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日月】永遇樂（全文完）| 琅琊文庫|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11.21【日月】永遇樂（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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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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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120樓發表於: 2015-11-2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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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數九寒冬，天是極冷的。今年北方氣候反常，雪斷斷續續，由年前一直至出年沒消停過。
因為太冷，梅花也開得有點懶。園裏栽的都是名種，從前在荒蕪中兀自清瞿，如今被屈世途打理數月，愈發有俊逸之姿。可惜天公不做美，也只是三五朵點綴著枝椏，不知道誰還不甚愛惜，折了一枝，供在窗邊的羊脂玉瓶中，一室暗香飄溢。談無慾甫一睜眼就看見。
於金殿上與六禍蒼龍一戰，勝負落定瞬間，談無慾眼前晃了晃，身體像是一下子被掏空，失去了意識。再醒來，人已經在琉璃王府。他淺探體內氣息，尚算平穩，顯然已被悉心調理過。問了被指派在院中服侍的小丫頭，才曉得自己這一睡便是三天。可如今卻是又過去了三天，預想中的人一個都不曾現身。他被安置在王府正院中，王府上下瀰漫著壓抑氣氛；他聽見下人行走腳步不敢放重一下，說話透氣都小心翼翼，唯恐有所差池。
他想到外面走走，被院門兩個侍衞模樣的人攔住，說請公子安心在此養病。這話他這幾天聽多了去了。談無慾回頭走兩步，略抬眼，從一邊一排琉璃瓦頂繞著看了大半圈。他知道院外都是守衞森嚴，未必就是守著他，可若都來攔他，他也走不了。
他想素還真不可能關他一輩子。便是關一輩子，也總會來見他。
天下易主，人心惶惶，宮中指不定亂成甚麼樣子，王府主人一直沒有回來過。談無慾卻隨意住下，院裏侍候的都覺得談公子眼下是整個京城活得最安心的人了。聽說公子跟主人從前是師兄弟，果然連趣味都相近，可以看一天的書，臨一天的字畫，擺一天的棋譜，自得其樂地消遣過去。雖然冬日天陰沉沉的，人悶在屋裏，骨頭都酥了，公子白天也愛打盹，晚上也早就寢。
屈世途來的時候正是夜半三更，他步子邁得很快，這幾天說是他人生中最忙的幾天絕不為過，東奔西走腳不沾地，自己都忘記上一覺是甚麼時候睡去甚麼時候醒來。屈總管把他的人全撂下，自己衝進了正院，邊走邊解斗篷，隨手把這寒意磣人的東西扔到近門口的椅上，這才放輕手腳走向內室。
屋裏一片漆黑，寢台被褥整齊，空空如也，沒有他要找的人。他果斷往另邊箱的書房找去，還沒走近已見燈火從隔扇門透出寧謐的光。屈世途將快要跳出胸口的心安回去。
書房裏，談無慾盤膝坐著，邊上一盞油燈，手裏拿著卷書，眼神卻向牆上一幅掛軸望。聽見腳步聲了，抬眼一看，是屈世途。
「甚麼時辰怎還不睡。」
屈世途走過去坐下，問安相當隨意，明明時間地點人都不對。談無慾很誠實：「不想睡。想瞧瞧今晚來的人是誰。」
「這樣。」屈世途臉皮厚，也不意外：「你發現了？」
「說的好像有瞞過一樣。」談無慾也是懂得醫理，他每晚上飲的藥，點的香，都有助安寢。談無慾並不抗拒，他極須休息，他身體要撐不住了。
屈世途說：「見到我很失望了吧。」
談無慾反問：「誰說我想見的人不是你？」
屈世途聳肩，談無慾想見的人當然不是他了。但談無慾想見素還真嗎？屈世途一想這問題，覺得自己還是少操點心好。屈世途告訴他，無論你想見誰，明兒都別等。你知道你每晚上那碗藥下肚，睡一個囫圇覺，對身體好處何等大，輕易別浪費。
談無慾認真道：「我是真想見你，最少屈大總管說話實在些。」
微弱燈火之下，談無慾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自己，煞是誠懇。屈世途皮笑肉不笑：「多謝誇獎。你問吧。」
屈總管果然是實在人，談無慾也上道，他想知道的事情不多；有些不該屈世途答得上的，也不問。兩個人談了盞茶時候，竟已無話，屋裏一陣沉默，只剩火苗一竄一縱的，光影綽綽晃動。談無慾不曉得在想甚麼，半响道：「替我捎句話吧，我要走。」
「可以。」屈世途乾脆得很，他深深看了談無慾幾眼，若有所指：「你知不知道，方才你看的牆上那幅畫，是他親手裝裱。」
他還真不知道，這是素還真的書房，掛著這畫，他一時多看了幾眼，沒把小節看得太仔細。談無慾應了聲，等著屈世途往下說。
「我還沒老眼昏花，這是畫出自你吧。」談無慾沒有否認，屈世途也不需要他的回答，驀地話鋒一轉：「說實話，那天我以為你會走，但你沒有。後來我以為他會讓你走，但他沒有。我已經完全不懂你倆在幹甚麼。可這麼多年來，這是頭一次，我看出來你要比他從容些。」
從容嗎？談無慾一時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這一回的心思，我卻是猜不透。」估計是連素還真自己都拿不定主意。有些話素還真從沒說破，但素還真一開始的打算，他約略也明白幾分。屈世途低歎口氣：「這些話本來我不打算說，但既然咱們面對面坐著，也許是天意也說不定。如此我便問一句，你們已折騰了大半輩子，能各自安生自是最好不過。但萬一他一時想不開，打算接著折騰，你會怎麼辦？」
這話原是耐人尋味，談無慾一下子便領會過來。他眨了眨眼：「我沒聽錯的話，你是在勸我留下？」
屈世途說：「你們師兄弟，能到今天也不容易。」
談無慾只是淡淡笑起，默然片刻，終道：「是不容易。你的好意我心領，有勞替我傳話。」
屈世途坐了陣子便離開。京城正是風雲色變，在他們說話之際，不曉得又鬧出幾件事來，巴巴指望著有人收拾。
談無慾乾坐了這大半夜，體力早已透支，倦意襲來，眼皮都覺有些重。他有些朦朦朧朧的想到，這時辰，換作從前，自己也該是那些忙的闔不上眼的人的一個。趁手得力的人幾乎一個不在，如今那人大概在宮中焦頭爛額，自己倒佔著他的地方，舒舒服服地睡覺，心裏卻挺愜意的，居然沒有一絲挫敗感。
夜幕恒遠，如霜的月光徐徐破雲而出，悄悄穿透窗櫺，細碎地鋪滿了地階，也灑在牆身。掛在那裏的卷軸上，一株梅花便似要從壁裏伸長出來，在月色中幽淡綻放，清冷入骨。
他閉上眼，當時作畫的情景仍歷歷在目，素還真的說話言猶在耳，那彷彿只是昨日之事，卻又像輪迴了幾世那麼久。
一枝乍放雪初霽，不負月明能幾人，素還真說自己是不配的。確是不配，但又何需配。人一生再怎麼過，也不過一生。他是素還真，抬頭太陽星辰，低頭萬里河山，已然頂天立地，是否俯仰無愧又何妨。
走到窗邊，談無慾挪開了一道窄縫，凜冽寒氣一下子漏進屋，吹到臉上，針刺細挑般，冷得人一個激靈。往外望，只有園裏頭栽的梅花旁若無人地，花枝橫斜。
他佇立窗邊，靜靜地把眼前景色看了好久好久。

素還真讓風隨行來接他，談無慾毫不猶豫跳上了馬車。
馬兒才跑了一刻鐘，談無慾便發現車並沒有向皇宮方向趕，卻直奔城西永寧門。待出了城門，又顛簸了半個時辰方停歇。
掀了車簾，是京城附近最大的一片湖，湖面早凍得結實，湖畔一排柳樹綴滿銀條，晶瑩如玉。這兒平日裏不缺三五遊人，但近日京中氣氛不甚安穩太平，又兼大雪綿延，出門興致消減，湖邊顯得甚冷清寥落。眼前銀裝素裏，雪野茫茫，天色是冬日早晨濛濛的灰白，素還真站在遠處亭中，側影修長，煢煢孑立。
隨扈全自覺地守在百步之外，談無慾躍下馬車，獨自走向那人。
寒天的厚靴踏在新雪面，傳來清脆吱嘎聲，來自練武之人身上，腳步卻分明有些太重。談無慾一步一步走來，素還真感受著那漸行漸近的身影，想起許多事。
他想起一年多前，兩人在神之社重遇，合計天下；想起在曲江府，借漕運虧空案開啟朝中鬥爭序局，自己趁機試探，故意舊事重提，惹來他冷言相對；想起封雲山下，他如何情切意虛瞞過病梅先生，自己如何半真滲假說服傲笑紅塵；想起客棧中針鋒相對，卻無非積患難癒，舊恨難解；想起洛城祭天，瓢潑大雨中，自己與他拔劍相向，落松峽邊雙雙墮崖；想起崖底一夜，他寒毒發作，不堪折磨，難得的脆弱而坦率，最後與自己耳鬢纏綿；想起聖龍口一灘渾水，續緣被當作餌誘，兩人施計救走，反利用風流子誘玉蟾宮入局，演的一場好戲；想起他為練蛾眉急得妄撞無端，衝自己又怨又氣的模樣；想起隨後一路進京，稍得片刻的寧和時光，乃至琉璃王府分別前夜，兩人心知肚明的欲語還休；想起三司會審，他淪為階下囚，神色冷冽獨對眾人，力挽頹勢讓寂寞侯無可奈何，決絕得讓自己心神激盪；想起金殿之上他赫然現身，酣戰六禍蒼龍，一晃事隔多年，與他再次雙劍合璧，究竟靈犀互通，神意俱到。
他原沒想過，生生斷了十年的情分，有朝一日能又走到這光景。卻原來不經不覺，已經一年多，發生過的事，隨便一拾一串。
談無慾來到他身邊，在他上前一步一伸手就能夠得著的地方。素還真看著他：「聽說師弟要走。」
談無慾坦言道：「天下易主，閻魔已死，號前輩大仇得報，是我該告辭的時候。」
素還真似笑非笑：「號前輩的仇報了，師弟自己的仇又該怎麼算。」
談無慾沒好氣，神色略淡漠：「要不，師兄捅自己兩刀如何。」
一年前再次找上他，固然號崑崙的事佔頭一份要緊，自己尚有別的心思念想，卻從來沒想過要以新仇舊恨拿他怎麼樣。他以行動表明得一清二楚，都這時候了，素還真總該信他這一回。
許是那聲久違了的「師兄」叫的燙貼，素還真眉眼長舒：「那日你來了，我很高興。」
「你都安排這麼多，我能不來麼。」
談無慾彷彿歎息，輕輕刺在素還真心頭。他知道師弟到底是疑心，疑心自己的不懷好意，疑心那日外頭布置了包圍，疑心自己從來不打算讓他活著離開京城。但這一切他都無法開口辯解，沒意思辯解。素還真神色平靜：「你盡可猜疑，但人都會變，師弟比起當年，已是脫胎換骨。你變了，旁人也能。」
自然是都變了，這不，都由千歲變萬歲了。談無慾想，可無論眼前人怎麼變，也不過曾是半斗坪的頑童，也是那個曾與他攜手江湖的，意氣風發的少年。「你讓我到這兒，總不是為了看風景，有話直說吧。」
談無慾雖然疑心他，但看他的眼神很專注，不帶一絲防避。素還真眸色深得看不出情緒：「天子腳下，貴在大氣，論景色是萬萬比不上南方精緻靈氣，也不及無慾天清靜。但師弟這些年行遊江湖，四海為家，名山大川小橋流水，恐怕也見識盡了。這片湖倒也算京城附近難得秀美之地，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一樣沒短。若闢一處宅第，烹茶煮酒，栽花種草，亦是人間美事。如此，未知師弟可願意在這裏住下。」
素還真話說得客氣，意思卻很明白。這幾天以來，在琉璃王府幽禁般的日子，談無慾對素還真的用心毫不感到意外。
像已排練過千百次般，談無慾心裏徹底放空，眼底一片清澄：「我時日不多，關於你的一切不該讓人知曉的事，將會隨我到黃泉。假如有誰不識好歹，試圖從我身上打你主意，但凡能力所及，我一定拉他陪我上路。但我談無慾這一輩子，風光過，也落魄過；功成名逐也好，一敗塗地也罷，卻始終劃地為牢，被你素還真困住了大半生。」
幾乎萬劫不復。
「如今我好不容易放過了自己。不是說了麼？拆夥。」談無慾漾開一抹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淡淡笑意：「素還真，你若願意放過我，今天讓我離開。若不，可以留下我的屍體。只是那一條路，我不能再往回走。」
有一陣苦澀自心底蔓延，又如一柄鈍刀在心上一下一下砍劈。素還真不由苦笑，自己有多久沒嘗過這種滋味。他的目光在談無慾臉上默默審視：「如果說，素某不為別的，只單純希望師弟可以留在身邊，跟從前一般彼此作陪，你會否改變心意。」
素還真的語氣很平淡，換做別人，多半只當做一句希疏尋常的假話。但談無慾知道，這樣情淡的，才是這個人帶上幾分真心的話。
他在來這裏路上，便已然是當做了最後，無所顧忌，無所畏懼。這個人從他懵懂濛昧的最初，就看進眼裏放在心上，是他追逐了一輩子的對手，也是他傾付了所有愛恨的人。從血肉到靈魂，素還真曾摧毀了卻又成全了他。素還真所說的從前，便是他自己也曉得，已成鏡花水月，永遠失去，永遠美好。但如這場宿命般的緣份，哪怕一別經年，哪怕生死相隔，他跟他之間，只有相遇；既然相遇了，就沒有分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談無慾雙眸燦若星晨：「我會一直陪你，在天涯海角。」
這樣的談無慾，他不曾見過。他也不曾想，那個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孩兒，到並肩而行的同修，終有一日能站到他前面，讓自己移不開目光。
「師弟去意已決，素某亦不勉強。」亭中石桌上早擱著一把用開水溫著的酒壺，還兩個杯子。素還真提出酒壺，把杯滿上，遞給談無慾。他聽著自己用溫雅平順的聲音道：「人世聚散有時，這杯當做餞行吧。」
素還真淡笑，先飲為敬。
這些事物談無慾早就看到，也早有準備。他接過來，一望杯中是普通酒水的顏色。他其實可以拒絕，又或者最少問一句，但是……沾唇微呷，含在嘴裏的酒液苦得無邊，談無慾略一猶豫，到底全嚥下去。
他分不清他跟素還真之間，誰欠誰比較多。但償命容易償債難，他已是油盡燈枯，這輩子無非想求一個結果，求到了，便是飲砒霜又如何。
那道苦澀自喉頭往下滑，被火溫過的酒本該暖胃，過不多時，腹部卻開始劇烈地絞痛起來，並痛的不同尋常，從丹田隱隱向奇經八脈擴散，所過之處，就像被火燒似的灼燙。
談無慾有些詫異，他知道酒裏滲了東西，這東西卻又與他以為的有所不同。感覺著身體的變化，有個猜想漸漸浮現，談無慾不禁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額上滲著一層薄薄的汗，咬牙顫聲道：「素還真，我本來就……你為甚麼要──」
素還真用姆指抹去談無慾嘴角溢出的血：「我做事，從來沒幾件合過你心意。再為我擔待一次吧。」竟是七分無奈三分溫柔。
談無慾看向素還真，目光盡是說不出的複雜。他說不出話，一手捂住小腹，忍住想要蜷曲的衝動，一手艱難地撐住石桌。
素還真上前，把人抱在懷裏，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談無慾乾脆動不了，耽在素還真肩頭，血一口一口的吐在那身白貂裘大氅上，紅的刺目。
「我說話，好像也一樣沒幾句合你聽，但眼下你也只好聽著了。」素還真緊緊環住談無慾的腰，將快要站不住的人圈得貼貼合合的，隔著厚衣，仍能感受彼此呼吸間胸口的起伏。「霹靂琉璃珠乃世間解毒聖物，但凡一口氣在，都能起死回生。素某將之研磨成粉，這些天以來，分開混和在你的藥中。方才你服下藥引，再有一刻，自可運功令藥性遊走大小周天，將經脈中的寒毒逼出來。」
「世人都說素還真心懷天下，要讓百姓過上國泰民安的好日子。其實我不欠這天下甚麼，這天下也不欠我。遙想中的盛世太平，無非是我素還真想要的盛世太平，這一點上，我與寂寞侯原無甚區別。儘管如此，那樣安穩的世道，仍然是我心之所向。為這緣故，素某這一生做過許多事，對很多人都有過虧欠。師尊、柔雲、無忌、采鈴、小釵還有續緣……但是你，無慾，我倆之間，無論誰虧欠誰，都不算事兒，對嗎？」
冰天雪地裏，素還真低純的嗓音連同呼出的熱氣，撲撲的吐在談無慾耳垂，又癢又暖，挑動神經。談無慾咬緊牙關，不知道痛的還是氣的，他想素還真真不要臉，但這話很對，他媽的太對了。
「小時候你總愛鬧，非得要我注意你；到我注意你了，你又要擺臭臉。這毛病到長大以後一直沒扳過來。但我也沒好到哪裏，我從不高估人性，也不低估人心，對你卻總是很苛刻。你非要跟，我便挑難走的路，也是心安理得。我知道無論甚麼時候回頭看，都可以很放心，哪怕路再難走，你一定會跟上來；磨難再深，你也一定能抗住，因為你是談無慾，是另外半邊天，是我的師弟，我能做到的，你肯定也能。」
素還真一聲輕歎：「我素還真這輩子，從來沒有人跟我如此無理取鬧過，但我也沒跟誰這般較真過。十年前我們沒有虧欠對方，只是，也許我們都錯了。」
談無慾闔上眼，天地都隔絕在五感之外。唯有素還真的聲音，像隔世傳來，飄渺縈迴。那些曾經的求之不得，那些巨大而深邃的魔障夢魘，在他已經不再強求甚麼的此時此刻，毫無防避地，竟一下子被擊得粉碎。
「你在王府這幾天，我遲遲不敢見你，我實想不出來，如何能令你對我要說的話不那麼嗤之以鼻。不論有沒有三司會審，從頭到尾你都打算離去。但我用詔書留你，你又心軟了。你嘴巴這麼硬，心卻這麼軟，歡喜和怨恨都明明白白放在我眼前，這讓我可如何是好。」
他自己都不相信，當談無慾在金殿上翩然而至，在剎那激動後，會有這樣一種惘然惆悵，深刻得令人喘不過氣。
「我不知道談無慾之於素還真，到底算甚麼。但我知道，在這裏──」素還真牽過談無慾的冷冰冰的手，按在胸前跳動那一處：「有苦境，有江湖，有知交，有親人，也有你，獨一無二的你。我希望你能留下，但更希望你能活著。所以無慾，活下去，按自己心意好好活。」
素還真抱住心神恍惚的談無慾，像那時候山洞裏一樣，一掌抵住他後心，往體內緩緩推進一股真氣。他在他耳邊呢喃：「我不能留你，沒資格留你。天闊雲淡，山遙水遠，你千萬珍重。我會在天涯海角，這裏──」
一直等著你。

尾聲

七月的南州，盛夏將盡，金秋未至。名聞的天下的瀉露湖邊，閑僧游女，五陵少年，或徒步或泛舟，或歌或詩或酒，一片熱情寫意。
還不到午宴高峰時候，太白居上上下下都挺清閒。一個書生模樣的文士，衣著打扮毫不起眼，領著一個老僕一個婢子，坐在右邊樓梯旁靠窗一桌，只要了壺上好的碧螺春，相當自在地看風景。
天下三年一選，新帝登基，求賢若渴，倒是提前了大半年開科，以甄拔人才。南州是前住京師的交匯路線之一，多的是取道赴考的士子，店小二見識不多，人卻見不少，自動把眼前人歸為附庸風雅吸風飲露不吃糧食一類書生，送上茶便轉身去招呼別的人客了。
左邊一桌坐著個高談闊論的大漢，聽口音似是十足地道的本地人：「我說你，這消息南州還有誰不知道，知州大人快倒了。這不，大人上頭靠山，府尹康大人前晚上接待欽差，想把欽差大人招待在府上套近乎，被一口回絕，那臉臭的。聽說接風宴上，他哈著腰上去敬酒，欽差大人說自己身體抱恙婉拒了，你說這不是明打臉嗎？」
同桌友人不以為然，一反白眼：「你別老聽風就是雨，你在場嗎？親眼看見嗎？我這還有消息，說欽差大人跟康大人勾肩搭背的呢。」
大漢吹鬍子瞪眼：「你才胡吹亂謅。給你說點機密的──知道為啥知州會倒？因為上頭康大人出事。知道為啥康大人會倒？因為他在京裏頭那位主，前些日子被罷免了。」
這事友人可沒聽說過，一時三刻有些矒了：「這哪跟哪，照你這麼說，京城最了不得這位──」他向上指了指：「都倒了，這不全天下的官兒都得換一遍。」
大漢一臉高深莫測：「別人說不準，這位……可是名不正言不順，心裏大概急壞了，也是可能的。」
約略他自己都覺得託大，心虛著，這聲音硬是壓得低低的。但壓得再低也是個粗嗓門，坐得近的不費勁就字字聽去。大漢右邊一排第二桌上是個獨坐的老翁，好好地品茶消閒，聽著大漢口沬橫飛半天，早覺敗興，這時候忍不住插了把嘴：「你說的這話也不怕給自己招禍，當今可是世宗文皇帝正正經經的血脈。若非如此，他本事再大，這半年指不定都血雨腥風成甚麼樣子了。再說，別說京中情況不是咱們能打聽，這康大人當官甚麼德性全南州都知道，要真倒台，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燒炮竹都來不及，誰還關心有的沒的。」
這話也是在理，大漢嘀咕兩句也就把這話題掀過去，接著跟朋友閒聊跟誰誰打賭贏了酒資，跟誰誰又在工地裏打了一架。
這些旁人聽起來怪索然無味。窗邊上的文士見對坐著一對僕婢眼神亂瞟的，想必是惦記湖邊好玩好吃，要坐不住了，便打發他們自己遊樂去。
一老一嫩自行去了，剩他一人，自斟自飲。欽差大臣啊……會是誰呢？文士往湖上遠眺，心裏掠過一串名字。
天色是夏末最明淨的藍，清風忽來，湖面上蓮葉輕漾，像一浪碧透的微波；蓮花在日光下粉紅粉白，無限鮮明可愛。他深呼吸吸，空氣中潮意暖洋，就像吸了一束陽光，懶洋又舒暢。
風光晴好，這浮生半日真是逍遙極了，便漸漸把心裏好些不著便際的雜事忘在腦後。
「想不到這湖靈秀，湖邊人更靈秀，這位兄臺端的是龍章鳳彩氣態非凡……」
身後有人步步走近，一把好聽儒雅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思緒。
「在下臥雲先生初行雁。」來人笑瞇瞇：「未知公子可否跟在下一起飲飲茶，聊聊天，交個朋友嘛？」
反應比思緒還快，幾乎是下意識的，在轉身同時，他嘴角微勾，脫口而出：「滾。」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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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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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121樓發表於: 2015-11-21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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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八趾麒麟正在嗑瓜子。長日無聊，八趾麒麟平生最愛睏懶覺，第二愛看熱鬧，第三愛嗑瓜子。
如今他正臥在桂樹下，邊嗑瓜子，邊看熱鬧，人生如此，再美滿不過。
「不打了。」藍衣少年把長劍一甩，「哐」一聲直刺在八趾麒麟身後大樹幹上。「在下投降，可以了嗎？」
他的對手，一身鵝黃錦衣的青年聞言，送出去的劍招硬是歪歪斜斜地收了個尾。青年搖首：真不夠意思。
八趾麒麟往上瞄一眼直插他頭頂三寸的利刃，劍身因猛擊仍猶錚錚作響。是不夠意思啊，從前兩人是好朋友，隨隨便便拆個三五百招；一旦變成大舅子大戰準妹婿，這準妹婿便窩囊得不到百招便棄甲曳兵。
八趾麒麟嫌棄的眼神赤裸裸得很，藍衣少年鬱悶。黃衣人過去把插在樹身的劍拔去：「走吧阿素，讓小八請喝茶。」
這地兒說穿了，就是草屋茅廬，甚麼好東西都缺，就不缺好瓜子好茶。茶是趕上大內貢品的上好貨色，八趾麒麟一人給泡了一杯白牡丹，給自己也泡一杯，咕嚕咕嚕地倒下肚。大抵天氣炎熱，方才瓜子又嗑多了，這會兒喉頭乾得很。
黃衣人笑了，真真是牛嚼牡丹。
「茶也是水，用來解渴。」八趾麒麟嘻嘻笑，東西是別人送的，他反正不心疼。
黃衣人說，那下回送你水得了，省下我的好茶葉。
「行，就我這破茅屋，連唯一留客的好東西都沒了，省得你們天天沒事跑來。」
八趾麒麟說這話時，翹起二朗腿托著腮，十足吊兒郎當。阿素說，死沒良心，半個月不見，一開口就趕人。以後有不見的時候，有你清靜的日子，可別唸嘮了。
八趾麒麟一想，不用以後，小妹都已經不見了。從前不是天天見麼，如今許了親，反倒躲著。他踢了阿素一腳：「你小子可別做對不起小妹的事，看我饒不饒你。」
阿素心裏那個冤，他喜歡公主，全京城都知道，他又怎麼會欺負她。黃衣人低笑罵道：別胡說八道，就是因著從前天天見，如今許了親，才更不肯見。
八趾麒麟笑笑，不說話。
過了陣子，阿素有事先告辭。八趾麒麟的茅屋，屋頂的茅草搭的厚，牆上開兩個大大窗戶，好採光，好迎風。習習涼風灌進來，涼爽爽的撲在臉上，八趾麒麟舒服得瞇起眼。他又想睡了。
黃衣人看著他旁若無人，兩個手指扣了扣桌面：茶。
八趾麒麟打個呵欠：你怎麼沒走？阿素有事忙，忙著娶親，你不忙麼？
黃衣人仍舊笑笑：茶。
八趾麒麟睜開眼，提起茶壺嘖了聲，但又不忌諱服侍起他來：「多喝些，下下火。」
黃衣人受著別人服侍，也不曉得心情有沒有見好。他心情好不好，都是笑，也就些親近身邊的人能看得出。「你說我該忙些甚麼？」
花間醉，抱月眠……風流天下？
黃衣人說好友過的這神仙般的日子，他不敢奢想。最近俗務纏身，倒是快要幹成件舒心事。
哦。
「可惜功敗垂成。」黃衣人半含笑，盯著八趾麒麟的目光如炬。
「人生哪得事事如意。」八趾麒麟渾然不覺，眸色淡淡，茶杯碰在嘴邊：「喝茶吧。」
黃衣人把茶杯輕輕放在木桌上。「成親那天，公主希望你會去。」
「自然。」
黃衣人離去的背影很安靜。八趾麒麟拈起那隻薄如紙的白瓷杯，瞇起眼打量一圈，歎了口氣。居然沒捏出一絲裂痕來，挺能沉得住氣。
一把溫婉清脆聲音自背後響起：那個人便是當朝太子？
「你怎麼沒走？」八趾麒麟聞聲回頭，有點不以為然。
聽太子方才語氣，似乎少主還活著。這麼說她如今有命在，是極好運氣了。女子長相相當標緻，一對招子特靈光，她正思考，秋水剪瞳溜轉，滿室明媚。
無不愛派人殺他八弟，太子護短，掉頭對付秋水宴；那麼多殺手被派出來，只得她一個活著摸上這草蘆，又正好避開圍剿秋水宴一場惡戰。
「太子護你護得緊，八公子卻比他更護短，難怪太子面色那麼差。一番心意八公子不領情不算，還打臉——」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八趾麒麟不知何時抽出插在腰間的蘆葦稈，纏住女子正要碰上他襟扉的手腕：「五哥沒教你？」
女子一笑：「五公子教了妾身很多，就是沒教行刺失手了，該怎樣活下去。」
八趾麒麟盯了她好一陣子，似笑非笑，問：你叫甚麼名字？
女子愣住。
八趾麒麟道：你問問她想怎麼活，自然就懂怎麼活下去。你走吧。
女子用難以理解的目光審視眼前很有些落拓不羈的男人，最終搖頭：「妾身在秋水宴，常聽說人提起八公子。都說壞事做盡的人，才能加入秋水宴；八公子卻是入了秋水宴，變成了好人。」
八趾麒麟淡道：那是你認識的秋水宴，不是我的。
女子淺笑，目光渺渺：但那才是如今的秋水宴。
八趾麒麟不打算接著應酬她，轉身就走，便聽女子報了兩字。「六歲時候我給自己起的名兒。我欠八公子一條命，再欠一個人情。希望償清以前，公子別給少主害沒命了。」

昭華公主出閣，下嫁素王爺的世子，兩人青梅竹馬，郎才女貌，又是表兄妹，此番親上加親，聖上龍心大悅，成婚那夜下旨在王府賜宴。
素老王爺只有一個兒子，還是年老所得，向來寶貝得緊。世子自幼聰明伶俐，弱冠之齡瞞著父王母妃赴考，直殺入殿試，才在御前被點為當朝探花郎。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四喜，世子這會兒便佔了兩樣，令人既妒且羨，少不得，都拚命使壞心眼，圍著新郎勸酒。
八趾麒麟在人叢外望了許久，始終望不到被重重困住的阿素。他自己干了打算用來敬酒的上好女兒紅，扔了酒杯，抱上酒罎開遛。阿素是他的小兄弟，大喜日子，喜酒肯定要親自敬，卻犯不著同別人起哄推搡。阿素的家，八趾麒麟閉著眼也知道路。府裏四處張燈結綵，人來人往，他躲著避著順利摸到新房外花園，那裏有處假山，有塊枕石，正好邊賞月色邊候著小世子大駕。
想法很美好，不料被捷足先登。
昭華公主穿著大紅喜服，臉上畫著嬌艷新妝，坐在石頭上發呆。身旁挑著六角宮燈的侍女臉無血色，嘴唇都快咬破。
「月色這麼好看？」八趾麒麟故意放重腳步，踩踏在枯枝上，眼明手快把侍女嚇得甩手的宮燈順了過來。他朝侍女遞了個眼色，侍女抿唇退下。
昭華一個新嫁娘，不在新房等郎，自己掀了蓋頭跑僻靜的園裏來，還跟別的男人私會，她只作無事人一般。乍一見是八趾麒麟，她原先幽幽的臉上，忽地鮮活起來，雙眸燦動。她說先生，能坐坐，陪我看一輪月麼。
見男人站著沒動，公主歎氣：先生，昭華今晚是新娘。
八趾麒麟心一軟，跟往常一般想摸摸昭華的頭，卻發現鳳冠霞帔珠翠環繞，無從下手。
昭華搭上那隻一時伸不出又縮不回的手，把人拉在身旁坐下，說：先生是最不在乎世俗的人了，對著我卻如此拖泥帶水。
八趾麒麟兩眼望天，心想這世道，自己這種道行，居然被一個看著長大的小女孩說教。
昭華說，但我知道，這是先生對我好。先生看著面冷，心腸卻熱。
八趾麒麟道，想說你長大了，但聽這話果然又像年紀小。
昭華笑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年紀小，但她沒有胡說八道。她問先生，你記得咱們初遇那日，是怎樣的景況？又不待八趾麒麟回答，她的眼神一片幽明，已然陷在回憶中。
那是幾年前的事，太子白龍魚服，替朝廷辦差，公主膽大包天，拽著阿素偷跟了一路。結果太子無意中得罪江湖高手，被困於未然居內。
八趾麒麟說我記得，我教公主三招退敵，公主聰明伶俐，身手敏捷，又救兄心切，做得比我料想之中還要好。
昭華說，是先生的暗器打得好。初遇時候，先生故弄玄虛，名字是假、身份是假、教我的功夫是假、連面目都是假，但性情是真性情；後來我們的情誼，也是真情誼。
「先生，我是很喜歡你的，真的很喜歡。」昭華從衣袖裡摸出大紅繡金絲帕：「今日昭華要嫁了，你替我披蓋頭吧。」
是年少懵懂的感情，純粹、動人、甜美芬芳。即便錯了時候錯了人，也無礙它的美好。八趾麒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他替她披上蓋頭：我也是真的喜歡你，我沒有過跟你一樣乖巧玲瓏的小妹，便真心待你如親妹妹。小妹大喜之日，嫁得好夫婿。這世上卻不會有誰比阿素更愛你了。
巾帕下昭華笑得了然，又清苦。她說我知道，我嫁得一點不委屈，這世上不會有人像他愛我。「就好像這世上，也許亦不會有人比皇兄更愛先生。」
八趾麒麟聲音沒甚麼起伏：太子是要當皇帝的人，除了那張椅，甚麼都不愛。
可能吧，她沒經歷過皇兄跟先生的光景，她是金貴的皇帝女，也只能向喜歡的人說一句喜歡，何況那樣的皇兄。昭華忽然醒起點甚麼來。
「先生方才有沒有遇見皇兄？」
八趾麒麟稍微回憶了下，四周人太多了，說起來他整晚上都沒見過太子。
「皇兄方才在找你。」昭華自手邊摸出一串桂花，她一晚上專注著自己的心事，如今才有些回味過來，剛皇兄的神色略氣急敗壞。「我說沒見過你，他扔下這個就……」
八趾麒麟沒等她說完。「他走了多久？」
昭華愣了愣，說：有半個時辰。
「我找他。」
八趾麒麟簡單撂下話，昭華聽在耳裏，只覺三字間聲音已遠去幾丈距離。隔著蓋頭，她沒看見他剎那臉色丕變。
朱砂丹桂花火苗般紅艷，那是劍盟秋水宴少主，風情遊子無不愛的殺帖。

太子臉色不虞，黑眸深若寒潭，眼底暴怒在忍隱邊緣，周身殺意愈發濃重。
女子渾若不覺，她從床上起來，輕薄的被單半掩酥胸，完全遮不住春光乍洩。冰冷殺機在她身後咫尺凝聚，女子邊穿衣，悠悠說道：奴家本就擅於此，殿下關心則亂，著了道也沒甚麼好丟臉，更沒甚麼好惱羞成怒。若然殿下果真不能消氣，殺了奴家也是使得，只是奴家這條性命，是八公子給留下的，太子要逆他心意麼？
太子冷笑，她竟有臉還提八公子。一個秋水宴的低賤刺客，膽敢行刺，還膽敢覬覦他－－
女子似有讀心術，忽爾一笑：你可別誤會，奴家低賤，卻不卑劣。奴家欠著八公子，不敢再加害於他；奴家設這局並不為他，奴家覬覦的便是太子殿下你。
秋水宴對八趾麒麟下了不死不休絕殺令，幾撥刺客都被他的人明裏暗裏解決掉，獨有眼前這條漏網之魚，端著時候像個知書懂禮的閨秀，卻又一身風流繾綣的手段和詭異萬端的武功。太子瞇起眼：你不是普通刺客，秋水宴對他到底還有多少殺招？無不愛到底躲在哪裏？你果真欠著他，就拿出點誠意，別盡做些不入流的勾當。
「奴家普通不普通，都只是刺客。秋水宴的殺招，恐怕殿下比我還清楚些。」女子步步走近，她鬢邊一束橘紅丹桂滲著異香，如妖魅般趨近太子，最終俯身在他耳邊輕歎：「殿下別太妄自菲薄，我睡了未來天下的主人，怎麼看這勾當都上道得緊。」
太子一掌往她天靈蓋招呼過去。
女子旋身閃開，微晒：殿下真是計較得厲害。
太子也笑，眼底全無笑意：姑娘也廢話得厲害。
話音方落，兩人身影同時瞬動－－正以為要與對方相殺，不料兩人卻朝門窗往草蘆外衝，竟是意外默契地夾擊起那一直隱沒在夜色中，不知聽了多久牆角的秋水宴少主。

八趾麒麟腳不沾地趕回來，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天方夜譚的場景：太子殿下與自己早些日子放走的女刺客，正聯手圍攻無不愛。這三人武功都是陰柔一路，女子最為詭譎、太子狠辣飄忽、無不愛靈動瀟灑。論功體以無不愛高一籌，但兩人是突襲，完全出其不意，第一招便已得手，傷了無不愛握劍的膀臂，又緊緊纏鬥，專挑那傷處下手。眼見血染滿一衣袖，無不愛在急攻之下氣力不繼，竟是落了下風。
八趾麒麟突然出現，遠遠地在山坡梯口，今夜新月，也就是一個淺淡黑影。女子不曉得有沒有看見，無不愛背後不長眼睛，又正兀自支撐，也許未曾留神，但太子在搶攻之際．眼角卻沒錯過他。就這閃神一瞬，被無不愛遞住了空隙，側身堪堪避過女子那根難纏的花蛛絲，殺招上手，鳳流劍身借著與紫華刀刃嗑碰產生阻力，劍尖反彈出一個犀利弧度，內勁催發，直向太子咽喉刺去。這一下不用刺紮實，只需輕輕一挑，太子殿下得當場斃命。
生死一瞬被無限拉長，太子死死盯著遠處；八趾麒麟甚至來不及思考，在紫華鳳流交接剎那，鋼針已翻出袖口，穿破空氣，搶先格在劍尖與太子喉頭，時機妙到巔毫。
這邊鳳流受力偏斜，貼著太子脖頸劃出一道輕淺血痕；那邊紫華已赫然扎入無不愛心窩半寸！
太子收回目光，眼神深邃，冷道：我贏了。
太子話音輕飄飄，卻愣是含了一股兒咬牙切齒的恨。無不愛攥緊紫華刃身，左掌鮮血淋漓深可見骨，卻不十分在意。太子這句「贏了」的意思，這時候他是懂了；太子瞥見那人來了，故意賣空門，賭那人來得及出手相救，好讓有機會給他致命一擊。再深一層，他跟太子你死我亡，八趾麒麟情急之下選擇救太子，這不是「贏了」是甚麼？太子兵行險著，賭注卻是自己的命！
太子贏了，他的命卻快保不住，無不愛異常冷靜：心狠手辣，詭計多端，又極自負，倒是很像帝皇家的人。八弟是怎樣瞧得上你的？
不用冷嘲熱諷，無不愛這張淡定入骨的臉就夠他討厭。太子握緊劍柄：去死吧。
「可笑。」
「住手！」
兩把聲音不約而同響起，分別來自無不愛與八趾麒麟。
八趾麒麟幾丈之外隔空飄降，他沒趁手武器，居然也同樣空手入白刃，想也不想便抓住紫華要命的推進。
太子臉色微變，沉聲道：這人不能留。你不知道他和你不死不休？
八趾麒麟擋在兩人之間，太子手裏使勁，他手掌血湧得愈兇，沿刃身淌流，與無不愛的血水乳交融。「我知道。」
這一幕刺疼了太子的眼。
無不愛在八趾麒麟背後，向後倒退一步，瞬間點了胸前幾個大穴。他盯著太子神色，笑出聲來：你以為他救你便代表會殺我？真是笑話。我前後派那麼多人去殺他，他沒死成；你又派了多少人來對對付我，我還好好活著。他看著跟誰都近，其實心裏跟誰都遠。他從來只會成全他自己。
刀光劍影止息，太子臉色固然不好看；無不愛失血太多，臉上一片蒼白；八趾麒麟所有情緒歛在眼底，看不分明。四下渺無人煙的山坡上，涼風吹過，只有夏末的蟬不知疲倦地唧唧鳴叫。
女子被遺忘在一旁，她細細打量眼前幾人，已然有那樣深的糾纏，其實誰勝誰負都是枉然。她對八趾麒麟說：我欠你一份人情，眼下這便還了。又摘下鬢邊丹桂順手朝無不愛一拋：東西是從前跟少主借的，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從此也不欠秋水宴甚麼。
最後看向那個跟她半夜露水姻緣的男人，輕笑：太子殿下，後會無期。
她的離去在此刻已無人在意，無不愛神色冷然淡漠：秋水宴的叛徒，真是一個賽一個有出息。
八趾麒麟轉身，看著他，說：你走吧。
走？走哪？無不愛冷笑，往八趾麒麟身後指了指：他有句話說得好，不死不休。拿起劍跟我戰一場，你我死一個，另一個就能走了。
八趾麒麟一動不動：你何必如此。
無不愛說：那你何必殺六弟九弟？
兩人目光隔空相對，各自飛雪連天，又堅守沒有半分妥協餘地。
「你還記得，在義父收養我們前，我們連吃飽是甚麼滋味都沒嘗過。那時候你我身手最好，年歲也最長*，成天在外面偷訛拐騙，跟別的小流氓幹架撕鬥，只為了半個被扔路旁的破饅頭。可即使只是破饅頭，搶到手，還是打心裏滿足，因為東西不是只有我一人去搶，也不是為了自己去搶。」無不愛的表情彷彿籠罩著一層霧：「我們不想得罪誰，但若是為了活命，寧願將全天下人都得罪，我們這一路不是這麼過來的麼。」
「後來我們有了秋水宴。秋水宴從來不拘泥正道邪道，它只立足於自己的生存和利益。但秋水宴之所以為秋水宴，是因為我們九個人都在。」
八趾麒麟說：我說過，他倆已經變了。
我也說過了，他倆沒變。六弟和九弟是我們中間最心高氣傲的，行事乖張點又能怎樣？
乖張點？殺光天香樓上下連老弱婦孺百餘口、勾結東瀛挑撥中原勢力，亦只不過是乖張點？八趾麒麟搖頭：此事你我已爭論多次，立場不同，不必再說了罷。
無不愛原以為自己已是心冷，但咀嚼著八趾麒麟一句「立場不同」，那把死灰頓時噼啪幾聲，幾朵星火重燃。「若有人認為他們自把自為威脅大家安全，讓他們走便是，秋水宴從來不是只進不出的地方。你若不忿他們所為，你要離開，也沒人會多說半句話。」
「六弟與九弟做的這些，手段再不對，但心是向著秋水宴，他們沒有背叛。你與我們稱兄道弟多年，你－－」無不愛一聲歎息，怒到極處，悲涼到極處。
就是因為稱兄道弟多年，他才會去下這個手。但八趾麒麟無法解釋，正如他也不曉得從何時開始，他的這些弟妹們都長大了，各個都揣了自己心思；他們從誰路過都能一手捏死的小破孩，變成在江湖上令人談之色變的劍盟秋水宴。然後有一天，他發現自己與這輩子最好的兄弟，漸行漸遠。
終究道不同，不相為謀。
「自己無能，就別把帳算在別人頭上。」太子的聲音從八趾麒麟背後傳來，那嗓音底色原是極儒雅的，但此時聽起來只有冷冽嘲諷：「堂堂劍盟少主，沒及時阻攔組織中人行差踏錯在先，解決不了內部矛盾在後，有甚麼格指責別人。你既然如此重視自己兄弟，當初要麼談通六聰天乞兩個人，要麼好好拉攏八趾麒麟。都已經逼到相殺的地步，才來溫情派派呼天搶地，不覺得丟臉嗎？」
無不愛危險地瞇起眼，語帶輕蔑：「我們的事，輪得到你插嘴？」
回應他是太子的戲謔：「我不只插嘴，還插手了，甚至插了你一刀。」
出乎意外地，無不愛一點都不動怒。他深深看向八趾麒麟，半响笑道：你手刃兄弟後離開秋水宴，跟他們幾個小朋友也混好幾年了……這個太子殿下，我估摸著你應該還挺上心的，嗯？
無不愛他是非常熟悉的，無不愛露出這樣的表情，即使很微妙，八趾麒麟亦敏銳地捕捉到了不尋常，不禁皺眉：甚麼意思？
「就想知道你會怎麼做而已。」無不愛歛去笑意，氣息頓時一變。他的目光如毒蛇吐信，又毒辣又張揚地盯著太子：「溫情脈脈，那是對待自己人；對外人，秋水宴從來只有一個原則，犯我者死。但是太子，因為你是太子，所以你的命我會給你留著。不過太子有沒有想過，憑你，再加一個女人，便能制住我，你連半點懷疑都沒有嗎？」
陰冷笑意隨著最後一個字音，在無不愛那張堪稱俊俏的臉上艷麗綻放，旋即他身影掠動，鳳流如閃電般直奪八趾麒麟。
八趾麒麟在無不愛始動同時往後躍，他倆對對方的路數都是知根底的。秋水宴中誰也不是八趾麒麟對手，但此刻吃虧在手無寸鐵；無不愛負傷在先，卻借著鳳流削金如泥吹髮可斷的優勢，加上招招不要命的狠辣勁，一時倒壓制著八趾麒麟，兩人打得難分難解，煞是驚心動魄。
太子明知道八趾麒麟是輸不了的，看他處處留情只守不攻，卻比眼見他節節敗退更怒從心上起。可他不敢輕舉妄動。他不敢賭一把，在這裏趁機解決無不愛，是不是也會一拼解決掉與八趾麒麟的情份。
他雖不能動作，把紫華擲給八趾麒麟卻沒甚麼好猶豫。只是當他掄起胳膊要將劍送出，猛地身體一僵，四肢突然不受擺弄，一個踉蹌，人竟直仆在地上。
八趾麒麟面對無不愛猛攻，不說遊刃有餘，分神留意周遭動靜那是十分不勉強。太子方動，他就瞧見異樣，馬上不戀戰。
「上哪去？」無不愛一笑，劍尖挑釁般撩過八趾麒麟面門。「別急，一時三刻還死不了。」
說罷又是幾招急攻，愣將兩人的戰場愈推愈遠。
「你－－」八趾麒麟眼角往黑夜某個角落一瞥，距離不算太遠，月色底下，亦只能看見太子仍趴著，十指狠狠抓住草披，努力嘗試挪動；他正望向自己，一絲血紅滑下嘴角，卻不曉得是咬破了唇抑或嘔紅。只見他目光烱烱，痛苦被深沉的情緒所掩蓋。八趾麒麟心裏無端一抽。
無不愛見二人眉來眼去，冷笑著，劈頭就是一劍。八趾麒麟忍無可忍，雙掌運勁一合，硬是把鳳流定在天靈兩寸開外。劇烈衝擊下，手心剛凝結止血的傷口重新破裂，一滴一滴，落到額角上。
「劍魂，」他說：「夠了。」
八趾麒麟愈是冷靜，愈是盛怒。八趾麒麟那樣淡淡神色，無不愛心中荒涼一閃而過，又被更大的仇恨吞噬，面目顯得有些猙獰。「就在你趕來前一刻鐘，殿下還在溫柔鄉裏無限銷魂。那女人雖然背叛了，亦無意間為秋水宴盡上最後一分力。你說，你當初若是乾脆點送她歸西，是不是就沒那麼多事了？　」
八趾麒麟說：交出解藥，我便離開這裏，從此不再出現在江湖上。
提議不錯。無不愛略作思考狀：若我說不？
「──殺了他！！」一聲怒喝打破了兩人的對峙。「沒用的，你知不知道他對你──」太子咬牙：「他已經不是你認識的舞劍魂，他不會交解藥的，別跟他廢話，趕緊殺了他！」
八趾麒麟紋風不動，雙掌卻沒絲毫鬆懈。
「我說你，殺六弟九弟那會兒，出手不是相當利索麼？」無不愛嗤笑，右手勁道一收，左掌揮向八趾麒麟，趁對方迴身時順勢抽回鳳流。「給你兩個選擇。」無不愛一放手，劍尖垂直指地，「嗦」的插在土裏。他攤開雙手：「一，現在殺了我，這輩子別指望能找到解藥。二，放了我，回頭我把傷養好，自然再去找你報仇。甚麼時候我心情好了，說不定解藥就有了。」
「別聽他的，他不過想折磨你。」太子略哆嗦著，聲音雖隱隱打顫，怒意與恨意卻清楚不過：「人生於世，行所當行，你不欠他甚麼。」
殺了他。太子那麼尊貴傲氣的人，幾乎語帶一絲哀求。
天上，微薄的雲飄過，如煙霧輕攏了那勾新月。星子閃閃爍爍，失去月光的大地卻徹底黯淡下來。
「我會去找你要解藥。」良久，八趾麒麟微微抬起眼，夜風掠過他的臉頰，又吹拂了無不愛的袖襬。「你最好別騙我。」
他背身，朝反方向走去，在不能動彈的太子身旁蹲下，穿過膝彎抱起人。在步步接近的陰影籠罩裏，太子寒透眉睫，眸色冷到冰點。
月色在飄渺的雲層際露出淡淡光暈。如果能穿透人心，此時應能照見，有些什麼東西，從這幾個人的心上，片片剝離，悄然崩潰。

太子變了。
太子素來臉上帶笑，人前人後，真心假意，都端著一張人蓄無害的笑臉，看著十足溫文爾雅的儲君。起先是東宮的近侍，察覺太子近日寡言沉默許多，漸漸更有些喜怒無常得不近人情。太子習慣夜讀，有添茶換水的時候，侍候的屏著氣息跟前服侍，偷偷瞧見燈火之下，太子沉默望向窗外，眼神廣漠而空洞。
對這樣的太子，他們是畏懼的，畏懼中又帶點同情。想必，也是無可厚非吧，畢竟從能跑會跳，文武風流的青年一下子變為行動不便，身有殘障的癱子，是個人都接受不了。更何況心性高傲的堂堂東宮太子？
太子中了毒，此毒十分詭異，十年八載不取人性命，全積在下半身。當著太子的臉，太醫沒有直說太子這腿腳能治不治，只讓太子放寛心，太醫院必盡力而為。
東宮裏人心惶惶，宮人最會看風辦色，太醫院那幫老狐狸嘴裏能蹦出甚麼實話來，意思就是痊癒機會渺茫。
太子成了癱子，也是富貴逼人，一世衣食無憂。但太子成了癱子，放朝裏就是連官都當不上，還怎麼當太子？
今上聖心難測，太子的兄弟們前來探視，個個當面噓寒問暖，轉身幸災樂禍，大概想的都是同一個念頭：太子要完。他們各個盤算著奪儲大計，絲毫沒為意在身後，大子目無表情，眼裏寒意直把迴廊上雕梁畫楝一下凍成冰渣子。
太子完沒完，在那一刻，大部分人都不能未卜先知。但顯然有人上趕著比他先完。
八月秋狩，皇三子與皇四子同遭意外，雙雙墜馬，當場腦漿濺地而亡。
半年後，皇七子在府內被行刺，大內查明兇手為當年被貶掖庭的貴人之後，為報母妃奪寵之恨，對貴妃之子痛下毒手。皇七子雖僥倖生還，但容顏盡毁，雙目失明，從此是個廢人。
天家枝葉繁茂，今上膝下，十個八個皇子總拎得出手。但總是骨肉，除開夭折的不算，如今死了一雙，又折了一對，沉重打擊令皇帝看起來一下子老了十歲。
阿素－－眼下已經是素小王爺了－－對著他的總角之交，也是大舅子，說：差不多收手吧。
其實他也有點不明白，自己說這話時為甚麼竟能如此冷靜。
三月裏，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太子坐在園中，腿上搭著薄毯，有粉紅粉白的花瓣飄落其上，他目光不動，不曉得是看花，還是看著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
太子說，我不能。你知道我不能。
眼下最具威脅的都不在了，二皇兄資質愚駑，六皇弟不受寵，十弟十一弟年紀尚幼，但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萬萬不敢掉以輕心。
阿素有些不忍地別過頭。有些甚麼地方錯了，他想，肯定有些甚麼地方錯了。
阿素知道太子說的實話。他在東宮的位置上，半步不能行差踏錯。如今他不只行差踏錯，幾乎沒把自己捽成粉身碎骨；腳底下刀山劍林，他不想替人墊背，就必需拉人墊背。
太子出手實在太快，誰都沒有一點防備，誰都沒發現昔日謙謙君子如太子，藏著如此心狠手辣的面目。甚至連皇帝都沒抓到把柄。
就算讓皇帝抓到把柄，都必需在清除所有障礙後。素小王爺自幼在政治暴風中玩兒大，不缺這點眼光智慧。他千萬般不願意，過去半年為保住太子，為穩住形勢，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全了。
但有些事實在太造孽，素小王爺不打齋唸佛，也得顧忌顧忌昭華跟她肚子裏孩子。他不太敢，也不曉得該何開這個口告訴太子：三殿下四殿下那事，最終其實是八趾麒麟過手的。
那夜以後，太子便不肯再見八趾麒麟。好幾次兩人一同入宮求見，東宮大門深鎖，近侍傳太子口諭，謝客。素小王爺急了，毒是無不愛所下，如果有人能解，肯定不是太醫院那幫畏首畏尾的廢物，而是身邊這個人。後來終有一次讓他們逮到了機會，趁太子熟睡，硬是逼迫宮人違命，偷偷混進去。
阿素滿心期盼著，八趾麒麟把過脈，將太子的手輕輕收回被窩，深深望著太子。
秋水宴九人用作信物的桂花，各自沾著不同的毒。八趾麒麟淡淡開口。而毒引不同，會產生不同果效。若知道毒引是甚麼，毒便不難解。
如果不知道呢？其實用不著八趾麒麟說，阿素心中有數，那就是不如不解，無解。
「七日前，他動身去太倉山找舞劍魂。」阿素說：「若他拿到解藥，你會原諒他麼？」
太子沉默不語，也不曉得有沒有聽進他的話。當阿素以為等不到回應，才聽太子道：他拿不到。解藥從頭到尾都不存在。
太子相當平靜，阿素卻驚得從椅上彈起：你說甚麼？你怎麼知道？
怎麼知道？他就是知道。他跟無不愛彼此不認識，明裏暗裏交手數次，在骨子裏，他感到自己跟無不愛非常相似的稟性。愛憎分明，執拗到底。
「……這只是你的猜測。小八與他相交多年，若無把握－－」
八趾麒麟自比太子更熟悉無不愛，倘若果真如太子所說，那個夜裏，無不愛之所以尚未變成死人，單純只為八趾麒麟下不了殺手。即便在他把太子害到如斯地步後。
阿素沒說完的話戛然而止，就像他們幾個的情誼，幾年來陌上花開邊走邊唱，突然間，戛然而止。
「你是為這緣故……」
太子打斷他：不是。
他扶了扶輪椅，轉個方向，對著素小王爺，說：我沒有立場，去逼他為我或者自己做甚麼。但人心肉做，既然無法兩全，我不再強求也不為難，何必寒他的心又寒我的心。
他確實不怨不恨，甚至不怪八趾麒麟。只是不能跟從前一樣了。
「何況我這暴戾的樣子，也不想讓他看到。」
三月的陽光灑在太子身上，鮮活、明媚、溫暖，將他臉上一抹自嘲淡去不少，清風一吹，就化了。
太子顯然不想糾纏，轉了個話題：「昭華近日可好？」
提起愛妻，心下陰霾一時掃去許多。阿素說都差不多，老覺累，七個多月身子了，走動也不方便。聽說太子妃今天帶著昱兒去瞧她來著？
「是嗎。」想起這個他寶貝著跟在身後長大的妹妹，太子神色不禁寛容許多，笑道：「她從前最愛跑跳了，我還覺得她是個小女孩，沒想，這麼快就當上母妃。成天關在屋裏她一定悶壞，多個人去和她搭搭嘴，也是好事。昱兒年紀小，找人特別盯緊些，別讓他衝撞昭華。」
阿素笑了：瞧太子緊張的，我素王府屈委誰，都不委屈她。一定給你生個白胖外甥。
昭華是他們心中共同的惦記，她身上只有美好、純粹、還有一切一切值得懷緬的過去，帶來短暫而寧靜的安慰。
那一刻他們都不知道，夢魘還沒靠近；或者說，從那夜起，它從未過去。

昭華公主難產的消息飛快傳進東宮，太子二話不說，馬上趕往素王府。
王府瀰漫著不安的氣氛，隔著一條大街都能感受到。裏面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是自己的妻兒，連阿素都失了魂，若非素老王爺坐鎮著，王府上下非得亂套。
太子匆匆忙忙趕到，頭一個見到的卻不是阿素。
近一年不見，在這麼個情況下，突如其來遇上，兩人對望那一眼，眼中各自有難以言喻的複雜。
太子揮手，讓背後推輪椅的近侍退下。
太子往月門內一望：昭華情況如何？
八趾麒麟皺眉：拖得有點久，力氣不繼。
「有危險嗎？」
「不好說。」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走一遭，易不易過，許多事在生產前已經定了。「最多一個時辰，仍生不下來的話－－」
「阿素怎麼說？」
「一定要保大人。」
太子默然，臉上神色有點蒼白零丁。
王府的一角，佛經梵音縷縷不絕，幽遠深長迴盪著，那是阿素在昭華懷上以後，從清心寺重金禮請僧侶到府中庵堂為妻兒頌佛。如今聽著這些喃喃節奏，太子心裏只感到一陣煩厭。將手把扶在手裏，就想去看妹妹。
「如果小妹能熬過這關，」八趾麒麟聲音在背後響起：「便放過六殿下可好？就當為她積德。」
一種荒謬感油然而生，如蔓藤般迅速攀長，幾乎將繃緊的神經摧折。但太子已經不想說甚麼了，他跟這個男人，早已道不同不相為謀。
道不同，不相為謀。太子自己嚥下苦笑，臉上連一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八趾麒麟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道：「你便不怕，卻忍心孽報報在後代身上麼。」
太子聞言，終於停下來。他轉身，靜靜望著八趾麒麟：「我不會有後代了，阿素不知道，你知我知，父皇更是一清二楚。我放過所有人，父皇也不會放過我。」
八趾麒麟黯然，還是說：「你還有一雙兒女，有晃兒在，皇帝未必會妄動。」
「八趾麒麟，」太子叫著生疏多年的稱呼：「你知道不能開枝散葉對天家是何種意味？知道廢太子的下場是甚麼？知道廢太子拉上關係的人，過的甚麼日子？」
八趾麒麟毫不迴避，直對上他的目光：「我收拾三殿下四殿下，因為他們過往確實謀害過你。但六殿下沒有。」
太子微詫。
「過猶不及，你聽。」八趾麒麟閉上眼，清風吹來細微清脆的木魚聲，一下一下敲在世人喧囂紛讓的心頭。「阿素也是不願意，而無奈為之。長此下去，你身邊的人，有幾個能承受。」
兩人互相對望，誰都沒開口。到底是太子先挪開目光。八趾麒麟心中低歎，上前推著太子往月門裏走。

昭華公主最終熬了過去，但她的短命的孩子沒有。
就在生產後一個時辰，公主尚在昏厥之中，孩子便斷了呼吸，甚至沒來得及睜眼看一看這世界。
當時知道這事的人極少，並且因發生另一件事，令真相在往後多年一直被完美地掩蓋住。
同夜，在那個時辰中，有人將一個沉甸甸的遮著蓋的籃子留在素王府大門，並有留書，指名送給八趾麒麟。
八趾麒麟揮退下人，在燭火下翻信，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信上只寫著一行字：我如今將命也還你了。
剛出生幾天的男嬰被裹在襁褓中，放在籃裏，粉白粉白的小臉肉嘟嘟，正睡得半死。太子眸光伴隨著躍動的燭火，忽明忽暗，蒙昧不定。
八趾麒麟臉上如寒潭沉靜。像她那個級別的刺客，都是小時候精挑細揀的苗子，不循正當路子培養，絕少能活過十九歲。這輩子，這孩子注定再沒有機會見他親生母親一面。
他看向孩子的父親。
在一段也許不太漫長，但極兇險的沉默後，太子提起竹籃，一步一步，往昭華屋裏走。
以至於後來有很多事情，諸般命運，都從他每一步之中，劃下了軌跡。

乾德十五年五月，昭華公主為素小王爺誔下頭胎，是個身板結實的白胖男孩兒，闔府喜慶。
十六年，無不愛第五次上門殺八趾麒麟不遂，附在八趾麒麟耳邊說了幾句話後，自刎而亡。
同年，皇帝病重，傳位於太子。
景和二年，深為皇上倚傍的素王爺國事愈加繁重，而王妃在早年生產時落了病根子，身體愈發虛弱，無力照顧日漸長大的孩子。夫妻倆打算多時，最後決定將三歲的孩子託付給八趾麒麟教養。
四年，八趾麒麟下山，回來時候給小世子抱來個小師弟。
七年，素王妃昭華公主薨。
十四年，素王爺薨，世子襲爵，皇帝撫今追昔，沉痛萬分，對故人之子聖寵不減，特賜封號琉璃。
十八年，皇帝受奇毒折磨了近半輩子，終告駕崩，年四十四。
同年，八趾麒麟下世，年五十，無疾而終。
八趾麒麟兩個徒兒，跪在師尊墳前燒了一晚上紙錢。第二天晨光破曉，兩個人接著共謀天下，接著彼此抄刀子往對方身上捅。
故事仍在繼續，那時候，沒有人知道這次的結局，是悲是喜。

頂端

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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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122樓發表於: 2015-11-21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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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素還真坐在御書房，跟前左右兩撥朝中棟樑在爭論今年各省稅收安排，熱火朝天，少說也差不多有一個時辰了，絲毫沒有打住的意思。
素還真稍微挪動，換了個角度，就看見莫召奴光明正大地偷偷摸摸開起小差，歪在不起眼角落的椅上，向著御花園聚精會神地發呆。
素還真於是輕咳一聲。前一刻還喧鬧如巿集的御書房，一時便安靜下來。
「幾位愛卿說得都有道理，去年秋租出的漏子，無論如何今年必需杜絕。目前來看，幾個法子各有利弊，你們且讓朕再想想，今日先到此為止，都回去休息吧。」
在一遍「陛下英明」頌讚聲中，大伙都有點筋疲力竭地退下了。莫召奴的步履特別慢，閑庭信步才剛出御書房花園，就被小內侍叫喚住，恭恭敬敬引往天元閣去。
天元閣跟御書房隔著一道宮門兩個院落，莫召奴進屋，毫不意外瞧見皇帝悠哉游哉靠在榻上，邊上有屈世途屈大總管忙著煮茶。
素還真笑笑：四弟快來。
莫召奴和顏悅色：皇帝，三哥，你若真體恤我，下次能不能直接准我告病不來？臣大把大把公務纏身，實在分身不暇領教諸位大人舌劍唇槍的風采。
素還真更慈眉善目：委屈四弟耳朵遭罪，但四弟好歹也是領中書門下章的，也只好委屈些了。
莫召奴哀歎一聲，屈世途聽見，苦著一張臉：莫大人高官厚祿呢，為君分憂尚且歎氣；老人家這跑腿打雜，還得沖茶遞水，是不是該撞牆去了。
莫召奴嫌棄死了，屈大跑腿打雜多年，打出了別人十輩子望塵莫及的水平。他敢擔保這皇宮之中，屈世途一句話說出口，比皇帝還管用─皇帝的話，出不出口都不是旁人能胡亂揣度，錯了要闖大禍；屈大總管的話，卻是自個兒將皇帝心思揣摩透了才指點你，但凡有腦子的都曉得誰的話更有價值。
素還真哎一聲，攤手：我都不知道好友怨氣這麼重。來來來，今日你上座，我動手服侍你便是。
「別別別。」屈世途當機立斷阻止皇帝靠近：「我趕緊泡茶，你有話趕緊說，說完好讓人家莫召奴趕緊回府休息。」
素還真笑：「好友，偷得浮生半日閒啊……」
窗外的陽光灑在他束起的蓮冠上，順著白髮一路披落半個身子，畫面懶閒而寧謐。
莫召奴不動聲色打量著，歲月在他眼角眉梢刻下的痕跡，卻無阻他的風華正茂。但那人眼中光芒內斂，一絲倦意被收拾成淺淺淡淡的笑意，掩飾得很好，只有曾經同他一路走來的人才能察覺得了。
明聖五年，素還真坐穩了帝位。擾攘苦境多年的邊患，在兩國皇帝打下史無前例的良好關係後得以解決。素還真脅巨大民望，收攏安撫了紫耀一朝各種勢力，與民生息。
風和景明，江山昇平，一片大好之下，卻是靜水流深。各種蠢蠢欲動的苗頭，莫不暗示朝中有一股勢力，與皇帝的心意愈是貌合神離。
素還真拂著茶沫子：秋租的事，四弟怎麼看？
莫召奴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他們再爭論也爭論不出個結果。」莫召奴有些諷刺地笑：「說到底，他們的利益可能分贓不勻，立場卻一致。」
素還真歎氣：「素某也不想聽他們扯嘴皮子。在查到消息前，且再拖幾天。」
兩個人對望一眼，消息查不查得出來，其實心裏都沒甚麼譜。
屈世途見他倆稍微消停了，給莫召奴遞過一盞茶，轉頭又來唸嘮素還真：橫豎是拖，你能不能抽空把幾天前給你的名單看看？還幾天中秋了，瓊華宴還辦不辦？續緣的事你還操不操心？
到底八卦是人的天性，莫召奴瞌睡打了半天，就數這下子最精神了。他小口小口裝模作樣喝茶，邊看熱鬧似的看素還真跟屈世途。
屈世途步步進逼，素還真泰山不動：這事素某管甚麼用？該操的心你老人家不都給操完了？京城上下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你看中誰給續緣做媳婦，就都請過來，讓孩子自個兒去交朋友吧。
屈世途簡直無語，心底有咆哮的衝動，沒忍住提高了聲線：「有你這樣做爹親的？難為續緣懂事，這些年完全沒鬧過。他今年都十五了，身邊連個人都沒有。要是─」話音一頓，屈世途詭異地沉寂了一下，好像意識到有甚麼不能啟齒的話，又嚥回肚裏。「……要是有人用此做文章就不好了。」
素還真的笑意很鋒利：「誰敢用續緣做文章，大可以試試。」
屋裏驀地靜謐，有種說不出的壓抑，短暫得幾乎一瞬即逝，旋即又被素還真溫和的語調沖淡。「孩子大了，也懂事了，我們可以把自以為最好的選擇放他眼前，但不能替他選擇。」
這話也真是一套套的，莫召奴接著喝茶，屈世途接著懊惱，都沒出聲。
素還真不在意，起身，說，素某尚有些奏摺要處理，你們悠著點，我就不送了。
莫召奴望著皇帝離開的背影，呷了口茶，問：「你說他這些年……？」
屈世途心領神會，鬱悶道：「一個兩個都這樣，我盯著小的忙不過來，他自己折騰去吧。」

素還真拖著不算輕快的腳步，在廊下慢走。這皇宮，假山假水堆得細緻巧究，五顏六色的花一個個季節輪流地綻放，熱鬧得很。
熱鬧得很啊……素還真突然止住腳步，嚇得追隨的近侍幾乎鼻尖頂貼著背撞上去。他不理會身後誠惶誠恐的一片，抬眸望天。夏日午後天色晴好，萬里無雲。
他心裏，就莫明奇妙惦記起方才屈世途話到嘴邊又吞回肚子裏去的，那句未完的說話。
─要是葉小釵在。
六個字，屈世途說了兩個，素還真愣是聽明白了。
要是小釵在，他對續緣的事肯定上心，卻不比屈世途那般精打細算，大概比自己還能淡定些吧。
周遭無一人敢喘一口重氣。瞧皇帝臉上沉靜如水，眼底明明倒映著那樣廣袤無垠的天空，卻無半分喜悅從容，恐怕正在為哪件朝事煩惱著。
良久，素還真漸漸低了眼，接著一步步走回天濤殿。

深夜，天濤殿。
素還真在長案前挑燈讀宗卷，思考到深處，又涼了第四杯今年春後進貢的好茶。
皇帝處理政務，生人勿近─尤其屈大總管近日為瓊華宴忙進忙出忙上忙下，把皇帝完全晾在一旁，沒空給搭把下手。
素還真的思路正在行雲流水與舉步為艱之間變來換去，忽聽外面有動靜。喧鬧聲離得頗遠，腳步紛沓，兵器撞擊的金玉聲，還有此起彼伏的吆喝，素還真是練武之人，早在侍衞慌慌張張衝進來前，就一點不漏收入耳中。
天濤殿外火光彤彤，滿目望去都是擐甲執兵的大內禁軍。為首前來回稟聖駕的是風隨行手下副都統，說的是發現有人夜闖禁宮，擬為兩名刺客，不知為何自個兒在正德閣那邊打起來。風隨行大人已經領人過去了，為免對方施聲東擊西之計，請素還真在天濤殿閉門不出，提高警愓。
素還真嗯了一聲。「這樣吧，為防聲東擊西，你們留這裏守著，我去瞧瞧刺客長甚麼模樣。」
說罷便在副都統快要瘋的目光中足尖一點，踩著八卦迷蹤步揚長而去。

正德閣此刻熱鬧非凡，禁衞軍來了上百人，過百支火箭拉了滿弓，對準飛簷上正交手的二人，把這丁點兒大的院子照得亮如白晝。
托這福，皇帝離得大老遠，經已分辨清楚屋簷上兩位何方神聖，把大致情況亦猜中個八九不離十。
風統領抬頭望了半天，那麼多對眼睛瞅著盯著，他正猶豫該如何處理兩尊大佛，身後忽地一陣小騷動，卻是素還真大駕光臨。
得救了！風隨行是十分端正的人，此刻卻有種如蒙大赦之感。這不是他鎮不鎮得住場子的問題，實在是鎮不鎮住，都棘手。便在皇帝眼色授意下，他下令所有火弓手都撤箭。
素還真朝屋簷上喊：師弟─
四周燈火通明，這麼大個素還真毫不避忌地閃移著，瞎子都能看見。談無慾不戀戰，早就不想跟對面這個人胡搞蠻纏。偏對方鬧著好玩似的，臉皮厚得同城牆拐角一般，武功還出奇地高，談無慾對付著，都快打沒脾氣了。這時候皇帝出現，完全不懂低調為何物，一下就叫破了身分，談無慾懊惱之下，披雲摘星上手，袖子一甩，幾枚快得看不清楚是甚麼的暗器直竄對方面門，趁這空隙，談無慾旋身躍下簷頂，不偏不倚落在素還真身前一丈。
「好久不見，師弟。」
「久麼？八個月吧。」
「又十一天。」素還真眉目淡淡笑開。
素還真的話音這會兒倒是小，只有站得近的風隨行和談無慾能聽見。談無慾神色如常，但長眉入鬢，鳳眼流波，神采活現，素還真看得十分舒心。
「師弟跟我來。」

已是夜半三更，天濤殿皇帝卻是招呼起客人來。
皇帝的待客之道，花開兩朵，各表一支：先吩咐御廚房做上幾道精細小菜，餵飽奔波半夜肚子咕滴作響的劍子仙跡；自己卻領著師弟關起門來敘舊品茶。
談無慾其實也是奔波半晚，往日也是這般乘著夜色偷溜進宮，今夜卻與同為偷溜進宮的劍子撞個正著，都沒看清臉，都以為對方是偷雞摸狗鬼祟之徒，先動手再算。打著打著，談無慾是認出人來了，估摸對方也能猜出自己身分，反倒愈打愈來勁。
「這麼晚了，摸黑在你頭頂飛來飛去的人不少。明聖一朝的大官都歡喜不經傳召自出自入？」
素還真估計談無慾是被自己大庭廣眾那聲「師弟」給惹毛了，有點不爽，便老實得很。「哪裏能呢，劍子人情大，路子廣，素某託他走了一趟南都，查點兒事。是秘密行事，不好弄得人盡皆知罷了。」
剛剛已經弄得人盡皆知了好嗎？劍子仙跡臉皮一丈厚，這位更反樸歸真，簡直是不要臉。
素還真不要臉不是新鮮事兒，已經不能震驚到他。談無慾閒淡地盯著素還真看，素還真容飾一絲不苟，蓮冠戴得妥貼，腰間環珮璆然，顯然方才尚未睡下。就像每次他這個時辰過來，夜色如墨，天濤殿一燈如豆。
「南都……」談無慾喃喃道：「是秋租？」
素還真笑：師弟挺留意國事麼。
談無慾似乎想起甚麼：「去年秋租，南邊幾個省分過了年才陸續交上，也不算件小事……道聽途說吧。」
素還真歎道：師弟如今可逍遙自在，素某羨慕得緊。這些日子又上哪去遊山玩水了，有沒有給我捎些好玩的回來？
談無慾十分耿直：沒有。
「去北隅逛了幾個月。續緣生辰快到，上回答應給他過，便就順便去尋些小禮物。」
素還真不動聲色，心裏卻樂出花來，父子連心，兒子真是孝順極了。「甚麼東西？」
談無慾自衣袖間掏出來個紅木盒子，遞給素還真。素還真打開一看，也有些啞然失笑：「你真是……孩子可不高興壞了。」
只見木盒裏是一束掌心大的凝晶花，只生長在北隅極北的崇山雪嶺凝雲峰上，傳說百年一開，花開時色澤如冰雪，埋在雪裏，便只有蕊心閃著點點銀光，最能在月光映照下被發現。
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寶貝，素還真想著摸黑在大雪紛揚冰封千里的山上蹲點的談無慾，心裏微微觸動。「這麼好的藥引子，都能練出多少好東西來。百年花期將至，北辰豈不派人守得嚴嚴密密，師弟是怎麼偷龍轉鳳的？」
談無慾嘴角一勾：是秘密。
那樣子，便有點像惡作劇得逞了洋洋得意的模樣。這輩子，素還真沒想到還他二人還能有如此毫無芥蒂相對著的光景，能逗他師弟開口，哄他師弟笑一笑，都是再好不過的時光。

第二天，當談無慾正在東宮跟續緣說著話的時候，被素還真請到了天濤殿裏去。
皇帝是剛下朝，把身上繁瑣細碎的東西隨手扒了，神清氣爽的，就見師弟跟兒子結伴著進門，心情大好。
幾個人圍著飯桌坐，屈世途百忙之中還到小廚房賣弄幾手，炒了兩道香噴噴的小菜，把劍子饞口水都快流下來。
劍子的身世隱隱有些曲折，但也是個正兒八經的高門紈絝，他倒成天把自己拾掇成一副流氓樣，還是寒酸的，到處蹭吃喝，都不肯回家，也是一朵奇葩。
上桌的幾個人裏，就數屈世途是前輩，年紀資歷放在那裏，他用一種憐憫又嫌棄的眼光看著劍子如餓狼撲食，沒有人有異議。其餘的人，談無慾負責給素續緣佈菜；素還真負責給談無慾佈菜，素續緣負責給爹親和師叔還有屈伯伯佈菜，分工合作，非常和諧。
劍子吃飽喝足，坐不住了，表示要出宮散步。素還真解下腰間一小袋子扔給他，劍子上手盤了盤，挺墜手的，很滿意。
「裏面還有個出入禁宮的腰牌，好友拿著，別老在屋頂飛來飛去給隨行添亂，他快被你們搞瘋了。」
談無慾低頭吃飯。
素續緣低頭吃飯。
屈世途不敢苟同地搖頭：原來你也知道風隨行快瘋了。
素還真亂七雜八的江湖朋友多，住琉璃王府那會兒，地兒不太大就算了。換皇宮這邊，東到西南到北都能賽馬，時不時跳出來一個，一會兒東竄一會兒西溜，能不折騰人嗎。
屈世途曾經勸過風隨行，不用太苦惱，一座偌大皇宮，刺客要下手的目標滿打滿算就兩個人：一個沒有後宮打著光棍的皇帝；一個至今未立太子妃的東宮。
屈世途拉著風隨行的手，苦口婆心：素還真你擔心嗎？你擔心素還真不如擔心刺客。所以麼，只需將東宮圍成鐵桶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風隨行是個正直人，比如屈世途這種「這是皇帝請隨便弒君」的言論，他目瞪口呆了三秒，決定徹底忘記，接著埋頭苦思禁衞軍的巡邏佈防路線去。
就在屈世途回憶往事的時候，劍子鞋底抹油跑了，續緣下午功課沒完，亦告辭回東宮去。屈總管一看自己成了多餘的第三人，趕緊德高望重地起身，表示要去幹活了。
素還真笑道：難得師弟在，好友忙完了晚上還過來吧。
素還真眼珠子沒動半下，屈世途卻看出了一百零八種意思：忙完滾遠點喔別過來。
臨離去前屈世途對談無慾說：談無慾你多留幾天，瓊華宴那日都幫著留意，給續緣挑個好的。
談無慾好笑，屈世途這是父兼母職久了，恨抱孫子的心情全寫臉上。
「我覺得啊，」談無慾若有所思：「給孩子挑，倒不如你自己挑個吧。」
素還真正漱口，聞言差點沒嗆著。「師弟……」
談無慾認真道：「這事你們有問過續緣意思沒？他透過口風嗎？」
素還真一臉「你懂的」表情：「這事需要問他意思嗎？他還需要透口風？」
談無慾默然半晌後，露出半戲謔半挖苦的笑意：「子不類父，兒子比老子要出息點兒，心裏裝著人，恐怕是誰都看不上。」
素還真唯有苦笑，都有些哀求了：「無慾……」
談無慾不理他：「那你打算怎麼辦？當真自己挑一個？」
「不怎麼辦。」素還真都無奈了：「孩子還小，不急，等幾年再看吧。」
談無慾挑眉：「再等幾年，屈世途答應？上樑不正下樑歪，他都操碎心了。」
…………
…………
師弟是最大的師弟是最大的師弟是最大的，素還真膝蓋中箭無數，跟吞了一碗蒼蠅似的。他當機立斷，決定不再呆坐著給窮追猛打。
「今日天朗氣清，師弟賞個臉，陪素某去散散步消食可好？」

皇帝帶著師弟，沒讓人跟上，兩個人就沿著廊下往御花園走。
談無慾一年難得來皇宮幾回，每回又難得逗留幾天，更不好到處走動，見過他的宮人不多。但宮中流言蜚語素來跟春筍一般，雨一灑長一撥，饒是風統領對昨晚之事下了嚴厲的封口令，素還真那聲震聾發聵的「師弟」，那真是相當的震聾發聵，震得每個人的心如蟲子爬抓癢得很。
前面迎來第五波路過辦差的宮人，看見素談二人，低頭哈腰往一邊讓去了，又自以為掩飾得非常隱密，偷偷抬眼拿好奇目光瞧一瞧傳說中正邪莫辨的月才子，竟究是何等風采。
─也就難怪談無慾隔了一晚上，看見素還真仍舊來氣，忍不住盡情擠兌他。談無慾拿別的事擠兌他，素還真不癢不痛，要擱幾年前了，這事談無慾忌諱著，連提都不會提。偏偏今日是談無慾用這事壓他，就捏中軟肋，可謂風水輪流轉。
幸好師弟好像差不多解氣，或許好天氣確實令人心曠神怡，直到兩人走到塘邊亭子，談無慾都沒再刁難他。
也是睡蓮盛開的季末。塘面綠的綠，紅的紅，白的白，偶有蜻蜓亂飛，在水間一點一墜。
這池花，看久了就覺得眼熟，談無慾記得，那是明聖改元初年，素還真請他從半斗坪移植過來的花種。半斗坪上蓮花品種多不勝數，素還真讓他挑，他捨了師尊跟素還真當年搜羅培養的珍稀名種，只捧回來了後山野生最常見的品種。
好養活。談無慾如此說。
素還真心裏感慨，師弟果然與他心有靈犀。素還真接過那袋蓮子，輕聲說：睹物思人。
「幾年過去了，你看這開得可好看？」卻又不待談無慾回答，逕自道：「是比不上後山那些，到底半斗坪是寶地，日月精華供養著。」
「大抵野生的自在些，關起來嬌養的，味道不同罷了。」
素還真望著眼前：我想過，我百年之後，讓續緣把這些都挪回半斗坪去。
談無慾橫他一眼，沒好氣道：吃撐了麼？作甚麼孽。
素還真低笑。
初秋的風從四方八面吹起，帶有乾爽的涼意。
「拿著。」
一個小錦囊隨話音被拋上半空中，素還真立馬反應，東西穩穩妥妥落在手上。
素還真解開繫袋口的索帶，將幾顆蓮子倒在掌心。
「這是……」
「昨晚不是跟我要小玩意麼。」談無慾漂亮的鳳眼微勾著笑意，眼底明亮沉靜：「橫豎順道，路過看見就給你捎些，能不能養活就看你了。」
天色好，風景好，眼前人無比地好，那一刻，素還真鐵石心腸一軟，只感覺時光正好。
「必需能養活。」
素還真望著他師弟，淺笑：睹物思人麼。

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紛攘多時，便到了瓊華宴當日。
差不多開宴前，素還真尚在處理政務。屈世途打發來找他的人到御書房時，他手裏正翻著一冊灑金紅綢面的禮單，神色微妙。
素續緣過生日，四方八面的禮都不會少。太子一年年大了，別人給送的禮亦一年比一年有學問。他今年沒怎麼過問，打算讓孩子自個學著。但有幾份禮不同，必需要過問：比如異度送來的、比如玄宗送來的、比如儒門天下送來的，又比如他手裏這一份由萬聖巖送來的。
萬聖巖不比儒門富得流油，也不似玄宗天天愁著掀不開鍋。萬聖巖送的禮年年清聖莊嚴，不外佛像和手抄經卷這些。
今年卻多了一樣特別的。
素還真問禮部侍郎：這份禮單，屈世途可看了？
皇帝的問很古怪，皇帝的心思你別猜。侍郎趕緊低頭回話：還沒有。
素還真拈起朱筆，在禮單上大筆一揮。「回去再抄份新的，把刪掉那東西取來，朕親自給太子送去─記住別讓屈總管知道了。」
侍郎捧著禮單唯唯諾諾退下後，屈總管打發來的小內侍抖著腿肚子，戰戰驚驚從門邊滾進去見駕。
小內侍眼睛盯著地磚，沒來得及開口，肩上一沉，皇帝拍了拍他：走吧，省得被你屈大人囉唆死。
小內侍心裏還忐忑著自己偷聽了一個「不能讓屈總管知道」的秘密呢，這下可都被皇帝拍懵了，腦海一片空白跟著皇帝屁股後面走。
天上的月亮圓又圓。皇帝走起路來很拉風，心裏卻憋屈得快泛酸。
萬聖巖佛劍大師送來自己貼身修行用了多年的一串佛珠……佛劍大師你真不是在坑素某跟素某兒子嗎？讓屈世途知道了，是會先帶刀殺上萬聖巖還是先帶刀殺上天濤殿還是先帶刀自裁？
真是，為人父母甚艱難。

瓊華宴不早不晚，就定在八月十五，名為邀請朝中大臣及其眷屬到宮中伴駕賞月，共度佳節，實際上是為東宮選妃，這點用心簡直眾人皆知。
中秋後沒幾天，太子就要過十五生辰了，眾所周知皇帝後宮空虛，太子佔嫡佔長又是獨苗，在各位名門淑女以及名門淑女的爹娘眼中，跟一塊肥肉無異；更別提這塊肥肉長得鮮嫩乖巧，看著比起他那跟千年老狐狸一樣的爹爹好拿捏多了。
經過數年朝上朝下的角力，大家雖然嘴裏仍不放棄按時定候奏請皇帝開後宮，但都一致默認，素還真是指望不上的。想過一把當外戚的威風八面的癮，所有希望便落在東宮身上。
於是籌辦的─即屈大總管─興高采烈，參加的磨拳擦掌。卻因為屈伯伯體貼素續緣年紀小臉皮薄，怕太上趕著會壞事，賞月這個名目到底操辦得認真周到；而赴宴的各路人馬，從這分貼心中揣摩上意半天，各自領會，便在明目張膽之中略帶些羞澀矜持，到底沒敢太輕狂。
素還真坐在首席，有些漫不經心地看滿園子熱鬧地觥籌交錯，也許是喝高了，遠遠看去，多少像醺醺然。皇帝負責開宴，舉過杯，七彩雲天園張燈作樂，奏樂起舞，就該他功成身退─你這麼尊大佛鎮著，孩子們只敢規規矩矩矩的，還有甚麼意思呢。不幸這時辰屈世途有十萬八千件事分身不暇，他素還真排第十萬八千零一件，沒排得上號被搭理，也就沒人敢給他提個醒。
於是皇帝一杯接一杯飲，佇在這裏不肯走，周遭的人看看皇帝，皇帝淺斟低酌，不著急；看看太子，太子低頭夾菜，不著急。
大家都着急了。
在眾人敢惱不敢言的目光中，素還真悄悄向他兒子說話：「爹親不能坐太久，回頭你屈怕怕砍死我。」
素續緣用很乖巧鎮靜的眼神望他爹。
素還真起身下席，臨離去前給他兒子一個鼓勵的笑容：爹親跟你這般年紀時，成天想偷跑下山玩兒。別想太多，多認識人，結交朋友，不是甚麼壞事。

下席以後，素還真沒有回天濤殿。他腳步有些輕浮，七彎八拐的在雲天園尋了處清靜內堂，扶著椅靠慢慢坐下來，又把跟著的打發下去要醒酒湯。
內堂沒有點燈，窗外有明亮月色投進來，亦勉強能視物。素還真此時目光環顧，才留意內堂原來擺了佛龕，右邊一尊觀世音菩薩、左邊一尊大勢至菩薩，阿彌陀佛居中，因為是十五，已經供奉過了。
他不由想起這坐皇宮歷年來各任主人中，六禍蒼龍頭一個不尊佛禮道，一心向武；景和帝殘障在身，也未聽說過他求佛問道，但對兩家都頗為禮遇。至於自己麼……
正思忖間，門邊上一陣輕淺腳步聲，一個盛妝女子提了裙裾跨過門檻，因著燈火不明，女子做起動作來似乎格外小心。
雖然四周一片昏暗蒙昧，素還真從女子的走路姿態看來，也輕易瞧出，她有點不勝酒力了。果不期然，女子歪歪斜斜走了幾步，碰著椅子就一下子栽倒上面，又有些不舒適似的挪了挪身子，接著揉眼睛。
女子連串動作如入無人之境，從頭到尾壓根看沒看他一眼。素還真好笑，忽道：姑娘是誰家小姐？怎地沒人跟著你？
墨黑的屋裏，突然有把陌生男聲響起，女子居然沒被嚇得花容失色。她不揉眼睛了，抬起頭，雙頰酡紅，秀眉顰起：你誰？沒看見屋子有人？進門怎麼不敲門？
這小姑娘語氣也是忒嬌憨，看年紀約莫十三四，小身板撐起那一襲桃紅柳綠的華美宮裝，都有點弱不勝衣的柔美。素還真笑道：姑娘說的是，是素某唐突，這就走了。
語罷起身就走。
「站住！」女子不依不饒的：「你衝撞了本小姐，這麼輕易就想跑路？」
「那姑娘想怎麼樣？」
眼見自己祭出威勢，把來人一嗓子給喊住，小姑娘有點得瑟：「你先報上名來。」
素還真「喔」了一聲：「在下素還真。」
女子眨眨眼睛，一時有些癡迷懵懂的喃喃自語，半晌咯咯笑起：「開甚麼玩笑，當本小姐傻子呢，素還真不是當今聖上嗎？在皇宮亂跑都能撿著個皇帝……」她瞇了眯眼睛，目光帶著狐疑：「不過……你長得倒有些像方才席上那只知道吃菜的傻小子……」
好像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女子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一步步朝素還真走去。素還真腳下跟生了釘子一樣，凝然不動，眼瞅著這身量只到自己肩頭高的小姑娘步履不穩向自己靠近，直到兩人間距離咫尺，少女柔軟輕盈的身體幾乎全貼上來。她伸手去碰素還真的臉，抬起手時衣袖稍退，露出一截雪白粉嫩的細腕，隱約飄著清淡香氣。
就在女子指尖快勾上素還真頸後一瞬，突然冷光乍現，同時空氣中有甚麼東西猛地破風而過，只聽叮噹一聲，伴著女子低呼；下一秒素還真出手如風，幾下動作乾淨俐落得不可思異，一下反掌將女子隔空推回座上。
肩上受了掌，背後又狠狠拱上黃花梨木椅，女子只覺半邊身子都麻痺了，幾乎咯出血來。想要掙動，冷不防咽喉一涼，素還真不知何時奪過她方才暗算失手所用銀針，正拈住針尖抵住她喉頭。
情知大勢已去，女子咬牙切齒盯著素還真，憤恨快溢出眼眶。
這種眼神素還真並不陌生。「演得太過了，方才開宴，你就一直盯著朕，你是甚麼人─別亂動，你自己知道自己的銀針上沾的甚麼玩意兒。」
女子倔強地冷哼，默然不語。
素還真聲線柔和，目光卻不是那麼溫煦：「光意氣用事，永遠辦不成事。你說，或者朕查，對朕結果都一樣。對你和你家人許會有點不同。」
女子胸前起伏不定，沉吟再三，不情不願咬牙道：「……我是都察院關大人姪女。」
素還真輕笑：「你明知道朕不是問這個。」別提他與關大人算是舊日無仇近日無怨，就算仇深似海，朝中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也不可能派一個毫無成功指望的幼女前來行刺。
女子此刻倒是漸漸鎮靜下來。她今日行事，雖非事前謀劃周全，也決計不是一時興之所至，是存了這分心很久。她自知九死一生，雖豁出命去，到底連累他人，心裏相當愧疚。既已塵埃落定，亦無所謂隱瞞與否了。她直視素還真，目光堅定：「先父玉公諱名世香，是前曲江府太守。」
雖然這些年素還真與之打過交道的官員不計其數，玉世香當年人微位卑，但因著曲江河工案差不多是他跟寂寞侯鬥法佈局的始端，玉世香又是此案關鍵，又怎會輕易忘記。
素還真記得，玉世香當時有個閨女，約莫八九歲年紀來著……有點意思。他收起架住女子的銀針：「難怪。」
撒了牽制，女子仍僵著不動，只有微顫不止的雙肩泄露了她的情緒：「當年一案，先父固然罪責難逃，歸根究底，也只是個不得不奉命行事之人。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那些欺上瞞下魚肉百姓的京中權臣地方大員……還有明明心裏一清二楚，卻為了想當皇帝，拿我爹爹姓命當踏腳石的你。」
素還真搖頭道：「你年紀小小，膽魄跟想法都不小，比起許多大男人都要出色。」
這話乍一聽是贊許，裏頭一絲輕漫漠然的語氣，卻輕易挑動女子怒意。她按捺不住尖聲質問：「難道我想錯了嗎？你敢說你不是想當皇帝？」
素還真看她半晌，似笑非笑，低聲道：我好像從來沒說過不想。
他的聲音十分低，幾不可聞。女子聽一字落一字，都懷疑自己聽錯，未及思索，便又聽素還真問：「你想要素某死嗎？」
這話卻清楚得有如雷鳴。女子想也不想：「廢話！」
「所以你兵行險著，冒險行刺，不過失敗了。素某想當皇帝，所以兵行險著，結果當上了。」素還真語調跟陳述「太陽從東方升起西邊落下」一樣平淡無奇，並不狂妄傲慢，威勢和氣度卻令人不由自主屏息。
「聽著，你的父親玉世香，確實罪責難逃，為了雷家村上下數百人命，也算是罪有應得。但是你，依素某看來尚罪不至死。所以現在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朕讓禁衞軍來抓刺客；二，你酒醒後，自個兒走出這道門，今夜所有事都是一場夢，你徹底忘了，素某也不會記得。」
便是鐵血大漢，抱著必死之心玩命，死過翻生都得心有餘悸。何況她只是個花樣年華的小姑娘，貼著脖子那張刀口一時抽去了，求生本能驅使，便萬不會再有輕生之意。女子自知一鼓作氣，再而衰，今日無論如何已失去與皇帝對峙抗衡的勇氣。
她臉如白蠟，艱難地問：「……為甚麼？」
素還真歎道：「人年輕時候，誰沒天真地犯過幾個錯。」

小姑娘失魂落魄離去後，素還真驀地轉身，朝內堂昏暗角落輕喚一聲：師弟。
只見佛龕後一處被投下濃重陰影的地兒，一身玄衣罩靛藍絳紗長袍的談無慾悠閒地轉出來，目光帶點戲謔：好久沒見過你如此粗暴直接地嘔心人了。
「是麼。」素還真一如所料地恬不知恥：「素某以為師弟修為日增，不該被這麼粗暴直接地嘔心到，真不好意思了。」
談無慾看向姑娘被忽悠走的方向，目光說不清是同情是憐憫還是別的：你這麼說，她不見得能放下。
「她身邊有的是攛掇的人，素某不這麼說，她也放不下，那些人更不容許她放下。」
談無慾望著素還真，這時候的素還真，眼角眉梢輕描淡寫的，卻都是真心實意。方才那些假裝的體貼，令人側目的威嚴，通通煙消雲散，彷若從不存在。
談無慾說：「那你還放她？」
「你不知道我為甚麼要放她麼？」
「在下一介放浪山水之人，朝中那些腌臢之事，與我何幹？憑甚麼我得知道？」
素還真嘴角一挑：「師弟猜？猜中給你個彩頭。」
「無聊。」談無慾板臉斥責。片刻後，在素還真期待的神色中別開眼：「相系人馬，有死硬一派的固然視你如眼中釘，但即使與儒門天下合作，也必定各懷鬼胎。無論如何，眼下不是對付他們的好時機。」
所謂相系人馬，乃指當年寂寞侯親手揀選提拔，安插朝野的各大小官員。素還真自登基以來，為安定人心，除去初時必要的打壓，幾年來除除圖之，對其分化籠絡，總算將威脅消弭於無形。
「師弟所言不差，相系那些人，留著他們作天作地也不算事，卻暫時不能動。再說儒門出手，怎可能那麼寒酸。素某不怕他們連成一氣互相勾搭，但此事背後，應該有人在搞渾水，有人被釜底抽薪了猶不自知。」素還真一頓，突然間話鋒一變：「先不說這些。師弟不喜歡瓊華宴麼？跑來這涼颼颼黑陰陰的所在，讓素某一頓好找。」
素還真純粹沒話找話，喜不喜歡，他都不能光明正大上席。更何況他還真不怎麼喜歡。「我看你倒挺喜歡。」談無慾目無表情：「來個長得俊俏些的姑娘投懷送抱，就差點飛升成風流鬼了。」
素還真被他師弟一而再而三踩的沒脾氣了，好笑道：「那你方才怎不乾脆讓素某變風流鬼了？」
談無慾臉色不變，語調平平：「你不要臉面，你兒子要。」
為太子選妃的瓊華宴上，皇帝被某家小姐勾得神魂顛倒，苟且之際命送黃泉！？這種戲文話本中的情節，要真發生，這還得了？
談無慾一本正經極了，素還真把他師弟望了又望：「話說師弟，這些天你就沒消停過，老拿這種不搭調的事挖苦我。」不要臉的素還真緩緩笑了起來：「素某是不是能推想，你有一點點在意？再有一點點吃醋？」
明明處身黑暗，窗外月光不過堪堪擦過兩人衣袍灑落地階，素還真那雙深沉闐黑的眸裏卻星光亂閃。
談無慾輕歎似的，眼簾淺淺垂下，唇邊一抹不易細察的笑意：我怎麼覺得你愈活愈幼稚呢，師兄……
如果說那抹笑意是暗示，這聲「師兄」簡直是點燃火藥庫的最後星火。素還真逼不及待得帶點粗暴，上前一步將談無慾壓在牆壁，卻又十分溫柔吻上他的耳垂，沿臉頰一直親到嘴唇，含住唇瓣輕吮，繼而試探著唇舌纏綿。
然後素還真驚喜地發現，談無慾在回應他。很微弱地，回應他。
有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在那一刻從心頭氾濫。素還真扶著談無慾後腦勺，加深了這個纏吻，卻像是對待世上極珍稀的寶貝，慾望退去，唯有滿溢的珍惜與傾訴。
直到兩人粗喘著氣分開，談無慾久久注視素還真，眸裏流過意義不明的笑：「續緣還在外面……你要為老不尊嗎？」
素還真但笑不語，雙臂往談無慾腰後一圈，下巴擱在他肩頭上，把人摟得密密合合。
「明日，」素還真的聲音誠懇，但有點荒涼而渺遠：「能陪我去個地方不？」
素還真的胸口貼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地起伏著。
談無慾靜靜闔上眼：「嗯。」

報恩寺位於京城西郊三十里外鏡湖山山麓，約莫建於四百多年前，至今已歷三個朝代。到了本朝，乾德帝崇佛，與住持方丈私交甚篤，下令重新修繕，令這座深山古剎重現一番莊嚴肅穆氣象，往後更由大內每年添香油，一時儼然半個皇家寺院。
素還真微服攜談無慾前來，事前顯然已知會過寺裏。兩人下了馬車，到正殿先上三柱清香，素還真便接過住持手裏備下的拜祭之物，與談無慾一同往寺後走去。
報恩寺本來地遠人稀，少了善男信女紛擾，鼎盛香火；卻有暮鼓晨鐘，寂靜清寧。兩人走過一段石梯，拾級而上，不多時便到頂，那裏有一泓清泉，陽光底下微波蕩漾，泛著碎金色的光；不遠處栽著排排修竹，幾株古木成林，婆婆娑娑瑩瑩綠綠一片，有種沁人心脾的清澈涼意。
便在其中，修了一座非常素樸的墓塚。
日月兩人無甚言語，走到那座墳前簡單祭奠一番。
素還真低聲道：「我和無慾來看你了。」
談無慾以水代酒，洒在地上。
葉小釵走的時候他不在，但小釵自打從寂侯手裏脫身後，身子一直好不起來，他是知道的。素還真慕少艾惠比壽把醫書翻遍，束手無策。少艾苦笑，若是南宮神翳沒死，興許能想出法子。
葉小釵身體裏養的是巫蠱。寂寞侯把母蠱還給了素還真，母蠱亡，子蠱死，子蠱若死，毒性馬上反噬宿主；子蠱活著，會吸食宿主元氣，直至油盡燈枯。素還真本意是先拖再算，無奈天意不成全，母蠱在毫無預兆之下，竟自噬而死。那一天，葉小釵自四個月昏迷後，悠悠轉醒。
談無慾最後一回見葉小釵，大概在三年前。那一眼，他便曉得小釵不行了。小釵的模樣，已經離他熟悉的面容所去甚遠，唯有雙眸清澄如昔，完全沒有映照出這個軀體正受著的苦楚。
也是秋天，風和日麗，素還真推著葉小釵在園子裏晒日光。談無慾邊上石凳子坐著，他自己是死過幾次的人，葉小釵修佛，都把生死之事看得淡。
饒是如此，在這種光景裏相對著，到底不免唏噓。然而這樣的葉小釵，應該了無遺憾。一輩子的事，該做的、想做的、能做的，都做全了。人大抵也是，該愛的、想愛的、能愛的，沒人比他愛的更純粹。
他已經忘記那日葉小釵有沒有說甚麼，也忘了自己跟素還真又說了甚麼。那是一個很平淡安穩的午後，他們三個人，這輩子頭一遭也是最後一遭，沒有陰謀算計，像老熟人般，隨意順性地處著。時光終於將愛恨情仇煮成一碗苦澀而回甘的茶，厚待了他們。
「小釵暫寄於此，佛門清靜地，很合他性子，但終究不是他該長眠之處。」卻是他素還真的一點私心。「素某已安排好，待我身故，便送他回天南山半駝廢老人墓旁安葬。」
半駝廢之於葉小釵，尤甚於八趾麒麟之於他們。談無慾道：「葉落歸根。」
素還真說，師弟有沒有想過，百年之後，在哪裏長眠？
這事談無慾倒是有想過。五年前，他也就是個差一口氣的死人罷了。那時候他想，天南地北到處走，走到哪算哪，若能回無慾天，就在無慾天；若回不去，讓寒山意冷水心將他的骨灰帶回去也使得。一生之事只是一生，人死後不過一坏黃土，無知無覺，又有甚麼所謂。
素還真見他不語，也不在意，逕自道：「素某有想過，我死了，讓續緣將我葬在半斗坪。」
談無慾一聽，卻有些訝異：「你不入皇陵？」
素還真笑：「師弟你信不信，咱們那師尊挑的地兒，是天下第一風水寶地，連龍脈也攀比不了？」
談無慾無語，這一點他倒是深信不疑。師尊尋龍打穴的道行，他再加上素還真，怕都及不上一半。
「大概素某天生反骨薄情之人，父王母妃待我好，我尊敬愛慕他們，卻無多少親近之心。至於景和帝，他壓根不怎麼承認素某這血脈，那封詔書，無非全是師尊的顏面。師尊養我育我，既把我管教成這樣狂妄的人，素還真就是素還真自己的祖宗，從半斗坪出去，將來也回到半斗坪。」
這些事，談無慾瞧在眼裏，記在心上，是懂得八九分的，聽素還真如此直白說出口，卻是頭一回。談無慾微瞇起眼：「皇帝春秋鼎盛，何必盡說些傷感之語。」
素還真面容甚隨淡。他從墳前半跪之態站起來，側身看談無慾：師弟，朝中快要風雲色變，你可願意留下幫我？
談無慾皺眉：你到底要把儒門天下怎樣了？心裏有底了嗎？
「儒門根基太深，歷來是把雙面刃，跟朝廷拉鋸，互有起伏本屬平常。但素某不能讓他們在明聖朝臻至頂峰，不然……這不只是燙手山芋，是鍋滾油，續緣接不住。」素還真頓了頓，聲色隱隱見些凌厲：「朝廷跟江湖，逼他們站一處。」
這談何容易。談無慾思忖片刻，仍是搖頭：「割出去或逼進來，都不是能操之過急之舉。這一代龍首並非易與之輩，非要與他動手，恐怕兩敗俱傷。」談無慾淡淡歎口氣：「所以，你是拿住甚麼把柄了。」
素還真道：「是不是把柄還得查。最少目前看起來，龍首大人好像跟闍城有點不可告人的秘密。」
談無慾暗暗心驚：「嗜血族？」
「是把柄最好，若不然，就替他們編一個。朝廷跟江湖，手心手背都是肉，取捨不易，但─」素還真冷道，「在疏樓龍宿跟儒門天下之間做選擇，應該沒那麼困難。」
有風吹過，把排排竹葉掃得左搖右擺，竹濤翻卷低吟，沙沙聲彷彿一陣高一陣低的太息。
「素還真，」談無慾默然良久，說：「你……其實不是想說這些。你為甚麼要這麼急？」
談無慾正凝視著自己，這個眼神他已然熟悉得化成飛灰都能認出。從半斗坪，從不曉得世道為何物的歲月起，無論懷揣懷著何種心思，這個人的眼裏一直有他。所以懂得他。
那一刻，素還真莫名其妙地感激上蒼，感激八趾麒麟把談無慾領到他生命裏。他這一生，敵人和朋友數之不盡，但談無慾不愧是談無慾，是他的對手、他的戰友、他的知己、他的師弟，也是他心裏的人。談無慾如果少懂他哪怕半分，他與他之間絕對走不到今日地步。
「你說得對，素某想說的並不只是這些。」
素還真淺笑，說話間同時拉過他師弟的手，搭上自己左手脈門。
談無慾起初不明所以，他狐疑地扣住素還真手腕，片刻後，雙目驀地圓瞪，連呼吸都忘了。
「我心裏急，是因為我沒多少時間。」
搭著素還真呈衰敗之相的脈象，談無慾口裏苦澀：「這難不成……蝶戀花？」
素還真只說道：「當年寂寞侯一念之差，將六禍蒼龍這張好牌給廢了，一子錯，滿盤落索，他卻也不會將勝利雙手白白奉上。」
「可是為─」猛然想起甚麼，談無慾還沒問出口的話戛然而止，心中震憾簡直難以言喻。
「素某這輩子，拿性命當賭注的時候不少，從來沒輸過。」在談無慾複雜而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素還真平靜道：「但這局不一樣，無論我留不留得住你，也留不住命。」
所以無慾，你老覺得我信不過你，但這一次，你可以相信我麼？我不是存了別的用心，我只是─
談無慾打斷他，咬牙切齒：「多久？」
素還真一陣沉默後，說：「不出三年。」
談無慾不說話了，他說不出任何話，他無話可說。這個人，他從前自把自為地對他不好，後來又自把自為地對他好。他聲音有點抖：「你問過我了沒有？你問過至今為你犧牲的人了沒有？你問過被你硬拱上這位置的續緣了沒有？你問過天下了沒有？」
這話沒頭沒腦的，素還真卻聽得懂。
能解天下百毒的霹靂琉璃珠，全天下只有那麼一顆。他素還真憑甚麼獨斷獨行，任性妄為，不好好珍惜自己的命。
素還真輕輕親了談無慾發紅的眼眶，將人往懷裏帶。「對不起，我沒問過，但是無慾，我不能問，我就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素還真的呢喃合著低歎，如懺悔般在耳畔縈迴。談無慾不知悲喜，心像被擰成一團又被撕開揉碎，快沒知覺了。
「素某曾說過，我沒資格留你，但會一直等你，我反悔了。」他這一生經常食言，但極少反悔。他為天下負一人，到頭來又為一人負天下，素還真不禁苦笑自嘲，情到深處自然薄，枉他過去居然不曉得。
他抱住談無慾，緊緊地抱住，埋在他頸側：「不要走，留下來，行不行？」
談無慾分明記得，五年前那天，素還真也是這樣，不由分說地抱住他。談無慾攥緊拳頭，十指掐痛了手心，聲音卻飄渺極了：「那你能不能，哪怕只有一次，不要事事理所當然，不要不守信諾，不要欺我瞞我。」
「從今往後，」素還真拉過談無慾攥緊的拳，一根根指頭掰開，握在手裏，直視著他：「素還真不再欺你瞞你，只敬你重你。」
談無慾掌心一片冰涼，竟不曉得到底是自己乍聞素還真的話而驚出冷汗，抑或被那人毫無溫度的雙手包覆的緣故。素還真一脈乾元功體，甚麼時候試過手腳比自己的還冷。
有那麼一瞬間，談無慾很想推開素還真，甩手就走。但那又如何？他但凡能轉身瀟洒離去，今日素還真的這番話，他壓根就不會有機會聽見。然而他聽見了，知道了，這一次並沒有任何事逼他回來，也不因為誰逼他留下。
素還真道：「素某這輩子活到如今，本就是死不足惜之人，剩下的都是責任，能活一天便過一天的日子，做一天的事。師弟卻與素某不一樣。」
素還真頓了頓，淺笑起來：「來這之前我想過許多，動之以情，或者說之以理，說你我小時候是怎樣長大的，說天下往後該何去何從。」
談無慾說：「那如今？」
素還真不答話，他汲取談無慾一點微溫，兩雙冷冰冰的手，彼此暖和著，彷彿就這樣天荒地老。
他心裏不會再有別人了。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別人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談無慾說不出話，悲喜都覺朦朦朧朧。他知道自己如今與素還真之間談不上甚麼愛甚麼恨，談不上甚麼輸贏勝負，也談不上求之不得。
眼前單純是人世間剩下的路，一個人走，或者兩個人走。
「不再欺我瞞我？是真心話？」
「日月為證。」
「那答應我，拆夥，這次是真的。」
素還真眸底閃著光，等他接下來的話。
「過完這輩子，就拆夥。」
談無慾眼裏有種看千帆過盡的笑意。素還真看了良久，他聽見自己略有些沙啞的聲音：一言為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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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bsi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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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123樓發表於: 2015-11-22 04:1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这是皇帝请随便弑君233333333333求皇城禁卫与风随行的心理阴影面积。

貪心貪愛亦貪財，更貪清月入我懷；垢心凈性卻塵事，一笑江山無處壞。
——小生癡人懷夢拙鴉

念興念沒因果纏，念起念落緣生死；三生石畔長相憶，忘川河上曲魂兮。
——在下吟遊渡者碧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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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y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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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樓發表於: 2016-03-11 16: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趴，这文时间太久了，我已经忘记前文了。
不过，好在今天来看时，居然完结了。
这下可以从头再看一遍了。

[ 此帖被amyyou在2016-03-11 20:4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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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少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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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樓發表於: 2016-03-30 22:1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最后总算在一起了，虽然素素答应这辈子在一起，下辈子在拆伙，到总觉得不论几辈子，只要谈谈遇到了素素，大概还是会被吃得死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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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fairy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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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樓發表於: 2016-07-17 22:5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當年愛你的日月，兩次被你筆下日月文裡的蓮葉氣到。
現在看樓主的文要先看結局～年紀長了，經不起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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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fairy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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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127樓發表於: 2016-07-18 01: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嗯，樓主仍是打著日月寫著自己的配對，看文都希望無慾長命千歲，
唯獨樓主的，只希望他早早死去罷了。本來不討厭刀狂劍痴的，見他死不免拍手叫好。素還真這等三心二意的最好孤獨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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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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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樓發表於: 2017-07-29 15:5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这篇文的日月是我看过作者的文中感情最完满的一篇，两人从年少初识，到后来反目成仇，重逢共谋大计，最后千帆过尽终于放下过往携手一生，这两人在彼此身上怕是尝过世间所有的情感。曾经我以为谈无欲会在世事终了之后远走，但他没有，就像素还真所说，他这个师弟嘴那么硬，心肠那么软，爱恨都明明白白的放在他眼前。而素还真对待谈无欲的态度也是很有意思，他的师弟若想跟着他，他偏就要挑最艰难的那条路，他知道不论何时回头，他总是跟在身后的。虽然非一生情之所钟，但两人的羁绊总是让我觉得动容。感谢作者笔下的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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