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20 【縹緲月中心】何德以堪（御清絕x君海棠、卻塵思x縹緲月、赮畢鉢羅x赦天琴箕）28F番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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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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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0樓發表於: 2018-10-13 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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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姐妹与情人VS山雨欲来风满楼

平心而论，缥缈月的剧本和君海棠的一样老套——如果不是更老套的话。缥缈月的剧本融合了金庸、琼瑶和一点欧·亨利，一言以蔽之，有武侠有恋爱没头没尾。故事从女主角入世开始，以女主角视角叙述，到女主角身死结束，不但没有交代男主角的身世之谜，连女主角不惜性命要保护的小叔子的下落和男主角得知死讯的悲伤都吝于着墨。

“如果这个故事还有后续的话大概是什么样子？‘大师’会幡然醒悟吗？”赦天琴箕问。

“不会，我已经想好了。既然他的命运是常伴青灯古佛，那就让他伴去吧，后文他的家人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消失，性格决定命运。”

“有道理。”赦天琴箕点头。一旁的赮毕钵罗明显本来想说“太狠了”，听到未婚妻的评价默默咽了回去。

“对了，你家主宰最近身体和生意都不错吧？”缥缈月想起认识赦天琴箕的机缘，问。

赦天琴箕和赮毕钵罗相视而笑，之后回答她：“是啊，最近大家都来看他，他赶我们回学校回去工作，但他心里可高兴了。你知道……吧？我们中间最小的。”她说了一个缥缈月不记得的名字，但缥缈月下意识地点了头，赦天琴箕划开手机让她看照片，是个很可爱的男孩，中学年纪，“他要转学回这边了，说在那边没人疼，还是要回家上学。”琴箕说完就自顾自地和未婚夫说起了话，把同学晾在了一边。

缥缈月后悔点了头。她想想龙戬家的姻亲关系，心说儒令肯定羡慕。一开始是由赮毕钵罗客串丁男“禄名封”，但他的目光老往琴箕身上跑，表情又太纯洁认真，最后赦天琴箕找同系的弦非心客串了这个角色。排练中弦非心没别的问题，除了听到特别优秀的配乐会走神。

艺术那边的弱水琴姬帮忙配乐，事先看过剧本。她主修也是古琴，和赦天琴箕一时瑜亮，是少见的无论何时提起老师都称呼老师讨论学术称呼先生的学生。她对女主角丈夫给出了一句委婉的评价：“顾随先生有言，爱情会让人变高尚，此言非虚。”

缥缈月知道她是批评丁男直到没力气折腾才真正开始爱女主角而非吹嘘自己爱女主角，但她听到外人如此不留情面地批评她的人物，依然感觉不适。这个时候她只能暗自回想君海棠可以以一般人格权遭受侵害起诉女主角的男主角，来安慰自己丁男待遇不错。
开演前，君海棠细细为缥缈月化妆：“别紧张。”

“紧张的话和你吵完就不紧张了。”缥缈月默背《论语》压惊。

“你别一紧张劈伤清绝了。”君海棠第无数次嘱咐。

“那要看他反应够不够快能不能及时拿琴挡住了。”缥缈月第无数次回答。

沉默片刻，坐在豪华大三角钢琴旁边最后熟悉台词的不了情问：“真的不能让男主角用除了‘负’之外的字眼表达对女主角的心意吗？”

琴箕道：“已经很清楚了。若未动心，安敢言负？”

缥缈月十分赞同。“不能。我已经很紧张了，师兄你不要再给我增加压力。”她语速飞快地回绝。

一旁其他人都默默吞回问题。却尘思和鹤白丁已经上场，缥缈月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念出了第一句台词。

演出大获全胜。落幕时，缥缈月在台上唱了一首《问佛》。她不喜欢任何流行不流行的歌曲，但一次在bilibili上偶然看到一个湿婆和萨蒂的MV用了这首歌曲作为背景，她一下被其中的某些句子打动了。若无情方自在宁为凡尘蝼蚁——萨蒂没有这个勇气，可是缥缈月自认为有。像君海棠说的，不要相信什么“恨不相逢未剃时”，只有恨不相逢未阉时才有几分真诚。她嗓音天然清美动听，上台前在家里练了无数遍，有赦天琴箕在后台伴奏，只要没把琴箕气得夺门而去就是唱得很好。

却尘思在某处望着她。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她整个人浸淫在那目光里。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习惯如此。习惯得仿佛开天辟地以来，她就在那月光般的目光中自由自在。

演出结束。缥缈月往舞台下走的时候惊觉腿软绵绵的，像走在云朵上一样。她还没反应过来，突然一歪。却尘思连忙伸手拉她。

“小心。”事出突然，却尘思怕她摔倒，情急之下多用了三分力气，缥缈月直接歪到了他身上。趁着浓重的妆容遮掩缥缈月干脆依在他身上，口中轻轻地哼着闭幕的歌。却尘思知道她累，温柔地搀着她，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缈月，你今晚真美。”

缥缈月的心跳声一瞬间在耳中放大。她还没说什么，却尘思急急地又补充：“不是，我是说……你一直都很美。”

缥缈月头脑一热，把却尘思按在墙上闭上眼睛吻了上去。她心里想，结婚的时候就让君海棠给化妆，省笔费用买一箱子书作为自己的新婚礼物。

“请问……你是君海棠吗？”

缥缈月没来得及卸妆，两颊绯红地从工作人员通道出来的时候被拦住了。女孩看起来比她小几岁，瘦瘦的，目光怯生生声音也怯生生。缥缈月打量着女孩，想她找君海棠为的是什么。女孩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认不出自己，有些急切地补充了一句：“姐姐，是我啊！”

缥缈月感觉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君海棠的妹妹？她怎么不知道君海棠除了她还有妹妹？但是她不能做一个狭隘之人，于是她一指后台想说君海棠在那里。

“云衣？”可是君海棠先小跑了过来，语气十分惊讶。她以命令的口气吩咐缥缈月赶紧去后台让随便谁帮她卸妆，拉着煅云衣的手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缥缈月盯着她们的背影，想着如果卸妆必定要把口红也卸掉。而她的唇上还留着方才亲吻时温柔的触感。

“缈月？”却尘思以为她因为女孩的事情不高兴，赶紧劝她，“先把妆卸了吧，听说你对有些化妆品过敏？”

缥缈月倒有了决定：“不卸了，我们先回家。”上了出租车她发短信问君海棠回来不回来，心里希望她说不，这样就能和自己的朋友庆祝了。没想到君海棠马上回了短信：晚点和云衣回去，别占我的床。

“缈月，到你家了我先做饭。”却尘思说，“我也没吃晚饭。”

却尘思一说缥缈月才想起来自己为了集中精力连晚饭都没吃，肚子马上咕咕叫起来。她想想厨房里还有吃的，没说去买。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们一眼，问道：“送女朋友回家啊？”

“嗯。”却尘思说。

缥缈月的心飞了起来，她靠在却尘思肩上小憩，把幸福之外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缥缈月是被君海棠吵醒的，确切地说是被厨房里传来的香味诱醒的。她做了一会儿心理斗争，爬起来去了厨房。晚上冰箱里食材不多，缥缈月却尘思加上很快就到了的鹤白丁根本不够分。却尘思要去再买，鹤白丁和缥缈月都嫌麻烦坚决不让，三人分了瓶果汁睡了。

“你妹妹呢？”缥缈月走到君海棠身后悄声问。

“旅馆。她怕生，不肯来。”缥缈月回想云衣，确实是怕生人的样子。“让他俩去儒令房间睡吧，我和你挤。”

缥缈月看着铲下无声翻腾的菜：“你炒这么多干什么？”

“夜宵。晚上家里没剩多少东西，估计你们都没吃饱。”

“太多了，吃不完。”

“吃不完明天早上一热就行。”

缥缈月不太高兴了：“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吃剩菜。”

“有你吃的就不错了。”君海棠低声威胁。她回头看了一眼缥缈月，声音突然拔高：“你没卸妆？卸去！”

“你妹妹叫君云衣？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妹妹？”缥缈月的声音也提高八度。

“什么君云衣妹妹的。她和我在一个孤儿院，没血缘关系，她姓煅。”

缥缈月一愣。鹤白丁的声音适时响起：“猫毛儒，你学中文学疯了吧，半夜嚷什么妹妹妹妹，宝二爷似的。君海棠，你能不能考虑一下睡你家沙发的人的感受，买沙发买个好点的，你又不缺钱。下次半夜才回来先让我们在你床上蹭半晚上觉不好吗？我不嫌你吵醒我。”

却尘思肯定也醒了，虽然他没说话。

“真不嫌被吵醒你哪来这么废话。”缥缈月反驳鹤白丁。君海棠把菜装进盘子端出厨房：“反正都醒了，起来吃夜宵？”

无人反对。

接下来的日子美好得如梦似幻。缥缈月放弃了考研，她和却尘思都够了法定婚龄，想着大学毕业就工作结婚。儒令很生气，父女大吵几次，隐春秋拗不过缥缈月还是默许了二人恋爱。鹤白丁忙时备案出庭闲时继续大聊各种案件。君海棠和御清绝继续半同居，她倒记得每天回家时给缥缈月做晚餐，但缥缈月一星期也见不到她三四次。偶尔能看见煅云衣，清秀的羞怯的女孩站在居民楼附近等君海棠，看到她出现急切而期待地喊一声“姐姐”。

君海棠代炒股的分成少了，鹤白丁很愤怒，多次跳着脚理论。

“没用。我得给云衣生活费，只能从你俩的收益里扣。再多嘴，我再多抽一成。”

君海棠天赋惊人，除了保持中学大学年级第一，上大学后开始小额炒股，不知怎么操作，每月收益都是本金几倍，曾夸口要养缥缈月一辈子。事出反常必有妖，君海棠天赋骇人还没有自杀倾向，缥缈月怀疑她心里有个黑洞。

缥缈月想不到20岁的君海棠能担负起17岁的煅云衣，不情不愿地向却尘思鹤白丁感叹自己将她想得太小人。鹤白丁一口咬定有内幕，却尘思模模糊糊地说君海棠高尚是件好事。

如今回想，初现端倪是君海棠21岁的生日，也是司法考试发榜日。冬天。缥缈月埋头读了一整天十三经注疏，累得7点多就回家睡觉，睡到将近10点电话铃声将她吵醒。她睡觉开勿扰模式，能打通电话的人寥寥无几。

“姐？生日快乐……”缥缈月睡意朦胧地接起电话，以为君海棠要炫耀成绩。

电话那头隐隐传来君海棠的哭声，缥缈月一下清醒了大半，以为君海棠司考挂了。君海棠哭着问妹妹：“皓月，你说我有没有骗过你？你好好想想，从我们认识，我有没有骗过你？”

“说不准，除非你现在还骗着我，不然就是没骗过。”缥缈月诚实地回答。

“我没有骗过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要记住。”君海棠哭着说。

“行。你怎么了，姐……”话音未落，君海棠挂了电话。缥缈月一头雾水，决定倒回去继续睡。

八个小时后，醒来的缥缈月看到消息，君海棠和御清绝分手了。

第二个兆头是第二天，缥缈月和琴箕一起自习时忍不住拐弯抹角提昨天的事。刚拐到御清绝，复习英语的琴箕就说起御清绝在美国已经有了四个学生，据说资质都不差，御清绝给了他们中文名字，分别是思竹调、悲菊音、怨兰曲和慕梅声。四个名字都像烟花，其实只有慕梅声是女孩，她是美国夫妇收养的中国孤儿，养父母十分疼爱。其他三个除了性别男，一概不知。

“他说起慕梅声最多？”缥缈月不悦。

“中心思想是慕梅声不如我。废话。我没问怎么他提慕梅声最多，他是我老师还在我申请学校时帮忙，我不好意思。抱歉，缥缈月。”

“你知道君海棠的学校都完全是自己申请的吗？”

“当真？我以后不让他帮忙了。”

缥缈月说了君海棠分手的消息，各自唏嘘。两个女孩商讨一会儿，都觉得御清绝此人实在有问题，不知道聪明的君海棠当初怎么瞧上了他，分了也罢。

第三个端倪是一通电话，鹤白丁的，不了情住院了，似乎是因为导师隐春秋和人打架，另一方是御清绝，事发地点在鹤白丁上班的大楼下。缥缈月匆匆赶去医院，路上远远看见煅云衣，没打招呼。却尘思拎着水果在医院门口和缥缈月碰头。

“师妹对不起。我真不希望你是从我口中听见这些话，但我更担心谣言会传出去……”

御清绝问不了情儒令是不是和君海棠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古琴大家说得很委婉，他说君海棠一直对比她大很多的家长式男人情有独钟，长期和年长的男人保持关系，御清绝并非第一个，甚至不是第二个。

不了情在闹市和御清绝打了起来。平日温文尔雅的研究生怒发冲冠，凶狠异常。路人一时不敢上去劝。鹤白丁的同事从窗户往下看，认出御清绝的身影告诉了鹤白丁，鹤白丁叫了半个律所的人拉架。御清绝不是中国人，不了情可能吃官司，但御清绝表示愿意和解。

缥缈月气得发抖，叫鹤白丁和却尘思陪她再去把御清绝揍一顿，揍海棠儒令不了情三个人的份。不了情叫住她：“师妹，你觉得这种话会是谁说出来的？”

几天后风言风语已经满城皆知。谣言有各种版本，内容不外乎君海棠小时候就勾引过孤儿院的职工，之后又勾引了这个勾引了那个。君海棠冷静以对，进退有度，但缥缈月见她被学院里的人委婉警告要顾忌隐先生声誉之后脸色苍白。御清绝自从分手就躲着君海棠，有记者问起，也只是深情地说：“无论如何，我永远都是她可以依靠的朋友。”

挚友一词成真，知晓内幕的人无不狠狠呸一声。

山雨轰然而至，也是一个电话。还是鹤白丁的。

“……猫毛儒。”他的声音很怪，明显心神不宁，遮遮掩掩，犹犹豫豫，“君海棠呢？你找找她……不行，我这次真不能告诉你什么事，不是分手，分手我知道你……你快找，再找不着可能就出事了！”最后一句明显失控，似乎是溜出来的，缥缈月隐约能听见那边有人喝道：“鹤白丁你胡说什么！”

缥缈月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怎么了，我姐姐怎么了！鹤白丁，你说！”她对着电话大吼。

鹤白丁搪塞了一句“没什么”居然匆匆挂了电话。缥缈月气炸了，又委屈又担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怒火蒸发，点开电话就要拨回去。这时叮的一声来了短信。

“煅云衣涉嫌故意杀人被捕。死者是她们孤儿院的院长，据说曾强奸幼女多人。按她说的在找君海棠。”

缥缈月花了十几秒确认鹤白丁用的动词就是自己理解的意思。反应过来后她冲下楼梯，先拨通了御清绝的电话：

“御清绝！我姐和不和你在一起！如果不在，你就死定了！”她想这样吼。

然而御清绝一直没有接她电话。打了一个缥缈月不肯浪费时间再打，第二个打给了却尘思。她听见那声温润如故的“缈月”就哭了起来，抽抽搭搭语无伦次地请求他帮自己找到君海棠。

“缈月，缈月，你别担心。我一定把你姐姐找回来。别哭，缈月。”

挂掉却尘思的电话，缥缈月想着与君海棠相识近十年来的一点一滴，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她心中有个黑洞的话是真的。君海棠心中确实有个黑洞追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做，只要能够逃离。

她掏出手机打了第三个电话。

“喂，琴箕吗？如果御清绝向你打听君海棠的事，麻烦你什么都别告诉他，蒙混过去。算我求你了。人情我欠你的。”

最后，缥缈月咬牙拨通了第四个电话。

“爸，我姐出事了……”

缥缈月挂掉隐春秋的电话时，君海棠在倾盆大雨中横穿马路走向湖边。雨幕中汽车尖啸而过直冲向她，离她还有一米时狠狠转向，司机的怒骂破窗而出。

君海棠充耳不闻。她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眼帘和雨幕看着妹妹的男朋友。却尘思向司机道着歉在雨中站定，将另一手中的伞递给君海棠。

君海棠没有接，轻轻笑了起来：

“十年前，你是用这种能力救皓月的吗？”

[ 此帖被宇治芳魂在2021-04-02 22:4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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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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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18-10-13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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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十三&十四、追往事、空惨愁颜

（上）
手机铃声响起之前，却尘思独自待在公寓。他在这里住了九年，起初三年独居，后来和鹤白丁合租。缥缈月爱来玩，可她从来不留宿，她答应了儒令不会夜不归宿。她最重诺言。无论如何任性骄矜，他的缈月从骨子里一直是儒生。

接完电话，却尘思抓起两把雨伞冲出了门，脑海中萦绕着缥缈月的哭声，她说，我姐姐不能有事。

他在学校的湖边找到了君海棠。大雨倾盆，君海棠没拿伞，独自沿着湖漫步。却尘思赶上去把备用伞递给她，君海棠说了声谢谢，没有打开。

却尘思沉默地陪着大姨子漫步，等着她一跳湖就捉住，也等着她的审判。

“你知道多少？”

“吾……”

他不觉用了许多年前的自称。多少年过去了？他走过了多少地方？他料得多少？他知道多少？他知道许多，又一无所知。他知道君海棠的故事，如果他思考，他本可以阻止君海棠身上的悲剧重演。“抱歉。”他说。

“皓月又知道多少？”

“她料到的都是对的。”却尘思说，“你料到的也都是对的。我不知你们怎么……”

“世上只有固定数目的几个故事。”君海棠引用缥缈月爱说的话，豆大的雨滴打在她身上，流进眼角又顺着眼角流出，“我没有变，他没有变，我们的故事也不会变。”

听在却尘思耳中，是“我没有变，她没有变”。他一直欣喜于缈月未变，此刻却悚然心惊。

“你呢？”君海棠抛下伞，定定盯着他。

却尘思也合起伞，任雨水打在身上，苦涩的、冰冷的雨水。“我告诉了缈月……我第一次见面就告诉了她，我不是和尚。我没有骗她。自从还俗离开苦境，我一直在四处找她，入国问禁、入乡随俗……百年来我都没有再留过长发。”

那一天他鼓了很久的勇气，换上费尽力气弄来的曾经的衣衫，戴上假发梳成原来的发型，走进医院，问躺在病床上从采光不好的窗子里想象夕阳和晚霞的少女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缥缈月。”缥缈月被裹在肥大惨白的病号服里，但两颊有红润，漂亮清澈的大眼睛毫不畏惧地注视着却尘思，她说，“但是你可以叫我皓月。”

却尘思心里狠狠一抽。

“我可以叫你缈月吗？”

缥缈月露出嫌弃的神情。却尘思一声“抱歉”几乎脱口而出。

“只有你能这么叫。不准他人效仿。”

却尘思悬着的心放了下去，他再开口，声音哽咽：

“谢谢你……缈月。”

远远有救护车呼啸而过，凄厉的笛声刺穿雨幕。君海棠目光追着声源的方向。终于说：“走吧。”她招手出租车，说了公安局的地址。

煅云衣看到君海棠的时候，眼里的仇恨一下活了起来。她指着君海棠，尖声叫道：“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离开孤儿院，他就不会把目标转向我！如果不是你逃走却一言不发，他早就被抓起来了！你明明已经受到伤害了，他有你就不会再去伤害别人，为什么你不安于命运，为什么还要别人再受伤害？我恨你！”她激动地想冲上前，一旁的武警赶紧抓住她。君海棠神色漠然地听着煅云衣的控诉，仿佛煅云衣说的是和她毫不相干的人、毫不相干的事，又仿佛她的心早已死在了年幼无力自保的年月里。

缥缈月上前，隔着玻璃冷冷地对煅云衣说：“就像你说的，你的不幸就是你的命运，你杀人也是你的命运。我姐姐是受害人，而你，是杀人犯。你就安于你杀人犯的命运吧。”警察连忙打断。

君海棠需要做指控院长强奸幼女的笔录，她一个人跟着刑警进了办公室。刑警担心她的精神状况，选了透明的房间，却尘思鹤白丁缥缈月在外面等。君海棠美丽的面孔依旧毫无表情，鹤白丁在联系所里希望有人能帮个忙，却尘思打给琴箕打听御清绝的下落。

“……搞定。”鹤白丁满头大汗地挂了电话，“道朴亲自出马了，很快带煅云衣去做精神鉴定。”

缥缈月狠狠剜了他一眼，她不想听煅云衣如何。鹤白丁一缩。

“那边家人说煅……嫌疑人是污蔑，请律师还提起了附带民事诉讼。那家有个儿子，今年十五，据说要和母亲一起出庭指控。嫌疑人的律师费谁出？”

缥缈月恶声恶气地问道：“怎么，公理未明，你先想着律师费了？把我卖了够不够？”

鹤白丁拍拍她肩膀：“天义昭彰，公理自明。律师费什么的，是人的标准。听天命还需尽人事，天意弄人看的是天的心思，人事不尽欠的是人的恩情。所长看在儒令和我的面子上不会催，但我们不能就这么欠着。”

“你能有什么面子。”缥缈月略一思索，没好气地说：“找到御清绝了让他出。”

“别什么御清绝了，”鹤白丁用下巴指指君海棠做笔录的房间，“你还是先担心你姐吧。我有同学毕业去所里，抓到卖淫做笔录的时候连几出几入都得说清楚，等下我们先带她去医院找心理医生疏导一下。”

“医院？换成你你愿意现在去医院？”缥缈月拍开鹤白丁的手，“这件事发生之后你以为别人会怎么看君海棠？煅云衣得到的同情可能还多些！”

鹤白丁搔首：“那怎么办，向他家属提起民事诉讼？但我先告诉你，现在人死了，孩子未成年，可能也赔不了多少。”

缥缈月恨不得迁怒这个一肚子法律的法学生，但她也知道这不公平。她希望有个人主持这件事，儒令回国也好，御清绝出现也好。她还年轻，不曾与如此的黑暗对面，她不愿意承认，但确实心里害怕。

却尘思站了起来：“我去接一下御清绝。”

缥缈月立马忘了希望御清绝出现的想法：“你找渣男来干什么！让他滚！”却尘思一时进退两难，鹤白丁拉住缥缈月：“你别这么说，君海棠未必不想见他。”一边示意却尘思快走，却尘思向缥缈月低头致歉，快步走出去了。

“我姐宁可他从新闻上知道这件事！”缥缈月转而怒视鹤白丁，鹤白丁指着她身后说：“笔录完了。”缥缈月一心以为他戏弄自己，正要继续发火，鹤白丁连忙说：“是真的，是真的。”缥缈月妥协地回头，果真君海棠和警察正一前一后走向门口，她赶紧上前。

君海棠走出房间，问警察：“请问我能和我妹妹说几句话吗？”

这个“妹妹”当然不是指缥缈月。在缥缈月的目光中警察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君海棠拉住缥缈月的手走到煅云衣一墙之隔的地方。刚才叫骂的煅云衣此刻看到镇定如常的君海棠要和自己说话却安静了下来，目光中仿佛有畏惧。

君海棠缓缓开口：

“没错，如果我没有离开就不会轮到你受害。”她注视着煅云衣，眸光冰冷，“因此我感谢带我走的我现在的老爸，也感谢那天下午和我打了一架的皓月。”她继续说下去，“我也感谢你杀了他，好让杀人的人不是我。”

她松开缥缈月的手，说了一句“我先回家”，仿佛没看见迎面冲进来的御清绝转身便走。经过御清绝身边时御清绝一把抓住她的手，脸上疼惜沉痛悔恨自责交织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语还休，君海棠甩开他，用尽全力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鹤白丁让却尘思和缥缈月陪御清绝先走，他留下来等道朴所长出现。缥缈月气鼓鼓地被挽着她拖着她的却尘思带着跟在失魂落魄的御清绝后面，平静一点之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遇事居然不如一群二十来岁的学生镇定。她想起一事，脱口问道：“你的琴呢？”见御清绝不知神游何方一声不响，缥缈月好不容易稍微冷却的怒火又炽盛起来，她踹了御清绝一脚，大声重复：“你的琴呢？！”却尘思拦阻不及，微微嗔怪地说：“缈月！”

御清绝被她踹得一踉跄，回过神来，思考许久才说了一个地名，听起来是个半公共场合。却尘思说：“我请琴箕取吧。”缥缈月想说不用管。御清绝默默点头。

缥缈月看他的态度更不爽：“是取是不取？”

“无所谓。”御清绝低声说。他仿佛和君海棠一样灵魂都被抽走了。

“那就别管他，听到没有，却尘思！”缥缈月蛮不讲理地从却尘思手中夺下手机，塞到自己包里。她心内凄怆，御清绝有脸大大方方地悲伤，鹤白丁和却尘思帮着跑前跑后，法律拟制的至亲自己反而什么忙都帮不上。

“缈月，”却尘思也知晓此时劝她无用，只说，“先回家吧。”

君海棠独自走在倾盆大雨的街道上，迎面而过的汽车溅了她一裙子泥水，汽车没有减速呼啸而过，她恍恍惚惚什么都没有说。

缥缈月说过她心里有一个黑洞，将她对生活的欢喜和期待全部吞了下去。她说的没错，君海棠一直想摆脱这个黑洞。她想象缥缈月、像鹤白丁一样有一个热烈的理想义无反顾地追求，也许就能摆脱。而今天它终于追了上来，在她找到追求之前。连君海棠自己也被吞了下去。

孤儿院很小，君海棠因为聪明可爱，在其中最是受宠。院长曾经是个亲切的父亲一般的中年人。那天黑云压城风雨交加，父亲般亲切的人露出了虎狼的面孔，从此君海棠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亮起来。

和缥缈月在街上打了一架被隐春秋找到孤儿院时，君海棠以为自己要进监狱了。她期待进监狱，进监狱他就不能再欺负她。可院长说会有更多的人欺负她，是一个，还是多个？他让她选择。

好在隐春秋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他没有把君海棠送进监狱，而是收养了她和外甥女作伴。他固执己见不听人言，他下了决定，君海棠和缥缈月就得演出他要求的姐妹亲密。缥缈月不屑演，没关系，君海棠可以演。她感激隐春秋，感激他将自己救走，感激他待自己如己出，也感激他收养自己后就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了缥缈月——和她的，伤心之地。

两个小女孩相伴的岁月里，即使关系还没有开始亲厚，朝夕相对，她们互相讲述脑海中的故事。缥缈月的故事磅礴而旖旎，大开大合，每个人物的心理又叙述得细致入微。君海棠从不将故事格局拉大，只将每个人物的一举一动都描绘得栩栩如生。她们的王国叫做苦境，君海棠是女王，缥缈月是高人。她们曾为孰强孰弱争吵不休，最后妥协，缥缈月比君海棠强，君海棠的英雄比缥缈月强。君海棠的英雄比谁都强。

君海棠的英雄比谁都强。

她以为御清绝是她的英雄，但他推开了她。他还不曾知晓她肮脏丑陋的过去就厌弃地推开了她。那就这样吧。君海棠不是非要英雄不可，她才二十岁，有大把的时间和才华，她要像吕碧城那样赚一大笔钱然后逍遥人生，管她肯嫁的男人是不是都已有室，我不需要婚姻。她记得选修课上老师讲道吕碧城谜一般的家财时人人称羡，连缥缈月都附和了两句。但缥缈月附和过后仍然有自己的追求，她的梦想那么明亮、灵魂那么纯净，钱财于衣食无忧的她不过能锦上添花，对于君海棠却如同救命稻草，君海棠不知道在这世上除了把让人羡慕的东西拿到手中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她必须抓住什么，如同抓住渴求已久的光。

家里黑着灯。不管缥缈月回来了没有，都没人会打扰她。君海棠机械地关上门，疲惫地倒在自己的床上，从黑暗的世界进入了黑暗的梦乡。

（中）
缥缈月想起君海棠和御清绝的初识。从美国来的闽南籍著名音乐家莅临，文法学院出了礼仪队。缥缈月心情好，穿着礼服去凑热闹。她踩了几个小时高跟鞋看御清绝弹筝、讲话、给中文系老师摆脸色，心里早骂了他无数遍。待到自由提问环节，缥缈月礼貌地问了问御清绝学琴的契机，御清绝操着闽南语大谈武侠，言白日梦中他是位弦挑天下英豪的琴师。缥缈月赞颂神琴主人的伟大，说写文章的人至多琴挑文君，与弦挑天下英豪的神琴主人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然后因为乐器称呼和御清绝吵了起来。在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时，穿着蓝白裙子的女孩从缥缈月身后冒出，一手搭上她肩膀，对御清绝嫣然一笑。君海棠生就倾国之姿，御清绝当场就把琴与筝与讲座都忘得一干二净。

君海棠按着妹妹肩膀，妩媚一笑：“神琴主人远道来此，君海棠忝为诗以谢。”她咬着不太标准的闽南语吟出几句话：“指掀涛澜天下惊，抚筝百载，清绝吾命。挑弦一曲与谁听，昂首万里，江山无人。”后面有同学拿来笔墨，君海棠拍拍缥缈月，示意你字好你上。缥缈月负气背过头去。御清绝看在眼里只以为她劝二人化干戈为玉帛却被心性高傲的同学回绝。君海棠亲自泼墨执笔，笔走游龙，语笑嫣然：“聊与御先生心目中的神琴主人赔礼，我妹妹给您添麻烦啦！”

“你们是隐春秋的女儿吧？”半晌御清绝只吐出这么一句。

缥缈月记得君海棠的态度也是不屑的。当晚她们走在清凉的夜里，谈起君海棠急中生智生出来的歪诗。君海棠轻蔑地道歪诗配俗人，御清绝一口蛮夷之语也不配平水韵。于是话题转到各种文言蔑称上。她们谈古论今，路灯暗淡，君海棠的眼睛亮得惊人。是她忽略了那过分的光。她热爱生活，眼里总是亮的，忽略了长有三分慵懒的君海棠眸中异样的光。

“喂……爸……我们能行……鹤白丁那边在联系，冲隐无为……我不是说道朴伯伯我是说那个律所，他们接案子……你别回来了……什么到底有没有事，怎么可能没有事，我说没事是有事说有事还是有事反正都有事你耽误正事回来有什么用……”却尘思听到这里赶紧给缥缈月打眼色，情绪失控的缥缈月对着电话又讲了几句，说了句再见挂了电话。她往东边的卧室看了一眼，君海棠背对着众人坐在床上，看都不看御清绝。

不只御清绝，回家后君海棠谁都不理，做笔录时的冷静淡然荡然无存。隐春秋打来电话也不接。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煅云衣的律师费冲隐无为不催缥缈月也不急，何况她清楚自己和君海棠挣的小钱只怕还不够首付。御清绝倒是默默给了她一张卡，写着里面有一百万还能透支五十万，缥缈月动了将一百五十万转到她和君海棠的账户之后还卡的念头，身体的反应却比脑子快，她狠狠扇了御清绝一耳光，将卡扔到他脸上。

换成别人可能从此无颜上隐家门，可御清绝毕竟不同常人，两个小时后就又冒了出来，像导盲犬一样默不作声地跟在君海棠身边。

缥缈月无视了他。缥缈月实在忙得焦头烂额，家里的事情全落在了她肩上上。君海棠的股票她全卖掉了，记者的电话一律挂掉，微信QQ等全部停用，学校也没去。她生怕君海棠想不开，24小时守着。儒令当晚就从缥缈月口中得知了一切，没说回国，但一天五个电话搞得缥缈月烦不胜烦。

律师合同不能再拖。缥缈月看了一眼待在君海棠屋里的御清绝，示意却尘思注意他们，自己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却尘思小声问。

“冲隐无为。”缥缈月说。她本来早忘了鹤白丁律所的大名，这些天随着种种事情冲隐无为律师事务所的本名也浮上了脑海，但缥缈月不愿叫，仿佛是郑重地称呼律师事务所的名字使一切可怖的现在都成为真实。

“你等等，我问龙赮有没有时间送你去。”却尘思拿起手机。

“行。”缥缈月没有反对。她疲惫地坐倒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想几天来的事情。股票，卖了。假，请了。律师费，有了。记者，没完没了。流言，防不胜防。儒令……

隐春秋不苟言笑的老脸出现在她脑海里，此刻竟然无比可亲。

却尘思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杯水，帮她揉太阳穴。

“缈月。龙赮五分钟后到，琴箕和他一起来。路上要是遇见记者，你别应付，交给他们就好。”

缥缈月依在却尘思手上，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她孤高自许，一向没什么朋友，想不到萍水之交的琴箕会在这时伸出援手。却尘思肯定帮她道过谢了。

“小鹤说精神鉴定的结果可以期待。所长很愤怒，很上心。”

“嗯。”道朴所长亲自出马，约等于马到成功。

“媒体的事情交给小鹤，他学法，有经验，你别担心。”却尘思扶着缥缈月让她在自己臂弯躺得舒服些，“龙赮到了我叫你。”

“却尘思，”缥缈月快睡着了，模模糊糊地说，却尘思低下头才听清，“我想儒令了……我们以前太年轻、一无所知，太自以为是了。”

却尘思没说什么，抬手为她挡住阳光。

琴箕陪着缥缈月交钱的工夫，赮毕钵罗和在律所外守株待兔的记者打了一架。交完费赦天琴箕顺手叫了一个律师出去，赮毕钵罗把后续全权委托给他，开车送缥缈月回家。坐在车上缥缈月半天才想起来那是鹤白丁所言暗恋过琴箕的前辈。

“多谢你们。”缥缈月强打精神道谢。

“朋友之间何需言谢。”赦天琴箕很痛快。赮毕钵罗默默点头，一会儿说：“我觉得你们应该告诉隐先生。”

“告诉了。他那个人，说两句话搞得就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

“你回去先休息吧。”琴箕体贴地不再提这件事。

缥缈月确实困得架不住了。和龙赮琴箕告别回家，向却尘思简单交代了一下工作就倒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却尘思沉着地听完，握着她的手。

醒来时缥缈月觉得恍惚。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爸爸妈妈在厨房做饭，弟弟围着她嬉戏。她听见妈妈自豪地说起在国外大学任教的哥哥，又听见自己尖着嗓子教训弟弟不要弄脏新衣服。弟弟说，不会弄脏的。外面有鞭炮的声音响起，落日熔金，她在灿烂的晚霞里隐约看见了新年的烟火。

醒来的时候，却尘思正为她擦干面颊上的泪。缥缈月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却尘思指指门口，用口型说：“儒令。”

缥缈月一愣，跳起来奔向门口。短短的几米一瞬间就可以跨过，但她仿佛跨越了有生以来的所有时光。她隔着猫眼看见了风尘仆仆来不及收拾起表情的隐春秋，心里狠狠一抽。背后有细微的声音响起。缥缈月打开门，看着父亲，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他老了。曾经他仅仅是两鬓斑白，如今他头发花白得厉害。他肩背依旧笔挺，然而眉眼中流露出掩不去的疲态。他身形颀长，小时候缥缈月觉得他顶天立地，如今他高挑的外甥女儿和他面对而立，已经不用他俯身才能直视。缥缈月想起来他已年近花甲。他至今无妻无子，抚养两个养女长大，世界上和他血脉最亲近的人正站在他面前流泪。

隐春秋嘴唇翕动，叹息一声。

缥缈月哽咽着叫道：“爸爸！”

她突然觉得不再害怕了。隐春秋老了，没关系，缥缈月长大了。她会接过他肩头的担子，他所热爱的她也热爱，有朝一日他老去，之后她也老去，总会有人再将这担子从她肩头接过。他所热爱的文化不会断绝，他所心爱的女儿们也会照顾好自己。

但是……她们没能照顾好自己。没能照顾好彼此。

缥缈月想止住眼泪，眼泪却更快地流下来。却尘思的手搭在她肩上。隐春秋毫无敌意的目光在却尘思脸上停留一瞬，越过他向后看去。

君海棠静静走了过来。她说：“爸，你回来啦。”

接着，她对缥缈月说：“皓月，哭什么？我还没哭呢。”

君海棠身后，追出来的御清绝看着相拥而泣的一家人，垂下了眼睛。

煅云衣的案子急剧发酵，几个月后尘埃落定。她被鉴定出了严重的精神疾病，由来已有几年，几度回环最终被确认为不负刑事责任。她目前接受强制医疗。隐春秋走访了数家精神病院，打算担负起她后续治疗的费用。缥缈月颇为不悦，但出奇乖巧，没有一句反对。

君海棠的精神状况不乐观。御清绝陪她去看了精神科医生，诊断结果很模糊。她饭量剧减，人迅速消瘦，隐春秋不在的时候往往一顿饭也不动几下筷子。她不再和原来的同伴来往，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她晚上总是睁着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缥缈月会在半夜听到她的哭声。

病急乱投医，却尘思讲佛理，隐春秋讲经典，赮毕钵罗讲他知道的各种思想，鹤白丁讲法网恢恢恶有恶报，君海棠毫无反应地听着。她还像以前一样翻隐春秋的藏书，人悄无声息地出门游荡，书留在桌子上。她的跟班是御清绝，缥缈月不太担心她走丢，只悄悄把书放回原位以免儒令生气。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君海棠突然说想去看望煅云衣。

缥缈月没有陪君海棠去。却尘思把她和鹤白丁叫到一起，说有话要告诉他们。

（下）
“你没有其他话想对吾说吗？”

“吾，恭祝二位。”

“哈。真是多谢。”

伊人凤冠霞披，严妆盛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灼伤了他的眼睛。他却依然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是她唤住了他，因此他当然应该看着她。而他的怨怒，对着在场的另一个男人，视而不见。即使她不看自己，她心里依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曾几何时，在独孤客、远沧溟、忘潇然的噩耗一一沉淀之后，却尘思无数次想过，假使那天他向她伸出手，结果又会如何？他怨她不肯再信自己、不肯再等自己一瞬，他明明已经……她却匆匆嫁与他人。无法负荷的情感一瞬压下了他的眼帘，而他马上又抬头望着她。他知道她一定哭了。他却无法伸出手。她说：“你走吧。”他低头告辞，本该就此离去，却不能不先抬头深深看她最后一眼。

怨怒发泄在另一个人身上后，他又开始为她辩解。他宁可她在他触手难及的地方安然活着，不愿看她受危而无能为力。怎知即使退一步他的心愿也未能实现，她在他触手难及的地方香消玉殒，而他被其后的一连串噩耗冲击甚至无法好好为她悲伤。佛门救了他的命，儿时是第一次，那时是第二次，佛门要求他报答，他无法离开。他不能不顾，假使他不顾，便不会是她心上的那个人了。

他在鹤白丁墓前喃喃而语，原本不愿睁眼面对挚友已逝的事实，却在提到她的名字时不得不睁开双眼。他见她绫缎为被，耳闻丝竹为奏，一片和似天境。天境里有两个伤心人。今后他的凡情尘思，他不能失去的女人，将永远属于另一个男人，他已经失去她了。杯水释缘，覆水难收，他说道情谊不变，心知纵使情谊不变也无可奈何，或者说，更加无可奈何。他念着绫缎为被，回忆她大红的衣衫，心中已经想到了被翻红浪，却非香冷金猊。黄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他浇下一坛酒，又浇下一坛酒，三坛分别为他们三人，而他将她的一坛酒水浇在死者坟前。

而不久后，看到她重新出现，一怒过后，意识到她脱下嫁衣重着戎装，他甚至有一瞬间的轻松，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他还能唤出那句“好友。”

而他其实早已唤不得好友了。

其后许多年间，却尘思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假若当时缥缈月的婚礼上，他向她伸出手，她握住他的手，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黄云扶日发信给他，必然暗中监视，儒令与道令便在一旁窥伺，假使他们果真执起彼此的手，会不会有希望逃出生天？当时他和赮毕钵罗还算不上朋友，小叔也未曾在暗中守候。假使他们死在当时，会不会父亲因此有所感更加珍惜深微和霄冥？假若他望最后一眼时与她目光相接，他必定会不受控制地向她伸出手，而她必定会握住他的手。如果她肯抬头看他，而非掩面垂泪。

但那一切都过去了，都没有发生。他未向深微和霄冥尽兄长的责任，两个幼弟皆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而在他们之前，缈月已经去世，非但不得入土为安，反而在死后还被玉佛斥为他的尘思。

他不能说什么。她确实是他的尘思，是他未尽也未能尽的世缘。

是父亲将她收殓。他终于见到父亲的时候，叙罢情，父亲突然想起，交给他一串儒链。父亲言这串儒链的主人是霄冥的恩人，女子薄命，死后尸身尚被人操纵奔走。忘潇然将她收殓时，不知如何她总不得安宁，直到忘潇然恍然将这串儒链取下她才终于安息。忘潇然也渐渐知道名为缥缈月的女子尚有一个皓足的称号，是长子的挚友，于是将她的遗物交予长子。

却尘思重新挂上了那串儒链，直到父亲被杀、黑衣跪在他面前要为师傅偿罪的时候，儒链仍在他衣衫上。不动城的战友多少知晓她的故事，有情皆苦，他们注视他的目光掺杂了或多或少的同情、怜悯或戚戚然。他扶起黑衣，从此又摘下儒链，妥善收好，如同等待将它完璧归赵的一天。

这串儒链如今在他手中，呈在缥缈月眼前，穿越无数风霜，在内力的保存下依然如昔。

缥缈月心有所感，轻轻拈起那串儒链，问：“这不是演出的道具吗？你还留着？”

“不是。”却尘思艰难地道，“这是……真的。”

他做好了被朋友和恋人当成神经病的准备。

却尘思讲完，鹤白丁和缥缈月都久久不语。最后鹤白丁喃喃：“原来鹤爷我真这么短命。”

缥缈月安慰他：“我也没命长到哪里去。你看，这辈子你比我大。”

鹤白丁完全没听进去缥缈月的话，发怒道：“我上辈子待的是个什么鬼地方！”随即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却尘思故事中出现的人所犯罪孽，一口气罗列几十个罪名又开始逐个分析量刑。却尘思分到的罪名比较轻，古稀之年有望重见天日。鹤白丁分析了不到十分之一，突然住口，在因为沉默怪异的气氛中认真地看着缥缈月和却尘思。

“对不起。”他说，“我要是没把自己折腾死，你俩也不用受那么多委屈。”

缥缈月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认真地看却尘思：“却尘思，不公平，你发论文多纯粹是因为你活了很多年知道很多真相，论生命前20年的学术，你不如我。”

“呸，你俩一个研究生一个本科生也敢说学术啊？”鹤大律师道。

“我不如你们。”却尘思说，“我不如你们坚强，也不如你们好学。你们的成就都比我高。”

缥缈月道：“天妒英才。”

鹤白丁道：“红颜薄命。”

“有点自知之明，你才不是红颜。”

“我是替你说。有点自知之明，你那点才华根本不可能遭天忌。”

见鹤白丁和缥缈月又要吵起来，却尘思急忙要劝架。他的朋友却突然一左一右将手搭在他肩上，坚定地告诉他：“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

“好友！”却尘思眼眶湿润了，他张开双臂同时拥抱两个朋友。

鹤白丁让他抱了一秒，缥缈月让他抱了三秒，两人一前一后挣出来。鹤白丁说：“秃驴，注意影响。这年头，男的抱女的没啥，男的抱男的不行。要是被人拍下来以为我们在玩3P，我这辈子事业都完蛋了。”缥缈月听到鹤白丁粗俗言语，挣开却尘思要揍他，却尘思连忙又抓住她。

“我对不起你们。”却尘思依旧湿着眼眶说。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但你真对不起猫毛儒。秃驴，你说抱歉太多次了，到底有没有认真对她道过歉？”鹤白丁语气一变，盯着却尘思咄咄逼人起来。有一瞬间却尘思深切体会到了法庭上坐在鹤白丁对面的人的感受。

缥缈月护着却尘思：“你别为难他。他向我道过歉的。”

“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还不认识我们。”

“是我先认识秃驴的！”

“是我！我十三岁……周岁十一岁就认识他了！”缥缈月争论道。是她在医院等着父母和舅舅来接自己的时候。夕阳如流淌的火，树叶上风声萧飒，却尘思踏过无数光阴，来到她身边，听着她的奇思妙想，陪着她谈诗词谈人生。在她的要求下他也谈起自己，他用李商隐的一句诗自况，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缥缈月喜欢义山，她当时便皱起眉头，毫不客气地斥责：“你是什么人，敢自比李商隐？”

后来她情窦初开，怀念那个下午的谈话，为此不知在心里骂了自己多少次。

“这哪里算道歉！就你心疼他，他心里难受就算道歉了？你心里不难受吗？你不比他委屈？他是个男的，你随随便便嫁了人……”鹤白丁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叹了口气，“好，算了，算了就算了。猫毛儒，这辈子你没兄弟，儒令年纪大了，我看你姐夫也不靠谱。以后秃驴再对不起你，我帮你揍他。”

“却尘思他怎么会对不起我？”缥缈月不以为意。

“我只是……”却尘思说。他刚开口就被鹤白丁打断：“不可能。过去的事情不会重演，未来的事情要靠争取。这辈子和你的从前不一样。最简单的地方，猫毛儒从前有姐姐吗？”

“没有。”却尘思说。缥缈月想起姐姐，问了一句，“君海棠以前怎么样？”

鹤白丁笑话了好一会儿被女人迷奸的西武林不败神话，说别人是拜倒在石榴裙下，御清绝简直是一头扎进石榴裙里面去了。缥缈月反驳说按君海棠的剧本神琴主人是在家独居时想起心上人难以自已，之后忘得一干二净大概是某种心理问题。三个人都没正经学过心理学，就此争论不清，嚷嚷着要去龙赮的哥哥龙霞的侠菩提心理咨询室问个清楚。至于海棠是否当真有过幽微可怖的过去，并非当事人的却尘思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了。

“如果是真的，我要向她道歉。”缥缈月叹了口气说，“她那么可怜，我不该欺负她。”

“谁欺负谁？你心肠太好了吧！人家有男朋友出头的！”鹤白丁说。

“我也有男朋友！”缥缈月回敬。

鹤白丁受到打击，强道：“秃驴没能力出头！秃驴你说，我女朋友是谁，我调查一下去追她，省得成天看你们秀恩爱！”

却尘思面露难色：“好友，你刚才也知道了，你死得实在很早……”

缥缈月笑弯了腰。

他们在湖边闹成一团。现在的案子，不久的答辩，未卜的录取，都被远远抛在脑后。甚至接起电话，缥缈月还心情很好地叫了一声“姐夫”。

接着她脸色剧变，掐了电话，以抢劫的势头跳上出租车，把一头雾水的却尘思和鹤白丁扔在身后。

司机认出了她。她们在的城市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最高学府闹出的事情十分钟内就能传遍。司机按捺着好奇心打听着君海棠的案子后续，半真心地感慨小姑娘如何遇上这种禽兽。缥缈月吼了他两句，下车火气还没消，扔给司机钱让他不用找了。司机喊着姑娘零钱，缥缈月充耳不闻，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插进钥匙打开家门。

客厅电扇嗡嗡，其他声音都被掩盖。缥缈月拧着钥匙，心底忍不住地犯上凉意。御清绝被君海棠支走了……君海棠现在只有一个人……君海棠想干什么？缥缈月当然知道君海棠想干什么，只有一种可能。而她自己手里正握着唯一能让君海棠甘愿留在世上的事实，君海棠一直想得到的，她追求了十年，不能还不知道就糊里糊涂放弃生命。

大门打开，厨房门开着，缥缈月的卧室门开着，另一间卧室门关着。那一间卧室，按道理是儒令的卧室，然而儒令鲜少回国，它有时是君海棠的卧室，有时是却尘思和鹤白丁的卧室。卧室里放着隐春秋留在国内的最经典的藏书，姐妹俩为每一本都争吵过一遍。

缥缈月拉开门，用力过度几乎坐倒在地上，和捏着绳子正要伸头的君海棠面面相觑。君海棠意识到有人来，眼圈马上红了。

“我……”反应过来轻生被妹妹抓包，君海棠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不是……我……”

缥缈月喘着气，盯着君海棠什么都不说。君海棠先崩溃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吓到你们，但是……我实在撑不下去了……我……”她大哭起来。

缥缈月站定，稳稳地走了过来，严肃的表情把君海棠吓了一跳。君海棠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床上。缥缈月无意扶她，掏出手机递到她眼前：“抱歉打扰你了，有你的邮件，你先看完再想做什么不迟。”锻云衣犯案后君海棠就没碰过电子设备，申请学校时的邮箱连到了缥缈月手机上。

君海棠没接，仿佛看不懂那简单的英文似的，慢慢看过去，又慢慢看回来，慢慢抬脸看缥缈月。缥缈月深吸一口气，解释道：“你被录取了，被你梦想的学校。”

君海棠依旧怔怔看着缥缈月，缥缈月坚定地看回去。君海棠突然扑过来紧紧拥抱了她。缥缈月被吓了一跳。她听见君海棠的笑声，发自内心的、欢快的笑声，含着一点点哭腔：“太好了……太好了！我从没想过我真会被录取！……太好了！活着太好了！”

“知道就好。”缥缈月难得没把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绳子收起来，扔掉。”

“扔什么！”君海棠麻利地翻上书桌，把绳子从灯座上小心翼翼摘了下来，跑出去打开电闸。缥缈月心里感叹了一句君海棠还是爱她的，不然等她回来看到半死的君海棠贸然扑上去解绳子一定会被120V的家庭电压烤熟。

“扔什么？”另一个声音从门口响起，御清绝以和其身份完全不符的滑稽动作提着十几个购物袋站在门口。当他看清君海棠手里拿着的绳子时几乎要疯了，要不是君海棠先冲上去挂在了他脖子上，他一定会扔掉所有的水果蔬菜零食把绳子夺过来。

君海棠先往御清绝脸上吧唧了一口，动作熟极而流。

“不扔，玩情趣的。”君海棠甜甜地说。

缥缈月长叹了一声，君海棠生龙活虎好是好，可也不好……

御清绝尴尬极了，但还是放下手中所有的袋子抱起了君海棠，把她放在沙发上，回到门口拎东西。君海棠看缥缈月的表情道：“害羞什么，你和却尘思迟早也有想玩情趣的一天的。”

“我很确定不会有那么一天。”

缥缈月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想起了一小时前刚刚听到的故事。那一瞬她有些恍惚，时光荏苒世事沧桑，果真有什么事情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吗？

“若未动心，安能言负？”

[ 此帖被宇治芳魂在2021-10-27 02:0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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