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17 【鶴卻】夜舫聽琴本宣，37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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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shi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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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樓發表於: 2021-03-06 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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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8樓(smine) 的帖子

是噠，首樓有背景前作的連結，可以先看那篇再接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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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21-03-06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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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剧的时候就特别心疼却却，希望他在同人文里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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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樓發表於: 2021-04-28 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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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尷尬的三樓半

這裡曾經是個因為卡文而跳篇寫的樓，現在搬到正確位置，即第五章

[ 此帖被ushiku在2021-09-23 02:2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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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21-04-28 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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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11樓(9871) 的帖子

我也好心疼他！我要給他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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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樓發表於: 2021-05-21 0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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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舫聽琴 3 - 完

以下內容包含很多虛構自編亂寫和正劇不存在的設定

午後豔陽曬著鎮子的西側，像是牽了條亮影指著茶館食舖的街，街尾的那側突兀的紅牆烏瓦，孤僻的蹲在未舖完整的石磚空地邊。紅磚外牆邊撐了個白布棚遮著些水缸木凳，一排排的向著鎮外江河招手。
茶館老舊的木拉門敞著，像是年前才重補了漆，把泛白春紙的紅也吃進了木紋裡。內室六七張桌，和雨棚同側的牆開了扇小窗柵，他倆這下擋在門口，黑壓壓的遮走了光。
一進門右側便見茶館老闆一人在櫃台裡忙煮水，店裡人客只佔兩桌，一桌看似個附近做生意的中年人，在那嗑著瓜子盯著茶壺；另一桌坐著位長衫老人，慢悠悠的喝著茶，桌旁圍了七八個孩童，或是啣著指直勾勾的瞪大眼，或是在旁偷摸摸的探手要拿那老人壓在肘下的醒木。
「老闆，我們兩個人，坐哪？」
卻塵思還呆站在門口端看著店內景況，鶴白丁已踏步上前，和老闆安排起來。

貌近半百的茶館老闆駝著背忽地抬頭，見倆客人來訪趕緊招呼，倚來前台邊朝店裡座位比劃，不時回頭顧著爐上煮著的茶水。

「唉唉兩位公子這裡坐，這裡也可以坐，牆上寫的都有！」
循老闆手指的看去，櫃台前牆上齊齊整整的貼了三排半竹片寫的品名，茶酒小食小點等等的好幾種，看得眼花繚亂。
鶴白丁見卻塵思瞇著眼看了半天，也不知是看了什麼，一個勁盯著那牌子抿了抿嘴，只道他望的那方向多是下酒葷食，左右仔細一張張讀過去，才看到「乾甜果」那三字。
「來一壺酒，一壺茶……這乾甜果有啥？」
「這個……瓜棗核桃、開心果，五六種啊好吃的。」
「行，來一盤。」
打點好了茶酒，兩人各自拉開牆邊的椅凳，隔著桌對著面坐下。一邊的說書老者不知是有意無意，聽聞他倆坐定後才清了清喉嚨，拈了拈長鬚，故作姿態的把肘下的醒木挪到手邊擺來摸去，又從那寬袍袖口裡抖出把折扇，依在腿上敲了兩打聲。圍著的孩子們見這態勢，紛紛或是拉了板凳，或是席地而坐，再不然就和旁邊的搶走半個椅面勉強坐著。
「哼，做作。」
那老者扯來拉去地碰了一堆聲響，吵得鶴白丁有些心煩，撐著臉對卻塵思小聲咕囔了句。
卻塵思才要回話，店老闆就端著一托盤的壺盞杯盤，拖沓著步子踱了過來。
「兩位客倌，您的酒和茶，還有這是乾甜果，慢用，慢用啊。」
「多謝老闆，您一個人忙嗎？」
卻塵思接過裝盛了乾彩紛果的粗陶小盤，順手把酒壺酒盞推向好友，和面露疲態的老闆搭起話。
「唉！我店裡該還有個小二，說今天中元節要去放個水燈祭祖，過了中午就不見人影了！」
「水燈？」
「是啊，客倌是外地人啊？那晚上能去看看，就往上、往破橋那去，看到個小村口就是了。那兒船少，咱們這的人也都去那兒放。」
店老闆往門外隨地比劃，也不知是不是指的江河那方，總之聽來大約是在他倆來時的路上。

「咳咳，老闆！我茶呢？」
說書老者揮扇敲了敲他的桌，對店老闆吆喝著，一旁嗑完瓜子的中年人舉起了茶盞就到嘴邊，瞪了他一眼。
「我說高老丈啊！我這還忙著不說！你上回上上回茶水錢都還沒給我付，怎樣？把這當自己家啦？」
「就這裡幾個人，你是在忙哪裡？我可是從你爸爸那時就在這間茶館說書了！若不是我給你招生意，這破店哪開得下去呀！」
「老闆，結帳！」
中年人忽地擲杯一震，踢椅起身，胡扔了把銅錢在桌上就快步出了店門。
「慢走！唉我祖宗啊你行行好，你這故事現在只能騙騙小孩，這堆小孩是能有什麼生意？」
「這你就不懂，他們長大還會來的！目光要看得長遠呀！」
「隨你隨你！沒茶！」
店老闆說乾了嘴也拗不過這無賴老丈，收走了空桌上的餘茶殘盞，揮了揮手權當逐客令。

「哈哈……」
場面似場鬧劇，看得卻塵思尷尬地啞笑，捏起盤裡一顆乾棗啃著。
「好友為何這樣看吾？」
那被嗑走了皮肉的棗核闔咬在卻塵思的齒間，和細彎的指一齊笑咪咪的勾著閒暇午時。
「無事……就……不常見你吃東西。」
鶴白丁捏了顆開心果，差點把仁做渣碎扔在桌上吞了殼，赫然醒悟換了手，端起杯子發現裡頭竟盛的是茶。
「啊……抱歉，拿錯了。」
卻塵思被面前的好友逗得嘻笑不止，和一旁的孩童笑語融成一片，直至四聲醒木拍案，拍滅了這陣笑聲。

「話說……這……溪水將橋不復回，小舟猶倚短篙開。
交情得似山溪渡，不管風波去又來。」
一首三江小渡入話，意有所指的刻重了交情二字，又嚼了滿口風波來去。
「上回說完……這不傳世的三教名人，道足、皓足，今便說來這最後壓軸一人，修渡雲外清見亂世休容身獨善，一涉紅塵手落失足識者墜無間。」
折扇大骨打響兩聲空點，頓敲迴木起事，兩句彎啞韻言，概給後語定了調。
方在山溪小舟間迷了神，只聽得那後句失足識者墜無間，懸在鼻尖聞香的茶盞停渚了圓劃，金青茶湯斜傾了鏡，推了道波瀾在杯口。
那是在說吾嗎？
只道古來失足常談，又天底下何來如此巧事？卻塵思不以為意，寬了心，將潑盞的茶順入嗓眼，一抹苦韻嚥在喉底，久久才浮上湯尾甘飴。
「……那年佛鄉欲提主事上位，這涉足便不知是何顧忌，再三推辭婉拒眾人勸意，藉口說的都是他那惹禍的師弟……」
「……誰知啊！這回不但護短不成，反倒被那天外異禍遭了道，那是滿城腥風血雨、禍延千里啊！本是該匡扶濟世、救人水火的佛鄉高僧，竟在今回陡一失足，散邪佈亂不說，還落得全境出兵追殺……」

「痛……！」
正淪陷醒木驚聲敲句說語，突地一顆硬子打在了額心，差幾分毫就觸到眉間點光。
只見一顆開心果裂笑了殼，和對面的鶴白丁一起向他呲牙嘻笑。
「哈，開心了。」
卻塵思瞇起眼也不知該怒該笑，鶴白丁伸了手過來，四指罩在他額角，撐著拇指腹揉了揉被乾果砸紅的痕。
「白丁你……這手勁不小啊……」
臉側的溫掩讓卻塵思縮了下肩，嘟囔著啜了杯裡口涼掉的茶。
「都是胡說八道，聽這麼認真做什麼？」
想來這說書老丈大約要說到自己的戲份了，鶴白丁便把卻塵思的話接了，少讓他聽得鬱悶。
「……是他隨口胡謅，還是……江湖上都是這麼傳的？」
卻塵思拉近了椅凳，壓低了聲息問道，雖受點化後的事怎麼傳他們大多沒聽過，可在那之前他是如何被謠傳的，他想鶴白丁多少可能有些耳聞。
「哈，江湖謠傳有幾句能聽的？」
鶴白丁終於坐不住了，踢凳起身就往說書老丈那去。

「這俠菩提點化之緣啊！說善緣是善緣……但對蹈足而言可是魂斷……」
「喂！你說的這話本哪來的！狗屁不通！」
不等說書老丈話聲亢語落地，鶴白丁運起雄渾一掌拍在桌前，霎時方桌四周長凳一張張俱被震離三五尺，碰得滿間桌椅歪斜得七零八落。那老丈一驚一哆嗦，嚇得顧不上闔攏嘴，險些摔下了凳、咬到自己嚼半的舌。
「你你你……！我這、我這話本傳三代了都說是最精彩的……」
老丈縱是經這威嚇，似還僥倖老命尚在，扒扯著臉皮也要回鶴白丁一句。
「無聊！還欠錢？無賴！」
「是你不懂啊！說書這行啊可是……」
「走走走！不好聽！我說的都比你好！說這什麼亂七八糟的給小孩聽？不像話！」

鶴白丁這一吼一鬧，嚇得孩子們都跑了開，有的不知所措愣在一旁大哭，有的不明就理，乘著熱鬧跟著一起鬧喊，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孩子驚慌的左右張望，跑來了卻塵思身前，可在近身時又退了兩步，窩在一旁的桌角邊看著卻塵思。
卻塵思知道好友是想替他出口氣，當知曉分寸，也就沒拉住他，倒是不小心嚇到這些聽故事的孩子們了。正想上前勸住好友，就見那就近盯著他的孩子慌忙跑到自己面前，烏黑的髮梳得光淨，紮了個小馬尾在後頭，驚怕的淚珠在丹鳳細眼裡打轉，像是想讓他來勸勸架可也不知如何開口。
這孩子的眉眼像澆了一杯初茶在卻塵思心頭，他朝憋著泣淚已久的男孩淡暖一笑，起身去把鶴白丁拉回自己桌位。
「好友，可以了，你看不只老丈，連孩子和掌櫃都給你嚇壞了。」
「哪有啊？人家可高興了，是吧？」
鶴白丁轉頭對他身側那倆跳著嘯著，高興到鼻涕都流出來的孩子們應和起來。

儘管如此，鶴白丁還是被卻塵思硬推了回去。
只見那老丈摸了摸鼻子，將那折扇醒木收進了袖袍，竊竊地從店後頭的門灰溜溜的跑了。

「哈哈……大俠啊，這回您幫了大忙啊！謝謝、謝謝啊！」
躲在櫃後的店老闆眼看事已平，連忙擦乾了手上來哈腰道謝，暗幸早些沒給貴客失禮。
「小事。這種滿口胡言的怪人，我看了就生氣。」
店裡其他孩子沒了故事聽，見卻塵思膝上一只白貂在那聞一旁的新朋友，紛紛鬼頭鬼腦的圍了上來，一個個的對那只貂問個沒完。鶴白丁看好友不知不覺的變成孩子們的頭兒，笑著靠在櫃台邊上旁觀，與掌櫃聊起天。

「那老丈總賴在這，聽我爹說啊……實際上也沒人要聽他說書，也不知道什麼臉……真的多謝，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儘管說啊！要不再帶罈酒路上喝？」
掌櫃利索的給鶴白丁遞了壺酒，又提了兩罈擺在邊上。
「呃……好啊，不是，這附近有瓦舍之類的嗎？有沒有哪裡能聽個曲看個戲的？」
「客倌你們這來的真是巧了！有個戲班子每年這時都會巡來這鎮上，這幾天都有戲看，聽說他們樂師還都是京城裡學來的，很有看頭的！」
「那太好了，我那兄弟就喜歡聽曲，我是沒什麼興趣啦……就帶他來玩玩走走的。」
鶴白丁正說著，不自覺的有些心虛，咂了咂嘴舉起酒壺，一口氣乾了壺底。
「大俠，我說你兄弟啊，真的是……唉！文質彬彬、英姿煥發又不失穩重，我看他這模樣這麼……不會是大俠尊夫人扮成男人出來玩吧？」
掌櫃壓低了嗓，遮著嘴一面斜眼偷看正和頑童笑語相談的卻塵思。
「嘿嘿……我兄弟武功在我之上，別被他聽到啊。」
鶴白丁作勢抹頸說這可要命，嬉皮笑臉的回鬧一句。

「這……這，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對了！來來我這啊……」
見來客如此一說，掌櫃打了個哆嗦，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彎腰探進店台內側矮櫃，翻找一會兒提來了一團紙包。
「來！這有二兩茶葉，上好的，看您兄弟是好茶之人，給大俠您二位帶回去喝！有機會再來！」
「哈，老闆客氣了！多謝你的關照，明天再來！」
這下有酒有茶，鶴白丁樂得開，朗聲道謝後抄起茶酒轉身便喊卻塵思離開。
「喂！禿驢，該走了！」
卻塵思聽到這聲禿驢喉頭一哽，圍著他的孩子也都一愣，盯著面前翩翩公子疑惑。
「……好友！至少喊我卻塵思吧！」
這聞聲一去卻塵思便三兩下收好包袱拎起雪兒，拔腿追出茶館外。
「你也不喊我鶴白丁的啊！」
遠遠路上傳來二人鬧聲迴響，這才到門邊想送客的掌櫃聽聞至此，不禁回頭一怔。
「這……卻……卻塵思和鶴白丁不是老丈書說裡的……」
掌櫃摸了摸手上的酒壺，望向方才他倆坐過的那桌。茶酒整整齊齊的喝得精光，盤裡小食也扒得乾淨，看來只是鴻運當頭真遇見高人了，不是什麼白日見鬼。
老闆收了店，叨念著中元節還是別做生意了，首要之務是好好祭拜一下好兄弟。

「你是不是，還挺喜歡小孩的？」
出了茶館，夕暮的橙影步在倆人踩的磚石路頭，遠江上的橋欄杆頂揮光招亮，蕩起一波波映水橘輝。
「好友不才是和孩子玩得很開心嗎？」
地上的影牽著彼此，一格格奔過暖墨石磚，追向將落的橋陽晚夕。好友的灰紫斑影染進他身上的綠淺牙色，像他倆伴命牽扯半生的塵緣。
「剛才看你和那個跑去找你的熟得很，要走了你還不捨人家的樣子。」
「那是……他長得有點像吾師弟。」
卻塵思慢下了步伐，凝望向江上的斑斕橘彩。
看他是陷進了過往，鶴白丁也慢下腳程，隨那西江晚霞自落。
「……你師弟……長什麼樣子啊？」
與耳邊江浪語聲論思良久，鶴白丁才試探地問一句，也不知這話合不合適。
「嗯……髮色烏黑，眼睛細長，墨針般的眼尾……」
和好友有點像。
鶴白丁愣了一下，瞥見劃過他眼角的食指。
「皮膚比好友白一些，頭髮和吾相似的直。」
「呃……確實聽起來……和剛才……那孩子有點……像？」
「或許吧，吾也不是很確定。」
卻塵思回想剛才茶館裡那孩子的模樣，重疊眼前之人，遲疑地收回了手，默聲念著他舊憶裡的明月陰晴圓缺。
「畢竟吾和他分別那時，還不認識好友。」
乍是有一影閃過眼底，可也只是一瞬模糊幽影。
「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久得不記得了。

夕陽的金影忽然漾刺了眼，卻塵思抬手揉了揉眼，揉沒兩下就被鶴白丁拉開，只覺覆繭涼指輕抹開他眼周，赫然突吹上一股重息，逼得卻塵思閉緊了眼。
「嗯，你……睫毛掉了。」
「多……多謝好友。」
看來方才流淚只是眼裡進了異物。卻塵思這麼想著，但牽握的手竟不自覺地攢緊了些。

反算早晨來時的路程，要趕上橋頭觀日嫌晚了。鶴白丁拉著還在那揉眼角的卻塵思，拖上斜長的昏影，悶唱起一首逆水江波。
沉默良久，他還是忍不住開了話，打發走這一陣拐路彎掃的彆腳秋風。
「若是要你找首詩給自己的故事開頭，你會找哪首？」
卻塵思落在兩步後頭，和他交握的指搓來捻去，捏了半晌才答話。
「吾想……十年生死兩茫茫……吧？」
「哈，不太對吧？這不是在說夫妻之情的嗎？」
鶴白丁心道調侃朱陳不該是他專屬的事嗎？怎麼讓卻塵思也學壞了。
才一回眼，就見落走在身後的橙脂玉面上燃點了一道夕燭星影，自眼角延流進耳鬢。
「吾一時……只想到這首。」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行吧。」
都說是挑給他自己的故事開頭，怎麼反而隨口就吟了首合他倆能用的詞做入話？
興許是夕陽曬得臉熱，鶴白丁抹了把臉，嘆這秋老虎真不饒人。

待回到殘樓破橋時，水線遠天只剩了個星火似的光珠，燒了滿西江的橘焰。

倆人邁步踩過敗橋石階，踏上暗朽板木，挨著褪艷紅欄看沉日落江，橋樓外的天早都泛起黯淡的紫雲靛空，似要擁著朱影浸入墨夜。穿橋滄浪盈耳波盪，聽得好似甕中酒鄉翻湧，鶴白丁忍不住撈起腰間方在茶館注滿的酒壺，揚手一敬燒火夕雲，仰頭豪飲。卻塵思看著笑了，只道此影此景正與夢中繁星重相疊上，夜下紅欄對江飲，未覺伴影為知音。若說圓夢，可能此時此刻便足夠。
忽地眼邊泛起黃亮水光，望江一看水上竟漂來一盞盞載著熒白燭火的蓮花紙燈，恍若那一朵朵夏末的蓮含上滿苞的火金姑，送引這愔微光火渡向闊江彼方。
「那邊是在放水燈嗎？」
鶴白丁指向水燈來處，不遠處的林野邊橫豎搭了幾片棧板，幾個人影來來去去，落下一點一點的光推往夜江。
「看來應是下午老闆說的，今日正好是中元節……」
回首見東江流夜寬湧，沉水皎月正圓。
當年名流權貴玩賞風雅之地，如今也只是百姓漁家常日來往所在，已全無舊時風華。若非這滿江水燈，這座破橋在夜裡興許只有沉眠的野花齊聽江夜漫漫。
見卻塵思看水燈看得出神，鶴白丁挪步靠了過去，肩碰著肩隨性提話閒聊。
「嗯……我以前在西邊陲地域那，也和人一起看過這樣放水燈，不過是在七夕放的花燈。」
「花燈？」
「是啊，那裡七夕時，情人會相約一起到水邊放花燈、看花燈。看花燈在河裡漂得越遠，感情就能越長久。」
本想看卻塵思了然會意後，侷促害臊的模樣，未想面前人絲毫不動聲色，映著半臉水燈光火，愣愣地盯著他。
「呃……就是說……我們……」
鶴白丁被盯得渾身尷尬，發覺是不是說錯了話，焦急想解釋但又不知如何說白。
「……好友似乎……從未提過舊事。」
卻塵思沉默半晌，才開口解了此危。
「那是……你沒有問嘛，我想也沒什麼好說的……你想聽嗎？」
知是自己想得太多，鶴白丁連忙定了定神，改口接話。
「好友願說，吾便聽你道來。」
「嗯……真要說，得從我同門師弟說起。」
和卻塵思一樣，他也是記事以來便在道門中，他們那師門高遠在青山間，日課除練武習經，多的是些挑水育林的工作，恍若無甲子的避世山中，師兄弟自是情同手足，無聊時就談起對江湖的嚮往。
那年他師弟犯事，雖不是多熟稔可他總不覺是一人的錯，堅持要掌門再詳查。不出幾句頂撞，他和那不熟的師弟便雙雙被逐出師門踢下了山。
至今鶴白丁仍相信當年他非是胡鬧。
二人就此步入江湖，四處闖蕩亦相互照應，不出幾年便小有俠名流傳，同行者也不再只有他倆人。
一日不知是何緣故，他忽覺師弟態度有異，但不想猜疑，只道是多想。
當夜的襄助正道剿惡之計，竟是殺他之局。

就當是一洩被同逐師門之恨吧。
既已然反目，再細究原因也是無意義，索性他一路隨性而行，不知不覺走到西域邊陲，固想一覽未曾見過的異域風景，連日奔逃卻使他只得徜臥陌土，無處治傷。
西域的風兒果然與中原不一樣，特別的乾暖，夾雜著焚火的香。
醒時只見一陌生女俠與他閒待綠野湖畔，斑斕彩葉窸窣地在粗枝椏頂搓響，揮映著皎潔的月迎他初醒。細問之下知是同來自中原的前輩相救，談起傷勢他卻編了滿口荒唐。前輩自是知曉在心，與他交換了名姓便不再多問。
隔日開始又是二人闖蕩江湖，各探驚奇。
「那……後來又是為何回到中原？」
「這嘛……過了不知道幾年，西域各族打成一片血海，我和前輩因曾其中部族對我們有恩，前往營救……」

前輩與他初來西域時一般，身不由心的徜臥在滾滾漫煙黃沙中，緊握著他的掌心，說還想再回中原。
從此再沒聽過前輩的聲音。

他帶前輩回了故鄉，在那年的中元放了一紙水燈，看猶如當年他倆放過的花燈一般，在墨夜長江裡漂遠。

又過了一陣的隨性日子，聽聞凡村異變，興起前往一探，就此遇上了卻塵思。

「好友……會思念他們嗎？」
「思念自然是難免，但……既已分別，若是有緣便能再見，若再也沒見到，那就是緣盡了。」
一盞盞花燈隨江遠去浸沒夜墨水天，像是把鶴白丁的回憶一紙紙載往深潭，積沉江底。
「緣盡了，思念也是無用了，你說是吧？」
無意深陷過往，鶴白丁坦然對瀟灑一言，卻不料卻塵思突然伸手搭上他擱在欄杆上的手臂。
「吾不想和好友緣盡……」
卻塵思的話音透著微顫，或許是聽聞他故來緣淺，亦或是他的坦然顯得過於淡泊？
「放心啦，一定不會的……」
鶴白丁反手拉起按臂掌心，拉近身畔，就著卻塵思的耳側，乘夜涼夏風，輕道一語慰心。
「畢竟我們如今還在這裡，還在一起不是嗎？」
「是……」
「你要是喜歡，明年我們再來放花燈？」
「好……」
卻塵思凝望著滿目模糊蓮燭光斑，目送最後一盞水燈穿過橋底。他的掌心熱得慌，彷彿與好友齊握了盞燭火在手中。

明月中天綻華，錯落瑩穿漏破的橋頂屋瓦，輕灑在依坐橋邊歇盹的倆人腳邊。這輪終於盈滿的月，方願說起他缺時的舊夜。

「吾之師弟，名喚月明缺……」
鶴白丁悄悄的睜開眼，聽起屬於卻塵思和月明缺的那段故事。

[ 此帖被ushiku在2021-05-21 05:0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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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1-06-27 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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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舫聽琴 4

朝彩薄雲曦微地泛起光亮，劃開西江上的深淺金青，朦朧的罩影在墨黑斷欄外，晨風似輕絲拂面，蘸著江波盈濕拽尾，擾侵了卻塵思眼底的夢浮燈影。
不覺已是晨早，他倆靠著彼此睡了一夜。各自交疊的臂彎雙腿壓得有些僵，才動了動身，和他依著額角睏盹的鶴白丁也醒了過來，兀自靠上卻塵思的頸窩裝睡了一會兒。
直至遠處傳來船夫出港打漁喝響，鶴白丁才張了眼，起身撥著磨亂的側髮互道早聲。
重新繫好卻塵思的髮帶，抓整了自己的辮子，倆人走下橋邊土堤，見了細魚涼水上的倒影，鶴白丁才發覺這是初次與卻塵思這樣靠著頭睡。
畢竟卻塵思原來那個髮型，靠得近一點都會被嗑到。
破軟的水燈紙骨漂堵在堤邊，像是在彼岸載了過乘的念思念想，落得帆沉筏漏，擱在這隔世的橋柱緣下，等那七世後的尾信應諾。
卻塵思撈起那幾盞殘燈，說是紙燈未達彼岸，燒了才能送得思念，鶴白丁也覺得有理，便跟著在岸邊卵石間生了火，在烤火的空檔撈了幾條小魚給雪兒填個肚子，直到烤得彩紙乾了、燒成灰了，火也熄了倆人才離去。
晨早的街鎮洋溢一股暖香，飯食那條街的幾家炊煙炭火，瀰漫了鎮早阡陌，薰過一個個奔走上工的人們。鶴白丁跟卻塵思分了張灑了芝麻的燒餅，權當回凡人的早點填腹，往瓦舍前又先去了下茶館添茶潤口、打聲招呼。
天時尚早，晃了一圈見瓦肆勾欄都沒什麼人，藝人技師也多在排演休息談聊，偶奏一兩樂段、唱三兩句詞，人進人出忙得很。
未到出演時，倆人也不知該去哪，左右環視見一處三層高樓，屋頂邊上卡著排樹蔭，看四下無人注意，一前一後躍上那亮得青紫的烏瓦，坐在樹蔭裡側頭聽著斷斷續續的琴笛鼓瑟，望著鎮外的光江濤流，輕衣上淡淡的繚繞著炭煙餅香。
「運氣真好，出演前的這調音對戲，吾覺得更有意思。」
卻塵思忍不住地又朝下方的瓦肆望了一眼，才坐回枝椏的掩翳裡。
「你猜他們演的會是什麼戲碼？」
「吾也不知有什麼戲，好友你告訴吾吧？」
「嗯，我也不知道這時候有什麼戲碼。」
鶴白丁在屋脊旁倚好了個位子，翹著腿半躺著，任樹影青蓊的在眉間晃移。
「……曲子是挺好聽。」
「好友不飲酒助興？」
見好友坐定了位子，卻塵思挪到他身側，愜自撥弄起鶴白丁額上黏亂的細髮。
「太早了。」
「哈哈，都過早點了不是嗎。」
風來雜歡扯走一曲秋黃的葉，繽紛錯落地灑了鶴白丁滿身，他撥了撥胸前四散的落葉，順走卻塵思腿上那幾片黃褐小翅。
琴曲幽幽聽風而起，續言複段幾回後又奏新樂，奏至高昂曲尾與風長揚和鳴，拖了鳴鐘鯨響似的末音宏嘆，終而收懸成一絲空笛，拋成了一只斷離琴舟的風箏。
「這首曲是真好聽，不知晚點能否聽上這場。」
「我們就一直給他等著，總會聽到的。」
「好友喜歡怎樣的曲式？」

鶴白丁癟著嘴想那些他不知何時何地聽過的琴簫曲歌裡，得他心的是何調，思來想去也說不上什麼曲名，倒也只能悶嘴哼哼。
「嗯……我也不會講……能哼好記的吧？」
畢竟記不得的也不知是不是好聽，這時真恨自己不懂什麼樂器樂理，記不起什麼太複雜的曲。遙想當年他仨碰上御清絕和赦天琴箕，那稱天樂的伏羲神響和閻王三更，他今也不記得是怎麼樣的調。
「我對這不怎麼懂，你和貓毛儒懂得要多一點吧。」
他嘆了氣，伸手勾了勾卻塵思在他額角輕磨的指，心道這等雅興真不是他能聊得上的。
「吾也不知……畢竟吾過去少與好友你們聊這些……」
卻塵思淡淡的回了句，扣起相勾的食指，無心的望過屋脊之上的遠江光粼點點。瓦舍琴聲乍起，他應了音和起調，不過幾個音便跟上了樂，拉著鶴白丁的手隨曲調來回晃悠。
原來卻塵思真這麼喜歡閒歌雅樂？
「……我們早該多談一點的，先前避世這麼多年，日子是都拿來修行了吧。」
卻塵思哼完了曲，自那江水濤濤側轉回眼，怔怔的看著好友，彩葉紛飛間似是皺了下眉心眨了下睫，不知是想到了何事，扶著瓦撐著身，徜躺在青影裡。
「是啊，現在才真得了閒。」
他試著閉上眼，竊竊地抬起夾在倆人身間的手，弓起指輕輕點在鶴白丁的指節上頭。鶴白丁瞥了身旁人一眼，似是享著微風撫睫靜息不言，翹起四指扣下擱在那裝作無意的指，見他沒反應又握緊捏了捏指尖。
「你會想再入世嗎？」
想著這人該不會突然睡著了，鶴白丁隨口問了句，話出口才驚覺，這可問得觸心。
「不了。」
卻塵思睜了眼，攢緊貼在掌下的潤暖骨節，對著畫天的烏枝，輕聲道出他默想多年的決意。
「江湖沒有你，也就沒有吾。」
「但我回來了？」
鶴白丁的眉眼在他湖綠的眸底剪映，他看不清背著天光的好友是何神色，但耳邊的秋涼都在向他輕聲低語，重複著好友的話中意。
「……吾想陪你。」
「我也想陪你，所以閒著也好。」
說罷心中事，卻塵思提眼笑了笑，看身側才難得透露回心底話的好友避開臉，狀若無事的賞著湖光山色，扣在他手裡的指尖還隱隱冒汗。

他很久很久以前曾試過葉笛，不知還記得多少？卻塵思撈走一片落枝的潤葉，雙指夾起貼到嘴邊，愣是硬吹出了幾聲不成曲的直響。響聲引來鶴白丁的觀視，見一個穿得齊整的公子含著片葉子傻吹，逗得他憋不住發笑，捻走那片半濕的葉隨性吹了一段，果不其然讓卻塵思纏著他學，一學就這麼玩走了半日閒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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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5)

16樓發表於: 2021-08-10 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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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舫聽琴 4 - 續1

仲秋分時尚遠，街坊暮燈點起淡夜，紅光斑斑妝點籠江青霄，瓦肆看棚也紛紛打起燈，奏起此起彼落的暖場吆喝，頓時人聲鼎沸，彷彿鎮上的人都聚來了這三五街廓。
鶴白丁拉上卻塵思來回晃了晃，把雪兒揣進他衣襟裡帶緊，免得人潮驚跑了小貂找不回。與他倆白日待的屋房最近的這個看棚是個曲班，搬了滿屋琴鼓笙笛；再往鎮內走去有個唱戲班子、還有做皮影和傀儡戲的，隨手就被塞了好幾張寫了曲目劇碼的傳單，字行邊草草的畫著幾些看起來是配得劇情的小圖。
「好友想看哪些？」
「嗯……」
鶴白丁摸了摸兜裡帶來的錢，想這好歹也是卻塵思不知道多少年來不時替山下大小村落上至講經安神、小至收驚捉賊驅鬼等一點點攢來的，看著身畔歪頭讀字的人就有些不捨。但怎麼說都是出來玩一趟，卻塵思既把這堆孔方兄交給他處理，應是能多找點樂子吧。
「前面轉角的曲班是一定要去的，算上打賞可能……只能再看一段戲吧？」
「……花這麼快嗎？」
卻塵思從龍飛鳳舞的傳單字句裡回了神，低聲挨著問道。
「嗯……我想可以……留點晚上能在客棧睡個好覺？」
鶴白丁被問得有些心虛，五指在衣兜裡撥來點去重新算了一輪，試探的說了下心裡的打算。
只看卻塵思好似慌了神，將要眨上的睫眼晃閃閃了簷下燈燭，沒有應他。
「怎麼了？」
「吾……」
「你還想睡橋上啊？好吧，再坐著睡一晚也行。」
「不是……吾只是想別住客棧比較……比較好。」
卻塵思也說不上來為何提起客棧便覺一陣異樣，分明在記憶裡就提不著什麼怪事痕跡。
「嗯……好吧，我等等和你說件事。」
「何事？」
「晚點再說啦，要是不住客棧的話，咱們還能再看兩場。」
一旁路過個看起來還不及弱冠的孩子，正歡欣鼓舞的宣喊著，隨手又往他倆手上塞了張傳單，鶴白丁登時便研究起來，看這街頭巷尾還有什麼好玩的。
「哈，那吾想多聽一曲，好友也能多看齣戲？」
「說得好像你不想看戲一樣，走了。」
鑼銅喧響敲亮了戲台，鶴白丁抓著卻塵思趕緊三兩步上前卡進人群，佔了個後邊角的凳位，既看得清楚亦不是太擠，坐在呼語歡快的觀眾中靜聲待戲開場。
一疊鏘聲，鑼鼓蹦起梆疊，推盪頭頂著珠翠頭面的衣花小旦執把纖疏拂塵出將，台前一亮便迎一曲逶笛，伴那細唱鶯鶯鼓嘻雀啼，切切踏出婉囀旋步。指上掛那拂塵擺尾拋繞，回身背起了塵絲踏足輕點，彎蹲了腰作狀倒水燒香，捏撚指尖輕煙往袖尖一提，收圓了嗓提音溫唱，訴徜終日寂涼淒寞，除那尊供高佛與左右羅漢巨像，不見他人得尚且說一聲無奈，說得是誰非帶枷受罪，而她又何能顧得其餘三五陌客。
二疊靜聲，峰簫迴起，倏談起奉爹娘命出家守齋念佛，身似稚兒席坐欄邊，不見前唱雅步，但見倩手俏搖，脾玩扭軀跳跺，傾身細數起部本難經，聊落得眠夢間都是幾聲南無佛哆旦哆，恨聲奈何再回嘆半日經頌，唱得滿棚怨鼓唉嗚。
「……玳筵東閣鐘鼓樓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團做不得……」
三疊笛音轉調一揚，反似滑落進了山窩，循那緩歌旦唱漫漫在谷中拖留餘音。

不得笛曲音若何名，卻聽唱詞似曾相識。
「……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
戲唱半闕未了，卻塵思忽然喃喃低語，周圍靜得很卻勝似蚊聲喑噎，鶴白丁沒聽清，傾身側耳覆在他嘴邊，想聽個明白。
「怎麼了？」
鶴白丁搭握上他的肩骨，湊著半張臉在卻塵思鼻尖，近得他不由得縮了頸避退。
「無事……好友……我們……我們可以換場看嗎？」
幕折未罷，卻塵思不好張聲，三言兩語也交代不清。
「我們先出去。」
見此情境，鶴白丁匆匆掏了幾文錢塞給還夾著傳單在臂下，站在門口的打雜孩子做打賞，趕緊拉著卻塵思離開看棚。卻塵思定了定神，跟著急忙低身跨了出去，奔回人潮稀疏的街道上。
「你臉色不對，想到什麼了嗎？」
街坊簷下一盞盞籠影熒紅黃亮，伴著七月風起搖著火光，晃得他倆的影子在路面磚縫裡爬上爬下的撥弄著石板的裂痕。
「非是……換一場就是了。」
話才及口，看鶴白丁那眉宇間化不開的悲喜怒慍又生了結，卻塵思便把話都吞回了心裡。
「還是……那戲讓你覺得尷尬？」
察覺他迴避的神色，鶴白丁自覺的鬆了還抓著的手，尷尬的在衣襬上磨搓，地上他倆的散影也就此分了家。
「吾……回去再和好友說詳細。」
「嗯，行吧。」
卻塵思一時不願多說，他也沒辦法，眼前還是找樂子重要。
轉頭再走前兩步，另一個戲棚裡遠遠看去就見一人飾大將模樣，頭扎兩柄長翎子左晃右搖，漸曲長聲亮笑在幾排之外都如在耳邊。
「三國？」
「好。」
卻塵思微微一笑，牽著鶴白丁進了看棚，側著身避走過滿場叫好觀眾，竊身往牆邊摸索，佔了個視野不差，恰能在邊上觀戲的位置。
「氣口大的人都喜歡戴這種。」
鶴白丁趁著換場鑼響亂聲，挨在卻塵思耳邊，說了那兩根雉雞毛一句。
「哈，好友說赤王嗎？」
「赤王背後還頂著個臉，像他這樣插幾把旗倒是正常多了。」
幾曲說說唱唱，一個時辰二折戲，唱完了個三氣周郎，四五個文武龍套謝了幕，卻塵思接過鶴白丁手上那一半的賞錢，前後跟著打了賞，又看完了一場戲。

街上突然顯得冷清，月色還未攀上十六的夜，只露了半個頭在屋脊上。
卻塵思看著那半片月光看得出神，幾似要往屋頂上奔去。若不是鶴白丁扯了他一把，他都忘了此行所心念的琴聲。
雪兒也被這麼一扯扯了出來，白絨的腦袋抽著粉鼻，鑽出卻塵思的衣襟透透氣。
「再不去聽曲，人家都要打包回家了。」
「好友說得是。」

街尾曲棚旁，拐過轉角便是通向江邊的鎮邊偏徑，與街中央的熱鬧相比顯得冷清，廊下的燈籠都比人家少了一只。
透在街上的曲調未歇，像是一曲尚未終了。卻塵思訥在外頭，見不著能問會兒情況的人，和鶴白丁呆站著聽那首低穩慢音的幽曲，奏了八九節都似未想歇停。
「嗯？兩位客倌愣著幹啥？」
看棚裡突然走出個年輕人，穿著粗布便衣梳著髮髻，拖著個堆雜物的木箱不知要帶去哪裡。
「吾聽這曲未停，冒然入席擔心打擾了……」
「啊！這是我們曲班在曲間歇息時都會安排的獨奏，不用管的，要聽進來就行。」
年輕夥計對他倆擺了擺手示意，徑直走遠了。
聞此言他倆寬了心，席上觀眾不多，位置空得挺多。鶴白丁本要就近跨凳隨坐，不料卻塵思拉著他又往前一些，挑了台前左側的位。
彷彿早預見了一般，台上琴師收指曲罷，把琴桌往左側挪了些，零散其他笛簫箏鼓響鈴依個搬了上來，擺齊了位開始備演。
這個位子，想來琴聲應該特別清楚吧。

竹板搖鈴鋒起了初聲，恍若晚風吹過廊下風鈴，喊那古琴是時該說今夜章話，聽那琴語低低沉言，撥吟四點三弦，啟指輪彈聲聲漸快逐亮，轟然一唱唱了箏鼓齊笙共鳴，鳴息而後又續滴聲彈語，繼說下琴語夜話。
尖音淺唱夾和沉慢深吟說得半刻不歇，偶來幾句清簫軟頌補詞插話，話譜了半面江山川海。江河入海一章激響箏笛入言，幽幽輕哼著春雨淅淅，鏗彈起悶雷琤琤，匯予川水悠長東流綿綿不絕，交穿簫聲山嵐皆不是盡頭，不待那琴山偏息便不是笛揚終樂。
赫然雨笛驟輕，煙簫冷冷笙笙慢息，琴語底旋話結終章，播過三兩沉弦揭箏簫而起，突聞笛似鶯啼宣晨，伴簫羽劃過吹舞青天，和緩琴箏輪奏如清風朗日昇昀，舖滿一片稻薰暖浪光金擺舞，又似白蝶低飛，振翅溜指嬉戲，將那煦英落金都潑進了眼裡。隨拍板陣陣敲響，那光舞稻浪在過耳薰風簫簫中聲搖，在眉睫間的夢影裡收盡這最是一宿好光陰，全然撥進了琴尖弦指中的一口攏花穗纓，捏成了半點片羽吉光，落在聽人眼角心末。
卻塵思張眼又闔了眼，那只煦日下飛舞的白蝶似還在睫眼墜瑩間振翅低飛，飛往他這世依稀最遠的來處。
「有種……懷念的感覺。」
是嗎？
鶴白丁心裡暗問道，卻塵思的嗓子有些呀，不知道他說的懷念是指何時？莫非他們曾經歷過這樣曲風的時代嗎？或是更久之前，在他倆未相識時，在他不知曉的時間裡蕩映他心的音曲？

不管卻塵思想的是什麼，他這手也握得太緊了。

全場就你一人聽得掉淚。
唉，這下該怎麼辦？
「喜歡啊？」
眼畔那面描著淚的側頰搖映著黃影輝紅，似那羊脂黃翡摹刻成的潤廓，瑩瑩滴了珠石水在上頭。兩筆青墨畫眉勾了玉骨，浮抹著淺淺的愁。
「嗯。」
卻塵思輕聲應道，抿了抿嘴不知原是想說什麼。
琴弦落下最後一音，振徹三言被抹靜了息。
「來對了？」
息裡一絲笑意，卻塵思偏了頸，只見籠晃暖影裡，與他相視而樂的輕愜微悅。
「來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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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zn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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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樓發表於: 2021-08-22 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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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老师的鹤却粮好香，文笔细腻优美，充满画面感，我激情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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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shi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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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5)

18樓發表於: 2021-09-09 02:5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夜舫聽琴 4 - 完

曲散音收，旁人紛紛起身打賞離席，就剩他倆還呆坐著。

棚裡夥計也不趕人，台上自顧自地清場收整，那吹笛的老樂師不甘散場似的，擱著兩條腿在台邊晃，繼續翻玩他手上那把竹笛。
「欸！年輕人，怎麼不走啊？」
「啊……我們……」
「嘿，沒聽夠是吧？我看出來了！你們來挺晚的我知道，方才聽著聽著還在那偷哭呢我看出來了！」

「唉！也沒見過幾個年輕人懂了我這我這……再給你們吹一曲！」

老樂師把笛一橫往嚼糊字句的嘴邊一擺，含上吹孔便出連串隨性吹鬧，曲揚如飛雪翩躚，調抑似寒花落泥。旋又巧做花舌點打音拍催舞群雀上青天，振得一地鴻雪飛光，彷彿街裡街外的燈火都脫了掛索，似那無羈的螢蟲流火襲鼓繞梁，照得昏暗的席中恍回昨夜的滿江燈火，燃得聞者心輝熠熠，點著了一盞盞心底的火。卻塵思聽得入迷，擱在膝上的指尖左起右點的跟著節拍輕踏，按捺不住地洋起一股歡快的喜悅，哼哼笑語中瞥見一旁聽著的鶴白丁也點著頭叉著胸，一副比他還愉快的模樣，只差沒上前和老樂師搭肩唱和。
直到曲班都撤完樂器雜具了，喊那顧著吹笛的樂師收工，卻塵思他倆才和老樂師道別離去。
一路走上鎮外偏路，鶴白丁還哼著剛才的曲，和甩著與卻塵思相握的手一樣不見停歇。
「方才那位老樂師，收我們打賞挺開心的。」
「哈，對啊，他怎麼吹我們怎麼樂，當然開心了。」
鶴白丁回了話，又抓緊了拍繼續哼著剛學成的飛雪小曲，不管幾尺之遙的漆墨江水如何叨念著夜有多深，自得其樂得扯著卻塵思蹦來晃去。
「好友喜歡的就是這樣的曲？聽一遍就能哼，哼一遍就能記熟？」
「是啊，還能和你一起哼，多好。」

卻塵思覺得耳根子有些熱，不自在得撥了撥貼頸的髮，跟著悶聲哼曲。
不出多久走到鎮子的港邊，鶴白丁左右看了看，見幾個船夫陸續拉船回港，一艘艘的綁在柱上。
離岸棧最遠那處，有艘小木舟才正要回港，鶴白丁三兩步獨自踩著其他綁妥的船隻上前，對還在賣力撐船入港的船翁大聲招呼。
「老丈！船能不能租一晚啊？」
「可以是可以，但……」
「這個押給你，夠不夠？」
卻塵思跟了上去，沒看清鶴白丁往船翁手裡塞了什麼。
「……唉，行吧，明早可得把船還來啊。」
「那是當然，我東西還要的。」
老丈放下船竿擺了擺手，扶著棧邊木柱上了岸，扶著腰走往鎮裡，不時回頭看他倆外地人究竟有無胡來。

「走吧。」
鶴白丁歡欣的拉著卻塵思上船，自然地握起船竿撐離岸邊，好似對著撐船一事熟稔得很。
「等等……好友你到底押了什麼……」
卻塵思想不明白，除了縮在他衣襟裡熟睡的雪兒之外，他們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能押嗎？即使押雪兒應也沒人願收。
「別管那麼多啦！」
小舟駛出了港，黑墨般的夜照江水推攬著船身盪上江波，鼓浪著水流川行。
鎮上燈火遠得只餘一串熔黏金鏈，映著羽鱗似的層層水漾向著天邊金點漂游。風細得只帶起了一絲搔耳的髮，遠山上的草木都沒了聲息，留這舟骨下的濤浪咕囔著過水划痕。

「好安靜。」
「是吧？」
江心深得撐不到底，鶴白丁綁妥了船竿，搖起槳再往江中駛去。
「只有你和我。」
破橋的巨木黑影又掛上了幕，頂著明鏡皎月，佔遍了這整幅稀雲薄夜，似是擋著不讓月光染白江水，好讓江上遊人靜賞這沉水上的殘燈。卻塵思推平了槳，讓鶴白丁就在此處歇泊。
平闊江水緩緩東流，小舟很快地駛出了破橋的影，月色又急得潑灑光亮，照得他倆頭上肩上都似結了白青的霜。
「……好友方才，要與吾說何事？」
「你說不想去客棧吧？我想可能……和你過去的事有關。」
「哈，又有什麼過去是吾不知，好友知曉的？」
「沒了啦，這是最後一事。」

雨勢在近午時分歇了一陣，緩似細羽銀毫灑落，陡然天色一暗，破瓦頂上的滴雨聲又喧嘩了起來，聲聲巨響恍欲打穿這殘屋敗頂。
寒涼的雨水淹進了他們躲著的裏屋，卻塵思和鶴白丁一人佔著一張破石椅，縮著腳各自窩在一側，只道這雨不知得下到何時。處在這樣無法生火的濕漥，還是別把自己弄濕為上。

「吾覺得……有的事太過巧合。」
卻塵思搓著手心裡的白玉佛珠，虛望著前方，沒頭沒尾的，突來一句結語。
「……你指什麼？」
鶴白丁看了看卻塵思盤在衣襬裡的腳尖，再看看自己擱在石椅邊的濕鞋，循著他的視線望向石磚間的積水旋流，也沒釐清是說何事巧合。

眼前人扭來彎去的左探右盼，好似嘲諷著卻塵思空口信來的異想，雖他意非如此但也弄得他有些惱怒錯愕，可被佛鄉追殺的事由他也不想多說。
「吾是指……無事。」
「你說我遇上你嗎？我也覺得挺巧的。」
鶴白丁撐托著一旁窗框調笑，他當然知道卻塵思說的不是此事，但這笑面和尚總對他喪著臉，他也不願見。
「非是……算了。」
聽聞對面一陣戲言，卻塵思又是耳根一熱又是心底一悶，閉眼吐出一息無奈的輕嘆。
這一切安排推展都太過合理，簡直像一紙書好的棋譜，步步都按圖征子而下，走往既死的終路。
但這棋局是誰排的呢？局中顯然有他、有明缺、有繫羽，可明缺是設局被殺，而繫羽是他長年相知，給他的意見也多是為他設想，反倒是自己的堅持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那設局者又是為何設局？佛鄉首位早已讓出，他如今名聲也威脅不到欲取代他上位的修者，難不成還要他的命？
吾的命有什麼價值嗎？
無親無依，修為平常，與尋常佛鄉修者有什麼不同？
那他周遭的異樣又該當何解？
一切線索大概只能往那村落尋。
「吾想回頭查探那異村。」
「異村？你是說那個突然打成一片，還讓你們佛鄉都上場收拾的小村落嗎？」
「……非是收拾……那是意外……是吾……」
傾濛雨霧間，明缺似又在他眼前嚥了氣。
見卻塵思語焉奏停，鶴白丁擺擺手插了嘴。
「不管怎樣，等你傷好點了我們再去查探，這幾天還是先待著吧。這裡人煙稀少，還能遮風避雨，烤火也不會被發現。」
這說白了都是他門他派的事，作為一介外人最好別過問，這些年他鶴白丁也不是白混了。何況知道的多了只是徒增他的躊躇猶疑，既決定要助卻塵思，眼下最應做的，便是在他養好傷前把人看好。
「我看這裡也不小，既然以前是大戶人家風水肯定也不差，哪天還能請神修個小廟吧，你說呢？」
鶴白丁伸了腳想探地一行，霎時就被濺了一褲管的積水，本欲提功再往水上進，想想又是何必，還是縮回了石椅上。
「好友若是想出言調侃吾，就不必多嘴了。」
「我……說笑的，你別當真。」
卻塵思話裡一沉，沉得像佛寺老鐘的悶響，嚇得鶴白丁趕緊出言補歉，不料與他無心對視上的清綠嚴眸，讓倆人間變得更加尷尬。

「倒是你……還是……別亂跑比較好。」
「吾曉得。」
擔心自己的失言惹人厭壞了事，鶴白丁又補了一句，換來的只是卻塵思悄輕閉眼，語更嚴聲的靜默回覆。
「有什麼事儘管說，我來給大師效勞？」
「……」
卻塵思乍露星目，瞪了他一眼。
「呃……說……說笑的。」
「言重了。」

雨夜吵了整晚昏亂雜夢，靠在這屋角聽那大大小小碰炸珠裂，一會兒換換姿勢一會兒咂咂嘴想那數日未嚐的酒意，不覺也硬是睡到了天亮。

聽雨已歇，睜眼就是空蕩蕩的破屋，石椅上乾乾淨淨的一點水漬也沒有，一旁的地上也不見踏腳雜印。
肯定是那禿驢見雨勢稍小，在他熟睡時溜了。

鶴白丁想他前天那傷要好，少說也得七天半月，不多想便抄起丟著的戒道追出去。

出了村外幾里便聽見一陣遠遠的打鬥聲，循聲而去晃眼就是連環幾道卻塵思那急走的劍光。鶴白丁迴身一避，繞過正圍攻而上的十幾眾僧者，揚起戒道大刀一揮震得在場人無不一驚，暗訝這人是何時來犯？甫未定神又是一陣腿風連掃，迎招格擋一瞬便不見來人蹤影，連卻塵思也一同失了蹤跡。

「不是叫你別亂跑嗎！」
「……與你……何干？」
鶴白丁先是拽著卻塵思跑了一段，嫌跑不快便欺身把人背上，又往下個村頭奔去。卻塵思抓著劍壓著身，愣是把將湧出喉的血吞了回去，好不容易才說完話，推壓著身下的肩想走。
「別亂動！」
「……夠了，放吾下……咳咳……去……」
直衝了一段巔坡，卻塵思一口氣沒憋住，赫然吐了滿身的血污，握不住的愆釋滑落下臂腕，鏗鏘的摔滾在鶴白丁腳邊。
「這種時候跟我說笑？你才言重了。」
鶴白丁不得不停了下來，稍讓卻塵思靠在樹下歇著，替他收起了劍，再往他氣海裡渡進一股真力暫且撐著。
「你……」
「等等……」
不等卻塵思說上話，鶴白丁解下浸染血污的外衣，把乾淨的地方折在外側，拉上衣帶綁好，蓋在卻塵思滲著腥血的左肩那側。
「你身上血跡太顯眼了，披著。」
「……你不也……」
「我衣服黑看不出來，哪像你，等會兒別動也別說話。」
整好了衣衫，鶴白丁又背起卻塵思，壓著他的臉進了前方的村，躲著人潮遍尋起客棧。

「客……客倌好？」
客棧掌櫃看面前道士一臉凶神惡煞，背上背著的人面無血色，不知是死是活，抖著身子應話。
「有沒有房啊？」
「大……大俠這是……」
「路上遇到這姑娘家身體不適，我照顧一下怎麼了？」
「是……是大俠說得是，樓……樓上請……請……」
掌櫃往一旁樓梯一比，那手顫得像不知要指哪個方位，被鶴白丁瞇眼一瞪才赫然想起還該帶個路。
往樓上去的路似無比漫長，掌櫃在前扶著牆走沒兩步就要腿軟，卻塵思挨在鶴白丁身上不敢有動作，不知這傢伙打得是什麼算盤。彷彿走上了好幾個時辰，他倆被帶到最底的廂房，掌櫃怯怯開了門便兩步閃到門邊，隔著門框問道。
「要……要不我……幫您叫個大夫……？」
「不用！好了沒你的事了！」
聽得這句大赦，掌櫃登時一溜煙跑了沒影。

一進房裡，鶴白丁將人放到榻上，上前把窗都關緊門也扣緊，全都上了符咒起了結界後才安心，頹然地坐到卻塵思旁大大鬆了口氣。
「……你倒是蠻橫……遇上你都得順著你……」
方才一波假戲真做直讓卻塵思慌了神，不只沒幹過這樣的勾當，竟還給硬生生安成了個姑娘。
「救人優先，我哪管這麼多。」
鶴白丁起身動了動痠疲的肩臂，環視了下房裡陳設，回身看了眼卻塵思尚是清醒，便出房門去打水。

光看別人忙進忙出的，卻塵思想做點什麼，可一動身，脇下的傷就扯著疼，他已吐了鶴白丁一身的污血，他再動作只怕又要添了麻煩。

昏暗的屋裡讓他腦殼裡沉沉地抽疼，細絲般的一束光針橫在眼前，似那筆直飛來的劍影射在他胸口。
下一刻便是濺血浸目，灑了他一臉的腥熱。

鶴白丁再進房裡時，見卻塵思沾了血污的五指按緊了自己的臉，似要就這狠掌抓刮下滿面的憤恨，撓走堆腦的愧罪。他未曾見過佛者如此失態，趕緊端水上前潑涼了他染血的額角，拉走他扣珠摳目的指壓在了膝下，拿起淨帕沾濕了，一點點的擦去卻塵思圓頰上眼窩裡的黏稠乾血。
臉孔被拭得淨了，卻塵思的模樣也冷靜了些。鶴白丁托起他的腕，掰開緊握的拳，一指指的揉著擦洗，又順走了那條已塗成了紅紋瑪瑙一樣的白玉佛珠串扔進了水裡泡著。
「……我脫你衣服囉？」
停了一會兒，見卻塵思沒搭話，鶴白丁就當他應允了，一件件褪下原屬他的深藍外衣、已然乾硬成褐紅的袈裟和僧衣，終見前夜那口潰扯的劍傷。
「嘶……你忍著點。」
比之前回處理傷創，眼下雖是小有好轉，可未好之處口子開得更大。都怪他剛才拽人跑，應當一開始就直接把人扛走的。
「嗯……」
一滴冷汗滑過耳際滴落在鎖骨窩上，暫緩過卻塵思繃裂的精神，隨而扎骨的疼又竄上了腦門，激得他禁不住得呻吟。
以往他可都是照顧人的那一方啊，這回怎麼就廢了。
朦朧的視影暈著窗縫透進房裡的白晝殘光，鶴白丁在他眼前細慎地為他清著傷，次次輕擦點沾都小心翼翼錯開胸膛的起伏震顫，像是深怕弄疼了他。
吾其實不是這麼怕疼的，卻塵思提了氣要說，莫名地愣是沒講出口。
「前幾天這個傷都還沒好又……你有聽我說話嗎？」
不聞怯疼的低吟，鶴白丁回神看了看卻塵思，見他微微閉目，輕輕蹙眉側頭倚著牆，大概是睡暈去了。
「卻塵思？」
連著輕喊了幾聲，拍了下臉頰都未有回應，鶴白丁趁此時俐落地上好了傷藥並包紮好，解去卻塵思紮滿腦的簪鈿髮帶，給他的雙臂擺了個環著自己的姿勢，好替他換下帶血的衣物。
逕顧著處理傷患，偎身撐著身上人的重，絲毫沒有注意到，側在他頸窩的卻塵思，輕輕地睜開了眼。
正奇怪耳邊的呼息怎時而急淺時而長沉，一抹溫潤水磨突滑上耳邊頷骨，帶起一聲甜癢的吐息。
「不會吧……又來嗎？」
幾刻鐘前還嚴聲與他嗆鬧的落難佛者，眨眼又轉神成前日同他尋歡的媚骨陌客，惱得鶴白丁含慍的眉間鎖得更深，不覺卻塵思的長指已按在其上，描著眉骨上的細劃墨針，旋提著指尖輾轉暈碾。
「好友不喜如此……？」
「這次不上你的當了，給我躺好。」
不等卻塵思說完，鶴白丁起手一掌拍暈了掛在他身上切身欺惑的傷患，扶住癱軟的背脊安放回不甚舒適的床榻上。
多少算是個休息吧。
鶴白丁想著，拉起被褥蓋住卻塵思半裸的身，低頭拉開自己的領子，盤算他倆該怎麼分著穿。
隔日打發了掌櫃，背著被他暫封了靈識的卻塵思四處繞了段路作誘誤，才回返那能掩人耳目的破宅大院。

冬陽曬得額髮間乾暖舒坦，雖夾雜寒風幾許躦著頸側，仍催著眠人再入夢一場。
赫然覺想尚是在逃殺途中，卻塵思驚起了身，只見和煦的金暖光斑簍嵌在素淨的玄色裏衣上，一張深秋夜色半覆在腰下、半裹在倚著石椅熟睡的鶴白丁肩上。抬頭一望，他的幾件衣物懸串在殘瓦的緣影中，迎著北風張揚。
上頭的血跡淡了，裂處也縫齊了。
他也說不準，這個睡歪的道士這樣坐在他一旁，是為分蓋這件外衣，或是為他擋風。
怪不好意思的。
卻塵思揉揉抽痛的腦門，悄悄的起了身，替鶴白丁捂緊了披身的外衣，換回自己那身象牙色的袈裟。
鶴白丁恍惚的睜了會兒眼，看光裡散金的深褐長髮，披在墨黑的衣袍上，唯那玉脂白晰的面龐，點出這殘冬陰日的一朵燦陽。
沒事了就好，鶴白丁夢囈了句，又閉上了眼。

再醒時換他躺在了破石椅上，卻塵思坐在他腿邊，望著破院裡的碎石小塘發愣。
「嗯……你不睡啦？」
「吾睡夠了，多謝好友。」
「嗯……但我還沒。」
鶴白丁作勢倒回椅上，轉頭就要繼續補眠。沒吐兩口氣，便被卻塵思扯著衣袖要他起來。
「吾的……髮飾，在好友手上嗎？」
「……當然啊。」
「……吾現在需要……整理一下。」
卻塵思尋著鶴白丁身上摸探，不知道他藏在哪裡。鶴白丁很是無奈的坐起身，從比甲的內兜裡掏出了個小布包給他。
「能等我拿給你嗎？」
「抱……抱歉，吾想若能自己拿去便不打擾好友……」
「唉，你該不會還想自己綁吧？」
「……這自然是吾自己處理……」
「你又會扯到傷口的，饒了我吧。」
鶴白丁一面打著長長的呵欠一面攤開小布包，扔在卻塵思腿上擱著，便開始梳整起這一把摻過暖金的絲髮。
布包裡除了他的髮飾，還有他慣扣在掌間的白玉佛珠串，不只洗得白淨，還重穿了珠繩，連記子尾結都打得齊整規矩。
「……好友，吾想……吾休息得夠了。」
「喔？所以咧？你要殺回佛鄉了嗎？」
為什麼禿驢會有這麼多頭髮？鶴白丁暗自嘅嘆著，一面與他閒話。
「不是……」
這人為何能替他盤上他習慣的髮式？就連與他同處多年的師弟都用了好幾年才做到，與鶴白丁才認識最多不過一個月光景，他怎麼就會了？卻塵思默想著之後打算，但也被此擾著心神，暗忖他倆這交情何來。
「吾有一處欲往，好友請……請勿跟來。」
「神神祕祕……江湖上高人就沒一個像我這樣直來直往的嗎？」
「……吾是想……獨處。」
「那我站到外面去也行？」
「非那處不行。」
「……行吧，你照顧好自己。」
鶴白丁插上最後一組簪子，拍了拍卻塵思的肩。
「……多謝好友關心。」
卻塵思頓覺如此將他推遠，是否有些絕情。
可與他牽連也未必是好事，不如早點分道揚鑣。
「我偷跟著你也不知道。」
「你！……隨你吧。」
方才還替他擔憂，看來這道士是好自討苦吃，要與他賠進來了。
「別打擾吾便是。」
儘管鶴白丁待他如此，他仍覺祭月崖該僅是他與明缺之所，未想讓他人擾明缺安寧。
畢竟鶴白丁也不曾與明缺結識，除他這位不稱職的師兄之外，又有誰會悼念明缺呢？

幸是當年他曾跟上祭月崖，幸是他猶記此處，多年以後才能再回到這處找到卻塵思。
更甚著，若不是月明缺這事，他倆這輩子也不知能否相遇？鶴白丁總覺這麼想不太厚道，只能安慰道是上天憐寂，要讓卻塵思一直有人陪吧。
那這空缺的幾百年，難不成是懲他弒友嗎？蒼天啊，過分了吧。
「後來的事你記得吧？繫羽沉舟在祭月崖那找上你，一同回了那村落，我們也在那遇上了俠菩提，從此受點化成三足。」
鶴白丁說完了往事，急需潤嗓似的擰開酒葫蘆，就嘴飲了一陣。
「……後面這些吾記得，但好友說的客棧和破院吾都……沒什麼印象。」
咕咚的轉水聲喊著卻塵思回神，月色裡的遠山一群群的盯著他，問他還記得當年的多少緣起緣落。
「在好友與吾說之前，吾一直以為，吾睡在好友腿上，醒來便被塞了個熱包子的事是場夢。」
此時真不知是應感歡欣，或是該感到愧欠。
歡欣的是好友待他的好皆非幻夢，愧欠的亦是他竟將此些事妄做虛然。
「原來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等不著卻塵思的下一句話，鶴白丁撫過他略微抽聳的背脊，靜巧的相靠在耳邊。

「……吾覺得有些不公平。」
「怎麼說？」
「你不知但吾知的事也不少，吾要說給你聽。」
「盡說吧。」
鶴白丁擺好手正襟危坐，他也好奇在他離去之後，這江湖又是怎麼的風起雲湧。
可等船又漂了老遠，也不見卻塵思開口。
「怎麼不說話？」
「……想想盡是不愉快的事，不說也罷。」
「你不說，我不就無從知曉了。」
「不然……好友想知道何事，直接問吧？」
卻塵思終於抬起了臉，只見皎月裡他一抹輕笑，卻掩不住眉間的那股惆悵。
「那……你在那之後，有沒有被我們道門為難？」
「……有。」
清朗的劍眉畫尾伴著漾笑的嘴角淺淺抽了兩下，隨即頹落在一塊，憋不住的泣淚中強擠出了個應字。
「苦境一時興風滅佛，怪罪下來自是落在吾名上……」
「我……真的很對不起你，這都是我一手造成。」
「不怪好友……若非是異識……」
「畢竟一開始……一開始私吞三教本源的謠言就是我起的頭……」
卻塵思心上突然一冷，搭著鶴白丁的肩，拉著人往船舷邊望向深黑的江底。
「……好友，你說……這江水會有多深？」
「等……等一下！船會翻……」
鶴白丁慌張地雙手扣住了愈傾的船板，然肩上那掌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沒了辦法只好探腳一勾，勾翻壓在身上的臂，翻得倆人雙雙倒了身，撞得船身左右搖來晃去，才總算又平穩的漂在夜江月影中。
這一番打鬧讓卻塵思也鬆了念，隨意的點著後來事說予好友聽。
「後來九輪天入侵，方知罪念不過是九輪天勢力之一，光一方都如此折騰，吾實在是……」
宛若一時卡住了嗓，卻塵思自嘲的笑了笑，這些過往難道不是早該放下了嗎？竟又說不出話來。
「……實在是將自己看得忒重了。」
或是將世道看得太輕了？
可他又怎麼能視而不見呢？
「……吾與正道齊力抗禍之時，還是會不時想起好友，希望好友就在吾身邊……」
卻塵思抿了抿嘴，抬眼偷瞥了下鶴白丁的反應。
鶴白丁也抿了下嘴，侷促的搓著自己的膝，突地伸過來握住了卻塵思的手。
船底的水波像是聽見了卻塵思喉裡管不住的笑，打上了船緣幫腔。
「雖是這樣說，日子久了，吾也習慣了。」
人本孤身，既言緣歇，他又能如何呢？
「有一事好友應不知，不動城是素賢人所創，麒麟星便是素賢人，道門雙秀也在其中。」
「什……哈哈哈……正道果然還是素賢人最能行。」
「在九輪天平息以後，幽都之禍再起，吾也加入了不動城。」
「真的？那你戴什麼面具？」
「吾沒有異譜能戴，可惜了。」
「嘖，真的可惜了，我覺得你戴個狐狸的面具還挺適合。」
說來這挑尾的眼和這嘴角的笑，還真與畫卷上那狐媚精怪有些神似。即便月光黯淡不辨顏色，他也摸得出這五官上的欣悅。

鶴白丁摩挲在眼角的指讓卻塵思想起了什麼，晃過腦盤問起來。
「好友方才究竟……押了何物？」
「就這個。」
鶴白丁拉了拉卻塵思腰上的淺白玉珮，原是和他一對的。
「……這是真玉嗎？」
「我想應該不是，只是以前碰巧撿到的一顆漂亮的石頭。我看它顏色一半淺一半深，正好能分磨成一組太極。」
卻塵思翻過玉佩，十指並用地反覆摸著打磨得光滑的半側陽魚，掂在掌中琢磨。
「……你不喜歡太極嗎？」
「……不喜歡好友沒早和吾說。」
前些天出門前，他還在嘟囔著鶴白丁何必給他掛這個，只道是偽裝成遊玩的公子這樣更像點。
不曾想過還有如此定情一樣的意思在。
「為何不讓吾拿黑的那邊呢？」
「白的和你衣服比較襯。」
「這……既說識與根塵皆因無明之所幻化，吾當以所悟淨圓覺心，好友之名既從無色，應拿白側，吾拿黑的不更適合？」
「……這都要跟我辯？」
「哈哈……」
「別笑了，喜歡就都是你的。」
沒想到卻塵思張口又來一串長辯，鶴白丁嘆了口氣，和他握著那只陽魚，不覺地印上了彼此的額心。
「何以讓好友待吾如此？」
「哪有為什麼，就因為我喜歡你。」
「……好友說話……真直白。」
「誰像你拐彎抹角，扯一大堆的理還不是同樣的意思。」
這一聊下來，鶴白丁被鬧得沒意思，賭氣得在卻塵思的眼窩邊蓋章似的親了下，自個兒對著船板找好撐頭，仰身躺在船裡，拍了拍一旁沒剩多少的空位。
「躺下來，我想租船是為了這個。」
倆人硬是擠了擠，船隻抗議似的晃搖了幾分。
銀黃光月沉入了破橋的影，融滿西江的光浪，流瀉過橋底墩柱，接湧遍天的星斗。

清風劃過鼻尖糊影，說這月色退下了夜空，才見得漫漫星點斑斕。
「……夜沐星斗，江濤湧浪。」
鶴白丁聽著江浪，淡淡的對身旁人道。
「宿傾河當落隕，澐穿水而無跡。」
「……對不上啊？」
「哈，好友沒聽明白？」
卻塵思扭身挪了挪，湊近鶴白丁耳邊。
「吾是想說那繁星濤浪，皆源自這江河湖海，雖終將溶消無影，但你我都曾見他們在此燦爛宏唱。」
往日持珠的指向鶴白丁眼尖比了比，又指向心口。
「如那一朵空谷凡花盛開的時間。」
「如同你知道我來過。」
天色暗得不見五指，船舷擋著西落的月，卻塵思看不清鶴白丁的眼，只覺他嘴上動了動。
赫然眼側捂來一掌，勻過了濡染星淚的頰。
「哭什麼啊，夜深就傷感了嗎？」
「……好友這話……太重了……」
若說今夜只得記一事，若來日又將循話回憶，卻塵思只望記得這額心上的溫涼相依，留他一縷星點相尋。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