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7【三絃】1~15(完)，14F﹝BY十羽﹞| 琅琊文庫|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1.07【三絃】1~15(完)，14F﹝BY十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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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紫寧

天風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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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72)

10樓發表於: 2006-01-05 0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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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oon／時間的彼岸。

門把喀啦一聲被轉開。當她從報紙後探出頭，從門外走進來的不是情人，而是一隻怯生生的小貓咪。

「蝴蝶……我可以請問這是怎麼回事嗎？」他說有事出門一趟，結果就是帶了隻小貓咪回來？公孫月放下副刊版，小心翼翼用雙手捧起在地板上跌跌撞撞的小貓；牠還沒滿月吧，新生的絨毛倒已讓牠看起來毛茸茸圓滾滾的，睜著無辜的大眼睛與她四目相對。

柔軟發亮的淡金色細毛，半空中微微搖晃的尾巴，還有那雙右藍左褐的陰陽眼，更有甚者，和蝴蝶一樣的招牌媳婦臉——總結，好可愛，而且和他相似度超高的一隻貓——不過，到底哪來的？

情人隨後進門，右手提了一大袋、大概是貓砂一類的東西，關上大門，暫時將塑膠袋擱置在一旁，他往後摔進舒服的沙發上伸了個懶腰，「牠叫小Ｃ，是那個時候我和無遺一起照顧的波斯貓最近生的小貓咪之一。伯母問我想不想收養一隻，我就把小C接回來了。」

「小Ｃ和你很像啊。」她微笑，指尖輕搔蜷伏在她腿上但不怎麼安分的小Ｃ，後者回應了她的安撫，發出了舒服愉悅的呼嚕聲，瞇著眼睛，顯然十分享受被寵愛的感覺，小小的貓爪有一搭沒一搭在空中揮舞，試圖攀上她的食指。

「奇怪了，為什麼妳和無遺第一時間的反應都一樣呢？」結果總是愛屋及烏，他可以預料自己到後來八成也會開始縱容起小Ｃ，起碼從以前的經驗來看是如此。沐洹洄順手從袋裡摸出逗貓棒，索性湊到公孫月身邊陪小Ｃ嬉鬧。

接下來的幾日，完全得以證明她的判斷是成立的。

儘管在他費心教導之下小Ｃ嚴守分寸，不過終究是好奇心旺盛又喜歡撒嬌的小貓咪，只要見到他們，習慣性牠便會靠過來巴在腳邊磨蹭耍賴，總要蹲下來陪牠玩一陣才肯乖乖走開到其他角落去探險——尤其黏她黏得特別兇，愛玩又愛撒嬌並且黏人的個性非常足以和某人相比。

「唔……小Ｃ呢？」她含糊地問，情人的唇吻此際正幽幽地從她的頸側來到鎖骨，點燃交纏的高溫。床頭櫃旁的檯燈還亮著，於他散落在她胸前的柔長金髮上糝落些許細碎的光點瀲灩，如夢似幻，她垂下眼，無語的溫存在身軀纏綿間縈繞。

「起居室。……放心，我關門了。」所以搗蛋鬼來攪局的機率是零。最近月總是忙於工作，理所當然冷落了他，總是讓他有點不平衡；點燃高溫的大掌緩緩探向情人浴袍腰帶上的結，深吻未止，他們的氣息在交纏裡沸騰。

唇吻相接的空檔裡，她笑了，揶揄地。「你知道嗎？你和小Ｃ真的很像。」

「欸，不要拿我和小Ｃ相比。」他稍微停下動作，一雙漂亮的眼睛賭氣似地凝視著她〔雖然還是深情款款的比重比較大〕，語氣有些微任性似的埋怨：「從以前我就一直很莫名奇妙，我和小Ｃ到底哪裡像啊？小Ｃ只是還沒滿月的小貓咪，和我層次有差的耶。」

「你明明是在吃小Ｃ的醋吧？」無聲無息鬆開腰帶探進浴袍裡的手輕輕撫過纖細腰身令她一陣顫慄，長指柔柔地撫過他清秀俊逸的臉龐，她唇邊的笑意並沒有因此縮減，「第一，你的眼睛和小Ｃ相比之下再清楚不過，而且最重點是你們都很．黏．人！」

「喲，這種事情也是建立在雙方甘願的原則上。」原先停留在他頰畔的手悄悄往下，繼續解開他第四顆襯衫鈕扣，再度挑起焦灼的呼吸，持續方才未竟的溫柔；她的身上存在一種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抗拒的魅力，看著身下優雅慵懶身軀為他伸展魅然誘人的一面，他很難不著迷。

雙方甘願的原則？虧你說的出口，意思就是她自己也有責任了？心裡多少有點啼笑皆非，然而每碰到這種問題她習慣上是隨他去〔反正積非成是，有時候也不無道理〕，她並不否認隨時有一副胸懷隨時為自己敞開的確安心踏實。

她其實喜歡這種情人間親暱的時刻，彷彿在此際，他們都與平常時候有所不同。她攀著情人的頸項，聽他的輕聲呢喃或低喘；聽得清也好聽不清也罷其實那對她而言並不重要，他想對她說些什麼她都知道。

不外就是……

筆記型電腦已經在桌上睡去，螢保程式寫紅色的丹楓在枝椏間豔色不遜春日繁花。

將扶手椅轉了個方向，構築在岩崖上的陽臺隨意俯瞰所能見到的大多是山下蔚藍深邃的地中海，波瀾不興，只是極目一片簡單純淨的藍，與那片天空又是截然不同的風貌。挾帶清爽鹽味的海風徐徐，撲面滿是潮濕的沁涼。

透過敞開的落地窗，清幽的海風飄忽地掠過陽臺盈滿琴房；鋼琴清脆悠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章袤安靜微笑的神情與他指尖親吻琴鍵所流洩出的旋律同等舒緩，他坐在鋼琴前的神情總是特別不一樣，少了冷冽多了溫柔。

他很專心。公孫月回首，沉默凝望專注於演奏的他，心裡明白。那一如他面對情人的表情，平日內斂壓抑的情感在他練琴的時候解放，於是他面前的鋼琴就如同是他的情人，有些低微深沉的絮語潛藏在琴聲之後，靜待知音來尋。

一曲落定，她擺脫無精打采的姿態，自衣架上勾起牛仔外套，『章袤，走吧。難得可以躲到南法這麼偏僻的地方來，去外頭逛逛、吹吹海風，也比待在巴黎時一天到晚到Coffee Shop進進出出有趣。』

一聲口哨，原本窩在陽臺角落享受日光的藍斯很快自動捱近他身邊，章袤隨手拾起頸鍊扣在牠的項圈上，隨即離開房間；出了建在崖頂的旅館，蜿蜒的山靜小道上行者不多，街道洋溢著靜謐緩慢的氣息一如揮散不去的海的味道，縱使這裡是依山而建的山城。

有點像是海拔高了一點的某個愛琴海小島，遺世獨立。

『這裡的氣氛和生活步調，和瑞典很像。』

在街上漫步，一路不時有居民對他們微笑。嗅不到匆促忙碌也捉不著緊張焦慮，時間好似能在這裡的安寧中暫停，在這裡可以很容易地定下心來放鬆自己〔姑且不論放鬆以後他們正視到什麼〕，坦白說，看多了繁忙步調的他們一致貪戀著這種悠哉僻靜。

因應她的沮喪，他前幾日默默地開車載了四姊到南法來散心。不必她表明，他也知道四姐又像兩年前那般走進低潮，甚至更勝從前，然而，他僅是說：『四姊，不要再逞強了。妳需要一個人可以依靠。』

縱使在那個囂然的金髮青年出現以後，他全然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仍是自己？

逞強？縱使她對這字詞並不熟悉，此際她必須承認。

『走一趟中東，不用太久，或許我們就會發現自己遠不若外表所示的那麼堅強。』幽靜邊遠的山崖一隅，連海浪破碎的聲音都顯得微弱；她倚在他胸前，掌心貼著他的手背。『在那裡，你永遠不知道自己下一秒可以抓住什麼。認清自己的軟弱以後，漂泊流浪的美麗瀟灑也不復存在。』

『四姊，每一個人都有弱點。妳我都不例外，所有人都不例外。』這點他從不諱言，最近猶以在四姊與那金髮青年的身上得到印證；聞言，她的沉默比海更深，屹立如臨海的高崖瀕危不動，儘管她的心早已落海，在滄浪裡載浮載沉，冰冷得不留餘地。

『但是當你失去的是你所憑藉的價值觀，你就不能這麼輕描淡寫了。』她凝眸更向遠方，在一片無垠蒼藍之中跌入遙遙迢迢的追憶，『記得最後一張照片吧，其實是另一個殺手拍的；我們的目標相同，結果他聳聳肩，將扣扳機的機會讓給我。』

『嗯，所以？』

『他只告訴我一句話。』她微笑，現下俯瞰的姿態令她想起當時在破敗灰暗、彈痕累累的水泥牆間架槍等待的情景；那人好玩似地揀起她暫留在一旁的數位相機，閃光燈在暗夜沉寂無人的街道間劃開尖銳的光亮如同戰地裡倏然炸開的照明彈，然後與流星同樣一閃即逝。

『他說，不論妳宰的是功德圓滿的聖人還是十惡不赦的王八蛋，一樣都是殺人。』

她沉默了會，沒有接出下文——「既然都是殺人，就不要自命清高；除非妳可以否認妳手上沾的不是血腥！」——大部分的世人只會看見妳殺了人，而不會看見妳殺的是什麼人。然而，當時她說，她並不在乎。

『不過，我想，決定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就已不再介意世俗的目光。重點在於，我學會了寬恕；儘管我不重視他人怎麼看我，但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她抬起手，在海風的包圍中猶豫不決，終究欲動而未動，最終甸甸的放下。

『我不在乎。』在她耳畔低語，章袤垂下眼，明顯感到她一陣愣怔。『四姊，只要妳問心無愧，我不在乎。』

是的，表面上再怎麼瀟灑，她的心中仍有芥蒂；她沒有勇氣承認在章袤面前，她變得愈來愈徬徨。她扶額，無語地掙脫他的懷抱往來時路回溯，『從日本回來後我一直失眠。不知道遠離巴黎，遠離那些回憶……可不可以還我安穩的一覺？我不奢求有夢。』

『四姊，妳還記得我們的承諾嗎？』
『——If you need a shoulder to rely on，I'll always be with you．』

他輕輕地按著她的肩，以一種不容質疑的堅定，將該說的都寄託在眼神裡；她聽任沉默蔓延，疲憊模糊了視線，她只是握住他的手緩緩從自己肩上移開，而後起步，背影滄然。她還能對他說什麼？為什麼她如今一旦凝視他的背影，便即失去從前的寵溺與柔和，只是愈來愈痛苦？

她不懂，然而知道為什麼自己不希望懂。

他望著空盪的掌心，一陣失落如浪潮湧上，但他沒被淹沒。

面對不堪回首的過去，妳釋然面對也好；懦弱逃避也罷。妳要面對，責難我與妳一同承接；妳要逃離，我陪妳一起尋找——總會有個真正適合的歸宿，默默等待他們前往。

起碼，當他守護著沉沉睡去的她，一直仍是如此期盼。

好不容易整理過荒廢將近一個半月的居家環境，沐洹洄倒了杯檸檬水，窩在單人沙發上，打開客廳的電視。

國際新聞頭條。加拿大知名跨國企業翳流與笏氏集團再傳糾紛；翳流是近年來最具規模的華裔企業，於數年前逐漸取代笏氏集團的地位，在藥品研發相關業務中拔得頭籌，笏氏更因此被迫轉型以因應翳流強勢競爭所帶來的衝擊……

「原來是死對頭又吵架了。」扔開手中的經濟版，他懶洋洋地側躺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涼涼低語。也難怪這幾天國際股票市場開始浮動，三年多前翳流和笏氏好不容易簽成一分共同開發合作計畫，現在偏偏又爆發翳流高層的弊端，財務危機和法律糾紛一起端上檯面，這下又有得吵了。

不過，依照翳流典型黑吃黑的作風，笏家應該很快又有人要遭殃了，特別是現任董事長笏君卿；換句話說，對殺手而言，此刻正是舞臺上幕的時刻，準備迎接一場風華絕代卻隱身於黑暗中的遊戲，致命而刺激。他可以預料，約略不出一個禮拜，就會有委託人上門。

『吶，相較之下，殺壞人還是比殺好人痛快。』

放著電視不管任它繼續報導後續的相關新聞，他從刀架上取下蝴蝶雙刃，信手拿來乾布巾，隨性席地而坐，抽出蝴蝶刀刃迎向窗外煦亮的日光，短刀的刀刃在他眼裡閃耀深沉如血的豔紅，他一笑，緩緩擦拭起削鐵如泥的鋒刃。

蝴蝶雙刃飲過他人無數的鮮血，刀身反映的丹頂紅總是會提醒他想起這點；但是那並無所謂。在他心中的非法正義裡，他其實享受持刀粉碎他人虛假的面具、暴露出真實的虛偽軟弱的那一瞬間，用睥睨天下的神態聽他們的哀求或是執迷不悟，一樣令人快意。

門鈴打斷他的思緒，他放下刀到玄關開門，不意外見到已近仆街狀態的飛殤站在大門口。

『幹麼？早餐時間過很久了吧，我沒興趣和一隻黑熊一起喝下午茶的說。』飛殤進屋以後，沐洹洄一把甩上門，蹲回地上繼續他保養刀刃的工作，半點不關心進們以後癱在沙發上一臉倦容的飛殤；反正飛殤這種狀態他用膝蓋想也知道是被小丫頭抓去逛了一個上午的街罷了。

『我是來找人順道來休息的——公孫月沒來找你？』飛殤看看屋內四周，語氣不只順理成章甚至還帶點訝然——顯然地，除了沐洹洄，偌大的別墅裡並沒有其他人。——他不得不喃喃自語：『奇怪了，怎麼忽然就銷聲匿跡這麼多天，連蘭漪也跟著不見？』

『為什麼你覺得她會來找我？你去找白毛鬼章袤討人，機率還比較大吧！？』應該覺得奇怪的是他而不是飛殤才對。沐洹洄不以為然的表情寫在臉上，短刃蝴蝶刀入鞘，發出「鏘」地清脆聲響，聽過去似乎有點不耐煩。

『他們兩個前幾天不約而同就一起不見了。大約有四、五天了吧……唔，翳流和笏氏又出問題啦？上一次的糾紛在三年多前，從以往的經驗來推算也差不多該出問題了。』飛殤盯著電視螢幕，搖頭嘆息。『既然是翳流，想必某人口中的殺手檔期也差不多到囉？』

『我不接這種單。』沐洹洄冷笑，轉而抽出蝴蝶斬，照例仔細檢查刀鋒狀態後，掄起絨布細細擦拭，對於此點他的篤定可由他似笑非笑的冷冽表情來得知，標準屬於他的鄙夷不屑。『這樣的Case，只是降低我殺人的格調。』

『喔？反正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有求必應型的嘛，敢來找你的人大概都清楚你的爛脾氣。』而且是非常出名的，喜怒無常反覆不定活像精神分裂的爛脾氣。拉開易開罐的拉環，飛殤喝了口咖啡，『可悲的是人們只知道你不是有求必應，卻不求去了解你為什麼不是有求必應的原因。』

唉，人吶。

『有求必應？你當我神明顯靈啊，我還法力無邊咧。』他訕訕一笑，倒是非常不吝於奉送飛殤白眼一枚；火紅刀光爍爍的蝴蝶斬俐落入鞘，他將雙刀放回刀架上，眼角餘光瞄向電視報導，看過去愛理不理。『雖然打算冷眼旁觀，然而我有一種預感呢……』

是的，不是他想說，然而這傢伙有時和烏鴉頗像；烏漆抹黑的死神之信。

『事情絕不會像目前所示這麼簡單。絕對，不會。』

一個禮拜之後，他們從南法回到巴黎一如去時無聲無息。

脅下夾著一份報紙，她推門走進一間Coffee Shop，揀了一個可以輕易看盡店內動靜又靠窗的座位，先是打開筆記型電腦，向侍者點了一杯拿鐵，最後攤開報紙；目光在觸及報紙頭條的剎那，隨著閱讀與思緒的前進，她想，自己已有些深埋的記憶被挑動。

笏家與翳流的恩恩怨怨仍然會持續下去，並不會因為他的死就宣告終止。

公孫月默默嘆息，迅速瀏覽過頭條新聞，她暫時放下社會版與經濟版，只是她的眼神才移到副刊上，ＭＳＮ的對話框即在同時彈出。藝文版也不是多麼急著讀的東西，先將報紙擱在一邊，她定睛一看，是章袤。〝什麼事？〞

〝因為我們平白無故斷訊七天，大哥他們很擔心。剛才我回去過了，就看四姊你是要親自到二哥那裡一趟，或者是打通電話報個平安也可以。〞

她盯著螢幕沉默了會，從背包裡拿出手機打算撥給東方鼎立；除了電話彼端關心過度而忘記控制音量的粗嗓令她有些尷尬，否則她周遭的一切都是沉寂的，連章袤與她的對話亦然。

〝四姊，妳看見新聞了嗎？有關笏家與翳流。〞當她好不容易安撫完三哥掛斷電話，ＭＳＮ上再次出現章袤的信息。她緩緩移動滑鼠，事實上她不確定他究竟知不知道三年多前笏家發生的那件事，但無論如何，也沒有再提起的必要。

〝早報上看到了。怎麼樣？〞
〝……不，沒有。只是提過就算，反正目前商業市場的波動還未對二哥他們造成影響。〞

她收了收眉。他的回覆給人心不在焉的感覺，且語氣明顯閃爍不定，令人覺得他似乎很刻意地在躲避些什麼。她默然啜了口拿鐵，再度攤開報紙；整版洋洋灑灑儘是翳流與笏家的整理與系列報導〔也難怪，畢竟這兩大企業之間的摩擦多不勝數已到了需要整理才能釐清的地步〕，稍作閱覽，果不其然是舊案重提。

三年多前，笏政的那場懸案。

那件命案迄今依然懸而未解。三年多前笏氏企業董事長，也是笏家獨子的笏政被人發現慘死於位在總部頂樓的辦公室裡，據說他當晚和一些員工都在總部加班，保全警衛系統一切正常，次日被人發覺時早已氣絕多時，頸動脈與主動脈都有被利器貫穿的痕跡，現場血跡斑斑，明顯死於謀殺；但根據保全表示，所有的出入口並未發現任何可疑人物的行跡。

這件命案傳出的當時震驚全球。由於時值笏家與翳流競爭最激烈的關鍵時刻，也不乏有人推測笏政的死，翳流正是幕後宰制一切的黑手。

〝對了，四姊。關於在日本的那件事，大哥說他追查過了，然而因為沒有後續動作，很難去確定是不是另有委託人，只能要妳小心自己的安全。〞
〝蝴蝶查不到便罷，反正我不在乎。有沒有都無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至於安全問題，我已經聲明過很多次，老早不是時時刻刻要人照看的三歲小孩了，不用大哥他們提心吊膽。〞
〝也是。我不打擾妳了。〞

安靜裡，寂寥隨著咖啡館的氣息發酵。

發酵，最後變質。

公孫月放下報紙，舉杯輕啜拿鐵，紅眸不動聲色地掃視靜謐的四周，之後她放下咖啡杯，將目光擺回報紙上，心裡不著痕跡逕自暗忖。那種虎視眈眈意有所圖的感覺再度回籠，但目光的來源，好似不在店裡。

她以眼角餘光向窗外探詢，然而路上來往的過客稀疏也沒什麼車輛，並未找到任何可疑的人物在街上盤桓逗留，若是有，不可能逃過她利如鷹隼的雙眼，再加上對面的天臺有相當的高度，應該會構成死角；作為殺手時她也許什麼都沒學到，但草木皆兵這種警戒精神倒是培訓有成。

也罷，待會還是回去讓三哥瞧瞧放心也好，她難得把自己排拒在兄弟之外，那群大男人每當這時幾乎總是乾著急，有些話則悶在心裡提也不敢提。

國際版的一角是關於以巴問題的報導，她不由得出神地看著一旁附上的照片，曾是她所熟悉的景象，熟悉得她彷彿仍可以聽見相片裡的世界槍砲交擊的巨響、撲面焦灼的空氣，以及迷茫的煙硝與血腥與炙燒的氣味混雜……

她倏然回神，反射動作與直覺下達的命令促使她往側面臥倒，子彈穿越的落地窗被強悍的衝擊力道擊成碎片，玻璃殘片如同大小不一的烈雨濺灑一地，就著臥倒的姿勢她往窗外凝望，追溯彈道方向，對面建築的三樓陽臺上早已空無一人。

她站起身，在驚恐的尖叫與慌亂中冷靜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在桌面上、那篇報導的欄位處找到一個膠黑的彈孔；再度往窗外確認，狙擊位置是她失算的一點，但街道上只有愈來愈多因好奇而圍觀的過客，想要找人也無從找起。『又來了。會是誰？這次的殺手水準不差，一擊不中，在短短時間裡就能迅速撤離現場……』

不顧滿街疑惑的目光，也不在意咖啡館裡因驚嚇而錯愕的顧客與店員，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筆記型電腦及報紙，跨上重機揚長而去。

她的心裡，約略有了底。

當她第一時間飛抵二哥的別墅，向大哥、三哥亮出那份留有彈孔的報紙，章袤不久後也踏入門來。

無視兩人同時蹙緊的眉心，她在椅上陷入沉默，紅眸因若有所思更形深邃；一旁的聖蹤在章袤一進客廳便揚起手裡那份報紙，向他說：『蘭漪，你看這是什麼？』長指一伸，報紙唰地攤開來，他利刃似的眼神立刻聚集在報紙焦黑的痕跡上。

『彈孔。……又是四姊？』章袤俊容一沉，平靜之下隱含冷峻，溫和的湛藍色眼眸添上些許莫測，由三個人不約而同的靜默理他可以輕易得到解答。他在公孫月身邊坐下，淡淡問道：『什麼時候發生的？』

『不到一小時前。和你結束對話沒多久。』倚在沙發的扶手上，她支手扶額，語氣似乎有些疲憊。『真是出乎我的預料，過去的恩恩怨怨都塵封兩年了。雖然決定退出時便有早知當初的前提……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

『已經連續兩次了，妳還選擇睜隻眼閉隻眼嗎？小月，這關係的是妳自己的性命安全，拜託妳平日的灑脫千萬別用在這方面。』東方鼎立皺著眉粗聲道：『妳不想追查那無所謂，大哥，打通電話給蝴蝶小子要他繼續查，他的效率向來很好。』

『三哥。』沉思再三，她終究打了回票。『這不只是單純的殺，要他找到主使者就已和大海撈針沒有什麼兩樣。那兩年裡，我殺的人不計其數，幾乎連我自己都要記不得……』

嗓音由輕而弱，最後化為一聲輕嘆如風裡一綹轉瞬逸散的輕煙。

『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若幕後主使是同一人，那麼他的最終目的必然是以妳的死亡作結，否則他不可能在吃過一次大虧後依然持續雇用殺手狙殺妳。』聖蹤冷冷地道，『小月，最近如果沒必要就別亂跑了，要不最好和蘭漪待在一塊兒。總之，不要落單，我聯絡蝴蝶君，也許妳約個時間和他談談。』

『不，大哥，我想再觀望一段時間。』她起身，打算離開。『我有我的處理方式，放心吧。這趟過來只是通知你們這件事，若是沒有其他需要我幫忙的，我先走了。有什麼消息，老樣子，隨時連絡。』

『四姊，我送妳回去。』怎麼想還是不放心。章袤跟著站起身，他腳邊的藍斯隨之一改趴臥的姿態追上他的腳步，她知道他凝重的臉色表示不容拒絕，更不用說大哥、三哥位了她的安全必定舉雙手贊成，只有默認。

『好吧。幫我轉告二哥，說我的重機先扔在他這兒了。』

沐洹洄噙著一抹冷笑闔上手機。夜幕低垂，他的工作大概可以開始了。

十一點三十一分。他檢查過門窗、拉上窗簾，熄掉一樓所有的電源，而後上樓走進書房，打開個人電腦，在電腦椅上調整了個最舒服的坐姿，右手按上滑鼠，屬於他的遊戲魅力正要開始。

成為一流駭客是做一個頂尖殺手的第一步。——這是他深信不疑的準則之一。

今夜，他的目標是翳流與笏家。從時間點來推測，襲擊她的主使很有可能是翳流，在日本的那次狙擊行動極有可能是兩大企業之間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兆；但是，為了什麼？

他想，癥結必在於笏政的死，懸而未解的命案真相是關鍵。由於笏政的死明顯是為他殺，就死因來論斷，當時一般認為笏政是遭暗殺而亡，由兇器來看，兇手不外就是恰好在那時崛起、並稱刀劍傳說的他們三人其中之一。

常理來論，目前取代了蘭漪與丹楓與他並稱的一劍封禪及劍雪無名在一年多前應當還未踏入殺手界，沒有動機成為兇手；他自己從沒和翳流掛過勾，可能性根本比零還低；蘭漪慣使的簪劍與笏政身上的傷口特徵不符，況現場沒有代表他的蘭翦留下，惟一的嫌犯僅存丹楓——

然而，最後連她犯案的可能也被否決。

一者，笏政為人正派這點是黑白兩道公認，生平無任何違法或犯罪紀錄，應當不具有出現在丹楓手裡必除名單的光榮資格，此為最大的疑點；二是笏政的辦公室裡也沒留下她殺人後的象徵物，一葉豔紅的楓及諷刺的輓信。

縱使如此，若發生了那麼點意外，笏政的死便也有跡可循。要是他能見到她的慣用武器，大約就能斷定。

他氣定神閑地開始著手突破對方的防火牆，同時當了六年的駭客，即使防護技術不斷更新他依然有辦法突破進而從對方的電腦裡找到他想要的資訊，他不知道已有幾次是靠這種方法取得那些政商名流的行程表，雖然不法但是好用。

花了點時間破解縝密的防火牆，沐洹洄開始尋找他想要的相關紀錄；隨滑鼠點擊與鍵盤敲打的聲響不時交錯，他逐漸綻開一抹自信的笑弧，他心裡所想的，百分之九十九已得到證明。

剩下的一分，只需時間和一點點小小的機緣來幫忙，就能印證他的推測。

『這下子，就讓我慢慢等你的鈔票入帳吧。』他注視著電腦螢幕，滿意地伸了個懶腰，微笑低語。

十指挪移，鋼琴道出的旋律如同情人間低柔的絮語；大提琴卻一如她眸中的笑意，由強轉弱最後無聲消失。

她出神地望著遠方，一直是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態，不見憂慮，但也心事重重。他落下第二樂章的最後一個琴音，光可鑑人的鋼琴譜上清楚地反映著她的側臉，章袤收手，『四姊，還是有心事？』

她闔謀起手，悠悠地拉起卡農，暫時沒有回答的意味；他則再度起手，讓指尖輕吻黑白交錯的琴鍵，如游走在光與影的對比之間，悄然追上她的節奏。『章袤，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多前，笏政的那起懸案？』

長弓擦絃，記憶中的樂音再次呈現，她的口吻像是閒話家常般不經意地提起，他不疑有它，『記得。有人懷疑是翳流買兇？』

公孫月緩緩揚起一抹優雅的細微笑弧，他們之間的沉默被卡農的樂章掩埋無跡。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突然提起笏政的死，據他所知，笏政的死與他們兩人根本沒有任何牽連，縱使當時他們正是崛起的異軍。

音符乍止，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好比是拉扯過度驀地崩斷的絃，無論如何再也發不出往昔的樂音。

『當年殺了笏政的人，就是我。』

一早，房門外隱隱約約有些許動靜。

她慵懶地翻了個身，拍拍情人精瘦結實的胸膛，輕聲呢喃：「蝴蝶，去看看小Ｃ……牠好像一直在門外繞圈子。蝴蝶……」

她明顯感覺到他傳出一聲嘆息，接著起身，拎起衣衫走進浴室；她伸手往床頭櫃上摸索，好不容易抓到鬧鐘，她漫不經心地覷了鐘面一眼，八點五十六分。真是的，這簡直是被蝴蝶連累的不良生活習慣，她從前起碼會在七點之前起來晨跑或騎騎自行車的。

她從床邊拾起浴袍暫時披上，走到門邊，小心地開門，小Ｃ很快鑽過門縫依偎在她腳邊，抱起小Ｃ，小傢伙咪嗚一聲，異色眼睛無辜地望著她，搭上波斯貓標準圓圓扁扁的臉，她揚起一抹微笑。

沐洹洄隨便將金髮紮了束馬尾步出浴室，掩嘴打了個呵欠，道：「我來吧，小Ｃ大概是餓了。還累的話就繼續再睡一會兒，我先下樓弄早餐，嗯？」從情人手裡接過小Ｃ，他順道在她額際輕印一吻，離開房間。

當她下樓時，小Ｃ似乎已被他很有效率地填飽肚子，正蜷縮在他腹上瞇眼休憩。他翻動報紙，「早餐在桌上。」

公孫月一邊調整襯衫衣領一邊走向飯桌邊，端了總匯三明治和卡布其諾到客廳、打開電視，「小Ｃ吃飽了？」轉到新聞臺，她啜了口熱度適宜的咖啡，他則放下報紙，小Ｃ似乎已窩在他身上睡著，因此他沒有輕舉妄動。

「嗯。等下有事嗎？」他輕撫小Ｃ柔軟的金毛，沉聲問道。

「呃……難得沒有。章袤今天要準備他和無瑕的巡迴演奏，所以等等就不必出門了。」昨天晚上也不可能讓你亂來啊。她慢條斯理地享用手裡的總匯三明治，通常它會這麼詢問必然有所盤算，她只要回答沒事然後等他招供就可以了。

平心而論，他很會享受生活；在家不愁沒有娛樂，出外不怕無處可去。

「沒什麼，想帶小Ｃ去讓獸醫檢查一下，順便打晶片。沒什麼問題的話，就帶小Ｃ去郊外逛逛。小傢伙還不曾到外界蹓躂呢。」

「也好。不過，有個問題我一直忘了問你——」見新聞沒有什麼重大內容，她關了電視，轉身注視著沐洹洄〔正確的說是沉睡中的小Ｃ〕，他奇異的陰陽眼聞言泛起好奇的目光以對。「小Ｃ的名字，應該其來有自吧？」

「如果我說，因為貓咪的英文字首是Ｃ開頭所以叫做小Ｃ，我有預感，妳一定會叫我幫牠改名。」不出他所料，情人不以為然的眼神挾帶「講重點」的訊息朝他涼涼射來，他聳聳肩，「其實是因為我的英文名字。」

「嗯？」
「原本很單純的是Cian Infinity。後來因為我的眼睛，我爸替我加了個中間名，Ciel。小Ｃ的Ｃ取的就是Ciel的字首，理由相同。」
「原來。你該高興不是你剛剛說的無厘頭理由。」

Ciel，天藍色。

「當然喏，這種事情可不能隨便。開玩笑，小Ｃ可是我們兩個的貓耶！」怎麼可能拿他們家寶貝小Ｃ來當笑柄。沐洹洄得意一笑，公孫月哼然，默默端起馬克杯，飲罄微溫的咖啡；他隻手摸到遙控器，再度打開電視，轉到旅遊生活頻道，沒事的時候他向來樂於此道。

哎，這隻傻蝴蝶啊，繼續跟著電視去學習享受生活吧，行動派的他大概不出多久就會嚷著想要帶她去玩了。她哂然，繼而將目光投向窗外。蝴蝶大概不知道、也不曾留心有些片段絮語總易讓人聽出些許絃外之音，或許是因此，他近乎瘋狂的浪漫無形中已與他的思緒合而為一，所以，其實不必有太多空泛的語句，也可以感到溫暖。

我們的…啊……

也許未來有天可以告訴他，她因小Ｃ而和他感到與有榮焉。

→天風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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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紫寧

天風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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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72)

11樓發表於: 2006-01-06 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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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usions／之間。

「蝴蝶。」

情人的叫喚。他抱著小Ｃ進房，情人難得在這時便已癱在臥房裡動彈不得，一般對她而言現在差不多是閱讀、練琴、看電影或者是動筆寫寫東西的時刻，可見真累了。最近與北嵎的官司將她從前的生活步調給破壞殆盡，他實在有些不捨。

「怎麼了？」放下懷裡的小Ｃ，他坐到床邊，輕輕撫過情人此際未綰的燦爛艷紅長髮，微笑柔聲問道；她垂下眼，沒要他的手少亂來、沒要他在三秒內收起任何不軌的想法，只有沉寂了會，然後嘆息指指自己的肩。「肩膀酸？」

「嗯，幫我按摩一下。最近很嚴重。」她很討厭疲勞累積之後加倍爆發的感覺，肩頭上似乎越來越沉甸。俯趴在柔軟的枕被上，情人一開始輕柔的手勁令她舒服的昏昏欲睡，不過——

力道才微微加重捺在她肩上一點，痠痛麻三種知覺合一瞬間傳遍全身，她不禁蹙起眉，咬牙以對。

「痛喔？肩膀這麼硬，不痛才有鬼。」瞥見情人忍耐的神情，他搖搖頭。現在角色互換，嘮叨的變成了他，該用怎樣的力道、究竟她肩頸哪裡痠痛得特別嚴重他早已一清二楚，「嘖，姊弟一個樣，工作狂性格。我看小五最近一樣面有菜色，你們兩個要是再不保重，我看送醫掛急診只是早晚問題而已。」

「這也不是我願意，反正下不為例。……噢！蝴蝶，放輕點，很痛！」她自認為對疼痛的忍受度算是很高的了，孰知這實在是天殺的痛啊——而且讓人渾身乏力——她緊收著眉，不意痛楚可以尖銳到這種程度。

起因，只是肩頸痠痛。

「最好是下不為例。沒事何必把自己搞得那麼累？」改以輕推，他又嘀咕了句，見她終於展眉閉上眼，他手勢漸輕而後停手，扶起情人讓她放鬆倚在自己胸前，「這樣好多沒？應該舒服多了吧？雖然治標不治本。」

「謝了。」有現成靠背她沒必要拒絕，況且她一直都很享受他的懷抱〔咳，前提是適時適地〕，終究是只屬於她一人的地方。不過，這種感覺與其說是舒服，虛脫這樣的形容可能還貼切一些，總之確實令她稍稍從龐大的壓力中解脫出來。

「不錯吧，專屬按摩達人喲。」當然，服務對象只有他的月。雙手無聲無息環過她腰身，他垂眸哂然，金銀妖瞳裡泛著名為沉溺的粼光，長髮的淡淡香氣透過鼻息給他安撫與平靜。其實，只是如此，他便已深自滿足。

「是是是，往後還要你繼續服務，請問你行情如何？」她慵懶一笑，眸底深處逕自含蘊只有他懂的嫵媚與溫存。以往情人碰上諸如此類的問題，他總是得寸進尺，絕不會後退一步；就像孩子已見到了糖，千方百計想得到。

異色雙眼乍亮，褐眼樂不可支、藍眸別有算計，他的笑意燦爛，「我很貴喲。」

「那也要看帳單你開不開得出來。」
「嗯……一個纏綿悱惻的吻，怎麼樣？」

他坦白，在情人真的莞爾轉身覆上他的唇以前，那句話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分是在說笑兼自我嘲諷。

但是他知道這額外的紅利大概也僅止於此而已〔沒有力氣再和他糾纏了吧他想〕，不過他並不在意，反正有則好好享受無則伺機而動，他的效率和應變能力向來很高；由紊亂而逐漸一致的氣息恣肆交纏，末了，欲離未離。

「到此為止。」她嘆息似地低喃，復放鬆身軀仰躺在他懷裡，默默闔上眼睛。

以後總還有機會的。沐洹洄的目光暫時移向小Ｃ，難得進到臥房的小貓咪正樂此不疲在房裡進行大探險，於茶几桌腳間鑽來鑽去，他眼光一轉往陽臺的方向凝眸，窗外天際新月如鉤，清亮銀光顯得黯淡了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總之是認識她以後〕他養成了無意間凝視清月的習慣，月不常全，然而，面目多變，一如以月為名的情人。

她倚著他的肩，沉沉睡去。他小心翼翼放平情人、替她蓋好被，步履轉向通往陽臺的落地窗，輕手輕腳拉開門，轉身低聲呼喚小Ｃ。二月天的夜晚寒意仍甚，他讓小Ｃ在陽臺上玩鬧，自己則點上一支菸。

在他的靜默裡，夜漸深沉。

不曾有過這種沉重。觸目所及、甚至所有的知覺，都是焦灼。

她驚坐而起，然後發覺只是一場夢，夢裡一切對她而言早已皆是過去式，只是因何在沉寂兩三年後又突然想起，只是單純因為蝴蝶嗎？她躺回床上，反反覆覆卻再也無法入睡。鈍重的疲憊使她明白，昨晚她的睡眠品質簡直糟得無法言喻。

時序已經入夏，清晨便有刺目的日光，她起身拉開窗簾，隨即灑落一地炫目的瀲灩。

結束梳洗，她換好T–Shirt與牛仔褲的同時敲門聲隨之響起，她打開房門，章袤正在房間外等候。『四姊，大哥說他約了蝴蝶君，十點在死神之信。總之，我覺得有些事情該理出一個頭緒，無論解決方法是什麼。』

『所以你認為我們該去了？』公孫月走出房間，順手帶上房門，她回頭透過門板掩上前的門縫覷了掛鐘一眼，已經是八點半左右。他們走下樓，藍斯優雅乖巧地窩在客廳一角正在一點一滴喝著牛奶，早報已經安放在客廳桌上。

『四姊，這是殺身之禍。或許殺手對於生死並不在乎，然而那是對於他人而不是對於自己。』他側目，慎重地注視著她，眸光定定揭示他的不諒解，深幽一如闇夜。

『去了又能怎樣？那是教唆殺人。』她深吸了口氣，試圖想再對他解釋，但才碰觸到他的眼神，幾番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放棄，他的眼裡閃爍著堅定異常；他們最深的意見歧異莫過於此，她想，章袤不曾親身體驗，再怎麼多說也是枉然。

『——妳自己不介意也好、妳自己不想面對過去也罷，四姊，妳替我想想好嗎？在乎妳的並不是只有妳自己而已！名姓只是代稱，無論是丹楓、黃泉，或者是月，換個名字並無法改變妳自己所做過的一切。既然妳自己也明白，為什麼還要逃！？』

一陣死寂。如倏止的風，揚起漫天的靜謐。

『因此我才不想見他。不管是直接或間接，因我而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我承認我想逃，然而每個人都有自己所畏懼的，不能讓我逃避一下嗎？』公孫月疲憊地踱到俯趴且不解地凝視著他們兩人的藍斯身邊，用一種沉甸的姿態摔到沙發上。

『為什麼連妳也和他一樣，被過去的牢籠束縛？』在她面前他從不曾如此明顯表露自己的負面情緒，但這一次他不能再忍受，她不能眼睜睜地見她逐漸轉變成另一個他所不認識的公孫月，然後——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說穿了，你們都在作繭自縛。』

他一字一頓艱難地說。

紅眸的靈光似乎在轉瞬間墜入無邊無際的深沉與迷茫裡，第一次，這是她平生首次認為要下一個決定，竟然可以困難至此。因為害怕再度受傷的疼痛所以步步為營〔其實她應當沒有真正傷過的〕，卻連帶變得優柔寡斷。

或許章袤說的沒錯，這一點，她與蝴蝶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需要時間澄清我的想法，確定之後我會私下去找他。』她只能試著去尋找自己害怕的那一部份，然後克服。『……今天的約，麻煩你將這些話帶給他。在我認清自己之前我不會有事，放心吧。』

『——四姊，有時候我會覺得妳很需要學會坦白。』章袤別過臉，空氣之中再度被異樣的凝重填滿，隨著呼息被帶進他們的胸臆裡，味道似乎有些無法形容的苦澀。『我覺得，妳離我越來越遠了——就像兩年前妳不顧一切頭也不回離開那次一樣。』

坦白？他不懂，不懂現在的坦白即將變成最傷人致命的利器，而他的背影對她而言已經太沉重。——縱使決然縱使不負責任，也許，都比傷人自傷還要好——她苦笑，『章袤，離開是因為，已經無法背負肩上太沉重的東西。』

聞言儘管他有些躊躇，可有些話他終究選擇別出口。時機還不到吧，他揣想。

『我知道了。我還要先到二哥那裡去一趟，藍斯就拜託四姊了。』

死神之信。

無論是店名或是店裡的氣氛陳設，這裡的確都是適合殺手的一間酒吧。店裡的裝飾燈總是給人昏黃模糊的感覺，渾沌不明曖昧難解，然而擺設卻又以現代的極簡主義為主，以黑及暗紅為基調，一目瞭然的乾脆、冷冽，還有優雅，的確就是一個殺手的寫照。

他今日的打扮是標準和委託人相約的衣著。純白雪紡襯衫配上休閒味較重的西裝，外套是混搭的純黑獵裝，一身極端的黑與白，Clarks的休閒皮鞋，以及必備的墨鏡；燈光下，他右鬢上的蝴蝶簪與淡金長髮漾著一層燦然光熠。

一如店名，死神之信常是委託人與殺手洽談的場所，不少常客都是風聞世界的頂尖殺手，但沉默常讓店裡繚繞著一種肅重的氛圍。

不少低調的顧客紛紛對坐在角落微笑的他投以注目禮，他們大多知道正在位置上輕鬆寫意翻看早報的金髮青年是目前死神之信公認的最佳典型代言，一旦他出現在這裡，對委託人微笑說成交，不出多久必有某國政要的死信震驚全球。

當他手上的腕錶走到十點正，對座人影也正好就定位。

『很準時。不過，主角沒來？』收起報紙，沐洹洄摘下墨鏡，奇特的異色雙眼頗具興味。『我記得有人和我說，你們會一起到。』

『她會另外私下找時間拜訪你。』章袤淡淡地道。眼前金髮青年囂狂的習氣總是讓他感到不太舒服，『大哥委託你的事情有任何進展沒？……你應該也聽大哥提過了，四姊前幾天又在咖啡館被狙擊，若是換成一般人在當場早已腦袋開花。』

『我事後到現場去勘查過一次了。真要說起來，那間咖啡館周遭並不是非常有利的地點，為了順利狙殺目標與安全可靠的脫身方法，一般殺手沒有等到絕佳的天時地利人和必不會輕舉妄動，但是他最後還是選了那個地方，為什麼？』

他冷冷一笑，指尖輕叩桌面，『最大的可能只有一種。想必他很急吧，依照情況來看，立意大概是殺人滅口囉。』

章袤端著下頷陷入深思，『你也這麼想？』

沐洹洄一頷首，繼續他的推論：『若立意是殺人滅口，從律師及殺手兩種身分來看我想皆不無可能，但再從其他的跡象來推斷，後者機率尤大。特別現在又是好一個特別的時機啊。』

長指一伸，他信手指向桌上早報的頭版。

章袤環胸，清秀俊容平靜無波，也不發表任何評論。八九不離十了，前日四姊又向他坦承她就是暗殺笏政的兇手，當下他並沒有立即追問求證，但若真如外界謠傳當年是翳流買兇、現在為了避免笏家找到真相詆毀企業形象所以反過來殺人滅口，那他的推測確實合乎邏輯。

『沉默了。是默認，或是想提出質疑？』

囂狂自信與靜若沉淵的眼神在死神之信凝滯的空氣裡交會，他們微笑，以眼神激烈廝殺。章袤的情緒依然無甚波動，沐洹洄冷冷一笑，以動以靜，如一場沉默的對峙，劍拔弩張在目光牴觸的剎那。『不用默認，更不用質疑。我不是四姊，沒有權力回答原屬於她的問題。』

倒是姊弟倆一樣會拐彎抹角。『今天這場約會也沒有意義了，若照你的說法。』他順手從獵裝口袋裡拿出菸盒，將菸湊到嘴邊，神態從容地挑開打火機點上菸，從容的氣息不改，他淡然表示。死神之信不禁菸。

藍眸一沉。也許是錯覺，然而那雙金銀妖瞳，一直予他不祥的預感。

『從她打算私下再去找你談的那一刻起，我便不覺得這場約會有意義。你我都不是真正的當事者，要完全理解她面對過去時需要多少決心勇氣，那是不可能的。』章袤別開眼去，死神之信窗外正是悠閒的初夏，與店裡氣氛截然不同。

『我們都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可是分別看到了不同的繁華滄桑。』

所以領悟的不同，最後選擇的路也不同。沐洹洄叼著菸墜入沉思裡，『那麼見過那麼多極端對比的你能否告訴我，你知道自己為什麼迷戀她嗎？迷戀似乎對情愛不感興趣的她？幾度分分合合，你能保證你們的感情從來不曾變質？』

『既然稱作迷戀，就找不到、也不需要理由。』

沐洹洄哈哈大笑，淡菸伸向桌上的菸灰缸，輕輕一揮彈去菸灰。『聽說，是約定？一等就是兩年的約定？』一開始他最相信所謂的承諾，但到最終他總算知道那才是真正的空口無憑死無對証，眨眼就能改變的東西。

『但也只是約定而已。』章袤撥開額前散落的瀏海，髮如雪，是他心中長久以來凍成的風霜。藍眸深處傳出點滴複雜的訊息，也許是自嘲。

『那已經變成我ㄧ輩子都不願意再相信的東西了。因為，到了最後，總是被欺瞞。』吁出一口菸，他喃喃地說，慵懶不羈的眼神裡寫滿不屑，他拈熄菸蒂站起身，『我走了。她若想開了，隨時來找我。』

還可以聽見他離開時的喟嘆「可惜現在是大白天，少了點喝酒的氣氛作陪」，章袤僅默默目送他踏出死神之信再度浸潤在初夏新生的日光之下，卻忽然盼望下起一場雨，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男人此時的背影適合一場雨，傾盆大雨。

沐洹洄戴上墨鏡，仰首注視湛藍的蒼穹，復揚起一抹笑容，佇立在街道上的他總因那張俊美得過分的臉引人注目，不過他不曾在乎。

自作多情，何必？

她已要忘記幾天下來自己究竟怎麼度日，她似乎就只是一具還會呼吸的空殼，任憑時間虛度。

〝四姊，八懺調回來了。在死神之信。〞手機螢幕上簡短的一句話來自章袤，自從退休後，她有兩年的時間不曾再踏上死神之信。但今夜她想安靜地買個醉，什麼方法都好，就是別讓人打擾，她想沉澱下來，然後給他作個答覆。

她踱步上樓，換上襯衫及牛仔褲，然後抄了件牛仔外套。原本打算就此出門，但臨去前，她回首凝眸於牆上劍架橫躺的長劍，沉睡著近乎塵封的利刃，彷彿都還可以聽見它揮動時銳利冷冽的破風聲——心底似有一陣渺然的漣漪擴散，她於是伸手將它取下，縱使，握在手裡的劍已使她感到沉澱。

帶，或不帶？

她推門進入死神之信的時候引起了一點小騷動。但她知道今夜自己不是丹楓。

『四小姐……』吧檯裡的八懺一眼看見她，吃驚地低語。死神之信已有兩年不曾贏接過這位特立而冷傲的殺手，今日她卻主動踏入死神之信；退休之後杳無音訊的她，成為殺手界美麗淒婉的謎。

『Silver Bullet。』將背後以白布皮繩捆得密不透風的東西暫時倚在吧檯邊，深知八懺的低喃代表什麼意義，公孫月淺淺一笑，『今晚我只是一個想醉的人，不具其他任何特殊的身分或意含。所以，不必用那種想太多的眼神看我。』

八懺取來一只高腳杯，以嫻熟的手法調起她指定的Silver Bullet，『四小姐，會那樣想的並非只有我啊。有些事我回來後聽主人解釋過了……可是，四小姐，這樣真的好嗎？貿然地率性出現在死神之信很容易讓人有所聯想喔。』

『愛怎麼想那反正也是別人的事情。』她隻手撐頷，意興闌珊地說。

將酒奉送到她面前，八懺呵呵輕笑，『四小姐，妳該慶幸今晚沒有為了買賣而來的顧客。顯然地，即使已經沉寂了兩年，優雅迷人的丹楓一出現，依舊是目光聚集的焦點。可是，他人所重視的，似乎都是死神之信這四個字喔。』

『可惜我不會再是。那個名號，讓給鉤魂吧。』

那一雙美麗的眼睛啊。她淒迷的追想，緩緩啜飲那杯Silver Bullet，她原本的酒量不差，此際酒精入喉卻炙燙灼燒，讓她回憶起在以色列那兩個多月來未曾間斷的驕陽，以及被驕陽烘烤得昏眩的感受。

店門再度被推開。死神之信不吝為各式各樣的人敞開店門，這次是三位西裝筆挺的顧客，各自踩著穩定的步履〔倒是很像老僧手裡滯然的木魚〕，公孫月頭也不回，只以眼角餘光審視三人一眼，放下高腳杯。店裡迴歸寂靜的懷抱，剩下皮鞋喀噠交錯的跫音。

轉眼走到吧檯前的三道人影正好將她三面包圍。

『請問，是公孫律師嗎？』
『……我是。』

誰會在死神之信裡如此稱呼她？不是人人都說，在這裡，她只有一個名字嗎？公孫月淒淒一笑，但旋即抄起以白布紮起的長棍擋住身側倏然而來的一記突刺，刀刃恰好咬在皮繩上，持刀的拿人手腕一轉，皮聲登時應聲而斷，露出一截劍柄森然。

『接二連三，早知道到死神之信喝酒八成沒有好事。』劍柄一轉，她輕鬆閃過一旁的刀刃，左手一把鎖住那人的手腕，右手持劍往她身後男人的下頦直擊，劍柄重重擊出一聲碎裂的脆音，當場打碎那個男人的下顎骨；細長劍身藉力往旁橫掃，右手邊在掏槍的男人頸側猛然被連劍帶鞘鈍擊，沉重的力道將他掃平在吧檯上，當場昏厥。

惟一仍未被擊倒的男人手腕一翻，短刀直逼她的咽喉。她冷眼以對，只作閃躲，鷹隼似的眼眸銳利地盯視著男人腰際藏著的另一把刀，正伺機等她出手之際割向她頸側，但是她懶得再做糾纏；思及此，她收劍旋身一記迴旋踢命中對方手腕，特意留下頸側的破綻。

一把武士刀果然當頸劈來，紅眸一凜，她按上劍柄，劍鞘左擋頸處、長劍利刃飛快抵上對方的頸項，在銀白利刃囓咬之下微微滲出點點朱痕，隨劍鋒蜿蜒而下，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滴落的艷色，信手揮動長劍，不費吹灰之力地劈斷男人手中的兩把刀。『走吧。只是這樣不可能殺得了我。』

她收劍，坐回吧檯座位上。

側躺在地上的男人面孔因劇烈的疼痛而扭曲，滿嘴是血，捧著走樣碎裂的下顎發出不成聲的呻吟哀嚎；俯趴在吧檯上的男人早已昏死過去，方才若是長劍出鞘他早已身手分離，不過現在的他頸側只有一大片瘀青。

紅眸冷冽，如鬼的眼神。

在狼狽的撤退以後，死神之信三度靜默。給了八懺一個歉然的眼神，她又喝了口Silver Bullet，其實喝酒的興致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不出多久，店門被推開，接著響起掌聲。『難得看妳出手反擊，看來妳的本事全然不因退休而荒廢。狠勁一樣，不過，殺人的氣魄就不同了。』

她回首，店門口的金髮男人正用他帶笑的陰陽眼瞅著她瞧。

『坐吧。有個喝酒的伴很不錯，不過我今天不想談那些。』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公孫月將長劍再度擱置在腳邊，終於發出一聲無奈的長嘆。『在這裡談起一些敏感的話題，只是再度將我自己推進那個深淵裡；好不容易才走出來，總覺得沒有必要。』

『是不是深淵也定義由人啊。……一口好劍，有名字嗎？』向八懺點了杯血腥瑪麗，他的眸光停留在細長銳利的劍身上，基於對刀劍的狂熱，縱使她可能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打轉，他還是發問。然而在目光接觸到這口劍的同時，他幾乎可以同時肯定，當年兩劍了結笏政的，必是眼前的她。

『——無遺。』

將劍遞給沐洹洄，那雙異色眼睛的信息她收在眼底也了然於心；也許傷口已經癒合，但有些珍藏的記憶突然被碰觸，還是會隱隱泛疼。『我十六歲那年拿到這口劍，它就已經被賦予這個名字，大概是巧合。如同它的名字，兩年以前見過無遺劍刃的人，沒有一個活到現在。』

『巧合嗎？』他喃喃地，抽出一截劍鋒，無遺平滑如鏡的劍身清清楚楚反映他的金銀妖瞳，不知怎的他一陣心悸。闔眸輕嘆將劍交還，他的嗓音歸於靜寂。

八懺送上血腥瑪麗之後識趣地退到一邊，四小姐的臉上明顯寫著「我心情不好除了他以外其餘閒雜人等不准靠近否則我不爽就砍死你」，沒有什麼必要還是離他們遠一點好，若是立場調換變成自己一直被追殺，也不能肯定自己能像四小姐忍耐至如斯程度。

他注視她的眼神曾幾何時開始添注溫柔？『……不要用那種眼神注視著我，蝴蝶。那不是我有資格可以承擔的眼神。』她害怕，漾著溫存的陰陽眼眸太迷人，而自己會就此沉溺走不開。

『那妳又希望我用對待牛鬼蛇神的目光來看妳，如同人們看待丹楓一樣？』這間酒吧裡多的是那種人。眸采帶笑，褐眼溫柔藍眸灑脫，他慢條斯理地啜飲血腥瑪麗，放下酒杯，隨手一撥來時被呼嘯的夜風給騷亂的金髮。

『當然不是。』那並非出自內心的崇敬，坦白說就是種畏懼而已。公孫月仰首闔眸，有他在身邊她明白自己不需太過緊繃，她喟然。『蝴蝶，你不曾捫心自問嗎？又或許你以殺人為樂？』

『這個嘛，世上大概有一半的人當我是瘋子，有時連我自己也承認我很瘋、瘋進了骨子裡，但是我不是愛殺人的瘋子。』沐洹洄眸光略沉。以殺人為樂就叫劊子手而不是殺手，他承認自己有時精神上可能稍微有點病態，但他的精神問題絕不是在殺人這方面。

『妳認為一條人命有多少價值？』
『理論上來說，……無價。』
『所以，是理論上。實際上呢？』
『——我不知道。』

修長十指交錯，陰陽雙眸一點輕狂一點囂然，更多的是深沉他意。迥異的眸眼反射燦然的光熠，優雅的笑弧勾起些微瀟灑以及，鄙夷；其實——那雙眼睛所表示的狂傲不屑——並不令人討厭。

『是啊，理論上是……或者理想上是。為什麼殺手願意用金錢來沽調生命？生命可以被估價、用金錢定位的那一刻，大概就沒有資格再被稱作一條命，至少在我眼中、在我刀下的亡魂是如此。所以，學會寬恕或是淡泊的人，就不再適合這條路。』

『我從不認為我會再走回頭路。』和八懺打了個續杯的手勢，她說。刻意逃開那對澄澈銳利的眼睛。『即使我當初殺的人，僅有一名違背我以殺止殺的原則。』

『然而妳連回首自己一路走來的勇氣也沒有。無法面對自己，妳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也只是早晚的事罷了。』她一愣，紅眸微瞠正好對上他的側臉，沐洹洄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從容微笑。

『What is past is past．To past．』

她接過Silver Bullet，笑意頗為自嘲，『也許只是個過渡期。就當成是我目前努力的目標吧，蹣跚地行來之後眼前仍然有路要走，亦不能不走。』原地踏步不是她會做的事——過去不是，現在便不會是。

『喔，努力什麼？是努力逃還是努力面對？』他支著下頷，『那日蘭漪向我說，我們都不是妳，不可能完全明白妳需要多少勇氣面對過去。很可惜他錯了一點，將我從失足的懸崖邊一把拉回來的是妳，今日卻換妳立於崖邊搖搖欲墜；同樣逃避過我怎麼可能不懂？而且我想妳還沒喪盡天良到先作掉情人再捅死老爸。』

他冷然一笑，看不出過去的傷口是否仍隱隱作痛。

『有時候我很希望自己可以像你一樣瘋得浪漫勇敢而灑脫。』公孫月微飲薄酒，眼前的金髮男人沉默傾聽的表情令她想起一些塵封的話語，『……反正是我自己矛盾。我可以體會章袤的不諒解，畢竟他沒有需要拋棄的過去。』

『情人難為吶。妳愛他嗎？』她聞言抬謀，那人深沉的眼裡毫無避諱，更猖狂地散發魅惑的信息，他顯然並不在意，更切實地說還握有自信。『或者，妳還愛他嗎？第二個問題的語氣應該比較適合。』

『在遇見你以前，這個問題我會毫不猶豫。』

『真是擅長閃避話鋒。可，有點引人遐思的絃外之音。』但是從前幾日有人看他的眼神來判斷，想必是已將他當作頭號假想敵了，但問題不在他身上、也不在蘭漪身上，而在乎眼前，徘徊不定的她。『我一向相信在愛情的世界裡，沒有對與錯，只有愛與不愛。』

絃外之音？她輕笑，伸手扳過他俊秀的臉龐，略仰首覆上帶點笑弧的唇，八懺盯著當眾在吧檯前忘我熱吻的兩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手攬著他線條完美的頸項，她不自覺地扯著他身後的衣衫，激烈的唇舌糾纏間燎起的火熱煎熬著她。

不知怎的她想要吻蝴蝶，於是他們確實接吻了，在死神之信裡十幾對炯炬目光的圍繞之下；然而她迷醉在他們的溫存之際，她知道／感覺自己心裡的一個角落同時開始崩潰哭號，一陣激烈的痛楚撕扯著她，可是她依然作出了選擇，決絕的她告訴自己他們不能再糾纏下去。

她緊緊地擁住他，濁重炙烈的氣息帶著酒的馥郁柔柔拂在她／他臉上；近乎無法喘氣時她才緩緩放手，撥正他額前微亂的金髮。她莞爾，卻以嘲弄自己的成分居多，『……在遇見你以後，這個問題令我不知道如何去回答。』

或者該說，她沒有勇氣去正視一個事實。

『待會我送妳回去，嗯？』

結果是他付的帳。他們並肩走出店外，夜幕低垂一如他們首度在巴黎的華燈之下談心的那個夜晚，她揹著無遺在人行道上漫步，他默默作陪，直到她出聲打破這又似溫柔又似寂寞的靜。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會說出你的世界可以只因一個人重生，也因一個人而毀滅。』

他微笑，俯身繼續方才在死神之信裡未竟的溫存；她羽睫低垂，僅是再度伸手攀上他的頸項。會有什麼樣的流言從今日以後傳出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得到他想要求得的解答。『……今晚我床上沒人喔。』

『——應該本來就不曾有過其他女人吧？』
『看妳有沒有意願成為第一個囉？』
『對於極品單身貴族的邀請，我應該覺得殊榮嗎？』

她飄然一笑，最後還是拒絕了那雙金銀妖瞳的邀請，只在踏進家門前給了跑車上的金髮男人一個別具深意的眼神。他笑意不減。

『A secret makes a woman woman……』

像一場迷夢，他清醒，而後劇痛潰堤。

他終於知道，二年的時間算不上漫長，但，約定原來本是眨個眼就可以成空的東西。當他接連幾天無法聯絡上四姊的同時，由死神之信傳出的流言蜚語如爐上煮開的水越燒越沸，他們都說——

鉤魂迷戀上丹楓與烈火無異的淒艷殺意，於是寧願引火自焚；丹楓墜入鉤魂的火葬之舞裡，於是被他迥異漂亮的雙眼鉤去靈魂。

當他照例至二哥家拜訪，轉開門把推開門扇，他尚未踏進客廳便發覺他一連找了好幾日的四姊帶著無遺坐在客廳裡正與三哥商談，登時空氣裡瀰漫著一股不如不見的尷尬，他轉而繞進廚房替自己倒了些水。

『小月，妳和蘭漪吵架了？』東方鼎立察覺二人之間氣氛不對，皺眉望向刻意端了杯水歸避到二樓的五弟，收回疑惑的目光卻又發覺連公孫月的臉色也不對勁，更覺奇怪。印象中小月和蘭漪是不曾吵過架的，什麼事可以引起他們嫌隙？

『沒有。沒什麼……』刻意趨避了將近一個禮拜，她自然知道章袤一直在找她，儘管如此她還是無法調適，她不知道自己該拿什麼表情去面對也許是早有預料的他，只有回到方才的話題。『總之，關於這件事，我還想再觀望一段時間。』

『觀望就觀望，妳自己的安全要小心，最近出入帶著無遺也好。不過好像也不用太擔心，反正妳背後又多了一座龐大的靠山嘛。不枉我之前可是非常看好他喔。』有八懺那座擴音器外加甚囂塵上的傳聞，他們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消息，也樂見其成。蝴蝶小子條件上等，和小月挺匹配的。

『別開玩笑了，三哥。』她站起身，隨手揹起身畔的無遺，『我去找章袤。』

她上樓，到書房叫了正在教華容算數學的章袤，在凝窒的靜默中走到陽臺；章袤隨後出了房間，他雙手環胸，理不出頭緒的他因而保持沉默，但她似乎一直等著他開口。『四姊，過去妳從未傷害過我。然而僅是這次，妳便已將我傷得最深最重。』

她的眼神蘊含著抱歉，可他知道她大抵已經不會再回頭了，那樣的歉然其實沒有必要，自己已如她的過去遭她決然放棄。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傻，放棄了多少東西卻挽不回一個人的目光；早該明白兩年前分手的同時，就已註定他們會走上貌合神離的不歸路——

倘若那個金髮青年不曾出現，他們應該不會走到這種地步的。

『抱歉，章袤。無論是你、我，或他，都方才自一場迷夢中清醒。』她仍然如同以往對他哂然一笑，但他清楚地在那雙眼睛裡讀到些許遺憾的信息，從前他從不曾看過這種眼神在那雙金紅色的美麗眸眼中出現，陌生卻又挾帶如此痛楚。清醒以後才驚覺夢裡的無依迷茫，原來他們其實徬徨。

迷夢？是嗎？是他太傻，還是他們三人都不懂放手，卻一樣渴望自由？『所以從迷夢中清醒的妳，四姊，妳竟然選擇了他、選擇了我們之間的過客？妳究竟是自迷夢裡清醒，或是再度墜入另一個更深的迷夢裡？我知道愛情盲目，可是——』

他驀地無言。他最相信的情人背叛了他，那，還能說什麼？向來驕傲的他自詡從不向人折腰低頭，現在他若不想失去她，便必須卑微地想盡一切辦法留住她的目光〔且況不是他作出努力他的四姊就會回頭〕，是誰讓他淪落到這等田地？

『既然盲目，就沒有理由。』不是你無法留住我，而是我自己默默改變了方向——她轉身，揹劍緩步離開陽臺；她承認他這回傷他傷得太重，她從未將承諾當成兒戲，只是當它無法繼續下去的時候，是不是終止會比較好？——先前她陷在過去的泥淖裡時，本不應許下那些諾言的。

『四姊，我們之間一點餘地也沒有？……為了他，妳連看我一眼都不肯？』她拋棄了他，用的卻一樣是他迷戀著她的心情？眼前猛地浮現金髮青年俊逸囂然神色，逼得他將近崩潰。當她在兩個男人之間徘徊，他早該發現的，早該發現愛情不是契約，不可能訂定之後從此雙方全然遵守沒有違背。

看你只是將你傷得更重而已。她輕嘆，頭也不回地離開；出於對她的了解，他發覺自己無法有所動作。假設留住她了也不代表什麼，他明白他的四姊同等執著，世上沒有多少人可以令她改變既定的決定。而他無權拘禁她的目光、更無法強迫她的眼神為誰而停佇——

然而，他方才仍在她眼底深處見到掙扎，最後的那麼一絲。

他憶起當年他們在劍橋的那段時日，還沒有殺手的冷漠與殘酷來掩飾武裝自己，大概是一生再不可能有的經歷，若說他還貪戀什麼，他坦承自己會想回到過去。兩年內一分一合，到現下終究今非昔比，他沒有資格要求時間為他停步，因此更加痛苦。

原來他已陷得這麼深，深到骨髓中的淒涼與蒼茫，悵然若是。

連續響了五分鐘的門鈴依然無人回應。

近來一連串的麻煩不由得令人心生惱意，她仔細斟酌過後決定跑一趟加拿大理清來龍去脈，若是可以，直接解決這件揪分當然是上上之策，但是計劃在她提到她只打算一個人前往的時候被駁回，三位兄長反對的手是一個比一個都舉得還高，擺明「妳若要自己一個去那不如不去」。

好，那她找蝴蝶一起，這下還有任何異議嗎？誰知道淡淡的一個表示，三人當場無條件通過，大概是認為她這麼想的用意除了解決私人糾紛還可以順便和他到加拿大約會沒人打擾，她只是冷然一眼便看出三位老哥在高興些什麼，最後還是隨便他們去。

他不在家嗎？可是跑車和重機都在啊……

公孫月掏出手機，先是撥了他的行動，不過總是一陣長響之後接進語音信箱，在這樣的歷程重複三次以後她決定他家中電話和手機雙管直下，終於在惱人的嘟聲再度狂敲五分鐘後，大門被以一種抓狂的狀態一把拉開。

到底是哪個王八蛋一大早來擾人清夢！？想來想去只有飛殤這個豬頭不要命了敢這樣吵他，真是——沐洹洄側首夾住手機，撥開前額遮目的淡金色長髮，異色雙眼忿忿一瞪，回過神後逐漸轉為震驚的瞠目。『月……』

她從頭到尾審視了他一回，微笑。『蝴蝶，你的體格不錯喔。』

他於是驚覺自己的襯衫在匆忙之間既沒紮也沒扣半顆鈕釦，精健結實的胸膛只要稍稍換個角度就能一覽無遺，方才她這一看料想已經——第一時間他的反應只有一把關上大門——倚著門板手忙腳亂地扣上紐釦，手機裡他的聲音略顯尷尬。『月，……抱歉、等我一下。』

門扉再啟，她放下手機隨他進屋，她信手找了條髮帶隨性地紮了束馬尾，衣著在頹廢裡自建一種優雅瀟灑的風情，縱使開門的剎那令人錯愕。『看不出你在家裡還挺……率性的。太早過來，所以吵醒你了？』

『呃，還好啦。因為昨晚稍稍晚睡了點，平常這個時候我差不多是起來了。要喝咖啡嗎？』見她不像有急事，他知道情人起碼應該還有享用一杯咖啡的餘裕，一杯咖啡過後要說什麼再談也行。讓情人在客廳裡落座，他逕自轉身走向廚房準備煮咖啡。

『蝴蝶，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溫哥華？』她在客廳裡揚聲，廚房裡打開研磨機的他聞言抬起頭，在等待的空檔裡他倚在廚房的開放式吧檯上，神色若有所思。『去做個了解。陪我到溫哥華去，向過去道別。』

『向過去道別啊……』他微笑，深自了解那句話背後的含意，可是，他們各自會用的手段必然有所不同。『為什麼找我？妳應該明白，在我個人的定義裡，所謂的「了結」只有一種下場喔。死人不會說話、沒有心機，方便省事。』

『那這次你也許要破例了。我只是找個人作陪，蝴蝶，這次私人糾紛，我希望我自己解決。你這回的身分只是我的情人，不是那個令人聞之色變的殺手鉤魂。』他再度轉身走進廚房，接著是長達十幾分鐘的沉默，咖啡香與他的身影在之後同時回歸。

『……去溫哥華的哪裡？』
『去拜訪全球最大的華裔製藥企業。』

『……妳還沒告訴我妳和翳流結怨的原因。』縱然他只是需要一個印證。

『你不是在見到無遺的剎那就已推測那就是殺了笏政的利器嗎？又我十六歲拿到這口劍以後便不曾再轉手，你想還有其他可能嗎？』公孫月的眸光越過他凝聚在遙遠的一點上，但他其實希望那點眸光能集聚在他身上。『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你一開始就會猜想我是兇手？』

『抱歉，我被譽為頂尖的身分有二重，一是殺手、一是駭客。即使這是非法手段不過我並不在乎，重點在於它非常有用。』他往後一仰躺在單人沙發上，『我想翳流找上妳只為當年笏政命案想殺人滅口吧？因為要掩蓋醜聞，免得被笏家挖出這件陳年舊案。』

『是或不是，都不重要。』她淡然地瞄了身側的無遺一眼，再默默轉回手中的那杯咖啡。『……你怎麼知道我喝咖啡不加糖？』

『之前看過一次。』應該是好幾個月以前吧？昨晚不小心玩XBox360玩到兩點多，他現在好想睡，不過這是相當令人無言的理由，不說也罷。沐洹洄垂下眼，她的唇畔無聲挑起一抹笑，但沒讓他知道，難得見到一個敏銳至此的男人。

『你不喝咖啡？』他的手上空空如也，他想從他起床的時間來看他大概也還沒吃早餐；可是若不喝咖啡咖啡怎麼最在家裡準備咖啡豆和器材？就算是招待別人，這時代總也有即溶咖啡的存在吧。

『若沒有熬夜提神的需求便不喝。——我對咖啡因極度敏感，只是沾上一點就可能一夜不睡，一杯高濃度的咖啡最高紀錄讓我精神亢奮了三天。——再說得明白些，現在幾乎只在必須長期追緝目標時我才會稍微喝一點。』

『……言歸正傳。去嗎？』她生於溫哥華，可是多年在外，她早已陌生淡忘。如果說，真的要找回一些被遺忘的角落，她希望能和他一起。

『去。』他低沉柔和的嗓音給她簡短卻篤定的答覆，定定地凝視著情人啜飲咖啡的姿態，良久，他似有所感。『背叛一個人，很困難是吧？尤其他與妳的關係更勝親生手足。我只想對妳說，所有的抉擇、無論對錯，向來是有捨才能得。』

『背叛一個人難，相信一個人更難。』
『欸，所以我要非常驕傲囉？』

他笑了。得意的神情頗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在驕傲之前，先解決民生大計吧？生活作息不規律又不吃早餐精神會很差。另外，機票什麼的就由我來處理，時間我會再通知你，應該在這個週末左右出發。』默默喝罄杯中咖啡，她暗忖也許往後該替他改掉一些壞習慣。

哎哎，今天他懶得自己下廚啦……

『今天想當個老外。出去吃吧，差不多是Brunch時間了，我知道有間店還不錯。』

〝三更半夜還不睡？〞

他聞訊輕笑，盯著筆記型電腦螢幕的雙眸浮起另一層深意，將燃得只剩半截的菸先擱在菸灰缸上，端起高腳杯，杯中冰了二十五分鐘恰到好處的白酒在舌尖蕩開獨自一人的美好餘韻，他的目光隨之遙指天際。

〝月色正美啊。〞

他如此回應飛殤，帶著連他自己也不明究裡的痛快得意，今晚的確是個舒服的夜。小Ｃ玩累了，原本只管在他身邊休息撒嬌，此際也已昏昏欲睡，蜷伏在他腹上頻頻打盹，不過他並不在意，前幾日也是他這樣看著小Ｃ睡著才放心。

〝是哪個月啊？這句話值得深究喔。〞

好你個飛殤，你是又羨慕又嫉妒吧！？沐洹洄指間刁著菸，溫柔如清冷月光的異色雙眼透過只拉上一半的窗簾縫隙凝視房內的情況，他在情人入睡時已先熄了臥房主燈，床頭櫃上的小檯燈約略映照出情人熟睡的側臉。

〝就算是情人，有時也要懂得享受獨自一人的優雅寧靜。〞

〝喲？平常最黏人的你，竟然也會這麼說？我怎麼覺得今晚似乎在聽你講天方夜譚？……提到這，倒是讓我想起來了。你們兩個的時機我看也差不多成熟了，你們還想繼續原地踏步下去啊？〞

他吸了口菸，俊逸臉上寫滿莫名奇妙。〝啥時機？〞

〝不會吧，你們兩個不知道已經敲過幾支全壘打了，不會前衛〔其實他想說的是天兵〕到從來不曾考慮要結婚的問題吧？〞雖然，他們都深諳「安於現狀」的好處並也因而滿足，可一般人總是想更進一步吶。

〝耶，為什麼最近提起這種事的人一個接一個？〞婚姻建立在雙方甘願幸福的基礎上，他向來認為婚姻是最不能勉強遷就的事情之一，不能否認他先前是私自盤算過，但後來基於某些因素終究作罷。

〝因為兩位——還有蘭漪、無瑕也一樣——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不知道聖蹤他們私底下非常注意你們的動向嗎？〞飛殤很快地回覆。大致上他可以理解聖蹤他們的心情啦，畢竟弟妹都長大了，能煩惱的也只剩終身大事了嘛。

〝咧，那群老男人在八卦什麼啊？〞令人難以置信。沐洹洄拈熄菸蒂，不可屏除的是，好吧，他想笑，而且是很猖狂很囂張、很沒形象的那種。事實上，結婚這檔事相對地在他們心目中，的確，不是那麼重要——〔反正又不能改變什麼〕

〝天啊，你們真的完．全沒想過？〞

〝正確的說是沒有很……呃，開誠布公地兩個人面對面仔細談。說穿了也就是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反正全壘打都不知道敲過幾次了，結不結婚有差嗎？〞了不起一張結婚證書簽下去宣告兩人同時死會。

縱使如此，由於對目前生活現狀並不會有任何改變，他想就算是他已經開車送她到法院門口了，她都還會嫌簽一張形同廢紙的證書太麻煩哩。

〝我只能說兩位真灑脫。〞

本來就是，不用再強調。沐洹洄又啜了口白酒，落入淺淺的思慮裡；殺手生涯遊走於生死之間的刺激過後他確實想尋求情感生活的安定，原先他是挺在乎的，後來對「安定」重新定義以後，他卻和月一樣開始覺得有沒有婚姻都無所謂。

若他們目前的生活不叫安定，那敏感如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好求的了；相較之下對某些多餘的形式自然意懶。〔說到底，就是他們懶得花費心思去搭理這種事，反正是變相的懶惰啦〕

〝謝謝，你應該不是第一天知道的。〞

真是不錯的白酒，口感溫和，沒有太酸澀嗆鼻的味道。可惜情人睡了，要不他習慣上都會和情人小酌幾杯，他喜歡月酒酣耳熱時那雙紅眸裡的迷醉色彩，正因不可多得，所以更形美麗誘人。

臥房往陽臺的門輕悄悄地推開，他回首，情人的身姿帶些慵懶意味在他身後站定，「一點多了，還不睡？別和我說你今天想熬夜。」

「那妳呢？也別和我說剛剛只是回籠覺，大半夜的妳還要繼續工作。」壓低音量，他不想驚擾已經墜入夢鄉的小Ｃ，「夜冷了，妳先進房吧。我收拾收拾，安置好小Ｃ以後就到。」

「今晚是新月啊……月光暗了些，不過另有一種神祕弔詭的美。」

「所以賞月令人愉快啊。」給飛殤扔了則「我閃了」的訊息，他關了NB，雙手將小Ｃ小小的身軀攬在懷裡，衝著情人魅然一笑，她明白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先抱小Ｃ進去，想待在外頭就加件外套吧，不然容易著涼。」

他們一起進屋，她將筆記型電腦暫時放在房間矮几上，順手拿了件外套；他一如以往將小Ｃ安置在起居室裡，然後才踱到陽臺。

和情人並肩倚在欄杆邊，他的笑有些自我調侃的意含，「月，妳知道嗎？認識妳以後，我喜歡上月光，或者，只是單純地注視著天上的清月，僅是這樣，就能覺得滿足。……也算是一種無可救藥的迷戀吧。」

這種時候她多半喜歡維持沉默，聽他不著邊際絮絮叨叨。因為此際他低沉輕快的嗓音聽去特別溫柔。

「月不常全。」
「多變若妳。」

從前她並不是個容易便興起不明所以的感動的人，可是在他面前她總是不同以往，偶爾她會好奇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我也會懷疑究竟什麼樣才是本來面目。你習慣了多變的月嗎？」

「不管怎麼樣，」他轉身，背倚雕欄，那雙沉邃眼睛溫柔得像是要將情人的身影化開，用世人皆嘆服的癡。「都依然是我認識的月啊，本質都是相同的，何必去在乎外貌、又何必去作無意義的追根究底？」

看了看腕表，他向情人伸出手，「好啦，差不多了，再站下去就天亮啦。進房吧？」

深沉眸眼含笑，她毫不遲疑，將手交進他溫熱的掌心裡。

→天風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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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紫寧

天風水寒

級別: 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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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72)

12樓發表於: 2006-01-07 03: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三絃、13

Condolence／飛花。

小Ｃ抓著他的褲管依依不捨挨蹭，他轉頭又是一個噴嚏響天。

「蝴蝶，」帶著一點嘆息的聲音從書房裡傳來，坐在電腦桌前的公孫月專注的眼神分毫不移，無奈的指示已先脫口而出，「去加件衣服、多喝溫開水，另外——別讓小Ｃ在你腳邊蹭！」

他揉揉鼻，很認命地將緊巴著自己不放的小Ｃ抱起，轉動書房門把，將牠交給情人，不忘搔了搔小Ｃ耳後柔軟的絨毛，後者以不解〔並且媳婦〕的眼神注視著他。「不准搗亂，知道沒？」顯然地，他的嗓音帶著非常重的鼻音。

「你還好吧？到底是季節交替時的過敏症狀或者根本就是感冒了？」抱著小Ｃ，她側過電腦椅，情人擤得通紅的鼻雖令她想發噱，不過她還是比較擔心他的狀況；最近他鼻塞得特別嚴重，難道會是因為小Ｃ？貓毛很細，對鼻子過敏的人而言其實很痛苦……

「我自己的狀況自己清楚，不用擔心啦。」一張好端端的帥氣英挺臉龐配上堅挺的紅鼻及超重鼻音，她該心疼還是很沒風度地藉機嘲笑向來自滿的他一頓？情人忍俊的笑意他怎會讀不出，只能順手再抽一張衛生紙，「不吵妳了，如果小Ｃ太調皮就別讓牠待在書房裡打擾妳工作。」

「你要出門？」揹著小提琴，又戴了角膜變色片。

「去找小五和無瑕。演奏會他們想找我幫忙，要我今天去找他們試音；他們說曲目若安排到需要大提琴協力的部份，妳也跑不掉的。」臨走之前不忘蹲下身捏捏小Ｃ圓圓扁扁的臉，「我走了，自己在家一切小心。」

「記得加件衣服再出門啊。」在下樓的跫音與門扉開閉的聲響沉澱以後，回復平靜。她逗著小Ｃ，視線集中在電腦螢幕密密麻麻的表單上，思緒卻逐漸遠離，追隨他的背影而去。

她喜歡他的琴，無論是悲喜沉躍都如同蝴蝶他自己，是天生賦予的浪漫。

已經習慣隨時隨地有人跟在自己身邊絮絮叨叨，很多時候他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費盡心思、用盡各種〔也許無聊也許新奇的〕手段來吸引她，只希望得到一點關注的目光；更多時候他是一個溫柔獨立的情人，凡事有夫服其勞，他已被寵慣，卻也慣寵。

在他們交往後不久，飛殤曾經有感而發地向她透露些想法，她一笑置之。

他說，若從個性面上來看，蘭漪是她適合也比較可能愛上的男人，不過因為彼此太過內斂，缺乏誘發彼此表示情感的因素，外在所表現出的便等同是精神式戀愛；理想歸理想、愛情歸愛情，生活中大概就沒什麼瑣碎的趣味可言。

但是，從生活面向來看，蝴蝶就不一樣了。極度浪漫配上極度理性總會存在一點互相協調的空間，外在的奔放與內斂的深沉形成互補，至少可以在生活裡作些小小的點綴，況且他並非如外表所示，其實他仍然成熟穩重，只是認為生活不必時時刻刻如此嚴肅。

她一直記得飛殤的結語。他說，蝴蝶的確成熟的確穩重的確獨立，然而比起獨自去應付生活裡的瑣事，他會比較喜歡依賴與分享；並不是他的能力不足，而是因為個性與經歷使然。

現在想想，好像真是飛殤所說的那樣。

她懷裡的小Ｃ豎著耳朵認真地注視著窗外。已經是二月底了，日光依舊不熾甚至反顯黯淡幽微；她淡然含笑放下小Ｃ，任牠好奇地走到窗邊坐下隔著落地窗俯瞰對牠而言依然有些陌生的世界，她重新將注意力擺在電腦密密麻麻的報表上，繼續工作。

「唉，跟這疊報表比起來，還是蝴蝶和小Ｃ可愛多啦。」

明明極端畏懼，她持劍的手仍然不見一絲顫抖，甚而眼神冷冽無情如鬼。

畏懼什麼？她不是不曾殺過人，不是不曾踏血漫步且猶能從容微笑，不是不曾九死一生於鬼門關之前徘徊；按理而言她應當無所畏懼，然而為什麼隨她一步一步逼近獵物，她的內心一角有如崩潰似地瘋狂叫囂用歇斯底里的態勢哭喊著不要？

她好害怕，害怕理智逐漸失控到此刻終於接近蕩然無存卻無法回復的自己，突破極限的精神化為對鮮血的渴望，遠遠超越薄弱微小的那份恐懼。所以她不曾停下無聲的步伐，當無遺鋒利的劍刃如死亡吻上他的頸，她聽見那個人平靜的聲音，儘管最後他依然隱沒在夜色裡。

『……我一直以為，丹楓只遍尋黑暗中的淒紅。日光之下她依然美麗如昔。』

她的沉默與眼神都比那個夜更深。若是以往她會微笑，在心裡逕自複誦「劍刃飛舞為了我心中自以為是的正義」然後揮劍，但這次她的腦海中並沒有浮現這個想法，只有無遺銳利地劃破空氣的颯嘯兩聲，漆黑如墨的夜便再度被靜寂包覆。

血不沾身，只若江河縱流，譜成一首鎮魂輓歌。

她猝然睜眼，觸目所及不是無月暗夜。她從輓歌的尾音中自迷夢清醒；醒於私人飛機明亮舒適的頭等艙裡，醒於情人平穩安然的肩上。柔軟平順的金色長髮沁著淡淡香氣，她闔眸無聲深嘆。

不再是從前那副她所熟悉的臂膀了，即使是自己的選擇，終究有些悵然。

『睡得不好？』明知故問。他微笑，不吝出借自己的肩給情人，只是方才她一上飛機沒多久便倚著他跌進熟睡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心中似乎有一扇門扉被揭開了，關於愛情的那一扇。不過他始終不曾花心思去在意。〔緊閉的門就如此被他遺忘著。〕

『只是難得有夢。……還有多久到溫哥華？』收起覆在身上的毛毯，她重新找了個舒服的坐姿，紅眸若有所思的眸光轉向窗外。觸目所及還是一片迷濛的煙雲，偶爾能在雲隙間見到一片清朗的天空。

『大約再兩個半小時。』沐洹洄慵懶地翹起腿，翻開W. B. Yeats的詩集，異色雙眼的眸光卻投向另一個不可測的遠方。『月，妳睡著的側臉不免提醒我，「情人」這個名詞對我而言已經很遙遠了，遠得我對它已有點陌生疏離。』

『把自己所在象牙塔裡長達六年，不陌生也難吧？』這世上的東西大多都是易變的，不論是有形或無形，也許只是不小心錯過即有可能再也不識得本來面目——當然，她也從自己身上得到了印證——她漸漸可以理解，他為何只求現在、不再相信永遠。

『目前坐在我旁邊的那位又何嘗不是一個把自己鎖在象牙塔裡的人呢？』支手撐頜，金銀妖瞳帶笑，用一種感同身受而莫可奈何的目光斜睨著公孫月，他知道她不需要憐憫。『說不定還比我鎖得更牢更固啊。』

『仰仗你開鎖囉。』她微微錯開自己的眼光，一時還是無法適應他燦然如焰的深沉眼神，她害怕自己無法背負起那麼火烈的情感，可是那雙眼睛裡的溫柔總是有魅惑人心而至神醉夢迷的錯覺。

『開鎖之後要不要步出象牙塔抉擇依然在妳，在那之前，我也只能等待。』她明白他的絃外之音，靜默不言。『有時候，刻意去忽略某些部分也算善待自己，「逃避現實」這個字眼的出現其來有自——六年來寥寥的心得之一。』

『忽略太久的東西，遺忘未必是最好的方式。』某些時候，遺忘終歸只是自欺欺人，更顯愚蠢。因空調而略顯低溫的雙手呈現蒼白的色澤；見狀，他放下詩集輕輕包覆住她的手，在那雙結滿粗繭的掌上她摸到和自己心中一樣的疤痕和滄桑。

『不管怎麼樣，人懂得趨吉避凶是天性，也是我從殺手這個職業裡所看到的信念。』一切出於渴望保護自己的本能。『所以我們一開始不約而同選擇逃，慌慌張張到了最後才發覺有很多重要的東西遺漏了，必須咬牙掉頭去尋找。』

『到溫哥華以後，四處走走逛逛吧。一兩年不曾回到加拿大西岸，面貌大概又變了。……肩膀再借我一下，到降落的時候再叫醒我。之前一直睡不好。』公孫月偏首倚在他肩上靜靜闔上羽睫，他隻手拾起她膝上的毛毯抖開替她覆上，再度翻開一邊的詩集。

仍然是一副隨時予妳依靠的肩，可，屬於不同的男人，妳還習慣嗎？

他垂下眼，暫時將自己的思緒投入另一個世界的旅程裡，深沉如是。／溫柔如是。

『安全起見——』

開了手，推開大門，憑著記憶找到客廳電燈的開關，沐洹洄迎她進屋後順手帶上門，稍稍環顧屋內擺設，『暫時住在我這裡吧。雖然我也有一段時間沒回來了，不過我想這樣的環境應該還不至於到讓人無法接受的程度。』

『你名下的不動產還真不少。』公孫月調侃似地一笑，注視著客廳的落地窗外，目光盡處一片蔚藍的海隱隱約約閃爍，向他那只藍眸眼底蕩漾的餘光。從前她住在溫哥華的時候總喜歡找機會到海邊去，沒事的話，在海邊晃蕩上一整天也是常有的情況。

『還好，大概可能會有案的地方基本配備最少都有一棟房子、一部車和一台重型機車。』一邊回答他一邊拆開髮帶垂散一頭微亂的柔長金髮，稍微整理之後再將其束起，不忘補充一句，『老是把錢扔在銀行裡生利息也沒什麼意義，錢滾錢最後滾出來的還是錢，相較之下那些玩意兒比較實質有用。』

『……蝴蝶，你對溫哥華熟悉嗎？』
『勉勉強強止於不會迷路的程度吧。』

於是，他連沙發都還沒有坐熱便又和情人一起出了門，到溫哥華市區閒逛。

一直到現在她才開始理解，褪去殺手冷冽驕傲的風采，他只是一個愛玩愛起鬨的大男孩，然而是以看似微笑輕狂的姿態默默守護，那雙眸的神采奕奕無論以靜以動都如同一種優雅魅惑的勾引。

讓隨性自由的記憶帶領，他們信步來到維多利亞花園。溫哥華盛夏的氣息尤在這座花園中盤據不去，滿園的花草換上招搖明亮的顏色，很難不吸引他人的目光，他們坐在小徑邊的長椅上，涼風幽微無甚日光，天空因此顯得黯淡，她的眼睛反射著那片灰暗蒼穹，泛起一點幽深的思緒。

『蝴蝶，那是罌粟……吧？』

他追隨她的目光轉向身後，整齊的一片冶艷嫣紅不遜他記憶中任何一次血流成河的刺目鮮紅，很弔詭的美麗。『是罌粟。不過，只是裝飾用罌粟，無毒。』異色眼瞳深處熠熠含笑。這片罌粟就像目前的她，美麗依稀，少了一分危險致命，單純的優雅。

『我曾經很喜歡罌粟。總覺得那樣的劇毒只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而現在重新想想，似乎又不然。』斜倚在椅背上，她莞爾，木質的長椅在潮濕的空氣中散發獨特的潮濕清新香味，大概要下雨了吧，她想，有雨的味道。

『我不是很喜歡聽曾經。要說還是談談現在式吧，在眼前的一切都未必是真實的，更別說是過去與未來了。』溽熱自沉默的間隙中掙脫擴散，卻是很遙遠的感覺。他側目凝望著情人的平靜臉龐，她似乎跌進了渺遠的思緒裡。

『現在嗎？那我只想說一句，溫哥華還是應該秋天再來。』
『等待楓紅啊？』

花園裡的空氣凝滯牽絆，沒有風，灰樸沉甸，平靜得過悶。

『是啊。另外，夏天的溫哥華多雨，嚴格說起來也沒有多少出太陽的時間讓你往外跑，待不住的話，有雨的日子很難熬。』下雨之前也差不多，又悶又熱總讓人提不起勁，有別於英倫的溼冷陰涼，不知道他習不習慣？

『妳知道自己為什麼執著於丹楓嗎？』

公孫月從容撥開額前幾許垂落的艷紅髮絲，『理由對我而言並不重要，單純視為一種迷戀，也算美麗吧？蒙著一層未知的面紗。』

他端著下頷，似笑非笑：『青楓得經由風霜的淬煉才能紅得彷彿是枝頭上燃燒的淒涼火焰。有一個女人也一樣，因為經歷了冰冷的寒霜，所以她才會懂得如何美麗如何堅強。』

『我倒是不知道，要當一個一流的殺手不僅身手要好，也要油嘴滑舌？』也許蝴蝶沒有必要便不愛說話，然而不能否認他的確很會說話；不難了解他抱持的想法莫約是人皆生就一口，不過不是用來爭辯的。這點和她看法相同。

『殺手不必油嘴滑舌，只要了解怎麼殺人；癥結在於現在和妳說話的不是殺手，而是妳的，情人。』雖然他對這個身分陌生了，他承認。隨著尾音落定，一點細雨落在腳邊，漸漸浸潤，然後那片天空便飛梭也似織起密密雨絲，不一會兒沒有移動腳步的他們已全身溼透。

『那，陪我淋一場雨，好嗎？』

他不置可否聳聳間，僅是對她溫柔一哂，伸臂擁住纖細身軀以不輸狙擊時的精確準度封住她的唇，瘋了似地在漸若傾盆的雨勢中交纏；她從不知道夏雨的溫度如此灼燙，她的眼神終究還是被眼前的這個男人鉤走了，但每一次認清這點，捨下的那陣絕情便又泛疼起來。

很痛快的一場雨。真的是，又疼痛又快意。

他們就真的頂著一個下午的滂沱大雨，或許靜默或許不時低聲交談，最多的時候相視而笑，最後決定離開花園飛車前往海岸。路上他甚至臨時起意繞到花店去買了束〔裝飾性〕罌粟，不過，儘管蒼茫灰暗雨中的罌粟如此醒目淒艷、儘管情人笑意動人，她還是沒有收下，只是定定看著他手中逕自紅得如血的罌粟：『我不再是了。』

他們抵達的時候，雨中的海很是沉穩靜默，既已一身狼狽，索性褪了鞋襪走進冰涼的海水中任憑浪潮淘洗足跡，期間海風呼嘯急雨呻吟，霑然長髮飄揚，天色昏暗，海呈現沉鬱的蒼藍。

『其實我一直抱持著一種想法。只要活著，一切都可能重來，更簡單地說就是對任何事留有一絲最後的期待；到最後自然有些東西會刷淡一切，比如說，時間。』沐洹洄佇立在她身後，指指後頭他們一路走來的海岸線。『時間可以超越的很多，能刷淡的更多，多得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浪花激起繼而碎裂，步履足跡在剎那間消失不見。

『蝴蝶，你的表情欲言又止，我不想打斷。』他的眼神在雨中格外朦朧迷離，雨幕一樣模糊了她燦然有神的眼睛。

『那些往事，我本來只想告訴一個人，懷著最後一點絕望的期待，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仍在等待他人，然而當時我想大概這輩子不會再有下一次讓我親口道出那些往事的機會。』他輕輕一嘆，決定坦白。

『為什麼？』

他挑起一抹囂張的笑弧，『因為我只打算對下一任情人悉數坦承，前提是如果有的話。但是我當時並不認為自己還願意愛上其他女人，畢竟食髓知味，那些教訓對我而言是太痛了些。所以將渺茫的期望放在心底，最後忘記。』

『你還是等到了。』難怪第一次出去吃飯時他怎麼樣也不肯說，這算不算早有預謀啊？『對你而言，時間淘得清生死、淘得盡血腥嗎？目前的我似乎沉澱得還不夠久，三不五時回想過去都有種正義的迷思。』

『該記住的是教訓不是過去。至於正義一向只存在於個人主觀裡，正面是解脫；反面是迷思，看妳喜歡哪種說法。』情人太聰明，可是想太多等同勘不破，何必庸人自擾。『有些事要是真盡了力，剩下的便交給時間吧。』

他低沉的輕語散在風雨中，她深深嘆息；他的神情太溫柔，她無法不去相信。

『一整個下午的雨，不痛快也該走了，要不會著涼的。我們回家吧？』綿密的雨勢裡，大概只有狼狽的頹廢可以形容彼此，平常鮮少拋棄形象到這種地步，他想，就算是連任務結束要撤退〔逃命〕時也沒這麼糟糕。

沉默幾許，相看一眼，雨中驀地爆出大笑。

『嗯。我們，回家。』

入夜後，雨聲零落淅瀝，仍然不見停歇。

紅髮披散艷如血瀑，她攏攏身上如雪似的潔白浴袍，慵懶斜椅在沙發上凝眸看著落地窗外飛散的雨點；今晚的雨儘管細碎，卻嗅不到停止的味道，細細斜織張成一種清冷寂寥，披覆夜色深沉。

門扉掩覆。步出房間的情人換下浴袍，逐一扣上純黑襯衫的鈕扣，嘴裡淺含著髮帶，理好襯衫後他洒然一甩長髮讓淡金色的髮絲在空中劃出一道俐落優雅的弧線，三兩下輕鬆紮成一束馬尾，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蝴蝶，你要出門？』直覺反應告訴她，情人此刻出門只會往一個地方去。公孫月注視著他，一身純粹勁黑，倒是趁得一頭香檳色的金髮益發燦爛耀眼，散逸的柔光頗似靜夜中不堪寂寞的月，清亮冰冷。

他偏首一笑，動手捲起麻質襯衫的領袖，『我只是稍微去看看情況，明天的頭條還不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新聞啦。』無辜地眨眨眼，他歪著頭微笑的模樣彷彿只是個在雨天卻執意要外出的大孩子。

『你——要殺南宮神翳嗎？』事實上，她比較關切的只有這點，其餘的似乎都在可有可無之間；她本來就不為興師問罪而來，縱使翳流的作法她不太能認同，然而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上出發，她也不打算採取任何行動。

『他會是我想殺的人哦。』語焉不詳地留下這句話，金銀妖瞳陡轉深沉，他俯身在她額際輕印一吻，而後從容離開。『等我回來。』

現在的重點好像已經不是翳流與她的糾葛，而是大哥堅持要他將槍口對準翳流總裁腦袋。她相信蝴蝶有那能力，想不想接下這張訂單評斷於他認為有沒有扣下扳機的必要；午後的暴雨或許一併洗淨了她的思考，現在的她已隱然覺得有些羈絆比過去那些枷鎖更值得在乎。

直到雨中的車影消失不見，她才發覺自己的目光早在神不知鬼不覺間追逐著他的背影而去；落地窗倒映著隱隱約約的身影，她明瞭自己的眼神在深邃的嫵媚中逐漸轉變，也開始含有癡狂執著。

於是他們所存在的世界開始倒數計時，然而不知道何時會真正毀滅。也許會／也許不會。

一身極端的黑讓他將近要融入夜色之中，撐傘叼煙，夜裡的商業區空無一人，高樓櫛比鱗次已是他司空見慣的景象，在苦雨之下路燈的光源渺小微弱，黯而森冷頗似鬼城；傘下的銳利眼神揚起，僅是一眼，他的專業便排除了在翳流本部動手的可能。

——動手自然是不可能，不過，若只是「談」嘛，或許不無可能。

可不管他怎麼想，似乎都是直接到對方家裡拜訪會比較有禮貌，畢竟是私事，不必佔用別人寶貴的辦公時間。沐洹洄冷冷一笑，折回停車處，驅車繞往郊外的高級住宅區，為免引人注目，他將跑車停在一段距離之外，下車披雨步行，且只在遠處向宅邸內觀望。

到時若是一封通知函，門口少說就會被安排一打隨扈吧；目前已經將近凌晨十二點，由燈光來看就可以輕易推測屋裡的房間配置，書房及臥房應該都在二樓，至於監視器大概沒什麼問題，從遠處一槍打爆或者是直接侵入癱瘓系統還不容易。

闖空門的話，他有自信。他想自己的身手和職業竊盜大概已經沒有兩樣了，差別在於竊盜偷東西；殺手殺人。

慢條斯理踱回車上，他沒有馬上發動引擎，反而是抄起手機打了通越洋電話給聖蹤；這件任務對他而言是有些挑戰性，不過不構成困難，因為他不怎麼習慣別人進門就一槍讓對方死得不明不白，發預告信是一種禮貌，即使麻煩大多因此而起，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向來怕麻煩的他還是改不掉這種怪癖。

〝喂？〞
〝一句話，南宮神翳你殺不殺？〞
〝開個價碼吧。〞
〝他的身價稍微高了點，七百五十萬英鎊怎麼樣？七五折。〞
〝成交。〞

沐洹洄掛上電話，車鑰匙一轉發動引擎。嘖，刺激的遊戲，他喜歡。

死神之信。

在獨立的小房間裡，夜，更顯晦澀不明。章袤左手端著酒杯，稍稍啜飲了口伏特加，酒精燒灼著他的理智，那把烈火由一雙陰陽眼裡囂然的光焰點燃，一發不可收拾，疼痛而炙熱。

是嗎？四姊不在法國，因為她和他去了加拿大？

房外暈黃模糊的燈光藉由門縫滲入房間裡匯成一條細流的同時，章袤右手裡的飛鏢隨手疾射而出，轉眼正中靶心，令人咋舌的準度。他瞥頭掃了來人一眼，用冷若三尺寒霜的眼神，『有事嗎？』

飛殤沒事不可能到死神之信來喝酒；對很多人而言，這裡是一個敏感的地方，一舉一動都容易使人有所聯想，特別是死亡。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很單純地把她當成親生姊姊來看待。』反手帶上門，飛殤迎上他的眼神，不以為忤，純粹想為這段變調的情感嘆息。至於眼神，他尚見過更淒厲幽冷的訊息，蒼涼無情極致如鬼，來自六年前決然離開北京的沐洹洄。

『若你在六年以前問我，我會毫不猶豫給你肯定的答覆。』他知道前因後果沒有誰對誰錯，但是他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的妒火蔓延，在情感之前他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男人。『四姊在十八歲那年接下第一筆買賣，從此成為殺手，早我兩年，當時我十六歲。在劍橋沒幾個月後，我們成為情人。』

『之後？』

『三年以後，我十九；她二十一。分手的理由很簡單，沒有爭執沒有歧異，因為學業、事業、愛情無法三方兼顧，我們一致認為彼此需要喘息的空間。』於是兩年過去；於是回首成空。他似乎什麼都沒有得到。『我原本以為還可以和她繼續走下去，只要沒有他的出現，照理說會的。』

『對一個曾經在愛情裡受過重傷的人而言，要走出陰霾並不容易，要找到一個瞭解自己的人也不容易。所以，一旦尋找到能夠相互舔舐傷口的對方，自然而然會對彼此產生依賴。』若是有對象，那小子其實是一個依賴性很重的男人。

章袤放下酒杯，澄澈剔透的伏特加酒液反射難解的光芒，指間揀起飛鏢，手一揚，鏢間再度命中紅心，一支一支不曾偏移，他卻向那面把，傷痕累累，正緩緩一寸一寸被釘落地獄。

『我無法如他一樣義無反顧，是不是這樣就注定要輸？』輸掉這場以情為名的戰爭或許還不是最疼痛的，而是他猝然正視到自己幾乎已經一無所有。四姊眼裡的最後一點沾戀撕扯著他；最後的希望，最痛的折磨。

飛殤垂下眼，選擇默默離開。他們彷彿是三條繃斷之後僅僅纏繞在一起的絃，愈是掙扎愈是難解，沒有人能肯定他們是否就此糾成無解的死結；本是整齊且一目瞭然的平行線，一旦被打亂，難道便是如此結局？

『五少爺……』目送飛殤離去，八懺站在門邊，恭謹低呼。

『走吧，留我一個人。』他端起玻璃杯，刨成圓球狀的冰塊與杯壁碰撞出清脆的聲響，一如心碎的顫音。他仰頭灌盡他的最後一口伏特加，卻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天旋地轉，他還是醒著，愈清醒愈痛苦。『……走吧。』

所以等待還是成空了；所以承諾便只是承諾。

他漠然摔進沙發裡，拾起最後一支鏢，烈焰在他心中瘋狂燎燒，他的理智落進了那場火裡，揮手，他決定將自己、還有那個金髮青年的微笑，一起釘落地獄。

『Good night．』

沙發上優哉游哉翹著二郎腿化身死神的金髮青年怡然自得對他微笑，喀地一聲將槍上膛，在南宮神翳的腦袋與胸口之間來回猶豫，『幸會啊，總裁。之前幾次交易都沒能談成，今天就得把槍口對準你了，世事多變幻化莫測，可不是？』

『你的預告信，這回好像少了什麼？』南宮神翳似笑非笑地側目睇視沐洹洄，他從不認為門外的隨扈擋得住這種等級的殺手，不過翳流不像北嵎除了商業資本雄厚還從事職業殺手培育，相較之下安全方面是吃虧了點；然而這封預告信未如以往奉上蝴蝶簪，料想事有玄機，因此他也沒事先雇用任何傭兵。

『當然。因為我不是為殺人而來的。』沐洹洄放下槍，一攤手漫不在乎，『今晚的主角不是我。』

一彈指，木質門板頃刻間無聲無息刺進一截劍刃，銀白如鏡的細長劍鋒映照南宮神翳訝然挑眉的神態，只是那截劍鋒就很足以讓他認出來人是誰，他冷靜地盯著書房的門，顯然門外的人不須多想手起劍落，門扇頹然破碎偃倒，想必就是這樣的狠勁讓笏政二劍絕命。

『久見了，總裁。』她淡然收劍，從容來到南宮神翳的書桌前，蒼然月光盈亮在殺手界已沉寂兩年的冰冷美麗臉龐，平靜異常的紅眸沒有當滿是戾氣的殺意，但一樣深沉得教人無法從中讀出任何意緒。

『兩位慢聊。總裁別擔心，在你們談出個所以然前，我不會拿槍指著你腦袋。』沐洹洄將上了膛的槍擱在桌上，雙手空下，環胸好整以暇。『附註，這期間不包含突發狀況，上了膛的槍我扣起扳機來是向來不手軟的。』

『一封預告信來的卻是兩個人，印證謠傳嗎？』道上沸沸揚揚盡是他們的傳聞，現在看起來可信度倒挺高。『事隔三年多，的確久見。不知道退休已屆兩年的丹楓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簡單易懂的一個問題。先前三次狙擊我的殺手八成都是你的傑作，我只問動機。』公孫月沉聲問道，抱劍冷然睥睨書桌前的男人，她很清楚地看見男人的表情在極度不情願的狀況下還是崩出一道裂縫，她手中的無遺在月色之下隱然生輝，清冷不遜當年。

『附註二，你接下來的回答決定了子彈的動向喔。』沐洹洄燦然微笑，沒有伸手取槍，笑意卻令人不寒而慄。七百五十萬英鎊近在眼前，端看他有沒有心情動手去拿，不過這回他到底要不要開槍，還有另一個決定性的影響。

一陣比夜還深遠的靜默升起，不見消散的痕跡。

『沉默在我眼裡——特別是這種時候——都等同默認。』她斂眸，只因看見眼前南宮神翳的笑轉化成一種激越，反面似乎猶帶喪心病狂，分明不擇手段。『是因為翳流與笏家的官司是吧？你想讓笏政之死的真相石沉大海，以免有導致敗訴的變因出現，才想殺我滅口。可惜你似乎總低估了我。』

『真不愧是丹楓，被人喻為罌粟的冰山美人。』南宮神翳撫掌而笑，『怎麼想到我頭上的？就算殺不了妳，要找出委託人應該也如同大海撈針，能這麼快聯想到我也真不容易，值得嘉獎。』

『世上有很多殺手，其中當然不乏聰明機靈的殺手。』眸光移向沙發上冷然一笑的情人，一襲黑衣黑褲更讓他的美麗金髮顯得炫目動人，陰陽眼在暗夜中的蟄伏等待更添奇異莫測，那無疑是一對鎖定獵物的眼神。

『懶得詳細解釋。總之前因是狙擊的手法，驗證是翳流主機裡的交易紀錄，奉勸一句最好是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砍得一乾二淨，要不頂尖駭客不用費多少心思就能看光，我承認這種手段是比較不法，可重點是它好用。』

以上，報告完畢。沐洹洄一聳肩，不置可否。

『委託人是我沒錯，理由確實如妳所說。』南宮神翳雙手一攤，無懼地迎向她的逼視，意外的是他竟未在她眸裡找到任何跳動洶湧的殺意。『所以呢？妳要殺我嗎？早在我動手找人滅口時就想過有今日。』

沐洹洄這回拿起了桌案上的槍，從容地拴上滅音器，直指南宮神翳的心口。

『蝴蝶。』她低聲呼喚情人，示意他放下槍。不料金髮青年罔若未聞，槍口仍舊動也不動指向她身前的南宮神翳，半點不受動搖；她沉默地走向情人，他的笑幻化成死亡的華麗陰影。

『月，我說了我是來解決事情的。』

『蝴蝶，放下槍。』她按下情人持槍的手，冷眼掃向南宮神翳，『我不殺你。只要你沒再找一群無聊的殺手來煩我，我可以保證沒有人會知道笏政之死的真相，以丹楓的名義作擔保——』

『殺手是一種重信諾的職業與人。況且，死人不會說話，而丹楓兩年前即已在法國的一場雨裡，凋零殆盡。』

言竟，她轉身離開。沐洹洄旋下滅音器，收下槍，『今夜心情不差，所以，我不殺你——』為了情人，有很多事情值得考慮，難得他首度覺得自己的生命裡出現了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要慶祝嗎？

他揚起狂然的笑，踩過木門的一地殘骸，揚長而去。

『方才的模樣真有魄力，難怪殺手界用那些稱呼來形容妳。』

他如此表示，著迷地追吻情人的唇，看她另一種形象的風華絕代。她慵懶一笑，他們彼此的唇上都還沾有黑夜低迷微涼的溫度與溼意，『都是過去式了。倒是你，沒趁我走開以後就補上一槍吧？』

他摟著情人，在她耳畔微笑低語：『我身上有血腥味嗎？』

『或許沒有。』而是一種，無以名之的淡淡香氣。躺在他臂彎裡，她輕輕垂眸，逐漸感覺情人溫存的氣息貼近，她伸手攀住他的頸項，一記紊亂的深吻揮發夜裡深幽的涼意，也許只有此刻他們才會忘我的亂了彼此的氣息。

『今晚你床上還是沒人吧？』抽空問了一句，隨之欺上的矯捷身軀莞爾一笑，俯首以吻封緘，她在炯炬深沉的陰陽眼裡滅頂，他的吻與指尖燃起灼燙的高溫，一點一滴，開始貪婪地焚燒她的身軀及理性；她是不是問了一個很多餘的問題？

『請問妳哪隻眼睛我的床上有過？』除了現在有妳。不工作的時候他也只是一個男人，一如現下他只想專心和情人溫存，其他有什麼事都能之後再談。

她的神情撤去深沉換上嫵媚，當她的指尖輕柔至極挑開情人胸前的襯衫鈕扣，他溫熱的修長大掌也不規矩地悄悄褪開她的上衣，隨著烈焰延燒似的唇從頸側一路大膽蜿蜒來到細緻鎖骨與胸前，金髮撩起難耐的細碎癢意，她的眼底泛起一抹宛若挑釁的笑，纖手無聲無息地繞到他背後一扯，蒼白精健胸膛毫無保留在她眼前出現，起伏漸烈的胸口顯示他的氣息漸轉濁重。

是什麼樣的感覺？她不會形容，只知道隨著情人的吻與粗糙的掌心仔細膜拜她的身軀，她多餘的心思終於完全遠颺到比天涯更遠的地方，他灼然的視線與挑逗愛撫彷彿將她推進一片廣闊無邊的海裡載浮載沉，如此無依無措卻又不然，到最後只能緊緊擁住肆無忌憚與他溫存的情人和他一併墮落沉淪。

放縱交纏的身軀混合低喘，呻吟，及暗香浮動／標示彼此相屬。

『蝴蝶——』她勉強捉住他的臂，用盡最後一點微弱氣力攬住情人的項背，呻吟像是夢囈，可是在懷抱裡感到他真實存在、淋漓身軀的激熱與快意卻又那麼真實。

回應她的呼喚，金髮青年微笑挑起她的下頷，封住了那兩片早被他吻得艷紅的唇。

激情過後，她疲憊地趴在情人胸膛上斂眸憩息，其實連話都不太想說了，情人輕撫她背脊的動作宛若一杯好酒的餘韻令人不得不沉醉，舒服卻也加深倦意。然而她甚至不知道今天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重的依賴性、會那麼想被擁抱，於是一反常態勾引情人上床。〔根據方才迷濛中蝴蝶似有若無的笑言，他們好像都是初夜哦？〕

不出多久，她沉沉睡去；燦然眼瞳靜靜凝視著她寧靜的側臉，他的笑中帶嘆。

到今天以前，他從不曾有過和情人同床共枕的經驗；當初他將自己推入極端不安定的環境，但是當他仔細凝視纏綿過後情人因疲憊而依著自己熟睡的側臉，他才發現自己的矛盾，其實他一直在追求的，是有相屬感的安定吧。

在確定她已睡得夠沉不至被他驚醒後，他覷了床頭櫃上的鐘一眼，三點零五分。

『很抱歉，月。雖然我明白妳的心情，但我也有屬於我自己的非法正義。』以低得近乎聽不見的音量低喃，他並沒有驚動情人的打算，撫身在她額上輕烙一吻，他拾起床畔衣物，輕手輕腳走進浴室。

只要夜猶未下幕，就還是殺手活躍的舞台！

夜裡潛行的他像隻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貓兒，步履輕盈優雅而無聲。

房門被開啟的剎那，向來淺眠的人立刻睜開眼睛，沐洹洄冰冷輕笑，左手立即緊緊嵌住對方的下顎，右手拔出腰際的蝴蝶刀，『禮貌起見，再次和你打聲招呼，不過很可惜也就僅止於此了。總裁，你倒是說說，我是割喉好還是捅心窩，或者雙管齊下讓你像笏政一樣死得快些？』

颼然寒意在見到刀刃逆光的同時凍僵了他，南宮神翳勉強自喉間擠出一丁點微弱抗辯的音量，『你不是說了不殺我嗎？她親口說出殺手是個重信諾的職業……』

『才怪。』異色雙眼在月光下森然生輝，藍眼泛著冰冽的殺氣，褐眸則含不以為然的嘲諷，『第一，那指的是她，不是我。第二，我並沒有不重信諾，只是我離開的時候忘了提醒你，我的話，還沒說完。』

泛著微光的蝴蝶簪落到他枕畔，他試圖掙扎，霎時就已胸口一涼，蝴蝶刀刃毫不猶豫貫穿他胸口，沐洹洄的笑淡然無情得不似凡人。

『我要說的是，今夜心情不差，所以，我不殺你——才怪。』

反手抽出利刃，鮮血瀑洩如練，他信手拿出口袋裡的血色罌粟，在空中停頓了會，然後輕輕一揮將它灑在南宮神翳胸前；瞥了自己身上染成鮮紅色的襯衫一眼，撿起落下的蝴蝶簪，嘖地一聲，掉頭再度潛行於夜色之中，如夜的來去始終無聲。哎喲，回家又要刷襯衫了，這是埃及棉，隨意便扔很可惜的啊……

月色。靜夜。刀刃的逆光／血色的荒原。

這是六年以來，他最熟悉的夜間風景；惟一一點不同的是，從今以後，會有一個人在蒼然夜色中等待他，回家。

血腥味。

而且，重得嗆鼻。伸手探向身側，原屬於情人的位置空空蕩蕩，她猝然睜眼向血腥味傳來的方向聚焦，他身上的雪白襯衫紅了一半，活像被抗議的群眾當面潑了一桶油漆，只是漆味沒有令人想作嘔到這種程度。

她探詢的眼光才轉向窗外，他哼地一聲輕笑，『月，現在是凌晨四點初頭。有什麼事等會再說，麻煩請先給我一點時間處理這件襯衫。』

她稍微估算了一下，不得不佩服他很會利用時機，大抵她前頭才睡著、他後腳就出門了。浴室的水聲嘩啦足足響透半小時後，他裸著上身坐到床邊，她沒有責怪，僅是稍稍翻個身，再度閉上眼睛。『你還是去了啊……雖然我不意外，不過沒想到你的效率這麼高，劍及履及。』

沐洹洄掩嘴打了個呵欠，掀被窩回床上，『沒辦法，他是我最討厭的類型之一，有單不收我會好幾天都全身不對勁，而且一刀下去一勞永逸，至少以後出門在外不會有人打擾妳喝咖啡的好興致。是說，第一次覺得大半夜溜出門真累……』

她只是深深吁了口氣，給人的感覺並不像嘆息，比較像是鬆了口氣的抒發。側過身，下頷輕抵情人的肩，她想，就難得允許自己睡一場懶覺吧。『有時間囉唆不如閉上眼睛安靜地睡。剛才廝混到兩點多，你不睏，我很累。』

『妳不氣啊？』他亦翻過身，下巴親暱地抵著她的額。他原本以為她會很氣他不守諾言掉頭去殺南宮神翳，不意她的反應出奇平淡，似乎僅在吵醒她這方面有些微不足道的抱怨。

『我沒有無聊到為了一個死人和你生氣的地步。』她說，隨手挑起一綹香檳金色的柔軟長髮把玩。『或許可以說，和你相處下來，你會選擇掉頭多少在意料之中。大哥應該讓你出了個價吧，否則你也不會一談完就動手。』

『那個……不是重點。』哎，幹麼把話題繞在死人身上打轉？沐洹洄閉上眼，一陣靜謐之後，他跌入熟睡，安逸的神態令人完全無法將他與冷厲孤獨的氣質搭上線，有時候她自覺十分了解他，有時卻又不然。

也罷。睡吧，然後明天他們也會從夢中清醒，再度自信雍容地前行。

好不容易一曲終了，沐洹洄抽掉兩管衛生紙信手丟進垃圾桶，彷彿已經被鼻塞折騰得奄奄一息；藍斯幾度想靠近找他撒嬌，每一回都被他狼狽的噴嚏震退腳步，有些遲疑。

「四姊夫，你的琴音沒變，但是聲音就……」不是他要說，判若兩人大概已經不足以形容了，而且他必須非常努力才能忍住嘲笑四姊夫的衝動。章袤順手又遞給他一張衛生紙，不知怎的心底頗為得意，可能是人前人後見慣四姊夫優雅的囂張，所以一時之間沒辦法習慣這種狼狽。

「小五，若是其他人這樣對我說，我會詛咒他和我一樣有過敏性的爛鼻；不懂鼻塞的痛苦就別笑。」沐洹洄冷哼一聲〔很可惜，這只是令他的鼻音更加明顯而已〕，頗想到場外抽支菸，可一想到這舉動只會讓他的鼻子更難過，只有作罷。

「那麼小提琴的部分，四姊夫你責無旁貸了。」扔給沐洹洄一罐熱咖啡，章袤默默觀望著工作室一隅的無瑕，靈機一動，「要不要安排你的獨奏節目？吹一首梁祝怎麼樣？用口琴。」

「喔，口琴這部分的話我個人偏好藏私，純粹自娛。」稍微有些猶豫地看了手裡的罐裝咖啡一眼，他最後還是將它擱到一邊去，「至於咖啡，盛情心領，但是今晚我還不想和你四姊大眼瞪小眼瞪上一整眼。」

「不會吧，你對咖啡因這麼敏感？」章袤端著下頷，頗感驚奇地望著他。

「咖啡因給我的亢奮程度大概和吸毒有得比吧，沒試過所以不知道〔當然，也不會想去試〕。我想差別只在於我不會對咖啡因成癮，除非必要我不喝。」沐洹洄隨口閑扯，同時收起小提琴及弓，打算就此回家侍奉情人。

「啊，看來我晚來一步，你試完音了？」抱著小Ｃ的身影出現在工作室門口，公孫月一身休閒率性的打扮似乎沾染上了沐洹洄的風格，見他又把衛生紙扔進垃圾桶裡，她實在看不下去了。「今天的工作進度已經告一段落，下午我帶你去看醫生吧，光是站在旁邊看我就受不了了。」

「四姊，你們什麼時候養起貓來啦？」和四姊夫還真像……他伸出手指逗弄小Ｃ，牠垂著毛茸茸的小耳朵，滿是好奇的伸出小貓爪來回應，但顯然小傢伙比較在意的是跟在他身旁的藍斯。

「前幾天的事。」她放下小Ｃ，牠與藍斯默默對看了一會兒，咪嗚咪嗚輕叫起來；後者無甚反應，只是安靜地趴下，任由小Ｃ最後好奇地賴到牠頸上。「工作什麼時候結束？中午若有空，和無瑕一起過來吃午飯吧。」

「差不多該休息一會了。」無瑕八成是遠遠地聽見了他們的聲音，簡單再交代幾句，旋即擊掌兩聲，宣布工作告一段落，向他們走來。章袤將藍斯的頸繩交到她手裡，「等會兒和四姊他們一起出去吃飯吧。」

感覺上至鼻子下至咽喉全被哽住了，連一點想說話的動力都沒有。不知不覺間怨氣又開始提升，沐洹洄委屈地抽抽鼻——奇怪哩，也不是他自己想變成這樣的啊——公孫月看在眼裡，好笑地抽了張衛生紙送到他面前。

「別哀怨啦，不然蘭漪他們大多認為我在家裡都會欺負你耶。忍耐幾天的鼻塞，起碼由你的鼻子我們知道，春天不遠了。」語畢，三人不約而同噴笑出聲，只有沐洹洄沉沉一歎，用擤鼻的聲音取代。

「可能是因為最近天氣很怪，今年過敏症狀特別嚴重。」一攤手，他也只能無奈地如此表示；春天啊，依他的鼻子來看，哼，還早吶。「十一點多，還有一點時間，要直接上館子解決還是回家吃飯？」

「回家吧，不然藍斯和小Ｃ怎麼辦？」一大一小同時回頭無辜地望向她，小Ｃ抓在藍斯的領巾上，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她伸手抱起小Ｃ，「今天廚房換我來，你只管顧好你的鼻子；要是讓你踏進廚房，今天午餐沒人敢碰。我先回去準備了，等會家裡碰面。」

「月，等我啦——」衛生紙團隨手往後一拋，空心進垃圾桶，得分。

無瑕信手一撥金髮，神情莞爾。「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們。」天生一對的活寶？只要沐大哥和月姊一起出現，伴隨而來的一般就是令人咋舌的打情罵俏，半點不肉麻，卻甜蜜得很足以令人會心一笑。

「四姊他們的互動已經無從形容起了吧。」四姊夫對四姊的三從四德連他和大哥等等看在眼裡都嘆為觀止自嘆弗如，一個男人原來可以對女人死心塌地到這種程度。「真是一種幸福的悲哀啊。」

其實，不只是他。在愛情這個世界裡，有很多人都是這樣心甘情願的。「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嗎？」詢聲，她輕問。

「嗯。」他牽起她的手，毫不遲疑。

「我們走吧。」

→天風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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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紫寧

天風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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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72)

13樓發表於: 2006-01-08 01:2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1 三絃、14

Roamer／今宵酒醒何處。

三月雪。

他鎖眉注視著窗外翩然飛落的細碎冰花，不得不開始思考起他們究竟住在什麼樣的世界上。這幾天季節交替的過敏症狀消失了〔哼，所以又是過去那個英俊瀟灑完美的他了〕，卻是因為氣溫驟降，巴黎又開始飄雪，彷彿是時光流溯，倒回凜寒淒清的冬日。

「看他們埋首於工作中又幫不上忙，有點難過。」無瑕端著兩杯熱茶走進琴房，將馬克杯暫時擱在茶几上，與練小提琴練了一個段落的沐洹洄閑聊。藍斯陪著她在沙發上稍坐，懶懶地倚在她身上，但是一雙漂亮的藍眼睛充滿期待盯著窗外，彷彿躍躍欲試。「下雪了，是嗎？」

「嗯。也不能說是幫不上忙，而是幫的方面比較不一樣。」沐洹洄倚在窗邊，異色眼眸若有所思，「無瑕，最近妳和蘭漪還好吧？我看他的身體狀況似乎不是很好，在這種時候難免讓人擔心……雖然這一陣子熬過去了就會好一點。」

「我勸過他了。但是一旦是他所認定的事，他便會全力以赴去做。」儘管她三不五時耳提面命，她知道以章袤的個性大概是聽過就罷，她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他的固執。「要是他真的就聽我的話鬆手了，說不定我反而會覺得那不像他。」

「看來妳和小五的發展很穩定，值得期待喔。」無瑕不自覺的微笑裡一直都是他很熟悉的訊息，俊逸臉龐轉向窗外無邊飛雪深沉，他仰首嘆氣；明明知道沒有必要為那種無聊的問題困擾，他仍舊無法抑止自己的思緒在茫茫的前路中愈陷愈深——可是他好像也到了考慮這件事的年齡了，此時不想更待何時？

「語氣聽起來有心事。沐大哥，你和月姊離紅毯也只差臨門一腳，我想未來應該也不會有什麼變數了，還有什麼好煩惱的？」薄煙上沁，她捧著熱茶順勢暖手，偏頭哂然。最近捕風捉影是聽見了點傳聞，莫非是為了那些事在考慮？「沐大哥，你打算什麼時候和月姊結婚？大家都覺得你們的時機差不多了啊。」

「啊，真是個令人想跌倒的問題。」沐洹洄下意識就脫口而出，無奈地搖了搖頭。到底為什麼最近原本相安無事的人都平白無故開始追問他們想不想結婚會不會結婚什麼時候結婚……「我可以請問一下，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千載難逢的黃道吉日？」

「那好像不是重點哦。」放下茶杯，她輕柔地刷過藍斯溫暖柔軟的被毛，後者懶洋洋地瞇起眼，趴在她身邊。

「若換成是妳和小五的話，妳會怎麼選擇？」他抱持著自然發展的想法，但是在有一堆人窮緊張的環境下，要自然發展也很難。「我總是以現在當成生活的準則，我認為沒有必要的時候，通常也就不去更動現況；未來的事考慮得太多也是枉然，有些突發變故是再怎麼樣都無法掌握的。」

「隨遇而安。可是該主動的時候，就要主動。」無瑕柔柔一笑，她知道也許沐大哥覺得沒有必要，所以不懂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追求著婚姻。「沐大哥，人生裡有些東西僅靠等待是得不到的，一定要自己去掙取才能得到如願以償的機會，時機從不等人，我想你很明白的。」

「所以我開始很認真的在考慮了啊。」從窗台上起身，他再度拿起小提琴，弓一揚，拉起J. S. BACH的D小調無伴奏小提琴組曲，將最深沉的決定保留在心底；有些事別去聲張只管私底下安靜地作，或許會得到比較好的驚喜結果。「雖然不知道婚姻對我們而言有沒有必要、值不值得去追求，然而……」

異色雙眸投向飛雪不止的天際，他的唇畔勾起一抹輕柔美麗不遜蒼雪的笑弧，喃喃低語。

「也許，未來可期。」

一個男人的衣櫃裡有西裝，但，沒有領帶、沒有皮帶，代表什麼？

從加拿大回到巴黎以後，她逐漸認清情人在某些方面的確需要照顧——與其說是照顧不如說是需要矯正——在她有心無意地向他提起的時候，情人歪頭在加拿大充盈和煦的日光裡彷彿如一個孩子思考了會，『那不然，我們同居吧？』

她愣了愣，明明他笑得非常單純而沒有心機，縱然她清楚知道這個要求多少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狡獪意含，不過，她終究還是含笑答應。從此開門自有一抹飄然微笑相迎，〔灑掃庭除食衣住行育樂無一不包〕，大概也非壞事。

搬進他家第一天，好個良辰吉時，她終於決定去實踐一件長久以來她非常想做的事——檢查蝴蝶的衣櫃，事實上她對他的衣著格調有著那麼點小小的意見。

『滿櫃的西裝、襯衫、牛仔褲、T–shirt……但是，好像少了一點什麼。』是很有品味，不過少了兩樣東西，所以讓他的風格傾向都會頹廢風，配上那張臉，難怪給人長不大的感覺。公孫月左顧右盼了會，轉向從一開始就一攤手聳聳肩任她直擊衣櫃的情人，後者的眼神透出一點莫名的疑惑。『蝴蝶，你平常穿西裝的時候……』

見情人滿臉凝重闔上衣櫃大門，沐洹洄從ＰＳＰ上抬起頭，『喔，穿西裝的時候，怎麼樣？』不是沒看過他穿嘛，他不喜歡中規中矩的西裝，總感覺束手縛腳。而且他大多只有去和委託人見面與執行契約的時候才穿西裝，若是在那時穿得束手縛腳扯自己後腿，他想，大概自己會先死得比較快。

『打不打領帶？』
『不打。』
『繫不繫皮帶？』
『不繫。』

『難得生了一張少見的英俊臉龐和貴族氣息，可惜都被你的衣著給破壞光了。』簡短有力的對話讓她得到簡短有力的結論。她從頭到腳仔細審視沐洹洄，『該狂妄的時候就狂妄點，不過平常時候培養點氣質也比較容易矇騙世人。改一下你的習慣會讓你更有男人味喔。』

『這叫優雅的頹廢主義。換句話說，我不喜歡被束縛的感覺。』

一個男人的衣櫃裡有西裝，但，沒有領帶、沒有皮帶，代表什麼？／他不想被束縛、不想被羈絆，想要活得從容自在，也省去打領帶、繫皮帶的時間和麻煩；可是一旦他終於對約束低頭，狂狷復成溫柔，擁有收斂而深沉的含意。

『現在有空的話，和我出門一趟。』情人聳聳肩，鬆開手中的ＰＳＰ，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就被她牽著鼻子乖乖出門，上街買東西去。他跟在情人身後，看她替他挑選皮帶的神情，她專注的英靈臉龐讓他不由得有些出神，然後被情人隨口問他的問題喚醒。『從前的你不喜歡被束縛，現在的你也還一樣嗎，蝴蝶？』

原本無須猶豫的答案下意識就要脫口而出，但總覺得有哪裡不對，他再三想了想，最後只是微笑，沒有回答。他始終跟在後面，安靜地聽從情人不時的叮嚀，換上西裝、繫上皮帶，任憑她替他扣好襯衫鈕扣、打上適合的領帶接著將他送到鏡前，而後，他定睛望著鏡中衣冠筆挺的自己，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改變。

似乎，他穿西裝時最討厭的兩樣東西不再像從前那麼反感了。

『怎麼樣？還可以嗎？這麼穿看起來至少成熟多了，而且應該也不會有礙手礙腳的感覺吧。』
『呃，大概可以……可是我又不是走氣質成熟路線，妥協一下好不好？』

情人嘻皮笑臉要求和她談判，她就著鏡裡衣冠楚楚的俊帥男人嘆了口氣〔欸，連後面的店員都看呆了，口水擦一下好不好？〕，忽然覺得要是他的個性不變，再怎麼穿大概還是一樣；好好一個大男人裝什麼委屈，把自己弄成小媳婦模樣會比較容易搏得同情嗎？『蝴蝶，你該看看自己目前是什麼表情，真是一張活生生被人欺負蹂躪的小媳婦臉！』

『媳婦？媳婦！月，你說我媳婦臉！？我好端端一張俊美無匹憂鬱瀟灑天下無雙的完美臉蛋怎麼可能和小媳婦扯上關係——』
『對不起，我從來不打誑言的。西裝筆挺的時候不適合捧夾尖叫這種動作，乖，再換一條。』
『折衷嘛，我又不可能一天到晚穿西裝。』
『那些事情等會兒再討論。』
『————』
『…………』

討價還價。

後來，他們還是達成了協議；該體面的時候他仍然得適度表現禮貌，平常時候就隨便他高興了。當他手裡拎著一掛紙袋和情人走出店門，反應也不若之前踏進店裡時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哀怨〔媳婦〕臉，甚至面帶微笑。

『月，妳看那個怎麼樣？』長指一伸，她的目光不經意地循著他凝視的櫥窗看去，窗格裡方正簡約的對鍊諒想非常吸引他的目光，然而這回換她有話要說。

『我不習慣戴項鍊。』

『我也不習慣打領帶、繫皮帶啊。所以，扯平。』情人滿臉理直氣壯，終於變成他拉著她走進飾品店裡，她轉而想想也算〔狡辯〕有理，最後也一樣雙手一攤讓情人替她配上鋁鎂合金材質的墜子。

也罷，何必那麼計較呢？他／她高興就好，情人嘛。

以前的他們自以為瀟灑，可是不羈過度，演變成徬徨無依的漂泊擺渡，找不到歸去的方向；旅程來到中途，驀然回首，然後知道原來被束縛也是一種幸福。

利剪落下，他望了自己腳邊蒼白如雪的髮絲一眼，原以為刀刃囓咬後的短髮會令他頗覺疼痛，隨著剪刀喀嚓俐落的走勢，他卻僅是感到一陣空虛茫然。

『留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長髮就這麼乾脆的剪掉，不心疼？』最後一刀刷過，常年以來蓄著的白髮就這麼飄下而後在足畔塵埃落定，無極收起剪刀，青年依然在笑，可是並不說話，鏡裡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顯得漠然。

他一陣恍惚。紅髮、紅眸，但是他更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他。『換個感覺未必是壞事，也許我可以用這個理由來說服自己。』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表情沒有其它意含，只是很強烈地昭告天下，表明你有一個非常非常記掛的人？』可是，那個記掛的人，眼光留連沾戀處卻不是自己，這種表情她不可能不懂，每一次她看著那個由死神化身的金髮青年，用的都是這種眼神。語氣隱隱含著嘆息的味道，『蘭漪，別告訴我你一鼓作氣剪掉長髮是想藉此發洩，不會是失戀了吧？』

『……』是或不是並不重要。當他推開店門，空氣安靜而凝重，隱然蒸騰一股溼溽的熱意，週遭人來人往景色依舊，時間卻彷彿並不再流動，他甚至錯覺此際世界是為了他停頓，欲落未落的雨醞釀著淒憂的態勢，陰沉天色一併凍結了沉默。

午後四點他準時到家，門階前他朝思暮想的她一如約定耐心等待，在眼光碰觸到她的背影的同時，他覺得吸進肺裡的空氣益發沉重窒人，明明他是那麼希望她能回頭看他一眼。藍眸閃過一點複雜意緒，他默默開門讓她進去，但強自維持的鎮定堅持不了多久，他將門扉掩上的瞬間就已經瀕臨崩潰，他倚著門板失聲大笑，自己累得幾乎連疼痛都已經快要感覺不到。

『四姊，你說我是不是很傻？愛一個人愛成這樣，是不是很傻？』

方才他踩過一地雪白髮絲走出店門踏上歸途，他強烈感受到自己彷彿踐踏著過去的種種，僅是失去一個人罷了他便一無所有什麼也不再是了嗎？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是他終於了解到原來一無所有其實比死亡更困難，因為必須體悟地活在絕望的世界裡。驕傲如他怎麼能接受他的人生到頭來只是一片貧瘠荒蕪就像什麼都不曾開始？

『章袤……』終於連名姓也燒灼起來刺痛了她。

逕自起身踱進客廳，他搞不清楚自己放下車鑰匙的指尖究竟是不是正在顫抖，他的嗓音平靜得連自己都認為因為愛一個人愛得太癡狂所以就算面臨到背叛的現在依然連責備也不能，為什麼愛情會讓他手足無措？『四姊，妳若愛他就不要再用那種眼神看我，不要令我以為妳還在猶豫；不要令我以為不是妳也變了心所以開始憎恨他——』

『章袤，要一個人完全從你心中被挪開然後佔據沒有你想像中的容易，那很痛，也很難。』窗外的世界起風了，蒼穹壓得很低，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奏，不久後大概要下起一場清冷的傾盆大雨來，不知道他能不能忍受從此以後雨裡劈面而來的孤單？

『……妳試圖挪開我了嗎？』他不會拉下自己的顏面、不會拋棄自己的尊嚴去哀求她多留自己一會，他若連骨子裡的傲也放開便真的是一無所有了，他想，沒有必要的，她的目光在很久之前就被鎖在那雙金銀妖瞳裡了。況且，他知道要是將四姊留在自己身邊卻永遠失去她的笑，他也無法容忍自己所留住的，只是這樣一具空殼。

她端起他的下頷，在他的唇上輕印一吻。

『我們的關係如是。然而，也僅止於此了。』

他聽到了雨點義無反顧墜落在屋簷上卻粉身碎骨的聲音，趁他愣怔的剎那她鬆手退離，血紅色的髮尾撩起暗香浮動，儘管香味已不再屬於他——或者該說四姊她從來就不曾屬於任何人——『這樣的結果，和兩年以前有什麼不一樣？我們總是一次又一次盲目地繞著始點打轉罷了，其實從來都不曾從迷惘中離開。』

『有。這一次，我們都受了傷；並且，我走進了另一個男人的生命裡。』

磅礡的雨勢於是遮蓋了他們之間的安靜死寂，她闔眼轉身離開，步出大門準備迎接一場冰冷的洗禮，預計踏進那場雨裡的時候，一把傘替她擋去大半烈雨，纖細腰身同時被身後的俊逸青年一把環住，她卻還沒有決然到可以將他一把推開。要把一個人從心裡移除很難的，很難的……

早已等在雨中的金髮青年抬起那雙美麗的金銀妖瞳，平靜地注視這一幕。

『妳走進那場雨以後，我就沒有機會了，對吧？』他側目，人行道上渾身溼透的沐洹洄縱使狼狽，面對情人的微笑卻半點不減，他決定忽略那雙眼裡比什麼都要熾烈的溫柔。章袤鬆開手，淡然笑意苦澀自嘲。

『四姊，妳選吧。選擇妳要狠狠地傷他，還是傷我？』

雨很大。兩個男人眼眸裡所擁有的期待都還沒有過保存期限。

她抬起首的剎那，他持傘的手終於無可自抑顫抖起來，當她平穩地踏出往雨中的第一步，他閉上眼睛不想再去看，可是雨中她穩定的跫音如此清楚，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當空靈溼漉的步伐聲終於停止，他茫然地睜開眼，看著浩蕩雨勢中相擁的他們，縱使天色黯淡無光，他卻能看見他們胸口的對鍊熠熠閃耀銀光。

顫抖的傘掉落，不帶情感的暴雨一樣將他給吞噬淹沒，溫熱鹹澀的液體沿臉頰隨同雨水落下，他卻依然在笑，不知道笑得是他自己太癡或是她無情的選擇，或許將自己浸入雨裡她便不會知道他哭了。

『公孫月！』他從喉間勉強擠出最後一絲聲音，在雨裡化成絕望潮濕的嘶喊，一聲一聲恨不得將他／她的心撕裂。『妳知道妳對我到底有多不公平嗎？妳要我放棄殺手的身分，最後妳卻又愛上另一個殺手！？我的掙扎、我的取捨，到底算什麼——』

可是不論他怎麼選擇，最終他還是為她失去了一切，理想、身分、理智、希望、尊嚴……

她沉默。章袤似水，蝴蝶若火，雙方的情感都是真實的，但是如此反而成為一種水火不容的存在，他們的眼中不容許有彼此出現。她只能選擇其中一方，可是當她選擇其中一方，就註定必然有人受傷，她進退維谷，可是沒有辦法阻止自己愛上以火焚身的蝶；是不是在愛情裡不是全身而退，就只有遍體鱗傷？

『你知道你之所以一敗塗地的原因嗎？』金髮青年站到門階前，定定注視著他。而今他想將沐洹洄釘落地獄的直覺愈見強烈；他可以說服自己鬆手放棄她、但是他不可能阻止自己恨他！在他出現以後她的眼神從此被鎖在他身上再也離不開，那是不是他只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的眼神就會回歸？——當一個人的愛憎燃燒沸騰到極點，會有什麼結果？

『……』

『因為你沒有勇氣為她丟棄所有，愛情卻是由奮不顧身一廂情願構成的。』異色雙眸閃著一種炫目的堅決，章袤滄然一笑，反手開門，轉身將那場雨和那對情人斷然隔絕在門外，他疲憊的身軀倚著門扉逐漸滑落，理由早已不重要了，愛情本來就是一種無理的東西，重點在於他終究還是輸了這場以情為名的戰爭。

他似乎忽然懂了，懂了自己到底為什麼那麼傻，可是他沒有資格這麼說，因為他在哭在笑的時候都是自己寧願的／因為無論是他、或者是那個金髮青年，或者世界上無數無數在愛情中載浮載沉的人都一樣。

你的哭／你的笑，都只是單純的為了一個人，究竟是一種幸福，還是無可言喻無可救藥的悲哀？

身軀交纏的激熱轉換成一把意念深沉的火，交織成最原始的熾熱、歡愉，還有疼痛。

她追著情人的吻，俊美得近乎邪魅的側臉，然後是頸側、線條完美的鎖骨，纏綿而意亂情迷的唇吻停留在肩頭，漸次攀升的溫度藉由他的律動達到極點，她的眼淚不知道為什麼掉落下來，張嘴咬住情人的肩，些微血腥味在脣齒間晃蕩開來，他悶哼一聲，抬手輕輕揩去情人的淚。

『怎麼了？』撥開散下的金髮，他帶著低喘的嗓音在她耳畔呢喃。

『明明這樣我就不會一心二用了，為什麼記掛與痛楚卻好像不減反增？』一記挺進讓她攀著他的肩背呻吟，縱使是迷迷濛濛的一對眸子，她稍稍一瞥，在那對異色眼睛裡讀出若有所思與嘆息的訊息，肌膚炙熱灼燙的溫度灼得她迷茫卻也清醒。

『因為背叛這個字眼太沉重。』帶點輕嘆的聲嗓交響，他欺上紅艷的雙唇，不打算再讓她花心思去在意既成的事實，現在在他身下顫慄與他纏綿的冶艷身軀是最真實體悟的現在式，他們哪裡都不存在只活於此刻。

意是在他的懷抱裡被焚盡，只剩最初始的荒誕放浪在兩具修長完美身軀的交合裡沉淪。

『蝴蝶，你曾經後悔愛上一個人嗎？』手裡把玩著一綹垂散到她胸前的香檳色長髮，嗓音挾帶些微慵懶倦意與漫不經心，她的羽睫壓得很低，沒有去正視他眸光遙遠的異色眼睛。

『在我的眼裡，沒有後悔這兩個字。』既然一開始跌得義無反顧，將來便沒有資格悔不當初。『就算沒有追求到自己想要的，但起碼可以學會怎麼樣愛一個人，或，為什麼痛恨一個人。』

替情人拉好被，不意對上她有點泫然的深沉紅眸，他仍然只是輕輕嘆息：『月，你現在的表情看起來大概比真正失戀的他還想大哭一場。想哭的話，肩膀胸口在這兒，明天以後請還我一個優雅自信果斷的公孫月。』

她笑，笑成一陣疼痛哀傷的哭泣。『我不想傷他，從來從來都不想傷他……』

可是破碎的承諾將他們割得血流如注。那些殘片似乎什麼也不如，倒是扎人的利度半點不輸他們手裡的利劍，禁不起任何碰觸，一劃就是一道深深的口子，見證傷痕累累的這段愛情，但傷痕並不值得銘念。

『……我累了。』

『到頭來，傷得最深的是妳自己。』進也不是、退也不能，她在怎麼舉棋不定，都無法得到一場和局；到頭來，卻是因為他出現在她一度沉寂的生命裡，就在一生也許沒有第二次的時機。『妳會不會認為，一開始我本來不應該出現的？若是我沒有出現，妳和他或許永遠都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佛曰，緣盡。』所以她不欲強求。他出現的時機太巧合，正好絲毫不差地嵌在情感斷裂的縫隙裡，最後成為無法忽略的存在，這是他們三人無法不承認的現實。

他伸出手，風也似地輕輕撫過情人沉靜的臉龐，仍然是無可比擬的溫柔。對於一直以來壓抑過久的情人，他不想再多說什麼，她會需要的絕對不是那些。『累的話就睡吧，無論是哪方面妳真的都該好好休息了。我會陪在這裡，嗯？』

他微笑，用守護的姿態，看她在自己的胸懷裡沉沉入眠。

『今年有空一起過七夕嗎？』
『有吧。』
『若真的有工作就算了，不差那一天。』
『哎哎，誰那麼沒情調，選那七夕殺人吶？』

其實他忘記了，西方人不過七夕。

目送委託人離開死神之信，沐洹洄焦躁地抓著幾許垂落到額前的金髮，最後乾脆將它甩到腦後，他呆呆地盯著手機螢幕，被這完美的業務檔期一卡，他的腦袋忽然不知道如何反應宣告當機，連向情人啟齒都成了困難，只是滿腦子迴繞他不經意的一句「有吧」——

八懺喔呵呵呵地遞給他一杯香檳，『我應該送你一面鏡子照照自己的表情有多呆，掉進愛情裡的人都會變笨蛋嗎？』瞧，一刻不在身邊臉上盡是心心念念的相思神情，哪裡還有從前頂尖殺手冷漠囂張的面目？

一記白眼殺人似地瞪過來，『正確的說，是會變成歇斯底里的瘋子。』

『那你本來就很像了嘛。』望著把玩手機猶豫不決的沐洹洄，八懺轉身嘀咕免得被他聽見下場非常淒慘，他樂於承認自己是瘋子但不喜歡自己被人說成一個瘋子。『老實說，要打動四小姐的心並不容易。』

他含著冰淬的香檳，莞爾。

回家的時候，客廳點亮的燈盞變成他開始習慣的景象，偶爾他會遠遠地注視著那些在暗夜裡持續穩定的星火，過一會兒才上前開門。最初他會懷疑自己到底為什麼會服從直覺而有這些舉動，後來他得到一個似是而非的解。

『談得怎麼樣？』情人手裡的遙控器稍稍暫停了會，紅眸的目光從電視上移開，轉向進門的他。啊，真的繫了皮帶，原來他還是嘴上不願行動服從的類型嘛，真可愛。

沐洹洄一聳肩，脫掉外頭的黑色獵裝，『欸，七夕當天我會在的……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一點小事得處理。』

深幽的沉默升起又退下，公孫月撫平浴袍下擺，慢條斯理地微笑開口：『是誰之前信誓旦旦和我保證沒有人會毫無情調選在七夕殺人？』

『哎哎，月，一旦我說出口的話一定會買單。』他是何許人也，殺手生涯的六年裡他預言十三蝴蝶應數的時刻沒有遲過任何一秒〔至於到底要早多久就看他的心情決定了〕，回家的時刻也一樣。

『或者，妳已經習慣晚上有抱枕的日子了，沒有我的夜〔而且還是七夕〕妳會很難熬？』

他側首閃過朝他引以為傲的俊臉用力砸來的遙控器伸手將它接住，但是閃不過接下來飛來的雜誌，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雜誌，盈滿笑意的陰陽眸子仍舊瞥見了情人微微臉紅的窘態，他笑得頗為得意。

『不正。』
『歪什麼？』

臉紅心虛的又不是他，自然無所忌憚。見公孫月別過臉去強自鎮定盯著電視，他只感好笑，原來一向伶牙俐齒的月無法招架這種言語調戲啊？『臉紅是代表裡虧心虛囉？』

『那你的得寸進尺又代表什麼？色從膽邊生？』笨蛋，幹麼花時間爭論一點建設性也沒有的話題啊，說是打情罵俏也未免……兒童不宜了點？從沐洹洄手裡一把搶下遙控器，她關了電視，起身打算上樓。

『妳若真的想知道，等一下我們可以試試。』識相地到此為止，否則他想再來就是無遺一劍劈過來了。跟著情人上樓，他鬆開腰間皮帶，懶洋洋地躺到起居室的三人沙發上，隨手拿起扔在一邊還沒看完的小說。

『總之七夕那天，等我回家過節喔。』

她勾起一抹況味的微笑，升起了好玩的念頭。『既然如此，小小打個賭如何？看看七夕那天你能不能在約定的時間前到家。你的權益掌握在你自己手裡，賭不賭？』

『賭什麼？』
『我贏，當天你任我處置；你贏，當天我任你處置。』
『賭注很大，不過很刺激。賭。』

反正大不了就是作牛作馬一天之類的，對他而言最最最最嚴重的情況不也就是他被月翻船壓上一晚，咬牙一忍應該勉勉強強還能過去啦！當然，如果立場調換那更是了不得，殺人放火是他專門科，他有自信自己絕不可能輸掉這場賭約！

光是觀察他的表情就能窺知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反正難得是一年一度的七夕，若真的讓他贏了也無所謂，她只是想、或許身邊有了情人，便不要再像往常一般將七夕當成一個尋常日子來度，畢竟是屬於情人的節日。

『月，妳笑得好有心機喔。』

冷不防迎上一個親暱的擁抱，她輕輕拄了他的額一記：『傻蝴蝶，難得我心情好肯給你機會，可千萬別白白浪費。』

『我像不懂得把握機會的人嗎？』

現在以前，你不像。話語被封緘在激吻的唇裡，她知道，自己已經醉了。

嫉妒，可以把一個人的理智趕盡殺絕到什麼程度？

淡青與雪白交錯，稀有美麗的髮色乍看之下頗似天空的倒影，或許也包含了天空的眼淚。青年噙著一抹比窗外初昇的月光還冷的淺笑，手裡拄著已沉寂了一陣的長劍，在夜的浸淫之下不似凡人。

通常，在安靜或喧擾得過分的夜裡，開門之後都會有很大的驚喜。

比如說，一顆穿透腦門帶起血花如練染紅半面白牆的子彈。早已閃過別墅外一群剽悍隨扈的沐洹洄收起槍，慢條斯理點上一根淡菸，信手將預告信扔在被他一槍爆頭死相實在不太好看的被害人旁邊，然後挪動無聲穩重的步履。

六點四十五分。

他只要花五分鐘撤離現場，用綽綽有餘的二十分鐘回到家門口便贏得這場賭約，不枉他花了將近一整日在監聽監視任務目標，這下他有一整個晚上來彌補今天下來蹉跎掉的時間了。

沿著最初規劃好的路線，沐洹洄叼著煙，從容離開現場。

月光下，青年孤立的背影有若鬼神，眼神冷冽，蟄伏而專注彷彿一匹等待獵物已久的蒼狼，一反手，劍器隱隱生光，與他全無情感的藍眸相映，今夜他不惜再度握劍重拾往日名號為死神發聲，也不要讓恨火焚盡他的一切。

『真是意外的訪客。』沐洹洄微笑，支頷暗忖。熾烈煞人的殺氣，真要硬幹起來恐怕不好玩噢。思及此，他的右手同時搭上蝴蝶刀，『就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找上門來？』

冷冽身影一動眨眼挾著淒冽劍刃欺到沐洹洄身前，蝴蝶刀直覺出鞘揮開迎面劈來的劍身，他並不打算與章袤硬拼，側身往空檔閃去，握刀的右手一轉再次格開劍鋒，但是他的眼底同時看到章袤的左手銀光一閃，激烈痛楚從他右手腕骨猛然竄上傳遍全身，蝴蝶刀落地，發出屬於金屬的清脆冰冷顫音。

他瞪著槍口，銀色的槍身閃動難解的光芒。

『留手是你最大的不智，掛念著她，後悔的便是你。』青年收起劍，背著月光，他一步一步趨近動也不動的沐洹洄；後者料想自己先機已失，拿定主意速戰速決。論實力他們不相上下，論顧慮他可比章袤多得多。

他現在只有一個搏命的選擇，奪槍。在確定章袤走進他所能搆及的範圍以後，左手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扣住章袤手腕企圖使槍離手，但右手手腕劇痛再度襲上，章袤扣住他的右腕，趁著沐洹洄頹然鬆手的時機，青年準確無誤地伸手掐住了沐洹洄的頸項，順勢反手將他緊緊勒住。章袤收劍入鞘，指尖從腰際抽出他的成名武器，簪劍。

不需要留情，留情到最後總是傷了自己！

『你的世界，就因她而毀滅吧！』

正對著窗外上弦月的他瞠大了金銀妖瞳，利刃沒入後背的尖銳冰冷痛楚令他險些就要當場昏厥，章袤鬆手的同時他身軀一軟往前倒落，只能勉力以左手支撐著身軀重量不至倒下，劇烈疼痛像是要把身軀完全撕裂，他甚至可以清楚感受血從傷口泌泌湧出染紅衣衫，章袤手裡的劍鞘再一次不留情地朝他額間又一記重擊，額角似乎也滲出涼意，他重重喘息，告誡自己他若被打昏勢必死在這裡。

『若這樣你還能避開隨扈與監視器安然到家，那就真是命不該絕。』

他目送著章袤絕塵遠去的背影，總使疼痛撕心裂肺他拾起蝴蝶刀依舊咬牙苦撐扶牆站起，舉步維艱顛顛倒倒地向退路走去，迤邐拖出一條掙扎前進的血路，回程因重傷變得迢遙艱難，痛楚昏眩冰冷交侵，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死在這裡？開什麼玩笑，仆街的路倒屍完全不符合他的格調，縱橫天下的殺手再怎麼樣也不該是那種下場。更何況，還有人是滿心期待等他回去，他也曾經那麼信心滿滿地保證絕對沒有問題，所以，他不能令她失望，說什麼他也要再看她，才能甘心闔上眼睛。

他的意念，只剩下一句話——

等我回家，過節。

當時間走過七點四十分，她的心情從勝利的自喜轉變成煎熬的等待，鐘面上三支競走的時分秒針尖銳刻劃著焦慮。

急促刺耳的煞車聲終於在七點四十三分伴隨疑似撞壞庭院大門的淘天巨響敲擊門扉，顛倒混亂的腳步聲與撞上木門的鈍響讓她心中一凜，匆匆迎上玄關轉開門把，家門一開，頓失撐持的金髮青年乍地軟倒在身上，當她的手下意識貼上情人的背脊，溫熱的溼意與激衝而起的濃烈血腥味令她悚然。

『蝴蝶！』

『我說了……我會回來的。』語竟，盜出滿身冷汗渾身是血的他勉強一笑，覺得自己的世界開始天旋地轉，接下來只是無意義地重複宛若夢囈的痛苦呻吟並且愈見微弱，強烈的血腥味與情人髮間的香氣混合成一種奇異的味道，淌紅的衣衫貼在他疼痛已麻痺的背上，紅得像是女孩子家鮮豔的嫁裳。

『蝴蝶，拜託你，看著我——千萬保持清醒！』見情人眼神渙散恍惚似乎隨時都有可能休克過去，公孫月讓他暫時倚在牆邊，衝進屋裡抓了殺布與手機，扶起他支手拿開紗布打算先替他稍微止血，在看見情人背上深嵌的劍柄時，她的心情降到冰點，卻連撥按鍵的指尖也在強烈顫抖。

避開劍柄按在他的傷口上加壓止血，另一方面手口並用只得緊緊綁住他右腕上的槍傷，她打了通電話給不如不見的舊時老友簡單交代幾句，他蒼白幾近厥倒的神情令她心中一緊，她不可能放著他一個人在後座開車到老友家去，務必得找人來幫忙。『蝴蝶，你這回若真大難不死，得要感謝飛殤。』

在她肩上連呻吟也停止的他唇畔落下一抹血絲，扯出一個不成笑意的笑，昏厥過去。

倚在敞篷車門上的他靜靜地挑開打火機，點了根菸，吁出長長的一口氣，讓凜冽冬風帶走虛無飄渺的菸紗。

所以決定已經下了，他卻還在猶豫能不能說／該不該說，畏縮的心態連他自己也感到好笑。為了一件蠢事左思右想拼命考慮實在不是他的個性，可是好像大家都催促著，彷彿人生裡沒有婚姻便缺了一大角。

『笨蛋，可以和自己的摯愛求婚進而步上紅毯是一種幸福，而且是很多人追求不到的，你竟然不懂得把握！？』

前幾日，無極在電話裡這麼罵他——也不算是罵，不如說是語重心長的告誡——當時他握著手機微笑閃過了那話鋒，其實若再說下去，他也不知道該討論什麼，況且有些事情他並非不知情，只是不想費心在意。

無極暗戀他好久了，只是始終打不開六年以來他塵封的心門。

海潮厚重的味道甦醒過來，這樣的氣味他其實熟悉，很像記憶中他替情人吻去的淚水，雖然僅是寥寥數次。飄然呼去一口輕菸，他側眼凝視著前座椅上小小的包裝盒，唇畔揚起一抹招牌囂然微笑。

都到了這種地步，沒理由再打退堂鼓了吧？

許多人無法理解他們的想法，幾經細思他卻也開始感到自己的害怕無謂得可笑。他們從不說愛，因為有些情感就算不必說出口也能夠理解，成天掛在嘴邊反而失去了意義；那麼，想必不會被一張證書的有無輕易拆散。

沐洹洄偏首將溫柔的眸光再一次投進面前深不可測的蔚海裡，像許一個願望，海風揚起燦然金髮在空中劃出瀟灑的弧線。漸漸地，一個人的時候會有名為「相思」的意緒將他淹沒包圍，不知道情人是否也會？

「啊，何必盡想些廢言，浪費生命。」

現在他最大的癥結點已經不在要不要作而是到底該怎麼作，人生啊有很多事情大概不會有第二次的機會，比如說，求婚。

不要拉倒，要嘛一定得轟轟烈烈驚世駭俗而且感人肺腑，可是在月的眼睛與定義裡，到底什麼才會「轟轟烈烈驚世駭俗而且感人肺腑」重點是還不會引起反．效．果？〔這顯然是個耐人尋思的問題。〕

把菸拈熄，信手將菸蒂留在車裡的菸灰缸上，他逕自思考要在哪個黃道吉日給情人獻上這份密謀以久的大禮，手機鈴聲在此時響起，在靜謐的海風裡頗為興高采烈。

〝喂？〞
〝你現在在哪？〞
〝不知名的海岸邊。起碼海風舒服，比一天到晚悶在巴黎好。〞
〝海岸邊？你不會是求愛不成想跳海吧？〞
〝我在思考人生大事，和跳海完全無關，謝謝你的關心。要是我求愛不成跳海，那某人便是染指失敗上吊了。〞
〝……回歸正題，今晚一起過來吃飯吧，人多熱鬧也方便。〞
〝她和小五還在忙？〞
〝老樣子，現在和老二在開會。不過你是哪根筋沒接好，竟然開始思考人生大事！？〞

聽語氣，他很認真。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還有，今天早上我的筋一根都沒錯位，再次謝謝你無謂的關心。若仍有什麼事限你在三秒鐘之內回應要不我要掛電話了，倒數。〞

三、二、一，啪地一聲闔上手機蓋。

他似乎也不必急於一時，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什麼都不是偏偏詭計多端，有很多腹案可以慢慢斟酌。

洒然一笑，沐洹洄跨上跑車，在略寒的冬風中揚長而去。

→天風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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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紫寧

天風水寒

級別: 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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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72)

14樓發表於: 2006-01-08 07:3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1 三絃、15（完）

Firmament／時間的眼淚。

不知道是怎麼養成的習慣，有時候她會盯著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出神，然後驀地想起自己差不多已經告別單身。

理所當然，眼前第一幕升起的景象總是她吊了某隻傻蝴蝶一整天的胃口接著用非常雲淡風清〔根據他的說法，彷彿就在答應她那天晚上想吃什麼〕的口氣說我願意，他得意到彷彿要飛上天的表情，然後那只素面的白金戒子穩當地套進她左手無名指上，她告訴自己，這回不能任性地反悔了。

他敢那麼求婚也勇氣可嘉，最起碼以她熟知蝴蝶的個性來看，一直都認為那是蝴蝶一輩子都不可能做出來的〔蠢〕事，不過顯然為了一次中的避免重大打擊，為等到她點頭允諾的剎那他的確費煞苦心，也算讓她大開眼界，虧他放得下身段——

在二哥家裡當著大哥二哥三哥蘭漪無瑕飛殤華容藍斯小Ｃ的面撲通一聲單膝下跪用日月可表天地可鑑的溫柔動人誠摯神情與低沉平穩聲音同時緩緩獻上一只純白金打造的訂婚戒在在表示——「月，嫁給我吧！」

認識他以前，她會把這種舉動當成笑話來看，總認為只是男人的花言巧語甚至不值一哂；認識他以後，她在那雙帶著深切冀望的異色雙眼中讀到，那個假設未必成立必須自己去證明。

她沒有當場給他回覆，那雙溫柔美麗的眸子黯了黯，似乎有些受傷。

在巴黎市區閒逛了一整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逃避，一路上她發現每個角落幾乎都有他們無痕的足跡，回憶也許帶笑也許帶淚一樣都揮不去忘不掉，這個城市到處都是他們彼此熟悉的脈動。

——她想，自己被他感動了，被那個始終微笑注視著她的金髮青年感動了。

他的偏執與溫柔〔還有一點浪漫的傻氣可愛吧〕令她心服，所以終於伸出手，把一生的幸福讓他用婚戒套牢。只求現在的情人想必懂得捉住電光石火的瞬間，或許有些時刻身畔少了一人記憶就不復如此絢麗。

「要不要小酌幾杯？」情人手裡拎著冰了約二十分鐘的白酒以及兩個高腳杯，她懶懶地挪動身軀再沙發上讓出一個位置示意他坐下，甫自浴室洗潤而出的身軀舉手投足間散發著無以言喻的香氣。

「好啊。」情人左手的無名指上一樣戴著對戒，閃耀奪目的光，像一種約定。她接過情人〔她還是無法養成視他作未婚夫的習慣〕遞來的酒杯，很自動地側首倚在他肩上。「欸，蝴蝶，你相信這世上有所謂的永恒存在嗎？」

「無論有或沒有，都不重要。」作人沒有必要太貪心，況且永恒有時候也是疲憊與寂寞的代名詞。他啜了一口沁涼的酒，有感而發：「月啊，有時候不要想太多，單純一點的人生會比較快樂喔。」

她輕搖酒杯，清爽微甜的馥郁酒香逸進鼻息間，奢侈的嗅覺享受。「我知道我知道，從你身上就可以得到一目瞭然的印證啦。」高腳杯裡１９９５年份的白酒入喉，她滿足地嘆了口氣，將臉埋進情人〔嗯，好吧，未婚夫〕柔軟的金髮裡。

「為什麼突然問這些？而且從那枚戒指套到妳手上開始，妳常常會看著它發呆喔，莫非是款式妳不喜歡？」寵溺地撥順她披垂的血紅色長髮，其實他明知道不是那個原因，僅是想理解動作背後的意義；小五曾經對他說，他們都是非常敏感的人，通常就算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也可能帶有更深沉的含意等待他人去發掘。

「沒有，只是覺得有些意外而已，不是你想的那樣。」小Ｃ在他們腳邊走動不時發出咪嗚輕叫，他彎腰一把撈起小Ｃ，來到沙發上之後牠很自動地窩到兩個人腿上自動佔據了屬於牠的位置，寶石似的眼眸定定盯著電視螢幕不放，她柔柔地摩娑小Ｃ小小的身軀，安然享受單純輕鬆的時光。

「月？」怎麼突然就不說話了？他側首，情人淡然莞爾的笑意令他屏息，她捉住他溫暖的修長大掌，逕自淡笑不語。有些話還是不要隨隨便便就說出口的好，免得他一得意忘形起來把氣氛全破壞光了——所以她自然沒說，他們手上的訂婚戒在那一瞬間漾出的光芒，是她一生中從未見過的耀目美麗。

「笨蝴蝶。有時候，很多東西都要靜靜地想，靜靜地體會，知道沒？」
「啊？」

其實他們一直都不談約定。可是那一天他們決定了，無論世上有沒有所謂的永遠，只要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要微笑以對。

陷入昏迷的金髮青年始終沒有甦醒過來的跡象。

『麻醉還沒退，況且他失血過多，大概要躺上一陣子才會醒了。』面目輕癯俊秀的白髮男人端著金屬托盤踏進房內，冰冷的金屬光澤令她不由得蹙眉。『這劍傷得不輕，傷口很深，再用點力道他就要前胸穿後背了，幸好是閃過了主動脈，沒有一擊致命。不過很顯然的，他沒有選擇在第一時間就醫還是讓傷勢惡化了。』

『很抱歉，毫無預警打電話要你幫忙。』公孫月回過神來，對談無欲歉然一笑，擔憂的眸光旋即轉回昏睡的金髮青年身上，他混亂微弱且帶著哮音的鼻息一聲一聲凌遲她力持的鎮定。

『反正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這也是我為什麼一直和妳說，我們兩個不如不見的原因。另外，他有嚴重的血胸和氣胸，劍鋒刺穿了他的肺葉，以致於目前他的呼吸吃力而帶雜音。』憑著一份朋友的交情，從前她還在道上走跳的時候，他可以算是她的私人醫師，縱使她因傷來找他的紀錄幾乎是零，家裡的這堆設備只能說他多心以防萬一。將托盤送到她眼前，談無欲掀開上頭猶帶點血跡的紗布，『刺進他後背的，就是這只簪。』

何必看？替他檢查傷勢時，她只是微微碰到一部分留在他背後的劍柄便知道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簪劍，她只在章袤身上看過。她拿起那只冰冷的簪，冷厲的觸感將她的心切割開來泛起寒慄的疼痛，然而她知道自己並沒有資格憤怒。

『這是蘭漪慣用的簪劍。』
『————』
『你們姊弟之間發生了衝突？』
『————』

見她的表情，談無欲輕嘆一聲：『有什麼異狀隨時找我，反正接下來我剛好打算請上一整個月的休假，正可以讓他在這裡養傷。他不躺上一兩個月八成沒辦法下床，倒是妳自己也要注意，別照顧傷兵到最後連自己也成了病患。』

『我知道。接下來，叨擾你了。』目送談無欲步出房間帶上房門的身影，排山倒海洶湧而上的內疚與疼痛壓得她低下頭，眼淚隨她無可自抑的嘆息滾落下來。明明她不是個常掉眼淚的人，為何在他面前她的眼淚總是不知所措？

情人咬著牙在門扉開啟瞬間的微笑她看得異常清楚也痛得撕心裂肺，竟只為了一個無聊的賭注他說什麼也要豁命先回來；更痛的是，章袤終於走上極端，他應該明瞭，一劍落下他便就此走上了不歸路——現實的逼迫太傷人，所以他忍無可忍作出了反擊，對始作俑者的她而言，怎能狠心去苛責？

在愛情裡，他們逐漸變得不像從前的自己。有人被縱橫的愛恨燒盡理智；有人神醉夢迷卻在現實與夢境裡痛苦地掙扎；有人為了愛情奮不顧身幾近引火自焚。他們知道執著的自己不該，屢屢告誡自己卻都還是愈陷愈深。

最後，一樣都換來遍體鱗傷。只能笑嘆自己癡愚，才會在愛情裡，越病越深。

他默默闔上公事箱，輕聲呼喚藍斯，然後踏出家門。

反手帶上門，門鎖喀地一聲重重鎖上，鬆開把手的剎那他明白，其實還有東西也隨之上鎖了，有沒有必要再打開卻是未知數。抽出鑰匙，章袤轉身走下門前臺階，呼嘯而來準確停在他面前的重機阻絕了他的去路。

『章袤……你要到哪兒去？』拿下安全帽的公孫月一愣，停好重機。在見到他手裡那只公事箱的時候，她很清楚那代表什麼意含，所以更形錯愕；當他手裡出現那只公事箱，通常意味著下一刻他就會踏上飛往國外某處的班機。

藍斯主動湊近她身邊，只是提著公事箱的青年不為所動，一臉霜寒，然而在她眼裡卻只像是強自振作的堅強，隨時有可能破滅。『我還以為妳是專程來找我興師問罪的，四姐。』一字一句清晰而滿是自嘲，他冷冷的笑有若三尺寒冰，是化不開的強硬武裝。

『我確實對那一劍失望了。』可是，不是刺下那一劍的人。

『……。』到了這一步才開始自我同情自怨自艾，只是突顯自己的愚蠢無知，簪劍上手的同時那一瞬掙扎已注定他一敗塗地不需再多說什麼，他還是避過了讓沐洹洄一劍致命的傷處與機會，事後回想他總不免嘲笑自己至今仍在意那麼一點婦人之仁。——或者，該說是因為她。

『然而我知道我更沒有資格對那一劍失望。』
『……。』
『我也知道，愛情從來就不講道理，也沒有對錯，因此任何道歉都沒有必要。』
『……。』

『我沒有剝奪你的緘默的權力。但是，到此為止吧，再這樣下去對我們三人都沒有好處，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盲目地折磨彼此而已。』讓藍斯回到他身邊，公孫月轉身，將機車上的小木匣交給章袤。

他暫時將公事箱擺在腳邊，接過木匣，伸手將它打開；簪劍安躺在錦緞裡，他靜靜地闔上木匣，冷厲的神色及語氣似乎因為簪劍的銳利迸裂出一點微不可察的縫隙。『對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而言，他會試圖留住一點尊嚴給自己。』

『章袤，你還沒回答我，你要去哪裡？』
『暫時搬回英國劍橋，繼續攻研究所和博士班。』
『也許我們需要沉澱與冷靜。』
『我只想試圖忘記我們曾經是情人，四姊，我想那樣我會比較快樂。』
『章袤……』

青年再度提起公事箱。

『他怎麼樣？』
『雖然失血過多，至少目前沒有生命危險。』
『我想，之所以刻意失手，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看見妳在他身邊時，笑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快樂。』

他朝她略一頷首，然後轉身離開踏上往英國劍橋的路。

『章袤，下一次你必須學會愛情是自私的。在愛情裡對他人寬恕，就是對自己殘忍。』
『或許吧。』

青年的背影隨「情人」這個身分，一同消失在法國夏日略為熾盛的日照中。

當她回到談家，回到床畔屬於她的位置，沐洹洄日有所感，終於在連日昏迷後首度睜開眼睛。

『覺得怎麼樣？』公孫月微微一笑，情人聞言指尖一顫，但似乎連抬起手的氣力也失去，蒼白的俊秀臉蛋浮起慘淡的笑意明顯表示他的現況不佳，只能勉強以此當作回應。『蝴蝶，你要是想將這抹笑當成安慰，恐怕只會帶來反效果。』

他一陣恍惚，眼前的世界模糊扭曲，然後尖銳至極的劇痛令他盜出滿身冷汗，事實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慘澹的笑意其來有自；說到底，殺手這一行他已經縱橫天下長達六年，這麼重的傷生平倒僅有這麼一次，光是呼吸就覺得吃力，胸口更是痛得他連提起力氣說話的意念也乾脆打消。

撥開他稍顯凌亂的瀏海，溫熱手背抵著他略顯涼意的額，『你現在的狀態，若想說話還是免了，血胸和氣胸都還沒復元，還能正常呼吸不要痛昏就不錯了。……所以，靜靜地聽我說。』

金銀妖瞳緩緩斂上，因不適而微蹙的劍眉令他的表情彷彿在歎息。

『我去找過章袤了，趁你還昏迷未醒的時候。』

才黯下的美麗眼瞳閃過一點訝然與更多的欲言又止，事實上他可以耐著疼痛勉強開口，可是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出口，而且對傷勢仍未痊癒的自己而言那很費體力，最後他選擇繼續維持緘默，聽她究竟怎麼說。

『他決定到英國劍橋去攻研究所。……我們三人的糾纏到此為止，這樣無論對誰都好，否則再繼續下去遲早我們都會病入膏肓。只是臨走之前，他告訴我，之所以他沒有一劍致命的原因，他說因為我在你身邊笑得比從前無時無刻的我都要快樂，然後，他就離開了。』

愛情是一個人病入膏肓的開始。他沒有說，只是讓思考在半夢半醒間無止盡的打轉。

章袤自己也曾坦承不諱，迷戀一個人並不需要原因，但顯然不曾讓她知道。愛情也是盲目的狂熱，確實地說，很多時候你不會知道自己的動作為何而來，大概只會覺得那是生自強烈驅策的第六感。

他們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溫柔的手勢由由額際來到臉頰，彷彿落進了她自己情緒矛盾愛恨交錯的混亂世界裡，她的神情若有所思甚至略顯茫然無措，一抿唇，似乎幾經猶豫才讓問題出口，『其實我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從中章袤一劍到拖命回家，你一路上都在想些什麼？』

『妳。』微弱的聲音異常堅定地打斷她的自語，他知道這個問題的回答絲毫不需遲疑。當生命裡只剩一個意念，或許就有可能在剎那間生出無邊勇氣，起碼他那天一直不斷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倒在路上絕命，多沒美感，闖蕩六年的名聲以此作結豈不一夕破功？而且就有那麼一個人，如此期盼，等他回家。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忽然頓悟了，這樣的一個想法。回家對習慣旅行或漂泊的人，總是會變成一個很細膩動人的詞，有無法抗拒的吸引與懷念。

他耐著痛楚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調整呼吸的步調，若是沒有氧氣供給他想他早就已經窒息了，第一次體會到講話原來是這麼累人的一件事，還真得感謝某人給他這麼難得的體驗，證實在身上多開個洞並不會有助呼吸順暢。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傷好之後，答應我一件事。』見情人的金銀妖瞳漾起不解的信息，她知道捱劍的不是她，自己也無權左右情人的決定，然而這是她最後能替他作的要求了。『不要去找章袤的麻煩，風風雨雨後他也累了，所以才會離開；既然都已遍體鱗傷，報復沒有意義。』

他垂下眼，言下之意是默許。坦白說，今日若立場互換，他明白自己絕不會如同章袤一般到最後還是決定手下留情，燃燒到極點的愛憎只會令他千方百計不顧代價將對方釘入地獄——不過，他畢竟不是他。

『那個七夕，就算了吧。今天秋天，等你傷好，我們再去加拿大賞楓。』

後來啊，她對著不支睡去的情人喃喃低語。他的唇畔彷彿懸著不可解的莞爾，儘管虛弱，仍舊溫柔。

『有時候連自己想起來都會覺得莫名其妙，可是不爭的事實擺在眼前，到最後我竟然被一個傻瓜感動了。』

她向來對這種看起來天生就少了好幾根筋的男人嗤之以鼻，或許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來看會比較有益身心，可是在他面前，這點價值觀完全被推翻，很多時候他的小動作都很可以令人會心一笑，並明白隱藏在那之後的體貼與窩心。

『這樣的改變未必是壞事啊。可以在一個人面前毫無心機的笑開或哭泣，也是簡單的幸福，但不一定容易得到。』談無欲遞給她一杯剛煮好的藍山咖啡，似有所感：『老實說，這麼多年的朋友，妳真的變了。但是，是讓人樂觀其成的轉變。』

『我希望你口中「讓人樂觀其成的轉變」不是建立在另一個人的傷害上。』到這等地步才來談後悔或彌補，都已經來不及了，況且她心中清楚，章袤並不需要那些。『愛情這種東西啊……』

『很微妙，玄之又玄。』談無欲從容放下咖啡杯，翻開報紙的頭條與社論版，放鬆身軀倚著椅背儼然天下無事貌地一邊看起報紙，一邊說道：『沒有準備好的人，通常我會要他們別輕易嘗試，畢竟那可以很簡單地成就一個人、也更輕易地摧毀一個人。』

公孫月頗為贊同地深深嘆息，似乎希望藉此稍微抒發積鬱的悶氣。

『並且，太過敏感的人也不適合。外表堅強的妳其實神思敏感得令人咋舌，容易去在意一班人不以為忤的小細節，若看得更精確一點，這種極度敏銳的個性你們三人都有。』莫非這是殺手的特質嗎？報紙翻動的唰然聲響暫且打斷了他說話的節奏。

『所以我知道這次我傷他傷得很重。』
『就我來看，事實上他們都是難得的好男人，但某些方面還是有點不一樣。』

報紙後的表情她看不見。頂級咖啡的香氣融入平靜的氣息間，入喉的藍山帶出略顯苦澀的味道，而後回甘。

『大略來說，章袤是個尊重情人的男人；他嘛，是個體貼情人的男人。』
『嗯，聽起來好像頗有道理，不過是不是還有下文？』
『尊重和體貼就某種程度上而言還是不一樣的。好比說，尊重是接受但也許不會有所行動；體貼是明察秋毫以外更要面面俱到。』

到此，談無欲放下報紙，默默喝了口咖啡，『或許從這裡來看已經有點徵兆了，雖然兩者皆建立在了解上，但終究還是有些分別，哎，最少結果是不同的。……他的狀況怎麼樣？』

『睡了。應該沒有什麼大礙，只是需要好好休息一陣。』是嗎？他們的差別就出現於此，然後導致了這樣截然不同的結果嗎？她支額輕嘆，『其實我不希望章袤回劍橋去攻研究所，依他的個性只是藉此麻痺自己忘掉傷痛，可是又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將他留下。但事後想想將他強留在巴黎或許也只是折磨，不如讓他離開，尋找最適合自己的療傷方式。』

『妳看起來已經很累了，並且迷惑。』
『但至少接下來，可以有個人陪我回家。』

曾經有人對她感嘆，堅強的人有時都是寂寞的，並且寂寞得一點自覺也沒有。從她開始追逐人生到現在，看過世間大風大浪繁華滄桑，所有的人情矯變時局移遷看起來都那麼不真實，隨時有可能破滅；她覺得將自己的一生抵押在那些一瞬就能消失的東西上，一點價值都沒有，生命不是那麼賤價、可以隨便棄之如敝屣的東西。

於是她終於發現其實自己要得不多，只想有個人陪伴自己，回家。

只是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情人在她心情欠佳的時候總會用一貫的微笑對她說，總有一天會雨過天青。／而現在，是時候了。

『蝴蝶，七夕的賭注你該兌現了吧？』
『呃呃，妳不是說不算了嗎？』

兩個多月經過，在確認他從奄奄一息又恢復成從前那個活蹦亂跳〔欠人管教〕的大男孩之後，她總算挑起他最不願想起的回憶，沐洹洄震驚至極睜大了眼，猛地想起依照賭約內容來看的確是他輸了，而且輸得很慘很慘。喔不不不不那一局不公平啦，怎麼可以算啊——

但其實懲罰只是陪她回加拿大一趟，賞楓順便過生日。〔當然，一切開銷帳單由他吃掉，是謂報應。〕

行前，他翻了翻月曆，支著下頷就打起歪腦筋。這一趟正好碰上月生日，既然有人說她只是單純想賞楓，其餘行程隨他安排一切以玩得高興就好為準則，很快地有些〔瘋狂的〕想法立即浮上心頭，他一向很懂得什麼叫一不做二不休，所以當他看見情人在新落成的別墅陽台上面對滿山滿谷紅得不遜春城飛花的楓林驚喜地說不出話來，他很得意地笑了。

『蝴蝶，我可以請問……這棟別墅的庭院到底佔地多大？』

好半晌，她只能愣愣地想出問題，其餘的思緒都被楓林的絕艷給侵奪，遲遲不肯歸還。一眼望去從一而終的艷色是宛若泣血的楓，這就是情人口中保證令她贊不絕口的生日禮物？幽靜山林間落紅飄飛的景象她想約略是人間僅有，在杳無人跡的荒山深谷裡，他怎的就是有本事替她找到這片楓林？

『喔，這個嘛，以別墅為中心旋轉三百六十度，不管妳遠視近視反正只要妳看得到的就是妳的。』也多虧情人，他首次體悟到純粹的丹紅是十分懾人的美，彷彿便是沉迷、執著、義無反顧的顏色。在她頰畔落下輕吻，他輕柔地說了一句，詠嘆調似的。

『——生日快樂。』

能只為一個人興高采烈地瘋狂到這種地步，或許會有人笑他傻，可是透過這樣的方式他踏實地體會到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苦痛與不停飛逝又不停到來的現在緊緊相扣，像他確實存在的證明。

『我們去林中走走，好不？』面對情人的邀約，他當然沒有反對的藉口。

林間透過枝梢篩下的光影細碎幽微，他們足下的楓葉乾枯卻艷色不褪，極目所至無一不是，有漫步在紅毯上的錯覺，楓在梢尖持續燃燒不滅，以一種祝禱卻狂放的姿態。

她悄悄停下步伐，金銀妖瞳不解的目光旋即投來，『月，怎麼了？』眼前是令他屏息沉醉的一幕，無邊落木蕭蕭下，楓的丹頂紅與情人深沉冶艷的風采是渾然天成，他倏然覺得自己是隻心甘情願被烈焰焚燒的蝶。

她微笑搖搖頭，跟上他的腳步。有些話不必這麼早就急著表示，往後應當還有很多機會的〔至少她知道，自己是暫時離不開他了〕，要是現下一出口，蝴蝶大概就樂得當場要直接飛上天去了。『今晚，我們就該來算帳囉，該還的總是要還嘛。』

『……什麼？』
『賭債啊，還沒完喲。』

其實，那天晚上也沒有發生什麼事，只是有人美好的回憶裡多了段有若惡夢的小插曲——他被月翻船了翻船了翻船了翻船了了了了……〔以下無限重複〕——並且，一翻便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劍橋綠草如茵的草地是她記憶中不曾改變的影像。

只是那片綠草如茵此際已被捱捱冬雪覆蓋，劍河水聲依舊低鳴潺潺，她沿著自己熟悉的法學院長廊前進，然後在邏輯學教室前找到了與他相約的、有著一頭淡青蒼白交錯髮色的青年，凝視著風雪渺然的他看起來自在悠閒，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

『最近好嗎？』她說。

『四姊，我想在這場雪裡不要多說了，我只有一句話帶給妳。變調的琴曲，已經來到尾聲了，再下去就只是荒誕，而不是動人了。』溫和的藍眸靜靜地凝視著她，連決然的疼痛也蕩然無存了，她在金髮青年身旁的笑意成了絕對，他想，光是那樣就已經很難得，或許就不應該再多求什麼。

『章袤——』

『還給我另一個名字吧，無所謂，我可以承諾我會過得很好，就像四姊與他一樣。』在章袤數月不見的安逸微笑裡，她忽然明白了他要她自加拿大回法國之前到劍橋來和他見面的用意，只是為了一句話吧，他的一句話。

『——所以，我們分手吧。』

然後，他昂首，走進那場皚皚雪裡。一直要到最後他才會明白，其實那的確是天意，然而為的不是要他在徹底疼過以後醒來，而是要他理解如何去愛一個人，才能與他命運中注定的另一個金髮女孩，從容相遇。

「官司纏訟這麼久，勝訴的感覺怎麼樣？」

帶著微微汗意的赤裸身軀相貼，情人拂在耳畔的呢喃帶著鬆懈的笑意，她沒有揮開被她因工作而冷落已久的情人，只是吁了一口氣，「這次勝訴的代價還真昂貴。」

但是至少還是落幕了，起碼她沒有辜負他的願望。她翻了個身，不意覷見情人傷痕累累的胸膛，坦白說她很早之前就已注意到，料想他這一路走來也很難不弄得滿身是傷，只是她沒有多問，因為她總是認為這就等於揭人瘡疤。「蝴蝶，你轉過去，我看看。」

「嗯？」依言照作。

簪劍的傷口終究還是在他後背上依舊留下了小小的一道疤，時過境遷，可是每一次看到她都不免一陣疼痛。

「其實有很多次我都很想問，你這滿身的疤到底是打哪兒來的。」
「一道疤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要是全問，那我不就說起天方夜譚來了？」

他一笑，伸手摟住她纖細的腰身，大掌遮住她的眼，柔聲輕道：「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妳只要知道現在的我，就已經很足夠了。」

「是，記得明天家裡大掃除，拜託你了。」
「——現在的我，在妳眼裡就是那種價值？」

是啊，從他終於被月翻船以後他就一躍而上當場升等為新好男人。然後所謂新好男人的定義是……不提也罷，只是越講越黯然。

背後有怨氣。

她哂然，覆住情人修長大掌。「不要忘記當初你打賭賭輸的代價啊，這是你親口答應的喔。還是，你想現在再被我翻一次？我不介意喔，反正明天我沒有工作要處理了，要睡多晚隨我高興。」

「……」

他認了。

他口中所謂的萬劫不復由每天早上固定的鬧鐘開始。

通常他身手按調鬧鐘以後情人還有多睡半小時的權利，在他起床一個小時之後當她盥洗完畢坐到餐桌旁，桌上必定擺著當天的早報，早餐則已降溫到最適合就口又不失美味的程度，小Ｃ則已吃得飽飽滿足地依偎到她腳邊撒嬌。

拜早餐之賜，他改掉了作息混亂的習慣。然後一天的工作從清理開始，只要有空他們會一起將家裡的環境整理一遍、照顧庭院的草皮和花木、洗洗車、然後偶而上演追貓大戰把小Ｃ捉來洗澡理毛……或者，早有預謀或臨時起意出門閑晃，總之，享受生活有很多種方式，只要自己從容自在，其實不用要求太多。

如此這般，他們簡直成了別人的生活楷模〔好吧，他們是真的很會享受沒錯〕，他更因為這些雞皮蒜毛的小事成為別人眼中的好男人；不過，外人怎麼看待他沒興趣搭理，他只知道她的笑令自己完全折服，甘之如飴。只要明白這點，就夠了。

今早的鬧鐘又一如往常響起，清晨六點三十分。

從前剛開始的時候他總是不習慣，情人為了他的健康狀況好仍然強迫他改，所以現在他可以很從容地起床按掉沒有情調的鬧鐘，梳洗過後給情人一個微風也似的早安吻，以愉快的心情開始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

「月，起床囉。」
「唔……」

一日始於是。

三絃　全文完。

－－－－

啊哈哈哈終於完了．．．
爆肝之路，不由分說啊（倒）
（不枉我連續熬夜熬了兩個禮拜來趕文，謝天謝地Ｔ＿Ｔ）

三絃D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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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琅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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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