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15 【癒和】蕲蘺之契（十二国记pa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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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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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3-15 20:25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3.15 【癒和】蕲蘺之契（十二国记paro）

《十二国记》设定，探讨了一些可能在这个设定下的癒者跟和者的故事。
一共12章，已经完结~
虽然写得一般般，但是因为自己很喜欢这个故事，所以如果能收到评论和反馈就实在太好啦！希望点进来的小伙伴们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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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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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1樓發表於: 2024-03-15 20:3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1.

“原皇，你回来了？”

王者侧坐在丹陛之上，一手支在龙椅的扶手上虚虚撑着下颌，玩味地垂眸看着脚下的阴影。

阴影中，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似乎沉默了一下，恭敬应声：“吾禘，属下回来复命。”

“好孩子。”龙椅上的霸王挑起嘴角笑了笑，“不愧是吾的原皇。”

对方却没有再回话。

“去看看玄魁么？”荒禘的语气有些耐人寻味，“你久在吾身侧，近来劳烦你，总让你不得空闲回去，你可怨吾么？”

良久之后，阴影中那个青年的声音才轻声回答：“属下现在没有办法去见台甫。”

“原皇是在怪吾了？”

阴影之中终于走出来了一位白衣的青年，衣摆袖口上沾着斑斑血迹，垂首跪在荒禘面前：“属下不敢。”

荒禘不置可否地笑笑：“你此行出外许久，不担心台甫的安全？使令是要以护持麒麟的安全为己任的不是么？”

“台甫给属下的命令是保护主上。”青年依然低着头，“台甫身边尚有其他使令在。”

荒禘挥挥手令他退下：“吾在宫中甚是安全，你收拾一下，回去见见玄魁吧。”

青年便跪地行了一礼，转身退去，寻了一处水源收拾干净自己，换下染血的衣袍，才又一次隐入阴影之中。

良久之后，荒禘轻轻一笑，听侍女上前禀报“师宸大人求见”，颔首令她将人带进来。

首都肃州，宰甫治下。

“和凤翥，你回来了？”

开口的是一位秀雅的青年。官邸安静寂然，这青年坐在窗前，一束光笼在他身周，照得他如玉的面色也泛出几分暖意来。

适才的白衣人自阴影之中走出，垂首行礼：“台甫。”

对方低头看着他，向他伸出手去：“怎么不叫好友了？”

“好友，吾回来了。”和凤翥从善如流改了口，却没有靠近对方。

“过来。”挹天癒向他招手，“主上……命你杀人去了？”

和凤翥沉默了一会儿：“去解决一些叛军。”

挹天癒无声一叹，复又向他招手：“过来。”

和凤翥摇摇头：“你会不舒服的。”

“没关系。”挹天癒很执着。

和凤翥抬起手嗅了嗅自己的手腕，不见明显的血腥味，才慢慢向前走了一步。

立时，阴影之中便有一个女声急切地制止：“台甫！”

“没关系。”挹天癒打断了她的话，依然看着和凤翥，“过来。”

和凤翥这才重新举步，走到了他身边。

“好友在看书么？”和凤翥顺口问完，才发现对方面前桌子上摊开的书中空无一字。

挹天癒果然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示意他靠过来。

和凤翥便也不再开口，难得安静地站在身边陪着他。

良久之后他才皱了皱眉：“治者呢？”

作为麒麟的使令，他自然有能力知晓自己的同事在不在身边。

挹天癒平静地回答他：“治者有事出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挹天癒刚说完这句话，阴影中就有人应道：“吾之主，吾回来了。”

“治玹天，你怎能不在台甫身边？”和凤翥盯着挹天癒脚下的阴影怒叱。

阴影中一个黑衣男子缓步踏出，灵猫一般的双眼眯起来，凉丝丝盯住了和凤翥：“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有什么事情比好友的安危更加重要？”和凤翥简直怒气勃发，露出些洪荒凶兽的煞气来。

黑衣客却挑一挑眉：“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和凤翥蓦然吞声。

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对方？常年不在挹天癒身边的是他，不是治玹天。

“安静。”一直有些神游物外的挹天癒终于出声制止了剑拔弩张的两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是我准治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吵了。”

治玹天低头一礼，和凤翥则用力瞪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挹天癒看着两人的互动有些好笑：“当年折服你们的时候，也不知道我的使令们如此合不来，见面便要吵架。”

和凤翥抿了抿唇，治玹天则轻笑了一声。

挹天癒终于似来了些谈兴，不再同方才一般虚无缥缈如九天之上的轻云。他向和凤翥有些期待地问：“主上近来可好么？”

和凤翥看着他的眼睛：“很好的。政令通达，宇内平服，一切都很好的。”

青年便微微一笑，似乎如此就很满足了。

治玹天则嗤笑了一声。

和凤翥紧皱着眉又瞪了他一眼。

治玹天小幅度地耸了耸肩：“吾之主，属下先退下了。”

他倒是没说出什么别的话来——和凤翥略略松了一口气。

挹天癒有些无奈地看着低头向自己行礼的治玹天：“你去吧。”

黑衣客便重新隐入了阴影里。

“好友，”和凤翥瞪了一眼挹天癒脚下的影子，重又看回挹天癒，不太赞同，“你不可如此纵容他！”

挹天癒无可无不可地轻笑一声：“跟在我身边，才是为难他。”

和凤翥安静下来，看着他的神色，终于咬了咬牙，向对方行了礼，紧追着治玹天往挹天癒的影子中而去。

挹天癒小幅度地抬起手，似乎试图去抓住他，却只见到了对方未曾回眸隐去的背影，良久之后，又是无奈地轻轻一叹，摇了摇头。

使令跟随在自己的麒麟身边，栖居于对方的影子里，借由同麒麟的契约而行。和凤翥追着治玹天的背影拦下对方：“你怎可随意行动，不顾台甫的安危？他若是有危险该怎么办？”

“不是还有女怪么。”治玹天讥诮地看着他，“留在府里，能有什么危险是女怪应付不过来的？你难道不知道吾之主最大的危险来自哪里？原皇？”

和凤翥咬着唇沉默了下来。

麒麟是国家的希望，是天意的传达者，是玉座的象征。麒麟选出王，从而给国家带来安宁。民间、朝堂，从百姓到臣子，没有人不发自内心的热爱他，崇敬他，保护他。

挹天癒是宰甫之尊，他的安全理所当然的受到严密的保护，留在自己的府里，又怎么会不安全呢？

他最大的危险还能来自于哪里。

来自于玉座之上——他亲自选出来的王。

“可笑么？”治玹天嘲讽地看着他，“一国之王，嫉妒自己的麒麟，甚至不允许宰甫入宫伴驾，王的消息还需要靠使令来转达。”

和凤翥皱紧了眉：“你怎可如此说王！”

“难道不是么？”治玹天截口打断他的话，“多可笑，给使令授予官职！你猜，军中你那些同僚——叫什么来着？劫鏖主、无疆侯、八凶他们、还是狩天獠？——他们知不知道，领兵的原皇，其实是个妖魔？”

和凤翥咬了咬唇：“台甫给我的命令是要我保护主上。”

使令不可违抗麒麟的命令，而麒麟，同样不可违抗王命。

“是啊，我们荒唐的王和高傲伟大的原皇。”治玹天眯了眯眼睛。

“至少……”和凤翥摇了摇头，“至少不要在台甫面前说这样的话……”

麒麟遵从天意选王，生而亲近自己的王。陪在王的身边就会安心，见不到王则会痛苦万分。哪怕王昏聩无能，麒麟也难以违抗天命。

可悲的生物。

“那么，”治玹天看着他，“我们要等到王受到上天的制裁么？就这样等着，等到王失道，害死台甫，然后我们就自由了，分食台甫的尸体，重新回到黄海去？”

和凤翥无言。

“等到他害死吾主，就好了么？”治玹天步步紧逼，“为什么不能在那之前杀掉他？”

和凤翥猛然睁大了眼睛：“不可！”

“为什么？”治玹天又向他走近一步，声音仿佛带着蛊惑，“你要等他害死台甫？”

“治玹天！”和凤翥毫不畏惧地同他对视，“你是麒麟的使令，不是黄海里无主的妖魔！”

“所以我要保护他！”

“你的保护就是杀死王？！”和凤翥咬牙，“你会害死台甫的！你知不知道麒麟弑主是何等的罪孽！”

“你是为了不让我害死台甫，还是因为怕我杀掉荒禘？”治玹天嘲弄地问，“还是说，你已背叛了麒麟，转而投靠王了？你还记得你是谁么，和凤翥？或许，该叫你原皇？”

和凤翥面色苍白：“你会害死他的……不要做这样的事，不可以！”

不要行逆天之事，至少，不要在他的面前做出这样的尝试。

见不到王的麒麟已经很痛苦了。

拜托你，不要这样做。

不要让他承受弑主的罪孽。

去规劝王，让他往正道而行，让他向善而非失道，让他尊重麒麟，护持麒麟，而非妒恨自己的台甫。

不要让他再痛苦下去了。

“原皇，你是站在谁的立场阻止我。”治玹天声音冰冰冷冷，宛如蛰伏的蛇。

“台甫。”和凤翥看着他的眼睛，“我是台甫的使令。”

治玹天忽然笑了起来。

“我怎么比得过你。”他笑着看着对方，“大妖梼杌，你吃过几只麒麟了？麒麟的味道如何？我还没尝过呢。”

“可我只有一个台甫。”和凤翥却没有笑，在对方不达眼底的冰冷笑容里，一字一句回应道，“不要做伤害他的事，不然我杀了你。”

“是谁在做伤害他的事？”治玹天突然收了笑容，片刻后状似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又忘了，敢以麒麟为猎物的大妖魔，怎么会畏惧沾染血腥呢。”

他不再同和凤翥说话，转身自寻了一处，抖一抖袍袖复了原型，一只玄色狸猫般的硕大妖魔蜷伏在了一旁，尖利的巨爪收拢起来，枕在了颌下：“劝你少管我的事。”

和凤翥则转身离去。

挹天癒依然坐在桌前，放空地看着面前空白的书卷，脚下阴影翻卷，白衣的青年又一次从中步出，站在了他的身侧。

“吵完了？”挹天癒有些好笑地问。

“好友。”和凤翥抿紧了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过来些。”挹天癒向他招招手。

和凤翥看了看他的面色：“你在发烧？”他向后退了一步。

“没有。”挹天癒摇摇头，“你靠近些。”

和凤翥拒绝：“我身上不干净是不是？你不舒服么？”他是杀了人回来的。麒麟不能靠近血，是自己身上还有没清理完的血腥气，让挹天癒难受了么？

“和凤翥。”挹天癒终于抬起头去看他，“到我身边来。”

他的声音有几分严肃，带上了些命令的语气，和凤翥在他的眸光之中低下了头，慢慢走近了他身边。

“陪我坐一会儿。”挹天癒重新将目光落回面前的书上，梦呓般轻声道。

和凤翥安静地陪在了他的身边。

良久之后，挹天癒才仿佛恢复了过来：“你很久不回来了。近来朝廷里很忙么？”他似乎有些抱歉，望了望窗外高耸入云的凤流山：“肃州事务繁杂，我帮不了你什么啊。”

和凤翥用力摇了摇头。

猂国九州，王宫所在的凤流山位于首都肃州。宰甫兼任首都州的州侯是自古惯例，各国皆如此。可是，没有哪个麒麟的事务忙碌到四个月不能上朝甚至不能进宫的地步。

凤流山的山顶，那座猂宇禘宫，是王所在之处。

也本该是台甫所在之处。

王妒恨忌惮他的台甫，不再听从他的谏言，甚至不准他入宫见驾。

除了处理肃州的事务，挹天癒并没有别事可做。

或许和凤翥的神色太过悲伤，挹天癒反倒笑了笑。他伸出手去，似乎想尝试着摸摸和凤翥的头发，最终却只是落在了他的肩上：“回主上身边去吧。”

和凤翥依然摇头，小心翼翼地抬手覆在了对方的手背之上。

“你也很崇敬主上的，是不是？我听说过的，原皇的名字。”挹天癒便轻轻笑笑，翻手握了一下他的手，将其自对方的肩上拉下来，又迅速地放开了，“去宫里吧。保护他的安全。”

“好友……”和凤翥张了张嘴。

“不必担心我。”挹天癒安抚地摇了摇头，“去吧。”

使令不能违抗麒麟的命令，和凤翥只能低下头。“宫里很安全。”他又看了挹天癒一眼，“我很快就回来。”

挹天癒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好。”

使令的身形隐入了阴影之中，一直端坐的人下意识地想抬起手，却又慢慢收回，一根一根拢起了自己的手指，徒劳握成了拳。

窗外的夕阳洒落在了空白的书页上。

“一百年了……”

“吾禘。”和凤翥单膝跪在荒禘面前，“属下回来了。”

“回来了？”王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了挑唇角，“台甫如何了？”

和凤翥抿了抿唇，终于还是低下了头：“主上，为何不肯台甫入宫？”

“为何？”荒禘反问了一句，“原皇是来给台甫当说客的么？”

和凤翥终于完全跪在了王座之下，伏下腰，恭顺地行了大礼：“请王宣台甫入宫吧。”

“那么，”荒禘收敛起了玩味的神色，“原皇去明州吧。”

和凤翥茫然地抬起了头接受指令。

“去明州。”荒禘说，“禘听闻，明州有乱军活动。既然他们想反，那就解决了吧。”

明州。

怎么会是明州。

星夜的辉光仿佛永远也照不亮前路，治玹天的声音梦魇一般回响在耳畔。

“你在等什么？等到王失道，害死吾之主，就好了么？”

和凤翥猛然停下了脚步。

不可能。

王不会失道的。

王怎么会失道！

不过是受人蒙蔽，不过是误入歧途，不过是……台甫不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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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4-03-15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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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开天辟地之初，有九州四夷。百姓不知事理，天子虽知事理，却嗤之而不敬。蔑天地之理，疏仁道，轻纲纪为甚。烽烟四处，战祸万里，化为烬灰，人马尽失，血流成河。天帝为此忧思，欲解道正理，然百姓耽溺淫声，恣意享乐。

“天帝悲叹而决：孤将九州四夷夷平，还盘古之旧，循事理开天，遵纲纪辟地。

“天帝拓十三国，中央一国为黄海、蓬山，由王母安护之。余十二国各配一王，各赐一枝，成为各国之基业。

“枝上盘一蛇，蛇离树枝，撑天而起。

“枝上另有三果。一果落地为玉座，一果落地为国土，一果落地为人民。

“树枝化为玉笔，由此开天辟地。

“太纲之一曰：以仁道治理天下。不可虐民，不可嗜战乱，不可课重税，不可颁严令，不可牺牲百姓，不可买卖百姓，不可私存公地，绝不可谅。修道积德，以万民之安康为国之幸福。”

地宇猂国，国号猂，国氏昊。一百年前，昊麒遵循天启，择明州侯荒禘为主，是为昊王。

昊王荒禘武将出身，为人勇毅行事果决，亲率大军平定了各方妖魔，又奖帅三军，择定百官，兴修水利，奖励耕织，与民生息。前任昊王晏驾后动乱不堪的国家很快就在雷厉风行的手段之下稳定下来，欣欣向荣地发展了下去。

而今，治世已经一百年了。

这样的王怎么会失道呢！王不可能失道的！

和凤翥用力咬了咬牙。

他已经随驾一百年了，亲眼看着曾经的明州侯如何成长为一个王，看他拥有何等的人望，看着各地的臣民如何发自内心的称颂上天和麒麟为他们带来了一个明君。

这样的王，怎么会失道呢！

王失道的话……台甫怎么办呢？

台甫……会死的……

和凤翥闭上了眼睛。

分明一片漆黑的郊野，视线中却总仿佛有那一团水蓝色的光点近在眼前。

距离第一次见到他，有多少年了？

一百一十三年？还是一百一十五年？

麒麟在蓬山出生，得蓬山女仙的爱护而成长，于黄海之中嬉戏，降服妖魔为使令护卫自身。

然而女仙和女怪会告诉麒麟们，妖魔的故乡黄海，有些地方是连麒麟也不能涉足的。

那里是一些大妖魔的巢穴。

误闯大妖魔的领地，力量不够的麒麟或许是会被吃掉的。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甚至，有些大妖是捕猎麒麟为食的——蓬山也曾在升山之前折损过麒麟。

“你是只麒麟？”白衣少年看着面前人水蓝色的长发，有些讶然。

尚且年幼的麒麟看着面前同样的少年人，面色平静地抬起了手，然后缓慢地捏了个手诀：“神敕明敕，天清地清，鬼魅降服，阴阳调和。”

白衣的少年人直视着他的眼睛，歪了歪头笑着开口：“你想降服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人？”

对方并没有回答他。

“你的女怪没有告诉你么？我不是你可以降服的对象。失败了是会被我吃掉的。”

不是所有的妖魔都能变成人形，能开口说话的。面前的白衣少年，显然属于麒麟不可接触的存在。

对方却不回答。

“现在逃跑吧，小麒麟。不然的话——”少年人玩闹般地笑笑，“啊呀，罕见的蓝色麒麟呀，死了多可惜？猂国的百姓又要等新的麒麟长大啦，还得好些年哪。”

气势不减的蓝衫少年依然不移开目光，终于冷冷淡淡开了口：“聒噪。”

于是在他眼中，对面那蓝衫的少年身形逐渐隐去，如水波般流淌起来，化为了一团绚烂的光。

——那是麒麟的气。

白衣人低下头去，单膝跪在了对方面前。

予你，我之名。

“和凤翥。”年少的麒麟声音清凉如水。

想起来了。是一百一十三年前。他还不是昊台甫，是蓬山的昊麒。

黄海里令女仙们都头疼的大妖梼杌，第一次被人牵着手，走进了蓬庐宫的大门，好奇地左右张望着。

而整个蓬山喧腾了起来。

“蓬山公降服了梼杌！”“是梼杌，是那只梼杌！”“是蕲蘺山的梼杌！”“公竟能降服梼杌！”

女仙们震惊过后，真切的欢喜起来。

有那样一只强大的妖魔做使令的话，一定能保护昊麒安全无虞的。

年少的麒麟安静端坐在宫殿中看一卷书，他的新保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踢着腿打量着四周：“好豪华的宫殿啊！真好看！别的地方也这么好看么？我从来没来过蓬庐宫呢！原来有这么大！女仙也好多啊，都是负责照顾你的么？你在看什么书呀？”

少年终于抬起了头：“和凤翥，你很吵。”

闭着眼睛的和凤翥微微笑了一下。

原来，以前的挹天癒是这样的。

是啊，好像以前自己从自己的麒麟口中得到的最多的评价就是“烦”“很吵”“聒噪”。

可是即便如此，他的麒麟也从没有推开过他。

蓬山上没有第二只麒麟陪着挹天癒一起长大，可其他的麒麟，曾经陪着自己的王来到过蓬山。短暂忙碌的间隙里，也来陪蓬山的小麒麟说过话聊过天。所以挹天癒是见过其他麒麟的使令的。他指了指自己脚下的阴影问：“你为什么不待在里面？”

身边的少年无辜地看着他：“你的女怪跟你一样话少，好像已经被我烦得不想理我了。”他露出些委屈的神色来：“一个人很寂寞，我不能就这样待在你身边么？”

挹天癒抿了抿嘴终于说：“可以。”

黄海的大妖只知厮杀和捕猎，心智蒙昧地活过了漫长岁月，化形依然幼稚得如同七八岁的小童。直到择主之后，自甘为麒麟的契约所缚，终于随同着他的主人，开始看到新的世界。

他就这样陪伴着他的麒麟长大。同其他任何的使令都不一样，他的麒麟曾应允他，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护持着他的麒麟游历黄海收服使令，陪同他接见前来升山叩问天意的人，保护他离开蓬山，来到因为王位空悬许久而土地荒废妖魔横行，民不聊生的猂国。

那时所去之处，就是明州。

明州的百姓们生活同样苦难，面上却不见风霜之色。

“因为我们有一位很好的明州侯啊。”百姓们告诉陌生的青年。

当然有妖魔。可是州侯率军队抵抗妖魔，守护了一方和平。

土地也一样贫瘠，粮食减产严重。可是州侯将税收降低到几近于无，鼓励百姓们积极拓荒增加耕地面积。

“我们明州一定能撑过去的，等到有了王，就一切都会好了。”

挹天癒仿佛漫无目的随意游历在明州。他遮掩了身份，“昊麒”这个称呼便太过显眼。于是和凤翥看着村外忽然出现的妖魔，眉眼凌厉地上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好友，小心。”

事实上并没有需要他出手收拾那只马腹。村中不知从哪里钻出一支灰头土脸的军队，训练有素地结阵上前，费了些功夫，最终还是诛杀了那突然出现的妖魔。

军队的领头者是位身材高大的将领。

村民们欢呼着出门，打了水给军队送去。

将领洗干净了沾血的双手，鼓励众人不要害怕，听村中一个小少年挺着胸脯说自己不怕，就大笑着拍拍少年的肩：“真是好样的！”

身边欢呼的村民们自豪地告诉他：“这就是我们的明州侯！”

挹天癒一步一步走上前。

“好友？”和凤翥挡住了他的脚步。

那处有妖魔新死的尸体，他不欲挹天癒靠近。

“无事。”挹天癒拍了拍他的肩，示意对方退开。

“新来的？”明州侯看着面前两位眼生的青年，向他们走了两步，挡住了妖魔的尸体：“别怕，那东西死了，伤不了你们了。”

挹天癒看着对方的眼睛：“你是明州侯荒禘，对么？”

将领点点头，便听那青年突兀地问：“你为什么不去升山？你不想当王么？”

“想啊，怎么会不想当王！”将领毫不掩饰他的野心，却指着村中那军队适才钻出来的地道，“这是明州最后一个没有修筑工事的村子了，等这个工事修完，我就去升山。明州有了抵御妖魔的自保之力，我这个州侯几个月不在也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升山叩问天意，是需要时间的。

挹天癒安静点了点头，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又问：“你想当王么？”

“想。”荒禘回答他。

青年解开斗篷褪下风帽，一头水蓝色的长发逶迤至膝下。

“那么，我给你一个国家。”

明州侯荒禘，成为了新的猂主昊王。

“和凤翥，”麒麟给他最强大的使令下了命令，“你去保护主上吧。”

“我不！”梼杌最是凶顽，执拗地拒绝，“我不能离开你身边。”

“没关系。”挹天癒安抚地看着他，“吾身边还有女怪和治者在。”

昊麒居于蓬山时性子安静不喜外出，所以并不怎么去黄海。女仙们因为有梼杌这样的大妖能保护他的安全，也就不舍得苛求了他，于是他直至下山之前，也一共只有两个使令。

“吾不信任治玹天。”和凤翥摇头。他并非不信任使令同麒麟之间的契约，治玹天绝不可能危害到挹天癒，若有危险，治玹天拼命也会保护他的。但是：“区区一只梁渠，他怎么保护得好你？”

挹天癒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你总是对治者有偏见。”

“那又如何？他打不过我。”和凤翥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所以，去保护主上吧，他身边更需要你。”新帝初立，家国不安，各地妖魔还未平服，凌乱的国家百废待兴，而新的猂主荒禘，又是武将出身兵戈之主，“吾也会陪同主上的。”

和凤翥从此奉令，来到了昊王身边。

各地动乱频繁，荒禘整理了朝堂，亲自领兵出征。台甫却不愿留在平稳安全的都中，一意随军在侧。

使令们第一次如此意见一致地抗议。

“好友你怎可上战场！”“吾之主，请顾惜自身安危！”

“吾意已决。”挹天癒摇摇头，“主上銮驾所在，就当是吾之所在。”

荒禘却忽然大笑起来。“好。”他拍了拍挹天癒的肩，“那就随禘同去吧。”

“台甫在禘身侧，吾军必然玄星庇佑，得占魁首。”

兵士们看着辕门之下傲然立在众军之前的王者和他身边眉目安然的青年，高高举起了手中兵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人如此笃定着，一如曾经在明州的小村中，他以自己的身体挡在挹天癒同妖魔的尸体之间，“放心，禘必定护你周全。”

和凤翥心口锥扎一般疼痛难言。

明州怎会叛乱。

明州曾经如此的相信明州侯，曾经那样真切的以王曾是明州侯为荣。

明州怎么能反！

便如，主上曾经那样笃定的说，要护台甫周全。

主上怎么会变呢。

主上怎么可能失道。

他说了的，要护台甫周全。

他说好了的。

他陪了他的麒麟一百一十三年，奉令守护主君一百年，从一个懵懂恣意的大妖，长成了而今军中的原皇。

他看着他的麒麟敬服主君，看着主君爱重台甫。看着主君从乱世里的明州侯，一步一步变成了丹陛之上的帝王。

他奉麒麟的令，护持自己的主君。

也看着主君从什么时候起，一日一日冷漠下来。

穷兵黩武，轻启战端。

主君不再对台甫笑了，不再驳斥过台甫的谏言之后耐心解释，不再需要他随侍身侧，反而时常予他命令，去替他处理些事情。

处理一些，叛军。

各地的叛军越来越多了，甚至于需要他频繁出入王都，常常是刚一回来，便又不得不再次出征。

他身上沾着长久不散的血腥气，不能再像往常一样，在主君安全无虞的情况下，偷偷溜回青清一水澈，去陪着他的台甫了。

自己不能靠近他，会害对方生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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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4-03-15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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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明州。

和凤翥到的时候，小村中已燃起了零星的火。

都是他早已经习惯的流程了。原皇从不领军，也不做先锋。他一向单独奉令，孤身缀行在大军之后。他负责的，是确保出征的军队做得干净，叛军中没有余辜。而等他清理干净所有人，自有旁人来善后。

例如，将叛军的尸首悬挂于城墙之上警示天下。

再例如，放火烧毁反叛的村庄。

今次他行得慢了，善后的队伍竟比他先到了。

“原皇？”

和凤翥走进了村庄之中，领兵善后的将领向他打招呼，他便也随意低头一礼：“狩天獠，许久不见了。”

对方向他苦笑了一下：“驻防刚回来。”

和凤翥随意的点点头：“我先进去看看？”

狩天獠却未回答。

“没收拾好么？”和凤翥有些疑惑地转向他，却见对方正面带担忧地看着他：“原皇，你还好么？可有哪里不适？”

和凤翥讶然于对方为何如此发问，狩天獠有些无奈：“你脸色很差。莫非赶路累了？”他指了指远处忙碌扎营的军队，“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和凤翥随口谢过了对方好意，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去看一下，很快就好。”

他信步走进了寂然无声的小村中。

先头剿匪的军队作战很顺利，村中除了尸体和鲜血，别无他物。

他很清楚要搜查的地方在哪里。

和凤翥顺着纵横的阡陌走进里祠之中，从里木之畔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出入口。

他推开门走进了地道中去。

明州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工事，曾经用来抵御妖魔，保护百姓。

和凤翥顺着壕沟走下去。

这座小村有些眼熟，可这工事却越看越陌生。

他不是第一次走这样的地道了。不该如此的。前面该是个排烟的通道，而不该是存放武器的暗房，不对，不对的。

他推开了暗房的门。

空空如也的暗房之中还残留着些曾经存放过武器的痕迹，而今其中躺着两具尸体。

血泊之中，有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

似乎听到了人来的动静，那孩子孱弱地哭泣起来，哀哀仰起头看着他，向这个方向爬过来。

那孩子身边，蹲着一只似鼠又像兔子的奇异生物，正因为闯入者的气息而瑟瑟发抖。

和凤翥猛然睁大了眼睛。

——飞鼠。

这里有一只飞鼠。

很弱小的妖魔，在黄海中是食物链的底层，无数妖魔甚至妖兽猎捕的对象。这样的小妖魔，曾经甚至没有资格来到梼杌的面前。

可这里不是黄海！

这是猂国的明州，是人类居住的村落，怎么会有妖魔？

王还在玉座之上，国土中怎么可能有妖魔！

和凤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里本不该是武器库的。

为什么不是排烟道？

这样粗糙的挖掘痕迹。

这不是曾经训练有素的明州师挖掘的工事，是村中的百姓们后来自己挖掘的。

抵御妖魔的防御工事只修筑了一半，这是个废弃的壕沟。

整个明州只有一个村子没有修筑完工事——因为他们不需要抵御妖魔入侵了，玉座之上迎来了新的王，有王在位，就不会有妖魔了。

那尸体是两位年轻的女性，拥有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和带着些肌肉的线条，指根掌心有一层茧，拇食二指上和小指的侧边也有细碎的茧，带着被割破的痕迹。

这不是拿刀兵的手，是常年劳作、握着锄头和镰刀、操作梭子和织布机的手。

而今这两个女子，皆被一刀割喉。

这本是他该做的事。就在面前，就在他的脚下，一个反叛军的余孽正仰着脸，抓住了他的衣角

和凤翥解开自己被他抓住的披风，蹲下去，向那个孩童伸出手——指尖是尖长而锋利的指甲。

反叛军的，余孽。

“原皇！”狩天獠一把接住了匆匆忙忙不辨方向，险些一头撞在他身边灌木丛上的白衣人，“你怎么了？”

面前人脸色如此苍白，似乎没想到这处有人，被他吓了一跳，恐惧地抬头看着他：“是……狩天獠？”

“是我。”狩天獠扶住几乎摇摇欲坠的对方，“原皇你哪里不适？”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临时营帐，当机立断：“别再回村里去了，你去休息一下。”

“不！不能……”和凤翥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用力摇头，“别让人看到我……”

村中早已无人，他们不过是善后的军队，今夜原本就没有安排多少人值守，这个方向只是他偶然巡视一下而已。狩天獠面色严肃地转头看了一眼依然着火未熄的小村，又见面前人的神色，压低了声音，以自身挡住军营中可能存在的窥探视线：“原皇？”

“獠师……”和凤翥惶恐地看着他，“我要走了……我要回王都去……”

“放心。”狩天獠托住他，让他能站稳些，“你要回凤流？回王宫去？”

“不回王宫！”和凤翥极其畏惧地否决，“我去见台甫……我要去找台甫……”

狩天獠看着他略略思索，极其隐蔽地扯过自己的外袍，从腰间摘下了什么，塞进了对方的手里。

和凤翥低头去看时，自己的掌心里躺着一枚虎符。

他怔然看向狩天獠。

虎符是调兵的印信，失了虎符，乃是将领严重失职，轻则降职三级调往别部，重则……褫夺仙籍，贬为庶人，甚至斩首。

狩天獠借着身体的遮掩，小幅度指了指北方。“拿着，从祇州走。”他神色郑重，“你今日本就没有来此，祇州师从没有见过你，未来也不会见到你。”

狩天獠是祇州师的将军。

和凤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虎符推回给了他。

“你不是要去找台甫么？”狩天獠没有接，“快去吧。”

和凤翥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需要这个。”他将虎符塞回对方掌中，“獠师，多谢你。”

狩天獠紧紧拧着眉，看着青年踉跄而去的背影，直至对方渐渐远去，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才收回了目光。

“原皇……你究竟是谁……”

奔跑的白色身影逐渐虚化，淡去，变成一团流动的光，融进身边的阴影之中去。

身无常态，路无常形。周遭如同深海一样朦胧混沌，而只要他想向前，道路便在脚下延伸。

他知道要往哪里去。

在遥远之处，一团耀眼至极的水蓝色光晕指引着他的方向。

要去他的麒麟身边。

那光晕逐渐靠近，扩大，直至光芒如同柔暖的日光笼罩住了他。

和凤翥用力伸出手。

周身流水般混沌的压迫感骤然散去，他跌跌撞撞闯进那光团里，气流和灯光重新拂过他的身侧，一只手扶住了他：“和凤翥？”

他失态得几乎一头撞进对方怀里，挹天癒却安稳地接住了他：“和凤翥？怎么了？”

“好友……好友……”和凤翥仓惶地抱着一团什么东西，举到了对方的面前。

挹天癒接了过去。

是他的斗篷。

和凤翥没穿着自己那件白斗篷。而今那干干净净的斗篷里，裹着一个正在安睡的赤裸婴儿。

挹天癒微微露出了点疑惑的神情：“哪里来的孩子？”

婴儿身上有一点极淡的血腥味，似乎是之前沾到了血，又被人仔仔细细擦了干净。和凤翥身上却是干净的，没有杀过人之后的味道。

他从哪里来？如此仓惶，还抱着个孩子？

他抖了抖斗篷，又从中掉出来了一团毛绒绒的东西。

是一只呆若木鸡的飞鼠。

和凤翥带回来了一个孩子，还有一只妖魔？

挹天癒叹了口气，低头去同那在大妖的气息之下瑟瑟发抖的飞鼠对视。

同他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小妖魔过电一般颤抖了一下，一身被毛根根炸起，几乎是瞬间就低下头避过了对方的视线。

“荼然。”挹天癒开口。

小妖魔乖顺地伏下身子，向前蹦了两步，去蹭挹天癒的手指。

挹天癒随手把怀里裹着斗篷的孩子放在了身边的榻上，却托住和凤翥的手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对方。

发生什么事了？

和凤翥紧紧咬着唇，恐惧地看着他，忽然攀着他的手臂，用力抱住了他。

他抱得那样紧，仿佛生怕自己一松手，挹天癒便要消失不见了。

一只小小的飞鼠，怎么会把他吓成这样？

挹天癒却没避开，反而揽住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没事了。”

“台甫……”和凤翥用力摇头，“好友，好友……”

“我知道了，没事的。”挹天癒慢慢理顺他凌乱的长发。

和凤翥是从宫里回来，抑或从他执行命令的哪处州府或是村庄里回来。

他没有去黄海。他从国土之内带回了一个婴儿，和一只妖魔。

玉座上的王有了失道的迹象，国中才会出现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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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4-03-15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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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挹天癒会死。

他的麒麟会死。

和凤翥从没有一刻如此疯狂地恐惧。

“和凤翥。”挹天癒抱住怀里仓惶地发着抖的人，“听我说，和凤翥。冷静下来，听我说。”

“不，台甫。不行。”和凤翥忽然低下头去，抓住他的手，用力推开他的衣袖。

他力气极大，挹天癒全无反抗，宰甫的常服轻而软的袍袖便被自己的使令顺着手臂几乎推到了肩头。

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臂。

光洁而润泽的肤色。

和凤翥又仰起头，去看他的脸。

一切都好。一切如常。并没有代表着失道的不祥的黑斑。

“和凤翥。”挹天癒慢慢放下袖口，“没事，不要怕。”

巨大的恐惧潮水一般褪去，留下深深的疲惫，和凤翥一时竟软倒在他怀里难以动弹。

他来之前，他的麒麟原本是在掌灯夜读的。挹天癒没有让他退下去休息，反而将他抱起来，安置在了一旁的榻上，拉过被子来盖住了他：“没事了，有我在。”

和凤翥睁着双眼，看着他的麒麟。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十岁，被他的女怪陪着，信步走在贫瘠荒芜的黄海之上。

最初和凤翥其实没有认出对方是麒麟，毕竟他有一头同寻常麒麟迥异的水蓝色长发。可是他身边跟着的一定是麒麟的女怪——黄海并没有女性的妖魔，也没有妖魔会有如此复杂的特征。

那只麒麟非常年少，表情却流露着同他年纪不符的清冷淡漠。巢穴里的大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心想，今天不想动弹呢，你再往前走一步吧。

再走一步吧，小麒麟。

只要一步就好。

无知无觉的麒麟又向前迈了一步。

和凤翥施施然走了出去。

——今天的加餐来了。

女怪挡在了小麒麟的面前。

可大妖却玩味地看到那只年幼的麒麟皱了皱眉头，微微叹了口气。

然后他抬起了手结印。

这麒麟想降服自己？

可笑，他知不知晓自己是谁？

和凤翥饶有兴趣地同他对视。

降服的过程是麒麟以意志压迫妖魔的过程，也是妖魔考量眼前的麒麟是否值得自己卖命的过程。微妙的精神力对撞之中，和凤翥明确的意识到了对方拥有何种可怖的力量。然而那力量又被对方裹缚得极好。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麒麟，也不是第一次有麒麟尝试收服他了，同先前哪次都不一样，眼前的这只麒麟的意识里并没有展露出一定要降服他的坚定意念，也不曾因面对大妖而畏惧得想逃，若是一定要他形容的话，和凤翥觉得，那麒麟的识海之中老成持重地叹了口气，自语道：“又来了，好烦。”

和凤翥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这一路究竟是遇到了多少妖魔啊？

真是有意思的麒麟。

懵懂不知世事的大妖笑嘻嘻地探出一股精神力过去，顺从地交出了自己的名字。

“和凤翥。”他听到对方清清冷冷的声音这样唤他。

后来他也曾笑嘻嘻的问过对方，为什么你知道我是妖魔，不是黄山的旅人呢？

挹天癒淡然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对方问了一个非常幼稚且令人无语的问题：“蕲蘺山。”

“啊。”和凤翥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蕲蘺山怎么可能有旅人。蕲蘺山是连寻常妖魔和麒麟都不敢踏足的，大妖梼杌的巢穴。

从那时起，他就这样看着他的麒麟了。

最开始，只不过是一点好奇。

好奇眼前这个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似乎并不以此为豪的、自愿束缚着自己的、年纪轻轻却四平八稳的小麒麟。

麒麟肉嘛，反正早吃晚吃都是吃，晚一点吃好像比较好玩的样子。至于当使令？骄傲又强大的妖魔心想，不过是护持一只麒麟而已，自己怎么会比对方先死呢。

熬也能熬死他！

熬死了他照样吃肉！

和凤翥几乎快忘了，最开始，让强大的妖魔甘愿奉上自由的，只不过是一点好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如此的畏惧挹天癒死去。

他猛地掀开了被子，撑着自己要坐起来，却被挹天癒不容置疑地按着肩膀推了回去。

“台甫，”和凤翥急切地看着他，咬了咬唇还是说，“让我回宫去吧。”

在此之前，他接到的命令一直是保护主上。台甫见不到主上，他却是有机会见的。

他去谏言，去规劝主上，至少，至少让主上愿意见台甫，愿意听台甫的话。

“留在这里。”他的麒麟摇了摇头，给他下了一个新的命令，“至少今夜，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

和凤翥今夜必然是奉令而行。如今他回自己身边还未为人所知，他现下如此惊恐，远失分寸，肯定是不能回荒禘面前去的。

他现在必须、也只能还在执行任务，而不是出现在禘宫之中，主上的面前。

使令不能抗命，和凤翥只能摇头看着他，却不敢再有离开的动作。

挹天癒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耐心很好的人，和凤翥也不觉得。事实上他的麒麟沉默寡言，面容冷肃，不喜人触碰，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实在不是个温和可亲的好台甫。

幸好这个世界里麒麟一直有些特权，百姓的敬服也真挚又简单。

而现下对方却又一次轻轻抱住了他。麒麟的气息包裹住他，将他自惊惧之中安抚下来，他听到对方在叫他的名字：“和凤翥，听我说。”

和凤翥靠在他怀里抬起了头。

他的麒麟容色平静，声音冷清：“我会死的。”

和凤翥猛然抓紧了他的手腕。

“我之前就曾和你们说过的。”挹天癒慢慢拍了拍他，“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和凤翥无言以驳。

昊麒在明州顺应天启，选下了新的昊王，迎王入蓬山承天命，登基为帝。昊王励精图治，与台甫君臣相得，国家正看到了希望，从衰败之中逐渐恢复过来。人人都说，猂国的盛世就要来了。就在那时候，挹天癒曾经告诉过他的使令们，他会死的。

并非由麒麟选择王，而是天意选择了王。麒麟遵从天意，从拥有王的潜质者身上看到王气，于是借由麒麟的口，将之昭示天下。

麒麟看到王的第一眼，就能清楚的意识到，对方将是一个怎样的王。就算如此，麒麟也难以违逆上苍。

明州侯荒禘，是天下刀兵之主。

他会是带领猂国平定妖魔和内乱的贤王，也会变成穷兵黩武滥杀无辜的暴君。

挹天癒又安抚地拍了怕他。“早知结果的事，为何如此畏惧？”他难得开了个玩笑，“到时候你们就要重新回黄海里去了。”

和凤翥立刻摇头。

挹天癒只好又叹了口气：“不会这么早的，不要怕。”

他不愿对方再想这件事，将身边的孩子抱了起来：“现在好像有件更重要的事了。”

那小童睡得酣然，挹天癒没问他的来历，只是轻轻抱着那孩子看了一会儿，递给了和凤翥：“肃州治下，有个村子的庠序很不错，老师是个正直的人，你可把他送去。”

和凤翥安静地抱着那个孩子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点了点头：“好。”

这个孩子得了这样一句话，从此便会得挹天癒的保护，至少不会让荒禘发现他。

他本是明州的孩子，要送去肃州，便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挹天癒看着乖乖躺在和凤翥怀里的孩子，示意让对方给他起个名字。

原就是孤儿，小村都烧毁了，也查不到这孩子本该叫什么。和凤翥想了想，缓慢地开口：“天尘。”

“天尘？”挹天癒沉默了一会儿，“荒天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和凤翥却摇头：“天尘。”

天子一怒伏尸遍野，这不过是一介微尘般渺小而脆弱的一个无辜孩童。

一个承天之怒的遗孤。

“好。”挹天癒颔首，“天尘。”

那新得了名的婴儿安安静静沉睡，使令也在自己麒麟的气息安抚之下终于睡去，挹天癒看着和凤翥的脸，微微叹了口气，一向平静无波的面容终于露出了点淡淡的苦涩。

和凤翥。

为什么要这样的难过？你本就终将重获自由的。

为什么要这样的难过？挹天癒，你明明早就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的。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只不过是一点好奇而已。

好奇这样的大妖，为什么会心甘情愿放弃自由，做自己的使令。

他曾见过其他麒麟的使令。他们大部分都维持着妖魔的形态，哪怕是治玹天，也是不能一直保持人形的。

可和凤翥好像同他们都不一样。

他是个显而易见的大妖，可是明明活过了漫长的岁月，心性却好似并没有跟着年岁一同成长。第一次见他时，自己信步走到了蕲蘺山下，那处便施施然走过来了一个好奇又慵懒随性的白衣少年，笑眯眯地同他说话。

麒麟降服妖魔，借由契约将妖魔束缚于光明之面，以自身为饵食，教化其向善。

绝不可违逆，绝不可背叛，保护麒麟，服从麒麟，听命于麒麟，尊奉其为主，直至麒麟死去。尽忠职守的使令们得以分食麒麟的尸体，获得麒麟的力量，重新回归黄海去，恢复自由身。

为何要如此悲伤惊惧？从没有永不失道的帝王，麒麟之死本就是必然，失去自由的妖魔，本来就终有一日重获自由。

和凤翥。

你是从何时开始，不笑了？

挹天癒想，和凤翥以前，实在是个叫自己头疼的使令。

强大，不羁，且游戏人间。

明明已经是自己的使令了，却不乐意待在影中，甚至不乐意待在蓬庐宫，公然拉着自己的袖子，要缠着自己陪他去黄海玩。

他见过和凤翥在黄海疯跑的模样。

那般自由，恣意得近乎放肆。

那时他生平第一次叛逆地觉得，为何一定要教化妖魔向善？把他束缚在自己身边，真的是个好选择么？

可依然保持着孩子模样的和凤翥笑嘻嘻地来拉他的手，恶劣地向着他眨眼睛：“好友，我去捉只兔子来给你吃？”

挹天癒无奈地皱着眉：“和凤翥，你能不能稳重一点？”

麒麟不得近血腥的，哪里能吃什么兔子，他分明是故意来惹自己。

和凤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比量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和外貌差距，大笑着松手跑远，不多时，便有一个白衣的青年不知从哪里蹦回来，捧着一颗洗干净了的桃子递到了他面前：“好友，这个模样是不是就成熟稳重多了？”

挹天癒又叹了口气。

那时的叹息声逐渐和此刻重合了起来。

一百多年的陪伴，终究改变了太多。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若是和凤翥没变过多好。

不过是大妖漫长生命中短暂的一瞬，让他因一时好奇，短暂地出卖了一段时间的自由，换取了一份陪伴。而后他获得一份新的力量，重新归于自由中去。

如此，就不会因为自己的死而悲伤惊惶。

自己不过是他生命之中一个匆匆过客。

他本该如此自由而恣意下去。

“和凤翥。”挹天癒低下头去，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脸，“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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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4-03-15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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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好友？”和凤翥睡意朦胧地睁开双眼，猛然一惊。

他怎么睡着了？

挹天癒依然还是维持着昨夜的姿势坐在床边，听得他的动静，放下手中的书卷低下头去看他：“醒了？起来么？”

事实上妖魔并不需要睡眠，只有在力量不足时才会陷入沉睡。

他可是梼杌。

和凤翥闭上了眼睛，却慢慢伸出手，自锦被之下，抓住了挹天癒的衣摆。

他的台甫。

他的麒麟啊。

他不愿让挹天癒看到自己在为他难过。他想，挹天癒明明比他更不舒服，所以自己应该笑一笑，别让他再替自己忧心。

可他笑不出来，便只能闭上眼睛，聊以遮掩自己目中的疼。

麒麟若是受创，使令的力量便也会因此被限制。

挹天癒没有说话，伸手过去拉出自己的衣角，却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交握的掌心中有些难以名状的沉重又轻软在寂静涌动。

良久之后和凤翥才重新睁开眼睛，向着挹天癒笑了一笑：“好友。”

“起来？”挹天癒问他，“随吾出去一趟。”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和凤翥怀中抱着一个穿戴整齐的婴儿，推开了一间村中小院的门。

“好友？”和凤翥看了看周遭，又回头去看身后的挹天癒。

挹天癒点点头，跟着他迈进了小院中。

这村子在城郊，并不算闭塞，村中风气淳朴，挹天癒单独会见了庠序的老师和里长，同二人说清了情况，便带着和凤翥同天尘搬进了一间小院。

和凤翥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对方，自己挽起袖子收拾了屋子：“好友，你跟里长他们很熟悉啊？你经常过来么？”

这里就是挹天癒先前所说的那个庠序很好的村子。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和凤翥疑惑地挑了挑眉，放下手里的事务去打开了院门。

门口站着一位老人家，见了来应门的陌生青年有些疑惑，直至院中的挹天癒出声请她进来，才和善地笑着，将手里的一篮果子拎了进来：“癒者，你回来了？这次可住得久么？你的屋子我儿子儿媳都有一直打扫的。”

“劳烦您了。”挹天癒向老人和她身后的一对青年男女点了点头，“这是吾友和凤翥，”他看着和凤翥想了想，“可唤他和者。”

老人笑眯眯地带着子媳向和凤翥行了一礼，又见挹天癒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年轻的女子就笑笑：“孩子想是也饿了，两位不必操烦，一会儿我做些饭食送来。”

他同和凤翥不必吃饭，这孩子可是需要吃东西的。挹天癒便没有拒绝：“有劳。”

“癒者怎的如此客气。”两个年轻的男女连连摆手，“您对我们夫妻有大恩，不过举手之劳，不值当您如此。”说罢女子转身辞去，男子则扶着自己的母亲向两人告辞。

和凤翥重新掩了门，眨了眨眼睛看着挹天癒：“好友，这是？”

这家邻居的态度甚是奇怪，对挹天癒亲近尊重，却又不像百姓们待台甫那样诚惶诚恐。

挹天癒难得露出了点笑意：“先前替那老妇治好了病。”

和凤翥眨了眨眼睛：“你在……当医生？”

他生出了点荒诞：一国的宰甫偷偷在村里隐姓埋名当医生？

然而荒诞之中却又有些奇异的明快和雀跃：他的麒麟确实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呀！

比起困守在清青一水澈自怨自艾，事实上，他的台甫更想做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事情。

“过来坐。”挹天癒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向他招手。

石桌配套安置有四个石凳，和凤翥依言走过去，却没坐下，只是规规矩矩侍立在他身侧，又怕他疲累，将他怀里的天尘接了过来。

“治者。”挹天癒又唤。

一身黑紫色衣袍的治玹天从阴影中缓步而出：“吾之主。”

和凤翥“蹭”地一下坐在了挹天癒身边的凳子上。

挹天癒没管他的小心思，同样招手叫治玹天近前。

“和凤翥。”

他正有些紧张地看着治玹天，生怕对方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叫挹天癒难受，听得挹天癒唤他，只得侧过身去：“嗯？”

“一会儿收拾完了这里，你回宫同主上复命去吧。”挹天癒说。

和凤翥抿了抿嘴低头应诺。

“之后，”挹天癒的话没说完，“你就不必随侍主上身边了。”

和凤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回这里来。”挹天癒告诉他。

和凤翥下意识地摇头：“可是——”

“回我身边来。”挹天癒制止了他，“主上的安全吾会让治者过去保护。”

治玹天向挹天癒低下头，遮掩住了表情：“遵吾主令。”

让治玹天去保护荒禘？

不可能。

只怕治玹天满脑子里只有怎么杀掉荒禘！

可是，这样的话不能告诉台甫啊。

和凤翥用力咬了咬唇。

他只能瞪了对方一眼：“不要做多余的事，治玹天。”

治玹天则抬起头，无辜地看着他：“和凤翥，我只不过是奉令保护主上而已，你不必如此威胁我。”

“是吾的决定，莫要迁怒治者。”挹天癒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自他怀中接过好奇地睁着大眼睛的小儿：“你去吧。”

和凤翥只能起身，迈进挹天癒脚下的影中去。

见他走了，挹天癒叹了口气，重新转向了治玹天。

“和凤翥他……”挹天癒想了想，“他一直跟在主上身边，和主上的感情很好，你别介意。”

“吾不会介意的。”治玹天表示理解，“吾之主，为何要吾去替下他？可是对吾近段时日频繁外出有所不满？”

和凤翥先前一直奉令保护荒禘，虽然也常回来，到底是他随侍挹天癒身边的多些，缘何挹天癒却要自己同和凤翥换岗？

挹天癒无可无不可地摇了摇头：“非是对你有所不满。此番不是先前主上要出征的时候了，你比他性子稳重有谋略，辅佐主上更为合适些。”

如此，治玹天便点点头：“吾明白了。请吾主放心。”

待他也退去，和凤翥尚未回返，挹天癒抱着怀里的孩童逗弄了两下又开口：“荼然。”

小飞鼠自他脚下蹦了出来，歪了歪头看着自己的主人。

飞鼠是相当弱小的妖魔，慢说是如和凤翥同治玹天一般化为人形了，哪怕是被收为使令，得了麒麟了力量，也是连人话都说不了几句的，除了与麒麟和妖魔交流以外，很难和人类沟通。

听到主人的召唤，小飞鼠蹦蹦跳跳跑了过来，爬上了石桌，蹲坐其上看着挹天癒。

挹天癒伸手摸了摸小妖魔兽物般柔软温暖的皮毛：“你留在天尘的身边守着他，如果有什么事，就来告诉我。”

小妖魔眨了眨眼睛，困惑地歪了歪脑袋：“台甫？”

“叫‘癒者’。”挹天癒面对着他露出了几分温柔的神情，“在这里可不能叫台甫啊，会吓到旁人的。”

小妖魔努力了半天才学会这个词，伸出两只前爪抱着挹天癒的手指蹭了蹭：“癒者。”

挹天癒奖励般又摸了摸他的头，给了他第二个命令：“陪着和凤翥。”

小飞鼠僵了一下，有些委屈巴巴地用力仰起头看着他。

挹天癒的意识里，便听到一个孩童可怜兮兮的声音：“梼杌大人……好可怕呀……”

原来还是个孩子呢。

挹天癒轻轻一笑：“别怕，和凤翥是个……”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要组织一下语言，最后却只是说：“很好的人。”

小飞鼠似乎很难理解，转着眼珠子想了想，却跳起来，又用力点了点头，开心地舔了舔挹天癒的指尖。

怎么忽然这样开心？挹天癒倒有些好奇了。

他略略探查了一番，就听识海之中，那个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地给自己鼓劲：“梼杌大人是好人的！梼杌大人专门把我捡回来我才能变成使令的，他还为了我凶了那个好可怕的梁渠。”

挹天癒忍不住笑出声，决定不戳穿小妖魔脑子里美好的幻想，瞒下他其实是吓傻了不知道挣扎，被急于回来找自己的和凤翥不小心卷回来的事实：“你很怕治玹天？”

荼然用力点头，瑟瑟发抖地抱住了挹天癒的手腕。

这倒是奇了，比起和凤翥他竟然更怕治玹天？挹天癒安抚了他：“那吾让治者以后莫靠近你。”

小荼然努力挺起了胸膛，挹天癒便听得识海之中小孩反而在尝试安慰他：“台甫，没关系的哦，梼杌大人会保护我的！他刚刚还帮我凶了那个、那个治者的。”

只怕有没有你都一样，和凤翥和治玹天先时也没少吵架。挹天癒好笑地摇了摇头。

看来他二人不过刚刚离去不多久，就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啊。

“好友，”挹天癒慢条斯理自斟自饮，喝罢了一壶茶，和凤翥又一次回返自己身边，“吾回来了。”

他的神色有些滞重。

挹天癒向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凳子：“坐。”

和凤翥这次没有犟，安静坐在了他身边，替他奉茶。

“你怪吾？”挹天癒忽然问。

“不是。”和凤翥立刻否定，“吾只是——”

只是不知该怎么说。

挹天癒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对方不必解释：“你许久不在吾身边了。”

和凤翥敛眉垂首：“是吾失职……”

挹天癒却又摇了摇头。

“吾死之后，你和治玹天就将重回黄海去了，还有荼然。”他摸了摸怀里小飞鼠的脑袋，“吾能为你们做的并不多。治者他……”挹天癒抿了一下唇，“他胸有丘壑，亦有入世之心。我让他去主上身边，一来护卫主上安全，二来可协助主上，其三，虽然可能没有很多年了，姑且遂他心意几年，该比随在我身边要让他开心些。”

挹天癒能看出来，治玹天的见事之能是远在和凤翥之上的，他也露出过这一途的野心，只是妖魔之身，到底不可同常人一般。治玹天此人行事颇有几分狷狂，好在有同自己的契约，又有主上约束他，当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至于和凤翥。

和凤翥……

挹天癒并不避讳自己的死亡，但是和凤翥，他跟在主上身边太久了，是真心的敬服主上。主上失道的话，他也会很难过吧？

所以回来吧，回自己身边来吧。从现在开始，稍稍远离些主上，在最后会不会就没有那么痛苦了。

而且——

挹天癒看了他片刻，低下了头去，声音轻得近乎自语。

“我也……会想任性一回的……”

他不确定和凤翥是不是听到了自己这句几乎被吹散在风里的话，可和凤翥忽然笑了起来。

或许是挹天癒平静淡然的提起自己的死亡，或许是挹天癒早已经接受的态度感染了他，亦或者连番的奔波劳碌、对挹天癒死亡的恐惧和对荒禘失道的无措压得他沉重不堪，终于在彻骨的绝望之中迫出大妖久违了的那桀骜不驯的胆气来。

“好。”和凤翥点头，也同样伸手过去摸了摸荼然的脑袋，然后把小妖魔拎起来揉了揉，向挹天癒弯弯眉眼：“天尘醒了么？”

挹天癒有点懵然看着他。

被大妖揉得晕晕乎乎的小飞鼠鼓足勇气开口：“和……和者！”

再多的他就说不出来了，只能用力点头，最后用了些妖魔才能听懂的语言吱吱喳喳地向两人表示天尘已经醒来了，不过在床上自己玩，没有什么危险。

和凤翥看了看掌心的飞鼠，又看了看不知如何开口的挹天癒，片刻之后他问：“荼然知道，你不知道？”

挹天癒同他对视，半晌后试探着说：“吃完饭之后，吾就把他哄睡了，留在屋中了？”

“好友你——”和凤翥一哽。

挹天癒颇为认真：“吾让荼然看着他的。”

小飞鼠在和凤翥膝上蹦跶了两下，努力挺起小小的胸膛，吱吱喳喳的表示他有在乖乖的远程关注天尘，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会告诉主人跟和者的。

和凤翥哭笑不得地起身回了屋中，片刻后抱着个孩子走了回来。小童乖乖趴在他怀里，委屈巴巴地挂着两滴眼泪，看到挹天癒，露出了几分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模样。

挹天癒皱了皱眉有些担心：“怎么哭了？”

“你把他一个人放在屋里，见不到人还好，见到人了可不是得委屈哭了。”和凤翥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好友，你还真是……”

他啧啧了两声没再说下去。

他的情绪同适才全然不同，挹天癒抿了抿唇：“所以你……？”

“我什么？”和凤翥正逗弄着孩子，闻言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指了指怀里抱着飞鼠摸摸的天尘，“我不留下来，我怕你搞不定。”

他这样的话，明晃晃的是在说挹天癒不会照顾孩子。蓬山上被女仙们无条件溺爱着长大的麒麟想了想，觉得无法反驳，但不知为何，突然有了点微妙的不服气：“你怎么就会照顾孩子？”

“没办法。”和凤翥耸了耸肩，“谁叫吾有个真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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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4-03-15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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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荼然，你说天大癒者跟和者什么时候回来啊？”小童子坐在门槛上，抱着怀里一只大些的老鼠或者小些的兔子模样的生物，奶声奶气地同那小宠物对话。

小宠物在他怀里蹭了两下，吱吱喳喳比划了起来。

小童子认认真真看着对方，然后苦恼地又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和者跟天大癒者都不在的啦，你说话我听不懂的呀。”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和者和天大癒者能听懂小宠物们的话。

“天尘，你又坐在门槛上等癒者他们？”一个少年拎着一只猫样的东西递给了他，“你家猫又跑出去啦，我给你捡回来了。”

“阿旌哥哥，”小童子慢吞吞地从门槛上爬起来，一手搂着怀里的小宠物，一手又把对方手里的那只猫一样的小动物接过来搂进怀里，“他不是猫，是荒靡。”

适才他坐在门槛上，看起来还一切如常，现今就可看出来，这小童言语行止都有些缓慢，看着有些呆。可他模样可爱，言行又认真，总叫人不由得偏疼几分。那青年把猫递过去，摸了摸小童的发顶：“好好好，我把你家荒靡带回来了。癒者同和者还没回来？”

小童子点点头，摸了摸怀里那被他叫做荒靡的猫样小动物，又看了看先前的荼然，见两个小兽都哼哼唧唧对他叫了几声，便笑眯眯地抬起头，慢慢向那少年比划了个“三”的手势来：“还有三天就回来啦。”

“夫子让你来我家吃饭，好不好？”少年向他伸手。

“哦。”小童子乖乖牵着他的手，想了一想，把怀里的荼然放了下来，“要到别人家去啦，荼然留在家里看家。”他安抚地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只抱着荒靡同那少年走，“荒靡要乖哦，不要乱跑。”

少年看他调兵遣将一般安排自己的两个宠物，有些好笑：“天尘怎么每次都带荒靡呀？荼然不乖么？”

“和者说，荼然不好到别人家里去的。”小童子慢慢地告诉对方，“荼然好乖的，可是不能去，荒靡可以去。”

他说话很慢，少年人也不着急，耐心地逗他玩：“那荼然会不会不高兴？”

小童子想了想：“我叫天大癒者带他去玩，和者说跟天大癒者在一起就可以带荼然去。”

少年被童稚的话语逗得笑起来，牵着他的手迈过了门槛：“阿娘，哥哥，大嫂，我带天尘过来了。”

小童子乖乖给正洒扫庭院的老妇人施了一礼：“婆婆，天尘来吃饭。”

内屋整理农具的青年和厨房里忙完的年轻女子都迎了上来。

这便是先时得蒙癒者救过一命的老妇人那一家了。他家的幼子前年进了村中庠序念书，又因一家子就住在隔壁，有时癒者同和者都要外出，便请托他家和庠序的夫子一同照看天尘。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乖乖握着勺子认真吃饭的天尘，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天尘这孩子乖巧又善良，听话懂事模样漂亮，常被隔壁的两个小医生打扮得跟小仙童似的玉雪可爱一团，谁看了不从心里就爱几分呢。

可是这孩子偏偏……是有些缺陷的。

这孩子，心窍未开啊。

他已有七八岁了，也在庠序里进学，能看得书识得字，可心性行止皆肖似四五岁的小童，说话做事也比寻常孩子慢一拍。癒者同和者从不说什么，待他比一般人家都耐心许多，为了他开心，还给养了个老鼠当宠物，前些年癒者又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只猫，天尘就只能成日同两个动物一处玩。恐怕癒者跟和者心里还是难受的吧？前些年两人几乎不出远门，就算一定要出门去，也会留下一个来照看天尘。而这一两年，两人外出得频繁不少，也几乎都是同进同出，近来甚至常常带着这孩子和两个宠物一起出门。怕是在想方设法的带着他求医呢吧？

可怜见的，两人都是医生，却治不了这孩子呢。明明是这样温柔懂礼的好孩子。

吃完饭的天尘乖乖抱着他的“猫”坐在了院子里陪老妇人聊天，直到日头逐渐偏西，一个人扣响了门扉：“天尘是在这里么？”

“和者！”小童立刻蹦起来拉开门，果然就见熟悉的身影站在门槛之外，“和者你回来啦！”

和凤翥手里正捧着荼然，见他上前来，就领着他向屋中人道了谢：“我带天尘先回去了，劳烦您了。”

天尘牵着他的手：“和者，你怎么现在就回来啦？荒靡和荼然说还要三天呢。”

“傻孩子，”和凤翥笑笑，“他们说的是三个时辰啦，不是三天。”

“哦。”天尘就点点头，并不纠结这个问题，“天大癒者呢？”

“好友还有些事，过会儿就回来了。”和凤翥牵着他的手回了自家院子，“饿不饿？晚饭吃了么？”

“吃过了的。”天尘慢慢点了点头。

“那就好。”和凤翥把怀里的荼然放下来去掩门，“过些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天尘拖长了声音，“我们又要到别的国家去了么？”

和凤翥点头：“我们去奏国，带你认识一个开医院的姐姐和很有意思的哥哥。”

“好哦！”小童拍了一下手，见和凤翥收拾完了，就揉了揉眼睛，“困了。”

和凤翥将他抱到了床上，小童乖乖盖好被子，拉了拉他的袖口：“和者，可以讲故事么？”

他不太会编故事啊！和凤翥有些苦恼：“让好友回来给你讲好不好？”

天尘摇了摇头，有点委屈地看着和凤翥：“天大癒者讲的故事我有一点点听不懂的，和者。”

和凤翥有些好笑：“他给你讲什么了？怎么会听不懂？”

小童想了想，奶声奶气地开口：“开天辟地之初，有九州四夷。百姓不知事理，天子虽知事理，却嗤之而不敬。蔑天地之理，疏仁道，轻纲纪为甚。”

和凤翥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天赦太纲，王登基之时上蓬山谒见所聆听的天地教化。

挹天癒用来讲给面前的小童当做睡前故事。

“唔？”小天尘被他捂住嘴，茫然地看着他。

和凤翥忽然笑了笑，松开了手。“哪里不明白呢？”他轻笑着问。

这个故事，他也曾听过的。一百年前，自蓬山与昊王承天赦后乘玄武而返的昊麒，第一次踏进禘宫的门，曾坐在花园里，将太纲一条一条的讲给过他听。

天子的责任和义务。宰辅的责任和义务。天地的成立，国家的成立，制度的成立。仁道为何，礼义为何，廉耻为何。该为之事，不可为之事。该定之事，不可定之事。

他都曾经这样，一字一句地讲给过他听。

明明他只是个成为了麒麟使令的妖魔，而除了王和麒麟之外，旁人是没有资格聆听天赦的。

小童子想了想：“天大癒者说，天帝给了王一根树枝，上面有一条蛇，还有三个果子，还说蛇撑起了天地。所以我们的王也有撑起天的大蛇么，和者？”

“有的。”和凤翥指了指窗外高耸入云的凤流山，“你看。”

“哇！”天尘新奇地看着王都山，又接着问，“天大癒者还说，三个果子变成了玉座、国土和人民。和者，什么叫玉座？王的椅子是用玉做成的么？”

“玉座是指王位。”和凤翥摸了摸他的发顶，“那么，王是由谁选出才能得到王位的呢？”

天尘想了想：“台甫。”

和凤翥点了点头：“所以，麒麟就是玉座。”

“那么笔呢？”天尘追问，“天大癒者说，树枝变成了笔。”

“笔是用来做什么的？”

“写字。”

“对，用来写字的。写下来的字就是历史。”

“太纲又是什么？”

“是天帝教导王要怎样做一个好王的。”

“那要怎么做一个好王呢？”

和凤翥摇了摇头：“天尘觉得，怎么才能做一个好的王？”

小孩鼓起嘴巴认真想了半晌：“王要懂道理，还要教导大家懂道理。做得好要给奖励，做的不好要惩罚，不能随便打人骂人，不能欺负大家，不能冤枉人，做错了事要改正。”

何为仁德礼义，何为孝悌谨信，该为与不该为，可定与不可定，在稚子天真的脑中，就只是这样简单的事。

小童子仰起头去看坐在床边陪着他的人：“对么？和者？”

和凤翥摸了摸他的脑袋：“很对。”

“师宸，”空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只一个黑衣臣垂首立于下方，王座之上的主君眯着眼睛看着他，“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主上是说今日春官长和三公上疏奏请宰甫回朝一事？”

荒禘意味不明地颔首：“是。”

臣子轻笑了一声：“自然是凭主上做主。”

荒禘食指在王座的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似乎闲谈般转了个话题。“莫非是禘宫中太过平静，让玄魁不再操心吾的安全不成？”他讳莫如深地轻笑，“吾的台甫似乎连使令都吝啬于为吾差遣啊。”

时间这种东西于久居云海之上的仙来说早已缥缈得失去了意义。原皇跪在台阶下复命说要回台甫身边去的那日仿佛犹然是昨日，一回首，却又好似已经过去了好些年。荒禘恍惚间，竟已不记得曾保护了自己近百年的手下是个什么模样了。

似乎只记得，他永远低着头，永远一身白袍。

也永远能做好自己交代他的事。

旁的呢？

旁的似乎就没了。

不过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保镖，和一把好用的刀。

王座之下的黑衣人却反问：“主上是想要台甫向您服软么？”

服软？

荒禘轻嗤了一声。

“台甫本就是臣，禘却是君。”

这样凌厉的煞气，他本是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出口的。

那黑衣青年却笑笑：“如此，君上又何惧台甫呢？”

“藐烽云。”荒禘凉丝丝看了他一眼，“看来是吾给你的信任太多了。”

对方却怡然不惧，只是依然态度恭顺地轻笑：“不过是为吾禘分忧。”

“可惜，”荒禘又换了个话题，“朝臣们好似对此议论纷纷啊。”

“师宸”一位，最初便是荒禘单独下旨赐封的官职，并非朝廷百官之一，位置同职权也并不清晰明确。荒禘信重藐烽云，几乎叫他凌驾于了百官之上，他的政见又多与诸臣工不同，尤其是在台甫是否复归朝堂一事上，屡次与众人起了冲突，已然曾数度被三公当着荒禘的面斥责过“位卑权轻”，甚而对荒禘重用藐烽云也颇有不满起来。

然而风暴的中心人物却依然云淡风轻地微微含笑：“吾与三公们并无根本矛盾，虽意见不和，目标却是一致。吾所求不过是——”青年略顿了顿，低下了头，“为圣人谋。”

挹天癒推开屋门，坐在床沿的和凤翥立刻抬起了头来。

挹天癒指了指床上的天尘。

“睡了。”和凤翥向他做了口型，把荒靡和荼然拎上床守着熟睡的天尘，自己则出来迎了挹天癒，走近他身边时皱了皱眉头：“治玹天没在？”

“无妨的。”挹天癒安抚地摇了摇头。

这些天他们不在此处，是回了一趟青清一水澈——重新以宰甫和使令的身份。

朝局波诡云谲，荒禘似乎宠信外臣，排斥三公六官的意见，尤其是涉及到让宰甫归朝一事，格外任性妄为。此番便是太傅同他们递了消息，道冢宰同六官直言上谏要求宰甫还朝，并询问挹天癒是否愿意于当日朝会时不待王宣直接入宫，以成先斩后奏之势。

挹天癒回了青清一水澈，会见了三公六官，却温言拒绝了对方先斩后奏的提议。

荒禘明令禁止他入朝已然数年，朝中为此争执不休，却反而愈加惹得君主厌烦。荒禘不是个温和慈善的王，生平最厌被人威胁，惹恼了他，对方是不惧臣下死谏的。

因此，纵然久违的回了凤流，也只是在青清一水澈待了数日，待这件事过去，便又回来了。因为担心天尘单独留在家里，和凤翥先行回返，他本以为治玹天会随护着挹天癒回来再走，却不想只有挹天癒孤身回来。

怎么可以让他单独回返！

“他怎能——”和凤翥恨极，“怎能失职至此！”

虽如此说，实则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恼恨。

和凤翥，你怎能失职至此！

其实挹天癒并不能算是孤身一人——除非奉麒麟的令，否则女怪是永远会守在麒麟身边的。只是女怪的战斗力聊胜于无，多数是为了照顾麒麟的生活，真的有危险，还是需得靠使令保护的。

他怎么能……怎么能不在挹天癒身边……

挹天癒已然换下宰甫装束，做了医者打扮。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和凤翥发着抖的肩头，力道甚至更近乎抚摸：“吾没事。”

和凤翥低着头，双手捧住了对方的手，将他轻软宽大的袍袖慢慢卷起一层，露出了一截手腕。

手腕内侧光洁的皮肤上，躺着一块椭圆的黑斑。

那斑纹不大，也并没有如何凹凸不平，但长在麒麟毫无瑕疵的牙白色皮肤上，不知为什么，叫人看去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残忍可怖之感。

和凤翥认真地看着这块黑斑。

范围并没有比前一日更大，颜色也没有加深。

而后他慢慢捧起了这只手，很轻、很缓慢地，吻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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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4-03-15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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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藐烽云，你说台甫失道，可是真的？”

黑衣人看着满屋紧张严肃盯着他的目光，慢慢点了点头。

屋中便哗然起来。

三公六官诸部长官俱在此处，却听朝中师宸带来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台甫得了失道之病。

这意味着他们一直以来对于王的担忧成了真。

他们的王如此的独断专行和穷兵黩武，甚至，甚至……

王竟然视台甫如敌患。

果然，是有违天道的。

王走了错误的路，台甫才会患上失道之病。

天意告诉他们，他们的王错了。

他们都联系不上台甫，藐烽云却言之凿凿。冢宰最先冷静下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藐烽云，你可能确定么？这件事不是儿戏。”

“我有我的消息渠道。”黑衣客神色悠然却笃定，“何况，青清一水澈闭门谢客，不正是台甫生病的表征么？”

确实如此。台甫虽久不能入朝，但是肃州的事务还是处理的，且若是他们求见，也多能进一水澈与台甫会面。而近几个月，一水澈闭门谢客，封锁了台甫的消息，朝臣们也许久不曾见到台甫了。

若非失道，台甫怎会不见客呢。他们的台甫从不是任性的人。

惊惶过后总要冷静下来。台甫既已失道，朝廷的危亡就几乎已成定局——历史上真能在失道之后改过自新的王从未有过，就连自请退位的也是少数，绝大多数都是不信天命孤注一掷，直到拖着台甫一起死去的。等到蓬山舍身木结出新的卵果孵化出新的麒麟，再等麒麟长大到能选出新的王，短则十来年，长则需要二三十年，若是一个麒麟没有选出王，则蹉跎三十年后还需要再等待新的麒麟长成。这样王不在位的漫长时光里，国中无王气镇压，各地灾难和妖魔都会侵袭而至。而他们朝臣，便要尽力让国家安稳些，将国家尽可能完好地交到新的王手上。

这一切，都该从现在开始做起来了。

朝中重臣的秘密集会，一步一步为王不在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黑衣的青年很是拿出了些切实可行的计策，倒叫一向因王偏信于他而对他有所不满的臣工们有些刮目相看。

“师宸，”冬官长终于忍不住看向他，“你既有如此见地，因何朝堂之上一意顺从上意排斥台甫？”

他为何不规劝王呢？

“是为了救你们的命。”藐烽云慢慢环视了众人一眼，摇摇头，“我们这位主上，不是能听得进反对意见的人。若非我如此做，令主上信重我，朝中早已没有能为你等斡旋之人了。”他声音有些凉，“若要顺利将国家交给新主，总是需要一心为了吾国奉献的忠臣的。”

“师宸，”荒禘半垂着眼，“禘听闻坊间有传言说台甫得了失道之病，可有此事么？”

“坊间传言不可尽信。”黑衣客躬身行了一礼，“据臣所知，并无此事。”

“那你的意思，这传言是一水澈故意放出的？”荒禘眯了眯眼睛，“如此扰乱民心，玄魁是何意？”

“不过是因为，主上是君，他是臣而已。”

“那么，讨伐祇州之事，师宸以为如何？”

“吾君意欲如何，”藐烽云姿态恭顺，腰背却挺直，“自可如何。”

“祇州师骁勇善战，又平素忠心耿耿，主上此举实在令人寒心。”

“主上他……唉……”

“国中恐将动乱啊……”

“听闻台甫的病也……”

“师宸今日因何缄默不言？”

黑衣青年凉丝丝看了看众人：“吾只是在想，主上如此任性行事，逼得祇州明州相继反叛，国中战乱不休。如此下去，吾等真能等到将国家交给新王的一日么？”

这问题如此尖锐，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皱了皱眉：“师宸是何意？”

“王失其道，等到台甫死了，新的麒麟长成自然时间久。”藐烽云慢条斯理环视了众人一周，“也不是没有办法，缩短这个过程……是不是？”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冬官长大司空的身上。

那是负责冬器和国家宝重的上官。

冬器——可斩仙。

若是王死在了麒麟之前，麒麟的失道之病就会痊愈，不需要等待，就可以再选新的王。

“昊……”青年看着面前人向自己微微摇头，把称呼吞了回去，“癒者，你这是……？”

挹天癒看着面前的人：“想请文公主替他看看。”

“这没问题的，一会儿跟我回去就好。你同和者也一同来？”青年道，“昭彰想见见你。”

挹天癒点了点头：“有劳。”

大人们在说话，天尘乖乖牵着和凤翥的手站在挹天癒身后，仰着头好奇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人，见那青年向他看过来，便乖乖朝他扬起一个笑脸。

“天尘，”和凤翥略略弯下腰来指引他，“叫卓郎君。”

那青年笑起来，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用，就叫利广好了。”

“利广哥哥，”天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挹天癒，“你是天大癒者的朋友么？”

“对。”利广笑着问，“隆恰好玩么？”

小童用力点头：“很漂亮！”

利广便指了指高耸入云的隆恰山：“天尘想不想去清汉宫看看？”

隆恰山顶连绵的云海之上，白石建造的游廊桥梁连接着同样由白石搭建的辉煌宫殿，宛如浮于水面之上的楼阁。

这座宫殿已有六百余年不曾换过主人了，而今利广骑着一匹驺吾，带着三位客人造访了此处。

停歇骑兽的宫院前，已有一位俏丽爽朗的少女提前得到消息等在了此处，见到几人，先是趁着小童新奇打量着宫殿的短暂间隙小幅度向挹天癒行了一礼，才去看带他们回来的利广：“二哥，你终于舍得回来了。我得同父亲说，把你的星彩扣下来，省得你一年有多半年不回来。”她指了指利广身边貌如白虎的骑兽驺吾。

利广拿她全然没办法似的，讨饶般向她拱了拱手：“好公主，千万饶了我吧。”

他让出了身后有些怯怯牵着和凤翥的手不敢松的孩子，那少女便俯下身同样摸了摸小童的头顶：“你就是天尘吧？癒者有些事情，你先跟姐姐去玩好不好？”

天尘乖乖叫了姐姐，又不舍地往和凤翥身边靠了靠：“我可以让和者陪我么？”

虽然新认识的哥哥和姐姐看起来都很温和可亲，可毕竟初来陌生的地方，他有些怕。

和凤翥摇了摇头，把荼然和荒靡拉出来，放进了他的怀里：“你带荼然他们跟文姐姐去玩，我和好友一会儿就去接你，好么？”

天尘接过荼然搂进了怀里，听话地点点头，被那少女牵着手一径去了，利广则指了指另一个方向：“昭彰今日不太舒服，你们直接过去找她？”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挹天癒同和凤翥穿过了重重殿阁，走进了一间重檐高耸的宫殿。

桌前已坐着两位女子，年长些的约摸五十来岁，穿着宫装，年少些的则二十出头，有一头几乎及脚踝的浅金色长发。两人听到动静，皆转过了头来。

这年长者名为明嬉，年少的就是唤挹天癒前来此处的昭彰，若是以封号来算，便是奏国的王后和宗麟。宗王栌先新在被选为王之前已经成家，生有两子一女，夫妻恩爱家庭和顺，适才所见的少年男女，是奏国的二皇子，封号为“卓郎君”的利广，以及公主文姬。

“娘娘。”挹天癒恭恭敬敬向宗王后行了礼，和凤翥则自从进殿以来一直落后一步，乖乖低着头跟在挹天癒身边。

事实上，以他的身份，本不该踏入此处。便如面前的宗麟昭彰，她的使令也是隐去身形，不可随意出现在王与王后面前的。

然而挹天癒拉着他的手，不准他退下。

宗王后和宗麟分明看到两人相握的手，却只做不知，温和地向和凤翥笑笑，示意他们近前来。

“昊台甫，久违了。”宗王后指了指身边的凳子让他坐，宗麟也点头要他坐下，“你带了个孩子来，想让文姬看看？”

挹天癒点头应是。

奏国的权力枢心并非只宗王一人。王后、王子和公主并无确切的官位，众人只以为他们在后宫过着平静的生活，事实上，他们同王和麒麟一起，共同掌握着王权。宗麟昭彰寻王找到栌先新时，他是荒废的港都一家客舍的老板。那家客舍在港都也赫赫有名，由先新和他的妻子明嬉以及三个孩子共同经营。先新是一家之主，气度不凡，个性果断明快，却不独断专行，凡事都和明嬉以及三个孩子商讨后再决定，也尊重他们的意见。客舍的经营有一半是靠明嬉和三个儿女的合议，先新负责统率，在宗王登基后，仍然持续这个体制——唯一的不同，就是昭彰也加入其中。宗麟一向身体弱，王同王后视她同女儿一般宠爱，是为数不多的真正掌握实权的麒麟之一。

英清君利达性子稳重，多半协助父亲处理政事，利广则一向放荡不羁，托他的福奏国总是能正确掌握着各方情报。而公主文姬，年少时就喜爱医术，成为公主后又多方筹措，奏国以至于整个十二国里最大的国立医院便是由她牵头办起来的。因此挹天癒同和凤翥才带着天尘来拜访，为其求医。

“那孩子的病你不必担心。”宗麟穿着一身家常衣衫，见挹天癒又要起身行礼，温和地按住他的手背制止了他，“你坐。”

女子清丽的面容浮出浓重的悲悯：“疼么？”

和凤翥猛然握紧了挹天癒的手。

对方安抚地回握住，拇指缓慢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却淡然地向宗麟摇了摇头：“吾没事，不疼的。”

挹天癒的失道之病迁延许久，病程进展极为缓慢，至今也不过腕上一道黑癍，被遮掩得很好，除了他同和凤翥之外，并没有第三人知晓。他太过平静淡然，逐渐感染得和凤翥也接受了此事。可和凤翥不是麒麟，他只知失道之病是会让挹天癒死去的，却不知这病只要开始，在严重到死之前，哪怕十分轻微，也日日都会折磨得麒麟痛苦不堪。

他其实是会疼的，只不过从不曾诉诸旁人。

宗麟并无他已失道的确切消息，可麒麟之间能看到彼此的气，而作为已然治世六百余年的大前辈，她已不知多少次见过失道的同族了。所以她才在听闻挹天癒带着使令和一个孩子来求医时，请他前来此处。见到他的第一眼她便确定了，挹天癒的气中，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线。

好在他还不严重。

是不是还有挽救的机会？

宗麟心疼得无以复加，身边的宗王后明嬉摸了摸她的长发，下定决心般转向挹天癒：“孩子，我给昊王写一封国书可好？至少叫你还朝能见到他。”

冒着承受干涉他国内政的责罚的风险，以奏国国君的名义，给猂主昊王写一封要求其善待台甫的国书。

他病得还不严重，说不定是因为，他的王还有挽回的机会。

挹天癒轻轻摇头拒绝。

插手他国的内政风险极大，他不能冒险把整个奏国拖下水。“娘娘，”他认真向对方请求，“我有一件事……”

“你说。”

“等我同和凤翥都不在了，”提起自己的死，他却接受得很坦然，“能不能把天尘的户籍迁到奏国来？”

“我会让利广去办这件事，你放心。”宗王后终于也同对待昭彰一般，温柔地摸了摸挹天癒的长发，“孩子，你的王太荒唐了……只是苦了你……”

完成了近乎是托孤的一事，拒绝了奏国替他出头的意思，挹天癒同和凤翥辞别了宗王后和宗麟，又一次见到了卓郎君利广。

“上次你托我查的那个人，”利广皱着眉，“查不到他的底细，只知道是祇州人士，叫做藐烽云，十二年前突然冒出来的。昊王很信任他，听说专门给了他一个叫做‘师宸’的职位，做王的谋士。”

挹天癒谢过了他，利广拍了拍他的肩：“文姬问你们要不要在这边住一段时间。”

“吾久已不在国中，该回去了。”挹天癒婉言谢绝了对方。

虽有治玹天留守在一水澈，会将需要他处理的事情转达他，可他出外许久，到底不太放心。

“天尘的病……”文姬斟酌了一会儿，“他并没有什么器官上的病变，只是心性单纯，比寻常的孩子长得慢些。”她看着面露忧色的两人，“给他点时间吧。他是个好孩子。”

挹天癒向她道谢，文姬避过：“癒者，你不打算告诉天尘你们的身份么？”

同为医者，文姬一直不太称呼对方官职封号，以医术论交。

挹天癒摇了摇头：“天尘该有自己的人生，让他按照他的想法长大就好。”

文姬看着挹天癒同和凤翥牵着天尘离开的背影，惋惜地咬了咬唇：“二哥，癒者跟和者以后还能来么？”

利广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何等荒唐的王啊，视自己的麒麟如同仇寇，一国的宰甫想要得知朝堂上的消息，竟然需要求助于别国的王子协助。

和凤翥把天尘抱上骑兽，握住了沉思的挹天癒的手，小心翼翼抚摸过他的手腕：“好友？”

“无妨。”挹天癒示意对方不要紧张，垂眸看着云海之上翻涌的浪涛：藐烽云……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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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24-03-15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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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天……天大……癒者……”荼然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挹天癒的衣袖。

“哎呀！”荒靡在身边看得心急，一下子蹦到挹天癒的怀里，理直气壮窝在他的腿上，伸手去扒挹天癒的手，“天大癒者！荼然有朋友跟我们说！他看到那个藐烽云了！”

比起一直有些羞怯的荼然，身为胐胐的荒靡要胆大得多，颇有种“大家本来就都应该喜欢我，你不喜欢我就是你有问题”的理直气壮。不知是不是跟在天尘身边太久的缘故，荒靡也跟着管挹天癒叫天大癒者，倒是来得更久的荼然依然不敢，遇事只想着下意识地往和凤翥身上躲。

祥瑞之兽胐胐，也是难得敢于进皇都的妖魔。而作为麒麟的使令，共享了麒麟的力量，有号召同类的能力。挹天癒不需要他们为自己作战，荼然一向乖乖跟着天尘，荒靡则喜欢召集自己的同类玩耍，因此得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消息。今次是荼然的一个同族带来了消息，说是在肃州见到了一个被周围的人称为“师宸”的黑衣客，知晓挹天癒众人在找这个人，于是跟踪了他。

那黑衣客给他们一些很危险的感觉，国都中有王气坐镇，飞鼠见他进了都中，只能把消息告知了荼然，荒靡则请自己的小伙伴帮了忙，进凤流盯梢。

这一盯，就盯出了问题来。

这人身上有些令他们畏惧的气息——能叫妖魔畏惧的气息，必然不会是人类，而这黑衣客的障眼法，瞒不过凭借着气息而非视力识人的妖魔。

荒靡作为他们一族最出息的存在，他的小伙伴们皆愿意听从他的令，而从他身上也可以看出胐胐一族天性有些执着，那只皇都里的小妖魔硬是遮掩气息跟了对方数月，才终于摸出了对方的落脚处。

青清一水澈。

荒靡和荼然不敢怠慢，立刻便上前来禀报。

挹天癒陡然冷了脸。

青清一水澈。

都中还有哪个妖魔敢进青清一水澈，那可是台甫的居处。

——藐烽云。

不曾得到解答的事，一下子都获得了解释。

荒禘为何越发的刚愎自用，朝中为何全无消息传来，这个神秘的“师宸”究竟是何许人也。

十二年前，便是治玹天开始以自己的私事为由向他告假外出的时候。

“荒靡，荼然，”挹天癒把身上两个小宠物摘下来，“去陪着天尘。”

“天大癒者，”天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倚着门槛看着他，有些怯生生，“你要出门么？”

挹天癒收起了面上严肃的神色，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发：“听夫子的话，等利广哥哥来接你就跟他走。”

天尘乖乖点了点头，如同每次挹天癒要暂时离开一样，向他挥了挥手：“天大癒者，我乖乖的，你要早点回来哦。”

挹天癒闭了闭眼睛：“……好。”

小童抱着自己的两只小宠物，看着对方转身离去的背影，乖乖坐在了门槛上。

他怀里的两只小宠物却不如平日里安静，吱吱喳喳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天尘听不懂荒靡和荼然的话，只是看着荼然一反平日里胆小温顺的常态，便摸了摸他的头顶安抚：“和者去买糖葫芦了，一会儿就回家了，我们等一等哦。”

小飞鼠犀利地向着荒靡拖出一声长长的“吱——”

挹天癒走之前给了他们命令，让他们陪着天尘，可没告诉他们，这件事能不能告诉和凤翥。

和凤翥现在不在天尘身边。

这场战斗最终以荼然取胜告终。荒靡闭上嘴低下了头，安静下来。荼然则看了他和天尘一眼，蹦起来隐藏进了阴影之中。

要告诉和者。不能等和者回家，现在就必须要立刻告诉和者。

他知道的。

挹天癒曾经给过他一个任务，叫他陪着和凤翥。

他知道的，怎么做才能让和者开心。

——哪怕这么做是让和者同样陷入危险。

和凤翥习以为常地一伸手，稳稳接住了从影子里跳出来往自己身上扑的荼然，笑嘻嘻地顺手揉了两下：“傻荼然，谁又把你吓成这样？说出来，让你的和者替你撑腰。”

小飞鼠睁着黑豆般滚圆的双眼看着他，在他掌中用力蹦了一下。

和凤翥的笑容倏然敛去，猛地转身往小巷里跑，雪白的衣袍一个晃眼便水雾蒸腾般不见了踪影。

小飞鼠被留在了原地，仰起头，看着一串红艳艳圆滚滚的冰糖葫芦跌落在地面上，被扬起的尘泥沾染，又被路过的车辙碾过，归入了泥土。

荒禘嘴角挑了挑，看着面前提着剑的人。“冬官长。”他冷笑道，“你不会以为这把剑，能杀了禘吧？”

冬官长入仙籍时年纪还轻，而今虽已活了一百多岁，却在谋逆这件大事之上，还是褪去了为官多年养出的稳重，露出来些如同他外表一样的慌张。

慌张，却坚定。

“这是……冬器。”他说着，握紧了手中的剑。

“禘知道这把剑可斩仙。”荒禘嘲讽道，“只是，你认为禘是可由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提着一把冬器就能斩杀的？”

猂主荒禘，在登基为王前，曾是领兵打仗的行伍客。

他嘲讽地看着团团包围住他的众人，忽然狂放地大笑起来。

“好，好得很。吾竟不知，吾的臣工们早已联合起来，要杀死我这个主上呢。”

“主上……”冬官长剑尖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却依然指着对方，“主上……错了……”

国内诸州因主君的暴政狼狈不堪，祇州明州相继反叛，御州侯战死，明州几乎被屠杀殆尽，祇州师抵死不从，劫州师又不得不奉命与之为战，双方皆死伤惨重。

而他们的主上无视生民哀哀泣告，随心所欲的轻启战端。

青年面貌的冬官长话未说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一截枪尖从他胸口没入，又自后心穿出，飞溅的鲜血顺着拔出的枪头喷洒出来，又随着渐渐失去生命的躯体颓然倒在了地上。

“可笑。”荒禘满手鲜血，看着周围熟悉的面孔们，“曾经跪在阶下山呼万岁，感谢上苍让禘为王，宣誓要效忠于禘的，是你们。而今握着刀兵怨禘是暴君的，也是你们。若吾有罪，选出吾为王的台甫和辅佐吾的尔等诸臣工，理当同罪！”

荒禘衣袍之上沾了血腥，面颊都被溅出的鲜血染红，

此言一出，臣子们皆是面色一变。

如此失道之言。

荒禘举起的长枪尚未放下，却是突兀地一静。

与地上尸骨未冷的冬官长如出一辙的伤口，只是方向相反——一截匕首从后心贯入，自胸口穿出细细一点锐芒。

众人皆为如此的变故吃了一惊，荒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却了然地回头一笑：“藐烽云。”

黑衣人修长白净的一截手腕自袍袖下探出，掌中握着一把匕首。

变故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逼宫的臣子们下意识唤“师宸”，荒禘却看着身后人的双眼依然在笑。

“你曾说，为圣人谋。”荒禘以枪拄着自身，“藐烽云，你的圣人，自始至终都不是吾吧。”

生命在流逝，可他似乎并不畏惧自己的死亡，更像在享受这大殿之上的一团混乱。

长枪是马战长兵，不适合近身肉搏，藐烽云手中的却是一把轻灵纤细的匕首。他毫不犹豫地拧动手腕，搅碎了对方被匕首贯穿的心脏：“为吾之主献命吧。”

本可多留你片刻的，若你不曾说最后那句话。

“藐烽云！”

一声含着绝望怒意的声音姗姗而至。

麒麟拥有这世界上最快的脚程，可他被瞒得太好，也知道得太迟了。

他从未疑心过治玹天。甚至还是他自己，将治玹天派去荒禘身边，替下和凤翥。

不过为了他自己的一点点私心。

——他原不该有这一点点的私心。

黑衣人施施然抬手往那处看去：“吾之主，欢迎归来。”

比他抬头的动作更快的是另一道白色的人影。

还不及看清挹天癒的模样，已有一人揉身而上，猛烈一掌劈去。

对方的攻势如此凶烈，几乎招招式式同他搏命而来，一力要将他击毙当场，藐烽云不得不侧首避开，同他对起招来：“原皇，何必如此动怒。”

“治、玹、天！”和凤翥眉目冷峻，根本不欲同他对话，神色之间隐隐有几分疯狂，动作更是越见犀利，“死。”

“你生什么气？”藐烽云勉力避开他的拳掌，“不该开心么？吾之主不会死了，他能回禘宫了。”

“荒唐！”和凤翥瞳睫之间凌厉的煞气催动得周遭风声猎猎，依稀带出几分叫人胆寒的兽吼，凶戾的杀意压迫得如此堂皇大殿之上仙妖皆惧，“谋逆弑主，你要害死他么？”

“我会负责！”藐烽云在煞气的催发之下伏低身形，隐隐化出原身。

“你凭什么负责！你是台甫的使令！你有什么资格负责？”和凤翥丝毫不惧，徒手撕开面前庞大的阴影，“妖魔！”

他谋划了许久，得名，入朝，瞒住使令的身份，却又凭借这身份的便利潜伏在王身边，一步一步引导王刚愎自用，自负狂妄，又一步一步引导敢怒不敢言的臣子生出弑君之心，却又哄得他们暗中谋逆之外还在为了能把国家好好交给下一个王而辛勤稳定政局，才能赶在台甫失道之前，刺杀王。

那高坐在丹陛之上的王者之心，大殿的阶下为国尽忠的忠臣之心，不过是大妖谋算于指掌间的玩物。

他怎么会害死他的主。

分明是这地下染血的尸首，他不配为王。

他不配让台甫臣服。

可和凤翥为何如此生气。

和凤翥在问他，你有什么资格负责。

你凭什么负责。

徒手撕开妖异的黑影，和凤翥宽大的衣袖顺着高举的手臂滑落到了肩头，而他高高扬起的手掌，死死掐住了对方的脖子，无视了对方的挣扎，将他制在自己掌心：“妖魔。”

不过区区一只梁渠。

我要你死，你便得死。

可藐烽云陡然间停止了挣扎，惊恐地睁大双眼，紧紧盯着他的身后。

“台甫……”

鲜血涌进脑中，颈项间窒息感叫他的耳膜鼓噪不堪，却好似有些熟悉的声音在窃窃低语着什么。

藐烽云仿佛过了良久才分辨出来，是他那些熟悉的同僚们，他们在说，台甫。

他用力垂下眼睛，去看适才被和凤翥阻了，让他没能看清楚的，和凤翥身后的那个人。

“吾主……”

不可能的。

那人应该永远明亮耀眼，永远温柔端方，台甫失道的传言不过是他借着挹天癒不在国中无法澄清，编出来哄骗那些臣子们造反的借口。

不可能的。

他哄得他们为了治理好国家不惜肝脑涂地，王虽然失道了，可是国家还在好好的运作，便是最后那句要拉着所有人同去死的诛心之语，也才不过刚刚说出口，就被他终结了。

不可能的。

可是他的主，那站在众人身前的青年，为何面上和颈项上，还有露出袖口的手背上，尽是可怖又不祥的黑癍？

为何他的麒麟耀眼的水蓝色被黑色重重吞没，麒麟的气却被死气几乎吞噬殆尽？

“你有什么资格负责？”和凤翥收紧手指，“你是麒麟的使令。”

从最开始，他制止他那些疯狂的手法，就总是在说这一句。

治玹天，你是麒麟的使令，不是黄海无主的妖魔。

哪怕强悍如大妖梼杌又如何？妖魔生来卑贱，是为天道所不容的存在，麒麟才是天道爱之深责之切的宠儿。

天道根本就不会多看妖魔哪怕一眼。

所以，不是你自作主张弑君谋逆，是你的麒麟，指使你弑主。

“杀了我。”藐烽云握住了和凤翥的手腕，“让吾主杀了我。”

“你疯了。”和凤翥匪夷所思的看着他。

你疯了，治玹天，你怎能逼得麒麟去杀人！

“杀了我才能平息天怒，”治玹天终于不再维持着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吾愿意为吾之主去死！”

与他这句话同时传来的，是背后挹天癒的声音：“和凤翥。”

“可他不愿意！”和凤翥用力甩手，掐着对方的脖颈将他摔出去，“你凭什么逼迫他至此。”

藐烽云，你凭什么逼迫他至此。

他暴烈的杀意猛然敛去，连一个眼神都欠奉，转身跑回了挹天癒身边，堪堪接住一口鲜血吐出、力竭而倒的对方：“好友！”

“天尘？你又一个人在家呀？”少年同他打招呼。

小童子坐在门槛上，向着那个少年点了点头。

而后他低下头去，慢慢的抚摸着怀里两只小宠物的脑袋。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有点呆的。说话，做事，都比别的孩子慢一拍。

所以他想事情也比别的孩子慢一拍。

“天大癒者跟和者，他们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他怀里那名为荒靡和荼然的两只小宠物安安静静窝在一起，没有给予回应。

小童子擦了擦眼泪，然后把那怪模怪样的一猫一鼠放回了院中，乖乖走到一旁，去敲响了隔壁人家的院门：“婆婆，阿旌哥哥，天尘今天可以来吃饭么？”

天尘今天也要乖乖吃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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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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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9樓發表於: 2024-03-15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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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和凤翥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他抱得那样紧，就连自己身不由己地脱力跪倒在地，也没有松开手，让对方磕碰到一丝一毫。

身后的角落里被他甩出去的治玹天也本要起身，同时身子一软摔了回去。

藐烽云最起码有一点说得没错，挹天癒的失道之病一直不算严重，从来都能被好好的遮掩在衣袖之下。

可王已经死了，他的病却没有好起来，反而恶化得如此迅速可怖，令人心惊胆战。

失道的黑癍慢慢爬上他的脸，而他衣袖垂落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原本玉色的皮肤已经被侵蚀吞没得，甚至仿佛漆黑肤色上纤细莹白的脉络，随时会断绝。

“和凤翥，”他双目茫然无聚焦地看着面前，仿佛根本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对方，“和凤翥，回来……别杀人了……”

“我不去，我不去。”和凤翥撑了一下自己却没能站得起来，干脆跪在地上，握住他尝试来抓自己的手，“我不去，我就在这里。好友，没事了，没事的。”

他惊慌失措，匆忙地握紧对方的手。

“和凤翥……”挹天癒似乎这才努力地看清了他，往他怀里靠了一下，微微皱起了眉，居然露出了一点委屈的神情：“……疼……”

麒麟以自身的力量供养且约束使令。

他曾是如此的强大，而今却全不自觉的，反而从自己的使令们身上汲取力量。

他的本能在试图让他活下去。

和凤翥和治玹天皆因陡然丧失的力量而面色苍白，遥远小村的院落里，荒靡和荼然则是对视一眼，沉默地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然而这份被抽走的力量流水般涌进对方的身体里，却仿佛填进无底的深渊，全无丝毫作用。

和凤翥死死咬着唇，摇摇晃晃撑着自己，把他抱起来，一步一步往殿外走。

“我带你走。”他踏过满地的鲜血和尸体，“这里好多血……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我带你走，没事的……我们出去，出去就好了……出去你就不会难受了……”

“吾之主……”黑衣客拄着荒禘手中的长枪站起来。力量的流失让他从恐慌中又生出一丝略略的安心。

他还活着。

能反而要求他们的供养，至少挹天癒还活着。

“滚。”和凤翥没有回头，只是一步一步向外走得很坚决，“你身上都是血，不要靠近他。”

走。

又能走去哪里呢。

青清一水澈是台甫起居的宫殿，昊王荒禘已死，新的昊王又未选出，他已不是昊台甫了。而肃州的小村里，那院落的主人是行医的癒者，不能是现在这样一看就能吓到周围人的模样。

和凤翥只是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座大殿，茫然四顾。而后他选定了一个方向，脱力得抱不动怀里的人，就改为背着对方，等大殿中如梦初醒的众臣冲出来时，只见远空之中，一个硕大妖魔的身影奔行在云海浪涛之上。

那个黑影翻越过石壁耸立的金刚山，奔跑在黄海之上，直至按下身形，踉踉跄跄摔进一座山门之中。

他摔得狼狈不堪，却牢牢护着怀里的人，不肯叫他受分毫的颠簸苦痛。正教导着新来的小女仙的女子被从天而降摔成一团的两人吓了一跳，待看清对方的模样，陡然抽了一口气：“和凤翥？”

她认出那白衣人，才惊恐地捂住了唇：“台甫？”

那狼狈不堪的白衣人茫然无措地念叨着什么，闻言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紧紧抓住了她的裙摆。“是栀月？是不是栀月？”他慌乱得甚至看不清对方的模样，“我是和凤翥！玄君大人在不在？救救他！”

“我在这里。”一个威严却温柔的声音回答了他。

几人身后，女仙们团团簇拥着一位身着华服的高贵女子正款步行来。

和凤翥仓惶地向对方伏身叩首：“玄君大人，求您……求求您……”

“我已知晓了。”女子温和地打断他的话，“速速把昊麒带回青漪殿。”

女仙们步履匆匆，忙而不乱地来接手抱走了他怀里的挹天癒，又去安排各项事体，栀月扶住了终于松了一口气摇摇欲坠的和凤翥，微微向他摇了摇头，带着他跟着众人：“别慌，走。”

栀月是当年照顾挹天癒的女仙，清漪殿是他还在蓬山时住的宫殿，而那高贵端庄的女子，是蓬山女仙的领袖，西王母亲口敕封的“天仙玉女碧霞玄君”玉叶大人，是神在人间的代行者。

太好了。

和凤翥昏然闭上眼睛。

玄君大人让女仙们带他回去了，她叫他“昊麒”。

太好了，玄君会救他的，一定会救他的。

栀月适才带着的小女仙是个生面孔，显然刚刚升仙不多久，紧张地跟在众人身后，小心地问身边的前辈：“这是昊台甫么？那另一个人是谁？”

对方拉了她一把让她跟上：“玄君大人说了，是昊麒。他叫和凤翥，是昊麒的使令。”

小女仙懵懂地跟上了她的脚步：“他很厉害么？姐姐们好像都认识他？”

对方要从前方的岔路转去取玉膏来，推了推她，叫她跟着自己跑腿去，莫误了旁人的路：“就是蕲蘺山的梼杌。”

“啊！”小女仙恍然大悟，脚下不停地跟了上去。

太好了——力量几乎被抽空，和凤翥疲惫地想——至少还有地方可以容得他。

在他不是昊台甫也不是癒者的时候，在他失去了这些身份之后，在他最初同他相识的时候。

他是蕲蘺山桀骜不驯的大妖梼杌，而他是骄矜尊贵的蓬庐宫之主昊麒。

女仙们带他回了清漪殿，妥善替他宽下凌乱染血的衣袍，擦净了他发上和唇角沾的血，喂他喝下药，用玉膏敷在了失道的疮口之上，尽了蓬山的努力，去缓和他的状况。

“睡吧，睡一会儿。”玉叶指挥着众女仙工作，低头看着挹天癒，终究不忍地叹了口气。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睡一会儿吧，昏过去就不知道疼了，不要这样保持清醒。

“和凤翥。”挹天癒却睁着双眼，死死扣住身下的床单，“和凤翥……”

栀月含着眼泪去看玄君：“大人，昊麒他……”

“让那孩子过来吧。”玉叶向她点了点头，“昊麒想要他陪着。”

这原是不合事理的。和凤翥同藐烽云打了一架，手背叫对方的爪尖划出长长一道伤口，从臣子弑君的大殿中把挹天癒带出来，又为了护着他摔得狼狈不堪，一身尽是脏乱和血污。他这般便只会让麒麟因沾染污秽而痛苦，不该来麒麟的身边。

和凤翥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通身的狼狈却来不及处理，他扯去污浊的外衫和鞋袜，只着一身单薄却干净的里衣，赤着双足沿着重重的檐廊跑进殿里来，磕磕绊绊蜷伏在软榻之前，执着挹天癒的手去贴自己的脸：“好友，我在这里。”

挹天癒空洞茫然地看着床顶随风飘荡的轻软帷帐，听到他的声音才慢慢转过脸来，将干涸空白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拇指下意识地替他抚去眼尾滚下的泪，却毫无自觉的露出点委屈和无助，仿佛告状一般的告诉他：“……好疼……”

他本不该称对方为好友。

为神所弃的妖魔，和天道宠爱的神兽，生来就不是平等的。他是对方的使令、护卫、仆从，而不会是朋友。

可宠溺着麒麟的蓬山女仙们对这般不分尊卑的言论却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低头吻了对方，哄孩子似的说，好友，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他自己也像个孩子似的，露出些天真的傻气，一句一句跟他念叨，说睡着了就不疼了，说很快就好了别怕，说天尘吃药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娇气啊，说你还真是从小娇气到大呀好友，等你好了总不能也像小时候一样连衣服都要我帮你穿吧，说明天我们去黄海玩好不好？你使令这么少，女仙们总是唠叨我，我去给你抓几个来吧？你要快点睡觉啊，明天还要早点起来陪我出去玩呢，蓬庐宫好无聊啊。

一百多年前，那个十来岁的白衣小少年，也曾这样，坐在这张床榻边，拉着另一个少年人的手，闹腾着抱怨说蓬庐宫没有好玩的，你快点睡觉，明天早点起来陪我去黄海玩好不好。

他就这样一句一句的同床上的人念叨着，用额头抵着对方的手背，遮住自己的双眼不叫对方看见，却笑嘻嘻的说，你快点睡觉吧，不然我一直说一直说，你又要嫌我烦了。

曾经的那个小少年便是如此，无奈地皱着眉头看着他说，和凤翥，你很吵。

虽然每次都这么说，第二天还是会同女仙们说一声，然后放下一直在看的书，去黄海转转。

而现在对方不再嫌弃他聒噪了，只是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面上的黑癍没有再扩大，却也没有消退，可属于和凤翥的力量没有还回来，大妖的本能也没有叫嚣着要吃掉他。

那就是说，挹天癒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呢，王死了，麒麟为什么还在失道？

和凤翥小心翼翼地放下捧在掌心贴在额前的那只手，慢慢替他盖好了被子，终于转过身，拜见了坐在桌前的碧霞玄君。

“我不知他为何会如此。”碧霞玄君轻轻摇头，“天启只告诉我，他不再是昊台甫了。蓬山并没有此等先例。”

王和麒麟互为半身，彼此的天命皆系在对方身上，若是王励精图治，自然能享有无尽的寿命。而若是背离了天道，则只会有两种结果。

一则，王拒绝承认自己为天道所弃，一意孤行，直至麒麟死去。王将随自己的麒麟而死，蓬山则结出新的卵果诞生新的麒麟。

二则，王承认自己的错误，放弃自己的天命，来蓬山向天帝请罪，自愿退位，以自己的性命换麒麟的性命。

这样的情况极为罕见，但也是有过的。王退位死于蓬山之时，麒麟的失道之病无论多严重都将立刻痊愈，同时承担起寻找新王的使命。

可是如挹天癒这样，王已经死去，麒麟却迟迟不愈，反而越发严重的，是连蓬山都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麒麟的使令杀死君王，也是从未出现过的。

蓬山一视同仁的抚养照料每一位麒麟，并不因感情亲疏而插手麒麟的生死。因此，她们能做到的，也就仅仅如此了。

和凤翥跪在玄君面前，想了想，问：“我去杀了治玹天，好友会恢复么？”

玉叶又摇了摇头。

使令本就是自愿以自由换取力量的存在，不该违背麒麟的令。因此，治玹天所做的一切，对于上天来说，皆是麒麟授意，抑或麒麟放纵之过。

所以，是天要惩罚挹天癒大逆弑主违背天意的行为，治玹天纵死，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女仙高贵又疏离的双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白衣人：“你还要去么？”

对方就摇了摇头：“好友不会开心的。”

麒麟是见不得血腥与死亡的仁善之兽。他同挹天癒相伴一百廿四载，无比的清楚，对方究竟心软到了何种地步。

对方不会愿意看到他杀了治玹天。

哪怕是自己死，挹天癒也不会愿意看到和凤翥为了救他而这样做。

若是能换他活下去，他可以搏命去试。可若是不能，那么，和凤翥不想让他难过。

哪怕他恨不得杀了那人。

于是玄君微微一叹，看着曾经桀骜无忌的大妖做出了如此回答，终于褪去眸中的疏离，执着扇子起身出了宫门：“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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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3.15 【癒和】蕲蘺之契（十二国记pa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