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2.17 [雲忘歸x帝龍胤]龍之子、心安是歸處一~十三完，2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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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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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7)

10樓發表於: 2018-11-26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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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胤]心安是歸處六

【心安是歸處】六

節氣轉寒，獵物野菜減少，帝龍胤也不願再去打擾山裡生物的休憩，便停止採集打獵。因帝龍胤本就力大，又常幫助村民，不少村民會託他些差事，多屬腳夫、雜工、水夫之類的體力活，再多少奉些薄酬。

北風起勁地吹，私塾遲到的學生變多了，帝龍胤有時會於半途遇見沿路敲門喚醒學生的雲忘歸，在這村子為人師表仍須挨家挨戶叫學生上課，哪像弟子不敢遲到早退的昊法修堂。雲忘歸對他投以無奈的眼神，再彼此會心一笑。

帝龍胤回程經過私塾時，總是不由自主尋找雲忘歸的身影，似乎已成習慣，偶爾見到找尋的人頗有架式地在講堂上口沫橫飛，不知說了什麼引起滿室哄堂。那些吟誦與笑聲散播到很遠的地方，帝龍胤有些欣羨，腳步徘徊，不太捨得離開。

帝龍胤未曾上過學堂，未曾擁有與之共學的同儕，不知自己若身在其中，會是何種情狀。

這次帝龍胤經過時，或許時辰晚了，授課已畢，雲忘歸被學生圍著提問。

看他似乎一時半會脫不了身，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帝龍胤放棄等他一同回去，繼續前行。來到岔路時，他未走上老屋那條路，而是走向另一邊。再過去轉角有個小麵攤，初來乍到時帝龍胤頗為好奇，頭一次自己去吃，卻沒帶夠錢，老板大方說下次再給，反倒是他過意不去，遲遲不敢離開。雲忘歸知情後，同情又帶點親暱的嘲笑意味道：「你帶多少，連一碗麵也吃不起。」往後便時常與他一道光顧這個麵攤。

帝龍胤在常坐的位置坐下，尚未點菜，老板就道：「照舊一碗鹼麵？」

帝龍胤稱是，老板手腳俐落，未幾一碗熱騰騰的湯麵便上桌。雲忘歸曾背著老板對他咬耳朵，真真假假地說，這是窮人吃的麵，一定要趁熱吃，若吃冷的會窮上加窮，親友寥落，導致他起初吃太急被燙到好幾次。

雖則至今他依然保持進食速度，至少不太會被燙口了。

不曉得雲忘歸還記不記得這種小事。

不管雲忘歸記不記得，自己都會牢牢記住。

帝龍胤還吃不到一半，他的同居人便來了，帝龍胤沒想到他這麼快便脫身。

「竟不等我，自己先來——別以為我沒看見你路過！」雲忘歸按著飢腸轆轆的腹部，自動自發拉開帝龍胤對面的板凳坐下，同樣點了一碗麵，又加點了小壺酒及下酒的酸菜、醃蘿蔔。

「這小村落沒有饌玉樓那種氣派的大餐廳，但是也有她的好，」雲忘歸喝了口麵湯，感嘆道，「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

帝龍胤看著雲忘歸面前那碗冒著熱煙的麵，忽然道：「我想學怎麼煮麵。」

雲忘歸奇道：「怎麼這般突然？」

帝龍胤揚了揚下顎道：「以後可以像這樣擺攤賣麵。」

雲忘歸咬著筷子想了想，比手畫腳笑道：「那你煮麵，我來招待客人，脖子上掛條白毛巾，有客人來我就幫他擦桌子。」

「可是，你是儒門司衛。」

「哈，別小看我，我記憶可不錯，客人點過一次的菜單，我有把握過耳不忘。」

「但你……」帝龍胤閉口，默默放下筷子。

他分不出雲忘歸是認真抑或說笑，若是說笑，自己認真以對，反而尷尬。過往經驗教他別太做夢，期待愈高，失望愈大。

雲忘歸瞥了他的碗一眼，道：「你不餓了嗎？」奇怪地咕噥道，「冷了的麵你向來都不吃。」

雲忘歸三兩口吃完麵，為彼此斟了酒，道：「天氣愈來愈冷了，再幾週私塾便會暫時歇業，你知道為什麼嗎？」對著帝龍胤正色道，「因為熊學生要冬眠。」

「……嗯。」

「呃……」雲忘歸自覺說了個笑話，帝龍胤卻反應冷淡，不如之前輕易開懷，令他困惑於自己說笑的功力是不是退步了。

雲忘歸喝了口酒，找個話題問：「帝龍胤，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如何能認出丁祥丁瑞兩兄弟？」

帝龍胤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模糊地道：「他們面貌也許很像，但聲音和氣味有所區別。」

雲忘歸懷疑地皺眉。別說外貌了，對一般人而言，孿生兄弟聲音和氣味的差別，比外貌更難辨識。

雲忘歸道：「這是你目不能視時訓練出的技巧？」

「也許，我對氣息特別敏感，誰遠遠的走過來，不出聲我也能察覺。」

「……你是野獸嗎？」

帝龍胤一抬眼，瞟到雲忘歸那個名叫佳麗的女學生，在轉角處望此處眺望，雲忘歸也注意到了，朝她招手，道：「佳麗，過來吧，老師請客！」

名叫佳麗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不太好意思的樣子，但還是過來了，盛情難卻下點了一碗下水湯，便道：「雲大哥，有件事是不是可以私下一談？」

雲忘歸大方道：「有事可以現在談，否則可能不太方便。」

佳麗望了帝龍胤一眼，顧忌著什麼似的，吶吶道：「但是……我想單獨和你談。」

雲忘歸一點也沒猶豫，笑道：「那就下次再說吧，或許可以利用下課時間，在半月湖。」

佳麗道：「但半月湖下課時間總是一大群人！」

帝龍胤頗覺意外，雲忘歸如此爽快地拒絕女性，他以為會來者不拒。

雲忘歸聳聳肩，沒有鬆口，佳麗咬了咬唇，喝完湯後只好告辭。

女學生走後，雲忘歸才稍露困擾，對帝龍胤道：「這小女孩兒已經是第二次約我，拒絕在私塾裡談，也反對有第三者在場，一定要私下談。」

「會不會是對你有意思？」

帝龍胤不由得想到「某位千金」，而雲忘歸顯然也想到了，雖然酒意暖身，卻紛紛打了個冷顫。雲忘歸向帝龍胤投以不謀而合的眼神，嘴角掛著無奈的笑，道：「幸好佳麗沒那麼可怕，雖然我被告白的經驗多了，但總覺得聽這種年紀的女孩子家告白，接不接受都很對不住她父母。」又補了一句，「別看我這樣，我很同理父母心的。」

帝龍胤不解：「那你何必請她過來坐？」

雲忘歸理直氣壯道：「老師請學生天經地義，但假如你不在，只有我一人在場，說不定就會對她視而不見了。」

帝龍胤道：「那你未來怎麼辦？」

雲忘歸豎起手指，一臉胸有成竹道：「這種年紀的小丫頭多是一時迷惑，加上分不清心儀與憧憬，只要對象離開，沒得作夢，就會漸漸淡忘了。眼不見心不煩，對我還是對她都一樣。」

帝龍胤沉吟：「嗯……」

雲忘歸道：「當然逃避不了時也應打開天窗說清楚，」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至於需要疏遠或者攤牌，全憑經驗決定。」

帝龍胤眼睛睜得大大的，讓雲忘歸聯想到夜風圓睜的眼，清清喉嚨笑道：「你不相信？」

帝龍胤搖了搖頭，道：「你說的話我都相信。」

「哦？」雲忘歸有些受寵若驚。

帝龍胤道：「你能將一切打理得妥善，臨機應變的能力也很好，不只是誇口。」

一番稱讚說得雲忘歸難得靦腆起來。

「其實，要我當保鏢只是藉口吧？」帝龍胤淡淡道，「孩童迷路、山賊騷擾、在外起居，你分明什麼事都能獨力辦好，我什麼忙也沒幫上。」

雲忘歸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他，斂去笑容，換上正經的神色，輕聲道：「你怎麼會沒幫上忙？我能在這裡就是你幫的最大的忙了。」

帝龍胤抬起頭，困惑地對上他的眼。

「有那個近什麼情怯吧？」雲忘歸別開眼，登時難為情起來，用五指掩住半臉，話也說得語焉不詳。

「嗯？」

帝龍胤又疑問了一聲，但雲忘歸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唉，反正，我覺得跟你一起行遊滿不錯的，無憂無慮，自由自在——你不如此認為嗎？」

帝龍胤察覺雲忘歸的閃避，抿了抿酒，望著暗沉暮色下飛過的一群鳥影，道：「我也覺得很好。」

輪到雲忘歸看不透了。

帝龍胤不是多話的人，但也不至於是個沉默寡言的悶葫蘆，大多時候雖然是當聽眾，但不會隱藏一絲一毫的情緒，如同清澈水面上的波紋，一覽無遺。但數月來與村子、後山的居民互動頻繁，帝龍胤益發安靜，不再朗聲而笑，不再快人快語，不理會泡溫泉的邀約，還對他的肢體接觸有突兀的反應……他有自信是帝龍胤最親近的朋友之一，帝龍胤直接的抗拒，不諱言有些打擊到他的心靈，如同現在，帝龍胤雖與他同桌，心思卻不知在何處，雲忘歸隱隱有不妙的預感。

「說話看著別的方向，感覺不是很真心……」雲忘歸故意用玩笑的口氣道。

帝龍胤道：「我是真心的，只是想到，若有一日終須回上天界，今日一過，便更近一日。」

雲忘歸啞然半晌，壓抑莫名的情緒，放下酒杯，笑容僵硬道：「我以為你已經不想再回上天界，莫非是我待客不周嗎？」

「雲忘歸……」

「帝龍胤，我一向有話直說，吞吞吐吐不是我的個性，」雲忘歸忍不住道，「你現在與我保持距離，倘若對我有任何不滿，可要儘管說出來！」

帝龍胤露出孩子般困惑又小心的神情，思忖了一會兒才道：「……我會。」

雲忘歸無聲嘆了口氣，沒注意到自己眉宇緊鎖。

兩人默默對坐，各懷心思，直到夜色覆蓋了大地，才踏上歸途。

由於兩人之間的氣氛充斥難以言喻若有似無的困窘，趁天未雪，雲忘歸向私塾請了假，邀帝龍胤出去散散心，看能不能順便探出什麼來，若帝龍胤一路上都因為心事重重而影響興致，非他所樂見。

野山孤寺香火雖不如名山古剎，但勝在與世隔絕的清靜禪意，彷彿一身的俗慮皆被滌淨，兩人的心境平靜許多，似乎有些尋回過往的相處方式。

誰知出門時天色還算晴朗，午後雲層增厚，在兩人下山中途飄起了雨霰。

雲忘歸眼尖，發現路邊有一草棚，草棚下架了竹椅，遂拉著帝龍胤過去坐下。兩人衣衫僅少許拍溼，雖不至於無法趕路，在這種景色中逃難似的趕路，卻覺有些辜負良辰，橫豎帝龍胤不畏寒，不如慢慢享受空濛山色。

「笑豪情不解溫柔，負平生一劍不朽，自在遨遊踏遍千山又何求。

嘆武林群雄聚首，奪天下功成名就。人間何世，無畏無憂，願作孤舟任飄流。」

兩人氣氛好轉，雲忘歸心情輕鬆，又哼起了歌，帝龍胤垂下眼，看著雲忘歸空出來的手在大腿上打著節拍，卻忘記放開拉著他的那隻手。

「帝龍胤，你也一起唱。」

帝龍胤沉默了一下才遲鈍道：「……我不會。」

「我的主題曲你不是聽過很多遍了嗎？」

「嗯……」帝龍胤略微出神，遲疑著將手覆上了雲忘歸未收回的手腕上。

歌聲戛然而止，雲忘歸被雷打到似的鬆開手，期艾道：「原、原來我一直忘了放手……你也用說的提醒我就好，害我嚇了一跳。」

帝龍胤將手放在身側，道：「你的手有點冷。」

雲忘歸也不知自己方才怎麼反應那麼大，定下心神，無意識地道：「是啊，因為露在外面吹風。」

氣氛變得詭異，雲忘歸再無心唱歌，臨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奇怪的是，與帝龍胤認識以來，面對面即使不說什麼都很自在，如今卻連呼吸都忘記頻率。

帝龍胤的聲音突然響起：「我喜歡你——」

雲忘歸又一驚：「啊？」

「……的歌，」帝龍胤態度平常地說，「豪放灑脫，又自由自在。」

「……哈哈哈哈哈，你真有眼光！」

雲忘歸鬆了口氣，又對自己的言行困惑，這樣顯得自己心裡有鬼，但實際上自己根本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只是莫名地坐立難安。

為了轉換氣氛，雲忘歸搜索枯腸一番，才擠出個話題：「喂，帝龍胤，你還記得之前救的姑娘吧？」

帝龍胤問：「哪一位？」

雲忘歸道：「就是在方亦面前救下的那位小姐啊。」

帝龍胤無語。

雲忘歸笑道：「當初以為救了那位小姐，沒想到救到的是方亦。」

帝龍胤臉上浮現一絲尷尬。並不是自己不去招惹，爛桃花就不會送上門來。

「從城裡回來的大戶小姐果真豪放，從那日起就迷上你，不時出現在我們四周。」

他們以為紀府是為了感謝而送禮，但隔三差五地送禮令他們起疑，將禮物全數退回，一件也不敢收。後來連媒婆都上門了，說是小姐感念帝龍胤救命之恩，又欽慕其武藝品德，有意以身相許，婉拒之後仍三天兩頭送帖子邀約，甚至本人也出現在門口、出現在任何一個帝龍胤有可能路過之處……連閱歷豐富的雲忘歸也為紀小姐的死纏爛打瞠目結舌。

後來帝龍胤著實困擾到極點，雲忘歸亦幻想出帝龍胤就此被賴住，終身綁在這個小村子的悲慘景象。為了拯救帝龍胤，雲忘歸不得已使出非常手段，對紀府家人抹黑帝龍胤，破壞紀小姐對他的美好印象。

「不料紀小姐並不採信你的負面傳言，我逼不得已，一不做二不休，串通村中耆老到紀老爺面前造謠，才解決了這麻煩。」雲忘歸吁了口氣。

在德高望重的說客上門後，被愛情衝昏頭的紀小姐再不想放手，在雙親制止下，也只得乖乖待在自家閨閣，不再來騷擾他們兩個「良家男子」。

帝龍胤好奇道：「你當時讓人在紀老爺面前造了什麼謠？」

雲忘歸掐手指數道：「說你好吃懶做、身染惡習，智商正常的人都不會信；說你家貧如洗、負債累累，然而紀府不愁錢；說你家鄉已有婚配，又怎會流連在一個偏遠小村子？只好說你性喜男色，對女人沒興趣，若紀老爺質疑起來，至少我還能陪你演戲。」

帝龍胤：「……」

雲忘歸哈哈笑道：「方亦應該好好謝我們，不管到底想不想要壓寨夫人，至少省去這個燙手山芋。」

帝龍胤道：「紀小姐也不是壞人。」只是過於一廂情願。

「你還為她說話啊，」雲忘歸嘖嘖稱奇，打趣心思又起，「如果繼續被糾纏下去，你會就這樣成家立業嗎？她家境不錯，你肯定要入贅吧？對你好像也無損失。」

帝龍胤視線移過來，衝他一臉「在胡說八道什麼」的表情。

「就算不是她，你就沒有過心上人嗎？不會想找個好姑娘定下來？這是另一種人生選擇，說不定比我一直打光棍好，那個業餘媒婆滿姨也老向我打聽你喜歡什麼類型……」

而且在苦境有了家，帝龍胤就不會輕易離開了。雲忘歸心道。

帝龍胤平靜地道：「沒有心儀的女子也無所謂，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即使浪跡天涯，四海為家，就一直這樣下去不好嗎？」

雲忘歸噤住口。

帝龍胤這番話委婉，但經驗豐富的雲忘歸自然有其敏感度，他企圖確認，直率地脫口而道：「你心儀的人該不會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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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鮮花~*

[ 此帖被錦霖在2018-11-26 20:5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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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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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7)

11樓發表於: 2018-12-18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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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胤]心安是歸處七

【心安是歸處】七

「你心儀的人該不會是我吧？」

話一出口，二人盡皆語塞。

雲忘歸驚覺此言問得輕率，又忒認真了，悔意急速滋生蔓延。

以他們平常相處方式，要當普通玩笑並無不可，但帝龍胤未有回答，雲忘歸不知怎的，也錯失在第一時間緩頰的機會，雙方都抽了梯子，上下不得，進退失據。

雲忘歸注視著帝龍胤，帝龍胤注視自己的手。談不上愜意。

雲忘歸認識帝龍胤不是一二日，深知於帝龍胤，沒有否認便是一種承認；他冀盼帝龍胤能說些什麼，斥責他一句胡說八道也好，否則他無從回話。

但冀盼他人說些什麼，倒不如反求諸己。

雲忘歸醒覺過來，想打個哈哈一筆帶過，但眼前有如閃過笑容發僵、眼神飄忽的自己，彷彿自我的嘲弄，讓他如何也輕佻不起來，他只得將不誠懇的言語吞入腹中，澀然笑道：「你怎麼不說話？」

帝龍胤吸了口氣，目光對上他的臉，溫和又有絲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說是，你會感到困擾嗎？」

——完了。

雲忘歸腦中浮現二字。

以帝龍胤的性格，沉默尚可視為不願回答，此答覆已等同承認。

「……不可能吧？」

雲忘歸腦中一團亂麻，向來引以為豪的臨場反應完全派不上用場，他像忘詞嚴重的演員，無暇考慮戲還接不接得下去，想到什麼便說了出口。

「難道你對我碰觸時而反應恁大，甚至拒絕與我一同泡溫泉，是因為你對我有『非分之想』？」

語氣許是有些過於激動，帝龍胤看向他，一副想辯解卻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看得雲忘歸愈加心煩。

「唉，我……」雲忘歸支吾，別開眼，笑容尷尬，再難維持自然的表情。覆水難收，無論帝龍胤解釋不解釋，都無法澄清了，他了解帝龍胤是認真的，帝龍胤與自己不同，從來不是會說謊或任意說笑之人。

感染了雲忘歸的坐立難安，帝龍胤也不知所措了，道：「是你勸我有事要說出來。」

「是……但我得冷靜一下……」

雲忘歸吐吶了幾回，站起身來。帝龍胤見那以往的灑脫背影踉蹌了一步，隨後走出草棚，走至蒼穹下。不知何時開始的雪如鵝毛般輕柔飄落，依偎在那人的頭頂、肩上。

雲忘歸恍若未覺，在原地站了片刻，待帝龍胤也起身，才往山下邁開腳步。

本以為此行多少能令二人氣氛回復如昔，卻反倒讓彼此的關係急轉至從未有過的局面，再不復返，若給雲忘歸再次選擇的機會，他或許會閉口不談，假裝無知，重新來過。

雲忘歸感情經歷豐富，又直覺敏銳，此行之前，或多或少察覺帝龍胤的恍惚起因在於自己，也只對自己有異，只是同為男子，帝龍胤又非是一般人族，方使他未進一步聯想。

雖對帝龍胤態度深感奇怪卻不反感，若一直朦朧曖昧下去，亦未嘗不可。

可嘆他一時心直口快，帝龍胤竟也順水推舟，傻傻地揭開了那層黑紗。

正如兒時等待已久的禮物匣，尚未揭蓋前，日日引頸而盼，一旦揭開，那些好奇期盼的美好感覺剎那間無影無蹤。甚至連打開匣子時，在送禮人面前出現一絲猶豫，都覺得該死的不應該。

當時自己的表現是不是過於差勁？

雲忘歸回到草茅後仍不斷反思，對欠缺默契導致事情至此的帝龍胤有些怨怒，但隨即又覺得錯不在帝龍胤，而生起濃濃無奈；他也在意帝龍胤，希望帝龍胤在苦境擁有幸福的人生，但他從來沒把自己放在那幅幸福畫面裡。

帝龍胤期盼的是什麼？是他雲忘歸能給的嗎？

思及此，雲忘歸又不由得重重嘆出一口氣。

揭破了一些真相後，接下來的生活就沒有之前的單純和樂了，雲忘歸想佯裝無事，但帝龍胤比以往更安靜，經常默不作聲看著他，像在看一齣獨角戲，還是不怎麼高明的一齣。或許帝龍胤原本便是這樣沉默寡言，如今雲忘歸內心有鬼，反倒讓自己難下台，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雲忘歸開始逃避與帝龍胤的單獨相處，特意在私塾留到入夜，即使帝龍胤為他等門，也被他三言兩語打發了，所幸帝龍胤未到私塾找過他，讓他保有平靜自在的空間。

雲忘歸甚至不再能自在地與夜風談笑，他將夜風留在草茅的馬廄，鮮少帶牠散步了。夜風是與帝龍胤心思相通的龍族，雲忘歸要說些什麼，都先在舌上繞過三匝，才得以出口，多說多錯，最好還是惜字如金。

雲忘歸已盡力安頓心情，但在夜深人靜時，又會開始煩憂。事情總得解決的。在房中的雲忘歸不覺又嘆了一聲，取出幾封信札。

最上頭的信箋起頭寫明來信者的關懷，詢問他們離開已屆一年，是否打算回德風古道過年。面對摯友的問候，雲忘歸暫時拋卻沉重，唇角揚起淺笑。

漂泊成性的雲忘歸長年在外並非全然遊山玩水，而是代表儒門查訪各地，與四方儒門接洽，提供必要襄助，定期與德風古道有著文書往返，公事之外，亦持續著與玉離經友誼通信的習慣，但多是隨興之所至，捎個隻字片語。

「哈，離經，與你商量，總能撥我心中迷霧——」

雲忘歸微笑著在信箋上寫了兩行，卻又頓住了，任筆墨在紙上暈開幾點墨花，怎麼也寫不下去。以往作文時，只要他存心，沒有發揮不了的題目，源泉滾滾，一瀉千里，也曾在思念起儒門時，滔滔不絕大書特書個十來張紙，但此間事反倒無法訴諸筆硯，怪哉。

雲忘歸收起笑容，將那幾行言不及義的字句劃去，將紙張丟入字紙簍，逕到榻邊仰臥入床。

不應該啊，不應該。他與帝龍胤之間的情誼已經不純粹了。是從何時開始，又是如何發生？倘若他能及早發覺，是否就能及時因應？雲忘歸入睡前，在榻上輾轉反側惋惜不已。

「雲忘歸。」

清晨雲忘歸出門前，帝龍胤叫住了他，道：「今天與方亦他們約好了，你會早點回來嗎？」

因聽到帝龍胤說話而一時恍惚的雲忘歸收攝心神，言不由衷道：「近來幫學生補課，得上到晚上，且村民還約了吃飯……」

帝龍胤微微皺眉道：「你說學生要冬眠，私塾會停課。」

雲忘歸噎了下，他的玩笑話，帝龍胤記得那麼認真。

「所以要把課上完，前段時間那些學生玩過頭了，進度落下一疊。」雲忘歸面不改色地說明，實際上私塾根本沒有趕課問題，要上什麼內容也毫無壓力。

「你就好好與方亦他們聚一聚吧，經營人際關係也很重要。」雲忘歸本想拍帝龍胤肩膀，還是握住了空無一物的拳頭，背對著他走了一步，又停下道：「我沒有造謠你喜好男色，當時我只是想逗你笑，後來……就忘了澄清。我只託人告訴紀老爺你對他的千金沒有意思，所以你可以放心。」

雲忘歸說完，舉起手揮了揮，頭也不回出門了。

「私塾已經休業了。」帝龍胤呆呆地對著合上的門扉道，昨日他便從福嬸那裡聽到消息，私塾已經放假，雲忘歸不可能不知情。

雲忘歸走後，帝龍胤靜靜地在原地站了許久。那次外出踏雪而歸以來雲忘歸心緒不寧，帝龍胤又何嘗不是。雲忘歸閃躲的態度頗為傷人，但他又覺得雲忘歸的反應沒什麼不對，若換成是他，他定也會不知如何是好。

是他的表達方式不對，抑或這分心意本來就是錯誤？雲忘歸以態度表明自己不該唐突破壞兩人的關係。

但就算他假裝仍舊將雲忘歸當成普通的朋友，兩人的關係也已經不同了。

帝龍胤一陣心悶，回房寫了一會兒字，依然無法靜心，他嘆了口氣，到馬廄牽了夜風，朝後山上去，打算自己上雁高寨去找方亦等人，既可以帶夜風在山上走走，還可以與人切磋幾招。

一樣的山路，連景色也沒多少變化，不久前還和雲忘歸一起埋伏大盜，短短時日僅他一人獨行。二人的旅程，如今卻品嚐一人的孤獨。

帝龍胤心不在焉，感知到某道熟悉的氣息時，夜風也躁動示警，帝龍胤驀然抬頭，眼裡閃現少有的震懾。

斗笠，黑衣，帝龍胤上移的視線在來人清秀的臉上定住了。雖然來人沒有出聲，帝龍胤也從未親眼見過他，但多年好友的氣息太熟悉了。

「好久不見，龍胤。」

舊人重逢，帝龍胤牢牢牽住夜風，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

「夜……笙……？」

伏夜笙表情自然地招呼，彷彿還是以前相識的那人，如同唯一照亮鬼獄的陽光那樣溫婉和煦，「很高興你還記得我。」

這是帝龍胤第一次真正「見到」慕夜笙……不、伏夜笙。即使復生，伏夜笙的氣息還是熟悉到令他心痛，所有曾經有過的情感洶湧而出，生平第一個摯友，歡欣、安心、認同，想無時不刻待在一起，和他說一整天的話；捧著護在掌心怕碎裂的友誼，種種喜悅加上友人身亡時產生的摧心悲悽，交織在一起。

至於那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刀，比不過他說「一切都是虛假」的無情言語。

「為何、你會……」

帝龍胤語出艱難，伏夜笙知道他想問什麼，善體人意答道：「我是從鬼獄逃出來的。」

帝龍胤愕然，鬼獄封閉至今，未曾聽聞其他消息，不想仍能出入。

伏夜笙道：「我雖拼死自鬼獄逃出，但女帝心狠手辣，派追兵窮追不捨，」語氣中的深情，與過往擔心他傷勢時如出一轍，「龍胤，我需要你的幫助。」

伏夜笙見他無語，語氣一斂又道：「在我盡力擺脫下，如今追兵只剩兩名，目前尚未掌握我確切位置，我需要你幫我解決他們。」

提起可能興起的戰事，帝龍胤壓下感慨，本能打量起周遭，陷入沉思。伏夜笙又溫言道：「龍胤，之前是我不對，但我也是迫於女帝的淫威，逼不得已，你是否能幫我這一回呢？看在我們曾有的情份上……」

「我不怪你，也願意幫你，但……」帝龍胤遲疑，「若將此處作為戰場，只怕百姓受牽連。」

「我也不願連累普通人，但輕舉妄動，可能即刻就被發現，到時會引來更多追兵，此地隱密，只能就此暫時藏匿，見機行事。」

帝龍胤猶豫，「這……」

帝龍胤接連的躊躇令伏夜笙狐疑不耐。帝龍胤身亡後，他在女帝近側臥底，循機暗殺未成，藉機逃脫，卻已喪失再回到女帝身邊復仇的機會，這段時間藏匿在鬼獄某處。女帝征略苦境失利，轉回重整鬼獄，他心知早晚被翻出，不顧一切逃出以尋求復仇助力，若借帝龍胤之手了結女帝手下，藉此暗示女帝他與帝龍胤已有聯絡，鬼族元氣未復，女帝忌憚必會放鬆對他的追緝。

然而帝龍胤遲遲不予首肯，出乎他的意料。伏夜笙思及遭受拒絕的可能，臉一寒，笑容帶上冷意道：「你若不想幫我，大可坦白，說不念舊惡，也是想裝好人吧。」

帝龍胤悄悄捏緊身側的拳頭，道：「我不是那種人。」

伏夜笙冷著臉道：「人是會變的。」何況他也已死了一次。

帝龍胤咬了咬牙，道：「我幫你，但只能由我，不可牽扯他人。」

伏夜笙靜靜端詳了帝龍胤半晌，與這人的友情已被他親手撕毀，已無須再對此人擺著殷勤笑臉，只是他卻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以他原本的面目面對此人。

伏夜笙臉色一緩，淡淡地道：「若有消息，我會通知你。」言畢，掃了夜風一眼，轉身臨走前，留下一句，似是懷念似是感嘆：「沒想到你還肯喚我的名字。」

「夜笙……」帝龍胤凝望著伏夜笙遠去的黑色背影，長嘆了一口氣。

帝龍胤從牛脊山回來得晚，雲忘歸已在屋子了，他的晚歸，令雲忘歸有些訝異。

「這麼晚？寨裡有什麼事嗎？」

「無事，」帝龍胤先在馬廄安置好夜風，回答雲忘歸的詢問道，「只是帶夜風散步稍久了些。」

雲忘歸點了點頭，正要回房，帝龍胤開口叫住了他：「雲忘歸。」

雲忘歸停步，帝龍胤思忖了下，嘆氣道：「你可以不必在意我。」

雲忘歸並未回身，低頭乾笑一聲，道：「怎麼能不在意。」

帝龍胤道：「喜歡你是我的事，本與你無關。」

雲忘歸失笑道：「你真的知道什麼是喜歡嗎？」

帝龍胤眉頭皺了起來，道：「你為何要問我這個問題？」

雲忘歸回過身，道：「因為我不明白，你是真的了解人的七情，或只是因為我是你最親近的人而產生錯覺？我們是彼此很好很好的朋友，但不是唯一。」

「我明白。」帝龍胤皺緊眉頭，聽完雲忘歸的話後一瞬間抿緊的嘴唇透露出倔強。

「你很清楚我的朋友有多少，你也交到不少新朋友，像是方亦和小丁他們……」

「那是兩回事。」帝龍胤道，見雲忘歸聳了聳肩，一副不肯多談，帝龍胤又問：「那天你說要冷靜一下，時至今日，你還未能冷靜嗎？」

雲忘歸搖搖頭苦笑道：「看到你我就無法冷靜。」隨即邁步要走，眼前一花，黑髮拂過身前，帝龍胤已閃身到他面前，阻擋他的去路。

帝龍胤一如初遇時的低冷嗓音道：「眼不見心不煩，這是眼下你對我採用的策略？」

雲忘歸記起在麵攤曾有的對話，而今被拿來對質，他無奈地別過頭不答，帝龍胤一字一句如刀劍進逼道：「我說對了，所以你不敢面對我。」

雲忘歸語塞，帝龍胤又道：「你後悔邀我一起旅行了嗎？所以你……會一個人走嗎？」話語裡隱含一絲慌張。

雲忘歸聞言愣住了，內心一陣翻絞的鬱悶，帝龍胤擋在他回房的路，他索性往大門走去，邊道：「隨你怎麼想，我至少會負責帶你回德風古道。」

帝龍胤沒作聲，雲忘歸悶著頭，又走得太急，沒去注意帝龍胤的表情。

門被甩上後，兩行透明液體從帝龍胤眼眶無聲滑落。

帝龍胤呆立原地，沉浸在思緒中，腦中塞得滿滿當當又似乎空空落落。他握緊身側的拳頭，指尖深陷入掌心。

初識雲忘歸，只覺他是直率之人，大而化之又心細如髮，與他相處自適又矛盾，想與他結交的念頭超越立場。是雲忘歸對他所認知的「朋友」重新定義，讓他知道朋友之間無須虧欠，有人可不問立場接納自己，可平等坦然飲酒說笑，不介意自己的存在有無價值，就算在那人身邊什麼都不做也無所謂。

他怎麼可能分不出何謂喜歡？他喜歡雲忘歸風一般的笑，喜歡他無拘無束的歌聲，喜歡他輕快的言談，在私塾外他能聽上一整天，就算沒看到臉，從語氣也能想像他此刻是何種表情，開朗的、豪爽的、戲謔的……他想永遠看著他，想接近到無可更甚的親密，個中幽微，非語言可表述。雲忘歸對他沒有相同的感覺，才能這般質疑他的情感，假如雲忘歸能變成帝龍胤一分鐘，就不會有絲毫的懷疑。

他重生時還留著前世的記憶，縱使遭背叛，全身鮮血淋漓也未曾想過要拋卻不堪的過往，緊握那分痛徹心扉的回憶，仍心存感謝，慶幸能回苦境助朋友一臂之力。

如今方生不如將一切徹底遺忘的希冀。

好慚愧，想丟掉如此可笑的自己。

無論對夜笙，抑或雲忘歸，自己總是一廂情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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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gel.h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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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樓發表於: 2018-12-18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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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疼帝龍胤的付出~一次被背叛,而這次卻得不到相對的回應,偏偏舊時的友人(?)再度出現,希望帝龍胤別再受傷啊!雲忘歸....早點明白自己的心唄~

縱使相逢落葉時,今宵重寫斷腸詩;
玉陽寒江曲已盡,試問今夜誰知己?

戀你似火愛如歌,情弦已動意纏綿;
咫尺相思入骨釀,紅塵飄渺不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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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18-12-24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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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第12樓angel.hsu于2018-12-18 22:23發表的 : 4h|vd.t
心疼帝龍胤的付出~一次被背叛,而這次卻得不到相對的回應,偏偏舊時的友人(?)再度出現,希望帝龍胤別再受傷啊!雲忘歸....早點明白自己的心唄~ %:NI@59

angel.hsu~
相信雲忘歸很快可以明白自己的心的！快點吧雲忘歸@@
祝道友佳節愉快~

*感謝送鮮花的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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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樓發表於: 2018-12-25 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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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心疼帝龍胤啊😭😭😭
為什麼有種還要再一次被夜笙算計的感覺⋯⋯
期待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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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18-12-29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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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14樓墨楓于2018-12-25 01:16發表的 : ^]K_k7`I
好心疼帝龍胤啊😭😭😭 5-*/wKjLz
為什麼有種還要再一次被夜笙算計的感覺⋯⋯ s$A|>TOY
期待更新～～ fnB[b[

墨楓：
謝謝~
會讓夜笙出場也是希望可以解決前世的某些遺憾，所以魔改了原劇，希望不會太詭異~^^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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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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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樓發表於: 2018-12-29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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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胤]心安是歸處八

【心安是歸處】八

另一邊，雲忘歸在路上遛達，內心也是一團亂麻，不見得比帝龍胤好過多少。山村茅屋不比儒門廣廈，北風迎面而來，著實更有隆冬之感，家家戶戶透出燈火，溫暖和煦，卻照不進雲忘歸心裡。

風颳得雲忘歸打了個抖簌，人也清醒過來，方才只想逃離那個窘迫的場面，沒想太多便出來了，直到走過街口轉角處的麵攤，才開始思考該往哪裡去。

就一路走下去吧，或許翻牆進私塾窩個一夜——活像是被妻室趕出家門的倒楣男人，堂堂儒門司衛也太不長進了——雲忘歸嗆了一下，用力甩頭，將詭異的聯想甩出腦袋。

「嘿，雲先生，出來散步呀？」

雲忘歸聞聲，一眼望去，有些村民裹著棉袍坐在門口，圍著火爐，泡茶嗑牙或是小酌對弈，平凡的悠閒愜意，這景象為遊子傳遞了暖意。

「是啊，」雲忘歸回打招呼，撫著沒特別圓潤的腹部，道，「吃太飽，走走，幫助消化。」

熱情村民立刻你一言我一語，爭著邀請村中受歡迎的老師過來飲酒下棋，雲忘歸漫無目標，便插了一腳，在空出的藤椅坐下，手裡馬上被塞入滿滿一杯黃酒。

雲忘歸什麼也沒想，適逢鬱悶了幾日，豪氣地一飲而盡。

「難得看雲先生喝酒，沒想到酒量還不差！」一名村民道。

「那當然，這種醇度的酒還灌我不醉！」

提供酒的屋主不甘地嘖了一聲，叫雲忘歸等著，入屋扛了一酒罈而出，封口一拍開，陳香散至風中。

「俺就不信這『解千愁』喝上一杯，先生還能面不改色！」

雲忘歸恭維了幾句，喝了幾杯，果然比早先那壺酒烈上幾許。不久，又有鄰人來邀對奕，被雲忘歸推辭了，雲忘歸應酬了兩句後遂向前行。

酒精的後勁上來，雲忘歸一陣微醺，卻反倒舒坦許多。

雲忘歸心道：真是好酒，不會輸我釀的酒太多，帝龍胤若一起暢飲就好了。

提醒自己別去想的，往往更不由自主。

「雲先生。」

又聽聞呼喚，是福嬸站在門口向他招手。

「我燉了一鍋羊肉，要不要帶些回去？」婦人和藹地問。

「感謝，但不必了。」雲忘歸笑著婉拒。

「龍胤好幾次都拒絕了，是吃膩了我的手藝嗎？」

面對失望的福嬸，雲忘歸笑容帶上歉意，心有不忍道：「呃……不是，因為我們無人擅長下廚，鮮少開伙，捎帶回去會吃不完的。」

福嬸道：「你們不會下廚，要不要過來一起吃啊？」

「怎麼好意思叨擾，」雲忘歸苦笑道，「不然我回去問問帝龍胤，讓他下回接受您的好意吧。」

「那就好。」福嬸不再勉強，但仍抱怨幾句，「龍胤太客氣了，每次都一臉為難又不好意思拒絕的樣子，害我以為東西難吃、造成你們的困擾了。」

雲忘歸驚詫道：「福嬸的手藝有母親的味道，帝龍胤與我都大飽口福，哪裡難吃呢！」

福嬸欣慰道：「那你們就別客氣了，實際上村裡多少人受過你們幫忙，也希望有機會回報呢。」

雲忘歸笑道：「村子將我們當自己人一樣，該道謝的是我們才對。」

雲忘歸告別福嬸，鬆了口氣，但沒幾步又聽到呼喚自己的聲音。此路雖非村莊最大的一條街，卻也是次要幹道，相熟的居民自是不少，雲忘歸無比後悔自己挑了條大路走，還不如沿著桃花溪岸，清靜許多。

雲忘歸朝前方屋外叫喚自己的少女揮了揮手，踱到她身前，溫聲道：「怎不進屋去？」

佳麗喜形於色，道「剛吃過飯，出來透透氣，反正放假沒作業，進屋也無聊。雲大哥你呢？」

雲忘歸打哈哈道：「吃飽走走。」

佳麗嗅了嗅，噘嘴道：「為人師表放假都閒到能喝酒了，你現在總有時間和我一聊吧？」

雲忘歸無奈笑道：「小飲怡情，我只是平日沒時間喝，不代表不能喝——所以你到底有什麼事非要跟我聊不可？」雲忘歸直接了當地問了，或許再不久就離開這村子回德風古道，該面對的就早點面對，以免糾纏不清，最近帝龍胤的事實在讓他開始對自己的手腕失去信心了。

「咱們邊走邊說。」佳麗說著，去拉雲忘歸的手，拉著人往屋後走。

這一排房屋與私塾相連，後方有條小路通往桃花溪。

雲忘歸皺眉，客氣道：「孤男寡女在這種時間獨處不太好。」

佳麗歪著頭問：「難道雲大哥會對我怎麼樣嗎？」

雲忘歸語塞，想想不妥，還是拒絕了，只答應在屋後空地談話，還特地先向屋內的佳麗雙親打過招呼。

「你也太謹慎了吧。」佳麗吐舌。

雲忘歸道：「我所當為。」

佳麗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道：「不過總算有機會和雲大哥單獨相處了，無論何時，你身邊總是圍繞無數人。」

雲忘歸也不催促，瞇著眼遠眺桃花溪的方向，靜靜等著學生開口。

溪流下游便是帝龍胤慣常洗衣的那一片樹蔭，冬季溪水淺，水道窄了不少，有些地方還露出底部的岩石。屋後水井鑿好後，他們已無須到溪邊洗衣，因此福嬸少了送湯送糧的機會。

對帝龍胤而言，如同母親的關懷備至，肯定讓他又感動又無措吧。

村民不知帝龍胤的過去，但都很喜歡他，真是太好了。雲忘歸想。

少女踢了一會兒樹下的石子，呼了好幾口長氣，才啟齒道：「雲大哥，我很喜歡、很喜歡你。」

「喔，」下意識地回應了聲後，雲忘歸回過神來，果然不出他所料，他清清喉嚨手指溪流方向，半吹噓道，「你喜歡我不意外，暗戀過我的女子可從私塾排到桃花溪。」

佳麗專注地問：「你一個也沒答應嗎？」

雲忘歸笑道：「你說呢？」

佳麗沉默了片刻，撇著嘴道：「是沒聽說你有答應過，但是也沒聽說你拒絕過啊。」

「不要凡事都聽信傳言，」雲忘歸深吸了一口氣，慎重其事道，「佳麗，聽我說，你的心意我很高興，你年紀尚小……」

話未完，少女便打斷他：「好喔，可以停了，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後一句在嘴裡輕喃，「這下你就像個教書先生一樣了。」

佳麗飛快的反應令雲忘歸一愣，「這……」

「你不如說你就是不喜歡我，勝過拿任何其他包含年歲來當藉口。」佳麗抱怨道，「還以為雲大哥見過世面，能說出不一樣的拒絕呢。」

「不一樣的拒絕還是拒絕啊，」雲忘歸苦笑道，「真是抱歉，讓你失望了。」

佳麗環著手臂道：「雖然你喜歡我也很好，但我告白跟你喜不喜歡我無關。你應該謝謝我喜歡你，而向自己道歉你錯失了一個好女子。」

雲忘歸傻眼道：「……你對我不是真的喜歡吧？」

佳麗嗔道：「幸好我已決定放棄你，不然聽到你這番話，會有多傷心。」

雲忘歸一怔，道：「放棄？你這就已經放棄我了？也未免放棄得太快了……」

「人壽很短，別浪費太多時間在不可能的對象身上。」佳麗呼了口氣，「雲大哥對女性很好，一定常讓女性誤會你把她們當成獨一無二吧，因此才會暗戀你。但你雖然平常一副輕佻、隨手撩撥的樣子，與個性認真而你無意的人，卻向來保持距離，之前躲我躲得不怕我發覺，佳麗早就自知無望，另找對象了。」

雲忘歸：「……」這女孩還真是比他想的冰雪聰明多了。

「誰叫你避嫌避得唯恐不及。」向來亦師亦友風趣健談的雲忘歸無言的表情令佳麗噗哧笑了出聲，她整個人放鬆下來，對他眨了眨眼，「我亦是真的有事找雲大哥商量，因為是感情的事，不好意思當著同學的面說出，村子小，被第三人聽到就等於全村都知道了。」

「所以你並非真要對我告白？」

「就不能既對你告白又對你傾吐新的感情困擾嗎？」

「……如果我答應了你的告白呢？」

「你會答應嗎？」

「……不會。」

雲忘歸有些鬆了口氣，又有些莫名其妙，頭隱隱作痛，他集中精神問：「你的新對象是同學嗎？」

「嗯，」佳麗道，「都是小梅那丫頭，逼問我對誰有意思，起初不好意思招出雲大哥，不得已拉了安平下水，誰知從此便被起鬨成一對……久了我竟開始覺得他不錯，有點在意他，但我本來從沒想過和他培養感情，不會是眾人起鬨讓我產生的錯覺吧？」

比起方才，佳麗困惑地皺著眉，有些語無倫次，但雲忘歸一聽了然，問：「安平對你的態度呢？」

「我覺得他也是有些在意我的，但我太迷惘，只好躲開他。你能替我解破迷津嗎？」

雲忘歸笑道：「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別人的戲語讓你留意這個人，但如果他身上無你欣賞的特質，你也不會被他吸引。」

「所以這喜歡是真實的？」

「這題答案得你自己解。真的喜歡，再多缺點都無法抗拒，不喜歡，再多優點都不會動心。如果你本身沒一些想法，你不會因為別人說他什麼便喜歡或討厭他。」

「嗯，我知道了。」佳麗嘆了口氣，「我就搞得清楚對雲大哥的喜歡，搞不懂對安平的，還真是當局者迷呢。」

雲忘歸聽完佳麗的話，心中一動，忽的掩面而笑。

佳麗詫異地望著不知什麼原因笑起來的雲忘歸一會兒，也拍拍他的背展顏笑道：「你別打擊太大，因為後悔也來不及了，好馬不吃回頭草。」

雲忘歸好氣又好笑地揉了揉少女的頭。

向學生一家道別後，雲忘歸往溪邊走去，沿溪漫步，自嘲道：雲忘歸，你說別人倒是輕易，自己的事就這般糊塗呢。

雲忘歸最終在桃花溪岸蹲下。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會兒擔憂他與帝龍胤的關係不復從前，一會兒又存疑帝龍胤是否真的喜歡自己，過去多少將帝龍胤當成單純的孩子，懷疑他是搞錯了憧憬與愛慕，不能將那些話當真，但這樣不也顯得他自以為是地輕視了帝龍胤對感情的覺悟？

回去後還是與帝龍胤好好談談吧，有什麼事不能講開的，要弄得這般僵硬？他們是好友啊！

「談了之後呢？」雲忘歸輕聲問流水。

倘若帝龍胤還有一點不確定，就好好予以開導，畢竟他是個單純的人，不該對他有絲毫欺騙。

「但如果……他真的堅持呢？」

流水無話，遲遲等不到回應。

時到時擔當，無米才煮蕃薯湯，到時再說啦！雲忘歸長長吐出一口氣，一鼓作氣站起身。

雖然時辰已晚，雲忘歸準備回去後直接去敲帝龍胤的門，對他道：「帝龍胤，機會難得，我們來秉燭夜談。」

究竟會談出什麼，他也不確定，只是得好好地談一談，打破隔閡，像從前那樣親近的談話，至於得到何種結論，相信雙方皆不後悔。

雲忘歸打定主意，踏上歸途，沿路想到還未帶帝龍胤去看子規谷，還不到旅程盡頭，腳步不由得輕快起來，經過小麵攤時順手打了壺酒。

果真是當局者迷，在與村民對酌，開始湧現醉意時，驀然間的靈光一閃，他只知道，若能見到帝龍胤遠遠從那一端走來……他應該會很欣喜。

雲忘歸遠遠發現小屋燈火全無，他以為帝龍胤孩子脾氣，先睡下故意不為自己留燭火，快步流星回到茅屋，在一片黑暗中逕自推開帝龍胤的房門長驅而入，鐵了心想將人挖起，然而僅有一絲月光領路的臥房中，床上空空如也。

雲忘歸疑惑地出了房門，一摸小廳桌上，燭火周圍餘溫殘留無幾，手一離去便被寒意籠罩，應是主人離去後燃了一陣子後自動熄滅，推斷大概在自己出門後便未剪過燭芯。雲忘歸腦袋一空，旋踵出門，見到夜風仍在馬廄，才心情略鬆，料想帝龍胤未帶走夜風，應非徹底離去，但會是何事讓他留下夜風獨自外出？

雲忘歸回頭點起桌上燭火，四周略為搜尋，未發現任何留字，自語笑道：「這麼晚，帝龍胤還會上哪去？不會也吃太飽出去走走吧？」

雲忘歸在桌前坐了半刻，仍不見人歸來。奇怪的是這陣子避免與帝龍胤碰面，理應習慣獨坐，而今卻格外清冷寂寥，雲忘歸坐不住，起身再度進到帝龍胤房間，房間十分簡陋狹小，唯一的優點是還算乾淨，與原屋主的擺設無甚改變，除了床鋪及一套桌椅外別無他物，連行李都只是擺在牆角，唯一明顯多出來的物事僅有桌上一疊疊的紙卷。

沒想到他還在練字。雲忘歸露出微笑，也不擅動那些紙卷，屋中物品未做整理，讓他更安下心，以帝龍胤不願麻煩他人的性格，種種跡象顯示帝龍胤只是暫時外出，會再回來的。

雲忘歸鬆了口氣後，思及夜風，方才情急下沒心情多理會夜風，也冷落了夜風一段時間，雲忘歸心懷愧疚前往馬廄，夜風瞇著眼，趴臥著賭氣不理睬主人，雲忘歸在這邊牠就把頭撇到另一邊，雲忘歸耍寶賠罪哄了一陣子，夜風才起身，從鼻子不住哼氣。

雲忘歸暗忖：「嘖嘖，這麼大一隻龍還像小孩一樣，所幸我雖擅長惹人生氣，也最會哄人開心了。」

夜風湊過來頂主人的手掌撒嬌，雲忘歸這才在夜風身旁的稻草堆上發現了那封留書。

伏夜笙造訪草茅時，雲忘歸正在與村民對飲，伏夜笙本以為說服帝龍胤行動還要費些口舌，出乎意料，他才一開口，帝龍胤便首肯，留下夜風，乾脆地隨他離開。

山路闃暗山風冰寒，兩人一前一後，鬼魅般無聲行走。

「你的旅伴，無須知會麼？」伏夜笙偏頭問身後維持三步距離的帝龍胤。

帝龍胤略略低頷，抿起的唇默不作聲。

伏夜笙眸光一轉，回頭不再過問。自帝龍胤踏出鬼獄那一刻起，就如女帝計畫，牽扯上儒門，如今帝龍胤與那名喚雲忘歸之儒者同行，顯然關係不菲，至於詳情如何，怎麼說都是帝龍胤個人私事，以他的作為，帝龍胤不再對他有問必答，也是常理。

想想也是諷刺，過去帝龍胤即使心事重重，也不曾在與他相處時冷淡以待，伏夜笙對此雖有心理準備，仍隱隱有股不甘。

許久以前，他隨帝龍胤開鑿鬼界深淵，一次行軍因趕路過急，加上水土不服，一時大意傷了腳，他倔強忍痛前行，只有帝龍胤發現他的處境，令他坐在路邊大石，親自查看他的腳踝。那時夜風尚小，其他兵士內心不服帝龍胤，也輕鄙他這個下人，堂堂皇子紆尊降貴親自將他背負身後，走遍崎嶇險峭。從那時起，他便知就算他沒救過帝龍胤的命，帝龍胤也會為這份不單純的友情，肝腦塗地。

只是他有比自己的命更看重的東西。與其犧牲帝龍胤來救自己的命，不如拿帝龍胤的命來換取仇家的信任，取得接近復仇的機會。

帝龍胤的問話聲將伏夜笙自回憶中喚回：「你已有追殺者之行蹤？」

伏夜笙應了聲，也不說明，又領路走了一會兒，總算到達目的地，伏夜笙指著一處天然洞穴道：「追殺者來到附近山頭，感應到我身上的鬼氣是早晚的事，你既不願牽連他人，就不妨與我在此守株待兔。」

帝龍胤靜默了一下，便撥開伏夜笙事先放置以掩蔽洞口的枯枝落葉，率先步入山洞。隨後進入的伏夜笙見帝龍胤環顧洞內一周，不待伏夜笙開口，便主動搬來堆放角落的柴薪，俐落地生起火來。

「你這段時日住在此處？」帝龍胤問。

伏夜笙用鼻音應了一聲，拍拍衣上的塵土。

帝龍胤視線停留在他手上，低聲道：「你受苦了。」

伏夜笙一愣，瞥了瞥自己遍佈傷疤瘡痕的掌心，正逢嚴冬，野山洞穴，不會有什麼舒適的日子，但與幽暗無情的鬼獄比起來，又算上什麼辛苦。

「你以為這些苦得了我？」柴薪點燃的煙冉冉升起，伏夜笙嗤笑道，在火堆旁盤腿坐下。

「前段日子雨下得多，若早讓我知道……」帝龍胤閉口，伏夜笙揚起唇角，很難只讓嘲諷留在唇邊。

「多幫我撿些木柴？」

帝龍胤低頭不語，火光明焰映照在帝龍胤雪白的面頰上，陰影將五官襯托得比白日更為立體，眼瞳中一簇生機蓬勃的火花，與蒙眼時大相逕庭，伏夜笙反倒有了興味仔細打量。

「鬼獄的人誰不是這麼苦過來，誰更有資格同情誰？」伏夜笙意有所指道。

「嗯？」帝龍胤抬起臉，不明所以。

「你不也是？被女帝欺騙親手弒母，又被利用征伐戰鬥，最後還沒有個善終，」伏夜笙似乎不干己事，平靜而談，「你不想向造成你一生悲劇之人復仇嗎？」

帝龍胤眼神流露困惑，伏夜笙挑明道：「女帝悖德離心，眾叛親離，若非君奉天攪局，迫使女帝封閉鬼獄，惡口末戰定能使她含恨。我伏家與她有仇，長年潛伏循機報復，只要魙天下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瞑目，可惜如今鬼獄能出不能進，以你龍族天賦，或能穿越三界六道，取女帝性命。」

帝龍胤沉思良久，長嘆一聲，語聲輕微卻清晰：「有女帝方有我，且她是君奉天的母親。」

伏夜笙有如聽到什麼笑話，失聲而笑，夾帶怒氣道：「女帝造你毀你，你還當成恩惠麼？要不是你有利用價值，命運不會如此悲慘，但你怯懦得可笑，根本不配戰神之名！」

「我從不留戀戰神之名……」

伏夜笙笑不可抑，帝龍胤只得緘默。

伏夜笙順了順氣息，道：「那一刀……我果然沒白出刀。」

帝龍胤悄悄握住拳頭。

眼見激將不成，伏夜笙淡淡道：「黑水瀑那一戰，倘若你對女帝心懷殺意，慕夜笙就算死也會保住你，然而看著你站成木樁承受女帝殺招，我便知最終只能相信自己。」

沉默蔓延，洞中唯有柴薪焚燒聲響環繞，久之，帝龍胤苦澀道：「夜笙，我確實對女帝下不了手，縱使造生無恩，她讓你回來了……你是我最深的遺憾，即使別有目的，她畢竟讓你回到……我的面前。」

伏夜笙心一扎，譏諷道：「你到今日仍是這個天真想法？最後那一刀沒讓你看清嗎？我不是你的朋友，不是那個『慕夜笙』！」

「我想不透，你的氣息和聲音明明那麼讓人安心，你非是惡人。」

伏夜笙冷冷道：「不是只有惡人才會傷害你。」

「你非是惡人，所以你必定有自己的苦衷吧。走過一遭，想不通的事，也不再想了。」帝龍胤微微一笑，起身為火堆添加木柴。

「……你真不恨我？」

帝龍胤低聲道：「一切都過去了，彼時從未恨過，遑論今日。」

伏夜笙慘然一笑，道：「……你果然與那隻笨龍是兄弟。」

帝龍胤辯解：「夜風不笨。」

「是啊，牠居然對我毫無反應，是不認得我了？」

帝龍胤解釋道：「夜風曾因重傷回歸龍元，重新化育後已失去對你的記憶。」

「那你也重生過一回，如何還有記憶？」

帝龍胤無言以對。伏夜笙半真半假道：「真可惜，你還記得我，否則或許我們還能從頭來過。」

「你……」

伏夜笙看穿帝龍胤想說些什麼，打斷他後語道：「說笑罷了，你已沒有過去的孤獨氣息，不再是鬼獄的帝龍胤了。」

「那你呢，夜笙？解決鬼獄的追殺後，你也能放棄鬼獄的伏夜笙嗎？」

「……哈。」伏夜笙心知帝龍胤在勸他放棄報仇重新開始，就像帝龍胤前世毫無選擇的機會，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選擇的權力與勇氣。

伏夜笙無奈地以一聲苦笑作結。

剎時，帝龍胤感知到什麼，眉眼一凝，瞬間黑龍矛入手，沉聲道：「來了！」

伏夜笙神色一凜，道：「那兩名追殺者，其中一名曾是你手下敗將‧鬼蚩邪尊，而另一名……你千萬不可大意。」

[ 此帖被錦霖在2018-12-29 15:4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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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7)

17樓發表於: 2019-01-26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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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胤]心安是歸處九

【心安是歸處】九

雲忘歸按照在馬廄發現的留書所示的地點，上了牛脊山，信中並非帝龍胤的字跡，雲忘歸心下雖對留信者的身分與目的存疑，但帝龍胤不見蹤影，隨即便發現這封信，夜風也承認有人前來，種種線索皆顯示帝龍胤的去處與此名訪客脫不了干係。

信上未說明，雲忘歸不清楚帝龍胤遇上什麼事，他既未帶夜風同行，雲忘歸遂也一人前往。

紞如三鼓，更深霜寒，靜寂無聲的深山，彷彿已無任何生物跡象，臻至降雪的低溫，卻連雪也不敢打破這片凝肅一般，遲遲未落。

雲忘歸愈往前走，愈是屏氣凝神、全神貫注，本能讓他莫名汗毛直豎，這片山林不如表面平靜。他加快腳步，在林中疾奔起來，來到信中標示的地點後，未有任何發現。雲忘歸在四周探查一番後，循著新近足跡，拐上一道獸徑，朝隱隱散發不尋常氣氛的方向而去。

也多虧他幸運眷顧，走上的是正確的方向，當一股沉重的壓迫感無聲地從空氣中侵襲而來，雲忘歸暗自慶幸自己的感覺尚未遲鈍，邁出的步履更加堅定，而後峰迴路轉，在一道略為傾斜的斜坡上，帝龍胤挺立的身影映入眼裡，現場劍拔弩張，蓄勢待發。

雲忘歸平復了下呼吸，專注地評估現況：帝龍胤前方站了一名對手，身形雄偉昂藏，不遜帝龍胤，雙方對峙，氣氛肅殺，周遭樹木歪斜倒塌，連草根也稀稀落落，硬生生被清出一塊圓形場地。以雙方狀態看來，戰鬥方啟，他來得正是時候。

殘月堪堪升起，星宿晦暗不明，無法提供足夠照明，敵手踩著夜色揮砍而來，帝龍胤處於守勢，舉槍招架，鏗然交擊！然而在對方後招殺至之際，帝龍胤不知何故，乍然一僵，未來得及變換招路，銳利刀光掃過他的左臂，擦過戰甲，幾縷墨黑髮絲隨風飄落。

帝龍胤足尖一挑後躍退開，打斷對方趁勢興起的攻勢。

雲忘歸喊道：「帝龍胤！你在發什麼呆啊？」

雲忘歸在帝龍胤的側後方，帝龍胤身形一頓，手上的龍矛也像是突然忘記怎麼擺，雖然未見到正面，雲忘歸能想見帝龍胤的無措表情，內心了悟帝龍胤方才的停頓緣由，是因感應到自己到來而分心，不免又好氣又好笑。

包含在內的，又有一絲當下沒有餘裕能夠細細咀嚼的微甘。

「帝龍胤，我來助你。」

雲忘歸暗自嘆了口氣，之前的尷尬早已拋到九霄雲外，摩拳擦掌，上前幾步，就要拔劍而出，卻遭帝龍胤橫槍沉聲喊了句：「退後。」

雲忘歸想回嘴，見帝龍胤偏頭朝身後說了句什麼，才注意到不遠樹旁站了一名頭戴斗笠的陌生黑衣青年。

青年在聽聞了帝龍胤的話後，轉過頭來，白瓷般清秀的臉朝雲忘歸偏了偏，以示招呼，友善道：「對方乃鬼族之人，你我沒有十足把握，還是靜靜旁觀吧。」

「鬼族之人……」雲忘歸微皺眉，不解鬼族因何又出現，之前鬼族大舉侵略，他也曾身在儒門戰列中，與門人一同苦戰，在戰場上屢屢尋找帝龍胤的身影，這個立場相異的友人卻不在鬼獄的大軍中，對此他慶幸之餘又難以克制擔憂……他搖頭揮開回憶，困惑道：「為何出現在此？」

青年並未答覆，只是凝目注視戰況。雲忘歸打量這名斗笠青年，青年看起來文弱，臉色神情卻堅毅漠然。雲忘歸心思敏捷，馬上聯想到青年身分，拱手道：「你就是留信之人吧？在下儒門雲忘歸。」

青年頷首，淡淡道：「伏夜笙。」

才交換姓名的短短時間，帝龍胤那邊已持續數回攻防，對手鬼蚩邪尊近身突擊，卻又時不時拉開距離。此時忽感地鳴隆隆，雲忘歸「啊」了一聲，心道一聲難怪，帝龍胤遲遲未使出全力，是因現場除了鬼蚩邪尊外，還有另一名對手，帝龍胤不得不分出一些心力注意他。

那另一名鬼族臉上密密麻麻畫滿了符咒，看不出原本面目，手持蛇形鬼杖，鬼氣濃重，由鬼杖往下灌入地底，再自乾裂的地表蔓延開來，一眨眼工夫，散發磷磷幽光的鬼界冥魂自飛散的塵土徐徐而起，往帝龍胤襲擊而去，甚是悚人。

只是幽魂對一般武者雖是難纏，對帝龍胤而言卻只是徒惹厭煩的騷擾之舉，根本不足以形成威脅，鬼蚩邪尊武力還稍微值得一戰。

雲忘歸與帝龍胤相識已久，對其實力有一定的了解，自然也看得出來此戰並不至於凶險，卻仍不免擔憂道：「一對二，我們不用幫手嗎？」

伏夜笙搖頭道：「我等只會拖累他。」

雲忘歸搓了搓手，「可我手很癢。」

伏夜笙默默瞥了他一眼，眼神帶著疑惑，道：「那兩人你一個都打不過，還是別插手的好。」

「……你也未免把人看得太扁。」雲忘歸嘀咕了聲，接下來倒也沒輕率動作，耐住性子繼續觀察。

方才雲忘歸突然來到引發的驚慌過後，帝龍胤已經沉著下來，吐息也恢復平穩，鬼蚩邪尊暗覺棘手，面上卻悠然笑道：「哼，帝龍胤，死過一次，你的實力未見退步。」

帝龍胤哼道：「你卻不濟了。」

夜色迷離，雲忘歸仍將戰況看得仔細，鬼蚩邪尊在前主攻，滿臉墨紋的鬼族在後輔助，鬼杖再度拄地，鬼氣凝聚成一縷縷幽魂裊裊而起。那是鬼族亡者遺留下來的能源集聚成的陰力，會致人疲憊、憂慮、虛弱，讓對手元氣大失。

「嘖，不過是召小鬼。」雲忘歸看了幾眼，便明白這兩個鬼族不是帝龍胤的對手，暗暗放下了心，還劍入鞘。

雲忘歸觀戰的眼力還是有的，這種對手，正面交戰還不在帝龍胤眼裡，若非帝龍胤意圖試探，加上分心提防鬼氣外洩侵染附近山頭，未下全力，否則戰局早就可以結束了。

即使實力不及，鬼蚩邪尊態度始終游刃有餘，「我的目標不是你，卻碰上你這個程咬金，沒想到你會出手庇護伏夜笙……」故意撫著下顎露出沉思的神色，「雖然當時我還未重生，卻也聽過你是如何死去，你袒護的這位便是大功臣——你還真是以德報怨怎樣？」

雲忘歸原本放鬆的背脊一挺，眼眸一沉，看向帝龍胤，帝龍胤竟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既不同意也不否認。

「鬼族的教育可沒有這一項，還是說你已經沒有過去的記憶？死前慘遭背叛、孤立無援之痛……」

「夠了。」帝龍胤冷冷打斷，舉起龍矛，銀光凜凜，展露宣戰姿態。

雲忘歸若有所思，將視線移到伏夜笙身上。帝龍胤從來不願多談回鬼獄後發生了什麼事，他身負龍皇之力，連八歧邪神都青眼有加，女帝怎有辦法讓他消失得無聲無息……雲忘歸想得出神，身側的手暗暗握緊。

鬼蚩邪尊見言詞無法動搖帝龍胤，眼神一閃，唇畔維持那抹邪氣的笑容，道：「既然你不願回想便罷，但你不懷疑女帝因何將一名武力低微的侍僕列為必殺對象，鬼獄封閉仍不惜遣派人力出來追殺？」

帝龍胤止住將起的攻勢，怔愣了一聲：「嗯？」

方才一直沒開口的伏夜笙此時卻出聲道：「龍胤，別和他說太多，他的目的只在拖延時間，並誤導你露出空隙。」

帝龍胤聞言抿起唇，點頭應道：「嗯。」

「哈！」鬼蚩邪尊一聲輕笑，手上長兵突襲刺來，愈急愈沉，愈沉愈猛，勁道與戰技皆發揮爐火純青的功力。但帝龍胤也非是百年前苦戰萬鬼之淵的鬼獄皇少，鬼蚩邪尊使盡渾身解數，猶佔不到上風。

雲忘歸看了幾眼，提起的心放不下，加上方才聽到鬼蚩邪尊所言，內心一直在意著某件事，他轉向伏夜笙道：「我以前聽帝龍胤提過你的名字，你是他在鬼獄的朋友。」

伏夜笙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向你提起過我？」

雲忘歸微微笑道：「就一次，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第一次來文風谷吃飯的時候，說在鬼獄吃飯時只曾與你笑談。」

伏夜笙抿了抿唇，道：「是嗎？」

雲忘歸正色道：「所以你是他在鬼獄唯一的朋友吧？」

伏夜笙沉默了下，方答道：「他在鬼獄確實沒有知心朋友。」

雲忘歸點頭道：「那封留書——」

雲忘歸話未完，眨眼間變故陡生——鬼蚩邪尊刀刃斬落地面，地面轟然迸裂，裂痕如蛛網迅速蔓延至四方，雲忘歸眼角瞄到縷縷青煙從地面裂紋中冉冉浮起，本以為又是鬼氣幽魂，帝龍胤驀地喊了一聲「不對」，一股裊娜青煙自雲忘歸二人附近冒出，包圍住措手不及的他們。

離得最近的雲忘歸下意識推開伏夜笙，卻首當其衝，不明煙霧侵入四體七竅。

「邢鬼！」伏夜笙驚詫一聲，順著雲忘歸那一推屏氣後退。帝龍胤急迫中虛虛架住鬼蚩邪尊一斬，虎口迸血，隨即身形急閃，轉往雲忘歸方向。

雲忘歸及時閉氣，但令人發顫的寒意還是兇猛刺入臟腑，忙運起氣勁抵禦，警告道：「是毒！」

「哈哈哈哈哈！」鬼蚩邪尊大笑道，「帝龍胤，你如今並非領軍大將，應無須在乎這些毒氣吧？」

「你……」已知自己攝入毒氣的雲忘歸內息大亂，運功反而加速毒氣運轉，劇毒以迅疾無比的速度散播全身。雲忘歸心知此毒之險，見到帝龍胤神色緊張趕來，卻反而鬆了口氣，那些煩惱不曉得該怎麼說出口的話，也不再重要了。

雲忘歸莞爾一笑：「……總算看到你的正臉了。」

毒煙繼續沿著裂縫蔓延冒出，有如起霧般茫茫渺渺，雲忘歸想到牛脊山東北方是李村，南方則是雁高寨，此時吹的是東北風，無論帝龍胤如何呼風喚雨改變毒氣方向，皆有一方遭殃，不是李村就是山寨蒙難，二選一，要帝龍胤如何選擇？

雲忘歸為帝龍胤煩惱的當下，帝龍胤已來到身前，沒有一絲猶豫，一句話也沒出，口唇逕自覆上來，吸取雲忘歸體內的毒氣。

霎時間，雲忘歸什麼煩惱都拋諸腦後了，在凝視中，腦海閃過種種情景——帝龍胤一絲不苟練的字，出發前君奉天叮囑的面容，篝火旁黑色龍甲上跳躍閃動的火光……

帝龍胤深深一次吸納，便將雲忘歸體內的毒氣全吸入自己體內，隨後一舉釋放龍能，龐大龍形氣旋席捲住二人，將他們送出十丈開外。

雲忘歸跌坐在地，咳了十數聲，感覺焦灼的肺重新吸入空氣，抬起眼，瞧見帝龍胤毫不遲疑將黑龍矛扎入地裡，運動真氣，龍能裹挾邪毒，盡數吸回體內。

「咯咯咯，帝龍胤，你完了！」鬼蚩邪尊見狀得意大笑，他與邢鬼末裔對付伏夜笙綽綽有餘，雖沒想到伏夜笙會找到帝龍胤這個前鬼獄戰神作幫手，但好在邢鬼的摧心咒毒是帝龍胤的致命弱點，這次定能將二人同時收拾掉。

納盡毒氣的帝龍胤前跨一步，拔起長矛，仍挺立在兩名鬼族身前。

龍神之子傲然宣示道：「你們仍非我對手。」

狂風大作，殺氣森然。鬼蚩邪尊臉色一變，應變已是多餘。

帝龍胤真氣提至頂峰，身如暴風，挾帶萬鈞之力，快得不及眨眼，鬼蚩邪尊雖阻擋了第一擊，卻被震得後退，口嘔朱紅。帝龍胤速戰速決，逼近身來，手裡黑矛一轉，看也不看脫手擲出，飛箭般射向躲藏黑暗中的邢鬼，同時厲掌推出，雄渾五指穿透鬼蚩邪尊胸前鬼甲。

「回鬼獄去吧！」帝龍胤冷冷低語，伴隨鬼哭慘嚎，同一時間，二鬼殞命。

鬼氣漸漸散去的山林，重新恢復寧靜。

雲忘歸在大後方目瞪口呆。由於煙毒毒性強烈且難以消弭，為免散播到山下的村子，或毒害山上的雁高寨，帝龍胤將毒吸納，確實是最穩妥的作法。只是方才自己才吸了一口毒氣，便瞬間功體盡失，吸入第二口，只怕終身癱瘓，第三口必嗚呼哀哉，而帝龍胤吸取所有毒氣，還能若無其事，戰意滿滿，一舉殲滅兩名勁敵。

「沒事吧？」雲忘歸呆立片刻，想起先去扶伏夜笙，伏夜笙謝絕他的好意，自己站起身。

敵方二人既皆喪生帝龍胤手上，危機已遠離，雲忘歸便也鬆了口氣，轉而忖道，以帝龍胤的實力也是理所當然，除了八歧邪神，世上還有誰能與之匹敵，此事不過就是一件插曲，反倒是伏夜笙的來歷得好好詳問。

帝龍胤不知是還不能面對他還是怎樣，收招後便背對著他維持原姿勢佇立原地；帝龍胤武力戰神等級，感情世界卻有如孩童，待事情結束，他們便可好好解開心結，雲忘歸頓時身心一鬆，上前拍拍帝龍胤的背脊，打趣的心情也有了。

「沒想到你的不破龍氣這般萬能，不僅刀槍不入，還百毒不侵，拉你當保鏢是我最機智的——」

誰知，不待他講完，雲忘歸手才稍離，帝龍胤便有如被他手勁拍倒般，往前一個趔趄，哇的嘔出口黑血。

「帝龍胤！」

雲忘歸失聲驚叫，怔愣地看著帝龍胤再也支撐不住地往前跪倒，雲忘歸下意識去扶他頹然倒落的身軀，由於太過突然，自己也踉蹌著陪著坐倒下去。

「抱歉……」

帝龍胤倒下是瞬息的事，雲忘歸接住他時，只來得及聽到他虛弱的一句低喃，再看他時就已眼瞼緊閉，垂落的手重重摔落地面，手背在堅硬的岩石邊緣硌出血跡，本來便是一張過於白皙的臉，連嘴唇的血色都褪去了，僅剩微弱的吐息。

任憑雲忘歸如何搖晃叫喚，帝龍胤仍不省人事，雲忘歸只能轉向唯一還在場的鬼族，焦急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伏夜笙起初也是一愣，隨即了悟過來，嘴角揚起的角度半是譏嘲半是感傷，眼神摻混複雜的情緒，「此乃邢鬼一族之摧心咒毒，沒想到帝龍胤中過一次，還能再中第二次，看來是命數註定。」

雲忘歸急道：「什麼咒毒？該如何解？」

伏夜笙抿唇，深吸了口氣，冷靜道：「準備辦後事吧，他命不長久矣。」

寒意積蓄已久，終於片片飄落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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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樓發表於: 2019-01-30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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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胤]心安是歸處十

【心安是歸處】十

在彌天鋪地的慘白中，他看著倒落地面的人，與將那人抱在懷裡的人，手指與心臟似乎都結凍了。

伏夜笙在現場目睹始末，更見到帝龍胤毫無顧忌為雲忘歸吸出毒氣，心情複雜，雖莫可名狀，至少肯定不能算是舒服的感覺。他暗暗握緊拳頭，自嘲想道，帝龍胤原本是他的摯友，在危急的情況下本該只注意他一人……

但今非昔比，帝龍胤會為之付出生命的對象不再是他了。

忽感一陣可笑，伏夜笙不由得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又胡說八道什麼！」不合時宜的笑聲激怒了心焦如焚的雲忘歸，雲忘歸小心放下帝龍胤，氣沖牛斗，目眥盡裂，鏗然一聲，天隨劍已出鞘，森然直指伏夜笙，怒道：「你是他們的同黨？」

伏夜笙淡淡道：「我叫伏夜笙，是帝龍胤的朋友。」

「你這算哪門子朋友！」

伏夜笙眉尖一挑，從容不迫道：「我怎麼不是他朋友，帝龍胤還將我護在身後，完全不加提防，你不信我，總也信他？」

雲忘歸沉聲道：「你與彼兩魔同是鬼族，既非他們同夥，又同時出現，顯然是你將他們引來此處，他們方才也說是為追殺你，無論你如何找到帝龍胤，不讓帝龍胤發現，特意留書在馬廄告知地點讓我前來，又是何故？憑帝龍胤實力，一人對付此二魔綽綽有餘，為何需要多此一舉？」

伏夜笙不發一語，雲忘歸冷哼道：「恐怕是已經觀察我們一段時間，怕帝龍胤不相助，故意將我拖下水，逼使帝龍胤不得不使出全力。」雲忘歸怒意益甚，劍鋒更亮三分，「你若是他的朋友，應該很清楚他對朋友盡心盡力，因何擔心他不助你？除非你本就有愧於他。」

伏夜笙眼睫一顫。

雲忘歸握緊劍柄，直到手指發麻，「他們說的是真的？他回鬼獄後，是你對他下殺手？」

伏夜笙表面平靜，內心波濤起伏。自從在女帝手下復活，他就不再是原本的慕夜笙，而是為仇而活的伏夜笙；忠義難兩全，若要取信女帝以為前主復仇，他只能從內而外貫徹絕情。

伏夜笙平板卻清晰地道：「你錯了，我問心無愧。」

「無恥之人問心自然無愧，」雲忘歸怒道，這番話於遵習儒學的他而言已是前所未有的嚴厲刻薄，「你沒回答到我的問題，是你殺了他？」

「鬼蚩邪尊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

雲忘歸怒極出劍，伏夜笙取出隨身攜帶的弒魂刃招架了幾招，但實力不及，面對悲憤交加全力以赴的雲忘歸自是不支，斗笠掀落在地，人也倒退著吐了口血，臉上被劍氣劃出一道汩汩的血痕。

雲忘歸劍行至伏夜笙面前，在即將手刃前及時收住劍勢，狠狠將劍劈向一旁，激起一片黃土飛揚。雲忘歸胸膛急速起伏，顯見其極力平復怒氣，切齒道：「他此番助你難道僅是他自作多情，你連還他一命都不肯？」

伏夜笙別開臉，拳握得死緊。他心知女帝定會復活「慕夜笙」，在修羅谷已預先還過帝龍胤一命，而「慕夜笙」在帝龍胤懷裡斷氣前，暗自立下誓願，若重生再世，便要為復仇而活；命若是能還來還去，他與帝龍胤該兩不相欠。

然而這次他又欠了帝龍胤一次。

伏夜笙從咬緊的牙間吸了口氣道：「何必救他，反正不死龍魂還能重生不是嗎？」

雲忘歸一怔，沉默了一會兒，道：「什麼反不反正，救朋友哪還考慮那麼多？我要救他！」

伏夜笙幽幽一嘆：「縱使我想救也辦不到了，此毒需絕魂崖上斷邪草方可解，但鬼獄業已封閉，無法進入。」

雲忘歸聞言愕然，像被抽去力氣，長劍虛軟垂下，低喃道：「不可能……」

「我沒騙你。」他曾經為帝龍胤冒著粉身碎骨、竭盡生命之能的危險攀崖拔草，怎麼可能有假。

「一定有別的方法……」雲忘歸喃喃自語著，心亂如麻地踱起步來，希望火苗突然閃過腦際，雲忘歸抬起頭來，抱著希望問道，「那絕魂崖是何種環境？斷邪草又有何特徵？你還記得清楚嗎？」

伏夜笙一怔，道：「我還記得，但……」

雲忘歸收了劍，急切地道：「那便行了！你把外觀畫給我！快！」

斷邪草雖可能為鬼獄特產，但偌大苦境環境多元，從伏夜笙的描述聽起來，絕魂崖的水土與附近類似，在相似的條件下難保不會長有類似藥草，只是名稱相異。雲忘歸先將帝龍胤帶回茅屋後，便拖著伏夜笙去李村唯一一間藥房拍門，大半夜將年近七旬的老藥師吵醒，雲忘歸邊賠著不是，邊向他詢問圖上藥草。

藥師將圖紙翻來倒去，伏夜笙又當場補畫不同角度的藥草外觀，老藥師撫鬚思索許久，終於道：「這是雪冬青沒錯，本為罕見藥草，原本附近山頭還有不少，但由於外來品種野草入侵，這三十年來已無人採得。」

雲忘歸問：「沒有任何採藥人見過嗎？」

「這不是什麼常用的藥草，也無人特別去尋吧。」老藥師嘆道，「雲先生，你有需求的話老夫再幫你注意注意，但別抱太大希望……」

雲忘歸謝過之後，面露深思地走出藥房。伏夜笙跟著出來，問：「你何不帶帝龍胤回儒門，或許儒門內有此種藥草。」

雲忘歸低著頭邊走邊想，答道：「少時我常被師尊罰幫鳳儒尊駕整理藥草，門內的藥草種類我都還記得，當中沒有此種藥草，更何況夜風飛得並不快，不知道帝龍胤撐不撐得住。」

「那……你打算怎麼辦？」

雲忘歸仰頭望天，雪馬上沾滿他的臉，他才想起雪還在繼續落著，他與伏夜笙都已渾身溼透，只是因為擔心帝龍胤，完全沒注意到天候。

雲忘歸加快腳步，邊轉頭催促道：「我還需要你的幫忙，請跟我一起來！」

獄龍夜風在深沉雪夜中張起雙翅，載著雲忘歸、伏夜笙與昏迷的帝龍胤前往雁高寨。

一隻龐然巨獸三更半夜在漫天雪花中從天而降，驚醒了酣睡中的山寨老少，讓原本的大盜們來不及穿好衣服，便紛紛從屋內跑到外頭來看發生什麼事，見到是雲忘歸乘著獄龍出現，無不瞠目結舌，揉著眼疑是集體幻夢。

雲忘歸落地後即刻表明來意。在雲忘歸簡單扼要的說明下，居民們一人比一人表情凝重，面面相覷道：「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嗎？」

雲忘歸立刻求之不得地點頭，欠身道：「請務必相助！」便拿出伏夜笙所繪製之藥草圖樣予各人傳閱。

雲忘歸問道：「這附近應該有這種名喚雪冬青的藥草，有人見過嗎？」

然而所有傳閱過的人都皺眉搖頭，沒有人比這群綠林好漢更熟悉附近幾座山頭的環境與產物，雲忘歸只好再求助眾人協助找尋探聽。

雁高寨的居民向來感激帝龍胤二人為山寨提供的協助，自然義不容辭地答應，刻不容緩，方亦召集所有人，商討出了幾條路線，組織所有身強力壯的人力分頭尋藥。萬金楊柳夫妻趕緊為帝龍胤安排乾淨的住所，當晚便慷慨地讓出房子，夫妻兩人暫時搬到阿志家借住。

年關將近，眾人撇下過節準備，毫無怨言出手相助，讓雲忘歸銘感於心，開口只有感謝。

「你別焦急，若這附近山裡真有雪冬青，這麼多人在找，想必很快就有消息。」搜索隊一批批出發後，方亦勸慰在萬金楊柳屋中坐立不安的雲忘歸。

「我也該出去找尋……」

折騰一夜，已是破曉時刻，雖然雪已停止，天色卻依然昏暝。方亦按住雲忘歸肩頭道：「還是等兄弟們的消息吧，這種天氣，你對這一帶又沒有我們來的熟，一來一回反而更耗時間。」

「那就拜託你們了。」雲忘歸對著也準備好帶領最後一隊出發的方亦重重頷首。

方亦走後，雲忘歸來到床邊，重重嘆了口氣，床上卸去戰甲的帝龍胤緊閉雙眼，陷入深沉昏迷。帝龍胤是一名睡眠中都警惕敏銳、天生的戰士，稍早前雲忘歸扶他進屋時在門檻絆了一下，把他摔在地上都無知無感，讓雲忘歸樂觀不起來，即便抱著希望託眾人協助，但對是否真能尋到救命藥草，也完全沒有把握……

伏夜笙站在他身後問：「你為何堅持要在附近尋找？」

雲忘歸道：「我曾在附近見過它。」

「附近？」伏夜笙皺了皺眉，「藥師說這三十年來已不見藥草蹤跡。」

「或許還有殘餘呢？」雲忘歸心浮氣躁地道。

他也考慮過是否自己帶帝龍胤乘著夜風回儒門求救，但一來獄龍飛行不以速度見長，回德風古道需耗上數日，縱使門內有別的替代藥材、鳳儒尊駕醫術高超，帝龍胤的時間足不足夠卻是問題，二來以帝龍胤人事不省的狀況亦不宜長途奔波。自己對那藥草有些印象，又經過老藥師之口確認為雪冬青，可靠度便大為提高，只可惜經過百年，兒時生長得鬱鬱蔥蔥的野草，如今卻一株難求。

伏夜笙瞥了眼愁眉深鎖的雲忘歸，不聲不響獨自走到房屋門口，看著壓低的雲層，百感交集，暗暗嘆了口氣。

人非木石，又勾起往日回憶，說他對帝龍胤的死活無動於衷，也不過自欺，但與雲忘歸相比之下，也使自己形似個旁觀者罷了。

「至少他不會背叛你，不是嗎？」伏夜笙看著遠方低嘆道。

都是他的錯。

是他把雲忘歸牽扯進來，害他身陷危險。

當感知到雲忘歸到來時，他錯愕，驚駭，不解，為何雲忘歸會來到戰場。

幸好及時為他吸出毒氣……

否則該如何對君奉天交代？

否則從何還給儒門一個司衛？

否則……

當發現毒氣被釋放，他根本不作第二選擇，既能保全眾人，又能完納此生劫數，重回上天界，這次定要忘卻所有……

……

黑暗退去，前方大亮，彷彿有人揭去了眼上的布條。

「黑水瀑……」一汪清水映照出他的面容。自從他雙目能視後，他便經常盯著水面這張陌生的臉。

這人是他？

一道威嚴女聲幽幽在耳邊響徹，目標：德風古道。

接獲指令的他倏然起身，緊握龍矛。

他乃鬼獄皇子，畢生服膺於女帝——不入輪迴‧魙天下。

臨走前眼角最後一瞥，水面映出的倒影皓髮披肩，面覆冰霜，戰甲猙獰——他終於取得聖魄，成為君奉天了，也許一開始便該如此選擇。

君奉天不會有錯，勝過帝龍胤太多了。

他受所有人愛戴，不像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吾兒，去吧，德風古道，不留活口！」

他邁開雙腿，一步一步，踏出吞壽惡口。足下戰火熊熊燃起，一條血與火的道路，在他身後鋪展開來。

他駕著獄龍，旁若無人進入文風谷，守門護衛誓死抵擋，但無一能對他的腳步造成絲毫拖延。

血花飛濺，在他所經之處下起一片紅雨。

莫憑簫驚惶衝出，大駭道：「帝龍胤！你……」

炙燙的血雨瓢潑淋在身上，瞬間便失去溫度，只感覺到流淌在體內的每一滴液體冰冷透骨。

他反手一槍，正中來者心窩，僅冷酷吐出一字：「殺！」

眾人尚未傳回藥草消息，雲忘歸駕著夜風回到草茅，因暫留雁高寨，回來整理一下他們的衣物用品。

他離開前，帝龍胤毒性發作渾身發寒，連嘴唇都在打顫，呻吟不斷；打他認識帝龍胤至今，從未見帝龍胤畏寒顫抖的模樣，內心著實放心不下，只想盡快回去。

雲忘歸把自己的東西隨便打包後，便進到帝龍胤房裡，猶是與上回所見的佈置絲毫不差，練字紙卷亦仍在桌面。

上回進來不過三日前，怎麼也沒想過有失去這個人的可能，雲忘歸一時怔忡，不經意地信手而翻，一沓宣紙中摻雜著無數較小幅的方形紅紙，被這一翻，意外飄落於地。雲忘歸撿起一看，眼眸微微瞠大。

紅紙上頭只寫了「春」一字。

雲忘歸嘴唇一顫，胸臆忽覺酸脹，不禁握緊發麻的指尖。

「『春』字寫得倒不錯，往後過年單字春聯就交給你寫了……」

他隨口的一句打趣，帝龍胤一直放在心上。但這些斗方，眼見是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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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樓發表於: 2019-02-04 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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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胤]心安是歸處十一

【心安是歸處】十一

又過了兩日，帝龍胤沉沉昏睡，一點甦醒的跡象也沒有，時而冰冷，時而盜汗，村裡的老藥師也束手無策，除日無人有心情過節，雁高寨全寨東奔西跑，派出去打聽的人手，走得較遠的一隊甚至連日未歸，寨裡負責採藥的人幾日來在牛脊山中也無任何發現，雲忘歸只能強壓不安繼續等候消息。

這時，帝龍胤發出一聲呻吟，雲忘歸趨前探視，卻見帝龍胤七孔淌血。

「該死！」雲忘歸咒罵一聲，拿了毛巾來擦。

「要過年了啊帝龍胤你知道嗎？你也讓我們安心一下……」

帝龍胤當然聽不見，雲忘歸輕手輕腳拭了一段落，幸而血淌了半刻便止住了，雲忘歸觀察了個把時辰未再出血，才垮下肩，悶悶坐回床邊的矮凳。

雲忘歸像在說給床上的人聽，又像自言自語道：「那次我說要與你回鬼獄，你堅持一人回去，然後就沒回來了，這次又想一個人走嗎？不行，我不允許，這次我找到你了，不會讓你就這樣消失！」

雲忘歸呆呆看著他半晌，不說話似乎更不安，又低聲道：「你不是龍神嗎？難道不能自癒？又或者能像夜風那樣回歸龍元重新再來呢？」

雲忘歸咬了咬牙，帝龍胤倒下時最後說的那聲抱歉，是為了什麼抱歉？是為讓他陷入危險而道歉，抑或是為對他的感情而道歉？帝龍胤後悔了嗎？

雲忘歸思索了半晌，眼圈微熱，使勁搖了搖頭道：「你還是別像夜風回歸龍元吧，這樣等於洗掉記憶，什麼都不記得了……」到時候，連對他的感情也……

他又用乾淨的手拽了一下帝龍胤的被角，才轉身去洗滌幾乎染紅的毛巾。

剛將毛巾浸入水盆，窗外便傳來騷動，傳來呼喚自己的聲音，他放下毛巾，趕忙出去。

阿志剛回山寨，還上氣不接下氣，但不負所望，帶來雲忘歸期待已久的消息，阿志難掩興奮道：「有了有了！兄弟們上北邊斷崖，見到山壁上有相似植物，但入冬以來天寒地凍，崖壁溼滑非常，無人可攀崖採藥。」

雲忘歸急問：「確定嗎？」

阿志點頭道：「我們這組走得最遠，那片山崖最符合夜笙小哥的描述，我們才登崖一探，丁家兄弟的眼力絕對可靠，他們兩個都拍胸脯肯定，才讓體力最好的我兼程送回消息！」

「好！那接下來交給我了！」雲忘歸道，瞥見伏夜笙也來到一旁，喚他代為照料帝龍胤，便拿起已打理好多時的裝備前往馬廄。

雪又徐徐飄落，但他一刻都不能再坐等。

棲烏崖。

雲忘歸乘著獄龍夜風前往棲烏崖。

棲烏崖山壁幾乎呈垂直，沒有獄龍可落爪處，勢必得親自攀登，因此查探的人才無法直接取來。雲忘歸令夜風盡量靠近崖壁，仔細觀察了從岩壁隙縫長出、在雪中簌簌搖動的雜草，與伏夜笙所繪製的斷邪草特徵大致相符，也正是自己記憶中的雪冬青。

雲忘歸在岩壁隙縫下方一塊突出的岩石落地，再運使輕功往上爬。棲烏崖千仞峭壁，子規谷百丈谿壑，縱是小心翼翼運足功力，惡劣天候卻讓每一步都可能有去無回。夜風在附近不安地徘徊，密切注意著主人的情況，又不敢飛得太近，生怕引發的氣流導致主人失足。

冬春相交尤為寒冷，汗水卻自雲忘歸額上涔涔滾落，滑到眼皮上也無法抬手去擦，只得任它滑入眼眶。雲忘歸情不自禁要想，若是師尊在場，哪怕那株小小的救命草不手到擒來，可惜帝龍胤是和他在一起……別說嘆氣了，雲忘歸連大氣都不敢出。

藥草已近在頭頂上方，雲忘歸伸長了手，卻仍差那麼一寸，雙手已然被岩壁硌至麻木，指縫汩汩滲出血絲。他屏除雜念，腳一蹬，身軀騰空而起，天地間靜寂無聲，袍袖翻飛的聲音也悄然而止——

白色身影幾個翻轉後，如斷線風箏往谷底墜去，獄龍呼嘯一聲，俯衝而下接住主人——獄龍寬廣的視野中映入雲忘歸咧開一口白牙的笑臉，手上正緊緊握住一把救命藥草。

夜風知道成功了。

「走吧！夜風！」

獄龍激昂長嘯一聲，景物倒退，一人一龍急速往牛脊山而去。

文風谷屍橫遍野，一具具軀體倒在一灘灘血泊中，空氣中瀰漫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來人由遠而近，逐漸察覺不對勁，略為停頓後，劍握在手，加速腳程，一路經過倒在地上已無生命跡象的同儕，最後在主廳上與他撞個正著。

從那人還在大老遠，他就已感知對方。

「帝龍胤……不！你是誰？」

來人環顧已無氣息的同僚，遲緩地與他視線相交，不可置信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雲忘歸顫聲問，雙方無言，也無須多言，雲忘歸震驚過後，毅然抽劍出鞘，挽出悲痛的劍花直指眼前人，沉聲道：「無論你是誰，反正都不再是我認識的人吧？」

他冷冷看向指向自己的劍，漠然道：「儒門，殺！」

近身相接之時，黑龍矛型態轉化為帝龍刃，不費吹灰之力，銳利異常的刀鋒毫不猶豫橫過對方頸項——

又冒出一股血泉，他站在血雨中，再次任憑腥紅澆頭淋下。白髮盡皆染紅，深色戰袍渾身黏膩。

不自量力。

他不帶感情環顧裡外橫陳的屍體，莫憑簫、慕靈風、邃無端、玉離經、敬天懷，以及最後一名，從頸部、口部泉湧而出的鮮血還留有餘溫的雲忘歸。

雲忘歸跪倒下去，傷口處只餘血沫還在溢出，他在原地動也不動，直到雲忘歸流盡最後一滴血。

「吾兒，你果然未讓朕失望。」女帝滿意的心識傳音響起，「任務完成，便回來吧，回到我們的家。」

手腕一抖，劍身上的血珠一甩而盡，他舉起劍，從劍鋒的反光凝視自己雪白的臉。

自己犯下永遠無法奢求原諒的罪，一滴淚也沒資格流。

即便是同樣的一張臉，他還是差君奉天太多了。

為什麼，怎麼選擇都是錯。

伏夜笙予他的絕情一刀傷在腹部卻痛徹心扉，而這次是他親手殺害了重要的友人。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太軟弱，渴望成為另一個眾人盼望的人。因為自己太貪心，才活該真正想要的都得不到。這是自己應得的懲罰。

「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愚蠢了……」

劍刃映出的面容，兩行血淚從無神的雙眼蜿蜒而下。

雲忘歸悠悠醒轉，在夢裡，他看到帝龍胤被關在陰暗地牢，不見天日，鐐銬加身，連起身都有困難。

「這什麼殘忍的遭遇……」雲忘歸打了個寒顫，搓了搓直豎的寒毛，起身探看了一下帝龍胤。

帝龍胤昏迷期間頭髮白了大半，一綹綹混在濃密的烏髮中，甚至比身為戰星時期還多。雲忘歸已經讓帝龍胤服用了雪冬青所煎的藥汁，雖仍昏迷不醒，探他脈息，卻確實回穩了。雖無法一舉解去所有毒性，待帝龍胤情況再好些，便能帶他回儒門延醫。

至於髮色……倘若帝龍胤介意這樣半黑不白的髮絲的話，染回黑色也不是難事。

「還有一半是黑的，不至於被錯認為師尊……」雲忘歸低聲笑道，「不是我要說，你這樣可比師尊時髦多了。」

驀然，一道腳步聲不加掩飾地接近，雲忘歸眼眸一沉，走到門邊打開房門，伏夜笙默不作聲立在門口。雲忘歸走出房間，將門帶上，明知故問道：「你要離開了？」

伏夜笙道：「嗯，相信你們已經不需要我了，帝龍胤所服藥草已卸去七成毒性，加上體質過人，多加調養，不致留下病根。」

雲忘歸問：「你不想在他醒來後親自與他道別？」

這段時日以來，雖然雲忘歸幾乎將心神都花在找藥、照顧帝龍胤身上，但也沒有忽略伏夜笙總是隨傳隨到，在他暫離時負責照看帝龍胤，亦無所怨懟；他不只一次撞見伏夜笙四下無人時凝視帝龍胤的表情，那眸中深邃的、無法以言語表達的什麼東西，或許才是伏夜笙真實的心情。

「你捨得就這麼離開嗎？」

伏夜笙沉默了下，自嘲笑道：「又有什麼分別呢？」

「付出不欲人知，果真感人。」雲忘歸拍拍手，環起雙臂笑道，「但我不能讓你就這麼離開。」

伏夜笙聞言皺了皺眉，詢問的目光投向雲忘歸。

雲忘歸聳聳肩道：「你沒有趁我在忙的時候偷跑，算你有良心，只是現在帝龍胤狀況穩定，我閒下來，你已經走不了了。」

伏夜笙不悅道：「你想怎麼樣？」

雲忘歸開門見山，正色道：「女帝追殺你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伏夜笙一愣，他以為這些日子以來，雲忘歸已遺忘了這件事。

「與你沒有關係。」想了想，又補充道，「與帝龍胤也沒有關係。」

雲忘歸道：「但與苦境有關係，對吧？」

伏夜笙別過頭，走到大門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雲忘歸道：「你現在不說也無妨，你既身為鬼族，我就得將你帶回德風古道調查，到時有的是法子讓你說。」

伏夜笙諷道：「莫非儒門也興嚴刑逼供這一套？」

雲忘歸搖了下頭：「『有的是法子』。」

「你……」伏夜笙咬咬唇，見雲忘歸神情堅決，自己若不交代，儒門司衛只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而雲忘歸明顯不是好騙的人。伏夜笙嘆了口氣，只得道出實情：「養魔池已被冽紅角毀去，而鬼族能源被我所盜，女帝若想再造養魔池，就得奪回能源。」

雲忘歸眉頭一緊，「但那兩隻鬼是為了殺你而來，不像是要找東西。」

伏夜笙答道：「他們無須調查我如何藏匿鬼族能源，只要我一死，能源便會伴隨我的魂魄自動回歸。」

雲忘歸抱著雙臂，在廳裡跺起步來。當時他若因一時憤怒殺了伏夜笙，既害帝龍胤賠上性命，亦同時使鬼族能源回歸，思及此臉色不禁變得蒼白，按住胸口慶幸自己及時找回理智。

「如何？這說詞你相信嗎？」伏夜笙淡淡問。

雲忘歸深深地看著他，道：「所以你的生死決定了鬼獄與苦境兩方的命運？」

伏夜笙笑了一聲，道：「你們也不必過於擔心，即使能源回歸，鬼獄的元氣也無法在百年內復原，只是時間略為縮短而已。女帝善於蟄伏，沒有把握是不會貿然出手的。」

雲忘歸深吸了一口氣，踱步思考良久，道：「你何不與我們一同回德風古道，將能源交給我師尊？」

伏夜笙沒料到雲忘歸會這麼提議，為之一愣，「你師尊？」

雲忘歸點頭道：「我師尊乃御命丹心‧君奉天，正是女帝之子，有一半鬼族血統，想必知道該如何處置。」

伏夜笙遲疑道：「你就不怕我再引來追兵？」

雲忘歸道：「養魔池毀去，能源又在你手上，鬼死不能復生，女帝也沒什麼手下可派了吧？若真還有追兵，你和我們在一起不是更加保險？」

伏夜笙思索一陣，不由得也覺得把能源交由身為人鬼之子的君奉天，是最妥善的方法。只是，他還抱著向女帝復仇的期望，將能源交出，幾乎就與達成願望無緣了……

「解決鬼獄的追殺後，你也能放棄鬼獄的伏夜笙嗎？」腦中突然響起帝龍胤說過的話，伏夜笙握了握拳，深深嘆了口長氣。

「好，我與你們一同前往儒門，傳聞魙天下之親兒畢生與她作對，我就交給君奉天，讓女帝永遠無法再起！」

數百年來的忍辱負重，自己終究還是放下，伏夜笙仰起頭，有種想流淚的衝動。

雲忘歸搖頭嘖道：「你總是不肯好好說話，性格真差。」

伏夜笙眨去淚意，怒道：「你說什麼？」

「何必像個刺蝟一般，這樣不累嗎？我看帝龍胤在鬼獄時是被你的假面目騙了。」

伏夜笙冷哼道：「儒門向來博學於文，約之以禮，我才驚異會有你這種門人！」

雲忘歸偏頭看他，伏夜笙被他調侃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雲忘歸道：「你對儒門很了解嘛，有興趣加入嗎？」

伏夜笙冷哼道：「沒興趣！」不解氣又道，「你這種吊兒郎當的人，才不該接近帝龍胤。」

雲忘歸翻了個白眼，揉了揉鼻子，以一副欠揍的語氣道：「你嫉妒嗎？」

伏夜笙氣結：「你……」

兩人相持不下，突然從房內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打斷了針鋒相對，雲忘歸聽到自己的名字，更是嚇得跳起來，衝進房裡，伏夜笙隨後也跟了上去。

衝入房間的雲忘歸定睛一看，躺在床上的帝龍胤閉著眼，整張臉不知是淚是汗。

雲忘歸幫帝龍胤擦乾了臉，確認過帝龍胤的情況，無奈地在床邊的椅凳坐下。

「是作惡夢了嗎？什麼樣的夢，叫我叫得那麼淒厲心碎……」聽到心都揪在一起，現在還劇烈跳動著。雲忘歸嘆了口氣，一抬頭發現伏夜笙還一臉躊躇站在門口，抬抬下顎示意桌旁還有椅子。

伏夜笙表情複雜，緩緩搖了搖頭道：「我去散個步。」不待雲忘歸反應，便掩上房門輕聲離去。

雲忘歸咕噥了句：「這種時間還散什麼步……」

關門的聲響過後，整個房內被寂靜籠罩，雲忘歸靜下心，端詳起帝龍胤。帝龍胤警覺性高，自己從來不曾這麼無禮地細看過他，現在才想到，已經許久沒有看著他的臉聯想到師尊了，不僅僅是髮色與服色之差異，帝龍胤看著自己的專注眼神與師尊的洞穿目光亦截然不同。

雲忘歸戳了戳帝龍胤的耳釘，喃喃嘆道：「你是不是真的那麼喜歡我，連作夢也夢到我？雖說是惡夢……」

事情接二連三，他完全將某些事拋諸腦後，現下比較安心了，也有餘裕思考與這傢伙的感情事。

「那件事，我還沒和你談開呢……你怎麼能不醒來？」

帝龍胤對朋友的義氣無可挑剔，先是幫他們對抗八歧，又回鬼獄對上女帝，強大可靠的武力，在風雨飄搖中成為莫大的支持，他既欽佩，又擔心，同時又為帝龍胤的不求回報愧疚不已。帝龍胤重回苦境後，作風依然不變，總是將自己擺在最後。

以及旅途中的種種趣事，明明也是活了上千年吧，卻那麼單純，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與帝龍胤在一起開心嗎？答案是肯定的，他又何嘗不希望一直與帝龍胤浪跡天涯下去？本以為當普通朋友，順其自然開開心心就好，但帝龍胤出乎意料的坦白，自己反倒退縮了……自許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也曾打算遇到喜歡的人時要排除萬難，事到臨頭，卻仍不知不覺受禮教束縛，該慚愧的是自己。

「如果我說是，你會感到困擾嗎？」當時在自己的追問下，帝龍胤這麼回答，也曾說過「不願徒增困擾」，雖擔心這份感情為彼此帶來困擾，卻依舊坦然，帝龍胤實在比自己勇敢太多。

兒時收到的那個禮物匣，他是愛不釋手的，只是當打開盒子時，原有的期盼轉變為責任，與本來單純的歡喜相比，自然有些落差，但一旦擁有，他便會好好負責，說什麼都不放手了。

「你被關在千年牢，久到無從意識經過多長歲月，是真的嗎？換作是我，大概早就發狂了吧。」雲忘歸無奈笑道，撥開帝龍胤黏在臉側的髮，「你夢到我就是喜歡我的話，我還不是也夢到你？所以也是真的很喜歡你了，哈……」

只要人能救回來，世俗禮教算是什麼大事。雲忘歸自嘲笑道：「帝龍胤，跟再也見不到你比起來，其他事好像都沒那麼嚴重了——那就在一起吧，這樣我似乎也滿開心的。」

雖然帝龍胤尚在沉眠，雖然現場沒別人在，雲忘歸臉頰還是隱隱發燙，輕輕握住被褥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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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贈送鮮花的道友~全文就快寫完了~
祝新春愉快~

[ 此帖被錦霖在2019-02-04 17:3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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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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