勃生长，完全不受大旱影响，使人渍渍称奇。很快，古老的神龙传说不胫而走，传遍了苦境。至此，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贫民百姓，只要还有气的，皆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到密林湖泊，大兴祭祀，祈求湖中神龙降雨，但无一成功。

大旱仍在持续，苦境之人备受煎熬却找不着门道。就在这时，儒教门人在湖边筑起祭台，大兴祭祀，还请来修仙道士施法，欲唤醒神龙降雨。是时，修仙道士立于湖心上空，双手结印，口念咒法，顷刻，湖中神龙现，大雨倾盆而至。

此后，苦境皆知儒与道。

（2）

转眼一过千余年，苦境再逢大旱。

立夏已过月余，仍没有降雨。事实上，苦境自年初便滴雨未降。缺少了雨水的滋润，土地干裂，作物难以生长，造成严重的粮荒，饿殍遍野。

世外之所，龙宿的宅院——疏楼西风。

与外面干旱正相反，宅内地界才下完一场大雨，足足两个时辰。雨落如瓢泼，淅淅沥沥打落在疏楼西风每一个角落，使得整个宅子充满了水汽。

槐苑后庭的长廊上，访客刚走，龙宿正颇为疏懒地倚着廊柱喝酒。此时他已换下会客用的礼服，穿上样式简单的淡紫色深衣，衣缘上绣着金丝捆边的大片紫荆花纹，素淡中隐隐透着贵气，却又不失随性。侍女穆仙凤备了下酒菜，是应时的槐花饼，安静地坐在一旁伺候着。穆仙凤是龙宿最常使唤的精灵，凤灵化身，深得龙宿喜爱，常年随侍在龙宿身侧。

大雨过后，后院里的古槐树枝叶上还挂着水珠，风一刮，水珠就像下雨般哗啦啦往下落。树荫下湿漉漉的地面上浮满了槐花瓣，数不清到底被大雨打落了不少。大气中悬浮着雨气分子，槐花的清香依凭其上，溢满了整个园子。

其实这雨并非自然形成，是由与疏楼西风相邻的豁然之境一带蔓延过来的。每年的这一日，也就是五月初三，豁然之境一带都会雨，据说数千年前就开始了，从不间断，连干旱都不能阻止。

“不知不觉春意已过去那么久了，连槐花也快开到尽头了。”

龙宿支着一条腿，手臂搭在膝盖上，手中托着酒碟，环顾了一眼满院绿意，还有地面水洼处漂满的落花，可有可无地感叹了一句。

穆仙凤端坐在侧，双手捧着酒壶，顺着龙宿的视线望去，也不禁感叹：“是啊，这春雨还没开始下，又要到酷暑了。”她叹完方觉逾矩，便马上住了嘴，低头为龙宿添酒。

龙宿挑眸瞟了她一眼，随手将酒碟置于唇边，呷了一小口，玩味道：“呵，吾倒不知吾家凤儿什么时候开始也怜悯起苍生百姓来了，可是被那飞升不成的老道传染了？”

他这话说的是调侃的语气，使人感觉该是笑着，唇上应是挂了些许弧度，但穆仙凤听了却是有些慌了手脚，连忙放下酒壶，恭谨地作了个揖，解释道：“是凤儿失态。凤儿方才心中想的是别的事儿。”她向来知道自家主人不屑地上生灵，亦不喜她怜悯这些生灵。

“有话就说吧。”龙宿淡淡吩咐道。

“凤儿只是对忧患深先生这回来访竟仅仅只是为了祈雨一事儿感到稀奇。”

穆仙凤口中忧患深便是不久前离去的访客。

“哦，怎么说？”龙宿听后双眸倏地一亮，坐起身子，显然来了兴致。

“先生平日里来找主人，谈论的都是儒教现今在苦境的现状和发展，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下钩子好将主人请出门去主持大局，今日却单单为了找剑子先生祈雨的事，不寻常。”

忧患深乃如今苦境儒教德高望重的人物之一，平日里时幽居扇宇定锋坡，看似慵懒不管事，却是时刻留意着苦境儒教的发展形势。近数百年来，儒教内部争斗不断，渐渐分裂出不同的支派，重心都在争夺正统之位上，放松了对苦境民众的教化和管制，在苦境的影响力日渐减弱，近些年更是不断被一些二流学派乘虚而入。其实儒教也有过一统的时候，那还是千余年前龙宿刚离开血龙湖那会儿的事了。当时龙宿创立了名噪一时的儒门天下，大刀阔斧整合了苦境儒教所有支派，而后又突然退隐至疏楼西风，并下令严禁儒门天下门生涉足苦境争斗。

儒门天下虽退居世外修书研史，但仍是儒教大派之首，皆因世传儒门天下乃神龙所建，受神龙庇护。忧患深遍阅儒教典籍，造访儒门天下，几番辗转才得知龙宿以及疏楼西风的存在。他有心再次整合苦境儒教，便时不时登门造访疏楼西风向龙宿讨教。

“凤儿如此看待忧患深，委实对他有些失礼。”龙宿一边小口小口啜饮着酒碟里的酒，一边抬眸瞥了一眼穆仙凤，耐人寻味道：“忧患深嘛，亦是个心系苍生之人，自然会关心民生，对祈雨一事上心。”

“是凤儿失礼了。”穆仙凤低下头应和了一句，作出虚心受教的样子，心里却颇不以为然，知道自家主人话中有话。

果不其然，龙宿胭脂色的唇瓣勾出一抹妖异的笑意，继续把话补全，道：“再说了，汝怎么就知这祈雨就和儒门无关了？”

穆仙凤听后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瞠大了些，歪着头有些不解地看向龙宿。

龙宿轻笑一声，耐心解释道：“凡人嘛，聪明的不多，但多了也不好，有一两个就够了。”他对聪明人的定义十分苛刻，尤其是凡人中的聪明人，“一般的凡人，可以不相信人，却绝对不能不相信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现象，尤其这些现象还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时。”

“比如说下雨？”穆仙凤马上会意了半分。

龙宿点点头，进一步阐明道：“这种现象在民间俗称天意，也可以说是天道。聪明人知道，得天道者得民心。”

穆仙凤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她点着下巴似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忧患深先生上一回造访时，主人曾答应在适当的时候帮他一把，原来就是指现在。”说完，她又觉得奇怪，便问：“那和剑子先生有什么关系，苦境的道士多的是？”

“这么……”

龙宿顿了顿，呷了两口酒，卖了个关子，才心情愉悦地透露：

“自然是因为剑子是传说中曾在旱时召唤出神龙降雨的道士了。”

（3）

苦境有传言，修为高深的道士能召唤出神龙激降雨，但那已是上千年前的传说了。

不得不说，在霹雳大陆，苦境有了名是块风调雨顺的风水宝地，除了数千年前一场口耳相传的罕世大旱以及接踵而来的天洪外，几乎没出现过什么值得大肆记载的天灾，一般常见的干旱极少发生，就算偶尔出现几回气候比较干燥的年份，也没持续多久，等百姓们反应过来要祈雨时，雨季就来临了。苦境史上有记载的比较有名的最近一次特大旱灾发生在千余年前，也就是那个所谓“道士能祈雨”的传言在苦境广为传播的时候。虽然那场旱灾与传说中的惊天大旱相比仍是小巫见大巫，但在当时对苦境民生还是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据一些野史记载，那场旱灾后期，儒教忽然挑头在血龙湖畔兴建祭台，请来道士祈雨，如此，苦境才迎来了数年来的第一场降雨。之后，儒教和道教开始在苦境备受尊崇，为安定民心，儒教在血龙湖畔的大兴祭祀，年年延请道教之人前来主持。

然而，这样的祭祀不过传了几代。后来数百年苦境再没遭逢旱灾，连小干旱都鲜少发生，人们渐渐觉得，即便不用祭祀，没人祈雨，雨该下的时候还是会下的，何必多费人力财力，而传说中湖里盘踞的龙神也再没出现过。有心人开始聚众质疑传说的真伪，反对儒道传统。当然，儒道皆是苦境大教，断不至于为这点流言把戏彻底倾颓，结果不过是湖边的祭台被丢空了。年复一年，道士祈雨和血龙湖神龙的传说就变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

这一次的旱灾虽比不上千余年前的严重，但还是造成了粮食歉收、大面积饥民迁移等的问题，若持续下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在民众对当权者怨声载道时，不少派门组织想趁机得势，一举登天，便纷纷翻阅古籍，想方设法要解决旱灾，还找来了各类道士到血龙湖祈雨，皆无效果，其中不乏一些儒教小支派。天降大旱，谁能让天下雨，谁就会被奉为天神，有意苦境的人都知道。

会不会并非任何道士都能唤龙降雨呢？

无数失败尝试后，开始有人这样想。

于是，有人想到了豁然之境的剑子。

在苦境，道行高深又老不死的道士不少，首推的就是素还真，但要再加上有龙缘这个条件，就只有剑子了。

大家心中各有猜测，而如果能翻阅儒教古籍，就更能确认剑子便是千年前祈雨者，毕竟当年请来剑子的，就是儒门之人。一时间，剑子成了苦境的抢手货，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豁然之境突然变得门庭若市，来访者不断，甚至在豁然之境大动干戈了起来。但无论怎么样，来人都找不着剑子。

“平日里找不到那是正常，毕竟剑子先生长期云游在外。可今天是那个日子啊，”穆仙凤奇道：“每年这个时间，剑子先生必然会在豁然之境，这是苦境人皆知的事，忧患深先生竟没直接去豁然之境。”

每年五月初三，剑子无论人在何方，都会回转豁然之境等一场雨。有传闻说，他是恋上了天上施雨的仙子，才苦修仙道，年年这一日回到豁然之境，只为与仙子相会，颇有牛郎织女的感觉。这段美事还被编撰成戏曲，在苦境各大戏楼唱得红红火火。

虽说苦境传言多是作不得准，但据不明人士透露，这一条还是有一定的真实性的。

龙宿还没开口，穆仙凤又歪着头忽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自问自答道：“哦，也是，不是任何人都能像佛剑大师和素贤人那般直接破坏剑子先生的术法屏障，是凤儿疏忽了。”也不知这两个被她当成样例的人物在她心中是怎么个形象。

龙宿听了不禁失笑，宠溺地摇了摇头，简单纠正道：

“不，因为忧患深是个聪明人。”

龙宿鲜少称赞人类，若真那样做了，被称赞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

穆仙凤更是一头雾水了，便问：“因为忧患深先生知晓这一日剑子先生不喜有人打扰？”

龙宿往后靠回廊柱，又恢复了早前慵懒无聊的状态，漫不经心道：“汝道这些时日那老道真不知苦境的人敲锣打鼓在找他？若真有意，早现身了。”他说着抬手将空了的酒碟递到穆仙凤面前，继续道：“不过这倒与剑子愿不愿意现身无关，因为无论如何，忧患深都会来找吾。”

穆仙凤为龙宿斟了酒，问：“来请托主人去请剑子先生现身施法祈雨？”

剑子和龙宿交好在苦境不是什么秘密，既然众人找不着剑子，找到龙宿的话，说不准由龙宿出面，剑子不会拨了面子。虽然实际上龙宿更神秘难找，但有门道的人总能找到。穆仙凤是这样想的。

龙宿却说：“非也，只是知会吾，并来问吾要个准谱而已。”

“准谱？”

“嗯，”龙宿点点头，道：“吾跟他说剑子会在十五天后在血龙湖施法祈雨，他知道该怎么做。”

“可为什么要知会主人？”穆仙凤还是不明白。

“吾若给了他准谱，就等于是默许了他的行动，其后就不会插手。”

这下子穆仙凤就明白了。正统儒教秘典古籍对龙宿和疏楼西风均有记载，而儒门天下有受到神龙庇护的传说，创始者又名疏楼龙宿，聪明人一关联，对龙宿的身份不难猜测。为此，儒门天下虽不涉苦境争斗，仍位居儒教之首。多年来，儒教内的门派争斗再激烈，都不敢把主意打到儒门天下的头上。更何况，儒门天下退隐世外，这么一来，对其他儒教支派而言，第二便是第一，如此，又何必与神龙对着干，自讨苦吃。

话到此处，主仆两人停止了对话，院子就静了下来。大雨过后，屋檐仍在滴着水，打落在地面的草叶上，发出滴滴哒哒的声响，像在奏乐，不知哪儿传来了空明的蝉鸣声，伴着滴水声，在溢满水汽的空气中扩散开来。

雨后的空气总是特别清新。大热天里，只消一场雨，就能将夏日里沉滞的燥气一扫而空。

过了很久，穆仙凤捧起酒壶，为龙宿续了点酒，突发奇想问道：“剑子先生真能召唤神龙降雨？”

“不能。”龙宿想了想，又无比认真地强调了一句：“起码吾不会听他召唤。”

穆仙凤听后悄悄瞄了龙宿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来，不作一声。

“汝有异议？”龙宿有些不满。

“风儿不敢。”穆仙凤双手交叠在大腿上，毕恭毕敬地回答，却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剑子先生有没有本事用法术驱使她家主人干活她是不知道，但绝对有本事将她家主人拐出疏楼西风蹚浑水。

她想了想，又问：“那龙神能降雨吗？”

“不能。”龙宿懒洋洋地晃着酒碟里的残酒，无所谓地做了个注解，“降雨自有其道，就如同日升日落，即便是神亦无法控制，只能遵循。”

穆仙凤有些吃惊，不由得再次求证道：“主人也不能吗？”

“不能。”龙宿斩钉截铁道，“吾乃水属之龙，虽能凝聚大气云层中残留的水汽，造成降雨的假象，但非是真正的降雨，维持不了多久，视水汽的多寡而定。大旱之时，大气干燥无水分，就算是水属的神龙亦无法施为。”

“原来如此。”

穆仙凤似懂非懂地应答着，又将视线投向湿漉漉的庭院。院子的空气仍带着潮气，湿湿暖暖的，沾着阵阵槐花的清香，还混了青草湿泥的味道——完全没有苦境大旱的气息，十分不寻常。

于是，她又奇道：“这么说来，豁然之境这场雨年年都在下，连在大旱天都不受影响，莫不也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想想还真挺奇怪的。”

龙宿也将视线投向庭院，神情淡漠了下来，道：“那不是自然的雨，是天罚，无数亡魂的哀嚎，是不详的雨。”他的语气很轻很淡，不一会就散入残留的雨气中，再感觉不到了。

苦境神话中有流传，古远时有恶龙撞破天池，天水自天而降，在人间酿成洪灾，摧毁家园无数，死伤无数生灵。对于恶龙的下场，神话传说有各种版本，有说恶龙早已伏诛的，亦有说恶龙逃入凡间隐匿起来的。

穆仙凤察觉龙宿语气不对，自知多言，马上转了回了原题，道：“可千年前的祈雨还是成功了，天下雨了，记载都这么写。”

“啊，算是下雨了吧。”龙宿模棱两可地回了句。

“那十五天后也会下雨吗？”穆仙凤继续问。

“这嘛，”龙宿望了一眼雨后碧蓝如洗的青天，再次坐起身，噙着浅笑，将食指靠到了唇上，故作神秘道：“等到那一天不就知道了。”

（4）

不出龙宿所料，忧患深离了疏楼西风后，并没有如以往般回扇宇定锋坡继续隐居，而是直接前往儒门其中一个支派——崇圣之光，以掌权者的名义对外宣称崇圣之光延请到了传闻中千年前在血龙湖祈雨的道者，将在十五日后于血龙湖的儒门古祭台上祈雨。往后的十五天，崇圣之光耗费人力物力重新修葺了血龙湖边被丢空多年的古祭台。一时间原本籍籍无名的儒教小派系“崇圣之光”成为了苦境的热门话题，苦境民众的希望之光。

祈雨当天，了无边际的苍穹湛蓝无云，烈日当空，无时无刻不在煎烤着大地。炎日中，空气掀起一阵又一阵热浪，滚烫得令人窒息。血龙湖畔，焕然一新的古祭台层层叠叠垒至高空，祭台顶端祭旗飘扬，锣鼓喧天，祭台下人头攒动，挤满了贫民百姓，多是来自附近城镇，也有来自外地，跋涉而来，特地为观摩这场祈雨大典。

时辰一至，有圣光自天而降，修仙道者御剑翩然而至，一身白绸缎带飘荡在身后，映在天光之下，宛若仙人下凡。道者撤剑后漂浮空中，并未落下祭台。他先是掐指一算，取下拂尘凌空划了几下，尘风化作圣光，一道接一道落入湖心。然后他单手置于胸前，结出咒印，一连串秘咒自他唇间流泄入大气之中，在祭台上久久回响。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湖面依旧平静，烈日如故当头，仿佛是自然天道对祈雨者的嘲讽。

过了一会，还是没有反应。

渐渐的，围观人群中开始出现质疑的声音。

“看来是失败了呢。”

血龙湖附近的山崖上，穆仙凤站在离龙宿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抬头看了看仍旧万里无云的晴空，不由得为在祭坛祈雨的剑子感到担心。她今日一大早就随着龙宿来到血龙湖附近的山崖观看祈雨仪式。

然龙宿望向天际，却说：“快了。”

他难得出一趟远门，打扮得较平日里在疏楼西风时更为得体，长发高束，固以造型繁复的珍珠头饰，一身丁香紫里衣裹在缀满珠饰的华贵襦袍内，绣了昙花暗纹的领口衣缘露在外面，及地鲛纱披风垂落在身后，感觉像是要出席什么重大仪式一样。

又过了一会，天空还是一片清朗，连一丝云沫子都没有，更别说是下雨了。

这时，祭坛底下的人群已经沸腾了起来，吵嚷不说，时不时还传出几句难听的漫骂。

穆仙凤低头看了一眼底下的人群，不由得就对这些无知民众感到厌烦，然后，她又将视线投向祭台上空仍在念咒施法的道者，更是担心得柳眉微蹙。她才想要说些什么，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儒音。

“是时候了。”

她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前方忽地掀起一阵强风，伴着强大的灵力瞬时席卷整个山头。然后，她看到自家主人化为百尺龙身，疾风一样掠出山崖，在空中隐去身形后，悄无声息地没入了血龙湖中。

就在围观人群于一片叫骂声中开始离散时，倏忽间，原本平静的湖面开始猛烈震动了起来，波涛在湖面翻腾，紧接着湖心紫光大作，伴随一声龙吟震天，一条紫金色巨龙自湖面中飞出，冲入天际，在湖面掀起千层巨浪。顷刻间，原本清朗的天空乌云聚拢，云层中电闪雷鸣不断，宛如巨龙翻身嘶吼。

不一会，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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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2)

45樓發表於: 2020-11-16 0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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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二 5-7

（5）

雨还在下。

疏楼西风，槐苑小筑后院。

剑子和龙宿对坐在梨檀木矮几两端，于后庭长廊观雨，穆仙凤端坐一旁随侍。

院里槐树的树梢上仍零零星星坠挂着花串，花朵已被雨水打落大半，不过也无妨，横竖花期也快过去了。槐花的香气混着泥土的清香在大雨中蔓延开，夏蝉不知躲在哪里低低地嗡鸣，再一听又觉着像是草丛里蟋蟀草蜢攒动时发出的声响。

这久违的大雨错过了百花盛开的春季，还好能赶上夏季的尾巴。

穆仙凤捧着酒壶，一边为龙宿和剑子添酒，一边不满地抱怨道：“结果不还是下雨了嘛，主人就会诓凤儿。”有剑子在场时穆仙凤就会少了些拘谨，说起话来也较平时更为活泼。

龙宿听了只是呷了口酒，看着微风一下下拨动着檐下的雨帘，但笑不语。

剑子浅笑着看向穆仙凤，代为解释道：“不是我祈雨成功，也不是龙宿降雨，是天下雨了。”

“有区别吗？”穆仙凤一脸不解。

“当然有区别。”剑子点点头。

龙宿接过话补充解释了一句，道：“天本来就要在今日下雨，吾与剑子不过是配合着作了个秀而已。”他的笑意自唇边浮上脸颊，两只酒窝浅浅缀着，感觉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啊，那不是骗人吗？”穆仙凤忍不住惊呼。

她有些不敢置信，她所知道的剑子先生是修为高深、几近登天的道士，她的主人更是堂堂上古神龙，任谁都难以想象这样的两个人物竟会联手弄出这出装神弄鬼愚弄百姓的戏码。

可她家主人这么干脆就认了，而剑子先生也不否认，那便是真的了。

于是她疑惑道：“既然知道要下雨，直接等雨不就好了吗，何必弄得这么劳师动众、劳民伤财的？”

这回轮到剑子不说话了。他皱了皱眉，敛起玩笑的神情，放下酒碟，双手纳入流云袖中，将注意力转向长廊外淅淅沥沥的大雨上。

龙宿瞥了剑子一眼，心下了然，便代为解说道：“因为让民众保持对自然和能人的敬畏对教化和管理很重要。接近仙道的道门能向天请愿，教化管理的儒家能请来修仙能人，这很重要。吾说过，这世道，人可以不相信人，但无法不屈服于上天的旨意，谁能握得住天意，谁就能得民心。”

剑子深明此理，深谙此道，但不喜操弄人心，所以不说话。

穆仙凤又问：“忧患深先生知道？”

“自然。”龙宿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穆仙凤想了想，继续问：“那千年前的那次祈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嘛……”

就在龙宿故意卖关子的时候，剑子忽地回过头，视线落到了龙宿身上，一脸掩不住狡黠的笑意。他接过话头，道：

“因为一个赌。”

（6）

仿佛是为了补上年初起将近半年未降的雨水般，这场迟来的大雨足足下了三日三夜才停歇。

剑子再次造访疏楼西风的时候，雨刚停没多久。夏末微风暖中透凉，仍渗着新雨的气息。

祈雨一事了结后，他本是打算继续云游。这场久旱甘露不如豁然之境的雨那般绊人，却也牵动着他的心绪，让他想见一见心中挂念之人，便顺着心意上了疏楼西风。

这一回在疏楼西风的牌坊迎接他的不是穆仙凤，而是个陌生的女子，瓜子脸，丹凤眼，鹅黄色十二单衣，身上飘着淡淡槐花的清香——是槐花化成的精灵侍者。龙宿在不同时节会唤出不同的精怪当侍者。除了穆仙凤和默言歆，他几乎没见过龙宿身边出现过重复的侍者。

他随女侍来到槐苑宅后长廊转角时，恰好听到龙宿正在与穆仙凤谈论降雨之事，便停下脚步，挥手屏退女侍，站在转角安静聆听。

长廊中央，穆仙凤给龙宿倒着酒，仍在纠结着同一个问题，道:“真不能逆天降雨吗？凤儿听说好几千年前曾有过一次十分可怖的大旱，连着十数年都没怎么降雨，幸好有人上天庭求雨，还盗了仙水降下雨水。”

龙宿听后冷笑一声，眼睛眯了半寸。他昂头将酒碟里的酒饮尽，语气不屑，道：“哼，改天逆命，强行扭转天时，别说他是区区凡人，就算天帝也要付出代价的。”

穆仙凤却是不解，道:“可凤儿听到的传闻是，天帝原谅了那人私盗仙水之事，还为他替民请命的觉悟所感，赐他仙职，让他留在天庭。”

龙宿听后双眼眯得更细了，身上已经开始泄出不悦的气息，下一瞬，又似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眉角一跳，谑笑道：“天庭的事当然就要问修仙的人了，”说着，他一边用指腹摩挲着酒碟边沿划了个圈，一边瞥向长廊在转角处，唇边的笑意越发如落花荡在水面般飘忽不定，“剑子大仙苦修仙道，又和天庭下凡的素还真交好，对天庭旧事应该很清楚，我说对吗？”

剑子从转角阴暗处走出，与龙宿对视一眼，没有立即说话，只是走到席边坐下，挽起袖口，执起盛了酒的酒碟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才缓缓道来：“天庭的仙人不能私自下凡，那人述了仙职，留在天庭，但他的妻子以及一儿一女仍滞留在凡间。孤儿寡母的，没了父亲丈夫的照顾依靠，又遭逢旱灾，颠沛流离，结局可想而知。后来那人抗命下凡，却终是连他们的尸骨都找不全，最后只能立了衣冠冢。”

“怎么会？”穆仙凤惊讶地捂住嘴，“那后来呢？”

龙宿却是广袖一甩，满是讥讽道：“还能怎样？违抗天庭命令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是啊，能有什么好下场？哈。”剑子悄悄瞄了龙宿一眼，不由轻叹了一声，又伸手取过穆仙凤手中的酒壶，为自己添了点酒，低头看酒纹在酒碟中扩散，忍不住叹息道：“天庭派了人追下凡，但那人宁死不愿离开妻子儿女的坟茔，狂性大发，拼死反抗，斩杀了不少天兵天将，却不想累及家人，天帝大怒，将四人的魂魄一同送往冥界永世轮回，还让他们世世遭受劫难，不能再入天庭。”

“看来天庭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穆仙凤撇撇嘴道。

她虽是高贵的九天凤灵，但醒觉后没多久就被剑子和龙宿救回了疏楼西风，之后一直跟在龙宿身边，于人界居住。龙宿本身，不喜欢提及天上之事，于是她对天庭的认知只有通过儒门的典籍记载。而凡人对天庭的记载，总不免多了些凡人对天上仙居的美好寄望，其中有多少真实，难以分辨。

龙宿轻笑了一声，呷了口酒，凉凉道:“只要有生灵群聚的地方，就会有所谓的大众准则和价值，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观点。对那些个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天上人而言，让凡人入天庭已是天大的恩典，是那人不识相，哈，真是讽刺。”他最后短促地笑了一声，那语气，听不出是怨、是恨、是讽、是怜、还是都有。

穆仙凤蹙眉叹道:“哎，要是凡人知道真相……”

“为什么要知道呢？”龙宿断然截住了穆仙凤的话，慵懒随意地将酒碟高高举起，以敬酒的姿势对着苍天，脸上却满是戏谑和讥讽，“所谓信仰，不一定是真实甚至美好的，也不需要是那样，只要让人的内心感到有所寄托就足够了。真实，是信仰的终结。”说着，他凌空倾碟，将酒倒入嘴中，侧回身将空碟递到一直拿着酒壶的剑子面前，揶揄道：“汝说吾说得对不对，剑子大仙。”

剑子替龙宿斟满酒，不接茬，只是忽然跳了话题，道：“龙宿你倒是对天庭的事儿门清得很，以前在那住过?”

龙宿才将酒碟搁到嘴边，听了这话，手上动作顿了顿，模棱两可地应了句:“道听途说呗。”然后，他呷了一小口就，状似随意道：“哎，吾连自己睡了多少年都不记得了，说不定有过吧，也说不定没有，记不太清了。”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金眸狡黠一转，突然兴致高涨，猛地放下酒碟，一下跳下长廊，轻快地踏入院中，蓦然一回首，看向剑子，调侃道：“虽然吾记性不好，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说到这下雨，吾倒是记起不久前在戏楼里听过这样一首曲子，还是和剑子有关的。”

他话音一落，不等剑子回答，就抬手广袖凌空一甩，一边做着手势，一边迈着台步，不断变换着唱腔唱道：

（合唱）施雨女仙入凡间，一见阿郎误终身。奈何仙凡终有别，仙女泣泪归九天。滴滴血泪化绵雨，五月滴入情郎心。

（仙女）阿郎阿郎吾至爱，怎舍与汝长离别，吾定化身五月雨，年年下凡与君会。

（合唱）古有牛郎织女鹊桥会，今有阿郎仙女雨传情，情无终止雨无休，一年一次与君会。

是流传苦境的戏曲《雨中会》，讲的是凡人与女仙相恋的故事，实在影射剑子年年在豁然之境观雨之事。

然而，他才没唱两句，就被打断了。

剑子已经坐到长廊边上，对着庭院，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晾在长廊下，饮着酒，状似一时兴起道：“趁着大气中的水汽还未消散，龙宿能否再为剑子再下一场雨？”

龙宿身形一顿，手甩袖到半空停滞了下来，一脸不解道：“这不刚才下完一场雨吗？”

“不一样。”

“都是雨，哪里不一样？”

剑子一瞬不瞬看入龙宿的金眸，拿着酒壶，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气一下就冲上了脑门，脸颊上浮出了淡淡的红潮。他感觉自己有些飘了，便放任自由，恣意地笑道：“这嘛，老天下的雨和龙宿为剑子下的雨，怎么可能不一样？”

龙宿怔了一下，眸波狠狠荡了一下，却仍是故作姿态道：“早不跟汝说过，民间传说的‘龙嚏而雨下’是不存在的，并非是条龙就都施雨。”说完他不理剑子反应，又迈开步，继续自顾自唱起来。

风轻轻地吹拂，龙宿一边舞着一边唱曲，舞动的长袖大起大落，卷起散落一地的雪白槐花，又飘落下来，簌簌如落雪。

不知不觉，天上竟真飘起了雨来，细细密密，像绒毛般散在空中，撩得人心痒难耐。

龙宿任雨雾笼罩着他全身，一步一展袖，继续唱：

（路人一）阿郎阿郎真可怜，年年等得一场雨，却是不见恋人归。

（路人二）凡人寿命终有尽，哪日入了黄泉道，了却前缘难留情。

（路人三）可怜仙女空等待，足篮打水一场空。年年化作一场雨，不知落在谁身上。

细雨仿佛一滴接一滴落入剑子眸中。他一动不动，双眼一点一点瞠大，又一点一点弯起，惊喜在眸光中泛滥开来。他安静地听了一会，深深凝视着在雨中唱得忘我的龙宿，不知不觉也站下了长廊，来到雨中，任凭丝丝细雨落满全身。

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他迈着台步来到龙宿身边，两人配合着互相踱步了数圈。

隔着满目的烟雨和飞花，剑子看向龙宿，接着唱：

（阿郎）情深似海，奈何相离。若是仙凡不相恋，我便飞升入仙途。

有道是，神龙化作五月雨，年年落入仙人心。

（7）

千余年前。

月夜，血龙湖。

紫金色的巨龙浮出水面，龙鳞在月辉下闪着点点荧光。白衣的道士御剑浮于湖面上空，与巨龙对面而立。

“神龙大人，与贫道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一场雨，”道士狡黠地笑道：“我赌三日后必有一场大雨。”

“无聊。”那紫龙抬头朝天，似感应到了什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那道士不以为意，又道：“我若赢了，你就便随我出血龙湖，如何？”

紫龙不说话，只是牢牢地盯着道士，好似在评估什么。好一会，它才冷声道：“没兴趣。”

那道士充耳未闻，继而挑衅道：“怎么，堂堂上古神龙这是怕了么？”

“……”

怕，怕什么？怕输，怕赢，还是，怕这个赌？

一阵沉默后，紫龙的形体在月晕下渐渐融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深紫色华裳的俊美青年。

青年以扇掩面，站在了白衣道士正对面，说：“好。”

“那就说定了，”道士的眼底隐隐泛了些光亮，他语气轻快道：“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剑子仙迹。”

青年放眼看向黛色远山层层叠叠，好一会，才收回视线，轻声道：

“汝，可称吾疏楼龙宿。”

（剑龙番外二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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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樓發表於: 2020-11-16 0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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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三 1

剑龙番外三桃源难寻

（1）三月桃花入梦来

阳春三月，桃红盛放的季节。

细雨方止，大气仍弥漫着氤氲水汽，阳光在一片湿潮中晕开，有如弥蒙天光渗透了凡间每一个角落。

疏楼西风某处后庭长廊上，梨檀木矮桌，一壶酒，几碟小菜，还有饮酒闲聊的人。

龙宿慵懒地倚着外廊柱子，侧过头，下意识看向坐在矮桌对面的剑子。这时剑子正面对庭院而坐，一腿盘在长廊上，一手执着酒碟，昂头闭眼，神色惬意地沐浴在阳光下，满头银丝柔顺地落下肩背，一袭白纱衣料在长廊地板上铺展开来，整个人似融入了朦胧光晕中，如梦如幻。

剑子的说话声也很模糊，听着十分旷远的感觉，明明近在咫尺说话，却似传自云端，龙宿怎么都听不真切。

朦胧中，他冷不防听到剑子冒出了一句话，内容异常的清晰：“要话都在信上写完了，回来时不就无话可谈了？”

紧接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同样落不到实处：“重点不是信件，而是传信的意义。”

似有人应了句话，又似没有。

一切都感觉不真实。

绵雨季天气湿暖，最是使人昏昏欲睡。大概是谈话的内容太过无聊了，他感觉自己都快要睡着了。

滴，答。

滴水的声音。

他心一颤，猛地坐起睁眼，定睛一看，自己确实坐在同一处长廊，而剑子却不知在何处。

是梦。

他本能侧脸抬头，看屋檐外阳光正明媚，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几朵白云飘过。然后他看回到后庭院中，那里桃花开得正盛，桃红色的花瓣乘着清风正忘我地飞舞。他对着满院飞花愣了好一会，才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本纸质十分老旧的书册。书册封面的深山隐于云雾中，开满了桃红，左上角写了“桃源异志”四个字，笔法灵逸而不失柔美。

原来他竟是在翻阅《桃源异志》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么想着，他又随手翻了翻书页，颇为心不在焉地琢磨着，自己最近确实有些过于无聊了，也没什么心思找乐子，就一直处于这种萎靡不振的状态中，打不起精神。前段时间，他听闻苦境出现了一把白玉神琴，便一直差人去打听了，却一直没什么消息传回。他不确定传闻中的琴是不是他心中求之不得的那张七弦琴。在他的记忆中，琴的主人曾费尽心思找来伏羲琴的剩石制成琴身，又亲自去天山取了千年金蚕丝配上琴弦，制成琴后格外珍重爱护，断不会让它流落苦境。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一段时间下来，他就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便更是整日慵懒欲睡了。

他翻着书，又随意看了几段内容，还是觉得不来劲。事实上，这本《桃源异志》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书中写了一个叫沐灵山的旅人误入了萧山，偶然之下来到一处落英缤纷、芳草鲜美的隐世之乡，村里人无忧无虑地生活，不受山外俗世所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动乱纷争，衣食无忧，平静而祥和。逢此奇遇，旅人一时忘情，挥笔成了一幅桃源图，可惜在离开的时候一时不慎将图遗落山中，为了记录这段奇遇，便著下了这本《桃源异志》。这本杂记曾在苦境广为流传，一时间苦境中人对萧山桃源趋之若鹜，纷纷丢下手上的活计去寻访书中所述的萧山，希望能找到传说中的桃源，自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但皆无果。那已是龙宿自血龙湖醒来之前的事了，已有上千年前，甚至更久，直到现在仍时不时有人被书中描绘的场景所吸引，放下一切启程去寻找书中的桃源。

到底书中所述的萧山存不存在，没有人知道，毕竟萧山不过是传说中的山脉，古籍和地图都没有记载。而且，唯一记载了萧山存在的《桃源异志》，其起源在苦境也是众说纷纭。有好事者说所谓《桃源异志》不过是某个倒霉旅人深山迷途后的胡编乱造、夸大其词。也有传言，说《桃源异志》其实是山中食人鬼怪所著，为的就是将人引诱入山中，然后吃掉。无论如何，这么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世代更替，活着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始终没有人找到传闻中的萧山，以及萧山中的世外桃源。

这本书册龙宿刚出血龙湖时就拜读过，还煞费苦心收罗到了原本，只是兴致一过，他就随手把书丢进了儒门天下的书库里，后来也不知怎的又被转移到了疏楼西风的书斋。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这么多年后，他竟鬼使神差地又把这本破书翻了出来——果然，最近是太无聊了。

他再翻过几页，还是看不下去，便随手把书往身旁一放，整个人懒洋洋地再次瘫靠回廊柱子上，闭上眼感受清风捎来的桃花香气，又开始昏然欲睡了起来。忽而，方才那个朦胧潮湿的梦境窜入他脑海，还有梦中唯一一句能听清楚的剑子的话。

不，不是梦。

他又猛地弹起身，扣着下巴苦思冥想了一会，这才依稀记起，貌似很久远前，他和剑子确实有过类似的对话。

对了，是那个时候，他刚定居疏楼西风不久。

刚离开血龙湖那会儿，他并无意与剑子再续前缘，尤其这缘结束得还不怎么赏心悦目。有些事儿，不是说忘就忘这般简单，更何况他落入血龙湖后就陷入了沉眠，意识全无，直到苏醒，数千载光阴不过一瞬，被逼至穷途宛若昨日，怎么可能轻易放下。于是，他偷偷先一步离了血龙湖，化为人身，隐去身上龙气，避开剑子，独自游历六界，最后又回到苦境，混入人中，还修了儒学，最后一统儒教，创立了威名赫赫的儒门天下。但是，他终是被剑子寻着。一番纠缠后，他耐不过剑子，即便知道豁然之境一带对应的是什么地方，还是应邀住到了豁然之境隔壁的山头。只是，即便定居在疏楼西风，他最初的想法依旧没怎么变，然而不知怎地，不知不觉间，他还是和剑子亲近起来了。莫不真是孽缘？

刚开始重新交好时，他觉得人间流传的所谓锦书传情十分有趣，想到剑子常年云游在外，一时兴起，时不时就遣派精怪侍者给剑子捎信。别看他常一脸不屑人类之事，实际上却对人类的一些小文化十分着迷，混迹人群这么多年学了不少。刚开始的时候他经常兴致一到就给剑子捎信，长时三五天，短时两三个时辰。毕竟他和剑子都不是凡人，传信什么的用不着信差翻山越岭，寄出一封信得花上大半月，使用精怪和术法的话，大概半刻钟不用就能把信送到对方手上。

然而，龙宿寄了那么多信，剑子从来不回，只是回转豁然之境时会先去一趟疏楼西风拜访龙宿。于是，这锦书传情的热情持续了一段后，龙宿又找到了别的爱好，就再懒得给剑子写信了。

龙宿一边回忆，一边看向庭院随风飘落的片片桃花，突然想起，剑子似乎已经很久没造访疏楼西风了。

他想得正入神，不知道哪里飘来了一封信，混入缤纷绚烂的桃影中，像雨水滴落湖面般落入他的手中。

滴，答。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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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樓發表於: 2020-11-16 0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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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三 2

（2）云中谁寄锦书来

意外来信。

是上好的水纹锦纸。

龙宿先是一愣，立即警惕地感受了一下信纸的气息——是熟悉的道家纯阳之气，便更是觉得诡异了。这气息的主人除非要事急事，从不与他书信来往，更不会讲究书信的用料。他皱了皱眉，满脸疑惑地展开信纸，在看到信中内容后，狭长的凤眼不禁微微瞠了一下。

淡紫色的纸面上绘着夜优昙暗纹，画工精致，出自名家手笔，上面淡淡落着两行诗句：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提诗的字迹龙飞凤舞，有着不拘一格的张扬，随意挥洒中彰显了字迹主人睨视万物的傲然之气，并非清修之人惯用的笔法。

事实证明他对那人的了解并没有出错，这封信确实并非出自那人手笔——这是他自己的字迹。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他竟写过这样一封信。

他一脸纳闷地捻着信纸边角，单手支着头，心不在焉地看院里的桃花飘落，过了好一会，才勉强想起。是了，这是他第一次给剑子寄出的信。那时他费了很大劲才弄到《桃源异志》的原本，一口气读完，仍觉意犹未尽，想到滚滚红尘中桃源何其难寻，便是满心怅然欲与人说，于是随手拈来一张信纸，挥笔写下两句诗，让精怪给远游在外的剑子捎了去。然而，他并没有收到剑子的回信，虽说当下是有些失望，但信件联络的新鲜感仍在，就没怎么在意，加之没几日又找到了其他乐子，便将这事儿彻底忘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去没了踪影的信件如今竟会如此不期然重新回到他手中。

事不寻常。他眯了眯眼，忽地两指一竖，顺势夹住信纸边缘，凝聚法力注入纸中，想进一步查探虚实，却被忽如其来的通报声打断了。

有人造访疏楼西风。

是谈无欲。

谈无欲在苦境消失已久。传闻中，谈无欲因爱成恨，欲咒杀素还真却不敌，反被咒术反弹身亡。但龙宿素来赏识谈无欲，两人略有私交，便也知道这人并未身亡，当年被道家前辈所救，顺势诈死躲到了北域。他倒没想到旧结未解，谈无欲竟就主动回到苦境中原，素还真的地盘。

果然，怪事不来，一来成双，事异必妖。

谈无欲这一趟回来，还特地登门拜访龙宿，就为了带来一个不咸不淡的消息：“听闻剑子前辈数年前进入萧山后就再没出来过。”

原来还真有萧山啊。

龙宿心中可有可无地惊叹了一句。最初读完《桃源异志》后，他也曾和其他狂热者一般，依据书中线索外出寻访萧山桃源，却终是无果。书中记载的地方是一大片群山，根本分不出哪座是传闻的萧山，也没有什么桃源，倒是山里山外零零落落散布着一些小村部落。他乃上古神龙，自认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便就此认定，连他都找不到的山脉，必不存于世。想到这，他忽地就起了较劲的心里，不由得忿忿想，连他都找不到的萧山，也不知道剑子是怎么误打误撞进了去，活该被困。然后一转念，他又不禁悻悻想，难不成是真进了桃源，就乐不思蜀了吧？

他正思绪漫天飞，又听谈无欲说，前段时间有传言，说是陆陆续续有人进入萧山后失踪，而少数逃出来的人则变得疯疯癫癫，一副丧失心智的样子，弄得附近一带人心惶惶，剑子前辈正好云游路过，就主动入山调查了。

果不其然，又是自己搬起石头砸到脚了。龙宿颇为幸灾乐祸地在心下损了一句。

谈无欲把话带到后没寒暄几句就离开了，一如既往的直切主题，不像某些访客那般一张嘴就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尽给人下套。

谈无欲是少数为人正经却不会让龙宿觉得无趣的人，所以平日里无所事事，龙宿很乐意接待谈无欲，与他闲聊。然而，这次谈无欲专门来访所带来的消息却不太能提起他的兴致，反让他觉得乏味。他并不怎么担心剑子，那人即便不再是仙体，亦非是普通的凡间道士，再加上常年在外自找麻烦，就和他本人在疏楼西风无所事事一样，有的是自保手段，没有什么值得挂心的。而且，他有些不厚道地想，以剑子那满肚子黑水的道行，到底谁找谁的麻烦还真说不准。于是乎，谈无欲一离开，他就又开始无聊了，继续赏花喂鱼，慵懒得人神共愤，一转眼就把剑子的事给忘了。

龙宿收到第二封不明来信时，他难得提起了些兴致，便趁桃花还没开始凋零，挑了个好地方把弄他那把珍藏已久的紫金色镶金长箫。

苦境传有句老话，说龙窟都是金窟，藏了各类稀世珍宝，随便哪件都能让普通人躺着过好几百辈子。这话搁龙宿身上确实不假。龙宿喜欢收罗六界奇珍，尤其是华丽耀眼的类型，也喜欢向剑子展示自己引以为豪的收藏，那是他亘古不变的嗜好。展示在某种层面而言也算是精神共有了，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就不独属于自己的了。然而，这世上，总会有东西，并非真贵重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但拥有者就是不想展示与他人，尤其是在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值得的时候，比如说，龙宿的这把紫金箫。

近千年了，他虽时常与剑子一同奏乐，但从未在那人面前使用过紫金箫。他不确定剑子到底知不知道他仍保留着这长箫，可无论如何，他并不想主动跟剑子表明这个事实。

他独坐凭栏，悠闲自在地奏着箫乐，不断随心情变换调子，玩弄得漫天的飞花随乐声跳跃得晕头转向。就这么跳着跳着，一封莫名来信就随着落花跳到了他眼前。信纸上还是散发着剑子的气息，纸上也仍是他自己的字迹。

“落日在烟树，云水两空濛。”

哎，真矫情。他怎地以前就不觉得呢？

他化去长箫，随手用信纸折起了纸花。折到一半，他终于依稀记起，那是某年的五月初三。当时他去黄梅小镇听完戏回到疏楼西风，看到满地湿漉，显然下了很大一场雨，打得残花落了遍地，看着格外萧瑟。也是，五月时节，桃花也该落尽了。不期然的，他想起了剑子，想到那人在豁然之境观雨的情景，蓦然就有了吹箫的冲动，于是他也确实那么做了，只是当紫金箫摆到嘴边，却怎么吹都感觉差了些什么。过了一会，他还是没吹出什么花来，就兴致缺缺地收起箫，回到书房随便找了张信纸，提起笔草草写了两句，便找了个精怪把信捎给剑子。

但恨故人远，此乐与谁同。

他想，那个时候，他真正想写的，是这最末两句。

他很少主动回忆天庭往事。久远记忆中，九天云端很无聊，白茫茫就一片云海，还不如人界的花红柳绿。那时他也吹箫，一吹起箫来就会有七弦琴音相伴，那乐声交织在一起飘荡跳跃，感觉能开出桃花，甚是有趣。

只可惜，错觉总是美好，而天上的云海却不可能真开出花来。

龙宿正满心感怀又颇感不屑的时候，一阵浓郁的莲香忽地串了进来，打乱了桃花的芬芳。连通报都没有就敢在疏楼西风登堂入室，这般能耐大胆的在苦境除了剑子就只剩一人了——是清香白莲素贤人素还真。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素还真不登门则已，一登门必有斩获。这滚滚尘世，茫茫六界，能请得动龙宿这尾上古神龙的筹码不多。素还真难得没有七拐八绕，一现出身形就直切主题，语气还一反常态的急切，道：“剑子前辈在萧山受到重创，功体受损，失去记忆，连素某也束手无策。”

龙宿听了心脏不受控制地跳漏了一拍，摆弄紫金箫的手细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表面上还是没露什么神色，嘴角仍挂着惯有的淡若云烟的弧度。他语气平板道：“吾知他在萧山。”他一边说着，一边定定看着素还真，忽地紫眉一挑，金眸一转，口气一变，转为满是戏谑，道：“不久前谈无欲特意过来告知吾的。”然后他满意地看到一贯淡定的素还真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虽然很细微，但对这个喜怒鲜少形于色的人而言已是很不得了的事了。素还真不再多言，匆匆道了句“告辞”就扬长而去了。

龙宿闻着渐渐淡去的莲香，又开始漫不经心地把玩起手上的长箫了。他冷冷勾起半边嘴角，用指腹抚过长箫上看似鎏金打造而成的金边，心中觉得可笑，咒杀，反咒杀，夺命的箭和打回头的夺命之箭，这来回两箭所射穿的关系就是被撕破了的衣服，摔碎了的镜子，并不是修补了就不在了。既然已回不到最初的坚固完好，还不如换新的，省心省力。

所以剑子也是，忘了正好。缘尽，就别续了。

如若不然，这互不相识的假象也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要断不断，惹人烦心。

又过了几日，这回来拜访的，竟是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苍，就在龙宿收到第三封信的时候。

信还是沾着剑子气息的他过去寄出的信，而来访者的目的也还是为了剑子的事。

苍观天相信天命随天意，虽有属于自己的坚持，但在剑子那一群修道友人中，算是对尘缘俗世看得最淡的人。他提及剑子时仅是语气平淡道：“即使失去记忆，剑子依旧不改豁然随性，如此，恢不恢复又有何相干呢？”

苍这么一说，龙宿反倒在意了起来。

前尘种种，假装遗忘并不代表他就真淡了、放了。既然他没忘，那人怎能这么简单就忘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断断续续收到了不少莫名其妙的来信，都是他很久以前突发奇想时寄给剑子的书信。那时即使剑子从不回信，他仍会想到什么就随手写上几句捎给剑子，并以此为乐。只不过，自娱自乐总会有失味的一天，而比失味更严重的，是失望。

刚醒来甚至刚入住疏楼西风时，他心里十分抵御剑子的蓄意靠近，更不明白那人费尽心思找他邀他定居豁然之境隔壁的原因，却仍会在日复一日后，忍不住期待那人每次云游回来的造访。他想，剑子是知道的，他的心思，他的期待，很久远前就知道，只是不说破不表态，任他存了希冀，任他沉沦，为那人所用。时不时，他会安慰自己，只要那人给予一点点回应，他也就被利用得心甘情愿了。他一年接一年看五月初三的雨落入豁然之境，忽地明了几分，剑子在提醒他，哪有什么利不利用，撞破天池，是他欠了这苦境苍生的，就该做牛做马还了。

到了如今，他早该看淡，和那人相处久了，不说破不表态的功夫学了几分，打太极避事的功夫更是练了个炉火纯青。这疏楼西风他住着还凑合，有剑子时不时上门闲聊，麻烦能避则避，也还不错，那就得过且过。不期待，就不会失望。

连常年在不解岩修行的佛剑也忽然造访疏楼西风，还是在他收到莫名来信后。

数千载已过，这人还是没有成佛，因为众生仍苦，地狱没空。他本以为再次醒来，一切重来，他会与过去彻底隔断，却不料还是摆脱不了剑子，而佛剑这位曾经的至交好友，也因剑子的缘故又交集到了一起。佛剑没提剑子之事，但也差不了多少。他对龙宿用一贯笃定的语气道：“萧山里的神鬼与佛乡有渊源，你行动的时候吾和佛乡众僧会全力支援你。”

佛剑这番表态，也不知是为了佛乡，还是为了剑子。在龙宿看来，这人看着木讷，而且闷闷闷，但对他和剑子的事却出奇的敏锐，总能在不经意间穿针引线。只是——

好友，吾还没说吾要去萧山……

渐渐的，来信的间隔越来越密。

这信来得诡异而强势，就算他故意避开，甚至用术法隐匿行迹，信件还是能准确无误地落入他手中。那一封封被他寄出后就没了音讯的信如今沾的满满都是剑子的气息，扰得他心烦。更让他心烦的是，每收到一封信，就会有人来找他，都是剑子在外游历时结交的友人，和那莫名的信件一样，无论他人在何处，都能轻而易举来到他面前。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所结交的友人也免不了喜欢管闲事，一个个明言暗示，就是要鼓动他去萧山，真真是扰了清净，又乱了心弦。

闹到后来，连一向贴心的凤灵侍者穆仙凤也在随侍时往他耳边吹风：“剑子先生独身一人在萧山这种诡异的地方，功体耗损又失了记忆，这要是遇到厉害的精怪可怎么办。”

在龙宿眼里，穆仙凤虽常年跟在他身边，忠于他，但心里仍是向着她的剑子先生的。春日里阳光正盛，他本是心情大好地赏着桃花雨，啜饮着上等美酒，忽地听穆仙凤这么一说，瞬间就不悦了起来，便冷声道：“凤儿，难道汝不知祸害遗千年吗？死不了。”他见穆仙凤张了张嘴似还有话要说，顿时心生不耐，一挥袖就直接将穆仙凤的形体化了去，眼不见为净。

他独自喝了会酒，还是觉得心中郁结难舒，便离了疏楼西风，到附近河边漫步散心。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河岸边，新草沐浴在阳光下，看着格外鲜嫩华美，桃树一排接一排争相盛放，花朵乘着熏风飘下，落入河里，随流水潺潺而去，正是夹岸数百步落英缤纷的感觉。满树桃红与天空一同倒影在一江春水中，碧波红影千万里，就像是蓝天白云在水里开满了桃花，倒真有桃源的感觉了。

《桃源异志》的桃源仙境又是怎样的呢？

这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让他又想到了那些来路不明的奇妙信件，便不由得估摸下一封信到底什么时候会到，而来的人又会是谁，那人又想告诉他有关剑子的什么。

他正琢磨，不知哪吹来了一阵清凉的风，一封信就那么毫无预警地自身后擦过龙宿脸颊，落入了他手中。仍是和往常的来信一样，信上沾着剑子的气息，然而这次的信纸却朴素得可以，只是一张随处可以买到的普通宣纸。信纸上的字迹也与往常不同，那字迹的笔法明明应是洒脱随性，却在一些节点顿了好几次，落笔之人应是边写边踌躇，断断续续才写完，明明上面就只有短短的四个字。

“安好，勿念。”

熟悉的字迹，却并非出自他手。

在过往的时光中，这字迹的主人明明从未给他寄过这般几乎毫无内容可言的信件。

他挑了挑眉，心中警铃大作，这么反常，该不会这回找上门的是个大麻烦吧？心中正猜疑，河面就吹起了强风，不一会，一个简易编扎的竹排就随风飘到了他跟前。

明明白白的请君入瓮。

他轻笑了一声，松开手，信纸马上就被河风顺着河流流经的方向吹远。他看着信纸消失在视野中，一跃而上竹排，竹排就自动离了岸，沿着信纸远去的方向漂去。

竹排随劲风急流前行，边缘激起层层水花，转眼已载着龙宿通过狭长峡谷随河道支流进入山林地带。

龙宿不慌不忙，负手立于竹排前端，且看这信要将他带往何方。

[ 此帖被ltian28在2021-06-18 12:1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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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三 3

（3）轻舟泛水入桃源 9dKrE_zK:

并非桃源难寻，而是人间并无桃源。

这是龙宿入山至今唯一的想法。

他如今正受邀出席某山村的祭祀大典。现时此刻，他正襟端坐在茅草堆成的“上宾”席，神色庄严肃穆地“观赏”着眼前的祭典仪式，嘴角勉力扯出礼貌而不尴尬的笑意。他敢说当年血龙湖还没因大旱而成为儒门的祈雨祭祀专用场所前，那些山中野民们给他办的那些个简陋祭仪都没这个难以言喻。

这是风神祭，意在祈求风神保佑，望接下来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类祭祀一般在立夏进行，可如今桃花正盛，是早了那么些。龙宿曾在儒教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又创立了曾在苦境一统儒教的儒门天下，对人类各类祭祀十分了解。在他自认算不上过于苛刻的眼光看来，撇去时节不对，光这祭祀的流程铺排就已足够触怒神灵了。

他面容僵硬地挪动眼珠，环视了一眼祭祀现场，最后将视线定格到了不远处用乱石和树枝混搭而成的祭坛上。祭坛正中央摆着一整块烂木头，上面乱无章法地堆叠着各类酒澧蔬果，祭坛边缘东歪西倒地插着破破烂烂的祭旗，感觉像是用破衣服撕成的。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勉强看出这是要准备进行启神仪式了。

然后，哗，哗，轰，轰——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锅铲瓢钵敲击声冷不防狠狠撞入他脑门，差点没把他给震聋。他勉力维持正常表情，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厨房内走出个老祭司，身上穿着有些褪色的红袍法衣，头戴高法帽，披头散发，摇头晃脑，手持桃木剑比划着姿势，嘴上念念有词：“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十二本朝天子，嘎呀嘎声，嘎嘎丫祖，点卯住就，吾神来也！”

这，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祭词……人类口中所谓的神棍也不过如此……

龙宿觉得自己的脸部表情快维持不下去了。然而，他还是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自我安慰了一句，这种时候，不作声熬过去就好，拜托千万不要有人跑来问他觉得仪式怎么样。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有些开始耳鸣，额角在隐隐作痛，耐心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耗。然而，在外人面前，他仍是一条十分有涵养的龙，只在心中暗想，要一会风神发怒，把这整个村子连人带破烂一起吹飞，他没出手煽风就算是对得起他这一行的良心了。

他正想着，马上就有山民在百忙之中围了过来，还一脸热情地给他递上水果，请他品尝。就算他不想，也能一眼就看到水果上沾着的泥土，以及不断蠕动的青虫，一时间就对人类的鄙视达到了新的高度。只是，念及此行目的，他终是按下性子，挤出微笑，强势而不失礼貌地拒绝了，然后心下闷闷反省，到底自己为何会落至此种境地。他垂下眼眸，手不由自主地隔着衣物摸了摸藏在怀里的信件，那一封封信，在他满怀期待时从未收过回音，而在他遗忘后又诡异地回到了他的手上。

哎，孽缘。

时间倒回到数个时辰前，他跟着那封天外来信入了山中河道。

入山没多久，河上莫名起雾了，而且雾气越来越重，没一会，能见度就降到伸手的范围。好不容易穿出迷雾，他发现自己已进入了不知何处的深山流域，水流湍急，暗礁乱石繁多，竹筏不受控制，才没漂多远，就要撞上乱石群了。龙宿当机立断弃了竹筏，凌空一跃，施展轻功，踏着河上的嶙峋乱石跃至岸边。

他落地人还没站好，就冷不防听到有人大喊 “河神，河神下凡了”，还没反应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惊呼声，着手懵了一下。他循声看去，发现不远处聚了一群陌生人，男女皆有，一边跪拜，一边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些人衣着朴素，布衣革缕，乍看之下不过是很平常的平民装扮，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这些衣衫的款式与他所熟知的苦境衣衫有些许差异。他猜想，大概是居住在附近的山民，便打算上前探听情报，可还没开口，这群山民就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包围了起来。

这些山民确实来自附近的村落，正为了风神祭祀早早入山收集祭祀用料，中途发现河边有响动，以为是山林猛兽来袭，便聚到了一起去看个究竟，不料想看到了龙宿自河中出现，翩然飞落岸边，这才把他当成了河神。交谈下龙宿发现，这些山民十分淳朴，世代于山中平凡度日，全然不知山外世代更替，也不关心，仿佛就像，就像是《桃源异志》中所描绘的桃源之乡。

龙宿一个晃神，一片淡粉色的花瓣不期然地在他眼前飘过，然后一片，两片，霎时间，数不尽的飞花像是炸开了般，在他眼前狂飞乱舞了起来，他这才恍然察觉，自己正身处在一片桃林之中。

莫不成，这就是萧山桃源？

竟是这般轻易就找到了。

念及此，他忽地找回了初读《桃源异志》时的热情，兴致一来，就忘了此行目的，忍不住再次效仿古人入萧山一访桃源，便半推半就地随着山民来到了村中。

事实证明，确实没有什么桃源仙境，传说都是忽悠人的，而他如今唯一的想法是，等事情办完回到疏楼西风，他一定要用三味真火把那本祸害人间的《桃源异志》给烧了。

桃源村里的祭祀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太阳西下，村民们载歌载舞，互相传递花束贡品，将祭神的酒水洒泼到空中，锣鼓轰鸣声响彻天际，热闹非凡，到了仪式后期，原本坐在席上的山民也陆续离了席加入其中。

然而，祭祀终究是出了问题。

“咦，怎么没起风啊？”

喧闹中忽然有人问了一句，只是疑问声很快就被祭典的歌舞欢腾给淹没了。

“好闷啊，风呢？”

不一会，又有人开始提出疑问。

这一回很快就有人接了话：“是啊，怎么回事，该不是祭祀出了什么问题？”

明明是迎接风神的祭典，却毫无起风的迹象，确实奇怪。渐渐的，人群中出现了细语声，有人开始质疑祭司和祭祀流程，有人开始担忧秋季收成，原本热闹欢庆的祭典一点点安静了下去，不安在村中悄然蔓延。

只有龙宿，仍清冷地独坐席上看事态发展。确实是出问题了，倒不是因为这个祭祀仪式本身的不寻常。所谓祭祀，不过就是人类祈求神明庇护的方法，在于安抚人心，既然由人所创，不同的地方便会有不同的风俗习性，祭祀的规矩也就有可能不同，而重点是，一个祭祀之所以能流传下来，正是因为常年下来祭祀的结果符合了祭祀之人的期待，如今却出现了异象。

他抬头看了看暮霭沉沉的天际，闭眼凝神感应了一下——确实，没有风的流动。

然后，他看到发现异状的山民门正争相围上祭坛，希望老祭司给个满意的说法——这些信奉神明的人竟没有一个转向他这个“河神”，反将他晾在一旁，也不担心他会趁机离去。

他眯了眯眼，勾起一半嘴角。

呵，原来如此，看来是该他继续这一行目的的时候了。

于是他站起身退出席位，转身离开了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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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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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樓發表於: 2020-11-16 0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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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三 4

（4）萧山桃源何处寻

离开村子后，龙宿再次回到了早先着陆的河边，手中轻摇檀香扇，悠闲地沿着岸边信步往更深的地方前行。

他不急，相反的，他需要缓一缓，再想一想。

桃源之村的山民曾告诉他，沿着河道再往里行进，出了密林，再越过茫茫一片被称为“死亡草原”的无尽原野，就会到达一个叫萧山的山脉。据说萧山中住有山鬼，会吞食人心，是不能踏足之地。曾有山民不听劝告入了萧山，不是再没回来，就是发了疯，整个人变得痴痴傻傻。

果然不出所料，一切都有迹可循，受到指引。

他为争一口气跃上了竹筏，一时兴起入了桃源村，如今萧山近在眼前，却是迟疑了。

为何要来萧山？维持现状不好吗？

自毁元神时，他便已做好化作连绵烟雨回归天地的打算，未曾想过会再回转六界；隐去行迹离开血龙湖时，他就已经决定抛下过往云烟，连同姓名和化身的形貌都换了。如此决绝，真正要斩断的是什么，他心中清楚，却仍是被剑子拉了回来。除了最初一时兴起的寄信外，他极少主动去与剑子的联系，任其自由发展，也做好随时分别的准备，把决定权都交给了剑子。

他看不懂剑子的靠近，亦看不懂自己的被动。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么漫不经心地有一茬没一茬想着事，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暗下来了。他终于走到了密林尽头，眼前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开阔草原，草原尽头是连绵不绝、被云雾笼罩的山脉。

那便是传闻中的萧山，那人如今所在之处。

龙宿放眼望去，看见夜幕如深渊般一路延伸到萧山中，点点繁星与流云交织，汇成七彩长河破开夜幕，流往萧山深处。在天上仙界，这条彩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云外星河，又称天河，曾经承载了属于过去的他的最甜蜜的梦。

仿佛是指引，这梦的尽头，如今就在萧山深处。

在梦里，他迎着天河，深深低下头，一双唇轻轻落到了那人醉红了的脸颊，是单方面的甜蜜而又没有得到回应的感情，就如同他身上那些从未得到过回复的信笺般。可是，只要没有明言拒绝，梦就能一直下去。他以为，是那人不负责任地来到他身边，闯入他的视线，扰乱他的生活，挑动他的心思，又放任不管，这梦才醒不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是他自己，执拗地不想醒过来。

可如今那人把一切都忘了，是不是就代表他该醒了，比如说，立即掉转头离开，从此相忘江湖。

他伫立在大草原一端，眺望着另一端如梦似幻般的萧山，感觉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强烈的失落感袭上心头，他登时就没了继续和引诱他前来的山中神鬼玩游戏的心思，想直接化作龙身冲破结界重返疏楼西风。他才要化形，就冷不防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稚嫩的痛呼，似来自某处的草丛中。鬼使神差的，他竟是走了过去要查看究竟，然后发现一个哭着脸跌坐在地的六七岁大小孩，头顶扎着小辫，胖乎乎的圆脸蛋，水灵的大眼睛因为疼痛而红了一圈，看着甚是惹人怜惜。小孩的右脚脚踝肿了一大块，似是扭到了。龙宿不动声色地瞄了下小孩身旁余威还没散尽的术法陷阱，一眼便认出，那是古远时期的仙士用来捉妖的小阵法，虽然小巧，却精密隐蔽，较之现世道士用的华而不实的术法要高深许多。

哈，要入正题了么？

只是，他堂堂上古神龙，这山鬼就打算派这么个随随便便能被仙家陷阱绊倒的小妖找他麻烦，该说是挑衅吗？

然而，龙宿不为所动，无意深究，仍是打算按原计划离开。他才要转身，身下就“哇”一下传来震天的哭声，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同时拽住了他的衣摆。“呜呜呜，不要丢下我！”小孩哭闹着抱紧他的衣摆，哀求道：“大哥哥，求求你啦，我家不远，就在那边开了桃花的林子里，你能不能抱我回去？”

好假。

龙宿内心吐槽了一句，本是心生不耐，可又不想显得自己在欺负小妖，正为难时忽地灵光一闪，脚步一顿，一脸和善地回过身，弯下腰，解下其中一条束发缎带，细心地为小孩包扎好伤口，还和蔼可亲地关心道：“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玩耍，真是调皮，让吾带汝回去吧。”

龙宿笑得诡异，那小孩脸皮也厚得诡异，一个张开肉嘟嘟的双臂一脸天真无邪地求抱，一个则满脸和蔼温柔地入邻家大哥哥般将人抱起。

只是，两人身体贴近的一瞬，竟是不约而同停止了动作，似察觉了什么。过了一会，先是那小孩主动继续凑近龙宿，抱紧他的脖子，一言不发将毛茸茸的头发蹭在他的脸颊上。龙宿顺势将人抱稳，也没开口。之后，两人就一直没有交谈。

夜晚林间，龙宿抱着小孩凭记忆往回桃源村的路走。漆黑密林中没有风的流动，寂静得可怕，连鸟兽的窸窣鸣叫声都没有，似因异象都躲了起来。终是龙宿率先打破了沉默，道：“汝怎会独自一人跑到大草原上？”

“嗯，”小孩支支吾吾了一会，埋头蹭了蹭龙宿的颈窝，有些情绪低落地闷声道：“跟朋友约好了要碰面的。”

“看上去是没见着。”龙宿象征性地接了一句。

“没有。”小孩摇摇头，抱着龙宿脖子上的手臂收紧了一点，道：“我们约好了的，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大草原上见面。”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知道的，他再不会来了……”

即便小孩的声音很轻，龙宿还是听得十分清晰，想到自己的情况，忽地起了同理心，便想要安慰几句。哪知话还没出口，那小孩就猛地坐起身，突然就满脸雀跃自顾自讲起故事来，道：“大哥哥，你听我说嘛，他叫沐灵山，从外面来的，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佛经讲得好，还会画画，也很会讲故事，我最喜欢听他讲桃源的故事了。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没听过，我讲给你听。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旅人在迷路的时候，误入深山，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开满桃花的村子……”

“所谓桃源不过是一个念想，一个希冀，这世间没有所谓的世外桃源。”念及此番经历以及寻访萧山的缘由，龙宿冷冷打断了小孩的兴致。

然而，他嘴上这般冷漠断言，脑海里却不期然地浮出另一把声音：世间一遭，六界皆无趣，若是连一个念想、一个冀望都没有，那活着醒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一愣，就见小孩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听他反驳道：“才不是呢，沐灵山告诉我说，他看到我们的村子就看到了他心中的世外桃源。”

龙宿瞟了小孩一眼，本能回道：“那不过是骗小孩的话。”

“才不是呢！”小孩听了不高兴，狠狠挣扎了两下，又做了个鬼脸，不满道：“我告诉你，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不是小鬼了。”

这稚嫩的声音再配上这闹脾气耍性子的口吻，听着就是童言稚语。龙宿听了却有一瞬肃穆，但很快又转为谑笑，挑眉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孩，奚落道：“哼，在吾眼里，汝就是个小鬼。”也是，对上与天地同寿的上古神龙，放眼六界生灵，哪个不是小鬼？

小孩并不恼，反是咯咯咯笑着挑衅道：“沐灵山说了，只有老古董才会看不到桃源，因为想得多了，计算多了，害怕失望，害怕付出的努力去如流水，就告诉自己桃源是不存在的，不必费事去寻，”他拉了拉下眼皮，吐了吐舌头，加重语气道：“哈哈，大哥哥不仅是老古董，还是个胆小鬼。”

“汝！”

龙宿爱美又爱逞强，乍一听有人敢连着称“老古董”和“胆小鬼”，登时面子就挂不住了。他才想反击，冷不防就听到小孩大喊停步。他心中疑惑，便见小孩抬手指向另一条往山上走的路——并非桃源之乡所在的方位。小孩解释说，他并非住在村子里，而是在那边的山头。

预料之中的进展，龙宿并不觉得意外。只是，他没有立即改变方向，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那个被沐灵山看做桃源的村庄所在的方向，然后又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低叹：“最近村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再这样下去桃源就要消失了。”

念及六界红尘，尤其他如今居住的苦境，心有所感，本能应道：“人要多了，心思杂了，能不乱吗？”

“是啊，”小孩又叹了一句，又凑近伸手抱紧龙宿的颈脖，在他耳边亲昵地问道：“大哥哥也想去萧山吗？” 他等了一会，没听见龙宿接话，将脸埋入龙宿颈窝，眉宇间露出了不符合他年岁的神情，幽幽道：“大哥哥心中也有世外桃源吗？”

大概吧。

不等龙宿反应，这个念头就窜入了他脑海。

他正愣神，小孩又突然放手坐起身，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娃儿样地欢脱一拍手，兴奋提议道:“对了，忘了告诉大哥哥，我住的地方也有神明，许愿很灵验的，大哥哥去许愿吧，说不定很快就能找桃源了。”

龙宿眼眸一动，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只是轻轻回了句“再看吧”，就不再说话了。

不一会，两人来到密林尽头，前方是一片向外突出的断崖，正对着萧山方向，崖下则是他们刚刚身处的大草原。崖上空空如也，没有民房，也没有所谓神庙祭坛。

“是这里吗？”

龙宿放下小孩，明知故问道。

小孩并不遮掩，也不慌乱，只是单着脚跳到崖边，回过头朝龙宿应答道：“就是这里了，谢谢大哥哥送我回家！”

昏暗夜幕下，龙宿不做声，也不动作。他抱手而立，一双锐利的鎏金眸子自上而下睨着小孩，就等着看对方要做什么。小孩亦不甘示弱地迎向龙宿的视线，却转瞬就展颜笑开，轻快道：“大哥哥，你的眼睛真美，和村里的太阳一样耀眼。”

哈？像桃源的太阳？

龙宿一怔，小孩趁机指向龙宿身后，惊乍道：“看，那是什么？”

龙宿有事萦怀，一时没防备便本能回了头，下一瞬他立即反应到自己被摆了道，立即又回过头，但小孩已不见了踪影。

他懊恼之余急急来到崖边，正要低头往下查看情况，不料一阵急风毫无预警擦面往上冲过，随即一道巨大的黑影掠过他，朝着桃源之乡方向飞去。龙宿一眼就看清了那黑影的形貌，果不其然，头似鸟，身似鹿，背负双翼。

人间《三辅黄图》有云：飞廉，神禽，能致风气者，身似鹿，头如雀，有角而蛇尾，文如豹。

同样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神兽，他怎会分辨不出其气息。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隐匿行踪已久的飞廉竟是躲进了这个传说中的萧山桃源。

霎时间，树林里，草原内，狂风四起，自下而上，充斥满了整个山野苍穹。大树婆娑作响，长草迎风狂舞，野狼呼啸，猿啼不断，百鸟齐鸣，原本匿藏于密林草丛中的动物亦纷纷冒出来。不知何时起，竟有不合时节的夏萤被狂风席卷而起，如同繁星坠落般，一点一点碎入空气中，散布满了整片天空，照亮了黑夜，迷幻得让人有种今夕何夕的感觉。

这才是风神祭的迎神一刻。

龙宿站在崖边，面对萧山草原，任狂风不断牵动他身上繁复厚重的衣物，失神地望向断草与流萤交错乱舞的夜空，将曾经背得烂熟于心的祭祀诗词脱口而出：

远郡虽褊陋，时祀奉朝经。夙兴祭风伯，天气晓冥冥。
导骑与从吏，引我出东坰。水雾重如雨，山火高于星。

茫茫六界中，人界最为弱小，居住者最为繁杂，却最是难以预测的存在。在各种生灵的意念下，时不时产生其它境界所无法形成的奇观，令他心生趣味。只是景致再妙，亦有如春日里桃红再美，无人共赏，终是寂寞。

他的桃源，又在哪里？

他的视线越过漫天的断草流萤，看向天河尽头，依旧云雾笼罩的萧山。他负手而立，继续吟诵道：

忽忆早朝日，与君趋紫庭。步登龙尾道，却望终南青。
一别身向老，所思心未宁。至今想在耳，玉音尚玲玲。

情之所致，他忍不住解下了腰间的紫金长箫，贴合至唇边，悠扬悦耳的箫乐乘风填满了整个山头，扬长的箫声在草原上空不断回荡，似有无数风的精灵在空中舞动水袖，伴着箫声翩然起舞，美妙得连九天神仙都忍不住低下头聆听。

祭神的狂风刮了快半个时辰才渐渐平息下来，一度滞怠的大气恢复了正常的流动。龙宿将紫金箫别回腰间，抬起头，看到一条紫色银边的发带自空中缓缓飘落——正是他解下替小孩包扎伤口的束发缎带。

“山中的神明么，哈！” 龙宿伸手接下缎带，低头看着，发怔了一会，自嘲又不屑地轻喃了一句：“真的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

阔别数百年，他突然又产生了再次给那人写信的冲动。然而，他取出纸笺，却又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于是，他一扬手，将空白的信纸抛了出去，留下一句话就纵身跃下悬崖，转瞬便没了踪影。

“就寄往，吾心之桃源吧。”

停下的箫声再次响起，掀起了阵阵崖风。飘出山崖的纸笺被微风轻轻托起，被尚未完全离散的流萤簇拥着往萧山飘去，不多久，一朵朵桃红花瓣自树林深处吹来，也随着纸笺一同远去。

空白的信笺上，两行清润墨迹浮于其上，正是：

“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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