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8 【狼温/狼任】余灰不可燃（完结+番外）新增一百问| 九脈峰| 金光論壇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28 【狼温/狼任】余灰不可燃（完结+番外）新增一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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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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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1)

20樓發表於: 2021-09-13 00:0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二十）

去年中秋是在苗王宫过的，今年千雪孤鸣照样邀请。同意和拒绝都在他意料之中，所以温皇点头的时候他也跟着点了点头，看不出多少喜色，只说：“那我先回去几天，你到时候自己来，反正你也认路。”

温皇挑开帘子望一眼，窗外秋雨缠绵，梅枝上沥一层水，笼着薄雾。

“明天再走吧。”他说道。

千雪应了一声，也觉困顿，便吹了烛火躺下。室内蓦地漆黑一片。

“好友啊，这么早就熄灯？叫我怎么走回去呢？”

黑暗中传来温皇懒洋洋的声音，隐含笑意，听起来却又湿又冷。又来了，那种感觉。千雪微微皱眉。蛇的腹鳞冷冷游过他的手臂，留下青色的水迹。

他贴近过来，千雪想退，但忍住了。只觉得他的气息越来越近，随后是手心里一缕柔滑触感。千雪抓起来迎窗一看，原是温皇的散发，闪着缎子般乌悠悠的光泽。温皇被扯了下，人便朝他靠过来，像片羽毛很轻柔地倚靠，毫无重量，却在千雪心里往下一沉。

“凑这么近干啥。”千雪作势推了推他，没有真的用力，温皇越发有恃无恐。他摸到千雪的手，便轻轻握住了。两人都能感到彼此手心的茧，握刀或执剑的有力的指纠缠在一起。

“你都不会想我吗？”温皇问道。

他问得直白，千雪孤鸣脸上一热，讷讷道：“温皇大人，你饶了我吧。”

“咦？千雪王爷也要向我讨饶？看来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让我对你的了解都生疏了。”

暗夜里听得他一声轻笑。

“不过，现在重新了解也来得及。”

他把脸枕在千雪肩上，像一只停住的蝴蝶。千雪伸出手，他便落在他的指尖。

千雪眯起双眼。

他缓缓合拢手掌。

抓住了。

蝴蝶的翅膀振动在他掌心。

吻下去的时候他看见温皇笑吟吟的眼睛，迷乱中一点运筹帷幄的清明。

扑扇翅膀的，好像是他自己。

过几日，温皇果然应邀前来，苗王见了，略一点头，算是默许。因着秋雨，后花园的家宴取消了，前朝的筵席相应延长，酒酣耳热之际，众人各自寻起相熟的同僚围坐一团，饮酒聊天，不亦快哉。

狼主、藏镜人和温皇自然坐在一起，千雪不久前才分别见了两人，丝毫不陌生，对两人的经历都如数家珍。罗碧听他聒噪，默默饮酒，不多时已喝去一大半，温皇手持酒杯，含笑倾听，偶尔一沾唇，杯中佳酿总不见少。千雪忙着吃菜，他一早上就被抓去帮苗王忙里忙外，饥饿不已，既要顾着说最多的话，还不肯少吃一道菜，罗碧和温皇都会意地不去动他爱吃的那几道。

“唉……”千雪放下筷子。

“王爷终于酒足饭饱了？”温皇取笑他。

“饿死啦。”千雪抱怨道，“你们还有点心可以垫肚子，我是一直陪在王兄身边，被他盯着，哪敢吃东西。真不知道办个宴会有这么多事情要做，真是累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垂头，把脑袋埋在胳膊里摇了摇，红发扑扑地晃。罗碧挥开他的发尾，猛得一拍，怒道：“掉进菜里了！”

千雪连忙喊痛，立刻装出可怜样。罗碧知道他一贯秉性，怒瞪不减。见策略无用，千雪偃旗息鼓，大声抱怨道：“太麻烦！下次就发酒坛子给大家，爱喝不喝。”

罗碧轻蔑一哼，自是饮酒不理，过一会儿，忽然问道：“上次是不是说想要个披风？”

“啊？”千雪一愣，随即想起确有此事，裁好的披肩已送给蝶舞，“有是有，不过不是只打到一只狐狸，还被我戳的到处是孔。勉勉强强做个披肩，差不多啦。”

罗碧说：“那你收着吧。”

说完他从身后拿出个包裹来。千雪不明所以地接了，刚要打开，便听罗碧喝道：“手！”

“你真讲究。”千雪叹气，把手在帕子上擦净了才解开绳结，抖搂开，原是一件火褐色的毛皮披风，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摸上去轻软如绸，但摊在腿上，却有沉甸甸的份量感。千雪不由惊奇：“这是什么皮？”

“不知。”罗碧说道，“是狐族部落供来的，苗王赏给了我。”

温皇凑来看了一眼，思忖道：“似乎是火狐裘，听说这种狐狸生活在火山附近，皮毛在烈火中也不会燃烧，甚至能够自己发热，确实难得。”

“既然是好东西，就自己留着呗。本来就是王兄赏你的。”千雪将披风往罗碧膝上推了推。

罗碧白他一眼：“我是纯阳功体，怎会怕冷？”

千雪挑眉，知晓罗碧心意难改，便说：“好吧，那我就收咯。”

“快拿走，别影响喝酒。”罗碧说。

千雪摸摸丝滑皮毛，爱不释手。他侧过脸瞧一瞧温皇，心想这人一到冬天就不动弹，大概比他更需要。温皇注意到他的视线，微不可闻地摇头，放低声音说：“既然是罗碧送你的礼物，便收下吧。转送别人的心意，可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

酒过三巡，人群渐散。千雪与温皇准备离开，罗碧却不动如山。

“藏仔啊，你是要住这儿哦。”千雪指了指地上醉倒的几个莽汉，“不回去啊？”

罗碧仍不动，手中把酒杯握得咯咯直响。千雪与温皇相视一眼，心下了然。千雪啧了一声，语气中不无同情：“阿嫂……也回来了啊。”

喀嚓一声，罗碧掌中失了力道，酒杯已成碎片。

这一向是温皇爱看的戏码，他紧忙着煽风点火：“将军大人竟然也怕回家，哈。”

罗碧冷哼，黑袍一扫，径自扬长而去。走前不忘瞪他们两眼，尤其是千雪。

千雪孤鸣不由心虚。多年前若不是罗碧威名大盛，而他年纪尚小，恐怕与女暴君联姻的就是身在王室的他了。按照姚明月那样喜怒无常的个性，真不知罗碧平时是如何与她相处。不过，他们两人都是性如烈火，或许彼此之间能存在奇异的相互理解，也未可知。

感情的事嘛。千雪孤鸣瞥一眼温皇，怀了点淡然的心态去想。

向来是，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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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1)

21樓發表於: 2021-09-13 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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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中秋过后，温皇准备动身回神蛊峰，千雪留他两日。说是今年中秋有雨，未见圆月，还是选个日子去看才好。北方荒漠辽阔无垠，是个适合赏月的所在，说什么也不能让温皇错过这景色。他神色诚恳，温皇便应了，心下不由去想，莫不是千雪要送他一轮月色？奇哉。看来游走中原多年，放浪不羁的狼主也多了几分文人雅兴。

“快起来，要走咯。”

太阳刚落山千雪就来喊他，手中还牵着马。温皇意态慵懒，像卷缓缓铺开的丝绸，从床褥流淌到地上。他换过衣服，踏上马鞍，白马不习惯生人，在原地别扭地踏步。千雪抚了抚白马的鬃毛，它才安静下来，不情愿地迈开蹄子。

千雪的马跑得很快，温皇被落在后面。他手握着缰绳，不急于去追，倒是白马有些紧张地加快了步伐。大约行了小半个时辰，人迹渐稀。广漠无垠，温皇策马快行，风势来如剑意，只觉心胸开阔。千雪勒了辔头，马儿会意地停步。温皇赶上他，只见遥远天际铺满红霞，随着落日吞吐，边陲荒漠的嶙峋石景映入眼帘。

裸露在风沙中的岩石萧瑟壁立，余晖里镀入冷酷燃烧的赤红色，像是被天火炙烤燃烧。夕阳的沉没只一瞬，天地便倏然黯淡下来。风冷冷地吹，刀子般刮着人脸，几堆枯草扬扬散散，根系在沙土里倔强牵拉，不肯放手。圆月高升，冷白如镜，夜幕中当空照耀，被映照的两人不约而同感到了衣上的寒意。

千雪利落下马，朝前走去，月色落在身上，轻薄如纱，几有实感。温皇轻踢马腹，白马凑合着小步迈进，很快便与千雪并肩同行。莽莽大漠，泠泠月色，天地极大，而人物极小。虽是有人相伴，四周却异常寂静，白马行走时咄咄的脚步声像踏在人心坎上。千雪回头牵起缰绳，温皇放了手，任凭千雪将他带到荒漠之中。抬目望去，明月近在眼前，因为切近，反生出微妙的感觉，仿佛人间的一举一动正被它所窥视。白色的月光铺洒下来，贫瘠的沙土反射出银子的光芒，像是覆了雪。

“千雪。”温皇叫住他。

千雪孤鸣疑惑地看着他。

“这样就足够了。”温皇笑了笑，温言道。

“这……”

他指一指月色，从天边到人间，指尖微白凝立的一点。

“对温皇来说，已经够了。”

“哦？”千雪挑眉，脸上透露出一丝狡黠，“不是吧。看月亮就满足了？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温皇。”

温皇笑意越发浓郁：“我说够了，你倒是不信。反而还要替我再要求一些，该说你太贴心，还是你认知里的温皇，太贪心呢？”

“有差别吗？”千雪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你想要的东西，你都可以凭自己去拿到，我不过是让你把期待提高一些，免得太早就感到无聊。”

“所以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温皇问道，“如果不仅是为了此地月色。”

千雪松了缰绳，把手递给温皇，温皇会意地从马上跳下来。两匹马一前一后往草丛去了，百无聊赖地啃食着残存的高草。

“这里很安静，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千雪说。“也很空旷，所以如果干了什么蠢事，很快就会被风吹散。”

温皇笑了一声，觉得很有趣：“是啊，这里风很大呢。”

“没错，大风也是一个原因。”

温皇不由好奇：“什么原因？”

千雪注视着他，双眼在月光下如同涨起的海水，湛蓝透彻，一时迷醉，又一时清醒。

他很轻很轻地说：“你喜欢蝴蝶，对么？”

风起了。

风中有很轻很轻的响动，扑簌着、窸窣着，像蝶翼震起的微风，又像是有风穿过岩石经年吹破的孔洞，发出呜呜的低啸声，如泣如诉。风势在回转，巨岩阻碍了它在旷野上的移动，层层拦阻，层层转折，形成一圈环绕的气流。温皇与千雪站在气流中心，不受影响，温皇饶有兴趣地打量，笑着说：“奇门遁甲之术？”

他越来越好奇了。

千雪掀开衣摆，腰间系着方才从马鞍上拿下的皮囊。看似酒囊，开口却很大，用这种皮囊喝酒的人恐怕是嫌酒水太多。千雪拔开塞孔，将皮囊往空中一抛，反手运力一震，皮囊被抛入气流之中。他那一掌意在后发，半空中皮囊荡而不裂，此时遇到风势，内外一翻，表面兽皮便四分五裂，从内中飞出无数白纸，顷刻间为风所散，上下飞扬，原是……蝴蝶。

温皇有些讶异地看着。

数百只剪成蝴蝶形状的纸片于气流中纷飞，纸片有大有小，飞舞便有高有低。蝶翼上洒了萤粉，淡淡地闪烁，如同破碎的银月，是从天上一片片刻凿下来的月光。

“千雪……”

有那么一刹那，他当真愣住了。

“秋天就没有蝴蝶了。”千雪说道，“所以这些也不是真的蝴蝶。”

“只是假象。”他淡淡地说。

“我送你的礼物就是这个了。再好的我也想不出来。”

“你会开心吗？”他看向温皇。

“有开心一点吗？”

“我想听实话。”

温皇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认真地看着。

所谓蝴蝶的真相。

阵法维持不了太久的时间，很快，巨石归位，强风顺畅地通过旷野，将两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蝴蝶……”温皇提醒道，但千雪为了纸蝶能够飞起，所选用的纸张都只薄薄一层，毫无重量，眨眼间便吹远了，哗的一声，也不知散去了哪里，无迹可寻。

“我说了，风足够大。”千雪说道，“所以即使干了蠢事，也不会留下痕迹。”

“即使说了不爱听的话，在这么大的风里，也可能不会听见。”

“这是你喜欢的蝴蝶吗？”他突然大声问道。

在蝴蝶不该存在的季节里，也依然飞舞的蝴蝶。

你说呢。

如果是平时，温皇会用这句话做回答。

但现在，是不允许反问和推脱的时刻，说出口的，必须是真话。如果虚假，就会被风吹散。

“是。”温皇说道。

——

接下来的数章是会有原创角色，我会把那段剧情写完了合起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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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樓發表於: 2021-09-18 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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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原创角色，所以一起发了

（二十二）



母蛊爬在他的上臂。

皮肤之下，依稀可辨它爬行的痕迹。真艰难。温皇轻轻按了按隆起的那处，母虫剧烈地挣扎，在经脉间造成一股剧烈的锐痛。子母同命，母蛊受惊，子蛊也有所感应，灯火下，温皇看见千雪孤鸣颈后突突跳动，他似有不适，伸手在颈后一摸。温皇搭上他肩，无声地按下蛊虫，笑道：“好友在发什么呆？”

千雪支着额翻一本闲书，漫不经心，对温皇的碰触并未在意，他说：“在神蛊峰呆了个把月，无聊。想出去走走。”

温皇佯作惊讶：“竟是我招待不周了？”

说完便在千雪身边坐下，虽然身体隔着距离，但发丝衣袖却卷缠在他身上。千雪接了一把长发，又理好一片衣袖，温皇朝着他倒下来，好轻的一声，烛火里灯芯轻爆一跳。千雪同样接住他，温皇贴在他肩上，推也不动，缠得很紧。

温皇抬眸看他，莹白脸孔上一层灯火交映的丽色。千雪看在眼内，却想：难得，懒蛇吐信子了，怕是要糟，不知道打起什么主意。于是捏着温皇下巴将他移开，动作谨慎，好像温皇真会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温皇略一挑眉：“毫无感觉？”

千雪孤鸣瞥他一眼：“你这张脸早看烦了。换任飘渺，说不定我倒有兴致。”温皇轻笑，又倚过来，千雪拍拍他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散开的长发。他突发奇想，说：“这么长的头发，不会累赘吗？我们苗疆人都会梳成辫子编起来的。”

“我也是苗疆人啊。”温皇说道。

“哦……对喔，”千雪皱起眉，“奇怪，为什么有时候觉得你像个中原人呢。”

“因为我可没有狼主送的狐狸坎肩。”温皇揶揄道。

千雪连白眼都懒得翻，说：“我知道任仔准备闭关悟招，你也早去准备吧，不用管我。”

“好友这次要去哪里？”温皇问道。

“没想好，可能……雪山？”千雪说道，“上次参加医会，听说冰蚕蛊可以治疗火毒，想去北境碰碰运气。刚好罗碧送我披风，试试也无碍。”

“冰蚕蛊？”温皇沉吟。千雪看他表情，知道他已然起意，笑道：“如果真能拿到，我肯定带回来给你养。怎样？”

“自然好极。”

千雪点头，又嘱咐道：“之后你闭关，任仔肯定又是不知天昏地暗地修炼。找到机会就要出来知道吗？吃点东西散散心，别老躺着。”

温皇笑着哼了一声：“你都管不了他，还能管得了我？”

千雪说：“是指望你自己对自己用点心。”

“好吧，”温皇说，“别去太远的地方。”

“太远的地方？什么叫做远？”千雪反问。

温皇笑笑：“反正我提醒过你了。”

他所说过的奇怪的话，千雪孤鸣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便没放在心上，照例回苗王宫跟他王兄报平安，熟人见过一圈，行李也打点完毕。千雪披上火狐裘，往苗疆北境的玉瀑雪山行去。

玉瀑雪山在巫教遗迹附近，气候严寒，少有人迹。据赤月夫人所言，少数寒冰属性的蛊种会被保存在此地。雪山虽在苗疆境内，但地理上实为遥远，冰天雪地，可谓绝境。即便是苗疆最坚韧的西北部族，近年来也逐步内迁，除了巫教遗民和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再无人居住。

千雪孤鸣一路行来，越走越是荒凉，仅有几个村落可以落脚。到了雪山近郊，更是荒无人烟，虽有些房屋留存，但内中已无人居住，此地干燥寒冷，房间里竟连蛛网都不存。千雪随便找了一间空屋生火取暖，估摸着近日是否会有风雪。若是夏季前来，或许危险要少些，但冰蚕蛊唯有冬季才会有所活动。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容易的事。千雪不由叹气，他抓了一把雪水放在火上融，就着火光他清点一番行李，干粮，火折子，伤药和取暖的酒。不多不少。

西部落的族长告诉他，十数年前，巫教还未覆灭，常在秋冬之交进入雪山采药炼蛊，此时少有风雪，巫教之人多习武功，又有蛊术之助，做好御寒尚能抵抗。但雪山道路崎岖，只能靠人力行走，因此尤其要保存体力。否则一旦倒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若再遇上风雪，迷失方向，也等于是死人了。

千雪孤鸣根基深厚，又有火狐裘襄助，并不以为凶险。族长又说前几天族里有年轻人上了山，说是家里小妹误入巫教遗址，罹患火毒，他一意孤行，非去寻冰蚕蛊不可。族人们拦阻不住，希望狼主此行若是遇见，可以将他带回。千雪心说这人倒是好勇气，连性命都不珍惜，于是问了路径，依着他行走的方向一路找寻。然而此人年岁不大，功力却不低，一路飞鸿踏雪，不留痕迹。直到雪山脚下，千雪才发现几处体力不支的足印。

他一边烤着火，一边侧耳听门外痕迹。那人犹豫许久，仍未叩门。千雪又抛了几块木头进去，火烧得哔啵响，屋里的暖意让房檐上的雪水开始融化。那人踌躇许久，终于不耐严寒，心一横推门而入。

四目相对，千雪孤鸣只觉此人十分面熟，再一想，原是他去年在冬季武斗会上见过的苗疆新秀，不由“咦”了一声，惊道：“赫连无方？”赫连也是一惊，大概不曾想到会在这种蛮荒之地遇见苗疆王爷，但礼数仍是做全，低头朝他一拜道：“狼主。”

既是熟人，千雪热情招呼他来烤火。赫连有些拘谨，只坐在远处热一热手心。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身材高挑，穿一身皮革猎装，腰间配有短刀。他刀法轻灵多变，在这个年纪已是不凡，只不过铁军卫的风逍遥更胜一筹。

“大冷天的来这做啥？”千雪孤鸣问道。

赫连面露犹豫之色，但见千雪目光炯炯，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同族长所述差别不大。千雪想道，此忙他或可一帮。

“狼主又为何前来？”赫连问道。

千雪哈哈一笑：“目的和你一样。冰蚕蛊，我也很感兴趣。”

赫连神情一僵，脸色大变，他一贯敬重狼主，确实不愿与他相争，但思及小妹，心意越坚，只说：“我不会退让。”

千雪自是无所谓，笑道：“各凭本事吧。要能找到再说呢。”他挑一挑木柴，说：“明天我们一起上山，也好有个照应。我不信巫教就只养个一两只。说不定一山洞里都是，咱们各捡几个回去，皆大欢喜。”

他乐观态度颇感染人，赫连面上忧色也减去不少，本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全都不必，便静下心来，养精蓄锐，考虑冰蚕可能出现的方位。

他望着火苗跳动，心神不宁，忽听千雪孤鸣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冰蚕蛊？”

“《蛊术八珍》。”赫连说道。

千雪眉头微挑，又想西部落在巫教附近，知道此书也算合情合理，便随意一问：“听起来挺有意思，里头写了什么？”

“我只是听族里的祭祀讲过，八珍就是八种难得一见的蛊。”赫连极力思索着，他记性颇佳，不一会儿便回想起来，“应是……替命蛊、冰蚕蛊、相思蛊、情人蛊、三途蛊、彼岸虫……”

“等等，”千雪喊停，“怎么别的都是蛊，而彼岸虫就是虫？”

赫连说：“此蛊还未完全研究透彻，巫教便灭，所以……还不够成熟。”

“原是如此，”千雪点点头，叹气道，“真是搞不懂巫教，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有什么好处。那相思蛊和情人蛊呢？听起来好像是一个东西啊。”

赫连面露窘色：“我只是大概一听，问了冰蚕蛊的效用便出发了，后面的……没怎么在意。”他苦思冥想：“好像都是……子母蛊，可以提升寄主的功体。具体……我便不知了。”

千雪点点头，似是想到了什么，手中树枝拨动不停。一阵火光吻过他的脸，他面上的笑意便悄然散去了。



（二十二）





赫连年纪不大，但办事细致，同千雪孤鸣的临时起意不同，他是预先做好了筹备才来的。虽然千雪装备齐全，但一路上赫连才像是向导。族长说得没错，这季节并无风雪，两人前行畅通，只是酷寒难耐，即便千雪也有些受不了。

无边的白色一望无际，虽有阳光，也是冰冷的。为避雪盲，两人轮流引路，每过一时辰便轮换。虽然两人身怀武艺，但仅靠双腿行走攀爬，还要在意是否有坍塌或雪坡，速度十分缓慢。无风还好，一旦风起，雪沫纷飞，打在脸上硬如碎石，两颊被抽得生疼。天寒地冻，衣物对寒冷的抵御聊胜于无，千雪将披风借给赫连，自己动用内力御寒，消耗更加剧烈，行走半日便觉气力渐失，不得不停下歇息一番。

这地方似乎跟他有仇似的，功体只能发挥五成。千雪叹口气，呼出的白气凝了冰雾，倒是有趣。

赫连长在部落，对雪山颇有了解，知道鲁莽跟寻死无异。他们本就是为了寻物，虽是求快，但要把东西带回，还得先保住命。他建议建立一处营地，千雪亦有同样想法，他用刀辟出一片空地，收集干枯的松枝和云杉生火，两人将带得的干粮烤热，又融了雪水饮用，稍稍回复体力后，便寻背风山坡挖掘雪洞。赫连多方试探，避开流雪和松散的雪坡，选了一处积雪较厚的地段。他砍了几株坚固老松作为支撑，又搬入些干枯木材备用。这些事情务必要快，雪山中天气多变，时辰难以把握，天眨眼就黑，若是夜里还在外面游荡，不仅容易失温，也极容易被觅食的雪狼盯上。

千雪以笑藏抹平雪洞顶部，点起蜡烛融掉尖锐雪块。温度烤化顶部积雪，使雪洞更为牢固。短短忙碌一通，他自洞中探出一望，外面已全黑了，赫连仅有个模糊人影，正捧着雪修饰洞口，他留下小个拱形，只容人半身挪出，借着烛光从包裹里取出油布，挖雪填筑洞口。不与外界连同后，洞内温度渐渐回暖，千雪将蜡烛放在两人中间，待身上的汗干了便吹熄。洞内伸手不见五指，赫连心内不由惴惴，忽听千雪轻声一笑：“差点忘了这个。”

他自怀里取出一枚夜明珠，虽不算明亮，只是淡淡柔光，但照亮洞内已绰绰有余。千雪捏一团雪，拍拍打打垒起个平台，价值千金的夜明珠随手放在上面，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被会拿走。赫连解下披风，送回千雪，千雪却不接，说：“你先披着守夜，后半夜再叫我。”说完一转身枕着胳膊就睡，不给赫连婉拒的时间。

赫连感他心意，但心中过意不去：“狼主……我只是个普通士兵，而且，如果真能找到冰蚕蛊，我不会相让。”

“那又如何？”狭小空间里千雪孤鸣的声音在回荡，“你本来就是苗疆的子民、王兄的子民，也就是我的子民。让你一件披风算得了什么？

他转回身子，见赫连呆呆地看着他，便问：“你有计划没有？”

“确实想过几个地点。”赫连说道，见千雪坦诚相对，他也不愿有所保留，“根据书里的记载，冰蚕蛊虫喜阴寒，越冷的地方越活跃，但不能遇水，否则寒气便会散逸，冰蚕也会化成一滩水，不可再用。”

“所以，那地方不能见光，也不能有热源，而且，必须十分干燥。”千雪若有所思，“奇了，雪山里到处是雪，阳光一照难免融水，哪有这样的所在？”

赫连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不是个聪明人，只能想到两种可能，一是巫教在培育蛊种时有专门的场所，二是在雪山深处的冻土之中。”

“还有石头。”千雪补充道。

“温……我认识的一个人，会把石头挖空了，在中间的空心里养蛊，石头内部阴凉又避免见光，适合培育寒冰属性的蛊虫，而且十分隐蔽，一般人不在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

他脑中渐渐有了眉目：“巫教既然用来存放，数量上必然不会少。但若仅是存放，应该不会希望蛊虫太过活跃。可能与记载正相反，并非保存在最寒冷的地方，而是……保存在能维持蛊虫处于休眠状态的温度。”

他看向赫连：“你还能想起来任何相关的记载吗？”

赫连没想到狼主对蛊虫竟有如此了解，不由诧异，想道千雪王爷不愧是我们苗疆的王爷，果然博闻强记。他哪知道任飘渺就是神蛊温皇。千雪孤鸣与他相识多年，耳濡目染，又常常替懒人收尾干活，对蛊术的认识自然颇深。

赫连摇头。

千雪问道：“那你怎么确定，冰蚕蛊一定可以解你小妹的火毒？”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试一试。”

千雪想了想，说：“直接用冰雪不行吗？”

“试过了，但火毒是在肺腑，外敷只能治标。内用……小妹不懂武功，恐怕承受不住。我看书里说冰蚕蛊可以吸收火性，即使外用也可见效。所以……无论如何都想一试。起码是一线生机。我不想看小妹那么痛苦。”

“火毒，是误入巫教遗址后染上的吗？”千雪问道。

“是的。小妹回来后便高烧不止，不停呼痛，只有浸在冰水中才能缓解。”

“那八种蛊我没有听你讲完，”千雪扳着指头算了算，“还有两种是什么？”

“是痴绝蛊和……岩蛊。”

千雪挑眉：“什么炎？”

“岩石的岩。”

千雪忽而一笑：“你知道我这件披风是什么皮做的吗？”

赫连摇头，他抚了抚光滑皮毛，说：“我从未见过。”

千雪解释道：“这是火狐的皮。这种狐狸生活在火山附近，可以自由奔跑在滚烫的岩石上，因此也叫岩狐。”

赫连睁大了眼睛。

“或许火毒亦是一种蛊。”千雪说道。

“以蛊治蛊，以毒攻毒。以冰蚕解炎蛊，不失为一种好办法。既然这两种蛊彼此相克，习性上必有共通。”

赫连埋头苦思。

“想不出来便算了。”千雪安慰他，“巫教那群人，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再说，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就算是他们自己来找，也不一定找的到。毕竟雪一下，什么痕迹都盖着了。”

“那……一定在无论下多少场雪都掩盖不了的地方。”

“也就是……”

赫连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

“顶峰。”





（二十三）



既有方向，不必如无头苍蝇般乱闯乱撞，虽是山路崎岖，雪地难行，却也不碍两人前进速度。几日来天气晴好，未遇风雪，也不知算不算吉人自有天相，只是越靠近顶峰，千雪越觉体内气血滞行，连呼吸都逐渐困难起来。

赫连说这现象对内陆来说十分常见，千雪已算反应较轻的。说完自己也剧烈喘息起来。雪原上光亮灿然，白雪如银，此时却又像是许多疏松的棉花堆积成山，说出口的话不及冻结便被吸去了。现下不是聊天的好时机，两人都有共识，乘着天亮奋力爬山。

又过两日，千雪与赫连身体更差，都是上气不接下气，步履维艰，一开始最为烦恼的严寒反而感受不到了。千雪心下纳闷，他虽非藏镜人、任飘渺那般天下第一的人物，但也算绝顶高手，更修习皇世经天宝典武学，区区雪原本不应让他无奈至此。现在反倒跟赫连一样，走得踉踉跄跄，歪七扭八。幸好他早有准备，有余力时削了两根手杖，此时靠着借力，才没做出扑倒在地的蠢事。

他虽有不适，表面却不显露。赫连年纪还是较轻，对他又有敬意，不自觉便有些依赖，以他主意为先。千雪孤鸣若是先慌了神，赫连左右支绌，心急之下，未必还能如现在一般思虑清楚。千雪随罗碧行军多年，深知险境中军心稳定的重要。虽然现在是一将一兵，但两人仅是萍水相逢，也无过命交情，故而千万不可大意，否则他们两人的命怕是都要交代在玉瀑雪山里了。

离顶峰越近，赫连心绪更是激荡，只想一鼓作气上山。眼见天边已起暮色，千雪急忙拦阻，劝他耐得一夜，休息完备后再去。冰蚕蛊喜阴，又不能近火，两人若是晚上到达，必然要生火照明，不如明日早点动身，趁晨光微熹时一探究竟。赫连知道有理，便就地掘洞，这段时间下来，他挖掘雪洞已是一把好手，果然熟能生巧。此地极寒，火种不燃，两人将就着啃了干粮。面饼梆硬，肉干也冻得如铁条，只能裹进火狐裘里以内力焐热。赫连忙着把肉条撕成小片，忽听千雪大笑起来。

“狼主？”

“没什么……咳咳……”千雪笑急了，呛的一阵咳嗽，“我只是想，没想到披风还有这等用处。哈哈……明天穿起来恐怕会透出肉香，你闻着可别饿肚子。”

赫连也笑了，他把微温的粮食递给狼主。明天就可攀至顶峰，他心中激动，却也平和，千言万语递到嘴边，仅仅吐出干瘪的两个字，蹦到洞内光洁的雪面上，切金断玉的脆响。

“多谢。”

千雪笑意更浓：“这算什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出去拼生死不知几回了。还没有怕的时候。大祭司早替本狼主算过了，福大命大，一生无忧。按中原人的说法就叫做天选之人。不光我自己，我的朋友也都沾我的福气，逢凶化吉。”

说到朋友，不免想起那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样。一个偏要逞强，倔得石头样，一个懒散无聊，跟个死人没差。想到这里，千雪的头痛了起来。

“这里离苗疆有多远呢？”他不经意地问道。

赫连说：“虽说是在苗疆境内，但离王宫恐怕有千里之遥。”

千雪点点头：“如果我们攀到顶峰，离地面也很遥远了吧。”

真是的，那个心机温仔还说要他不要去太远的地方。这下要是被问起来，就说自己是在苗疆境内看了看，免得又被捏住把柄嘲笑。

次日，两人天不亮便起身，虽无火把照明，但此处离天空极近，星河灿烂，如珠贝满盘。以星光引路，虽是朦胧，作为旅途的最后一程，却足够诗意。两人心中都有些放松之感，雪路走起来的心情依然如履平地。

山顶上同样白雪覆盖，天光微亮，只照得一片白茫茫。两人各自刨雪辟路，寻找巫教所留的标记。千雪手握笑藏，心道这样找不知要到何时，便让赫连退开，运起宝典武学，正是破空千狼影。他未尽全力，只用三分力道，刀气一开，风雪倏然吹散，积雪下露出坚实的山石。赫连以短刀轻敲，寻找空音，不厌其烦。

千雪归刀入鞘，大口喘息，他自知内息紊乱，再难压抑，便坐在一旁调息。但他功体受制，发挥不全，体内真气自行流窜，竟有外散之象，难以聚集。千雪孤鸣心中一急，忽觉颈后一阵尖锐疼痛，牵拉头部经络。袭击？千雪急于出声提醒。然而，他心神已乱，此时突然发声，丹田难守，真气倒冲五脉，他五感顿失，一头跌入雪中。

再清醒时，眼前一片漆黑。千雪动了动身体，他手足僵冷，一动便如蚂蚁噬咬，只得耐着性子忍过。身上一层温暖披盖，此时正缓缓发热，应是火狐裘。料想赫连应该无事，他心下稍松，试图运功暖和四肢。但一试之下，体内真气毫无感应，功体似是被锁，千雪悚然，冰天雪地中生出一背冷汗。

手脚稍暖后千雪得以动作，他缓缓爬起，摸黑点燃蜡烛，看清自己身在昨日的雪洞中。赫连不见人影，可能还在寻找蛊种。千雪觉得干渴，抓一把雪，但内力已空，无法融解，只好把干雪捧进嘴里，冰得牙根打颤，雪粒坚实，把口腔戳出血来，一股涩意。他勉强咽下，又怕失温，连忙披好狐裘，贴着冰雪侧听外界，呼呼的风声比前几日更急更频。暴雪快要来了。他们必须赶快下山。千雪冷汗好不容易干透，此刻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他寻出几颗恢复功力的药丹服下，静候片刻，真气依然没有动静。

千雪想，自己武功已失，却不知为何而失，怎样恢复，极有可能是与雪山相关。现下行动自如的唯有赫连，但他功力不高，再带一人难免拖累。雪山上荒无人烟，不可能有人来救，若到不可收拾的关头，也只好舍己为人了。

他正胡思乱想，赫连已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一方小盒，很是虔诚的模样。

“拿到了。”千雪问道，说话时嘴里伤口又冒了血，他囫囵吞下。

赫连连连点头，看得出十分喜悦。他看向千雪，脸色变得凝重：“我没有对你不利。”

“我知道。”千雪说，“我的功体跟你无关。”

“什么原因？”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千雪大声叹气。

赫连将蛊种以油布包了收进怀里，踌躇一番，又说：“我拿走了。”

千雪更无所谓，点头说道：“希望有效，你妹妹能早点好。”

一阵沉默，赫连说：“我看天变了。”

千雪说：“听风声就知道了。我们上山走得太慢了。”

赫连抓起干粮咀嚼，似在决断，见他有话要说，千雪也同时开口。

“我们得放弃物资。”

“你一个人走吧。”

话音交错，两人都愣住了。





（二十四）



“你又不是死了。”赫连骂道。他气起来口不择言，什么尊卑王爷都抛之脑后。这性子跟罗碧有点像。千雪有点想笑，又佩服自己还能笑得出来。

“反正我不会把你丢在这。风雪一起，你肯定会死。”赫连说道，手里忙活起来。他将包裹里所有物资全部拿出，清点所有干粮，分成两堆，用短刀将肉饼切成小条，取了四分之一给千雪孤鸣，说：“吃掉，全部吃掉。”

蜡烛不剩多少，赫连混着火油全部点燃，用来加热食物，又将喝空的酒囊里填满冰雪，加热融化，现下每一分内力都要精打细算。剩余的油布也无需全带，他撕开一半，挖出几个大洞，勉强套入头手，包裹也不需要，衣物只捡了轻薄保暖的穿上，其他全部抛弃。

千雪叹气：“这样不行。你一个人可以，带着我不行。”

“马上出发，我背你，风雪前还来得及。”赫连说道，“王爷，我听闻你医术精湛，你肯定有方法。”

“不用睡眠，保持精神的方法。”

千雪皱紧了眉头。

金银盏。

但他不想用。

赫连见状，抓起他所带包裹，千雪带来的伤药冻药洒了一地，他拔了塞子就往嘴里倒。

千雪甚是无语，连忙制止，说：“你要是去参军，记得去罗碧账下，你们会合得来。”说完捡出一个小瓶，说：“这也不能算是我的药，跟冥医有点关联，吹得神乎其神，说是可以让人不知疲劳，不眠不休。我和另一个人做了些改良，减少毒性，但能不能达成所说的效果，我也没试过。算了，死马做活马医，我们一人喝一半。”

话未说完，赫连已抢去饮下。千雪功体全失，眼睛看到，身体却没有往日的迅捷反应，挫败地大喊一声。

“王爷，你到时多赏我些金银，就足够了。”赫连说道，“小妹还要嫁人呢。”

“哈。”千雪干巴巴一笑，见地上还放着夜明珠，便说，“夜明珠送你。”

赫连真的捡起来放入怀中，见千雪孤鸣瞠目看他，脸上尴尬一红。

千雪叹气道：“赔了夫人又折兵，早知道我不来了。”

“不是说福大命大。”赫连揶揄。

“那就指望真的福大命大吧。”千雪孤鸣说道，“大祭司的预言好像还没出过错。”

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千雪以往只被罗碧背过，忽略凶险，还觉有点新奇。下山路比上山好走，但也更容易摔倒。赫连虽然有药力加成，但两个人重量叠加，足下深陷，每一步都十分困难。千雪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一向最不愿意连累别人，何况这些时间相处下来，他已把赫连当作一个朋友。

下山……下山……望着平滑雪道，千雪孤鸣忽而想起昔日与罗碧温皇常聚的飞瀑，飞练似悬，白浪如雪，与眼前景象岂不相似。那时罗碧站在飞瀑之下，面向湍急水流，而他与温皇站在瀑布之上，以力击水，助罗碧练功。瀑布势力万钧，罗碧直面对抗，每次脚下都深深陷入泥地。到后来他功力大成，水流冲力在脚底被分散化消，最后，脚印已无，而那一块的地面却有浅浅凹陷。

“服下所有提升功力的药丹。”千雪从赫连背上跳下，将所有丹药一并取出，他现下毫无内力，又将大氅给了赫连，自己仅靠狐裘御寒，牙齿忍不住格格颤抖，“你背我，太重，现在劈一棵树来。”

赫连依言劈了一棵松树，按千雪的要求刨出木板，又用剩余油布包底，便于滑行。笑藏锋利非凡，树木虽坚，分割起来却十分容易。千雪坐在木板上裹紧狐裘，他嘴唇已冻得青白，还在勉强说话。赫连加快动作，用短刀凿出洞口，取麻绳系了，另一端缠在自己腰部。前几日他们在雪中便是靠这条抹了冻油的麻绳探路。

千雪孤鸣握住绳子接口，仍觉不稳妥，撕了衣摆再绕紧几圈，同时叮嘱道：“运起轻功全力速行，若感力气不够，就服药。我这些都是……”他唇舌僵硬，不得不缓一缓再说话，“都是好药，也是烈药，时限内若我们到不了山下，你气尽力空，很难恢复。直接等死，说不定还省力点。”

赫连知他意在激将，他轻轻抚了抚胸口，想到还在等他的小妹：“我们会回去。一定会回去。”语气之坚定，如同磐石。

千雪抓紧麻绳，问道：“你认得路吗？”

赫连点头：“一路都有做标记。”

“哈……，”千雪笑道，“那就祝我们……一路顺风。”

赫连应了一声，咽下一颗药丸，顿觉丹田温暖，内力游走经络。他低喝一声，运起轻功，朝着无边无际的雪原尽头直冲而去。

背后，风起云涌。



（二十五）





他梦见了很久时间的事情。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第一次参与狩猎，兴奋地跟在父亲身后。

猎物出现了。

父亲牵着他的手就松开了。

迅疾的马蹄和人影，嘶嘶马鸣和猎人们的呼号，箭矢的嗖嗖声和受伤野兽威胁的低吼，共同构成了一些他不熟悉的世界。他站在高处，踮起脚尖，从比他还高的野草中窥视狩猎的场面。火光，他的族人们举着火把，一簇簇燃起的火焰幽灵般穿梭在林间。

他入迷地看。

直到一条蛇从树枝搭上他的肩。

他回头，看见蛇类扁平的脸，很像是一团压扁了的青豆的泥。蛇朝他张开嘴，一腔鲜红的肉，好像已经皮开肉绽，在流血。

他吓得不敢动。

吁——

族人们赶马追逐逃散的猎物，奔跑的马蹄震动了大地。蛇受了惊吓，往后一缩。

他一跳，没命地跑。

不够，不够，还不够快。

他拼命地呼吸。

再快，再快，别被追上。

阿爹！阿爹！

他大声地呼喊。

脚下忽然一空。

他猛地回头，父亲拎着他的后衣领，紧皱眉头。

阿爹！

他激动地哭了出来。

“喂喂，醒醒。好好一个人怎么睡着就到处喊爹？”

赫连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的手臂，他想睁眼，但眼皮有千斤重，好不容易睁开一条缝，视线还是模糊。而后是冷，又是热，一阵一阵，难受地像发了高烧。赫连昏昏沉沉，只觉得脸上唇上被洒了些水，被人用湿帕子擦了脸和脖子，又冰又凉，才渐渐清醒点。

面前是一张英俊却有点陌生的脸，红发乱翘，形容狼狈。

“你……”赫连刚想说话，就被人灌了一口水下去。那人动作虽然粗暴，但下手很有分寸，赫连并没有呛着。那人又扔了几块木柴进火堆，把赫连往热源推了推，赫连在边上烤了许久，被冻住的思维才缓缓消融运转，只觉四肢酸痛难忍，心口滞气，呼吸时也如漏风的鼓似的，扑哧扑哧的。想来是消耗太多的迹象。他正发呆，一囊水递到他面前，滚烫的。赫连不得不小口啜饮。

记忆回笼，此时再细看那人形貌，原是千雪王爷。赫连惊得差点掉了水壶。

“狼主，我们……”

“亏你了，我们都活下来。”

千雪孤鸣托了水壶一把，笑着往狐裘上一戳，赫连惨叫一声，蜷缩如虾米。那一指正中麻绳系结处。这一路他拖行千雪下山，腰上早已淤青累累。若不是衣物厚重加上气候严寒，那一处的皮肤早就溃烂脓肿了。

“药都帮你上过了。”千雪转而拍拍他的肩，又往远处包裹指了指，说是包裹，实则是他的下裳，堆了一摊白雪在上面，赫连这才注意千雪孤鸣衣衫多处破烂，前短后长，略显滑稽。

“蛊种和夜明珠都在那，等你恢复好些就一并带走吧。”

赫连环顾四周，他二人原是已回到进雪山前休息的木屋。此地不比山上寒冷，所以千雪孤鸣才将冰蚕用雪保住。他心下稍安，又见千雪脸上多出许多伤痕，不知是不是下山途中所划，忧心道：“王爷你的功体……”

千雪摆摆手：“说来也怪，我们到山腰的时候，我便隐隐感到内力有恢复迹象，到山下时，功体恢复到两成，已可以御寒。我在后面喊你，你却不听，一心只往前跑，结果一头栽进雪里昏过去了。幸好我那时还有点真气能用，山下的风雪也没有山上可怕。你送我一程，我也就背你回来了。一人一程，公平。”

他笑容灿烂，在赫连面前不露痕迹，但心中一丝阴影却随火光摇曳不断滋生。

内力不是突然消失的，而是在潜移默化之中，随他远行步伐逐渐消散。每一次动用内力御寒，每一次使用真气动武，都让他的功体散失更多。而颈后时有时无的尖锐刺痛，也是近一年来才有的奇特症状。他从未挂心，但这次的内力反冲，恐怕与这症状脱不了干系。

这跟赫连无关。千雪心里很清楚，他并非无故迁怒之人。可这世上的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发生。不是赫连，定然另有其人。只是……那个人，他真愿意去揭穿吗？

千雪孤鸣陷入深思。

其实，揭穿了又有什么好处。分明也提醒过了。不要去太远的地方。言犹在耳。但什么才叫远，天涯海角才算吗。如果他没去雪山，没帮助赫连，仅仅是一次中规中矩的游览，不动武，不用刀，即便远到功体全失的程度，他自己又一定真的能发现吗？如果他遇到的不是赫连，而是任意一名与他有仇的敌人，功体尽失的他，要拿什么与对方搏斗呢？

想到这里，千雪明白，他已不必再想。

“狼主？”赫连见他发呆，小声提醒他。

“无事。”千雪说道，依然用手支着下巴，似乎很有闲情。

“休息好了就带着东西早点回去吧，知道你心里急。你的马你知道拴在哪里。至于冰蚕蛊，西部落里应该有巫教遗民吧，找族里的老人问问，别乱用。”

赫连表情一僵：“王爷知道？”

巫教因三途蛊之祸，在苗疆算是恶名远扬。

千雪应一声，不置可否：“别慌，我自己就认识好几个巫教的。王兄也没砍我的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搞那么清楚做什么，又不能多活几年。”

“要是不行，等你小妹病情缓解，你去万济医会找一个叫赤月的女人，就说是我让去的。她是巫教出身，说不定还有得救。”

他朝赫连抛出一个铸铁令牌，赫连接了，见是王族谕令，不由激动，他朝千雪孤鸣猛地一拜，牙齿战战，眼眶盈泪，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千雪一笑：“别急着道谢。先去把冰蚕蛊拿出来看看。”见赫连一脸迷惑，他解释道：“难道你不怕我趁你昏迷时把冰蚕蛊拿走？”

“你不会。”赫连坚决地说。

“会不会，不是你说了算，”千雪轻轻呼出一口白气，瞬间便被燃烧的焰风吹散，“对人要有点戒心，知道吗。”

“王爷就很有戒心了吗？”赫连嗫嚅道。

“我这不是也在提醒我自己？”

确实是应该有点戒心的。

这回千雪孤鸣是真的叹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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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1)

23樓發表於: 2021-09-18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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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挥别赫连，此行本应先回苗疆，但千雪心头记挂，还是转头去了神蛊峰。又是一年春，万物萌发，冰消雪融。千雪走在山脚下，看桃李又堆新花，忽然想起去年约任飘渺赏花的事情，任飘渺答应是答应，只是不上心，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千雪一级一级踏着台阶，阶边青草蔓生，他想到玉瀑白雪，底下山石冷似寒铁，从无一线生机。他不由停了脚步。仰首望去，神蛊峰仍在白云飘渺间，但在千雪孤鸣看来，那似乎也是一座雪峰，只是比玉瀑雪山更难攀爬，也更会伪装。

这样想不太好。不过，事实就是这样。千雪想道。虽然这也不妨碍他与温皇结交就是了。

千雪拾级而上，山上的风吹下来，还有冷意，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眼前的翠色山峰更像是雪山了。怎么会这样想？千雪自嘲，他的轻笑散逸在空气里，如同积雪表面被阳光消融的水汽，不露痕迹地蒸发。

春天了，动物们都活动起来，泥土上留下许多爪印，三爪的四爪的，小如梅花，大如竹叶。千雪颇有兴趣，在边上认了好一会儿。

他之名号，狼主，其一是出于他狼族之主的身份，其二则是因为他幼时相伴的那只雪狼了。那是某年狩猎时，苗疆有狐族献上的幼狼，浑身洁白，不掺一根杂色，大祭司引为吉兆，苗王便将它赐给了千雪孤鸣。苗疆是尚武之国，民风彪悍，骑马狩猎都是寻常事，苗王将雪狼送他，也是希望他在秋猎时更加得心应手，做实狼主的名号。

不过，这匹狼虽然年幼，但性极凶恶，颇通灵性，用在咬人上可是让人防不胜防。千雪也非什么耐心之人，三两次被咬在小腿上后，便弃了与它和平相处的指望。每每遇见，都是拳打脚踢的一顿搏斗。雪狼败过几次，被千雪骑在脖颈上剃毛羞辱，颈上光秃秃的一圈，显得头身尤其大，威风不再，众人见了好一番嘲笑。自此后它敛牙收爪，渐渐听从千雪的号令，偶尔千雪挂彩，它也安抚地舔舐，把他当作同类对待。千雪年少时与它十分亲密，曾经骑在雪狼背上横跨荒漠，它一跃，他便跟着跨越了千川。

千川过后，他遇见了一名白衣少年。

白发紫眸，剑气凌厉。

名为任飘渺。

就算现在去回想，也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十分美丽的场景。所以千雪虽不会时常想起，却也在记忆中为它留下了一席之地。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拿出来的时候依然新崭崭，千雪孤鸣永远不会忘记与任飘渺的初遇。

但他不该在现在想起来。千雪孤鸣脚步一顿，警觉自己情绪的微妙之处。人往往只有在现实与期望不符时，才会通过追忆去说服自己。说服自己那个人还是那个人。但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当真清楚么。要说认识得久就能了解一个人，也未必然，只是多年相交，有的问题就变得不重要。踩到踢到，固然会有一时疼痛，但那不过是几颗小小的绊脚石罢了。

既见山门，便不犹豫，千雪孤鸣一脚踏入，闲云斋内一派春暖花开的气象。他刚从雪山归来，真是恍如隔世。

蝶舞不在，许是下山采买。温皇也无人影。难道还在闭关？算起来冬天都过去了。温皇在这种地方倒是有奇怪的耐性。不管怎么说，悟招终究凶险，还是别去打扰。千雪孤鸣一路行来甚是疲惫，反客为主，寻了间干净客房到头就睡。再睁眼时天已半黑，隐隐听得到一点人声。蝶舞采买方归，见了千雪十分欣喜，忙把今年的新茶取出泡开，碧如天水的一盏。

千雪漂泊在外，食宿糊弄，这算是近期来最香醇的一杯饮水，不由叹息。问起温皇踪迹，蝶舞说任飘渺十天前已经出关，不知怎的，突破比预料中快得多。千雪听了，心中微微震荡，像是井中打水的桶，磕磕碰碰，撞上覆满青苔的石壁，传来很幽远的敲击声，

蝶舞又说任飘渺出关后就离开神蛊峰寻人试剑，回来也就在这几日。见千雪脸上没有表示，她提示道，主人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千雪孤鸣没想好，所以他仅是笑了笑，说：“那这几天神蛊峰就由我当家作主了，趁温仔不在，蝶舞，我给你放几天假，你休息休息吧。那个人都不管事，又闭关，你肯定很辛苦。”

蝶舞忙说：“对啊对啊，主人都不出来，我每日送餐过去，他有时都不吃。狼主你啊，也是，那么久都不回来。有时候主人出来沐浴，还会问我你有没有来。

“是吗？”千雪继续饮茶，许是去年雨水不睦的缘故，今年的茶饮起来有几分苦涩。

“呀，糟了。”

蝶舞忙着同他说话，无意中看一眼天色，才发现时辰已晚。她赶紧去张罗饭菜，想着狼主许久未归，也不知在外面过得怎样，望着寂寞一冬的锅碗瓢盆，她燃起斗志，热油烧菜。

主人不在，神蛊峰的灯火稀稀拉拉。千雪闲来无事，执了蜡烛一一点起。翠峰间游出许多红鱼似的灯光。千雪孤鸣站在山门前往下望，微弱的光亮很快隐没在幽深的山道里，不知这种程度的照明是否足够指引他归来的路。

温仔，别走错啊。千雪在心里想道。

他没有在门口留太久。温皇是个讨厌麻烦的人，除非十万火急，做不出摸黑爬山的事情。在任飘渺还是少年身量的时候，千雪就清楚地了解到他厌恶多余的举动，就像他厌恶累赘的剑招。有时候千雪孤鸣会背他，任飘渺趴在他肩上，轻盈得如同流云，带着他奔跑前行，却一点感不到他的重量。他的轻功一定远比千雪孤鸣高明，但他喜欢别人为他奔波的模样。

别再想了。别再想他还是不是旧日认识的那个人。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神蛊温皇决定的事情，千雪孤鸣有动摇的份量吗？

他心烦意乱，脚步却不乱。思量间，人已走到书斋面前。

想起赫连的事，千雪轻吸一口气，径自走了进去。

上次路过书斋，架上没有看见《蛊术八珍》。千雪一个个掀了暗格去找，一开始还有分寸，记得轻拿轻放，到后面耐心告罄，看了半天还有满柜子，索性坐下来喝茶休息。找什么找。他心情郁闷，温皇不想被人找到的东西就没人能找到。

千雪孤鸣叹一口气，慢慢喝茶，夜深了，灯火放在书边危险，他取了蜡烛挂到墙上的灯盏上。火光一阵晃动，房间里黑影幢幢，好像书里钻出许多黑色的手，故意撩乱他的心波。

温仔回来的时候问他不就是了。想虽是这样想，千雪孤鸣却始终没动，心里始终有点不安。他望着幽幽的灯火，跳动的火苗催促着他的行动。他想得入神，茶杯倾斜，碧绿的茶水淌在书桌上，顺着桌脚往下滴。千雪一惊，连忙收拾起桌上散乱的书。温皇总是懒得收拾，却记性奇佳，书放得杂乱，不影响他逐一阅读。忙碌中千雪瞥见一本书，不厚不薄的一册，甚是眼熟。他拾起来看了看封面，《疑病录》。一瞬间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潮水般涌上来——温皇如何引起他的兴趣，如何邀他试药，他是如何睡倒在桌上，还有羽扇抚过时阴冷得令人发寒的微妙触感，全都历历在目。千雪拿着这本书，不由感慨，他和温皇关系改变的开始，仅仅是书里一桩奇症的记录。

他想着温皇当时同他所说的症状，翻开了书页。小字密密麻麻，为了看得更清楚，千雪走到灯下，迎着灯火他凑近了阅读。

八珍者，乃八种蛊中珍品。我教苦心孤诣，数十年终得……

千雪心头轰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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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樓發表於: 2021-09-20 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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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好感情，不是好人

（二十七）

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千雪想道，他握紧了那本书。脆弱的纸张紧紧贴合他的手掌，掌心干燥发涩。因为太过用力，手指有牵拉的痛感，眼看书要抠烂，千雪忙不迭松手，不厚不薄的一册掉在地上，也是不轻不重的声响。打上水了，井中的木桶被抛下去，磕在水面，碎出一井的波澜，咕咚水声绕过沉默石壁，曲折盘旋，静谧回响。

千雪把书捡起来，拍去沾上的灰，对着褶皱的封面凝视良久。从折痕里他拆出粘合的书皮，底下果然写着《蛊术八珍》。

等等。千雪把手按在书上，垂死依然挣扎。

他知道的内容还不算多。等温皇回来了，跟他斗斗嘴、喝喝茶，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把这件事情忘记。也许不是忘了，只是没必要想起，温皇的以诚待人他太清楚了，如果要算，早算到几百年后。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何必浪费时间计较得失。

他还是翻开了。

先翻到冰蚕蛊的那页，千雪孤鸣尽量平心静气，幸好每到新页所讲的蛊虫，字样都会大一些，其他内容可以掩耳盗铃地忽略过去。千雪停在那页，寻出纸笔抄录，等待墨痕晾干的时间里，那本书很安静地躺在那里，褶皱中显出无辜的样子。千雪静静看着，随后用手掌将书页抹平。

墨干了，千雪孤鸣将抄录的纸收进怀里。要看了喔。他轻轻吸气，手中将书翻到第一页，心中泛起一股惶急又迫切的心情。千雪孤鸣是个倔强的人，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放弃。看到饵，咬住钩，刺到鲜血淋漓也不会松口。或许这会让垂钓者多一些怜悯，不拎起鱼竿，给他在水中生存的余地。不过，事情发展至此，上不上岸，流不流血，在鱼钩刺穿鱼鳃的时候，都已经于事无补。

替命蛊，可以替主人代命的蛊；冰蚕蛊与岩蛊，两种属性彼此相克的蛊；相思蛊，一种子母蛊，释放剧毒但可以使人精进功力；三途蛊，灭绝巫教的剧毒之物；彼岸虫，引发幻觉的蛊；痴绝蛊，使人泯灭神志、沦为傀儡的蛊。

最后他才去看情人蛊。

其实千雪心里一直有底，需要种在他身上才能使用的蛊种，应该需要很苛刻的条件，并且不会危及性命。对温皇的这一点把握他还是有的。但这点把握不但没有让千雪孤鸣放下心，反而让他的心绪更为起伏。因为即使蛊种条件苛刻，苛刻到或许只有种在他身上才能试验，温皇还是用了，毫不犹豫。

正如之前与赫连只言片语的交谈，情人蛊也同是子母蛊，既名情人，便需有情，既为情人，便不可分离。巫教女子若与外人结合，常常施用此蛊。若外乡人愿留巫教，便对两人功力有所助益，利于修炼，一旦情人变心离去，随距离遥远，子弱母强，除非此人回心转意，回到母蛊身边，不然子蛊宿主的精力会被母蛊吸收，令母蛊宿主的修行日进千里。

教中有人以为武功速成之法，但高手虽有，真情难求，成功的例子并不多。

千雪认真地读完，又再读一遍，确认自己明白无误。

其实早该明白的。这世上的事不会无缘无故发生。他曾经直白挑明过这局游戏的虚伪，但温皇并不在意，千雪孤鸣不肯玩下去，他自然会选出下一个游戏对象。他知道千雪无法弃他于不顾，所以玩得放心大胆。而人总是下意识地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所以尽管知晓他的心理，千雪还是试图说服自己，温皇未必全无在乎。

好安静啊。千雪想道。不知什么时辰了。外面已经没了动静，蝶舞应该忙完睡下了。看来夜已很深。

千雪孤鸣把书推到一遍，撑着下巴百无聊赖。说痛么，其实也不很痛，可能是早有预料的缘故。真知道了，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温皇对他最坏也坏不到哪去。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他全身都在发热，血液很烫地在身体穿行，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热过了，又有点发冷，寒噤淤在他背上，绷得肌肉僵硬。千雪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揉捏肩膀，忽而想到什么，手指慢慢朝颈后摸去。指腹下掠过游动的波浪。是它。靠近了母蛊就不再装死的子蛊。千雪用火烤净小刀，捏住它割划下去，血扑哧就涌出来。蛊虫大跳一下，像蹦到油锅里的活鱼。千雪本以为能捉住它，但蛊虫倏地钻进更深的血肉里，指尖一捏，只捏到一团凝血，也不知道是蛊虫的，还是他自己的。

不愧是心机温仔的手段啊。千雪孤鸣点点头，不一会儿他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还夸上他了。唉，跟温皇相处时间久了，就是这点不好。许多原本清晰的概念会慢慢变得混淆。但真要指责，又说不过他，生气的还是自己，只得作罢。有时也会觉得他太过分了，但一想到那种种精妙的手法，赞叹之余，却把最开始的念头给忘了。

忘了这精妙手法有一天也会用在己身。

千雪按住穴道，不多时血已止住，他给自己敷了些药膏，自去换衣洗漱。出门时遇到蝶舞，她持着一盏灯，火光微弱，映在眼中，担忧也朦胧。她是很完美的女侍，不该说话的时候，她就什么也不会说。

蝶舞朝屋内望一眼，埋怨道：“主人的书都被弄乱了。我来整理。”说完便要把狼主推出去。

千雪拍拍她的肩，笑着劝阻：“那么多东西收起来多累，别费心。”

“主人见到这么乱，或许会生气。”蝶舞说道。她的目光中带有一丝不忍，更多却是清醒。千雪忽然领悟到，其实温皇从来没有试图去遮掩什么，是他自己当局者迷。

“没关系。”千雪说道，“这是我跟温仔之间的事情，你掺合进来做什么。”温皇对蝶舞没有留手的理由，他不想她扯进危险之中，即使是可能。

蝶舞看着他，说：“我是无关紧要的女侍。整理是我的工作。”

千雪也看着她，一笑：“既然放在那里，恐怕是希望让我发现。不然烧掉不就好了，他记性那么好，忘也忘不掉。”

“你也不挣扎一下么。”蝶舞说。

你也不挣扎一下么。

可抓在别人手里的蝴蝶要怎么挣扎。

“要挣扎，也得在他面前挣扎。我现在挣扎，还是在网里。”千雪摇摇头，“我从来不介意陪他玩游戏。”

“但至少该让我知道，我处在游戏的哪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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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1)

25樓發表於: 2021-09-20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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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任何人都会有一段好奇的时期，通常是在童年，千雪孤鸣也不例外。他总是缠着王兄问东问西，搅得苗王不得安宁。苗王虽烦他纠缠，但也舍不得将他赶去北竞王府，千雪那时尚小，才及他腰高，常常揪着他衣摆绒毛亦步亦趋地跟着。比起兄弟，更像是父子。颢穹孤鸣想起囚禁于牢的天阙，冷面冷容的希坦，他将千雪抱了起来，让年少的兄弟坐在自己手臂上。“王兄！”千雪睁着大大的蓝眼睛望向他，充满信任和依赖。颢穹心头微微温热，他抚了抚千雪的脑袋，红发毛刺刺地划过掌心。

这是他现在所拥有的，最后一点亲情。

千雪每天都有很多问题要问，颢穹解答不过来，后来罗天纵带了幼子进宫，千雪与罗碧结识，询问的对象便由颢穹转为年岁稍大的罗碧。罗碧性如烈火，暴躁易怒，人缘不算太好，千雪却不在乎，问还是照问，答不答随人愿。罗碧烦不胜烦，把他捉去罗将军账下听兵法，恨铁不成钢道，问问问，你就知道问，我的解答又不是你的想法。问了有什么用。

千雪笑一笑，眯着蓝汪汪的眼睛说知啦知啦。罗碧这才发现他的睫毛是红色的，盖住瞳孔时会错看成幽深的紫色。说是这么说，却不知道能听进去几分。罗碧冷哼一声，把千雪按在座位上逼他听课。

但千雪孤鸣毕竟是苗疆王爷，拿身份压人的时候，罗碧也管不住。这时候颢穹便寻个理由把他送去北竞王府。北竞王辈分高，身体弱，而且敏慧多谋，处处与千雪相克，千雪去不到两天，便写信回来死活不肯再待。说是每天看书写字，还要跟着北竞王念经，什么涵养心性，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家，王兄你不会想看到我光头的样子。颢穹收了信，按捺不看，夜间自己挑灯读去，难得开怀。

过几天颢穹回信，要他好好念书，千雪又来信，说他都知道，王兄是为他好。其实相处久了也习惯了。大家都是亲人，是应该彼此宽容点。倒是王兄，你什么时候来同我们一起吃个饭，北竞王的厨房比宫里的还要好。颢穹读了，心里刚要夸他，翻到最后，却还有一页，拿出来一看，龙飞凤舞、潦草凌乱，两个大字，曰：救命！

颢穹大笑，他的笑声穿荡在空寂宫殿里，越发寥落。他不由想念起那个追问“为什么”的清脆童音。

留在北竞王府里的日子里，北竞王曾说：小千雪，你要少问一些问题。千雪便问，为什么？

你看，你又问了问题。北竞王以眼光责备他，笑意却如春风。

千雪不服：那你们为什么都不问问题。你从来只是笑，而王兄从来只是命令。难道你们都没有疑问，没有问题？

北竞王说：王上下达命令，是因为为王者，必须不容置疑。问题——不够确定的才是问题，提出问题意味着增加变数。王的命令，是为了消灭变数。他怎可能再提问？

那你呢？千雪又问。

我笑，是因为我的问题不需要解答。北竞王对他展颜。小王想要得到自己期望的答案，便会自己去争取。别人的答案为何，不重要。

那我呢？我为什么要少问一些问题？

北竞王说：小千雪，我希望这是你今天最后一个问题。

千雪说：好吧，今天我不会再问任何问题。

北竞王笑了笑，说：因为你的身份。

苗王不问问题，你却会问问题。你的问题有多少与他相关？他的心思，在你的问题中体现，他的动向，在你的疑惑中被广而告之。你的问题，看似与别人无关，却与每一个你关系匪浅之人息息相关。想保护他们吗？

千雪点点头。

那就少问问题。

北竞王不愧是苗疆第一智者，千雪孤鸣觉得很有道理。

千雪孤鸣年岁见长，已成年的罗碧早早去了军中。他一人无事，便在苗疆四处游逛。颢穹总是见不到他人，只听说他去了此处去了那处，结识了这人又结识了那人，习了医术，再跑去研究奇门遁甲，近来又跟杀手组织的头领交上朋友。一时间苗疆到处是他的传闻，颢穹也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偶尔夜深时颢穹会念起这个当儿子养大的兄弟。不知道千雪对他的那些朋友，还会不会像小时候照样问起这许多问题。也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

颢穹所不知道的是，千雪从遇见任飘渺开始，就锻炼自己少问问题。这是正确的选择。与他熟识后千雪孤鸣佩服起自己的未卜先知。任飘渺性格冷傲，厌烦多余的人事物。如果他像之前对待罗碧那样对任飘渺追问，恐怕任飘渺递给他的就不是执剑的手，而是，手里的剑。

中秋时千雪孤鸣赶回来，风尘仆仆的，不知道跑到哪个地方去混。颢穹训他几句，想关心却不知道从何问起。让千雪提问吧。颢穹想道，他做好解答问题的准备。但千雪只是滔滔不绝，把一路上的见闻讲得跌宕起伏。

颢穹耐心听到最后，千雪还不提问。他觉得奇怪，说：你没什么要问的吗？

千雪歪着脑袋思考一会儿，问道：王兄最近还好吗？

颢穹一愣，说：我无事。

那就好了。千雪说道。

这就够了吗？你那些问题呢？颢穹问道。

千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尝是桂花蜜，便皱起眉头。他摇摇食指，对他王兄说：不重要。

不重要？

对啊。千雪说道。你也好，我也好，苍狼也好，王叔也好。我们还能坐在一起，喝一杯桂花蜜。那就够了。

颢穹沉默着，良久，他说：千雪，你长大了。

诶，是吗，我觉得还是做个小孩好一点，可以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千雪说道。

哈。颢穹笑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块铸铁令牌。十年前他就准备好了它，却一直犹豫要不要把它交出去。

带着它，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把令牌交给千雪。

记住，苗疆永远是你的家，累了就回来。

如果孤鸣一族注定为王权受缚，至少有一个人，能可获得自由。他希望那个人是千雪。

千雪孤鸣收下了令牌，没有问任何问题。

他突然觉得提问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不重要。





（二十九）





三春时节，雨水缠绵，任飘渺提剑踏雨而归。他之剑境得到突破，新的剑招初具雏形，思及所遇对手世上罕见，更是舒心。虽然衣衫薄湿，但不扰心境，步步踏来时，任飘渺只觉不虚此行。

蝶舞备了热水迎他，任飘渺泡在浴桶里闭目养神。千雪也来了，在外头跟蝶舞絮絮地说话。他们的话语被雨水打碎，冲到泥土里，就慢慢渗入，他们两个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主人心情很好。”蝶舞开口。

“他突破了剑十。”

“不意外。”千雪说道。“他停在剑十已很久。”

“主人曾说，这个境界会困住他十年。”蝶舞叹了一口气，“但……这才是第五年。”

前三年的止步不前，后两年的突飞猛进，最后闭关的时日里，他一日千里。

“这样真的好吗？”蝶舞问他。

“没什么不好的。”千雪孤鸣说道。“他没事，我也好好的，不是什么大事。”

“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蝶舞别过头，看向檐外细雨，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很难过？”

“有一点。”千雪很坦诚地承认。他说没有蝶舞也不会相信。顿了顿他又说：“说不好，或许是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温皇的局总是环环相扣，解开一环向前回溯，种下的种子会在更前。他擅长推波助澜，因势导利，所以比起争权夺利的谋算，他更偏爱考验人心。千雪孤鸣不是没有被他算计过，他们最初的相识本就含有利用的成分。温皇会成为他的朋友，不仅仅是因为意气相投，对当时的温皇，不，任飘渺来说，成为苗疆王爷的朋友，或许是摆脱巫教这一过去身份的最简易的办法。有些危险的东西，经过千雪孤鸣的手，于苗疆无害，苗王就不会再去追究。他终究是王弟。

千雪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凉意。

算算看，他们两个认识了多少年了？记不清了。过去的每一点记忆都长出脚来绊住他，让他不要再思考下去。水落石出，底下又是什么呢？千雪在沉默中尝到舌尖上的一点苦涩，毒药似的，咽下去的人会死得很恐怖。他当然也不例外。那个人的表面游戏被揭开后，露出的内心如果是空无一物，这点苦涩会立刻见血封喉。

“主人快要好了。”蝶舞出声提醒。

千雪“嗯”了一声，却没有动。

蝶舞站在一侧，静静陪他。

两个猜不透别人心思的人，放弃去把握最后一点仓促的时间，把每一缕心绪都埋葬在纷飞的细雨中。

蓝衣的温皇走出房门，便看见千雪孤鸣与蝶舞看雨的背影。

“我不在的这几日，两位倒更像是主仆了。”温皇笑着揶揄道。

蝶舞回身行礼：“我去倒茶。”见温皇颌首，她便退下，捧来今年新开封的春茶。茶泡好了，她各奉一杯，收了盘子自行离去。临走时她侧目望了望千雪神色，见他神情无虞，方才放心离开。

温皇点了一支细香，轻摇羽扇，散开香意，随后他靠上躺椅静心品茶。那副好整以暇的姿态，似乎正等着千雪开口提问。然而千雪却不问。他并不爱提问，尤其是不重要的问题。他只是埋头沉吟。

杯里的茶从滚热到温凉，温皇的眉心也微有皱起的痕迹。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千雪，却不能肯定自己全然把握他的心思。

“好友今天似乎格外话少。”温皇说道。

“是吗？”千雪把已冷的茶泼去，重新给自己倒上一杯。“这也难免，在雪山上说话本来就很困难，现下话少一点也很正常。”

“那温皇岂不是要多陪好友聊聊天，早点找回往日的感觉。”

“不用了。”千雪说道，“我还没去见王兄。”

温皇微微一愣：“这就要走？”

千雪孤鸣吹凉茶水，啜饮一口。他用心品了品，还是觉得苦，啧声道：“喝不惯。”为不浪费蝶舞的辛苦，他一饮而尽，留下光洁的空杯。杯子还未放稳，他已朝外走了两三步。

见他真的要往外走，俨然不是玩笑，温皇握着羽扇说了句“我送你”。千雪头也不回，抬手潇洒一挥，“不用。”来时他既没要人允许，去时也不需有人相送。温皇起身去拉他的袖子，千雪敛了衣袖，抽身而走。丝滑的衣料掠过温皇的指，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握住了就会消融。

“千雪。”温皇在背后喊他。

千雪孤鸣停住脚步。此刻他突然很想问一个问题，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春天了，去赏花吗？”千雪孤鸣问道。

窗外雨水潺潺，温皇说道：“好友，外面在下雨。不如改天。”

千雪不再多言。

没人说话，唯有淅沥的雨声逐渐清晰，春天的雨落在心上，千雪的语气也柔和了些许。

“任仔答应过的。就陪我这么一回吧，不行吗？”

“这……”

温皇后退一步，遁入云雾，任飘渺正坐在他身侧，怀抱无双，以剑观心。

听到没，他问你呢。温皇说道。

任飘渺闻言，眉头微蹙，却不是为难，而是温皇竟在他钻研剑道时前来打扰，令他十分不悦。

剑十一。任飘渺惜字如金。

他与温皇都清楚这三个字的份量。

哈。温皇轻笑。

他不答，千雪已知晓他的拒绝。虽然温皇就站在他的面前，但全副心神都在剑道，其实心不在焉。

千雪想来想去，无话可说，要坦白，现在也不是好时机。他一狠心走出门外，冰凉雨丝吹上面颊，让他稍稍恢复了冷静。

蝶舞本以为他们要说很久的话，没想到千雪孤鸣这么快就要走，她急急赶来，递给他一把伞。千雪接了，在檐下撑开，春雨细如牛毛，被风一吹便无孔不入，打起伞来聊胜于无。温皇跟了出来，千雪朝他挥挥手，看见温皇脸上一点微茫含混的惘然神色。像是一只被捉到陆地上的水鸟，斟酌试探，无所适从。它踩到坚实的地面，触到人间的另一重真相。

水落石出的真相。

千雪最终还是对他笑了笑，他本以为会很难，其实很容易。把他看作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就可以轻松做到。温皇还是温皇，千雪孤鸣还是千雪孤鸣，什么都没有变，却也什么都变了。

“就这么急？”温皇遥指细雨。

千雪把伞搭在肩上：“我急着去弄清一些不重要的问题。”

“我还会再来。”他说。

“下一次，我会认真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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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樓發表於: 2021-09-21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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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说一，这是我看过各种千雪相关的文里写千雪心理最贴切的一篇了……他的信任和在信任被打破后的反应和心理，太太拿捏得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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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1)

27樓發表於: 2021-09-24 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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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回到苗疆，王宫里正紧锣密鼓准备春祭。苗王本打算让千雪孤鸣帮忙，但看他兴致缺缺，想是路途让人疲惫，最后还是让苍狼协助。祭典当天，千雪坐他王兄左侧，看底下又歌又舞，鲜花满路，美酒醇香，若换了以前他一定会很高兴，兴趣来了可能还会闯进他们当中一起欢庆，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

但现在他只是看，心不在焉。

原来一个人心不在焉的时候，很难读懂别人的问题。

苗王举杯向臣民们祝酒，王座下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千雪也跟着举杯，这一回的反应同样热烈，却多了几分放松的笑语。

“天天在外面野，倒是混得不错。”他王兄伸手拍拍他的肩，沉甸甸的。

千雪孤鸣终于露出了笑容。

万济医会的集会又到了时候，千雪闲着无事，按惯例去参会。近几年来人事离散，医者不能自医，一些知天命的老者都不再参与，换了些不熟悉的新面孔来。千雪与新成员认识一番，其中不乏有老友的弟子，他正感慨，赤月夫人也走过来朝他见礼。她来得刚刚好，千雪正要询问冰蚕蛊用药的事项，赤月详细解答，末了掩嘴而笑：“狼主你啊，还是试了。”

“没办法，”千雪一摊手，“为了一个朋友。”

“朋友么……”

赤月低头沉吟，她所想的人跟千雪所指的人，显然不是一人。

是说，她与温皇都是巫教出身，毕竟同族，为何自赤月加入医会以来，温皇便不再出现？

千雪孤鸣心生疑虑，表面却不动声色，仍爽朗一笑：“别的先不提，倒是那本书，我仔细看了，才知道名不虚传，不愧为巫教奇书。”

赤月摇摇头，自谦道：“巫教里虽是奇书，放之苗疆便是禁书了。里头的蛊种凶狠诡谲，难以掌握，受到反噬的人不知凡几。这些蛊虫，给巫教带来辉煌，最终，也毁灭了巫教。”

“你很早就离开了巫教，我以为你对它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千雪说道。

赤月轻轻摇头，发髻上的流苏一阵颤动，她领千雪去了无人僻静处相谈，挣扎许久，她终是一叹，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

“同苗疆一样，巫教中有许多部族，每个部族各司其职。我所属的部族以冽为姓，是专门保管珍贵蛊虫的部族。说是保管，其实就是宿主，因为养在人身的蛊虫，才是鲜活可用的蛊虫。我是情人蛊的宿主，母蛊宿以我身，以我鲜血饲育的蛊虫可以繁衍成新的母蛊。”

情人蛊。

千雪闭上双眼，定一定神，又睁开。他轻轻吸一口气，说：“然后呢？”

赤月说：“我爱上了一个人。”

说到此处，她眼中已盈满泪水。

千雪恍然大悟：“就是……他吗？”

那位战死的苗军将领。

“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跟随他待在军中。”

赤月默然，她拭了眼角的泪，沉重地点头：“夫君是苗疆军士，中苗又时常开战。一旦进攻中原，他……他肯定会离我十分遥远。王爷你既然看过此书，应该明白情人蛊的特性。他要保家卫国，我却不能眼睁睁让他送死，所以……我逃出了巫教。”

“原来如此。”千雪孤鸣说道，“但巫教不会轻易放过你。”

“逃离巫教时，我带走了一册《蛊术八珍》的抄本。这在苗疆是禁书。只要巫教前来寻人，我便将其上交，就算我与巫教两败俱伤，夫君是苗军将领，他检发我，无罪有功。我不担心他的安危。”

“不过，你应该没担心很久，巫教又是内乱，又是蛊毒失控，最后毁在最费心力的三途蛊上面，”千雪孤鸣挑了挑眉，“终究自取灭亡。”

“现在人都已经死绝了吧。”他说道。连同他们保存在教中的蛊虫和书籍。

对赤月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千雪侧目望她一眼。有情人能够相伴相随二十年的时间，是否被种下情人蛊，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所以你身上这本就是世上唯一一本《蛊术八珍》了。”千雪笑道，“既然知道危险，还把书交给我？不怕我告发你哦。”

他本意是玩笑，但赤月脸色丕变，连嘴唇的血色都尽数褪去。

糟了。千雪孤鸣想道。快碰到了。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触及内核。可是真相由不得他拒绝，一个不太重要的问题将会有答案。

他胸内重重擂动两下，如同疾风迅雷，但片刻就平息了。这个从出生就在泵动血液的器官经过这几天的波折，似乎也很累了。

千雪抿了抿唇，口干舌燥。他端起一杯茶。啧，真难喝。但这是补气的茶，良药苦口。他憋着气把茶水喝光。嘴里残留苦涩，此时却有助于他的镇定。千雪放下茶盏，说道：“夫人，你的丈夫是苗疆的勇士，你不想说，我不会强迫你。”

反正我现在也不是很想知道。千雪孤鸣腹诽。

但他的坦诚态度反而令赤月放下戒心，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很快便收敛戚容，同千雪说起五年前的旧事。

“五年前，我在军营附近发现了巫教的标记。”

“五年前？那不就是……”

“三途蛊爆发，巫教覆灭。”赤月说道，“我认为留下标记的是死里逃生的同族，所以回应了他的联系。巫教自有一套密文，我们的联络并没有被人发现。除却蛊术交流之外，他告知我巫教冽姓还有一名遗孤。我想她便是三途蛊的宿主，才能得以生还。出于同族之情，我带回了她。但我的医术并不足以医治，只能让她处在昏迷中，不至于恶化。”

“但……三途蛊是何等凶险之物，加上夫君战死，我……已无救治的心力。三途蛊的发展逐渐失控。这时，那名同族又联络了我，向我引荐了你。”

好棋。千雪气得想笑。赤月是苗疆将领的遗孀，又是医蛊双修，救治过许多苗疆将士，找到他门前他怎可能不管。这何止是个圈套，简直是平地挖出大坑，不论走向哪个方向，到最后都是跌到坑底的扑通一声响。

“不会这么简单吧。”千雪问她。

“他跟我做了一场交易。”

赤月说：“如果我把《蛊术八珍》交给你，他会替我寻找三途蛊的救治之法。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同意。”

千雪孤鸣奇道：“为什么要交给我？”然而这念头转瞬即明，仍是那个道理。把他牵扯进去，危险的东西就会变得安全。温皇早算准了，千雪孤鸣无心蛊术，得到这本书必然会转手相赠，而赤月献上此书也可归为感恩之举。何况千雪孤鸣是苗疆王爷，说起来算是自首上交。从头到尾正大光明，比起两名巫教旧人私相授受，明取明送显然更能让多疑的苗王安心。

赤月刚要解释，千雪便叫停：“不用说了。我应该懂了。”

“说起来，这段时间你常常在医会里提起冰蚕蛊，这是他授意的吗？”千雪问道。

“是……也不是。”赤月有些犹豫。

“他让我透露些讯息出来。我听说西部落有火毒，便选了冰蚕蛊。它算是……最无害的了。”

“哈。”千雪干笑了一声，差点就笑不出来。

这么巧，就是这么巧。第二环在这里解开了。早说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起念。他心里起了替温皇寻找冰蚕蛊的念头，任飘渺就决定闭关。从神蛊峰到玉瀑雪山千里之遥，他还要他别去太远的地方。那你倒是阻拦我啊。千雪心中疼痛欲焚，脸上表情已维持不住。他猛地站起，在房间内绕了一圈，手掌在衣袖里紧握成拳。

太可笑了。口头上的提醒有什么用，动一动嘴皮子，心里还是希望我去的不是吗。你要的突破，你要的精进，你事半功倍地得到了。可你却不能告诉我什么叫远，要我说天涯海角那才算远。苗疆境内，这才哪儿到哪儿，等我真死在外边，你才知道什么叫做远。

不……我不能咒自己。千雪孤鸣缓缓放开了拳头。放绳索的人绝不会有负罪感，那么攀爬的人也不需要觉得自己愚蠢。没有他在底下被耍得团团转，怎好体现上面那个人的算无遗策、绝顶聪明。

至少赫连家的小妹得救了。这一程，值得。

千雪心头倏然一松。

他终是看向赤月的眼睛，淡淡地说：“你骗了我。”

虽然不严重，虽然说得通，虽然对千雪孤鸣来说都是举手之劳。

但骗就是骗了。

冽赤月眼里浮出了更多泪水。

千雪坦然地看着这些眼泪。

这是他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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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樓發表於: 2021-09-24 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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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赤月带他去看了那个沉睡的女孩，身量未长，还是小小的一只，躺在床上无辜无害，想不到她身上宿着毁灭巫教的三途蛊。

你说巫教这些人是不是闲的，天天都在忙些什么东西。要研究危险的东西去中原啊，老在苗疆嚯嚯来嚯嚯去干什么，苗疆是不是你们的故乡啊。唉，难以理解。

千雪抱着双臂摇头，见她呻吟，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烫如滚水。她睡着，或许不是睡着，不管怎样，她还在呼吸，虽然如蝶翼般微弱。

“我带她走。”千雪说道。

赤月看着他，惊疑不定。

“那个人不是答应了，现在就是他履行承诺的时候。就算控制不了，三途蛊爆发，死的也是他。”说完了千雪觉得不够，又补上两字：“活该。”

“她的安危……”

“我会收她做义女。”千雪说道，“这样对她更有保障些。”

赤月仍有犹豫，说：“王爷说话比我有份量，我很感激。但……这是一件好事吗？”她看了看昏迷的女孩，“对她来说，这么痛苦地活下去，是好事吗？”

千雪孤鸣反问她：“活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活着，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不……有些事，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不过，没有活下去，谁又知道什么会发生，什么不会发生。至少，她能看到花园里的那些很美的蝴蝶。

千雪把她带回府里，起名凤蝶，是希望她能破茧重生。三途蛊需要天下毒物供养，对赤月来说或许为难，但这对千雪王爷来说反而容易，反正他这里毒虫毒草不知几许，都是之前替温……哈，都是帮温皇采买的，还没来得及给他。天知道他要做什么用。说不定就是为了自己现在准备用上的用处吧。

救人要紧，千雪把情绪抛之脑后。他提取出毒物中的毒素喂给凤蝶，循序渐进，慢慢增加药量，她体内躁动的蛊虫得到供养，偃旗息鼓，致命的高热总算退了。

一日千雪照常给她煎药，这些剧毒之物太危险，是以他不假人手，亲力亲为。毒素需要精纯，一大摞毒草只煎出个碗底儿，千雪不由挫败。他往里头加了些凉水，搅拌均匀后端过去，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露出一双惶恐的大眼睛。

千雪一惊，差点打翻了药碗，却还记得把一颗附子炼的糖塞进她嘴里——这可是请教了金池才让侍女们做出来的，毒料包裹在糖衣里。他大喊道：“你可算是醒咯！”凤蝶闻言，往被子里又缩了缩，唇齿间却尝到一点融化陌生的甜。

凤蝶忘却了以前所有的记忆。千雪给了她凤蝶这个名字，将她认为义女。三途蛊从头到尾没一点好处，只有这一点，让凤蝶忘记前尘这一点，还算是件人事。凤蝶初来乍到，不认得人，千雪便总是带着她，王府很大，足够他们绕个好几天。凤蝶见什么都觉得很新奇，却不怎么说话。

千雪让人给她做了新衣裳，又找他王兄要了教书先生教她识字，弄得私生女传闻沸沸扬扬。虽然被罗碧嘲笑，但千雪孤鸣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不是好老师，当然不能误人子弟。只是凤蝶仍很依赖他，千雪孤鸣不得不陪同在侧，把那些在北竞王府里听过的内容再听一遍，十分折磨，不过，这样也好，有了凤蝶，有些事情他就想不起来。

过了几月，凤蝶身上的蛊虫趋于平和，终是可以走长一点的路。千雪早早给温皇去信，只说自己收了一名义女，是三途蛊的宿主。温皇也回信，语句平平，诸如愿为好友效犬马之劳。

千雪不明说，他也不坦白，维系着相当虚假的和平。

凤蝶还小，千雪难得要了马车随行，带着凤蝶踏上前往神蛊峰的路。其实这决定他想了很久，鉴于自己的前车之鉴，把凤蝶送去可能不是个好选择。如果他把凤蝶留在身边，不过是喂点毒物，苗王宫又不是给不起。但三途蛊……无论如何都是个隐患，谁也不知道会否有意外发生。凤蝶已经经历过一次，就不必再经历第二次。千雪孤鸣寄望于温皇的蛊术，或许他研究之后终有解法，就算不能，减轻些毒性也是好的。

本来就不该存在于世的蛊虫，除了破坏没有任何意义的蛊虫，为什么要把它种进人的身躯，为什么要寻求自己驾驭不了的力量。

为什么要为自己不能操纵的东西付出巨大到难以想象的代价。

不明白。想不明白。

那就不用去想。

千雪孤鸣告诉凤蝶，他们会去拜访自己的一位好朋友。他医术高明，可以医治你的病。凤蝶用清亮的眼睛看他，说不上是懂还是没懂，只是牵着他的小手又握紧了几分。

别怕。千雪安慰她。我会常常去看你的。

我们要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凤蝶问他。

那里嘛……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地方，有很多花草，很多蝴蝶，是很漂亮的地方。还有很温柔的姐姐，她叫蝶舞，凤蝶你一定会喜欢她。

那你的好朋友呢？

他……不好说了，总之，应该不是坏人。

凤蝶不太懂，疑惑地看着他。

没关系的。千雪把她抱到马车上。你可是我的女儿，他要是欺负你，我可不会放过他。

相信义父吗？千雪捏捏她的脸。

凤蝶吃痛，眯起一只眼睛，还是点点头。

马车慢慢地走，行过落花满荫。千雪把凤蝶哄睡了，独自驾车前行。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下午，他载着温皇走过这条大路。那时候温皇刚寻了神蛊峰落脚，留在千雪府里的东西蚂蚁搬家似的带过去。他懒得操心，暮春暖洋洋熏人欲睡，厢内他梦过一场春秋。千雪独个儿在外面观赏盛期的泡桐，紫白相间，花繁如云，垂坠的枝条拂过车顶，如同情人温柔双手，触之留香。

如今泡桐依旧，心境却全然不同。那时更年轻的自己在想什么呢？千雪倚在厢门上，也有点发困。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凤蝶一边揉眼睛一边爬出来，抬眼见了大片桐花，不由“呀”了一声，满是惊喜。千雪勒停马匹，抬手掐了一串下来，紫桐花铃铛似的攒成一团。“要戴吗？”他朝凤蝶摇了摇。凤蝶很期待地点头，千雪笨手笨脚地将花束插在她的发辫里。

“不困啦。”千雪摸摸她的脑袋。

凤蝶摇摇头，坐到他身边，似乎是想陪他的样子。她只到千雪腰高，短胳膊短腿，像个小小软软的布娃娃。千雪怕她掉下去，把她搂进怀里，又摸出一颗糖给她含着。马车颠簸，凤蝶趴在他腿上，整个人也上上下下飘了起来。她摸了摸头发，桐花还在，于是小心地拢到一边。千雪轻轻拍着她的背，苍狼小时候他就这么哄他，这一点伎俩对所有小孩都一样管用，凤蝶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有一只很美的蝴蝶，驻足在她发上的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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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1)

29樓發表於: 2021-09-24 21:4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三十二）

大路只到神蛊峰下，再往上是山路，马车难行。

“要爬台阶咯。”千雪对凤蝶说，他把手递给凤蝶，立刻被小手用力握住了。凤蝶还是不太爱说话，牵着他的手一级一级地爬。千雪倒是不急，小孩子多活动是好事，等她玩累了再背她也不迟。

虽然还没完全入伏，但阳光已经变得强烈，凤蝶脸上很快就凝了汗水。千雪停下来带她休息，两人坐在石头上，凤蝶很乖巧地喝水，不声不响的，她这种安静的姿态反而让千雪急躁不起来。这次从苗疆带了很多点心，凤蝶在路上很有节制地吃，所以现在还能剩下几个填肚子。

她是个能照顾好自己的、令人舒心的孩子，在温皇身边应该能过得不错。

“累了吗？”他问道。

凤蝶摇头。

“累了就要说哦。”

凤蝶点头。

千雪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小凤蝶光靠脖子就能跟我说话。”

凤蝶生气了，别过头去。千雪只好抱住她求饶，让她那颗倔强的脑袋回心转意地哄回来。千雪孤鸣相当擅长这一点，无论是苗王、苍狼，还是罗碧、金池，他的挽回很少有不利的时候，他们都很宽容他，不忍心让他失落，所以总会为他退步。凤蝶也不例外。她一回过头，千雪就把小小的花环戴在她头上。她摘下来看了看，星星点点的蓝白色小花，顺着山路一直开到天涯。

“义父。”凤蝶喊他。

千雪摸摸她的头：“我们走吧。”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凤蝶累了，她拽了拽千雪的袖子，轻轻摇头。千雪想小孩果然还是小孩，于是蹲下身示意去背她。凤蝶艰难地环住他的肩膀，要跳起来才能趴到他背上。她好轻。千雪孤鸣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来。习惯了那个人交叉在胸前的手臂，凤蝶抓着他肩膀的拉扯让他好不适应。

“义父……”

“嗯？”

“你的朋友……也会对我好吗？”凤蝶有点忧愁地问道。

千雪想了想，说：“他会医治你，你说好不好。”

“那他也会像这样背着我吗？”

“……不会。”

“不过呢，他可以教你很多其他的东西。有些内容，连义父都未必明白哦。”

“哦。”凤蝶说，听起来不太服气。

“你喜欢被背着吗？”千雪轻轻颠了颠她的身体，听到凤蝶哼唧了一声，“喜欢的话，那我多背背你就是了。”

“那个人很懒，你在那边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饿了困了，不舒服了，你都要说。不开心了，就写信给我，我会马上去看你。”

“义父不能跟我一起留在那边吗？”凤蝶问道。

“不能哦。”千雪孤鸣说道。

凤蝶把脸埋在他肩膀上。

千雪说：“我嘛，喜欢到处走走，老在一个地方，呆不住。等你好一点，我也带你出去玩。”

凤蝶没说话，千雪孤鸣就当她同意了。

他背着凤蝶往上走，见桃李还未落尽，就带着凤蝶在林中看了好一会儿，摘了个毛茸茸的小桃子给凤蝶玩。小孩子睡得多，凤蝶身体也不是很好，没多久就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小桃子。

山谷里的风很清凉，带着初夏时草木的气味。来去无人，走动的声音就特别清楚，仔细听还能分辨出砂石在靴底滚动的声音。

凤蝶的呼吸很平稳，她的心脏有频率地跳动在后背，千雪孤鸣感到安心，一种悠长的宁静轻轻漫过他的心灵。花丛里有蝴蝶在飞，缤纷地点缀，天地似乎也亮丽起来。

但这种好心情只维持到闲云斋。

他们到的时候已算晚，太阳有欲落的兆头。在金红色的光照里头，等待的人竟然不止蝶舞。

还有温皇。

落日掉进山谷，只需扑通一坠，千雪孤鸣的心也一样，蓦地往下一沉。他的笑意在顷刻间消失，同夕阳一起沉没进幽深的阴影里。

凤蝶还在睡，千雪孤鸣把她交给蝶舞。小女孩抱起来轻轻的，像团软软的棉花。完美的蝶舞都有些束手束脚，她变换过几次姿势，确保凤蝶安睡无虞，才向温皇告退，送她去准备好的客房里。

只剩下他们两人。千雪望望天，看看地，想寻出个合适的话题，竟寻不到。这对他来说是少有的，可是这气氛却熟悉得让人恐怖。他的王兄颢穹孤鸣与王嫂希坦，他们之间流动的就是这样相似的一种氛围。在外人面前还好些，隔了一层礼仪的纱，一旦回到内间，揭了那帐幔，便是这股熟悉而沉浓的尴尬。他们谁也不会先开口，各有各的理由，为自己的龃龉或是私心，默不作声地忍受难堪。

他最终还是开口了。

“她就是凤蝶。”

温皇将羽扇的柄贴在手心里，颇有些自得。大概他觉得自己又下一城。

“凤蝶？”他重复道，轻轻一笑，“你又送我蝴蝶了吗？”

“她是我的义女。”千雪孤鸣强调。

“是人，不是蝴蝶。”

温皇懒洋洋地笑，漫不经心：“好吧。”

他闲闲一摇羽扇，忽而笑开，面上笑意浓得能泼洒出来：“反正无事，不如我们今天去赏花如何？”

千雪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用很沉着、很静美的蔚蓝的眸光。任何人被这样的目光看着都会心醉神迷。

这道目光的名字叫理解。

其实千雪早看透他，神蛊温皇只是一层皮，包裹在一副无聊至死的骨架上。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能放弃，所以一次次奔波往来，用所谓的感情维系他的一点生机。

他的苦心，温皇从不领情，因为那不是他需要的东西。千雪孤鸣认识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他早已被荒芜由内而外吞噬。千雪当然知道，他怎会不明白，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消亡在面前，可是他还在希望。

割舍不掉的希望。

温皇不再笑了，他的神情淡漠如冰，通透，却满是寒意。

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他，奇怪的是千雪并不诧异。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这是第一次，他对温皇感到了失望。

不过不要紧。

接下来的十年，他的失望还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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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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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