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9 【绮意】登仙阶（正文1-20 31f 完结番外36f）|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19 【绮意】登仙阶（正文1-20 31f 完结番外3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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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有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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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樓發表於: 2023-12-27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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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意琦行曾赠绮罗生一把刀。
刀身精美剔透，触手升温，好似玉石，看着是一副贵公子最喜欢的那类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刀，事实却是削金如泥吹毛断发，人道刀剑相通，兵器者过刚易折过柔易曲，此刀却是兼顾了坚与韧两点，是天下难求的一把神兵利器，只是要掌握此刀也考验主人悟性，非是天之骄子难能控制。
彼时绮罗生与意琦行对面而立，他手中之刀摇摇欲坠，意琦行手里却是只能握着仅剩剑柄的剑——他手中之剑无能承受他之招式，因而已经碎落一地。意琦行望着绮罗生沉默不语，反倒是绮罗生深吸几气之后才找回神智般，他看着意琦行面前一地破碎的剑身残片，握着刀的手还在因为先前的相击而被震得发麻，可绮罗生终于是两手交握着对意琦行躬身行礼，极力压抑却仍旧压不住兴奋到发颤的嗓音，他道：“师兄，承让。”
这是他入武道七修这么些年以来，第一次在对决中赢过意琦行。
意琦行微微颔首，并不对手中断剑过多留恋，他只负手于身后，沉默半晌后下了某种决定，对绮罗生道：“跟我来，有一物或许正好适合你。”
绮罗生跟在意琦行的身后，难得没说什么话，大约是在体谅将武道胜负看得重过其他的师兄的心情，才不用言语去打扰，谁曾想二人一路走到意琦行房门，路上还见着几个师兄弟，绮罗生无一不是打了招呼，甚至于还和一留衣又玩笑几句，只是担心落了意琦行步伐，匆匆几句便罢，可他一回身，不用他去追赶，意琦行离他的距离还是那样恰到好处。
“看你在路上和其他师兄弟说话，也不像是累着才开不了口的模样。”直至回到意琦行屋外，推门而进的师兄终于在推开门的那一刻开了口，他侧过头，似是苦恼似是不解，问道，“那为何这样长的一条路，你却始终对我一语不发。”
绮罗生一愣，万万想不到他这位师兄竟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和他说话都得被追问，前几年他和一留衣卯足了劲想亲近这位不近人情的师兄，准备好的话才说了个开头，就得被意琦行嫌弃聒噪。
“诶呀，这不是体谅师兄才输了比试，只怕现下不想听到我的声音。”绮罗生答道，自是笑容满面，“师兄才是，一路上一个字都不说，我还以为你是恼了我才这样呢。”
“我何时恼过你？再者，在你眼中意琦行是这样输不起的人不成？”意琦行沉声道，人已经进了屋子，绮罗生正想上前，他又道，“兄弟的话语，难不成我还会嫌弃多么？”
言罢，那扇门在绮罗生面前关上，徒留一个尚且摸不着头脑的少年刀修在门外怔愣。
不过片刻，那扇在他面前合上的门又重新打开，意琦行手里提着一把剔透的长刀，未有刀鞘，刀身华贵刀柄精美，甚至于末端还坠着一枚金玉琳琅，随着意琦行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绮罗生是修刀之人，只一眼便知这刀难得，他心中模糊地有了一个猜想，却不及他开口询问，意琦行便用双手捧着那把刀横在绮罗生面前，他的神情专注，只道。
“我非刀者，此物于我不合。此刀是从前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我手，蒙尘数年。”意琦行说着，缓慢抬起他那双有如澄澈之冰一般的眼睛，此时绮罗生尚未到身量如柳树般抽条的年纪，矮了意琦行许多，他的师兄望着他，稍稍弯了弯身，本来绮罗生应该仰望的那把刀被捧到了与他平视的位置，“自入武道七修以来，我们朝朝暮暮形影不离，你的品行悟性俱是上佳，这把刀到你手上，不算埋没。”
“无需感到挂怀，你是我看中的人，自然不会辜负。”意琦行说道，近乎要将手中的刀放到绮罗生手里了，他想了想，竟是软了口气，又道，“若真介意，权当此刀是你我同门之谊兄弟之情的见证罢。”
“拿起它，然后一直往下走吧。”
绮罗生看着意琦行好半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意琦行不再能长久对视，往往只要多看一会儿，意琦行就会受不住先挪开目光，可此时此刻绮罗生凝望着他，意琦行坦荡，反倒是绮罗生不知所措想要挪开目光。
他最终接下了那把刀，他将它笼在怀中，笑道：“师兄既然给了我这样贵重的神兵，愚弟自然不好再辜负。”
后来那把刀被赋名江山艳刀，人不见血刀不收锋，百年过去，明珠未曾再蒙过半分尘，依旧配在最适合他的主人身边。

这件赠刀的往事后来被一留衣知晓，他半开玩笑着同意琦行道：“怎么，只有绮罗生才算是你的兄弟，我便不算吗？意琦行，你可不能偏心啊。”一留衣爽朗豁达，从来不是会介意这件事的人，他原先只想挪愉一下意琦行，谁知道意琦行听了这话二话没说，竟是又拿出一把戟来。
一留衣倒不像绮罗生那样还在心中犹豫片刻，想自己是否有资格拥有这样的神兵，他倒是想直接接过，可意琦行只是给他看看便重又收了起来，他难得带上一点笑意，只道：“尽管来挑战我就是，只要你能赢过我一次，我就把这把戟像送绮罗生那样送给你。”
一留衣后来愈加勤奋修炼是后话，绮罗生拿到江山艳刀之后，与名刀的契合程度甚至远超意琦行预料，刀道上之进展更是一日千里。与意琦行之间真刀真枪的较量，赢的时候倒是越来越多了：过往二人互相切磋，绮罗生无论是招式、力量抑或是技巧之上都不占上风，求胜便只能取巧。意琦行招式特殊，每每总是要重伤剑身，绮罗生觑准这点，守势虽多，但反击时总是重击在意琦行剑身最脆弱的位置，过往他没有那个能耐挨到剑身碎裂，只在第一次赢过意琦行时才有了这样的耐性和实力。后来他有了江山艳刀，更是如鱼得水，意琦行原就没有趁手的剑器，慢慢就在交手过程中落了下风。
只是后来他年岁渐长，于剑道上领悟更是超乎常人，干脆舍剑不用，悟出以指代剑的境界来，一留衣每每与意琦行切磋总是心惊肉跳，事后总要搭着绮罗生言说：“唉，就算我明知大剑宿两根手指比石头都要硬，可是总还是担心手下没个轻重把他的手都给削下来。”绮罗生或许多少也有些这样的想法，后来委婉地同意琦行提了一次，过了一段时日他们的师兄依旧没能找到合适的剑，干脆找了个拂尘用作替代。
意琦行这样又过了几年，时间慢慢就到了他们能够下通天道历练的时候，戚太祖早些时候还管些这些个徒弟，后来全然放养，只有一点，若想要下山，就必须击中戚太祖三次才能作数。意琦行是早就达成了目标下山去了，他回来的时候绮罗生没个正形，软了骨头的狐狸一样倒在他的身上，手稍稍缩进袖子里，让因此长出一小截的袖子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哀哀怨怨道：“诶呀，好哥哥呀，要不是师尊不允许二者一起挑战，也不允许两人一起下山，我一定就跟着你一块去了，也免你这段时间寂寞。”
意琦行没回答，绮罗生却看见他耳尖都已经红透了，于是他得寸进尺，从靠着肩膀近乎要钻到意琦行的怀中，意琦行只道一句胡闹，却并没有推开他，绮罗生靠在他的怀中枕在他的臂上抬眼去看他，眼睛里闪闪发亮，用意琦行绝对无法抗拒的声音问道：“你这段日子去了哪，总应该和愚弟说一说以解我这段时间的相思之苦罢。”
“也并未去何处。”意琦行道，他垂着眼去看绮罗生的面容，在绮罗生的手触上他的面容时甚至稍稍侧过头去贴近对方的掌心，“只是回到一些故地，想去见一些故人。”
他只说想见，余下的话语一概不提，绮罗生不知意琦行在成为七修之前的过去，也并不知他口中的故人又是何人，是否与江山艳刀有所关联，但他总想着日久天长，他尚且未曾想过和意琦行的未来，就像他是喜爱燃烧生命的那一类人，想的多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只是想，明日，后日，再过十日，百日，目所能及的未来里，他找不到和意琦行分开的理由，也想不到他们分开会是什么模样。既然百日之内见不到离去的理由，那么想必千日、万日、未来无数岁月也是一样。意琦行现在不想说，可他们的未来还有那样长，终有一日他会主动开口。
绮罗生凑过去亲吻意琦行的嘴唇，远比他的主人要来得温软。他双手勾着意琦行的脖颈，意琦行的手环至他身后，轻轻按在他的背心上，绮罗生心中发笑，便坏心眼的咬了咬被他勾过来的意琦行的舌头，在人吃痛之时也并未允准对方逃开，他加深这个吻，就像意琦行拥抱他拥抱得越来越紧，就像他们不会分开。
绮罗生在亲昵接触的间隙看着意琦行的眉眼出神地想，他和意琦行之间或许应该有个东西以作证明。
不久之后绮罗生也挑战戚太祖成功，他下了山去，临行之前一留衣拉着他说了好一番话，无外乎是不要见了外面好的就忘了还在通天道的兄弟，你要是敢不回来，回头有你好看的。绮罗生在七修中人缘大抵仅次于一留衣，他和每个人关系都很好，大约也得益于他那副好皮相，在他出行之前几乎人人都要与他说上些话，直至最后众人都散去，绮罗生才走向一直站在一旁的意琦行那里。
他唤了一句意琦行，意琦行嗯了一声，绮罗生在这几年的时间之中终于长高，意琦行看着他的面容，只是伸出手替他拨弄了一下额边的碎发，忽而说道：“记得我将江山艳刀赠予你的时候说过的话吗？”
“拿起它，而后走下去。”意琦行道，口气中大约有半分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信任与干开，“绮罗生，现在就是你走下去的第一步。”
“你说过的话，我总是放在心上的。”绮罗生道，他伸出手去拉意琦行的手腕，耳边还能听到远去的师兄弟们的笑语，他真想亲吻一下意琦行的嘴唇，可是最终只是亲吻了他的脸颊，权将嘴唇当做回来的念想，“你且在通天道暂待，待我回来，有东西想赠予你。”
他离去的时候意琦行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未曾再吹奏过的点雪终于再为绮罗生而响。

绮罗生此去良久，回来的时候周身气度都与先前不同，似乎真从一个少年长成一个青年，他在一个深夜归来，找到在月色之中以指代剑的意琦行，意琦行大约在他走近时就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但他仍旧没有停下舞剑的动作，只在一套似能将月光都包含其中的剑招舞完，才转身看向绮罗生，虽是无言，目光却已将一切情意思念都倾诉干净。
绮罗生在他的目光中上前，眉目含笑，将一直覆在背上的那一物件捧到意琦行面前，就像当年江山艳刀被捧到自己面前一般。
“师兄在剑道上的天赋，连师尊都自叹不如，可却一直缺少趁手的剑器，于你往后江湖行走不便，若是再因此失去剑法通神的机会，岂不可惜。”绮罗生笑道，一手解开缠在手中之物上的布条，露出底下名锋锐利的光芒，“你赠我艳刀，我便还你此剑，非是礼尚往来……”
“当年你用同门情谊做借口，是师兄赠予师弟，这世上没有师弟赠剑给师兄的道理。”绮罗生道，只觉心情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畅快，“更何况现而今，你要是还说我们之间只有师兄弟之实的话，好哥哥，我可要伤心了。”
“此剑，权当你我定情之物。”
后来自是一时浓情蜜意，他吻过意琦行额心，意琦行鬓发散乱，口中咬着的那束头发不知是绮罗生的还是自己的，或许一切到现在都无需分辨。
意琦行在这时道：“此剑，便号名澡雪，你我之情，永志不忘。”
澡雪澡雪，以雪洗身，清净神志。
绮罗生大约是在这个时候觑见了一点离别的影子，可当日的他只是在想，他和意琦行所求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痛，谁都无法去改变谁。

后来无论是七修剑法甚至于是戚太祖本尊都无法在对意琦行的剑法有任何助益的时候，他毅然决然决定入江湖淘洗磨炼，以尘外孤标之名和澡雪剑名声大噪。往后一留衣和绮罗生也相继入江湖，只是不若意琦行名声这样张扬。
再后来，便是邪九世之乱世，意琦行这会儿子并没有所谓拯救江湖于水火之中的高尚感，他只求终极一剑。可他们那位好几年下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尊戚太祖竟然主动来找到他，他的容貌和当年初见时一次又一次打倒意琦行那会儿没什么不同，可看着他的面容，意琦行却陡然生出他原来也已经老了的感觉来。
戚太祖没有过多废话，只直言道：“今日我来，只为一剑，与我一招胜负，意琦行，让我看看你和多年之前有何不同吧！”
是年纪，是磨炼，是名器在手，是心被淘练。
戚太祖最后在剑上输给意琦行。
那一剑之后，他面上苍老之态更甚。
“当年我用登仙之法引诱你，让你拜入我门下做我弟子，后来你的师弟多了许多，人人都说我是老骗子，但是意琦行，你是一直相信我未曾骗过你们的不是？”戚太祖笑道，大有一副坦诚一切之态，“我确实没有骗过你们，我虽不知具体法门，但七修之心法确实能可登仙，只是我在七项之上都已臻化境，却仍旧登仙无门，这才想着培养你们几个专精一样的孩子看看是否有这机会。”
“但我已经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再去看了。”戚太祖道，笑意愈发扩大，竟似有些走火入魔，“所以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帝祸，他已是半步登仙之躯，想必此时此刻通天道之上，我的那些好徒儿们的功体并性命都已被他吸收干净了罢。武道七修，时至今日只剩你们刀剑戟三人，该说是幸或不幸呢。”
意琦行闻言，先前不染情绪的面上登时之间怒上眉山，他举起握着澡雪的手，却又听戚太祖继续道：“意琦行，我知你来历不简单，但现在你想登仙也好，想挽救绮罗生和一留衣的性命也罢，一切的一切，你都要去向帝祸追寻，你们二人中只能存在一人。”
“活下来的那个人，才会登仙成功。”
戚太祖言罢仰天长笑，意琦行澡雪随心而动，削下戚太祖右手三指。
澡雪重又被他背在身后。
他连再看一眼戚太祖都不愿意，只道：“此剑只当还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下次再见，澡雪无情。”

后来的故事成了江湖上人人耳熟能详的传说，尘外孤标用一把剑和一个兄弟作为代价终结了帝祸乱世。
只是澡雪并不是在于邪九世战中断折。
一留衣是死于邪九世之手，可七修仅剩两人中的另一人却固执认为，一留衣之死源自于自己的迟到，多年之后他依旧无法责怪任何人，他不可能去指责意琦行能力不足护不住兄弟，又无法去怪罪最光阴的到来，最后的最后，绮罗生只能怨恨自己。
这份怨恨在意琦行伤好之后愈发沉重，他看着意琦行，就会想起一留衣，他猜意琦行或许也有一部分这样的想法。他们两个该如何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之中面对彼此，看着另一人就想起当日难言的愧疚不成？
当时的绮罗生想，惟有时间才是解方。
于是他选择离开。
他离开那日分明悄无声息，意琦行却提着澡雪剑站在了他的面前，他高耸的发因伤已有许久未曾挽起，他赤足散发，手中握着当日定情的澡雪剑，剑身嶙峋，满是伤痕——邪九世战中也效仿绮罗生之法，澡雪虽是神兵，却也挡不住邪九世这等修为之人的重击，却到底是撑到了现在也未曾断折。
此时此刻，绮罗生赠予意琦行的剑就被意琦行横在他的脖颈前。
意琦行问：“你当真要离开？”
“是，”绮罗生第一次不敢去看意琦行的面容，只道，“你明知这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果。”
意琦行沉默起来，那份沉默或许是绮罗生一生中觉得最为漫长的时间，到最后，他也只是叹息一声，横在绮罗生项前之剑一声轻响，而后碎裂满地。
是意琦行自己震碎了澡雪剑。
“澡雪剑断，情分俱断。”意琦行从绮罗生身边走过，不再去看一眼这个曾经占据自己满心满眼的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想着你了。”

对绮罗生，意琦行自然是恨过怨过，一留衣之死，若说自己全然没有怨过绮罗生的迟到大约脸意琦行自己都不相信，只是与绮罗生一样，他也选择将最多的过错怪在自己身上，自苦多年之后这份遗憾才终于好转过来，也不知是他修行有当还是时间真的能够冲淡一切。
他再去回想绮罗生，只觉一切都要烟消云散了。
可他不敢也不能去说思念。
多年之后他捡到了一个孩子，眉眼间有几分肖似绮罗生的模样，却又并不是一眼便能认出相像的程度，他将自己多年前重新捡回来的唯一一块澡雪的碎片磨平棱角之后，当做护身符挂在那个孩子的脖颈上，也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理，给这个孩子也起名澡雪。
他以为他和绮罗生不会再重逢，可直到他们两人重新找回澡雪，澡雪在他的怀中哭哭啼啼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意琦行不敢去看绮罗生的面容，心中却释然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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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incessd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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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23-12-28 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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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真好看呀。
原创的很合理呀。
如果朋友不能在身边，那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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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mpoll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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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樓發表於: 2023-12-28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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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自苦，时间真能抹消吗
哎呀，掩卷长太息，真正释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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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有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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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23-12-28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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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

澡雪最后还是暂且借住在了秋水家——秋水便是那名拾柴少年。
原是澡雪那时才出通天道，他年纪尚小加之被意琦行在通天道上保护得很好，平日里也没有一个人出门的经验，那会儿天色已晚，生出些六神无主的无措来。他不知该往东南西北何方行走才能找着师尊，再回通天道已是不能，不由便生出些懊恼来，后悔却是半点没有的。
正在此时他遇见了在外贪玩的秋水，少年见他一人在外，还以为他是附近村庄迷路的孩童，好心带他回了家，一路上喋喋不休，说你一个小孩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做什么，说等明天白天有空了我就送你回家，说你不要担心我是坏人，我爹爹以前曾经是大侠哦。他一路絮语，天南海北一路闲谈，许多事是在通天道上长大的澡雪从未曾听闻过的，本来心里满满当当是意琦行、想要开口询问秋水却找不着机会的澡雪慢慢也就被秋水的话语勾走了注意力，敬爱的师尊自然要放在心头，只是少年天性还是让他短暂地忘了一下自己下山的目的。澡雪开始主动同秋水搭话，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竟是一拍即合，大有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秋水的父亲白马纵横在他出生之前是名震一方的大侠，后来秋水出生，为了妻儿能够用一个安宁的生活才金盆洗手隐居一隅，秋水之母燕飞鸿据说曾是一名富家小姐，只是澡雪从这位温柔沉稳的女子身上看不出一点昔日跋扈娇纵的影子，只在夫妻二人对话中才可窥得一二。白马家一家三口皆是热情好客之人，并不因澡雪是个孩子而改变。晚饭时秋水问澡雪是从哪里来的，他算是附近几个村落的孩子王，却不知道还有秋水这样标志的孩子在。
澡雪喝了一口热乎乎的汤，才道：“我住在通天道上，我的师尊叫做意琦行，世人应该是叫他尘外孤标。”
闻言，秋水和燕飞鸿反应倒是还好，反倒是白马纵横狠狠呛了一大口。
“可是我的师尊半年前出门去了，我实在思念他，才偷偷从通天道上跑下来的。”澡雪方才因为认识秋水而盈满笑意的脸上终于落寞下来，竟是有些委屈，“你们知道我师尊在哪吗？”
他尚且想独自去寻找意琦行，却被白马夫妻拦了下来。
“虽然最近是有听到些关于尘外孤标的传闻，但是天地浩大，你要上哪去找你那位师尊？”白马纵横严肃道，揉了一把澡雪毛茸茸的脑袋，“再说要我看着你一个孩子就这么离开，会良心不安。你师尊终有一日会回到通天道，待到那时他发现你不在必然出来寻你，在那之前，你就先留在我们家吧。”
澡雪尚且想要推脱，燕飞鸿接话道：“不用客气，就当是我们夫妻想要你留下来给秋水当玩伴——不然这孩子不知道要跑到哪野去了。”
澡雪的目光转向秋水，少年扬着笑冲他重重点头。
于是澡雪便留在了白马家，静静等待着意琦行的归来。

把澡雪留下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意琦行要继续还情，他本无意带澡雪在身边沾染这些与他无关的世故，外加如今绮罗生再出武林，眼见着是为他而来，不过才几日，意琦行便感些微的招架不住，他更不能让承载澡雪之名的孩子留在他二人身边。况且看澡雪和秋水亲近模样，意琦行不忍再叫澡雪一人回通天道，索性在他还完情之前便将爱徒托付给白马家。
他对白马夫妻言谢，爽朗的男人只是挠了挠头发笑道：“虽然听澡雪说起时还觉得有些天方夜谭，如今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站在我面前还是有些回不了神，如果现在你没空照顾澡雪，就放心交给我们吧，谢礼也不需要……”
白马纵横示意意琦行看了眼窗外的两个孩子，秋水正让澡雪坐在自己肩上，绕着院子跑。
“那小子从小是听着他老子当大侠时候的事迹长大的，他想当大侠，或许澡雪来了之后就更想了。”白马纵横道，“我和内子虽不愿意，但孩子未来的路权由孩子自己选择吧。”
意琦行同意，点了点头。

澡雪等来了许久不见的师尊，抱着意琦行哭了许久撒娇了许久，意琦行的心都被孩子的眼泪给泡胀变软了，可就算如此也免不了责罚：他重新为澡雪做了一把木剑，留下一本剑法，言说等他再回来时要看到澡雪能将这套剑法练到精纯。澡雪还不及哀哀撒个娇，意琦行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他便又抽抽嗒嗒哭起来。
澡雪那一晚在眼泪中睡过去，怀里还抱着意琦行新做给他的木剑。
意琦行等到澡雪睡着才离开，自知晓澡雪名字之后就近乎是一直沉默的绮罗生跟在他的身后，二人沿着原路返回通天道之上，途中意琦行还不忘运使简单的奇门遁甲之法简单封锁一下这条意料之外的道路，直至重又站在栽种着白梅的那一处，绮罗生才终于开口。
绮罗生道：“意琦行，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么？”
还是少年时，不过从比武场到房间这样短暂的距离，意琦行尚且要责怪绮罗生不同他说话，如今从秋水家回到通天道，数十倍于过去的道路，二人间沉默依旧，却再不复当初之间的情谊脉脉。
我应该有吗？意琦行想这么回答，可这样的问句问出口实在有些刻薄，于是意琦行侧过头回去看绮罗生，语气中没有起伏，似乎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如果你希望我问你些什么的话……这么多年，你去了何处？”
意琦行问道。
“当年与邪九世约战之时，你又为何迟到？”
他的声调平淡且轻，像是喃喃自语，却又像贴着绮罗生耳畔在呐喊，绮罗生心中掀起狂潮，狂潮之后却是想起那个在这百年间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少年。世间虽有登仙之法，不过都只是传说罢了，时至今日，哪怕绮罗生自身也已经成为某种玄幻之物，他却依旧是少年时不信神佛的性格。
当年，最光阴盛势而来，阻了他前往兄弟身边的道路，当年的他怨过恨过亦无奈过，可是后来知晓最光阴是跨过了无数个百年之后怀着一颗满是赤诚和爱的心再次回到他的身边时，知道最光阴就是命运让自己踏上刀道后想要遇见的那个人时，绮罗生无法苛责对方，只能归结于因果，只能归结于自己的过错。
在最光阴伤重不治时，他将自己胸腔中那颗多出来的、本就属于对方的心脏物归原主，在他沉入时间之河时，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填满了他的躯体，那个人的名字叫做九千胜，他在记忆之中看着他和最光阴的过往，绮罗生反倒像是一个外人，他看到最光阴为九千胜付出而后九千胜为最光阴献命，情意动天。
最后，绮罗生睁开眼，看到的是最光阴。
就好像九千胜只是眨了一下眼。
他心中纷乱，却又听意琦行在这时继续开口，他因为愧疚而百年不曾再见过的人转过身来望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瞳一如过往。
“我不曾变过样貌，可绮罗生，你不也是如此吗？”意琦行缓缓道，“说实话，我未曾想过此生还能够再见你，只以为当年就是诀别，你只会活在我记忆的一角，毕竟百年光阴实在是能洗去太多太多。”
“从婴儿到一捧尘土，不过也只用百年而已，我是为何百年不改原因你最是清楚。”意琦行伸出手，竟是毫无窒碍的抚上绮罗生面颊，指腹轻轻擦过他的眼角，触感就像一瓣柔软的花瓣，“绮罗生，你又是为何百年不变，你分明不是追求长生不变之人，在我眼前的你莫非只是一缕孤魂。”
“若真是如此，你来找我，我是否应该感到喜悦，因为这么多年过去，就算一缕残魂，你也依旧在挂念着我。”
月光将意琦行的意琦行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如霜似雪的人影子也并非是透明的，而是沉沉一片，绮罗生置身在意琦行的影子中，几乎窒息，他们分明几乎是平视，他却觉自己此刻正在仰视着意琦行——他们初见之时绮罗生是个孩子，意琦行已是少年，那时他仰望这个不近人情的师兄，花了许许多多年才将他们二人变为平视，现在，他却还是要仰望意琦行。
“剑宿这话问得突然了，”绮罗生败下阵来，他侧过头去躲避意琦行的接触，强颜欢笑道，“这是一个很长很长，或许你也不会相信的故事，现下我还没想好应该怎样和你说这个故事。”
“意琦行，且等等我，再给我一些时间吧。”绮罗生握着雪璞的手按在意琦行的肩上，“我会回来，亲自告诉你一切的一切。”

离开意琦行之后，绮罗生先回了烟都去见古陵逝烟。
古陵逝烟依旧端正和善，备了上好的茶等待绮罗生到来，对于两手空空到此的绮罗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有先开这个头，而是等着绮罗生主动。他揣摩着这位烟都之主面上的神情，妄图从中找到一些破绽，可回应他的终究只有古陵逝烟似笑非笑的面容。
“在下要辜负大宗师的期待了，”绮罗生道，“那个人我杀不了。”
“这是为何？”大宗师品了一口茶明知故问道，“阁下也曾是百年之前叱咤一方的刀者，自是言而有信，况且我烟都的碧血清丹之恩如此深重，公子说辜负便辜负，将我烟都的面子放在何处？”
“只除了这个人，其他任何事绮罗生依旧不会推辞。”绮罗生道，“大宗师要杀的那一位，便是我为其求取碧血清丹的兄弟，莫不成百年之前我救他一命，百年之后却要收回吗？”
“哈，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看来是我运气不好了。”古陵逝烟道，却并没有半分恼怒，“既然你杀不了他，此情便暂且记下，只是你也该明白，我要杀他的决定并不会因为你而改变，要改变他的命运，你且努力吧。”
“我知道，即使如此，也多谢大宗师美意。”绮罗生颔首，面前那盏放置已久的茶终于被他握在手中。
“待到我想到此情该如何偿还之时，会再派人去通知公子你。”那厢大宗师翘起了腿，一手斜斜支在自己脸庞，另一手寻觅着屋内缥缈无比的香烟，似是闲聊般开口，只是语气中却带一分嘲讽，“只是不知你接下来要去何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吗？”
“还不到时候，我还有想要知道的事。”说到意琦行，绮罗生不知是欣慰多些还是惆怅更多些，不由便透出几分落寞来，“不管是他，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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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

意琦行努力睁开双眼，周身柔软温暖，如坠云雾之中，他的双眼酸痛，他的身体无视他的意志，这已是许久未曾有过的事情了，休说这百年修行，就是在他足踏尘世那会儿就已经没有过，他严以待人更严于自律，放纵之事除了面对绮罗生之时有过一二，余下未曾有过一次。
他想起来，自绮罗生离去之后，他重回通天道内自己的屋中，简单洒扫过后便歇息了，他修为过人，可那一天发生了太多事，身上远远算不得累，心中却是百转千回千疮百孔，过去未曾好过的心魔席卷回来，掀开他以为已经好了大半的假象，心病心伤无药可医，直至现在，风能轻松地从他的心口穿过去，刮起麻木的疼痛。
为难自己的事他曾做过许多，区区因为舒缓的环境而睁不开的双眼于他而言不过尔尔，意琦行努力睁开双眼，入目之处不是通天道内他冷清得近乎于快要失去人气的房间：柔软似云的纱帐罩在他的头顶，因为烛火的光芒也盈上黄昏一样温柔的色彩。意琦行想坐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他的口中不受控制地发出声音，是仿若孩童一样稍显尖细的稚嫩声音，他只是喊了一声，旁边立刻有人上前。
来人的衣物比意琦行头上的纱更加柔软，意琦行却无来由觉得这样的衣衫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对方脚步轻巧地走过来，又坐在意琦行的床沿，他已经能嗅女人身上依旧柔软的香气——这样的香气将意琦行包围，他在此时终于想起这个人是谁，自己所在又是何处。
他在心头默念的称呼被他的嘴巴娇气着喊出来，他几乎是扑进女人的怀中，任由女人温柔地摸着自己的脑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喊道：“母亲，母亲……”
意琦行在母亲的怀中扬起脸，心中却也微微一动——父母亲人，这样的词语对他而言已经太过遥远，在武道七修之时，即使面对绮罗生，他也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往，后来在澡雪到来之前，他孤身一人远离尘世，数十年的光阴中不见他人，早忘了家人是什么。后来澡雪到来，意琦行虽疼惜这个孩子，心中却泾渭分明地将他划到师徒的界限之中。
他早就将自己的童年遗忘，深深记住的只有那一天。
他也早忘记了父母的怀抱与模样，多年之后午夜一梦，意琦行心中微微一动，想去看看这个将自己带到世上之人的容貌，于是他跟着自己的动作去看——女人的面目模糊不清，可意琦行能从她的眼中看到自己幼年时的模样：母亲慈爱的目光包裹住这个头发青翠面目秀气的孩子——当时没有人会叫他的大名，只会唤他做小七。
这是他对遗忘故乡太久的惩罚不成，连在梦中他也不能再看一眼母亲的容颜。
此时又有人从门外跑进，像阵风儿一样，小七侧头去看，来人装束利落面目英气，却抵不住年龄带来的一丝娇憨，小七见了她便唤了一声姐姐，女孩也像母亲一样走到他的床边，却是大剌剌坐在地上，一手撑在床边一手过去捏了捏意琦行的脸颊。
“天天就想着玩，玩累了又睡到这样晚，弟弟，你这样将来战云界要怎样才好？”朝天骄笑道，作势又要去拉他的手腕，“来，和姐姐一块练武去，练武的时间何时开始都不算晚。”
听了这话，小七缩着就往母亲的怀中躲去，女人的唇角似乎是弯起的，她怜爱的摸了摸怀中幼子的脑袋，在孩子因为动作而再次仰起头的时候，母亲的吻落在他的额心，她的声音大约也是因为意琦行许久不曾回忆的缘故变得和面容一样飘渺模糊。
“绝代，”母亲呼唤他许久不曾提起却一时都不敢遗忘的名字，“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意琦行似乎陷入一场长梦中，他久违地回到自己地故乡战云界，成熟的灵魂锁在幼年时名为绝代天骄却又被人唤作小七的自己身体里，透过这双澄澈的眼睛去看一切。
战云界位于苦境一隅某个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比起一个家族更像是一个小而富足的村落，百姓尚武，大部分都天资卓绝英武过人，此地少有外人来访，他曾问父亲兄长，世界是否就只有战云界这样大的一块小小天地，如果不是，为何他们不出去，也没有人进来。
无论是谁，都只会回答他一个答案——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你长大，自然就会明白的。
只是在他长大之前，这份秘密就被永久掩藏，意琦行沉默着继续观察，从头到尾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已经忘却许久地的忆。他看自己面目模糊不清的父母：他也拥有世俗意义上温柔的母亲和严厉宽和的父亲，出生在战云界，自然是武力为上，他几个兄长姐姐都被父亲严厉训练过，大抵因为他是幼子的缘故，不苟言笑的父亲偶尔还会允许他坐在自己肩头上。他对几个兄长的印象比对父母还要淡薄，他是老来子，几个兄长年长他许多，在他懂事之前就已承担族中事务，早早从家里搬了出来，平日里都少见，可他们还是疼爱弟弟，没少偷偷带着这个只有一点点大的小孩逃离父亲的魔掌。比起父母兄弟，姐姐朝天骄和他关系倒是更亲近些。
他们年龄相若，朝天骄总爱嫌弃他娇气，最爱把木剑强塞进他手里逼他和自己练习，可是也会在深夜的时候带着上好的药来，坐在床边给他水泡都磨破的掌心里上药，他疼得作势要哭，朝天骄就板起一张脸来吓唬他，末了又笑，姐姐爽朗的笑容深深刻在他的心中，甚至于百年之后依旧清晰——似乎想着朝天骄这样的面容，他就可以忘掉一些其他的事。
偶尔也有姐弟俩能相处融洽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挨着母亲一同躺倒在床上，小七困得几乎马上就要闭眼，可孩子总是精力充沛到似乎能够抵挡一切倦意，他央着母亲讲故事，非要听了故事才肯入睡，母亲摸着他的额头，指尖扫过他的眼角，语调温柔得像是一首歌。
“在很久很久以前，世间蒙昧万物初生……”母亲又讲起了那个他们听过千遍百遍的故事，太过熟悉的故事开头叫意琦行大大的打了一个哈欠，“面对初具神智的万物而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那样新奇……而又危险，可他们短暂的生命不足以让他们将一切风景都看遍，在那个时候开始，就已有了登天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有一尾小龙也是如此之想，它诞生于天地之间，无父无母，本以为自己不过一条山间小蛇，某日在仰望天空之时，看到翱翔而过的飞鸟，小龙便想，为何我要终日匍匐于土地之上，我难道便不能像那只鸟儿一样翱翔于天际吗？”
“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小龙自此以往刻苦修炼……”
母亲絮絮诉说着战云界中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无外乎那尾龙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脱离肉体凡胎终于成仙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都听腻啦，结尾便是龙之灵魂升天而去，也说不准是死了升天还是再造仙身”母亲正要说结尾，一旁的朝天骄便笑着接话道，“那具换血涤髓之后的半仙之身留在世间，千百年下来，眼睛化作云彩，骨头变为冰山，经脉散成轻风。”
母亲笑着颔首，而后她先后亲吻了朝天骄和小七的额头，又道：“小七，你有一双好眼睛。”

战云界也并非全无外人，就像朝天骄很偶尔的时候也会被意琦行觑见有女儿情态的时候。
肌肤如霜发色似雪的三兄妹有时会来，年纪比朝天骄大些作为大哥的总被朝天骄在气势上压下去，可事后他找姐姐说话，姐姐依旧是那样爽朗的笑容，耳垂却悄悄地红了。
父母似乎乐见他们的相处，几个兄长也时常打趣平日里强势的妹妹，小七当时并不太能理解这些话语的意思，不过是有样学样的模仿着几个兄长，最后少不得要被朝天骄提去练剑。
意琦行在小七的身体中看着这一切，连着看了好几年，看孩子无忧无虑的童年，想外人理所当然会认为他长大以后也会是这样开朗的少年，可谁又能想得到未来会是怎样。
意琦行沉默，心中却一直仔细算着时间，在某一日时他终于想，那一天终于要到来了。
他并不很清楚那天一开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昏昏沉沉在梦中听到有人正在争吵的声音，而后是刀声、剑声、水声，以及母亲的尖叫声。他尚且未反应过来，只是才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子，房门就被人猛地推开，朝天骄只着一身里衣，一头青丝披散在身后，分明鞋袜都来不及穿上，手中握着的重刀却是染了血，她神色匆匆，看到还在床上的小七时似是松了一口气，而后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便上前，一下子拉住小七的手腕，掌心潮湿粘腻。
小七连一句姐姐都来不及喊，朝天骄便拽着他往屋外跑，两个孩子似是奔跑在火光血海之中，意琦行已记不清当时的自己想着什么，如今重看，四周一切一如他模糊泛黄的以及，色调陆离，耳中那些相熟的人们的痛呼却又清楚分明，他不敢去问朝天骄发生了什么事，只知从此刻开始，他的人生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姐姐拉着他从人最少的那条路逃跑，火光并着血色被他们抛在身后，他们跑进平日里躲着捉迷藏的山林中，却不走那些被人踩出深深痕迹的小路，而是径直往丛林深处而去，脚都被划破，伤口中甚至扎进碎石树枝也不敢停下，直到再也听不见战云界中的惨声，朝天骄才停下，手臂似要承载不住重剑的重量几欲松脱，可却被她再次紧紧握住。她蹲下来，一只手按住小七的肩膀，比父亲昔日督促他练武时按在他肩上的更重。
“不要回头，跑，有多远跑多远，不要再回头了，不要再念着这个地方了。”朝天骄的手似乎都要将小七的肩膀抓穿，重重扣在意琦行的灵魂上，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盈满泪光，却依旧不改坚韧，“可是你要将这一切好好记住，记住战云界，也记住你的名字！”
“你是绝代天骄！”
他的姐姐永远果决，离开了就不会再回头，这是意琦行最后一次看到姐姐的眼睛。

他不知自己在山林中躲了多久，几个日升月落，夜里风起的时候仅仅一件被刮破的里衣无能阻挡寒风肆虐，风灌进伤口，要将他整个都给填满，小七几次都觉得自己要死了般痛苦，每每睁开眼时却又庆幸自己仍旧活着。他不敢去回忆那一日耳中的惨叫和余光看见的景象，也不敢去想父母兄长和一去不回的姐姐，直至他终于行尸走肉般时，他才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
心中分明已经早有预感，可真切见到时小七还是不由得痛哭出声，却又因为肉体腐烂的味道而止不住的干呕——战云界早已不是昔日繁华景象，火舌之后的断壁残垣并着遍地尸体和土地上早就干涸的血水，一切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小七在那个年纪可以承受的范围。他好容易才压制住身体的不适和心中翻涌的情绪，拖着受伤的腿脚踩在浸满了族人血液的土地上，他找到自己的父母兄长，尸身惨状不忍目睹，几乎要认不出那些曾经是自己温暖的亲人，他最后找到姐姐——朝天骄连最后都是站着的，他却不能再看一次姐姐的眼睛——目光所见，即使只是幼童，眼睛无一例外都被人挖去，只剩爬满蛆虫的血窟窿。
小七连哭的力气都要失去般，他麻木着在故乡中游荡，仿若一缕幽魂，寻找着任何一点让他陷入如今噩梦的线索，最后却是在自己家中，看到已经被剑气扫得残破不堪的正厅内用血书写而成的两行字：寻得登仙之法，自有相杀之机。
小七原想去父亲书房中找寻线索，可那里已经被火焰焚烧，只余断壁残垣，他对着一地残骸沉默良久，最终咬牙，想起昔日父母兄长的音容笑貌，又想起朝天骄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心中已经做了决定，他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提上过去不太有机会使的开了锋的宝剑，迈步出了门。
临行前小七余光扫过镜中，不由驻足去望，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形容枯槁，满头霜雪。
他最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故乡，哪怕已经不若记忆之中繁华温暖，只余满眼残破和血腥，小七还是深深将这样的景色印在了自己心中。他的眼中已经流不出眼泪，他最终还是选择用一把火作为自己故乡的终点。
他驻足在这片大火之前，直到红莲将一切都燃尽。
少年时和姐姐朋友玩闹时他总爱回头，看他的亲友是否跟上。
可是绝代天骄这次一次头也没有回过，就像朝天骄离开他时一样。

后来他去了冰楼，也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冰楼同遭如同战云界一般的屠戮，晶莹剔透的霜晶被族人的热血融化，又凝结成血液流淌的样子，将这副惨状永远凝注起来。绝代天骄心有不忍，却仍旧快步在一片扭曲尸身中穿梭而过，最终找到了在王座之上浑身瘫软气若游丝的冰王玄冥氏。
他和这个男人曾见过数次，只记得对方脾气温和儒雅得体，和自己姐姐在一块相处的时候总要被姐姐的气势给压住，他曾经以为他和姐姐会有一个美满的未来，可如今一人已经香消玉殒，另一人眼看也要英年早逝，绝代天骄走上前去，看到男人疲惫昏暗的眼眸，竟是不忍告诉对方朝天骄的死讯。
他半跪在他面前，伸手去覆在男人手上，心下却不由一惊——对方之所以只能软在王座之上，竟是因为全身大部分骨头都被人抽走的缘故，他又想起一路上那些形状诡异动作扭曲得不似常人般得尸体，想来都和玄冥氏一般缘由。可绝代天骄没有退缩，他握紧了玄冥氏的手，只道：“是谁做了这一切，我来为你们报仇。”
“是你来，也好……”玄冥氏道，似是想动作，却已无能为力，“如今冰楼覆灭，想来战云界也不能免祸，你且前往我屋中，有几样东西如今我也用不上了，一刻钟之后，立刻离开罢。”
“而这一切祸端，皆是因为四奇观……”
“若是你见到玥珂和冰泓，让他们别再回来了。”绝代天骄还想再问，玄冥氏却已闭上了双眼，他大约是笑了笑，又道，“你姐姐……”
绝代天骄松开他的手，什么都没说，玄冥氏却已了然。

他在玄冥氏的屋中寻到日后被称为江山艳刀的神兵并其他几件，冰楼精于铸造，朝天骄手中重剑便是曾经玄冥氏赠与，虽非定情之物却与其意义无二，只是这其中无剑，绝代天骄收好一切，此时却一阵轻风吹过，吹起一页未被压好的纸张，落在意琦行眼前，又落入地上血泊之中。
是一首委婉的情诗。
他离开之时没有回头，却听到冰冻结起来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直到他远远离开也犹在耳边。

再后来，绝代天骄改名改做了意琦行，为寻登仙长生之法而踏入武林，预见的第一个高手便声称拥有登仙之法，戚太祖用武力让他信服，于是他进了武道七修，结识了绮罗生和一留衣，多年之后诛杀半步登天的邪九世，被他割破喉咙的邪九世犹自狂笑，看着面前被灌下他一口血的意琦行极尽嘲讽。
“俗话说登仙之人都有抹情欲，超脱尘俗，方得大道，”邪九世道，“意琦行，休说你看似无欲实则深陷红尘，便是你最开始寻登仙之法的初衷就决定你此生无缘大道，更何况如今你饮下我一口血，肉身不净。”
“还记得你的父母兄长和姐姐死前的惨状吗？”
“终有一日，你会比他们死时惨上千倍万倍！”
言罢，他自击天灵，力道之大让整个头颅都碎裂，飞溅而出的鲜血落在意琦行的身上，他抿唇不语，手中布满裂痕的澡雪轻轻颤动着。
意琦行睁开双眼，如此一个长梦，醒来之时却依旧月上中天，连枝叶上凝结的露水都未滑落。
他起身，看着天上那轮月亮，心中却想，大约时候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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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4-01-06 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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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绮罗生离开烟都之时古陵逝烟让凉守宫相送，人虽古怪，到底也是宫字辈的人物，怎样都算不上失礼。凉守宫领了这份差事，浓妆艳抹到甚至于是滑稽的脸上绽放出的是更加滑稽诡谲的笑容，他的眼睛似乎都要笑没了，愈发显得面上那两粒朱砂痣夺人眼球，他扭着身子去蹭绮罗生，道：“诶呀诶呀，本宫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像公子这样标志的人物了，倒让本宫真是愈发心生荡漾呀~~大宗师且放心，本宫一定好好将这位公子送出烟都，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的。”
烟都中人大部分除了些动作举止之外，声音上与一般人无二，寻常时不会轻易叫人发觉他们真实的身份，可凉守宫似乎是例外中的例外，无论从外貌还是一言一行，他都十足符合各类话本之中描绘的阉人形象，他的声音尖细动作忸怩，搭配上他如今喋喋不休的言语轻易便能叫人觉得聒噪，古陵逝烟却毫无波澜，大约已经习惯凉守宫的言行举止，况且也是他一手将凉守宫提拔上宫字辈，想来自有过人之处能让他忍耐。
绮罗生面对凉守宫这样自然且亲热的态度第一瞬也是下意识的有些不适应，可那一分被他掩盖得良好，任由凉守宫贴在他身边明里暗里地动手动脚，对古陵逝烟稍稍行了个礼，便离开了烟都。烟都在江湖之上扬名已久，算是深具底蕴的大势力，常年累积下来的东西非是戚太祖那样兴致使然全靠个人名气扬名的师尊可比，烟都内亭台楼阁几乎十步一望，珍奇植物更是随处可见，弟子来往不绝，也都会给凉守宫几分薄面，稍稍问好。凉守宫一边忙着点头执意，一边又在给绮罗生介绍烟都景色，从哪年哪月哪日哪时为了什么原因建造又花了多少心思最后是何人使用都说得清楚明白，大有一副此人嘴巴不严轻易就能将烟都老底给掀出来的架势。
绮罗生不是会让人一直说个不停的对象，他虽对烟都内中无甚兴趣，也不好拂了这位自来熟到诡异程度的宫字辈要人的示好，总能适时给予一些回应。他们走了多久，凉守宫便说了多久，直至他们路过一片在烟都之中犹嫌突兀的空地，那处空旷规整且旷大，大到绮罗生不得不去注目，上面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既无走道，也无其他任何供弟子修炼的器具，只有丛生到快到人半腰那样高的杂草，竟也无人打理，好生奇怪。
绮罗生驻足，跟在他身边几乎半幅身子都要贴上去的凉守宫险些因为他骤然停止的动作而摔下去，他摇着他那扇子以掩饰失态，笑问道：“公子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可是想到还有什么事要同大宗师说吗？”
绮罗生手中雪璞稍稍一指那片空地，只问道：“这是何处，我瞧烟都之中景色富丽，此处也并非偏僻之处，为何竟空置于此，觉得好生奇怪罢了。”
凉守宫摇着扇子的手骤然停了下来，连带着方才他似乎永远都在扭动的身体都停了下来，凉守宫笑着看绮罗生，脸上依旧是他那夸张到堪称滑稽的笑容，眼睛只从一双小缝里往出来，他的皮肤被苍白到好似死人一般的粉底掩盖，若他不是那样健谈的人，倒还不会如何，他如今这样的停顿，倒是愈发诡异起来。
“此地也算是烟都之中除却大宗师居所之外最好的风水宝地了，这样珍贵的地方，大宗师一直没考虑好应该拿来做什么用比较好。”这样的停顿并没有持续太久，凉守宫重又贴上绮罗生，似乎方才那样的停顿不曾存在过般，嘴巴好似漏勺般的人此时此刻却含糊不清糊弄道，他又转头冲着绮罗生笑，“大约便是如此，公子莫要太在意了，待得日后此地建好了东西，本宫一定发信请公子前来好好玩乐一番，公子，前边烟都还有不少景致，且随本宫走吧。”
绮罗生过去几次来烟都，并不觉得从大宗师处走至出口有这般遥远，烟都内道路纵横，不熟悉之人进来轻易就要迷了方向，凉守宫似乎执意要带他走马观花地看过烟都中所有景色，硬生生把一个武林派门弄成风景名胜，白白绕了不少路，直至黄昏之时才重又回到烟都入口，凉守宫不顾颜面地抱着绮罗生大哭，直言道：“从今往后要有好多时间见不着像公子这样的绝世美人了，公子且容本宫今日失礼逾矩，且让本宫一解相思吧！”
守在烟都门口的弟子大约早就习惯了他们这位宫字辈上司不着调的行为，并不多么放在眼里，自然也没怎么认真去看他们，只怕伤了自己的眼睛。绮罗生哭笑不得，正想推开凉守宫，可此时，凉守宫却贴在他的耳边既轻且快地说了一句。
“无后师弟多年前曾有话托我留给公子你，公子若想知晓，今晚且往菊花台一聚。”
凉守宫松开了抱着绮罗生的手，依旧是那副绮罗生今日已经看到习惯的泪流满面依依不舍的模样，仿佛方才在他耳边的那一句话不是出自凉守宫之口，只是二人对视之间，他看见凉守宫眼中暗藏的一点坚定，这才稍稍躬身，只道下次有缘再来拜访大宗师。
他因凉守宫的话想起宫无后，多年之后，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宫无后样貌依旧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人热烈却又苍白，冷漠到好似行尸走肉，分明正是大好年华，却像烟都中的一缕幽魂，和现在的凉守宫完全是天壤之别。
他不清楚宫无后为何会给自己留话，又是留的怎样的话语。
但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来自这个人阔别百年之后的留言，会是一切的关键。

夜半时分，绮罗生前往菊花台，此处毗邻烟都，不过十几里的路程，在某种意义上在那附近是比烟都还要出名的存在，原因无他，只因菊花台之主作风行事太过滑稽，好好一个菊花台硬生生是让人觉不出半点美感来。绮罗生去时，只觉此地和烟都大相径庭，烟都景致虽繁华，却精致讲究井井有条，而菊花台则有种过犹不及之感，但凡是好的全要堆积而上，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直让人一边咋舌一边道此处主人这般布置真是暴殄天物了。
凉守宫早已等在其中，只是气度与白日时那副模样全然不同，他那副浓黑的向下垂着的眉毛白日里看也只是觉得盛满笑意，如今再看，在换黄的烛火之下，却再找不出白日里哪怕一丁点的笑意，只有深深的愁绪。
他见着绮罗生来了，端出来一个笑容，道：“公子果然来了，无后师弟若是知晓多年之后公子还会为他而来，想必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绮罗生看着凉守宫的笑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雪璞摆在面前的桌上，淡淡道：“若是守宫不想笑，可不必勉强自己。”
“是吗？公子果真是贴心人。”凉守宫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脸，“可惜，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脸不笑的时候应该是何种模样了。”
“守宫既说宫无后有话想留给我，今夜时间还长，倒也不急这一时。”绮罗生道，主动为二人斟上早已在一旁温火热着的酒，“不如，就先从他的死开始说起吧。”
“无后师弟，是烟都中最特别的一个人，他和许多弟子一样，年纪轻轻就来到烟都，却比他们更早荣获宫刑，都说古陵逝烟最疼宠这个弟子，几乎是捧在手心里，可谁又知道无后师弟曾被锁在烟都最阴暗幽深的地方十数年，把他所有的人气都给磨灭了。”凉守宫说起这件多年前的旧事，语气轻缓，原先的尖细就如笑容一般消散不见，“人人都说古陵逝烟爱他，予他烟都一人之下的权力，可大宗师真正的心腹任谁都知道是西宫师兄，无后师弟就像一只金丝雀，有的不过是古陵逝烟身上最肮脏的爱。”
说起这里，凉守宫轻轻笑了一声，继续道：“后来无后师弟有了些人味，是因为大宗师随手指给他的一个侍从，那段时间的无后师弟虽然面上不显露，但我知晓他内心深处是高兴的，甚至可以稍稍抵过一些大宗师对他的伤害了，可我们的好师尊，烟都至高无上的神怎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那段时间，公子来了——公子想必也清楚碧血清丹对烟都的重要性，古陵逝烟闭关之时将烟都事务全权交给西宫师兄负责，西宫师兄妥帖，至于无后师弟……他远比大宗师想得要叛逆得多，作为惩罚，在公子离开后，大宗师就让无后师弟亲手杀掉了那个小侍从。”
绮罗生听到此处，皱了皱眉，心想莫非心爱之人这样轻易就能听从他人的话语而杀掉不成，可他不是烟都中人，此事也算因他而起，到底是无从置喙，只是抿了一口酒，继续听凉守宫说下去。
“在那之后，无后师弟便更像是烟都中的一缕游魂，再往后，那已是我不清楚的部分，大约无后师弟除了烟都和那小侍从之外，还与古陵逝烟另有深仇大恨，我只知无后师弟向古陵逝烟挑战，连累了西宫师兄也英年早逝，将之击败坠海之后便回到烟都，将自己和那小侍从的尸体关在房间里，一把火结束了一切。”
“公子日间看到的那片空地，便是无后师弟曾经的居所，百年光阴，早将一切都淹没了，时隔多年，古陵逝烟依旧没有处置那块地方，也不知他到底对无后师弟到底是怎样想法。”凉守宫又冷笑一声，仰首将美人斟在他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便是无后师弟的死，当年无后师弟击败古陵逝烟后回到烟都，与我也进行了一场长谈，至于他要留给公子的话，全在这把佩剑之中。”
言罢，凉守宫从身侧提起一把朱红色的长剑，虽看出精心保养的痕迹，可木质剑鞘之上朱红凃漆已经有了风干开裂的痕迹。绮罗生双手接过，振剑出鞘，剑芒百年后不改其英，熠熠生辉，连观者目光都要割伤一般，绮罗生意不在此，握着剑鞘的手稍稍使力，百年之后脆弱不堪的剑鞘应声而碎，留下来的不过是泛黄的绢布。
凉守宫不再出声，只是静静等着绮罗生展开绢布，细细去读其上每一句话。
宫无后字迹纤细，写在绢布上的字更是有如蝇头小楷，绮罗生不得不凑得很近才能看得分明。此封信开头便写百年之前登天之龙的传说，紧接着又写，自神龙登天之后，留下三宝，分别由拥有龙一丝血脉的三个家族拥有，拥有穿云之眼的是战云界，拥有冰之骨的是冰楼，拥有风之经脉的是驭风岛，三宝合一，可明目洗志、涤髓换骨，并上龙之内丹，可有妙用。宫无后深知古陵逝烟断不可能这般轻易就死，望见此信之人勿忘此仇。
凉守宫见绮罗生读至最后，才开口道：“无后师弟知道的东西比我多，只是他并没有全部告诉我，如今四奇观只剩烟都一家独大，百年前，战云界覆灭，冰楼不存，驭风岛早已消逝，古陵逝烟在其中做手，当时却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可前些年他先后抓到两个冰楼的兄妹，取出他们体内之骨，如今，三宝已得其一，近日来他动作频频，想来下一样宝物的下落也已在他掌握之中了。”
绮罗生闻言，觉出其中不对，便问道：“若以获得龙身之宝和血脉的来论，也应是三奇观才是，烟都无能用血缘来延续，何以能被并称为四奇观？”
“因为古陵逝烟谎称他拥有龙之内丹，就是故事里那颗随着龙之魂魄仙去而一并消散掉的东西——毕竟没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这个谎言从何时开始或许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凉守宫道，“这些事现而今连宫字辈的人也只有我和另外一人知道，公子，你是这个世上第四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了，当年古陵逝烟耗费百年寻到那具龙之尸骸，竭尽所能也只能取下一节龙骨和一片龙鳞，而后龙身彻底消散天地，他又佐以天材地宝和奇门妙法，这才拙劣地仿造出与内丹相近的碧血清丹。”
“他追求的是长生，是千秋万代，公子你已拥有了他最渴求的东西，万幸他现下只想着力于倾尽大半生心血的四奇观登仙之法，才对公子诸多宽容，公子无事还是离烟都远一些吧。”
绮罗生沉默，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消化这样多的东西，却忽然觉得方才所知之事中隐隐有熟悉的东西，他仔细去回忆，才想起一个并不是很愿意想起来的人——暴雨心奴在他还是九千胜的时候曾经嘟囔着说过一嘴，说他有一个叔叔唤作杜舞雩，来自遥远的一个唤作驭风岛的地方，还拥有一根风之经脉。暴雨心奴甚是惋惜，比起惋惜更多的竟还是怨毒，他道他那叔叔好暴殄天物，那样好的东西不用便罢，干脆给了自己才是合适。
作为绮罗生，在他离开意琦行之后，在一个连绵的雨天重新遇见了暴雨心奴，这是属于他和最光阴还有暴雨心奴三人间的故事了，却想不到多年之后竟会和这件事联系上。
他将暴雨心奴的名字喃喃出口，却听一旁凉守宫惊讶道：“没想到公子竟也识得这疯子，”
绮罗生一惊，旋即转头，问道：“不知守宫为何也与他相识。”
此番却是换凉守宫沉默，他那双眉毛显得愈发愁了，他想了良久，才恍然大悟般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一切竟都是古陵逝烟……”
“暴雨心奴此人，原先是被古陵逝烟囚禁在烟都之外的密处，时间之长久远在我进入烟都之前，自当年碧血清丹被公子用以救治尘外孤标之后，便被大宗师放了出来，我原以为是要去讨碧血清丹的仇，如今看来却不是，”凉守宫道，起身在一旁的柜子中翻找，最后翻出一枚带着锈痕的钥匙置于桌上，“他放出暴雨心奴，正是为了公子……或说是公子现而今的靠山，若四奇观之法失败，还能有公子做他长生的双重保障，此物已是旧物，能开启那间密室，公子若需要，且自行前去吧。”
“就算是我良心未泯，也算是我想看古陵逝烟失败，守宫且在此给公子一个忠告，守好你的朋友吧。”凉守宫道，“百年前，百年后，公子与尘外孤标只怕都在古陵逝烟算计之下。”
“除却碧血清丹，此事原与他无关。”绮罗生接过那枚钥匙，“碧血清丹之外，守宫何言百年前也与意琦行相关。”
“公子竟不知吗？你们二人这样亲密的关系，难道他不曾告诉过你？”凉守宫此时此刻是真切的惊讶了起来，“意琦行便是战云界遗孤，虽非确定，但穿云之眼在他身上的可能性最大，古陵逝烟断不会放过他，百年之前，在公子求药之前，古陵逝烟若非晚了些时日出关，大约就是要骗你送他到烟都，休说灵药，是直接取眼了。”
“百年之后现而今，活了太久的这个老东西早把你们两人的心都算尽了，这么些年只是一直在等你们再出江湖，只是不想竟然巧到是一块儿出，他当时并非真心让你去杀尘外孤标，而是借你之力搅扰他之心啊。”
凉守宫字字珠玑，绮罗生一时之间无法消受，却深知他现在连思考的余力都没有，他得尽快赶到意琦行身边，将所有的始末告诉他，而后再如百年之前刀剑并行时一般，共同度过此番景况。

他匆匆起身，凉守宫心知，起身相送。
“此番受守宫帮助甚多，此恩记下，来日必还。”绮罗生转身道谢，却又问道：“只是，守宫既然提及百年之前，可否冒昧一问，为何守宫也是能活过百年之人，就算是为了宫无后，又为何要助我良多？”
“大概是因为，我和无后师弟其实是一样的人吧，或许无后师弟最后也看出来这点，才与我说了那样许多的话。”凉守宫笑道，绮罗生此时再看，隐约将他和多年之前曾见过的宫无后重叠在一起，分明他们是毫不相像的两个人，“至于为何我能活过多年，公子，现存的宫字辈，都只是古陵逝烟长生之法的试验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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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樓發表於: 2024-01-06 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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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意琦行自那天做了个长梦之后短暂地闭关几天，在他漫长的岁月诸多闭关修行之中几乎是短暂到不值一提的，他只是需要借由这样的行为平复一下心情，仔细梳理一下遥远岁月之前的故事和现如今的所发生的一切事件的关联，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想，从他在战云界中出生，又在故乡覆灭之后前往冰楼之后有所察觉，他彼时少不更事，纵然战云界中少有外人来往，居民也并不会选择离开故乡，他也知晓四奇观的传说，战云界和冰楼关系交好分列其二，驭风岛有传言多年之前便已覆灭，至于烟都，身处滚滚红尘遍染世俗的地方不是交好的首选。
意琦行心有定见，他要回一趟战云界和冰楼：他自然要替姐姐去冰楼祭拜，而自那个梦境之后，他从未有一刻这样思念故乡，思念父母亲人——更何况，梦中他总被母亲温柔吻过的眼睛不知为何开始隐隐作痛，而后是寻找失落已久的驭风岛的行踪，最后的最后，他才会前往烟都，冥冥之中意琦行心知或许这就是他这一生传奇故事的终点，可事在人为，哪怕注定无望，也得未雨绸缪，就像当年无人认为它可以击败邪九世，他却依旧做到了一般。
他必须要先找到目前所能寻到的一切线索，再前往最后的决战之地。

母亲总喜爱念给他的那个关于四奇观来源的传说，唯一的蹊跷大约便是声称拥有龙之内丹的烟都，他们所持秘宝在故事之中早已是灰飞烟灭的存在，他年幼时曾听兄长对此质疑过，父亲却说传说到底只是传说，或许还有他们不清楚的内幕在。如今再回想，倒是觉得兄长的话不无道理，何况战云界和冰楼同时覆灭，驭风岛更是早就不存，而烟都既自诩四奇观之一，又岂有独善其身一家独大的道理。
只是这些权且当作他此趟行程最后才要去考虑的事情。
不知是否与绮罗生有关，又或者是他自己修行不足，过去百年之长久，哪怕他收养了澡雪，一眨眼之间将一个遭人遗弃的婴孩养成如今讨人喜欢的模样，顶多感慨一句光阴似箭，可绮罗生回来之后，他一方面深觉自己心志不坚，另一方面又觉出深深的疲倦来，他忽而想，是否是因为他已经老了，哪怕容颜不改，心却是实实在在地历经百年风霜雨雪。
他的心因为他愈发纷乱，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亦是如此。
意琦行开始有些自暴自弃起来，索性放任自己逐渐盈满七情的心，强久以来压制的心魔蠢蠢欲动，在他心底深处不断描摹着过去他曾经无数次想见过的情景——无外乎是他们兄弟三人无论何时都能聚在一起的情谊，无外乎是绮罗生不曾松开过他的手，无外乎是意琦行在床榻之间咬住绮罗生耳尖之时对方一声轻笑。倏尔之间这些情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留衣在他面前血流如注自己却无能为力，是他看着绮罗生离去的背影——分明当日是他主动断绝，可在那之后他站在楼上窗边，静静看着绮罗生缓缓离去的背影，是在通天道数百年间寂寞岁月，连灰尘都少见。可意琦行任由心魔肆虐，他已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会将之全部斩断一丝不留，干脆仍由杂念生长，初心不改，便无所畏惧。
他在回去之前先去探望了一次澡雪。在孩子又一次熟稔地扑到他怀中时，意琦行却分了神，过去他总是想到底是他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才将澡雪培养成现如今这般娇气的样子，可那个梦倒是让他自己明明白白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或许真是徒弟肖似师傅，虽在他的教育中察觉不出什么端倪，可在他还是小七的时候，远比现如今的澡雪还要娇气，大约竟是某种传染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失笑，澡雪在他怀中扬起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师尊面上难得的笑意。
澡雪问道：“师尊，你是不是又要离开了呀？下次什么时候会再来看澡雪呢？澡雪又是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大约还要一些时候，”意琦行道，他让澡雪坐在自己身边，“在秋水家过得不开心么？”
“燕阿姨和白马伯伯都是好人，秋水也是好人！澡雪当然高兴！”澡雪答道，随着话语而轻轻摇晃着的脑袋像极了一朵蓬松至极的蒲公英，“可是澡雪还是最喜欢师尊，最想要陪在师尊身边啦！”
这朵小小的蒲公英靠在了意琦行的肩上。
意琦行想，他如今也有了牵挂。
师徒俩说了会儿话，意琦行作势要考究澡雪先前布置的功课，原以为澡雪会撒娇推脱，谁曾想孩子哒哒哒地跑进屋里取出了木剑，又熟稔地在意琦行面前演示起他先前留下来的那一本剑法，一套剑招舞罢，澡雪便道：“为了给师尊检查，澡雪这段时间一直都有在努力练习——当然秋水也有帮我很多哦——师尊，师尊，砍在澡雪练得这样好的份上，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接澡雪回去呀。”
若放在往时，意琦行大约是应该板着脸说些戒骄戒躁之类的话劝诫徒弟，可他今日没有，他只说了一个好字，在澡雪欢呼雀跃之时却又取出新的一本剑谱来。
孩子明媚的笑脸一下子便晴转了乌云。

这并不是意琦行自战云界覆灭之后第一次回来。
早先还在武道七修之时，作为师兄的他自然当仁不让是第一个完成戚太祖条件下山历练的人，当时他哪里也没有去，而是回了故乡。战云界曾是世外桃源，依山傍水，富足美满，只是一切终结于那一天突如其来的屠杀，所有的所有都在意琦行离家时的那一把火里化了个干净。只是虽然如此，在十几年的岁月之后，自然的痕迹宽容地包裹住了所有，包裹住那一夜所有至亲好友的鲜血，包裹住火焰侵蚀之后房梁倒塌之下地断壁残垣，绿色的植物汲取最后一点养分在其上蓬勃生长。时隔多年之后再回故乡，入目竟是一片鸟语花香，已不见那些尸山血海，有的只剩房子倾倒之后一点点的地基，大地宽容地包裹住了他所有至亲的身体。
当年的意琦行看着面前这一切，沉默良久，绝代天骄之名被他放在心间，不敢有一日或忘，他以绝代天骄的身份归来故乡，而非是意琦行，于是他对着满目青翠跪了下来，依稀能从其中描摹出些幼年时奔跑过的街道，他强忍心中酸涩，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对天发誓，此仇不报，此身不消。
他无意再从这样绿意盎然的环境里再去寻找更多，只是寻来一块巨石，用剑气再其上书写战云界几字，仅以此石当作他的故乡、他的童年的墓碑。那段时候他又去了冰楼，冰楼不似战云界是被红莲焚尽，而是被玄冥氏由内而外整个冰封住，若无修为者，靠近一丈之内便要被其上的寒气冻伤，虽是冰，表面却一层朦胧，看不清冰层之下的景色。这些年来意琦行一直未曾见过百里冰泓与霜琉玥珂，再至冰楼，也并未见到任何线索，只能在心中祈祷那两姐弟平安无事。念及过往之情，意琦行同样寻来一块巨石，上书冰楼二字，权当以此代情。
而在这百年之间，意琦行偶尔也会回去，检查他为战云界和冰楼所立碑前是否有歹人留下的痕迹线索，可除了巨石被风雨时间磋磨得字迹逐渐变淡以外，旁的什么都没有，意琦行心知报仇之事强求不来，每每来时，总是要沿着过去得痕迹重新将碑上的字加深，他一遍一遍刻在碑上，一遍又一遍地刻在自己心中。
绮罗生曾问他，师兄下山历练之后去了何处？
他说，回了故地，想见故人。
可终究只是只能想想便罢，故乡犹在，不复从前，故人已远，唯有放在心中，矢志不忘。

意琦行先回了冰楼，偌大一个冰楼之外依旧是那层厚厚的终年不化的寒冰，他在风雪之中伸手触上自己寻来的巨石，那里已经积攒了厚厚一层雪，意琦行抹去其上，看到下面字迹模糊却已经隐隐出现一些裂痕的石头，沉默半晌，心道这或许便是最后一次了，春秋阙此等神器在他手中现而今也不过是刻刀一把，刻下他对故人的思念。
四奇观实在是太久远了，久远得就像多年之前小他一辈的几个同修，其中数人的名字若非登上通天道上的那一片墓园，连意琦行已经不能很好的记起，只记得他们某个时候对着自己或笑或惧的模样，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绮罗生，已经不会再有人将他们铭记。至于他的故乡他的亲人，百年已过，故土尘烟，多的是他不知道、他无法参与亦无法挽留的事，意琦行只能努力记住一切，让这份记忆和思念随着他的寿数缓慢延长。
意琦行在风雪之中驻足良久，他望着冰楼的遗迹，心中又想起玄冥氏死前对他说的话，是他来也好，是期望当时的自己能够一肩担负起血海深仇还是庆幸自己两个弟妹没有遭此祸端，可玄冥氏最终也没说什么，生命中最后一句传入人耳中的话语，是问他的姐姐，多年之后意琦行再回想，玄冥氏和朝天骄一块的回忆早已泛黄，他想那一日的话，想玄冥氏四奇观后未尽的话语，只觉大约是这个男人在最后的时候又慈悲了一回。
他不过才站了一会儿，想起朝天骄的时候，眼睛又开始疼痛起来。
他的母亲曾经无数次说过他拥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他总以为是母亲对幼子无来由的溺爱，可这财年之间这双眼睛时有疼痛，隐隐之间觉得母亲当年说的话并非只是出于对幼子的爱。父母予他绝代天骄这样好的名字，到底是出于对老来子的爱，又或者是其他。
意琦行捂着自己的眼睛，心想，他大概很快就要得到答案了，时隔百年之后，即将得到父母隔遥远之前想告诉给他的话。

意琦行回到战云界，从此处远望出去，群山的形状和他幼时眺望也没什么不同，那时他总想着要到山巅去，从这个山巅到另一个山巅的位置，幼时他爬得十分费力，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登顶的时间慢慢缩短，他每每站在群山之上俯瞰下去，大多数时候只能看到一片云海，和云海之中若隐若现的家乡——战云界是云的孩子，绝代天骄更被赋予绝代天骄之名，他是战云界中最喜欢云的孩子，他在山巅之上俯瞰游云，每每望去总是不同景色，他看不腻这些，即使到了如今岁数亦然。
他树立在此的巨石一如冰楼之中被覆上厚厚白雪的那一块，已被青翠的绿色由内而外的渗入，渗出细碎的裂纹，他耐心地清理掉上面的痕迹，拿剑重新镌刻其上的字迹，他几乎每次回来都要重新整理一番自己的回忆，他在故乡的时间会比冰楼要长久许多。
只是今日似乎没有给他重复这样行为的时间了。
百年之前他就能铲除帝祸，休说百年之后无论武道修为都已臻巅峰，分外耳聪目明，对于外来气息的感受也远比寻常武者要敏锐得多，他察觉到有气息正在接近，步伐匆匆，呼吸急促，却显然不是误入，而是一开始就为此而来，可除此之外——
“意琦行，快躲开！”
来人的声音急促，而后是一声弓弦被人拉满之后而绷紧的声音，而后锐利的箭穿过意琦行的身后，打在金属质地的东西上，撞击出一闪而逝的火花——来人正是绮罗生，他手持的弓已经随着方才近乎全力而出的一箭而崩坏。
意琦行看着他，心中想，他已经许久未见过绮罗生这样焦急的样子，上一次大约还是诛杀邪九世之后的事了，当时他的眼睛都被溅了血，不知是从他额头伤口流下来的，还是邪九世破碎的头颅里喷出来的，他隔着一层黏腻的血努力去看绮罗生，似乎看见他那身雪白的衣服上沾了半身血，似乎是哭了，可他看得不分明，多年之后的如今再想起来，心中无甚感想：他们曾经如何相爱，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他为何要这般焦急？意琦行又想，春秋阙意随心动，他转身朝弓箭射去的方向斩去，此人虽然已修炼至潜伏时近乎毫无气息的地步，想来也是在此守株待兔良久，可难不成他堂堂尘外孤标就真察觉不到吗？
他的目光随着自己的剑转去，一名披散着长发、眼角缀着一枚红得出奇的红痣的少年凌厉地向后跃去，巧妙地躲掉意琦行的剑势。
可这又如何呢？意琦行想。
一剑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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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樓發表於: 2024-01-06 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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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批发的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动作却利落矫捷，在意琦行手下竟能接连走出好几招，仅仅只是因被磅礴的剑气扫到而受了些轻伤，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因为伤势而缓上半分动作，像是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少年目的明确，偷袭不成便想逃走，身法利落修为精纯，看着绝非是这般年纪就能达到的水平，若没有外物辅助，仅以年纪而论，这少年天赋比当年的意琦行还犹胜一筹。
意琦行想捉住他，可少年和条泥鳅一样便罢，身法更是诡谲难测，外加还有帮手助他，意琦行一时不察之间竟让他在几个呼吸之间就消失了踪影行迹。意琦行看着少年如烟般陡然间消失不见的形影，却并不着急——这少年逃走，可他的帮手却被绮罗生轻而易举地擒住，少年修为高深，看着却有如傀儡，辅助他之人定然不会是寻常小人物，在他二人手下走不出几招不是什么丢脸事，但想必定然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那人被绮罗生伤了大腿，腿骨骨折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又被反剪住双手压在地上，是个年纪看上去三十左右的男人，一身绿白相间的衣衫，其上绘有翠竹之图样，发上还缀着白色绒球以作装饰，眉目狭长自带风情，看上去温文有礼玉树临风，只是此刻却是狼狈不堪，半点风流气质不存。
意琦行垂下眼俯视着他，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此处，又是为何要来此，方才那位少年呢？”
他本就不指望用这样平和的温滑就能从这个男人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来，可对方咬死了自己只是无意中路过，见了方才的景象也甚是震惊，更与那少年毫无关系，大喊冤枉好人，实非侠义之风云云。意琦行被这样拙劣至极的答案搅得心烦，心想着或许严刑逼供也不是不行——对于侵扰他故乡者，甚至于是直接关联到百年之前那桩血仇之人，他本就不是多么拥有慈悲心肠的人，如今更是说不上半点心软，他指尖凝着一点剑气，正要往男人伤处划去，却是绮罗生制止了他的动作。
“你应该是知道我们是怎样的身份，我面前这位方才没正眼瞧你便罢，你却真当我的眼睛是好看的宝石不成？你以为你自己躲得有多隐蔽，协助的手法多么不落痕迹，同样是活了百年的人，怎么和大宗师相比，竹宫竟是这样不成气候的人？”绮罗生状似无意，却是重重踩在男人断脚处，听着男人下意识的痛呼，他却笑声明朗，直言道，“大宗师便这样忍耐不住不成，我才离开烟都多久，便派人要来讨情债了？”
澹台无竹闻言怔愣一瞬，大约是想自己身上断无可以证明身份之物，他和这位也只是他在暗处见过几眼却绝没有面对面相见过的绮罗生，如何对方就能一言道破自己身份，他一边心中急想是否是他遗漏了什么重要部分，又或者是烟都中另有内奸，心念电转之间，嘴巴却是不能停，他大声道：“什么烟都云都，在下不过一介读书人，从未沾染江湖中事，听你们话意想必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空口白话，凭空污人清白算什么本事？”
“竹宫非要在下用最不得已的手段折辱你现今气节不成——竹宫应该比我清楚，烟都中人最无法磨灭的印记是什么——况且你还贵为宫字辈，更是无可避免，是大宗师亲赐的尊荣。”绮罗生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望着意琦行，问道，“剑宿是如何想？”
“不承认也无妨，正好我也有事要往烟都，不听话杀了便杀了，若真是误会，以我的身份，还怕大宗师不卖我一分薄面不成？”意琦行言罢，作势真要提起春秋阙斩下澹台无竹头颅。
“你知道九千胜吗？你知道暴雨心奴吗？你知道最光阴吗？”可澹台无竹虽显慌张，到底是宫字辈之人，他依旧不承认自己烟都中人的身份，只是话锋一转，尽力将身体扭向意琦行的方向，只道：“难不成从绮罗生重出江湖直到现在，你竟还不知你爱的人爱上别人了吗？不知他那些波澜起伏的故事，不知他过了百年却依旧面容不该的真相吗？他的眼睛只能看着他人，他的一生从此也只能属于——”
绮罗生皱着眉，甚是嫌恶一般，道：“你说话的样子叫我想起些不好的人和事来。”
“用这样的话语妄图动摇我，真是愚蠢得令人发笑，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何时开始竟也传得这样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意琦行被澹台无竹接连质问，面上表情依旧平淡，没有出现澹台无竹所期望的半分恼怒或是羞愤，他还是提起了春秋阙，剑尖直指对方项间，“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替我传出去吧，越多人知道越好。”
“澡雪剑断，情分俱断。”
“时间还没久远到江湖中人都忘记我那把佩剑的名字吧？”
澹台无竹只觉轻微一痛，而后项上多了一点红点，缓慢地往另一个方向延伸而去，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间，他望着意琦行，意琦行却是连看着他都嫌累一般，既不看他，也不看绮罗生，只是将目光投向已经再看不出踪迹的战云界过去的残骸上，淡淡道：“此招名为红炉点雪，你该听闻过这是怎样的招数，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爬回烟都找大宗师，就说，意琦行奉上。要想活命，就祈祷他舍不得你吧。”
澹台无竹咬牙，最后还是大着胆子撂下一句狠话，道：“你们二人且等着吧！”
言罢，澹台无竹狼狈地从地上努力站起，拖着自己已经断掉的脚一步一步离开了战云界。直到他的气息消失在意琦行所能感受到的范围之后，意琦行这才转过头，开口道：“为何你会和烟都扯上关系？又为何会知道要到此处来寻我？”
“我似乎从来没有和你说起过这件事，当年你濒危之时，诚然，是受多方义士帮助，可最关键的，是烟都最珍贵的碧血清丹起了效用。我与烟都扯上关系，自是因为这样大的人情，不该连累至你身上，既是我牵扯下，便由我来还清。”绮罗生道，面对意琦行看似淡然实则质问的话语也并不躲闪，又道，“至于我为何会知道此处，就像你从来也没告诉过我你曾是战云界中人一样，虽然我很想说让我也有保留一下秘密的权力，可事关重大，意琦行，你且听好。”
绮罗生将这一连串事件娓娓道来，从百年前的宫无后，到百年之后古陵逝烟让他还情之举，再到凉守宫，意琦行在他说话的时候将目光重新转向故乡，心中却已经将这所有的一切都给串联起来，长久被仇恨压抑着的心此时此刻竟是略略感到轻松了些，他想，他终于找到了答案，只是现而今还差了一些东西，他还需要去寻找更多，可复仇之日已近在眼前，不再虚无缥缈。
待到绮罗生将前因后果说完，直言古陵逝烟现下最想要的东西便是意琦行的双眼，他的好师兄纵然成名已久，纵然单枪匹马诛杀邪九世，纵然在那之后修炼百年，也没有确切的把握能与古陵逝烟正面硬碰硬还能取得上风，更遑论古陵逝烟身后还有一整个烟都和数百年底蕴做支撑，而意琦行身后只有数不清的无尽亡魂。
二人沉默良久，意琦行转过身，第一句话却是：“绮罗生，你此番回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你且离开吧。”
绮罗生一愣，而后无名的怒火和委屈夹杂在一起涌上心头，他手中的雪璞紧了又紧，直至割进肉中，分明是钝物，却令人生疼，他上前一步，逼问道：“意琦行，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如今你性命攸关，我甚至比你还要提前知道这件事，你可知晓我来此路上内心有多煎熬，你却要推我离开？”
“是你不足够信任我，才担惊受怕，现而今这个世上，能赢过我的人已寥寥。更何况，你难道已经忘了一留衣之事了？你是要我再次承受一次这样的痛苦不成，绮罗生，现下是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才对。”意琦行的身形半点没改变，绮罗生看着他，若说先前像是仰望一株大树，如今便像是在仰望一座高山，“更何况，方才我也已说了，澡雪剑断，情分俱断。”
说到此处意琦行竟是轻笑了一声，似是喃喃自语：“我没想到，这样的话我今日竟然会重复两次。”
“意琦行，你说什么情分俱断，若是真的断了，澡雪又是如何解释？挂在他胸口的那片碎片又是为何，意琦行，你骗得了我，还骗得了自己不成？”绮罗生道，秀致的眉头紧紧蹙起，“师兄，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不知是否是提及澡雪，又或是绮罗生久违地喊出师兄这个称谓妄图打感情牌，自方才开始一直波澜不惊的意琦行终于是稍稍激动起来。
“以前？你绮罗生在和我说以前吗？以前我将兄弟都拉到身边，想着并肩作战，想着共同进退，可结果呢？”意琦行质问道，罕见地带上些咄咄逼人的情状来，结果便是他能力不足，是绮罗生战时失约，是他们共同铸下此生最大的遗憾，“现而今，绮罗生，你摸摸自己的心，你还算是我兄弟吗？”
百年已过，时光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东西，人总会在时光之中碰上新的人，新的事，这些或多或少总会潜移默化的改变人，没有谁是能够亘古不变的，哪怕是死人，都会日复一日在生者的回忆之中改变，只留下好的那一面。
他们两人之间的隔阂，时至今日，又岂是仅仅因为一个一留衣？
是绮罗生当年的懦弱逃避，是意琦行果断地不去挽回，是百年之后意琦行也转了性子却依旧给孩子起名澡雪，是澹台无竹口中绮罗生已经拥有了新的爱人，是他百年容貌不改真相的那个部分。
真要细细数起来，已是太多太多。
可绮罗生却不想在这次争执之中就此被意琦行说服，而后违背自己此次入世之初衷，他也被意琦行给激怒，道：“刚愎自用是你，孤高自大是你，目中无人更是你！难道你就一点错都没有不成，为何百年过去，你的脾气却是一点没改？”
“那为何不说懦弱逃避是你，乱人心神是你，百年之后烟消云散却又出现的你又是何居心，如果早在一开始就不能选择坚定留下，何苦再来招惹我？”
绮罗生急道：“我现而今就在你身边，谈何离开？”
意琦行似是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再不见方才咄咄逼人之态，看着绮罗生的眼神中不知是悲悯还是嘲讽，他只道，仿若一锤定音，提前对绮罗生做出了宣判：“不能长久留在我身边的，和离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在通天道之顶，和月光，和回忆，和心魔一起共度了百年，若要说这百年之间除了修行之外意琦行最能感悟的东西，大约便是，他过去从来不知晓，原来他是这样一个害怕寂寞的人，少时有父母兄姐，后来有一留衣和绮罗生，而后他什么都没了，有的只有通天道一地的月光，墓园里那数座墓碑，还有梦中不断重复的惨剧和某人离去的背影，他那样害怕寂寞，却还是一个人度过了百年。在他已经习惯了一切之后，绮罗生却又出现，虽是再次为他而来，可这样好似施舍一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全然未曾考虑过他自己想法的行为，叫意琦行如何能够接受。
他曾经孤高冷傲，却总有亲友爱人相陪，却又目送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先后离去，生生经历数遭生离死别之苦，他虽怨绮罗生，可只要一想到一留衣彼时之情景，心中仍旧不忍，他不愿再多看一眼绮罗生，只是转了身，头一次跨过巨石的范围，沿着记忆之中曾经街道的方向行进。
他头也不回，道：“你方才也说了，你此番离开现今栖身之所，只是为了缓解心伤，如今你也看到了，没有你们，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甚至好到可以将澡雪养育成那样一个好孩子，你没有什么担心的必要，自然也不需要有任何愧疚，且离开吧。”
“百年之前的情分，你既已经有了新的归属，就不必再惦念，，我说出去的话不会收回，当时如此，现今亦然。”
可绮罗生却跟了上来，他跟在他的身后，像少时跟着师兄的步伐行进的那个才入门的小师弟，当时他有胆子去抓意琦行的衣袖，现而今更是大胆，直接去抓意琦行的手，生生拉停了对方行进的动作，他看着意琦行，目光坚定：“方才我也说了，凉守宫推论有理，古陵逝烟老谋深算，早已将我们二人退隐前后都给算尽，退一万步而言，就算是他算计，为你而来也是我自己心的决定，这一切都做不得假，意琦行，你方才说一留衣，那么我也问你——”
“意琦行，你现下是要我再铸下一生无法原谅之错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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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登錄: 2024-03-19

鮮花(0)

18樓發表於: 2024-01-08 01: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这里也来留言一下，10000%的佳作呜呜呜，破镜重圆梗不落俗套，意老头这些年太难了，一定不能便宜了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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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有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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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0)

19樓發表於: 2024-01-09 22:1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章十一

凉守宫给了绮罗生暴雨心奴旧居的钥匙，因着暴雨心奴曾和古陵逝烟有些龃龉，因着暴雨心奴曾经认识驭风岛的人，更甚而对那条风之经脉也有所耳闻，让意琦行不得不选择和绮罗生同行。
距离暴雨心奴被古陵逝烟刻意放出已经过了太久太久，要不是他是个疯得很有特色的疯子，凉守宫倒还不会想到要悄悄拿到他旧居的钥匙。绮罗生离开前，凉守宫还给了一份地图给他，只道：“暴雨心奴旧居难寻，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知古陵逝烟曾经为了防他逃出来设下的阵法机关是否还有用处，公子且拿着地图吧，我也没有旁的东西能够给公子了，就只能祝公子一路顺遂吧。”
古陵逝烟囚禁暴雨心奴的地点并不毗邻烟都，甚至于凉守宫给的那张地图范围都大得离谱，标注点和烟都是全然相反的两个方向，绮罗生隐隐记得地图上标注之处曾是苦境以穷凶极恶闻名的地方，也不知该说那处和暴雨心奴相衬，还是古陵逝烟对暴雨心奴这般不放心，又或者，他想掩盖什么连带暴雨心奴在内的秘密。
他们二人从战云界出发，即使全力赶路也要十数日才能抵达。他们方才才经历过几乎是彼此之间最严重的一次争吵，意琦行想要绮罗生离开的念头半分没有改变过，过去的意琦行脾气碎冷硬，但经年累月的相处之下，倒也被绮罗生摸出来些和对方相处的门道，往往遭了拒绝斥责也是无妨，绮罗生的性格和外貌注定他们两人之间不会有长久的争执，绮罗生不介意为了他服软让步，可这次不一样了。过往意琦行能被他哄骗过去，也是因心存爱意未决绝到底，这次他分明铁了心，百年不见的人心中早已筑起高高的城墙，说实话绮罗生已觉自己不再了解他，自然无从去寻找对方内心可能存在的缝隙，意琦行不让步，绮罗生再如何圆滑也是无法扭转。
更何况他此时内心之酸涩是此生未曾有过，竟是想着破罐子破摔，就算同行，也沉默以对。

不知是否是因为现而今的状况下二人都无话可说，这趟旅程分明枯燥且漫长，可前往目的地的效率却是高了不少。不知不觉之间，已行至附近，那处连空气都是阴沉无比的，仰头望天，天空只余一片漆黑，沉闷非常，分明青天在上，却好似不见天日，乌云翻滚间分明没有电光，雷声却落在耳中。
空气里满是水汽，凝重到下一秒就要化作水流将人裹挟走一般，绮罗生不由想起和暴雨心奴的初见，是在一个斜雨细风的早春，春意昂然雨丝绵密，万物重复生机，无论如何都轻易能让人拥有愉悦心绪的天气，可彼时的绮罗生才离开意琦行，又与当时因长久等待而遗忘一切导致头脑不大灵光的最光阴算一段孽缘，他尚且为此苦恼之时，走在路上，明媚的春光都开始觉得惹人讨嫌。
就在这时他遇上了暴雨心奴，对方眉目秀气，带着点精致的书卷气，勾起的唇角却又透出些狡黠来，他装束诡异，在这样的丽春景色之中实在格格不入，可暴雨心奴只是规规矩矩地举着一把伞，轻巧地走到他面前，脚步悄然无声，仿若地上那些水珠全然沾染不到他身上一般。绮罗生驻足凝望这位突如其来的客人，心中隐隐有了此人是为他而来的预感，他看着暴雨心奴，对方却只是将伞举至他身前，替他遮挡这一节风雨，自己暴露在春日细雨中。
“我瞧公子面熟得很，甚得在下眼缘。”暴雨心奴轻声道，声音也带着些读书人的细声细气，“这把伞就赠予公子，免了公子遭这细雨烦扰，权当我们相识之物如何？”
绮罗生却是将暴雨心奴伸向他的手轻轻推了回去，自己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道：“我已经被这场春雨浸湿，这把伞来得也晚了些，虽不愿辜负你美意，可现下这把伞于你比之于我更有用处。”
他的心在暴雨心奴盗来的时候轻轻跳动着，仿若某种预警，加之暴雨心奴看上去也却和好人二字相去甚远，他那时已因最光阴之事无限烦忧，实在不想再多招惹麻烦。他看着暴雨心奴，对方顺着他的动作收回了手，而后仰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这把竹伞，忽而笑了——下一瞬，他松开了握着伞的手，那柄竹伞并没有落到地上沾染泥水，而是被此人锐利逼人的真气给化成碎片。
“你若是不接受，那这把伞也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了，不对，一定是我选的还不够好，所以你才不要它。”少年喃喃道，一步一步接近绮罗生，愈近一分面上笑容便愈发狂放，直到他几乎是贴着绮罗生而立，声音一下子压得极低，道，“现在你要去找谁，是最光阴那个小子吗？”

绮罗生跟在意琦行的身后，四周的之物连叶片都被这样浓重的天色给染黑一般，绿色深重到近乎墨汁一般，脚下也无路，只能一点一点在繁复枝叶中探索而过，绮罗生到不担忧其他——意琦行的背影永远挺拔永远开阔，他的衣衫和头发的颜色在这样的环境下格格不入，再多的诡异、再多的阴霾都在他看到意琦行背影之时而散去，多少次了，从少年时到现而今，如何他还是笼罩在意琦行的光辉之下。
可就算如此，他的脑海之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所有和暴雨心奴有关的记忆，无论是发生在九千胜那时，抑或是绮罗生之时，暴雨心奴其人留给他的好印象实在太少，甚至于那点仅存的好都被后来的种种给磨灭，想起他，心上总是难言的复杂。他行走在对方曾经居住过的旧地，分明暴雨心奴也已经是作古已久的故人之一，他却觉得四周皆是他的幽魂尚在行走，风吹动的声音是他，叶上露水滴落的声音也是他，空气里这份浓重的湿意最像他。
绮罗生再如何百转千回，目光却是一刻未曾离开过意琦行身上，他们走走停停，沿着地图指引的方向走过无数曲折道路，最后在被树根覆盖的山壁上终于找到端倪，春秋阙剑气无双，几乎将整片山壁上纠结缠绕着的树根都化为齑粉，露出底下一个不知多久无人到访的山洞入口，此地天光本就不甚明亮，此时又是将近入夜，从洞口望下去，一片漆黑，只余空荡荡的冷风吹拂，更显阴森。
“我记得你应当不怕黑。”意琦行忽而开口道，争吵完之后第一句竟是这样捉不着头脑的话，“而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绮罗生，你要跟我来吗？”
他平淡开口，却并没有回身去看绮罗生的面容，绮罗生无法从那一点点的侧脸之中琢磨出意琦行的想法，他回以沉默，脚却迈上一步以做应答。二人先后进入那个阴沉的山洞之中，外边天色分明山雨欲来，可洞里却是干燥得有些异常，二人的脚步踩在地上，薄薄的灰尘便飞舞起来，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洞中一遍又一遍，蔓延至深处，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
在不知这份漫长还要延展多久之时，绮罗生听着耳边不断重叠的脚步声，四周无光，他们修行日久，听声辨位之能几乎已成本能，可在这样不断荡着回声的洞穴之中已有干扰，分明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硬生生被回音回响成十数人之多，绮罗生并不擅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行走，他跟在意琦行身后，分明只是几步的差距，却无端觉得这样的黑暗也要将对方完全吞没。绮罗生便又想，为何意琦行能在这样的黑暗中也自如行走，是自己这百年来倦怠下来，修行早不如对方，又或是因为那一双古陵逝烟垂涎已久的眼瞳。
他正出神，却在不断重复的脚步声中听到新的一声：非是继续，而是停步。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停下，虽然已是慢了，但没失态到直接撞上前面的意琦行，恰到好处的停在一步之遥的位置，这样近的距离，他已能重将对方的身影看得分明。意琦行驻足不前，大约是因为方才已有他有线出口的那一句话，绮罗生此时此刻反倒能笑着了，雪璞被他抵在唇边，他道：“剑宿如何停下了，可是前方无路，又或是发现什么了？”
“因为你慢下来了。”意琦行道。
“这样深的山洞，外边本就无多少光，看不到才是正常。”绮罗生道，雪璞轻轻在自己肩上敲了敲，“倒是伟哉剑宿却能如履平地，才叫小弟好生敬佩。”
“大约是因为这双眼睛吧。”意琦行道，却仍旧停步不前。
绮罗生本想开口询问，却突然福至心灵般伸出手——拉住了意琦行的衣袖，并不如何紧，就像是风将这片衣袖无意间送到他手心中一般。他们重又安静下来，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僵持，直到意琦行开始重新行走。绮罗生拽着他的衣袖，行走在这片黑暗之中，对方的身影或许还会被黑暗吞没，可只要他一低下头，手中柔软衣料依旧，便又会重新安心下来。

他们在重重叠叠的回声中不知行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山洞的尽头。意琦行四处观望一番，取出火折子，将跳跃的火苗倾注在附近石壁上某个地方，于是一片漆黑的山洞中终于亮起了唯一的一点火光，火光不大，却也能让两人看清附近情况——山洞已至尽头，仰头时甚至能看清火光映照下的洞顶，四周石壁平滑，只在此处安下一个灯座，灯油尚未枯竭，这才让意琦行得以点亮。而在道路正正的尽头，有一扇小小的铁门，门上开有一个小窗，绮罗生上前拨弄一番，本来可供开合小窗的机关早已锈蚀至无法动弹，他推了推这扇门，触手冰凉，试探而出的真力也消弭无踪，便知此门精妙厚重，非是蛮力轻易能突破。
他取出那枚凉守宫所予的那枚钥匙，同意琦行对视一眼之后，缓缓将钥匙插入，大约已是多年无人造访之故，转动钥匙的动作极为生涩艰难，几十斤重的精铁压在一片小小的钥匙上，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沉重的铁门轻易被其撬动，在扭转到底后又是一阵巨响，随着一阵叫人牙酸的声音而随着绮罗生的动作而被缓缓拉开。
破空之声藏在大门转动的声响中飞出，绮罗生心中早有预料，对暴雨心奴此人秉性已是熟悉得不能更熟悉：就算被放出，也要在昔日居所设下陷阱，大约是想报复古陵逝烟，即使这样简单直白的方式不会奏效，多让人浪费些力气他也会觉得开心。绮罗生身子掩在门后，在壁上石灯的映照下只看到几根利箭从屋中射出，劲到足到不过瞬息之间便消失在光芒所能笼罩出，些许射入黑暗之中，些许随着轨迹重重嵌进四周石壁之上。
在最后一声箭簇落地的声音之后，意琦行从另一边迈出了步伐，踏入屋内，绮罗生瞧见他站在门口环顾一圈，而后才踏进去一步，侧身用火折子又在稍高的壁上一点，登时，一条环状的火舌跳跃着照亮这个山洞尽头的石屋。绮罗生跟着意琦行的步伐走进，这个屋子窄小逼仄，空气阴冷却又潮湿，分明一门之隔的外边那样干燥。就这小小一地，最多的东西是各式各样的书柜，书却也没仔细摆在架上，而是散落一地，不知是暴雨心奴故意如此，还是古陵逝烟日后又来过此地。
意琦行四周观望一番，随手拾起架上一本已经腐朽到几乎看不出字的书本，就着昏黄的光看上面的内容，问道：“你是否认识此地主人？”
“该说是算认识吗？”绮罗生笑道，走到意琦行对侧，同样是拾起一本书册翻看，心思却不在这上面，“此地主人名叫暴雨心奴，该算是我前世的孽缘罢……”
“他与我相识在我的前世。”他说到此处，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思考是否要继续说下去，手上已经换了一本书来，忽略上面凌乱的墨迹去瞧底下的内容，“先前似是一直没有机会同你说这件事，我想现在应该是个好机会了。”
绮罗生的声音在这个幽深的房间中缓缓响起，关于他不曾参与的过去，和他亲身参与的部分同意琦行娓娓道来，只是心中仍有顾虑，只挑些重要的部分告诉对方。
他说他的前世和暴雨心奴初相识之时，对方是个一如外貌一般文弱的青年，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好时光，可谁都想不到暴雨心奴内心偏执暴躁，对他生出些朋友之情之外的东西便罢，只是他的情意实非常人所能承受，逐渐看不得他身边有任何亲密之人，最后也是因为这样，亲手逼死了前世的自己。后来绮罗生和意琦行分开之后，再次遇上了阔别多时的暴雨心奴，对方对他痴迷不改，几乎又要陷入和前世相同的境遇之中，后来多经波折，最后暴雨心奴才终于身死魂消。
他刻意隐去许多，竟不知自己是不愿告诉意琦行，还是希望对方开口来问自己。
可意琦行却只是长久地沉默，绮罗生放下手中书卷，便笑问：“剑宿可相信愚弟这样的荒唐话？”
“你的前世可是唤作九千胜？”意琦行问道，却似已经笃定答案一般，在绮罗生问他为何知晓之前，将手中书页又翻过一页，“这里的书上，几乎每一页都写着这个名字。”
“是呀，暴雨心奴是个怪人，佐以不可能在书上写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得从别的地方去找。”绮罗生道，藏在袖中的手稍稍紧了紧，而后伸手触上光芒照耀不到的石壁，细细摩挲起来，意琦行则是继续一页一页翻过去，看暴雨心奴写在每一页上对九千胜扭曲的爱意，字迹凌乱，到最后几叫人认不出来，他笔下的九千胜风流美丽，成熟动人，和他认识的绮罗生似乎没什么不同，可却又有哪里不一样。
意琦行的手触过那些缭乱的文字，心想，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前世和今生，共同的灵魂，却还能是共同一个人吗？
他无意在其上思考很多，碎掉的澡雪之剑还留在他的心中，绮罗生早已不在他身边，想这些事只是让他越发伤神。
也正此时，他听到绮罗生的声音，示意他去看。
意琦行走过，只见在光芒稍暗的另一处石壁之上，已被绮罗生拂去许多刻意覆在上面的灰尘，露出底下细细密密的一大片蝇头小字。意琦行躬身下去看，上面的字迹娟秀文雅，与书页之上那些缭乱至极的文字全然不同，内容确有其事，只是写两笔，便要补上几句九千胜是如何风华绝代那个抢走他目光的小贱人如何不要脸以及自己多么仰慕对方云云，偶尔还有几段对古陵逝烟的咒骂，俗话说字如其人，意琦行一目十行看完壁上留字，实难想象这样漂亮的字的主人是能说出这样癫狂话语的人。
暴雨心奴留言于此，不外乎为了报古陵逝烟囚禁之恨，他知晓的东西比宫无后还多些，除却意琦行已经明白的东西之外，还额外提到一些。他说驭风岛已经覆灭，唯一存者杜舞雩不思进取不想复仇，最后亡于自己之手也算罪有应得，至于风之经脉——他要留给九千胜，只说是留在拥有他们美好回忆之处；又说四奇观四宝合一，或许可以打开藏有真正能登仙之物的密室，但更具体一些只有古陵逝烟那个老不死的才知道；又道烟都的内丹是成功的彷制之物，古陵逝烟正因为此物功成，才想着要寻找能代替穿云之眼的东西；最后不知是抱怨还是什么，闲笔一般提到，古陵逝烟找到过许多长生秘法，他都一一在烟都中人身上试过，惟有成功才会被他用在自己身上做最后一重实验，若是自己没死，古陵逝烟才会放心接受。暴雨心奴写，不知道这老东西过去还有过多少像自己这样的试验品，或许没有一个活得像自己这样漫长，但无论如何，他能活下来就挺好，因为他还想要再见到九千胜，再杀了那个小贱人。
待得绮罗生也借着火折子看完壁上留字，若有所思道：“若说穿云之眼的替代品，想来应该是宫无后的那一双血泪之眼，他应该也是为此才收宫无后为徒，宫无后死后……剑宿，你可还记得我们前几日碰到的那个少年，他拥有一双和宫无后一样的眼睛。”
意琦行抚上自己的眼，晦暗不明道：“不过只是为了这一双眼睛罢了。”

Tbc.

[ 此帖被雅有風采在2024-01-10 21:4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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