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06 《沉河砂》(原劇向，吞佛中心) 更新番外〈浮沉〉，16F 阿吞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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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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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4-04-03 02:43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5.06 《沉河砂》(原劇向，吞佛中心) 更新番外〈浮沉〉，16F 阿吞生日快樂♥

《沉河砂》（原劇）

□

　　復生之後，已歷經數個寒暑，如今的苦境，魔禍已除，江湖一片昇平；他順河而下，獨自走過了許多個城鎮，看著喜怒哀樂聚散離合在眼前無數次上演，看著牆頭桃花、河岸楊柳，讓風吹去過往的一切恩恩怨怨，吹逝了自己曾經的愛恨。
　　所有的那些，都被光陰沖刷得太遠太遠，遠得他都忘了，自己還有遇上故人的可能性。

　　那是大河出海口前的最後一個臨海城鎮。
　　眼界內突然出現那抹再熟悉不過的紅，他一時之間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以至於當對方形同陌路的與他擦肩而過時，他也連伸手攔下的動作都不及反應。
　　等到回過神來，急急的一轉身，紅影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

　　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思呢？其實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就只是十分掛懷著這樣一件事，幾次舉步想要繼續旅程，卻又停在了那條城門必經之路上。
　　也是那時回首的路上。

　　既然走不出去，索性便留下吧。
　　他向來是十分隨緣的人，於是便在那條大街旁的一間客棧入宿了下來，每日一早，上街冷眼人來人往，無數個擦身而過的相遇，卻只是在尋找那一抹魔影。
　　他笑自己，這可以說是魔障了。
　　但心中介懷著的，是那一時那一刻，對方迎面而來、毫無波瀾又視若無睹的……陌生。

　　這樣不挺好嗎？一切都如風而逝了。
　　他也曾試著這樣說服自己。

　　只可惜，內心深處那股不甘與牽掛，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
　　順流而下的旅程中，他也聽聞過那烽火歲月中的種種謠傳，有一度，他想那魔該是往到了另一個無風無雨的安然彼岸了，心中無有殘念，僅是靜靜的祝禱、祝禱一切因魔為魔而消逝的生命、也祝禱那終歸平靜的一縷魔魂。

　　會不會？那時見到的一抹紅影，只是自己心海深處的障念？

□

　　半個月後的同一時辰，他終於在原處再一次與那魔擦肩而過。

　　愣了一瞬，他撫著自己的臉頰苦笑。
　　也不過少了額上的火紋，有差異如此？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咫尺天涯？

　　轉身，邁步尾隨。

　　似是對於數尺外追蹤的他毫無所覺，一身雪白布衣的紅髮魔影步履依舊輕緩，手上提著的那竹籃，他知道，裡邊有兩尾新鮮的魚。
　　原來魔物每半月會向那客棧口外的大嬸買兩尾魚。
　　從客棧掌櫃口中得知此事，他怔忡許久才回過神來，又與掌櫃重新確認了一次相貌。

　　「你說那魔物，」掌櫃笑呵呵的表情上看不出半絲畏懼亦或厭惡，只像是幸災樂禍：「大街口的長樂坊可恨死他了，你沒看門口有張簾子寫了『魔者不得入內』……」
　　長樂坊？那不是個賭坊嗎？他啞然無語。
　　「他就出來買魚？」打斷掌櫃的話頭，他又問。
　　「是啊！客官您要找那魔物的住所，向靠近城門口的糧行問就知了，他們每個月都要去送米的。」掌櫃熱誠以告。
　　「你們…不怕他……那個魔？」他遲疑而困惑。
　　「怕什麼？他又不吃人，還很喜歡咱店裡的蟹黃豆腐呢！客官您要不要也嚐嚐？」掌櫃亮出一口破黃牙。

　　是不吃人，可是捅人很疼。
　　他默默嚥下這句話，謝絕了掌櫃的葷膳推銷。

　　河口這個城鎮裡的人們，似乎已經對紅髮魔物相當熟悉，沿路隱匿身形跟隨，看著頻頻與魔物點頭熱情招呼的尋常百姓，他感覺有些恍惚。
　　彷彿過往的那些征戰殺戮從來也未發生。

　　魔物的居所不在街道巷弄間，卻也離人群聚居處不遠，是一處緩坡上，往隔壁幾丈遠，便是間學堂。
　　穿過打鬧嘻笑的孩子們，他遠遠望著魔物推開竹籬，走入簡樸的小院中。
　　孩子們見他入內，一哄而上，在竹籬外興致勃勃的探頭探腦，直到學堂的先生高聲呼喊，才陸陸續續返回到學堂裡邊。

　　靜默的凝視許久，他覺得，這樣的魔物似乎相當陌生。
　　已經不是他所認知的那個……

　　紅蓮戰神，吞佛童子。

□

　　想不出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去面對那魔物，於是他停留在遠處，遙遙觀察著。
　　自己這是在做什麼？
　　他不明白，也沒想要明白。
　　……只是順從本心而已。

　　竹籬裡有一小片耕地，種了些菜，竹籬邊緣還有栽花；日復一日，他來到遠處樹林間的亭子裡，看著魔物細心照顧那些花花草草。
　　卸下戎裝的魔物，彷彿也卸去了一身的煞氣，火紅艷麗的長髮依舊在風中飄揚，卻不再帶起血光，總是筆直的腰桿，為了耕菜栽花而彎下，一勺一勺的掬水勻去。
　　偶爾，他會看見魔物持了朱厭出來，忍不住起身，但又在魔物將之放在陽光下一隅的時候坐回，注視著那蒼白的指尖輕輕撫過劍身，微笑好似在低語著什麼。
　　雪白符幡無風晃動了兩下，像是在回應。
　　而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滾滾洪流裡的河砂，到了出海口前，也終將緩步沉澱下來，然後慢慢的堆積，歸於止歇。
　　他想，那些曾經的恩怨莫約也是這樣的吧？
　　他看著那個過去欺騙殺害自己的魔影，心中無悲無怨無恨，只懷著一絲好奇的探索著。

　　學堂裡的孩子喜歡聚集在魔物的竹籬笆外遊戲，有時候張望著竹籬內的一動一靜，然後在魔物走出的時候哄然而散。
　　魔物不明所以的冷酷表情，讓他每每都笑了出來。
　　有一日孩子鬧得太起勁，把學堂裡的先生驚動出來，手持教鞭告誡著孩子們安靜時，他才發現，那先生又是另一名滿身書卷氣的魔。
　　學堂的先生向屋裡走出的紅髮魔物額首致歉，紅髮魔物擺擺手，又進去了，先生返身趕著孩子們回去上課。
　　多麼平凡無奇的生活一景，他卻落下了淚。

□

　　提著竹籃裡的素菜清茶，他又上到亭子裡，舉目遠望著那竹籬小屋。

　　魔物在大街上買回了蟹黃豆腐的今日，近午時分，竹籬外來了個客人，一身紫毛黑裘，肩上停駐著雪梟，容貌清秀的少年無聲站在竹籬外，直到魔物出來開門迎入。
　　少年拎起一串草紙藥包遞過，魔物接下，轉身懸掛屋樑。
　　似乎已經相當熟稔，少年逕自在桌邊坐下，低頭呆然的看著一桌佳肴。
　　魔物給少年盛了碗米飯、連同筷箸放在少年面前，少年持筷，跟隨著魔物一起默默的進食用餐。

　　他看著，有股衝動想要過去，踏入門，和他們一起圍坐桌邊。
　　但他已經不在局中。
　　像是解脫，又有那麼點寂寞。

　　吃過飯，少年纏著魔物問東問西，就像是從前的他。
　　魔物一邊耐著性子回應，一邊清洗碗筷碟盤，竹籬小屋顯得熱鬧許多；少年出來到院子裡，遊玩的孩子隔著竹籬笑鬧著少年，純真的一本正經、也沒有脾氣的少年，讓孩子們覺得相當有趣。

　　魔物出來時，少年抬手朝他的位置指來，回頭，似乎是在對魔物詢問些什麼。
　　他正想著自己蹤跡已露、要不要就此離開之時，卻見魔物淡漠的向少年搖頭，對他的存在毫無反應。
　　突然，他感覺莫名的怒意從胸中升起。
　　你耐心的解答著他的問題，卻忽視曾經被欺瞞與殺害的我？

　　『汝是魔，吾不想殺汝。』
　　『汝要殺吾？』
　　『不認根源的人，吾對汝失去耐性了！』

　　等他意識到自己瞬間所產生的想法，驚出了一身冷汗，低頭撫胸默禱佛號。
　　靜心。
　　既已重生，怎能再陷迷障之中。

　　啊……真的，好寂寞。
　　難道那時的你，也是這般嗎？

　　再睜眼望去，院裡僅存少年佇立不動，揚首凝視而來。

□

　　他原想，既然行蹤已被得知，應該會有那個誰找上門來吧？

　　沒有。

　　三天後，他又拎著素齋上到亭子裡，往下望去。
　　不見少年、亦不見魔物，卻見隔壁學堂的先生正挽著袖子蹲在簷下，搧風煎藥，幾個孩子圍在旁邊好奇的盯著，七嘴八舌的跟先生說話問問題。
　　似乎是被吵得受不了，先生拍額大嘆，指著竹籬邊要他們排排站好去背誦詩書。

　　好不容易能靜心的學堂先生，煎好藥湯之後，倒出來在一旁凳子上放涼。

　　此時，他才終於看到紅髮的魔物從屋中走出，抬手婉拒了先生要過來攙扶的動作，腳步看來很穩健，他仔細觀察一陣，本想或許是先前與異度王者最後一戰時留下的傷勢未癒，卻實在瞧不出魔物有什麼傷病。

　　先生指了指魔物手上提著的竹籃，似乎是在詢問。

　　他想起，今天是魔物會上街跟桂花巷口那位老人家買饅頭包子的日子，對於固定時間上街採買一事，魔物顯然有自己的執著。

　　學堂先生搖頭不允，魔物正在與他做寡語淡色的爭辯。

　　真是固執啊……
　　他想，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

　　竹籬邊的孩子湧上前去，你一言我一語的，自告奮勇要上街。
　　學堂先生想了想，從魔物手裡搶過竹籃，交給了孩子們，彎下身，殷切叮囑一番，孩子們的腦袋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點著，然後先生終於放行，孩子成群的奔出竹籬小屋。

　　望著那群年歲全數相加也不足半百的六個孩子，一路吵吵嚷嚷的上大街，他嘆了口氣。
　　人的孩子可跟魔的孩子不同，讓一只魔來做學堂先生？真虧這些父母放心得下。或者說無知者無懼？
　　他搖了搖頭，移動身形跟著孩子往大街上去。
　　什麼時候，他竟也會成臨時褓父？

　　提著竹籃上了街，孩子們如同放出籠的小鳥兒，東張西望、好奇的那裡摸摸這裡瞧瞧，他沉默尾隨，還真是擔心這些孩子們忘了正事。
　　果然還沒出半條街，錢袋就被扒了。
　　孩子們發現之後，吵吵嚷嚷著哭成一團，他無奈拍拍額門，轉身去追那名少年扒手。

　　將被扒的錢袋取回給孩子們時，他裝作無意，順口打探了魔物的消息。
　　聽孩子們一口咬字不清的「吞魔、吞魔……」叫著，他想，某方面而言，這確實是真相，也許魔物改名了？
　　孩子們對魔物也是一知半解，只曉得魔物很安靜，幾乎不太說話，可是做菜很好吃，其中兩個小姑娘甚至激烈的吵著是嫁給『吞魔』哥哥好、還是嫁給學堂先生好。
　　對於孩子純真的人際觀，他感到哭笑不得。

　　回到要進入竹籬小屋之前的那條小徑上，他停下腳步，隨便編了個理由與孩子們分別。
　　目送著孩子們蹦跳的身影，他很自然的轉過身，往另一條通往亭子的山路上去，直到亭下，才自嘲著這般可笑的行舉，止住腳步。
　　無奈的搖頭，他想，也到了該放下的時候了。

　　「啊！海草頭的哥哥！」
　　一聲稚氣的呼喊，讓他錯愕的回過頭。
　　是才那群孩子之中年歲較長的兩人手牽手的小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在他面前喘了一會兒，才抬起紅撲撲的笑顏，舉起雙手：「這素包子給您，謝謝您的幫忙！」
　　他低頭一看，孩子手裡的荷葉片上有個兩團香白的包子。

　　茫然的接過油紙裹著的素包子，他叫住正準備告辭的兩個孩子：「你們怎麼知道到這兒找我？」

　　「吞魔哥哥說您大概會在這裡，叫我們拿這素包子來找您，若是找不到便罷了。」其中一個孩子笑嘻嘻的說著，然後與同伴相視而樂：「想不到您真的在。」
　　「就是，先生還潑我們冷水，這下回去好好氣他。」

　　孩子的童言笑語他沒再聽入耳，只是咬著牙，攏在袖裡的手掌微微發顫。

　　你知道我在亭上看著、也知道我茹素……既然如此，又為何佯裝不知？為何形同陌路？

　　激動的萬般情緒難以化消，他也不曉得自己究竟是怒極還喜極，又或者，只是種強烈的思念之情。
　　深吸一口氣，他暫緩自己內心的紛亂。
　　「可以麻煩你們轉告他一聲嗎？」他和顏悅色的對兩個孩子說道：「就說，故人想見他。」

□

　　隔日傍晚，他回到落腳處，客棧的掌櫃送來一張字條。

　　『可。』

　　打開來，蒼白的紙上就只在正中寫了這麼個字，連落款都無。
　　他傻愣了好半晌，才想起這言簡意賅的字條八成來自魔物之手。

　　「多寫幾個字你都不肯嗎？」他嘟嚷著，邊在床緣坐下，呆然的望著字條。

　　魔物答應了。
　　那這下是去還不去？去了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去了該說些甚麼？該如何面對曾殺害自己的兇手？該如何面對已經不復以往的朋友？

　　想著想著，他突然緩過神，忿忿起身。

　　等等！我要去見他，做什麼還得經他同意？
　　這死心機魔，根本就下好了套等我跳！

　　一怒之下，揉了字條隨手扔開，他背起蓮讞，大步流星的離開了客棧。

□

　　腦子一熱就跑來了。
　　等到站在竹籬外，他才開始心慌意亂，望著微弱燈火搖曳的屋內，躊躇不前。

　　「既然來了，就進去罷。」身後，溫文的嗓音響起。

　　回首望去，是隔壁學堂的先生。
　　「你是？」
　　雖知曉先生亦是魔物，卻不憶其名。

　　「任沉浮。」
　　先生含笑說著，越過他推開了竹籬門，代主邀客：「請。」

　　尾隨在先生身後進入了竹籬內，他聽見先生遠遠一句：「他來了，我們今晚是素齋？」
　　語氣尋常的猶如百姓人家。

　　屋內傳來了碗盤輕緩交擊的脆響，不一會兒，一身素白布衣的魔物就出現在門前，手裡卸下挽起的兩袖，淡然的望著他這位奇異的客人。
　　他試圖從魔物毫無迴避的目光中探尋些什麼，卻一無所獲。
　　魔物平靜的異樣。
　　「……許久不見。」他勉強吐了句，匆匆低下眼去，不敢再對上那雙清澈深邃到使人心驚膽顫的眼神。

　　魔物沒有吭聲，靜靜的轉身入屋。
　　垂眼的他，也沒有瞧見魔物是否有什麼神情。

　　等到踏入飯廳時，桌上已經擺了三副碗筷。
　　「不用客氣，坐下一起吃吧！他手藝一流的！」先生笑著招呼他到桌旁。

　　一切實在平凡的太過離奇，他恍恍惚惚的被拉到桌邊坐下，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就這樣放到他面前。
　　他驚異的抬頭，蒼白手掌的主人已經再次回頭，添著另一碗飯。

　　先生從容自魔物手中接過飯碗，然後轉頭又向他笑：「甭擔心，不會毒你的，自便、自便。」

　　才不是那種問題！
　　他內心糾結。
　　此情此景，也太若無其事了吧？

　　先生自己倒是搶先動筷，邊與魔物話家常了起來。
　　「欸，前天阿海他娘送的魚你醃了嗎？」

　　魔物淡淡搖頭，開口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
　　「沒鹽。」

　　「啊？」先生一頓，嚷道：「怎麼不早說，不會魚都臭了吧？」

　　「缸裡游著。」魔物短促一句，繼續夾菜配飯，優雅的小口進食。

　　「那就好……嗯？」才鬆了一口氣的先生，轉念一想，隨即又提心吊膽的問：「等等，養在缸裡……你不會還拿缸裡的水煮飯吧？」

　　魔物壞心的一笑。

　　「你……唉，罷了。」先生扶額嘆息。

□

　　在複雜難解的情緒中，他渾如夢中般的吃完一頓飯，食不知味。
　　即使如此，也能察覺到素菜的清香，魔物確實是很會做菜，就像從前的故友一樣……其實仔細一想，似乎魔物──或者說他的故友──並沒有什麼不拿手的事？嗯……除了腦袋有點問題。

　　「我來刷碗。」
　　收拾著的時候，先生邊說著，邊從魔物手裡接走碗盤。

　　「啊……我也幫忙。」想想白吃一頓，他也不該什麼事都不做。

　　「多謝。」先生笑著點點頭，轉而朝魔物說道：「你先入內調息吧。」

　　他帶著一些驚異看魔物順從的進入內室。
　　從魔物出現起，他未曾感應到魔物身上有何不妥，甚至，當初封印未解、任務未成之前，那種慌亂紛擾的魔氣也不復見，反而更加的沉穩內斂。
　　來不及多問，先生已經端起碗盤往外頭走，他只好連忙隨上。

　　竹籬小屋與學堂的後方有一小口井，先生打起水來，一桶一桶倒在石砌的窪槽內。
　　他綑捲起衣袖，蹲下身子跟著先生仔細刷洗起來。

　　「很不習慣？」先生笑問他。

　　他怔然，啞口無語片刻，才回道：「他……與我印象中的那個魔，相去太遠了……」
　　也與故友大相逕庭，也許，他們之間已經錯過了太多。

　　先生低下眼去，又彷彿是一點頭。
　　「這也是必然。」

　　「何出此言？」他問。

　　「他確實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吞佛童子了。」先生說。
　　「他失憶了。」看著他不解的眼色，先生抬起濕漉的手指輕點腦門兩下，道：「自萬聖巖回來之後，他便失去了記憶，所有關於『吞佛童子』的一切，都是他自戒神寶典的記載、或是別人的口中得知的。」
　　「所以他認不得你，卻知道你的事情。」

　　「那麼……就連『一劍封禪』也？」消失了？

　　「這我就不清楚了。」先生顯然無意於此事上多作議論。

　　內心五味雜陳，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有默默手不停歇的在水花間翻動，悵然若失。
　　眼看就近在咫尺，心急的一伸手，卻又覺得更加遙遠了。

　　「說也奇怪，對於他反叛魔界一事，我居然沒有太大意外。」
　　或許是許久沒有人能相互分享，先生又自語般的開口。

　　「嗯？」

　　他抬臉望去，先生的神情在薄淡的月光下朦朧難辨。

　　「也許是，我早就知道他已經不是原本的那個『吞佛童子』了吧？」先生的嗓音穩穩傳來，宛若陷入遙想，又維持著三分清明：「原本與我在任務之外幾乎沒有交情的他，在失去記憶之後，反而熟絡了起來。」

　　「那麼，他的背叛，你不恨也不怒？」他疑問。
　　覆滅的，畢竟是他們的故土家園。

　　「呵，若非他在離開魔界之時，送去警訊，讓我們這些離散魔物有機會暗中離開，在毀滅之神的掌下，恐怕……」先生苦笑，思及過往，不願再談。

　　「你感激他？」不由自主的，他脫口而出。

　　先生默然一瞬，卻又溫文爾雅的笑了笑：「倒也沒這般矯情，只是，這樣的朋友，算是值得交陪的吧？」

　　「……」聞言，他眼神落寞黯然。
　　「這點聽起來，很像封禪。」

　　「是嗎？」

　　「但有些地方又不太相似。」仰首望星月。

　　他確實已經不是自己所曾認識的那個……魔了。
　　是不是，自己藏於深處那股想要追回曾經過往的執念，讓想望越發遙不可及？
　　如果放下手……

□

　　「時辰不早，不如就留宿吧？」
　　打理好灶房內外，先生一面擦手、一面轉身問來。

　　「這……」他遲疑。

　　「放心，還有空房的。」先生笑：「雖然窄小了點，窩一宿還是挺方便的，你別嫌棄就是了。」

　　倒也不是這個問題……
　　他有些為難，先生話語中的盛情難卻，但……他與魔物同宿一個屋簷下……？

　　「對了，你可別半夜起來捅他一劍。」先生玩笑著說。

　　不好笑。
　　他心中一嘆，再無法推辭：「那就叨擾了。」

□

　　果然，他夜半輾轉，想到當初那個與他有生死情仇的魔物就近在咫尺，惶惶然的難以釋懷與不知所措充斥滿胸，高枕，卻難眠。
　　其實練武之人多半是無需太多睡眠，調息數個周天下來，精神比睡眠還恢復得快。
　　但他心懷罣礙，半睡半醒間，迷濛之中，夢境雜沓紛亂而來。

　　有時是吞佛童子與一劍封禪在相殺、有時候相殺的對象又成了他自己，不痛，但濺染遍地的鮮血都化成了朵朵紅花，紛紛落落，花雨下，他們在吹奏和樂，一曲罷矣，放下竹笛的卻成了一臉淡然溫雅的魔物，手裡也成了橫擺著的朱厭，蒼白的指尖輕柔撫過，雪白符幡無風晃動著……
　　他看著，心中竟無比平靜安然。
　　但抬眼間的下一刻，魔物居然捂著頸子泉湧而出的鮮血，詫異的望向他。
　　他駭然低頭，手中的蓮讞染滿血汙，滴入慘白雪地間……

　　驚醒時，窗外已是天光大放，吵雜的鳥鳴聲自屋簷上傳來，屋內瀰漫著一股薪柴與粥米混雜的香氣尚未完全飄散。
　　他撐起身子，抹去冷汗淋漓，不由得心懷一鬆，又有點顫顫的盯著自己的手。
　　手中沒有蓮讞，也沒有鮮血。

　　房內的銅鏡架前有一盆清水，還飄著一條布巾，銅鏡上黏了張字條。
　　他湊近看去。
　　『梳洗後，出來。』字條上這麼寫。

　　洗漱打理一番，他來到廳中，廳內無人，桌上擺著還熱騰的米粥與清淡素菜。
　　又一張字條：『吃。』
　　「……」他拿著字條呆然半晌，才皺著眉笑了出來。
　　捧起溫潤的陶碗，他想魔物應是動用了魔火，才能維持食膳這般溫熱，從前燒殺爭戰的魔火現在成了加熱煮食的用途，他心下莞爾，卻也心暖。

　　用完早膳，他走出屋外。
　　前院裡，園圃的黑泥還濕著，耕菜上也一層水光粼粼，他想魔物應該就在不遠。
　　推開竹籬小門，環景四顧，耳邊捕捉到屋後傳來的兵器破空聲。

　　繞行到屋後，昨晚的那口小井邊有一片曠地，魔物手持朱厭默默揮灑。
　　紅髮與白符交織飄盪，沒有殺氣、沒有血腥。
　　他靜立了一會，魔物便收勢轉身，將朱厭背於身後，向他凝視而來。

　　他見魔物沒說話，於是主動開口：「抱歉，打擾你了？」
　　魔物搖搖頭，抬手輕指他身上的蓮讞，微笑著一張手，似是在請招。
　　「你想切磋？」幾個時辰下來，他已經隱約了解到，魔物似乎不太愛開口說話的作風。
　　退開兩大步留出空間，沉肩墜肘，魔物的行動已經表明意向。

　　即便潛心修佛，但畢竟骨子裡還是武者，他也著實很久沒有活動筋骨了，沒有猶豫太久，他取下蓮讞，學著魔物從前的語氣，一笑：「指教了。」

□

因為修訂後在細節部分有些差異，索性集中重發。

[ 此帖被洗翼在2015-05-06 19:27重新編輯 ]

✤2024/12/05起更新只在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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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4-04-03 02:4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

　　未曾想過有這麼一日。
　　他與魔物能夠如此，非仇非怨、無悲無怒的過招較量。

　　朱厭與蓮讞交擊，發出的接連聲響宛若鐘磬之樂，失了血光隨伴也不減炫目光彩。
　　望著不再識得他的魔物眼中一絲純粹的快意，只為武者之間的相知相惜、只為意念動靜之間的暢快淋漓，他胸中突然湧現莫名情緒，眼鼻一熱，手裡蓮讞接連高速揮舞，是試圖掩飾失態、也是性情所致的認真。
　　查覺他的變招，魔物的唇角勾起興味，顯然樂於其中。
　　縱使不再是瘋狂而嗜血的戰將，魔物骨子內的好戰因子並不會因此消退，他們彼此間的實力本就旗鼓相當，除去過往的顧念之後，更是戰得難分軒輊。

　　渾然忘我之間，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學堂的孩子們已經接近。

　　「吞魔哥哥！」
　　未足幼學之年的孩子哪裡懂得高手對招間的危險性，眼見熟悉的魔物臉色少有的欣悅，便歡快的奔了過來，絲毫不知真氣形成的刃風就近在咫尺。

　　千鈞一髮間，耳聞孩童稚音的魔物，竟在瞬間散去真氣，半途停招撤回朱厭，低頭望去。

　　危險！
　　待他驚覺時，已來不及收勢，蓮讞的劍氣眼看就要斬上魔物的肩頸。
　　剎那間，腦海中浮現的，竟是早前夢中的那驚悚一幕。

　　彷彿並未查覺就在毫髮之間的危境，魔物很自然的蹲下身子，一把抱住了撲上前來的孩童，險險避過了劍氣的平斬。
　　吊起的心頭一下落了地，看到魔物安然無恙，他回身收勢，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才發覺自己居然一身冷汗，回想腦中幾乎將見的景況，既驚懼又後怕。

　　魔物難得的回應之舉讓孩子們一窩蜂的聚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喧鬧不休。
　　「吞魔哥哥，你在跟海草哥哥比劍啊？」
　　「吞魔哥哥你心情好像很好呀！」
　　「比劍好玩嗎？」
　　「先生又被阿海他姐姐纏住呵！」

　　這般的和平與安逸，不該遭受破壞。
　　顧望著被孩童們包圍嬉鬧的魔物，吁口氣，他沉默背回蓮讞，略略含笑，迎風而立。

□

　　沒多久，好不容易從姑娘的糾纏中脫身的先生，在那頭呼喊著孩子們上課。
　　稚氣未脫的身影三三兩兩往學堂跑去，他靜靜的凝望著，想起適才魔物為了不傷孩子而撤去護身真氣的那瞬間，心中感概萬千。
　　果真如先生所說，此魔已非彼魔。
　　他該告訴魔物那段過去的點滴歲月，試圖勾起魔物內心那曾是故友的另一面？還是放下一切過往，重新認識魔物？
　　無論決定為何，他都必然會有缺憾，永遠的缺憾。

　　尋思片刻，他暗下決心，回頭正準備與魔物搭話，卻赫見魔物面色有異，手撫胸口，似是在隱忍什麼。
　　「你怎麼了？」他一驚，忙扶上前去。
　　魔物卻是閉目不語，眉心深鎖。
　　遠遠聽得他驚呼的先生此時也急急返身奔來，揚聲道：「快！助他理順氣脈！」

　　聞言，他立刻貼掌至魔物身後，運功一助，這才發現魔物雖是大傷已癒、功體無礙，但氣脈卻奇怪的窒礙難行、甚至多有岔亂，不由得大奇。
　　魔物功體既癒、也無異症奇毒在身，怎可能無法自行理通氣脈？這簡直前所未聞。

　　正不解時，魔物略略抬手示意，他知機的停下，讓魔物自行調息。
　　「好多了嗎？」並問。

　　前來的先生四下一張望，咬牙擰眉：「你們剛才過招了？」
　　「是……」他只能這麼應聲。
　　「不是說過服藥後三日內不可劇烈妄動真氣嗎？」先生既無奈又微怒的向魔物責難：「這下好！一個月又白搭了，你到底有沒有心要治啊？」

　　調息過後稍有恢復的魔物臉色一板，腰桿一直，冷聲道：「忘了。」

　　「我說你！」還沒等先生發言，原本還想替魔物緩頰兩句的他已經忍不住光火：「自己忘掉可以這麼理直氣壯嗎？」

　　似乎相當訝異他的插口怒斥，魔物睜著金眸怔怔望定他。

　　反倒是先生在一旁聽了，愣了愣，然後悶笑出來，隨後在魔物的冷眼凝視下收聲。
　　「咳……我還得去授課，這隻……他就先拜託你了。」

　　「嗯？是。」
　　話出口，他才查覺自己唐突了，但覆水難收，只好看著魔物作何反應，又讓先生這麼一講，醒神之前，便不由自主應承下來，再回身，魔物已經默默鑽進了屋內。
　　他在原處眨眨眼，坦然邁步追上。

□

　　在屋內繞了一圈，才發現魔物是跑到了前院，坐在屋簷下的長凳上，朱厭擺在一旁，默不吭聲的望著院裡的花花草草。
　　他走到魔物身畔，看對方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便逕自在他身側坐下。

　　「你生氣了？」他問。
　　「無。」魔物目不斜視的回應。
　　「那為什麼……」
　　魔物突然打斷他的話語，淡淡說道：「汝很像他。」
　　他一愣：「像誰？」
　　「宵。」魔物說：「汝見過他。」

　　回憶了一會，他才想起上次見到的那名紫裘黑髮少年。

　　「他是你朋友？」
　　魔物點點頭，臉上浮現微不可察的柔軟。
　　不能否認，他心中還真有些吃味。

　　魔物改變了，這一點讓他十分高興，但能夠讓魔物露出那樣神情的居然不是他……這點還挺讓人不是滋味的。
　　他也在心中暗笑自己的幼稚。

　　「他還會再來吧？」他問魔物：「能介紹我們認識嗎？」
　　魔物靜靜凝視他一眼，平穩的說：「能多一個朋友，他會很開心。」

□

　　飯是糧行送來的米，魚是劉嬸昨日拎過來賣剩的，青蔥和白菜是前院裡拔的，雞蛋是阿海和他姐姐早上拿來的。

　　「需要……炒這樣多嗎？」
　　灶房內，他跟著俐落削魚剔骨的魔物忙前忙後，望著一大鍋香魚飯，瞠目結舌的問。
　　魔物探頭過來看了一眼，撫唇想了想，又盛來一碗白飯倒下去。
　　「……」他只好不可思議的瞪著，繼續動手翻炒。

　　忙活到中午，才知道這一大鍋，是連同學堂裡孩子們的份一起。

　　廳裡不夠寬，小傢伙們排排坐到了前院的長凳上，手捧一碗香魚飯，吃的津津有味，每張小臉上都是開心滿足的表情。
　　先生邊吃，邊忙著給孩子們擦臉擦嘴，或是叮囑著那個誰誰不可以挑食……。
　　他端著魔物特別另炒的香油菜飯正要開動，左右張望，卻沒瞧見魔物，不知是又窩去哪兒了？

　　後來才發現魔物蹲在灶房的小椅凳上，目不轉睛的盯著爐火，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不一起吃？」他將碗筷端至魔物面前。
　　魔物抬頭，接過了添滿的碗與筷，手指向爐子上燒著的酸梅湯。
　　他四顧張望，拉過另一張凳子坐下，陪著魔物。

　　即使在灶房裡進進出出，魔物一身素淨雪白的布衣也不見煙塵或油漬，姿態依然優雅。
　　廳堂與前院傳來孩子們的喧鬧聲、碗筷清撞聲，但灶房裡一片安然，只有爐底薪柴燃燒的劈滋作響。

　　酸梅湯煮好了，連鍋放入一旁井水中冷卻，魔物轉過身，把吃空的飯碗交到他手上，抬手一指後院的井邊。
　　他錯愕，然後嘴角一抽：「你……要我幫你洗碗？」
　　魔物一臉理所當然的點點頭。
　　他啞口無言。

　　我當然是會幫你洗碗，但哪有人自己把碗塞過來的呀？
　　怒氣沖沖的端著碗筷來到井邊，他又是一呆。
　　先生和孩子們正排排蹲在井邊自己動手洗碗刷鍋，看見他手裡的兩副碗筷，先生苦笑：「我才正奇怪，他今天怎麼沒把碗筷扔給我……」原來是有了替代者。
　　「他平日都這樣？」他一臉霜寒。
　　先生聳聳肩。

　　「吞魔哥哥最討厭『殺』碗了！」
　　倒是孩子們笑成了一團，口齒不清，此起彼落的搶答著。
　　「平常都是我們輪著給他洗。」
　　「或者先生看今天誰不乖，中午就幫吞魔哥哥洗碗『殺』鍋。」
　　「沒人要『殺』鍋的話，我們明兒個就沒午飯『粗』了。」

　　這隻魔……有夠沒品！
　　他咬牙切齒的回瞪一眼灶房的方向。

□

　　和先生一同坐在前院長凳上，飲著酸梅湯，看著吃飽喝足有精神玩鬧的孩子們。
　　「你們過得很好。」他有感而發的說。
　　先生淡然一笑：「託他的福。」
　　「怎麼說？」他好奇問到。

　　「也沒什麼。」先生輕聲說：「這兒的村民救起了他，而他保護了這座城鎮……在我來到前，他早已在此地平靜生活一段時日。」
　　「你會來此尋他，」他遲疑著問：「莫非就是因為他的氣脈……？」
　　「算是罷。」先生無聲嘆道：「相信你也注意到了，他不怎麼常開口，那便是因為氣海有損的原故，我自素賢人口中得知此事，又輾轉從宵那邊探得他的落腳處，本想同袍情誼一場，來探望探望，但糊里糊塗的就被這兒的村民留下了。」
　　提起此事，先生仍是一番苦笑，他不過就是生了張書生臉，居然被村民強行拉做學堂先生。

　　「他氣海有損，是因為當時叛出魔界受的傷？」
　　「這……」先生皺起眉，尷尬一笑：「其實有一半也算是他自作自受……或者不該這麼說，當時那樣做，他也是心急吧？」
　　「嗯？」
　　「在他面前可別提這事，他會惱的。」先生悄聲對他耳語：「那時他按素賢人為他所測得的生門而去，有幸遇上劍聖替他解除朱皇之封，但第一口氣居然不是拿來回氣、而是說話，這才傷到了氣脈而暈去。」
　　他聽罷，一時愕然無語。
　　先生又說：「素賢人向我提這事時，說他當初若是先回氣再開口便無事了，他自己後來也知道，所以每次一提這事就惱火，你放心裡就好，可千萬別說。」
　　「……」
　　這事要我的話也不想提啊。
　　他心下複雜，不知該笑還是該心疼。

□

　　「那他至今仍是不便言語？」
　　「嗯？不。」先生開懷笑道：「也不至難以開口，他只是犯懶呢。」
　　他覺得自己額冒青筋。
　　你說這魔物怎麼換了個記憶還是如那般的會氣惱人呢？

　　「你不如就住一陣子吧！」先生要去送孩子們返家前，半開玩笑的對他道：「要不我還真說不動他呢！」

　　說的是，沒人管管他不行！
　　衝著先生這句，他便返回客棧取了行囊退了房。

　　「哈！我還說住進那魔物家裡的是誰呢！莫不就是小哥你嗎？」掌櫃的見他就笑。
　　他詫異：「你如何得知我住他家去了？」
　　「哎呀！不就阿海他姊姊說給了大牛他婆婆又告訴了豆子他娘然後傳到賣魚的劉嬸那兒……」
　　掌櫃叨叨絮絮的講了一大串，他聽得昏頭昏腦，只曉得，這事兒大約是一個上午就把整村都傳遍了，難怪他一路行來，大街上都在指指點點。
　　果然是『人言可畏』。

□

　　回到竹籬小屋時，先生尚未歸返，想必是又讓哪家的姑娘還是大嬸纏住了。
　　魔物在房裡，正悠然的靠在床榻邊看書，他走近一瞧，居然是『道德經』，不禁啞然失笑，看過佛書之後、又開始看起道經嗎？

　　見他入內，魔物挪了挪身，讓出一片給他坐。
　　他本要告罪離去，卻看到魔物已經騰出了位置，只好客隨主便。
　　「你也看這書？」他問。
　　「有趣。」魔物勾起唇角，而後竟隨手將書扔給了他，伸了個懶腰。
　　他接住書，愕然看著魔物的動作：「你要睡？」
　　「汝說呢？」
　　彷彿毫不介意他的在場，魔物翻身上床，安心的躺在他身畔，雙手托在腦後，似笑非笑的瞇眼望他。

　　「……」他睜圓著眼瞧魔物，突然發覺，這是個談談的好時機。
　　也許魔物早就準備如此。

　　「你真不記得我？不記得一劍封禪？」他於是開口。
　　「汝說的又是哪種『記得』？」魔物不動聲色的反問他。
　　他直直盯著魔物的眼，卻完全看不出什麼，皺起眉，不悅的抱怨：「你說話仍是這般，為何總不能好好回答？」
　　聞言，魔物鬆開手，撐起上身，接近他臉前凝視著。
　　兩人的距離不足三寸，他感到不安的稍稍後退了一些：「怎呢？」

　　片刻，魔物才低聲道：「……汝真的與他很像，連說的話也一模一樣。」
　　「又是宵？」
　　「嗯。」
　　只是吭了一聲，魔物又再度陷入沉默。

　　「你還沒回答我。」他提醒。
　　「戒神寶典。」魔物這次倒是坦承多了：「吾之『記憶』，只有戒神寶典所記。」
　　「所以你真的全忘了……」他近乎喃喃自語的說。

　　「汝所掛懷的，是吾殺了汝一事？抑或其他？」魔物平靜的問他。
　　「……」他張口欲言，卻又歸於默然。
　　「根據戒神寶典內中所寫，吾手中劍斷，是以計騙得汝手中蓮讞，而後殺汝於劍下。」魔物宛如描述他人故事般緩緩言道：「吾能確信此事為真，是因為腹上之傷仍在，汝呢？胸前是否仍存傷痕？」

　　他咬牙，神色變了幾變，苦笑著搖頭：「不在了，我乃塑體重生，身上毫無從前的痕跡。」就連額上的火紋也消失了，又怎麼會殘留傷痕。
　　說話之間，他緩緩拉開衣襟，露出光滑無瑕的胸前。
　　「原來如此。」魔物表示理解，神態卻看不出有任何變化。
　　他尋思一陣，卻覺得不對，疑惑道：「你腹上傷痕仍在，你又如何得知是我所傷？」
　　魔物似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而後自行解開單衣，展出腹上傷疤：「蓮讞殘存碎片仍在其中，吾不知還有何人如此傷得吾，當然是汝所傷。」

　　親眼見到自己所刺的那道傷，他心裡一陣駭然。
　　不為什麼，而是魔物腹上疤痕居然依舊厲紅的如前日才傷，以魔的自癒體質，此傷就算不癒，時日久遠，也早該淡薄難見。
　　「你說蓮讞殘有碎片在其中？」按耐下想要伸手觸摸的衝動，他顫顫問道。
　　「當然。」魔物一口咬定。

　　曾聽聞破戒僧的敗亡，一直以為是魔血破壞了蓮讞的聖氣導致斷裂，他復生後，感念故人恩情，尋回蓮讞重鑄，但破碎的劍身卻怎樣也湊不齊，最後還是用了其它材質補上。
　　沒想到當時蓮讞的一部分碎片便已經留存在魔物體內了。

　　事情實在太過離奇，他霎時間不知如何思考。
　　如今魔物當然已不是他過去所認知的，他心中也已將兩者明白分開來看待，但現在，真正的『事實』卻是擺在眼前，讓他措手不及。

　　魔物觀察了一會他的臉色，默默自枕下取出了一把短刃，在他訝異的眼神中倒轉刃柄，遞至他眼前。

　　「你……」他吃驚的來回望著魔物的動作與表情，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若汝無異議。」魔物冷靜沉穩的說：「可否將碎片取出？蓮讞碎片讓吾不適。」

　　他愣愣將短刃接過，眨一眨眼，才感覺清醒一些。
　　「你的意思是，這傷至今還會疼痛？」
　　「需要吾再言明嗎？」魔物略顯不耐，或者說，也許是煩躁。
　　他趕緊搖頭，然後看著短刃，怔怔出神。

　　等待他思考一陣，魔物又問：「如何？」
　　他握握短刃，抬眼直視他：「你相信我？」
　　「刃已交與汝。」魔物眼色如常，與他坦然相對。
　　「好。」
　　話一出口，他便疾速手起手落，點住魔物周身大穴。
　　「我答應你。」低頭俯視著躺倒在榻上不能動彈的魔物，他拔開刃鞘。

□

　　「要搞這種事也先說一聲……命都讓你們嚇掉半條了。」
　　一回屋就被血腥味給嚇得展開身法衝進房中的先生不斷抱怨著，一面從他手上接過滿是血汙的水盆。
　　「抱歉，是我欠考慮。」他也只能一邊替魔物包紮重新劃開的傷口，一邊再三道歉，先生衝進門時那張青白的臉色也著實讓他一悚。

　　等他們清理完房內，魔物藉口有傷在身，說是晚膳自行處理後便把他們趕出房。

　　他看了看先生，先生乾咳一聲：「雞蛋還有剩，剛剛劉嬸又給了幾小尾河魚，地窖裡有醃瓜跟醃蘿蔔。」
　　「……」他無語。
　　這種菜色，叫他們怎麼端得進屋裡？
　　先生與他對視一眼，同樣讀懂了對方的憂慮。

　　一定會被那討厭的魔恥笑！

　　「燉些魚湯罷。」最後他想想，下了決定。
　　雖說事先封住了魔物的穴道，但多少仍是流失不少血氣，總不能讓魔物餓著肚子睡。
　　至於自己，白飯醃瓜便成。

　　「真抱歉，沒什麼素菜能招待。」先生尷尬的對他說。
　　「不會。」他搖搖手，四處雲遊的這段時間，有時他也落腳於寺院，粗茶淡飯野菜醃瓜早已習慣，笑：「這兩日很豐盛的。」
　　「那便好。」先生說：「我們都是葷腥不忌的魔物，你若感覺不適，且直言無妨。」

　　先生這麼一提，他才忽然憶起，午前與魔物同在灶爐旁，目睹魔物殺生屠魚、剔骨刨肉時，他竟無絲毫不妥。
　　茫然失神，他撫心自問，怎會如此？

　　卻得不出答案。

　　端著晚膳進房，只見魔物已經沉睡，隻手壓在腦下、另隻手邊還散著那本道德經。
　　他小心翼翼取走掉落的經本，又拉過一旁薄毯披蓋上魔物肩頭，意外發現向來敏銳的魔物居然沒有被驚醒，想來也是乏了。
　　轉過身，他捻熄了燭火，將飯菜罩好，留在桌案上，然後離開房內。

　　一夜無夢。

□

　　清早醒時，天才濛濛亮，他正要出房，卻恰巧撞上先生端著水盆入內。
　　他低頭看看，忍不住問：「昨日也是你……？」
　　先生瞭解他所想，笑了開來：「不，是他。」
　　「……噢。」不知如何回應，他只好忙接過水盆。
　　「難得見他睡的沉，我就沒喚他了。」先生解釋到，並說：「你若梳洗妥，有勞出來幫我準備早飯吧？」
　　「就去。」

　　束好髮挽起袖來到灶房內，先生正在淘米，聽得他的腳步聲，便道：「阿海的姐姐送了些青瓜來，你處理一下好嗎？」
　　灶爐旁的一角堆了個竹籃子，他靠近一探，籃內的青瓜多到能讓他們和孩子吃兩頓午飯。
　　他笑：「看樣子那姑娘很中意你啊！」
　　「別笑話我了。」先生苦笑著轉頭望向他：「她是人、我是魔，沒什麼可說的。」
　　「那又怎麼？」他從那籃內揀了兩條綠瑩烏亮的青瓜，起身：「人家姑娘都不介意了，先生你別是那麼迂的吧？」
　　「哎……」了聲，先生沒再接下去。

　　想先生大約也是有自己的苦處，他就不再提了，轉而言道：「他還沒醒？」
　　「嗯。」知道他說的是誰，先生點點頭：「再讓他多睡會吧！」
　　他抿一抿唇，關切的低聲問：「他平時睡不安穩？莫非是那傷……」
　　「怎有可能。」先生似乎是被他逗樂了，笑容停留在嘴邊片刻，隨後才化作淺淺一嘆：「為將者，那點疼痛算不得什麼的。」
　　「那是？」
　　瞥了他一眼，先生意有所指：「看來，你並不明白那對他的意義。」
　　「你指的是什麼？」他不解先生語中暗藏的深意。
　　「治傷。」先生短促的說。
　　原來是此事。他頓悟，卻還是奇怪：「我不過是應他所求，那畢竟是我所造成的傷。」
　　在他看來，魔物既已不是過去的『吞佛童子』、不是那個背叛他的摯友，當然也無必要再背負著那樣的傷痕，他這麼做也是合理。
　　若說這其中有什麼深意，便是他自己終於能夠坦然接受『如今的魔物，既非過去的吞佛童子、也不是一劍封禪』此一事實吧……。
　　然而對於洗去一切過往的魔物，這，能有何種意義？

　　先生默默轉身向著灶爐，將淨米緩緩傾入鍋中，背對著他，輕聲道：「你是唯一來自於過去的人。」
　　「嗯？」

　　靜待片刻，卻無下文，他於是更加困惑的跟著轉身看去：「你越說我越不能懂了。」

　　「我們魔……或說，每一個江湖人，多少都背負著某種『罪業』。」先生話說的清淺，他卻聽得出那其中深不見底的感概：「但偶爾，那種沉重也會壓逼得使人喘不過氣來。」
　　說不定，這其實是先生的心境。
　　「於他，一名曾經的『異度魔界戰神』而言，想必更加難以負荷吧？……雖然他未曾提過半字，這總歸是我的臆測。」

　　「失去的記憶、結束的戰爭，不能改變曾為的事實，也許，他想要在你身上獲得的……」
　　沒有回頭，先生微微仰起臉，聲音飄渺的幾不可聞。
　　「就只是終能『放下』的心境吧？」

　　耳聞的那瞬間，他只覺得心口猛地一疼猶如針扎，又彷彿胸中無端陷落出一個大坑，晃蕩蕩的，無所撐持。

　　聲音越說越低細，最後只剩下透亮冰潔的笑意。
　　「無論如何，多謝你。」

　　先生怎麼離去的他不知。
　　只知曉自己慶幸著先生沒有回頭，因為，為了過去宿仇敵人而止不住淚珠的自己肯定很狼狽。

□

　　「汝是要替白粥加料嗎？」
　　「啊！你……你醒了？」
　　突兀的，心裡所念的那魔物就驟然出現在身畔，從他肩後越過來瞧著灶鍋裡的白粥，豔紅的髮絲在眼前飄搖，他這才發現，紅絲之中原來染著些許斑白。
　　魔物皺眉盯著那鍋：「都傳來焦味了，怎有可能還睡得踏實？」
　　「哇呀！」
　　這樣一提，還真有股濃濃焦味從鍋底竄上。

　　「把臉擦一擦。」隨意的遞給他一條手巾，只著單衣、披著罩衫的魔物按住他的肩，將他從灶爐前推開，彎下身去查看爐火，低聲抱怨：「真是不能讓人省心……」
　　他連忙胡亂抹抹臉，停下，卻朝手巾盯著發愣，接著無聲的笑了。
　　匆忙離房，只穿著單衣的魔物，居然還有心取一條手巾給他？

　　魔物顯然不懼火焰，一手撈起衣袖，另一手赤掌便伸進爐中調整薪柴，將爐焰轉微。
　　他站在後方看著，魔物的豔紅長髮尚未束起，髮絲尾端在有點塵埃的地面上拂掃，不由得感到可惜，於是上前捧起那些髮，以手指略為環繞包覆。
　　髮絲的主人回頭瞥向他。
　　「頭髮都在掃地了。」他笑著解釋。
　　魔物沉默不語的繼續原先動作，片刻後，從爐內收回的手掌白晰如昔。

　　「那個……」
　　他看著魔物繼續拌攪白粥均勻受熱，在嘴邊反覆咀嚼許久的兩個字終於脫口而出：「吞佛！」

　　「嗯？」魔物很隨意的應了聲。
　　順利得到回應，他臉上綻出了連自己也未發覺的笑：「可以這樣喚你嗎？」
　　「隨汝。」魔物看來並不甚在意他稱呼上突然轉變的親暱，反而更專注於眼前食膳，拿過小碟嘗了點口感，感到還可以的點點頭，準備起鍋。
　　他笑得更是開心，又接著道：「我是劍雪無名。」
　　莫名其妙轉頭睨了他一眼，魔物微微鎖起眉心：「吾知曉。」
　　他只是傻傻的笑著。

　　重新來過，也不錯。
　　他失去了一個故知已、一個舊敵人，但擁有了一個新朋友。

□

　　「雖然有點焦味，不過入口還挺香的。」
　　先生對早飯特殊口味的白粥發表了這樣的看法，然後在他的一臉愧色和怒視舉拳下大笑著逃出門，準備去接孩子們來上課。
　　「晚一點宵大概會過來！」先生遠遠的回頭喊著。
　　他愣了愣，回頭問魔物：「宵要來？」
　　「嗯。」魔物點頭，然後瞪著桌面上被吃空的碗盤，再抬頭看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焰：「……知道了，我洗。」

　　當他蹲在井邊忙活的時候，魔物就在後頭曠地上手持朱厭練功架，偶爾他抬頭探望，便能見到魔物微揚的唇角，目光所注視著的，是手中的朱厭劍。
　　他驀然想起，自己也曾經帶著朱厭許久一段時光。
　　不知道朱厭是否還記得自己？
　　一路伴隨魔物的朱厭，對於主人的改變，又會有什麼感覺？

　　……不過，也許是他多想了，重鑄的朱厭，不知是否還有劍靈存在？
　　他繼續低下頭擦洗鍋碗。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能和魔物像這樣和平相處，即使魔物在一旁揮舞著朱厭，他也絲毫不會感覺到威脅性，平心靜氣。
　　原來要先放手，才能得到。

　　把鍋碗端回去灶房內，扣在竹篩子上瀝乾，還沒回頭，就聽到朱厭皤符的碰撞聲。
　　魔物越過他，走去拿了個竹籃。

　　「你要出門？」他問。
　　魔物默默的點頭，翻手化去朱厭。
　　「去哪……」剛問出半句，他便想起：「你要去買蟹黃豆腐？」
　　「嗯。」淡淡一聲，魔物的腳步已經向外移動。
　　「等等！」他喚住魔物，一邊放下捆捲的衣袖一邊追了上去：「我與你一起。」

□

　　走入那間客棧，掌櫃的抬頭一見魔物，便笑：「吞先生，今天又來買蟹黃豆腐啊？」
　　魔物仍是那張不苟言笑的臉，默默的點了點頭。
　　「就來嘿！」掌櫃的轉身吩咐下去，然後一邊與魔物攀談起來：「任先生和薛家的女兒怎樣了？聽說薛老爹很有那意思啊……」
　　魔物不予回應，只是掏出一張銀票，合指推到掌櫃面前。
　　「哎呀您這麼客氣作甚！都說不用了……」掌櫃推辭了回去，看魔物依舊堅持，於是搖搖手笑：「就記帳上吧！我這小店兒也沒那麼多銀兩找開。」

　　「薛家的女兒是指阿海他姐姐？」等到提了蟹黃豆腐走出來大街上，他才開口問。
　　大街上的魔物似乎更加寡言，點頭又繼續前行。

　　一直到走出了大街，來到通往竹籬小屋的野徑上，他又再度說道：「對了，說起來，你素菜作的真不錯。」
　　「……師尊茹素。」片刻之後，魔物低沉的回應。
　　他一愣：「襲滅天來嗎？」重生之後的旅途中，他也曾聽過魔物所師從的那半身。
　　「……」
　　單純出自於好奇，他忍不住問：「你口中的師尊，是襲滅天來？還是一步蓮華？」
　　魔物十分平靜的回望他：「有何不同？」

　　他觀察著，認為魔物並沒有什麼不悅或沉悶的表現，才又小心的說：「有傳聞說你弒師，襲滅天來是你所殺？」
　　弒友、弒師、弒同袍……江湖上對吞佛童子的評價實在不能說是好，即使最後他為了神州四境、為了人類而背叛魔界、背判自己的故鄉與同胞，甚至幾乎付出生命。
　　雖然從魔物的角度而言，應該並沒有特別為了誰，而只是單純想做回自己、想結束一場長年的戰爭。
　　但他仍然為魔物感到些許不平。

　　略略揚起眼，魔物望著天際遠方，語音清淡：「殺……嗎？」
　　「你不否認？」
　　「分裂的存在，未免太過悲哀。」
　　「……」

　　那你自己呢？
　　他想這麼問問魔物，卻始終沒有出口。
　　也許答案已經在心中。

□

　　快接近學堂前，他們遇見了那名薛家的姑娘正走下來。
　　「啊！吞先生，真巧，出門買東西？」姑娘開朗的出言道好，河口臨海小鎮的女兒看來是個不拘小節、落落大方的好女孩。
　　魔物點頭予以回應。
　　「這位是？」姑娘看著他。
　　「故友。」魔物淡淡的說道。
　　他驚訝於魔物話語的同時，亦懷著善意迎上前去：「吾乃劍雪無名。」
　　「啊啦……」姑娘掩著櫻口低呼一聲，顯然對他的名號略有所知，小心的來回望了望他們之間，似乎是確定無事，這才笑：「久仰大名了少俠，小女子薛韭娘，這廂有禮了。」
　　真是個伶俐的女孩，他心想，如果先生能與這姑娘成就一番美事也無不好。

　　與姑娘道別回來，學堂已經開始上課，孩子的朗朗讀書聲有朝氣的傳入耳中。
　　還未至竹籬外，便已經看到紫毛黑裘的少年身影，靜靜的望著他們所來的方向。

　　「汝來早了。」魔物一直走到少年面前，才輕聲開口。
　　少年舉起手臂，一只雪白梟鳥振翅落爪下來，少年一面溫柔撫摸著雪梟的羽翼，一面說：「雪梟說，有別人在。」然後抬頭看著魔物身旁的他，無情緒的目光中有著些許敵意。
　　「是故友。」魔物的話語消去了少年的敵意。
　　少年點頭表示接受，卻反問魔物：「但你之前說不認識他。」
　　「吾確實不該認識，」魔物微微一笑，解釋：「記得吾對汝說過嗎？吾失了記憶。他是在那之前的朋友。」
　　「那你記起來了嗎？」少年好奇的又問。
　　魔物搖頭，轉移話題似的介紹他給少年認識：「他叫劍雪無名，汝等可以成為朋友。」
　　「奈洛之夜‧宵。」少年很輕易的被轉移了目標，看向他，歪歪腦袋：「朋友？」
　　他笑了開來：「嗯，朋友。」

□

　　很快，他對少年的的認知，馬上就從『真是個純真無邪的孩子』轉變為『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孩子』。
　　少年的實力令人吃驚，但對世情的無知也讓人詫愕。

　　魔物一頭鑽進灶房，爽快的把解釋他們之間關係的任務交給了他，待他面對少年一連串使人難以招架的問題轟炸時，才發覺自己上了魔物的當。
　　「為什麼你說吞佛是另一個人？」
　　「為什麼現在吞佛又變成另一個魔？」
　　「所以到底有幾個吞佛？」
　　「我不能理解……」
　　少年一雙無辜的眼神卻又讓他不得不耐著性子試圖解釋，直到最後，他終於發現，其實最好的解釋辦法就是不解釋……。

　　「總之，」長嘆了一聲，他無奈的簡略結束話題：「因為吞佛不知道過去的事情，而且他現在很好，所以我不恨他了。」
　　少年眨眨眼，認同的點頭：「吞佛現在確實很好，他是宵的朋友。」
　　「這樣就好了，不是嗎？」他鬆口氣，笑：「都是朋友。」
　　少年呆愣的想了一想，再度搖頭：「我還是不懂，為什麼你要把吞佛分成三個人？」
　　「我……」他苦笑。
　　「欺騙我的吞佛、殺死我的吞佛、跟我是朋友的吞佛，」少年直率的說：「都是同一個吞佛，你為什麼要把他分做三者？」
　　他啞口無語。

　　是啊……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他苦澀的說：「這樣會比較輕鬆吧？」

　　吞佛，你說錯了，這孩子跟我不同……真的不同。
　　望著少年純潔的目光，他默默伸出手去，揉了揉那顆充滿求知慾望的腦袋，笑道：「你真好，宵，你有一顆真誠的心。」

　　「我不是人，我沒有心。」少年搖頭否決了他的說法。
　　「不，其實你有，只是你不懂那便是心。」他溫柔的說。
　　「是這樣嗎？」少年低頭思考，自言自語著：「姥無艷也這樣說過。」

　　那一日的午飯，他們幫著先生把大鍋拎到學堂，先生便與孩子們在學堂內用膳，將竹籬小屋的空間留予他們。
　　小屋內，他與魔物及少年圍坐桌邊，桌上的菜餚之中有一盤蟹黃豆腐。
　　少年拎來的草紙藥包高高掛在橫樑上。

　　他在。
　　與他們一起。

□

　　後來他才從少年口中知曉，少年每來此地，便會順道去某賢人那邊拎來治療魔物氣脈損傷的配藥。
　　「你住在凝晶雪峰那麼遠的地方？」他很訝異，少年每回所來往的距離幾乎是大半個中原。
　　「我速度很快。」少年說。
　　「既然常來，怎麼不住這附近？」他不禁要問。
　　少年小小的皺了下眉心：「宵不喜歡離開雪峰，而且雪梟喜歡雪峰，雪峰很好，沒有人會欺騙宵。」
　　沒有人，當然也沒有欺騙。
　　他默然半晌，才淡淡笑道：「但你還是常常來找吞佛。」
　　「吞佛是朋友，宵喜歡來找朋友。」少年說著，一邊確認似的點點頭，復而又有些落寞的說道：「宵只剩下他一個朋友了。」
　　「現在又多一個了，不是嗎？」他試圖讓少年快樂起來，那張單純的臉上，不該有憂愁與孤寂。
　　「是。」少年真誠的回應：「你回答宵的問題，你是朋友。」

　　過午之後，先生帶著那群纏著少年戀戀不捨的孩子回家，他收拾鍋碗，準備清洗。少年不懂做這類事，而魔物雖然好潔，但既然有人能幫忙接手，想當然爾是不會打算去做的。

　　蹲著身子在井邊，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惶。
　　怎麼了？
　　停下動作，他撫著胸口，察覺不對。
　　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有什麼……正在接近？

□

頂端

洗翼

異度鏢局6進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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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4-04-03 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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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預感是對的。
　　先生還沒回來，他們便聽到了城裡傳來警鐘的傳音，不祥的遠遠飄盪而來。

　　他趕忙從後面繞過來時，只來得及看到化光遠去的那道紅影。
　　「怎麼回事？」他詢問還在原地的少年。
　　少年仰著臉遙望海口的相反方向：「有敵人攻擊城鎮，這是城牆上的警鐘。」
　　「吞佛去哪裡？」他關心的卻是這個。
　　「去幫忙。」少年說著，回頭看他：「你要去嗎？」
　　「你不去？」他卻錯愕少年平淡的反應。
　　「宵不喜歡殺戮。」少年穩穩靜靜的說：「他答應過我，需要幫忙的話會傳訊告知。」

　　少年對於魔物的由衷信任讓他感到震懾。
　　但他認為以魔物的性格，若是少年不喜殺戮，那麼魔物絕不會叫上他。
　　「我去看看。」
　　因此他決定跟上。

□

　　來到城牆上時，已經見到城鎮的守軍頭領在與魔物交談。
　　臨海小城鎮的防守其實算不上什麼，在魔物來了之後雖然稍有加強，但普通老百姓也無可能像正規軍隊那般，頂多請上幾個江湖草莽，可多半的，仍都只是武裝的平民百姓。
　　在一旁聆聽了一會，他得到這樣的結論。

　　「怎麼了？」看他們的交談告一段落，他上前詢問。
　　頭領瞧了瞧魔物，見其同意，才開口向他解釋狀況：「是滅境邪靈，先前便聽說了什麼妖塔從滅境竄出，卻想不到波及範圍已經至此……」言畢，焦慮的皺起眉。
　　他表示明白，並主動說道：「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但說無妨。」
　　「巴戟天先代鎮上眾人多謝了。」那名頭領驚喜的抱拳稱謝。

　　頭領暫時告罪離開後，他接近魔物身畔，一起望向前方數十里外的妖氛邪障。
　　「你打算怎麼做？」他問魔物。
　　「剛才那位，是豆子他爹親。」負手而立的魔物，卻冒出了毫不相干的這句。
　　他無語。
　　瞄了眼他的神情，魔物才邪邪一笑：「無事，死神手中吾也能保下此地。」
　　這麼說來，他倒差點忘了，眼前的魔可是戰神。
　　「前陣子還真有個叫死神的……」他喃喃。
　　「講的便是他。」魔物面不改色的說。
　　「……」還真的。

　　等到邪雲又近了些，魔物一眼便瞧出其中有名帶領者，其間有幾名守兵搭箭射殺了兩三只邪靈，但在帶領者的一揮手之下又再度重生捲土而來。
　　他跟著魔物遙視過去，緊了緊眉心：「看來不只要把帶領者先剷除，還得防止邪靈再生。」
　　「前者不是問題，後者嘛……」魔物仍是看來自信風發，手指撫了撫唇，似乎正在思考對策。

　　他正想再開口，此時一道青光落在他們身邊，散去後，原來是先生。
　　魔物默默回頭給他丟了個眼神。
　　先生知意的點頭回應道：「城裡的老弱婦孺都已經安置妥當。」
　　「那麼，」轉面向城外不遠處的邪雲，魔物沉聲：「可以迎戰了。」

□

　　手持弓箭者一只一只的在邪靈接近前予以射殺，漏網之魚則由城牆上下的守兵們以刀劍夾殺，但重生的邪靈仍就源源不絕洶湧而來，再繼續這般下去，恐怕只會將他們的精力消耗殆盡。
　　他正憂心的時候，一名中年鐵匠氣喘吁吁的拿了副弓箭爬上來，交給了魔物。
　　「吞先生，您要的弓箭。」喘了幾下，才連忙說：「抱歉，我四處找過，這已經是城裡最好的一副了……」
　　魔物接來，揚手秤了秤，嗯聲：「可以了，能使用一次便足夠。」

　　「你會用弓？」他看著魔物熟練的調整弓弦，感到有些驚奇。
　　「傻劍雪……」魔物搭箭上弓，起身拉滿弓弦，眼微瞇，瞄準目標，勾起一笑：「吾，可是戰神。」
　　似曾相識的話語讓他心一驚，耳聞下文時卻又轉露無奈的笑顏。
　　哎，真是討人厭的傲氣。

　　弓弦已拉滿至最大極限，幾乎要承受不住的弓臂隱約發出了筋撕竹裂聲，他站在後方感到不安，這樣普通的弓箭不知有沒有辦法承受住魔物的施力。
　　「只有這樣了嗎？……也罷。」果然，魔物低聲的喃喃自語透露出一絲不滿意。
　　但語落的瞬間，箭矢上突然從魔物手指之間竄繞出一道火龍，魔火席捲整隻箭矢，最大限度的加強了殺傷力。
　　熊熊火光焰影之後，魔物的眼神冷靜自恃，紫唇微揚，魔惑嗓音輕吐：「指教了。」

　　箭出！

　　伴隨著一道劃破天際、衝破邪雲的魔魅火焰，魔物射出的箭矢精準而毫無懸念的穿殺而過，邪靈的領導者連哀號或閃避都不及反應，霎那間便化作一團焦灰，散風而逝。

　　還在顫懾於魔物的輕鬆一箭解除威嚇的驚人實力，耳邊就緊接著傳來了魔物一聲輕嘖，他急忙低頭關切，乍見弦斷弓散，承受不住魔物力量而驟然破碎斷裂的弓身，在魔物手裡扎出了幾道血痕。
　　「無事吧？」他問。
　　魔物無所謂的哼聲，隨意的挑拔去手掌間的竹刺，並且仰起臉，向紛亂的邪雲望去。
　　「接下來……只存一個問題了。」

　　敵人首領被射殺，引起了城牆上的守兵們一片歡呼，守軍頭領卻趕忙上來，徵詢魔物的決策；如今邪靈已經失去帶領，四下亂竄，隨時有可能穿過城牆的守備進入城鎮之中，不加緊解決邪靈源源再生的問題，恐怕傷亡就大了。

　　「你打算像死神那次一樣嗎？」望著沉吟不語的魔物，先生眉頭一緊。
　　守軍頭領聽了，忙說：「又要佈陣？我這就派人去請城東大日寺的僧持們過來……」
　　「慢。」魔物出言制止，突然轉身來到他身旁，扣起他毫無防備的脈門，輕吟片刻，笑問：「汝之佛氣，借吾一用？」
　　他怔了怔，才遲疑的回應：「你要做什麼？」
　　自從塑體重生之後，他魔胎之血幾乎被淨化殆盡，僅存部分供他軀體生機，但功體真氣卻是完全被聖佛之力所取代，這樣的功力是不可能與魔物相容的。
　　「蓮華降魔陣。」魔物笑的淡然而平靜。

□

　　「等、等一下！」追著魔物的腳步往城牆下而去，他不安的喊著。
　　「開城門。」魔物一面指示著守兵，一面回頭不以為意的對他笑道：「在此地結陣不是初次，汝不用擔心。」
　　「才不是那個問題！」他停下來怒道，看魔物毫無動容，只好又追過去。

　　魔物站在城門前等待他，見他臉上薄染怒色，輕描淡寫丟了句：「汝有其他方法？」
　　他張口無言，閉上嘴，鼓著腮幫子瞪他。
　　師尊，您為什麼不給我留本佛門武學再去西方見佛祖？您瞧這魔物如今會小看人了！

　　「吞先生，這開城門……？」守兵似乎有點猶豫的詢問。
　　「邪靈若要來，城牆於它們毫無意義。」魔物言道。

　　理解過來，守兵加緊動作，吆喝著眾人一起推開了沉重的城門，他與魔物共同佇立在正中，城外風沙滾滾自兩旁捲過，魔物負手直挺的站著，隨風飄揚的素白布衣上不染片縷沙塵。
　　也不招呼一聲，門開，魔物邁步便往城外前進，不疾不徐的腳步，彷彿無視於頂端半空翻滾籠罩的濃重邪雲。
　　他尾隨上去，仰頭看看：「邪靈太過分散，想要一次解決恐怕不易。」
　　「那便集中。」魔物冷冷的說。
　　「集中？要如何集中？」
　　魔物略略側頭看了他一眼：「汝信吾嗎？」
　　他毫不猶豫的回道：「你既能信我，我當然也將信任交與你。」
　　「那麼，」魔物止住腳步，回望與城牆的距離，自認可以，點點頭，對他道：「抱元守一，釋開汝之佛力借吾一用。」

□

　　「赦心炎。」
　　盤膝而坐之後，便見魔物化出朱厭，在他們身外一尺處畫出一道焰圈圍守，接著橫持朱厭在身前，右手併指貼在劍身上，渾身緩緩散發出邪厚魔氣，向四面八方擴湧出去。
　　明白魔物是要以自身魔氣吸引邪靈前來，再以陣勢一口氣全數殲滅，他連忙靜心凝氣，避免自己僅存的少數魔胎血脈受到滋擾而影響佛氣。

　　然而魔物一面持續釋放魔氣，一面又必須護持住他們雙方……他不太放心的悄悄瞄去，擔憂魔物消耗太甚。
　　「劍雪，凝心。」魔物警告的語句馬上傳來。
　　關心一下都不行嗎？他嘔氣的想著，卻不敢耽待的趕緊定心。

　　即使被魔焰牢牢守護住，他依然可以感覺得到，焰圈外的妖邪氛張已經達到相當驚人的沉重濃厚，體內魔胎的血氣也越來越難以控制，不由得低聲提醒魔物：「吞佛……」
　　「極限了？」魔物低吟一句，翻轉朱厭再度畫下數圈防禦，接著收去朱厭，對他喝道：「現在！」
　　飛快躍起身，他將掌心貼上魔物背後的督脈，佛氣毫無保留的渡送進去。

　　「喝……」魔物指間呈蓮花結印，熟練的運起了佛門至高陣法，移轉換位的雙手間，金色梵咒翻飛而出，銀紫薄唇間緩緩吟誦口訣：「地開蓮華凝聖功。七佛滅罪降魔障。」

　　在他訝異的目光之下，周圍破開魔火自地面生出的蓮苞呈現截然不同的黛青色澤，一朵接一朵順沿綻放而去，眨眼間便出十里範圍，形圓成方，晶瑩薄透的蓮瓣散發著純粹清澈的破邪佛氣，妖氛邪靈紛紛渡化消逝。

　　「紅蓮蝕日！」魔物低喝一聲，遍地青蓮縱橫開散。
　　完全陣勢，青蓮旋即金光大放，十幾里奪目的金色佛光伴隨著片片蓮瓣向天而昇，如璀金雨露倒灑滿天光華……
　　十里邪雲盡散，大地一片清明無暇。

　　心知已然渾然陣成，他收回按在魔物督脈上的雙掌，返身仰望著眼前憾動人心的一景，遠遠竟見到城牆上下的守兵們紛紛在金華下叩首膜拜，彷彿這便是滿天神佛的降蹟。

　　『魔身，亦能証佛……』
　　恍然間，他耳畔隱約聞見自金華彼方傳來的悠然一語。

□

　　直到光華散盡、魔物收陣之後，他才驀然感到有些虛乏，手腳痠軟，想來是體內佛氣被抽去大半所至，正想稍做調息，卻見魔物身形一陣不穩，趕緊扶上前去。
　　「你怎樣了？」手才剛觸上魔物的背脊，便發現對方已經踩實腳步，順著他的力量站穩。
　　看魔物唇角有血跡，他不放心的伸手要探魔物脈門，但被魔物搖頭制止。
　　「好吧。」望著那雙堅毅的金眸，他妥協下來，又說：「不過，先讓我助你疏通氣脈。」

　　「回去再說。」能開口之後，魔物便壓下他的手，接著默望他許久。
　　直到被盯的不太自在了，他才理解過來，回應：「我無礙，只有少許耗損，很快就能復原了。」
　　點點頭，魔物放開他的手，轉身走向城門。
　　「你傷勢如何了？」他跟了上去，問道。
　　「……回去再說。」魔物仍是那句，一字不改。
　　「傷勢如何？」他堅持問清。
　　以魔身開佛陣本來就是異端作為，佛陣反蝕魔身是無可避免的，何況魔物氣脈原本就有損，內傷恐怕並不簡單。
　　「……」似乎不耐煩他的追問，魔物加快了腳步。
　　「欸！你……」一下沒注意就被拉開了幾大步，他正想邁步追上，卻突然捕捉到一聲破風空響，警覺大喊：「小心！」

　　錚然一響！魔物反手以朱厭接下突襲刀氣，卻倒退數步才止，抬袖掩口，咳出些許血沫。

　　「什麼人？」他喝問著，抽出蓮讞轉身護住魔物。
　　不待對方現身，魔物卻是抓了他的臂彎便飛身返回城門之下，同時，城門內，先生與守軍頭領等人匆匆出來將他們迎入。
　　「快！關城門！」守軍頭領熟練的大聲呼喊。
　　他不明所以的和魔物一起被推回了守城之內，又驚又疑的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沒什麼。」先生卻狀似輕鬆的笑道：「一些討厭我們魔物的離散派門組織，習慣便是。」

　　「習慣？」
　　他一句尖呼，隨即被城牆上方的守兵呼喝聲蓋過。
　　「他們攻來了！」
　　尚未回神，城門處傳來爆裂巨響，兩扇沉重城門竟遭轟飛！
　　「不妙！這次來了硬角色！」先生鎖眉低呼，忙扶著魔物低頭查看：「你還撐得住嗎？」
　　魔物深吸一口氣，冷靜抬眼：「上去。」

□

　　「你最好是有什麼對策。」按照魔物的指示往城牆頂快步而上，先生苦笑著與魔物低語：「這回殺來的人物不簡單，以我那點端不上檯面的武學底子，可沒法替你擋多少。」
　　總算有點明白狀況的他，沉下臉問：「那些人經常這樣來攻擊城鎮？」
　　「一開始只是伏擊吞先生與任先生他們，」一旁尾隨的中年頭領向他解釋：「但鎮上的人可不會任允他們如此，於是後來便成了這番光景。」

　　這是怎麼樣的執障啊？
　　他心下黯然，為這世間道人心的苦執、為因緣難解。
　　你不殺人了，卻仍有人要來殺你。

　　至城牆最上一層時，兩道刀光掌氣突破守兵的糾纏而來，魔物步履移位、按低先生的頭頸，朱厭一橫，攔下直斬往先生的那道刀光。
　　他手持蓮讞緊接著貼上，化消另一道掌氣，發現後方不遠有一座鋒臺可以稍做掩蔽，於是回頭向先生示意：「速退！」
　　「麻煩你們守擋一陣，我先替他疏通氣脈！」先生一把扶持住氣脈再次礙阻的魔物，往鋒臺內暫避進去。

　　反手關上木門，他抱著蓮讞坐下，趁著短暫時間恢復體力。
　　「城下眾人……不會有事吧？」並且擔憂的問。
　　「無妨。」守軍頭領小心翼翼的藏身在鋒臺前的轉角處觀望情況，一面從容不迫的回應他：「那班人還算有點顧慮，也不想引來正道俠義之士群起攻之，不會對我們下重手，一時半刻得不了手便會退去。」
　　「既是如此，你們又何須與這些人對上？」他詫異，那些人針對的是魔、而非此地百姓，然而這座城鎮卻上下齊心的抵抗，彷彿對方便是侵略城鎮的敵人。
　　守軍頭領回頭看看底下，才轉身對他淺笑：「少俠在任先生那兒見過犬子了吧？」
　　「豆子嗎？」他雖不解其意，但仍點頭：「是一個善解人意的活潑孩子。」
　　「任先生將他們教的很好。」守軍頭領悠然輕語，眼神漸轉認真：「……什麼江湖大義、中原大局，我們小老百姓不懂，但是誰對我們好、誰對我們真誠相待，我們都很清楚，而且牢牢記著。」
　　「無論吞先生過去是怎樣的人、有怎樣的身分……」回頭朝他一笑，守軍頭領眼中閃爍的，是堅決不容質疑的捍衛之態：「現在，他是我們鎮上的一員。」

　　他聽著，心下凜然起敬。
　　這樣一座不起眼的小城鎮，這些普通而平凡的面孔，心懷的卻是坦蕩純粹的道義。
　　江湖上強者輩出，又有多少人，能夠有如此胸襟？

　　聽著纏鬥聲逐漸接近，守軍頭領握緊劍柄，起身沉聲道：「他既守護了這座城鎮，這座城鎮亦會守護他。」

□

　　實力相差懸殊，守兵且戰且退，眼看就要來到鋒臺前，他與守軍頭領一同站起，手按蓮讞準備隨時迎擊，卻聽得身後木門吱呀一聲開啟。
　　「巴戟天，讓眾人退下。」魔物低沉的嗓音響起。
　　「吞先生？任先生？」守軍頭領聞言回身，面露遲疑。
　　「讓眾人退下。」魔物重複了一次，薄如冰刃的紫唇微揚，帶起一絲自信自若。
　　「照他所說。」立於魔物之後的先生也向他們點頭。

　　「好。」守軍頭領果斷的抬手，呼喊眾守兵退開戰圈，但自己仍警戒的站在原地。
　　魔物朱厭上手，挑眉對他問：「汝還可以？」
　　「可以。」他握緊蓮讞，一口應下。
　　魔物露出促狹的壞笑，將先生往他身前一推：「這隻……他就先拜託汝了。」

　　是在報復先生之前的嘲弄嗎？
　　他不禁莞爾，緊接著看到魔物握著朱厭躍上鋒臺頂，又提起心來。

　　「來。」
　　平舉雙手，魔物一手朱厭、一手翻掌，向來襲者請招。
　　「拿出汝等的本事。」
　　大風捲起素白布衣，焰紅髮絲在風中張揚狂舞，魔物傲然屹立，無畏無懼、睨視群雄的目光竟讓來襲者瞬間猶疑卻步。

　　他在下方看著，卻是焦急的緊鎖眉心，清楚魔物只是在虛張聲勢，佛陣反蝕的內傷與氣脈損傷交織，根本不容他再來一場激戰。
　　你到底有什麼打算呢？
　　他幾乎要衝上去替魔物擋招，但考慮到身旁的先生武學造詣不高，自己若是過去維護魔物，那些人的目標恐怕會轉向先生，只好按耐住身形，暗自祈禱魔物有其餘後步。
　　提心吊膽的時候，來襲者之中卻已經有人飛身運招而上，而魔物居然不閃不避，只是緩緩高舉起朱厭。
　　莫非是想再行招？他倒抽一口涼氣。

　　來者招式即將臨身之刻，卻驟見魔物掛著的睥睨笑容前突然雪花飄降……光天化日、豔陽高照的，怎會有雪？
　　再一細看，原來竟是一枚白羽旋落。

　　『咕……』雪白梟鳥振翅落下，腳爪停駐在朱厭尖端，無機質的目光為千鈞一髮的戰局帶來一股奇異的暫停。

　　「無情者傷人命……」
　　魔物逐漸收起笑意，金瞳轉而冷冽，不屬於自己的話語緩慢而低細的吐出。
　　下一霎那，冰寒刀光破空衝出！

　　「傷人者，不留命！」
　　寒光阻下襲往魔物的掌氣，紫裘少年自半空乍現，手持夜刀，眉目之間帶著冷酷無情的殺意現身戰局，靜謐如雪，凜然飄落。

　　想不到魔物竟當真喚來少年，他驚顫的看著少年讓人陌生的一面，功力高強至能靜止停留半空，一招一勢俐落而毫不留情，天真無邪的雙眼如今看來只剩下冰冷的霜晶。

　　「怎、樣、處、置？」
　　擊退來者，少年機械式的呆板言語，歪頭詢問著魔物。
　　「汝不愛殺戮，便罷，廢他們功體吧。」魔物挺直背脊，朱厭負手在後，貌似漫不經心的淡然說到。
　　「他們、不會、放、棄。」對於人類的瘋狂與執著，少年相當清楚。
　　「汝要殺他們？」魔物卻側身反問。
　　「……」少年一陣不語，而後散去殺氣：「好，照你所說。」

□

　　「所以你是看到雪梟飛落，才動身前來？」
　　得知了魔物與少年之間居然是以此傳訊，他簡直不敢置信，少年的速度之快，從村郊處至城牆上不過短短眨眼之間。
　　「是。」
　　竹籬小屋內，少年運功全心替魔物療傷的同時，亦還有餘裕與他短暫交談。
　　他眨眨眼，心想果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眼前這般稚嫩的少年，竟擁有如此驚人的功力。

　　是說……
　　「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還以為你是留有什麼驚人一手，結果原來爬那麼高是要討救兵。」
　　看魔物專心療癒體內傷勢、無暇回嘴瞪眼，他趁勢刮了頓魔物的臉面。

　　次日一早，經過一夜調養，他的氣力已經完全恢復，出來到前院，便看到先生正代替魔物在勻水澆菜。
　　「看來你精神不錯。」先生笑：「不多歇會嗎？」
　　「很足夠了。」他表示自己無礙，主動開口：「你忙，我去打水。」
　　「宵已經去了。」先生說著，彎腰撿起一只菜蟲，輕輕拋到竹籬外的草叢間。
　　「他這麼早起？」他隨口一問。
　　「他說自己無須太多休眠，我亦不清楚他的情況，無從確認。」先生攤了攤手，又笑著：「不過那孩子不會撒謊的。」

　　他來到後方曠地上時，少年正在把水桶裡的水往地上倒。
　　「你在做什麼？」他驚訝的問。
　　少年看看他，又看看地面上漫流的水漬，困惑不解的問：「為什麼，這裡的水不會凝結？」
　　他失笑：「此地氣溫不如傲峰寒冷，當然不會結冰。」
　　「原來如此。」少年點點頭，像是發現了什麼大道理。

　　偕同少年一起將水灌滿灶房水缸，又端了幾盆梳洗用的清水至屋中，完成後正想進房探望魔物時，先生卻急急忙忙的從前院溜了進來，低聲叫喚他們。
　　「薛姑娘又來了。」先生苦笑著，拜託他們前去應對。
　　看先生逃難似的神情，他幾乎忍俊不禁，但仍是應諾著出門去迎接。

　　薛家姑娘領著兩個孩子一同前來，分別是自己的弟弟阿海與豆子，三人手裡都提著滿滿的竹籃。
　　「薛姑娘，你這是？」他趕緊開啟竹籬小門讓三人進來。
　　姑娘放下自己手裡的竹籃，抹抹香汗一笑，然後滔滔不絕起來：「聽說吞先生受了傷，我娘要我拿隻土雞來，還有這是劉嬸送的鱸魚、這是牛叔託我帶的大閘蟹……吞先生還好吧？」
　　他按照之前先生交代的話說：「屋里蒙頭大睡呢！沒事的。」
　　「那就好……噢！對了還有……」一一掀開身旁孩子們放在地上的竹籃，姑娘歡快的說著：「阿海說您茹素，左鄰右舍的大姑大嫂就給您拿了些，這是菜頭、地瓜、烏芋跟大白菜……」
　　他瞠目結舌的望著，身旁少年早就好奇的蹲下身去觀察，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對少年介紹著家鄉的出產物，他卻呆站著大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可好長一段時間吃食無缺了，莫怪先生總說是『託他的福』。

　　「差點忘了，這是二叔公包的幾帖藥。」說罷，姑娘又從衣袖內取出幾枚紙包，拉過他的手掌放上，笑說：「是益氣補血的，和土雞一起燉湯更有良效，給吞先生好好調養。」
　　「姑娘不用這麼客氣……」他支吾的回應。
　　「唉呀！任先生呢？怎麼不見他？」姑娘的最大目標隨即展露，不停往他身後的屋內探頭探腦著，一雙美目眨呀眨。
　　「呃，他忙著呢。」他隨便找了個拙劣的藉口。
　　姑娘馬上堆滿笑容的對兩個孩子說道：「阿海、豆子，還不快去找你們先生出來？」
　　他愣愣的看著姑娘反客為主，無能阻止，只好乾笑著低頭對少年說：「宵，我們先把東西拎進去吧？」

　　先生被兩個孩子一人一手拉著跌撞出來時，哀怨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他也只能聳肩攤手，表示無能為力，一轉身卻牽上懵懂的少年一起躲在屋內樂得偷瞧。
　　「任先生，昨兒個沒事吧？有沒有哪裡傷著？」姑娘很快纏著先生關切了起來，拉著先生衣袖上下查看。
　　「哎，薛姑娘……我沒事，您別這樣……」先生不自在的連連倒退。
　　「呵呵，先生真是見外，叫我韭娘就是了！」姑娘掩著櫻口笑咯咯的揮了揮手。
　　「我怎麼可能……」先生別過頭，欲哭無淚的用姑娘聽不到的聲音低語：「叫你『九娘』啊！」

　　「劍雪，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偷看？」少年跟著他瞧了一會，疑惑的問。
　　他笑了笑，手指先生：「宵，你看任沉浮與那姑娘登對否？」
　　「登對是什麼意思？」
　　「就是很適合一起成親立家生孩子的意思。」
　　少年無表情的探頭去看了一看，點頭：「薛姑娘是好人，他們在一起，也很好。」
　　「沒錯吧？」他莫名興奮起來。

　　似乎好久，沒這樣開懷了。
　　真好。

□

　　大概是擔心著又有人在魔物傷勢未癒間前來襲擊，少年此回並沒有隨即離開，而是一連待了幾日，幸好有學堂的孩子們相伴，想來少年應該也不會感到難耐。
　　他看著少年與孩子和諧共處的身影，想著，也許有朝一日，發現自己其實擁有更多朋友的少年，也會從那冰冷寂寞的冰雪之渦遷居下來吧？

　　但休養了兩日，魔物的傷勢應該早就好去泰半了，少年恐怕是把魔物的復原時間當人類的去計算。
　　這天早上先生沒有去帶孩子們，他詢問了一下，才知道是臨海地方祭祀先祖、懷念故人的日子，家家戶戶都忙著，孩子們也得幫忙，不會來學堂。
　　「就屬我們最清閒了，反正也沒這種習慣。」先生笑著說，挽起衣袖，看起來正準備好好的把學堂清掃一番。
　　說什麼清閒，他心內嘆著，這種日子清閒了，不就更加的寂寞嗎？
　　看樣子先生是打算以忙碌來排解心境，他也不好多說什麼，先生顯然無意要談那些傷感事的。
　　「怎麼不見吞佛？」他問。宵在前院的竹籬下觀察著小蟲子，估計能蹲個大半天也不會感覺無聊，一早起來他卻怎麼也沒瞧見魔物平時該在的身影。
　　「不知道。」綁好衣袖，先生拎起東西踏進學堂，頭也不回的輕聲道：「這種日子，他向來躲的不見影，午後就會出現了，你不用擔心。」

　　怎麼可能不擔心？外頭可還有一夥人想要他的命啊！
　　心裡埋怨著先生也太過安逸，他離開竹籬小屋，至附近尋找魔物的蹤跡。

　　這種感覺，還真像從前。
　　他自嘲的想著，過去四處尋找封禪時的自己，是不是也跟現在很相似？
　　可是……
　　封禪可不會放火亂燒東西！

　　當他循著魔火的氣息來到附近一處望得見海的高崖邊，看到的便是這一景，魔物坐在崖邊的樹下，支頰靜靜注視著跟前燃燒中的魔火。
　　身影看過去還真有些蒼涼。
　　他本想上前罵一罵魔物沒事拿魔火亂燒東西的嗜好，卻又遲疑的停下腳步。
　　總覺得，是不是別打擾比較好呢？

　　「既然來了，為什麼還站在那？」
　　老樹下的魔物背對著他，漫不經心的說。

　　他直覺的開口：「不想打擾。」

　　「……汝已經打擾了。」

　　熟悉的對話、熟悉又陌生的對象，記憶恍若昨日，潮水般湧上心頭，他呆立原地，遺失的過往彷彿幻境般在眼前、在耳邊重新出現。
　　『別走。』
　　『我為什麼要對你發脾氣，你又為什麼要惹我生氣？』
　　『你總是這樣，有話不直說。』
　　『不是來問我答案嗎？又要逃避了。』

　　鬼使神差的，他居然把記憶中的接話復述了一次。
　　「……『你心情壞，也許改日。』」
　　然後才剎然清醒。

　　魔物什麼也沒說。

　　他不安的等待魔物的回應。
　　而魔物只是默默轉過身來凝視著他，許久許久。
　　「……」
　　但仍是沉靜的繼續背過身去，望著海。

　　『陪我喝酒。』
　　『我不喝酒。』
　　『那就減去喝酒兩字。』

　　沒有得到預料中該有的回答，頓了頓，一眨眼，魔物手中亦無酒，他卻覺得魔物想說的話，其實已經清楚的刻印在他的心口上。
　　「你比封禪還要彆扭。」
　　於是他快步上前，來到老樹邊，背靠著魔物坐下。
　　「明明就覺得孤單，明明就想要人陪，為什麼不開口？」

　　「……」
　　背後的魔物悄然無聲，不是默認就是不想理會吧？
　　「自己一隻魔坐在這亂燒東西很好玩嗎？習慣真差。」
　　「……」
　　身後仍然只有魔火燃燒的噼滋作響聲，他嘆了口氣：「……原來你記得。」
　　魔物適才回頭凝視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並非全部。」魔物的嗓音低沉輕緩，卻依舊有著懾人心神的磁性。
　　「記憶由吾自己洩盡，要想起，也操之在吾。」

　　他嘴角一彎：「我該高興自己是你想憶起的那一部分嗎？」
　　知道魔物不會對此作出回應，他又問：「所以，現在的你，是封禪、還是吞佛？」

　　「吾乃吞佛童子，自始自終都是。」魔物毫不猶疑的回道。

　　「我明白了。」當初便不該將這兩者強行區分看待。
　　兩份記憶、兩份人格，但其實都是同一個出源，封禪不承認吞佛、吞佛也不承認封禪，該為的卻不是毀滅他們其中之一，因為那自始自終，都只是一個悲哀的魔。
　　毀滅任何一個，都將不再完整。

□

　　這裡是大河出海口前的最後一個城鎮。
　　江湖洪流裡的河砂，經過了漫長歲月的驚濤駭浪，終於也逐漸沉澱下來、歸於平淡。
　　靜靜的，停留在這個臨海城鎮。

　　像這樣的日子裡，魔物獨自躲起來，望著燃燒的魔火、蒼茫的大海，是在想些什麼呢？
　　大約是那些曾經存在的故土、曾經一起的同族、曾經師從的尊者、曾經腥風血雨的日子……
　　先生是不談這些的，魔物也不會吐露心聲，他們都用自己的方式，孤獨的默默排遣這份心情，也沒有誰能夠與他們分擔。

　　「汝又在哭什麼？」
　　直到傳來魔物的嘖聲，他才發現自己又落淚了。
　　但這次，他並沒有急著掩飾，而是笑：「你不會哭，我替你哭。」
　　「又哭又笑，簡直莫名其妙。」
　　魔物邊抱怨著邊撐起身，轉過來似乎是打算拿手巾遞予他，他卻趁此時回身一把懷抱住那隻彆扭得不得了的魔物。
　　也許只是覺得他們需要彼此的體溫，也許是知道他們都不想被對方看到臉上神情，總之他就是衝動的做了這個出乎意料的舉止。

　　「汝！」魔物渾身一僵，顯然是想馬上抽身而去。
　　「別動！」他喝到，手勁更大了些，牢牢的，不想再讓魔物逃走：「你就不能乖一回嗎？」
　　「……」
　　雖然魔物沒出言，他卻明顯感受到對方不快的情緒正在壓抑邊緣，忍不住得意洋洋，更加摟著不肯鬆手。
　　「傻吞佛，高興就說嘛！害羞什麼。」
　　「傻劍雪，是要讓吾再捅汝一次？」
　　「你才不會，因為你是傻吞佛。」
　　「放肆！」
　　「傻吞佛傻吞佛傻吞佛……唉呀！你竟然燒我頭髮？」

　　幸好，他在這裡。
　　陪他。

（本篇完）

後面繼續的是前篇，時間點在本篇之前，是阿吞剛到這個小鎮時的故事^^

頂端

洗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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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70)

3樓發表於: 2014-04-03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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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河砂》前篇

〈地動〉

　　在海口邊把那艘船拉上來的那天，薛韭娘至今都還清晰記得。
　　那日聽說拉上來一隻魔，近半個鎮子的人都放著手上的活兒去圍觀了。

　　沒有獠牙尖角、也沒有三頭六臂，還讓幾個靠近點盯著的姑娘紅了臉。
　　也許就是因為那隻魔生得人模人樣，幾個漢子還在商論著該怎麼辦才好，旁邊一夥婆嬸已經將大夫和板車都給弄來了，像這般的海口城鎮，持家的女人多是比男人說得上話，等巴戟天聞訊帶著人手來查看之時，他們早就一路吵吵嚷嚷的把魔給拉進了醫館。

　　只可惜大夫又是施針又是灌藥，什麼本領都用上了，卻不見魔有清醒跡象。
　　日子一天天過去，來看新鮮的人也少了，只剩下她與劉嬸輪流看顧著那隻魔，機伶聰慧、常來醫館幫手的她，換藥擦身是挺熟練了，也沒有一般小姑娘家的羞澀。
　　只是有時，定眼細看到那身難以想像是如何血戰沙場的傷疤，她才會意識到，眼前可是個殺人如麻的魔。

　　那時局勢很亂，一下是佛和魔打、一下佛和正道打、或者換成是別的境打過來、還有那個說不准練武的武林至尊從好人變成壞人又變成好人，沒隔幾天個把月的，又聽說魔和正道聯手要打魔神……。
　　他們這裡是很偏遠的城鎮、附近也沒什麼武林要地，消息傳得雖快，他們卻從未來得及有什麼感受，親眼見到武林上盛傳的魔，也許這是頭一遭。

　　所謂無知無畏，就是像這樣吧？

　　反對留下魔的人也是有，巴戟天就是為首者。
　　薛韭娘想，大概巴戟天是見過世面的、知道那些嚇人的故事有些是真實，不免疑慮較多吧？
　　但這兒的居民還是純樸居多，要說見死不救，那是怎麼也做不到的。

　　勸不動眾人，巴戟天便不時來到醫館守著，大夫笑說就當是多了個喝茶的護院，偶爾手閒時，還會搬一盤棋與他來上幾局。
　　因為家裡沒人手，薛韭娘總帶著弟弟阿海來就近照顧，不久也和常來給他爹送飯的豆子玩在一塊，人緣匯聚，醫館一下子變得十分熱鬧。

　　大半個月過去，魔仍是未醒，薛韭娘卻覺得有種已經與之相熟許久的感覺，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她會試著與魔說說話，也許是希望魔聽見，醒來之後就不會想滅了這個可愛的小鎮子。
　　有時是聊著城鎮裡又發生的大小事，有時是街坊鄰居的八卦，或是最近的江湖傳言，沒什麼好說的時候，她就在一旁盯著魔，自己造想著魔身上也許發生過的故事，譬如說書人口中那些對她來說相當瑰麗異幻、驚濤駭浪的江湖故事。

　　後來，江湖傳說，天要塌了……

　　地處偏遠的他們，雖然照常過著日子，但也難免人心惶惶不安，只是沒人敢說破。
　　彷彿是擔心，說開了，就會成真吧？

　　該是乾冷的時節，那日卻下起不尋常的狂風暴雨。
　　本來想帶著弟弟阿海回家做午飯，外頭卻是連打傘也難的雨勢，大夫勸她暫時留步，反正醫館裡湊一湊也是頓飯。
　　考慮帶上年幼的弟弟強行返家實在危險，薛韭娘於是託巴戟天知會家人，自己就留在醫館，與阿海、大夫和兩個來醫館養病的小姑娘湊成一桌飯，由她掌廚。

　　飯後，讓阿海陪著小姑娘玩樂，大夫去煎藥，她則按慣例來到裡屋深處的房內，照看那位仍沒有清醒跡象的魔。

　　一踏進房，眼前景象卻讓她驚呼一聲，端著的水盆同時匡啷落地。

　　雙手掩著嘴，她難以置信的看著床榻上坐起的魔，而對方似乎也因為驚呼聲而回神，轉過頭來望著她，細長的暗金色眼瞳絲毫不帶情緒。

　　「啊、你……咦？」
　　她正想開口，腳下卻突然一陣不穩，彷彿有什麼在拉扯著地面，整個屋子激烈的晃動起來，發出吵雜的碰撞聲。

　　還沒來得及思考是怎麼回事，耳邊便傳來了弟弟和兩個小姑娘被驚嚇的哭叫聲。
　　「阿海！」
　　摯愛血親的本能，讓她馬上什麼也不顧的回身衝向廳堂，孩子們都留在那兒，她必須去看顧他們。
　　沒料到才剛跨進廳堂，腳前竟是無端出現的深溝，像是大地被狠狠撕裂開來，她想停下已是不及，墜落在即，心裡只有一片空蕩蕩的，就像那深淵……

　　「得罪了。」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腰身一緊，下墜的力道沒了，她發現自己凌空飄然，輕易的便躍過了那道深溝，落在另一端。
　　足屢重新踏上地面的那瞬間，她仍在恍惚，直到再次聽見弟弟的呼喊聲，才清醒過來，怔然看向鬆開手的魔。
　　「謝、謝謝……」匆匆道謝，她奔向幾個孩子身邊。

　　「阿姐、阿姐！」
　　阿海正一臉驚恐的喊著她，但依舊發揮了男孩子的勇氣，緊緊環抱住兩個顫抖的小姑娘，三人穩穩跪坐在柱子邊。

　　她趕緊查看三個孩子有沒有受傷，並按下心裡的惶恐不安，溫柔安撫著他們。
　　地面仍然沒有安定下來，此時她已經醒悟到這也許就是書上寫的地震了，卻不知道跟江湖傳言的天塌有沒有關連？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抱緊了弟弟，心底一陣恐懼。

　　大夫跌跌撞撞的也出現在深溝的另一頭，正手足無措的時候，薛韭娘直覺將求助的目光轉向那魔，魔回看了她一眼，也不見什麼表示，張手便化出一柄艷紅色、似劍又似戟的兵器，翻手倒轉，將尾端越過了深溝遞向大夫。
　　遲疑了片刻，大夫試探的伸出雙手抓住尾柄，魔立即隨手一挑，大夫於是哇的一聲被甩過溝來，狼狽滾到了他們身旁。

　　同時間，地面的晃震也漸漸趨緩了。
　　她開始擔心起家裡、擔心著鎮上，想著應該帶孩子們離開這危險之處……，可又有哪裡是安全的呢？

　　「哎啊！阿姐、學堂起火啦！」此時阿海跳了起來，指著屋外不遠處的山坡，大喊著。

　　「糟了！」想到學堂裡不知還有多少孩童，她站起身，讓阿海和兩個小姑娘好好待在原處跟著大夫，邁開腳步就要往山坡上去。

　　一隻手從後方隔著衣袖按住了她的臂腕。
　　「女人，汝想做什麼？」魔依舊是那沒有情緒的冷臉，問她。

　　「女人又如何？」她不解其意，忿忿然抽回手，因心急慌亂而怒：「那邊學堂裡有許多孩子啊！」
　　然後頭也不回的踏上山坡的路徑，沒有理會默立原地，手一時仍未放下的魔。

　　還未接近起火處，便聞孩童的哭泣聲，她小心繞過地面上幾處裂口，朝著聲音來源而去。好在，孩童們所在的地方火勢較弱，薛韭娘扯了些野草捆成束，一邊拍熄火苗一邊前進。

　　幾個孩子不安的縮在學堂後的小山溝裡，安全躲過了火焰的延燒，看到薛韭娘出現，紛紛急著七嘴八舌起來，細聽一陣，才知道是說夫子衝進去搶救書經，卻沒出來。
　　看小山溝一時半刻不會有危險，吩咐他們注意安全後，她便轉往還在燃燒的學堂周圍，尋找失去蹤影的夫子。

　　熊熊大火燻得她雙眼酸疼，抬起袖子一揉眼，再放下時，被突然現身在眼前不遠處的魔給嚇了一跳。
　　「你怎麼上來了？」

　　魔並沒有回答，而是淡定的望著越燒越旺的烈焰，說：「汝想進入？」

　　「孩子們說夫子進去搶書沒出來。」她一口氣回答道，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想的，興許是急病亂投醫，想這個神秘的魔會不會有什麼辦法吧？

　　那魔沒再說話，橫舉起那柄奇怪的兵器，也沒有什麼多餘動作，只是平平一揮，原本還燒得熾烈的大火，瞬間消停，只存零星的火點飛揚到狂風之中。

　　她目瞪口呆看了好一會，然後才回過神，連忙衝進還餘熱的火場內，高喊著夫子。
　　只可惜為時已晚，等她發現夫子時，老人家倒在坍塌的梁下，早就沒了氣息，懷裡還抱著這座學堂裡僅有的幾本書經，書經多已翻閱得破舊不堪，卻教授了數十年來大半的居民讀書習字。

　　薛韭娘蹲坐在老人的遺體旁，靜靜抹去淚水，雙掌合十拜了拜，將老人懷裡的書小心取出來，抖乾淨，一本本疊起，扯下頭巾包裹好。
　　遺體會有村裡力壯的男人們來搬移，但夫子捨命救的書她得先帶出去，火場內的餘火還不太安定。
　　起身回頭，魔仍然站在原處，似乎正從地勢較高的學堂往村內俯瞰。

　　把大地弄成這般模樣的，是你的同族嗎？
　　她想問，這個念頭卻很快的消逝了。
　　沒有人應該為他人的作為負責，就像他們也不會因為那些趁亂燒殺劫掠的人們而獲罪。只是……她希望鎮裡的人也都能這樣想。

　　注意避開未熄的火苗，她跨過崩毀的學堂，向魔的方向走去。
　　「哇！」
　　腳底一輕，下方居然有道不足兩尺寬的裂口被殘骸所掩蓋，大火焚燒過的木樑輕易在踩踏時碎裂，與她一同向下墜落。
　　慌張間她還記得要抱緊那包書經，另一手伸了出去，拼命想抓住什麼。

　　一隻有力的修長手掌牢牢握住了她。
　　「啊……」向上望去，果然又是那個魔，動作可真夠快。

　　「適才，汝誤解了。」凝視著她，面無表情的魔悠悠的說。

　　腦中還空白恍惚，她一愣：「呃？」

　　「吾並無小看女人的意思，只是尚不知如何稱呼汝。」

　　不可置信的瞪了魔一眼，她又氣又急：「知、知道啦！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快拉我上去呀！」

　　「哈。」
　　雖然聽到一聲笑，但她並沒有看到魔的笑容，而是眼前晃了晃，耳邊風聲呼嘩的，一下就被拉回了地面上。

　　不到幾炷香內接連的遇險，饒是她這般時常海裡來浪裡去的姑娘，也不免驚魂未定，蹲在地上發呆好半晌，才因為遠處傳來的孩童聲而恢復神識。
　　抬起頭，原來是先前聽到她的驚呼，孩子們擔心她，接連都爬出來看看狀況。

　　「小心地面！」她示警後，抱著書起身，拉著魔過去和孩子們會合。
　　卻不知道魔正直盯著她自然而然便抓來的手瞧。

　　知道夫子去了，孩子們一路上啜泣著，鼻水淚水和黑灰抹了滿臉，她和魔壓在後頭，看著孩子們走下小山坡。
　　地震前的狂風暴雨，在他們毫無所覺的時候停歇了，天空卻仍是陰沉沉的。

　　「剛才真是抱歉，誤會你了。」她趁這個機會向魔說道，並笑了笑，釋出善意：「我是薛韭娘，你叫我韭娘就可以了。」

　　魔的步履一頓，沉默的凝視著她，看不出神色。
　　她不解對方這是怎麼了，回頭奇怪的問：「那你呢？魔應該也有名字吧？」

　　又靜默了片刻，魔才低沉的說：「汝也許不要知道的好。」

　　「……唔，是嗎？」不懂其中深意，她側了側頭，輕鬆的笑道：「那我只好叫你魔大俠囉？」

　　「吾可不是什麼俠義之士。」
　　「那就魔先生？」
　　「……」
　　「你不說話我可就當你沒意見囉！」

　　「欸？你別倒啊！」

　　那天過後，魔又沉睡了數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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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4-04-06 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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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4.03 《沉河砂》(原劇向，吞佛中心) 更新至前篇1，3F

〈飛石〉

　　地裂的那天已經過去十天半月，透過韭娘和一群孩子們繪聲繪影的敘述，加上酒館那幫男人的穿鑿附會，大夥兒茶餘飯後最為熱衷的話題仍是那個海邊拉上來的魔。
　　一早劉嬸來到醫館時，就看到那群因為海象異常而未出海的男人們，正聚在醫館前，邊看著巴戟天與大夫走棋，邊高談闊論猜測著魔的動向。

　　「……那邊還在喊打喊殺呢！我看他要是傷好就又回去幫忙打了吧！」
　　「回去前說不定還要燒了咱鎮子呢！」
　　「要燒的話，地裂那天就不會幫手啦！」
　　「不、不，你瞧他對韭娘好像有那麼點意思，說不住就留下來了。」
　　「薛家會要個魔女婿嗎？」
　　「哈哈哈哈……」

　　劉嬸冷冷瞥了眼那幫閒嗑牙的漢子，進去醫館裡，拎了竹掃帚出來，開始趕人。
　　「閒著沒事也不幫忙農活、收拾學堂！去去去！要聊到別處聊去，別在這兒佔路！醫館還要看病人呢！」

　　才驅走了那幫漢子，薛韭娘便挽著竹籃出來，向她笑道：「劉嬸，我去替二叔公送藥，豆子和阿海在魔先生的房門外玩著，勞您看顧一下。」
　　「好咧！」應了聲，她順便往低頭走棋的大夫頭上一敲：「讓韭娘送藥，你倒是清閒！」
　　大夫一縮腦袋：「唉喲！你這一敲我都忘了棋路啦！」
　　「就你這本事……」哼哼笑罵著，劉嬸開始了醫館的灑掃。

　　對於那個魔，她是沒怎麼上心的。實話要說，是好是壞，在眾人當初把船拉上岸的那時便註定了。
　　若是害怕被恩將仇報就把船推回去，那麼他們和那些手染血腥的惡棍又有什麼不同呢？這些年來時局亂，恩將仇報的例子他們也不是沒聽過，但還是選擇了釋出善意，船也拉了、魔也救了，剩下的就巴望老天賞賞面子了。

　　灑掃後，她走進去瞧瞧那兩小蘿蔔頭，別讓他們擾了魔才好。
　　初生之犢不畏虎，孩子們對於魔是半點該有的畏懼都沒，反而好奇的很，時常去到附近探頭探腦的，幾日下來魔也沒不悅的意思，薛韭娘就笑著隨他們去了。

　　說起薛家這丫頭，也真是膽子忒大。
　　先前竟拉著那地裂後幾日才又清醒的魔，到鎮子裡四處去滅了還在延燒的野火，弄得大夥兒一陣緊張，跟著她東奔西跑的，生怕出什麼事。

　　遠遠就看到兩個孩子玩得正歡，她過去喊了聲：「阿海、豆子，洗把手去幫忙透風囉！」
　　地裂的深溝沒過一夜就合攏了，應該又是那些江湖上偉大的神人之舉吧？但天公同樣還是沒出日頭，堆放藥草的屋子得開門開窗、翻動藥草透風，才不容易生霉了。

　　「就來！」孩子們又嘻鬧著轉了一圈，才從劉嬸旁跑過，到水缸邊去掬水清潔，他們都知道該怎麼做。

　　她繼續到了那魔的房門口，想進去收拾早膳的殘羹。
　　房內，魔正低頭不知摸索些什麼，一旁桌上的早膳卻絲毫未動。

　　她不免又嘮叨兩句：「哎？怎麼又沒吃了，你不多吃些，身體怎麼能早點養好、早點回去呢？」
　　嘴上這麼說時，她心裡並沒有多想，只是就像人們總會回去故土一樣，她也以為魔終歸是會回去故土的。

　　「吾並沒有要回去。」

　　「嗯？」劉嬸有些吃驚，雖說這魔本就不多話，但除了薛韭娘之外，她還沒見過魔回應了誰。
　　抬頭細看，發現魔手上的是漂到海岸邊時身上所著的戎裝，正將上頭的配飾一一扯下，很明顯是不打算再穿用了才會這般，忍不住訝異：「你不會回去了嗎？為什麼？」

　　「吾是反叛者。」
　　魔回答時，雙眼仍然定在戎裝上，臉上也不見有任何情緒，平靜的彷彿只是在敘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

　　劉嬸有些發愣，他們都曾經臆測過魔物是怎麼受傷的，卻沒想到事實竟然是如此，即便對江湖是不甚了解，她也是多少耳聞過的，背叛者會有怎樣的下場？只怕魔比起人類更加不能容許吧？
　　「你受傷是因為這事？」

　　魔又恢復了沉默。
　　看樣子是不願回應、或者有什麼更複雜的理由吧？劉嬸想著，開始收拾桌上的早膳，準備端離。

　　「此地可有當鋪？」
　　還沒端起，魔又突然來了句。

　　「往大路口過去些就有。」她想魔是打算當了那些飾品，畢竟不回去也總是要生活的。
　　「若是貴重些的，你得要往城門口長樂坊旁那舖，那老闆才能有辦法。」

　　此時魔手上已經拆得差不多了，桌面上散著各種讓人眼花撩亂的細碎，劉嬸直覺得開了眼界，她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金銀珠玉。
　　魔掃了眼桌面，那眼神顯然是不把這些身外之物當一回事：「貴重，譬如？」

　　劉嬸索性放下手裡的活兒，坐到桌邊，幫忙挑撿起來。
　　「一些銅銀玉石，那是我們尋常人家喜慶婚喪用得上的，大路口過去那間就能收。」
　　魔也停了下來不再動作，像是很放心、又像是好奇的旁觀著她的動作。
　　再把一些看上去就相當罕見的晶石寶玉、和瞧不出所以然的東西放去一邊，她說：「這些就交給長樂坊旁的，他們在外頭大城有些生意，才能收得下。」

　　「長樂坊？」魔卻脫口問了不相干的事。

　　「那是咱們這兒僅有的一間賭坊，你就知道為什麼旁邊會有大當舖了。」她呵呵笑著，然後發現魔主動遞出的手裡還握了一只襟針，樣式相當華貴，鑲了鴿子血似的珠玉，正中還有圓潤如凝脂、又似骨瓷透亮，看不出材質的白石。
　　「真是漂亮。」她忍不住讚嘆。
　　其它配飾都讓魔給拆分了，唯獨留下這枚襟針。

　　魔卻突然開口：「送汝可好？」

　　「哎呦使不得！」她嚇了一跳，忙按住魔的手：「這你得好好給收著。」

　　「留之無用。」魔冷漠的說。

　　「怎麼會沒用呢？」劉嬸牢牢按著魔的手，生怕他下一刻就把襟針也給拆了，說到：「老婆子猜錯你別見怪，這上頭該是有回憶的吧？否則你也不會留到最後了。」

　　魔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卻不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那種冷淡。
　　須臾過後，才緩緩低語：「此乃……戰神之爭後，女后的賜贈。」

　　「那應該對你有非凡的意義吧？」她溫和一笑。

　　魔凝望著她，一字一字的說：「卻是戰火鮮血所換。」

　　被那雙眼神深處的事物所觸動，劉嬸輕輕的長嘆了口氣，魔所失去的似乎比言語中透露的更多。
　　「你這模樣，真讓我想起巴戟天初來乍到的時候。江湖、武林，到底什麼樣的地方，能把人折磨成這般？」

　　魔移開目光，似是發現了自己無意間所透露的情緒。

　　她覆上另一隻手掌，堅定的握了握魔的手：「留著吧……這是你的回憶，誰也沒資格決定去留，只有你自己。」

　　她不知道魔會不會聽她的勸，這只有魔自己能決定。
　　端起幾乎未動的早膳，她離開了房裡，把空間留給陷入沉思的魔。

　　他們救的魔不會回歸到江湖打殺中，這件事讓城鎮裡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好歹，他們沒救錯魔。
　　但巴戟天依舊帶著兒子天天來醫館蹲守。
　　大夫樂得有個好棋友兼幫手，當然毫不介意，還打發豆子跟阿海一起幫忙劉嬸跑腿上街送藥。

　　鎮裡總有一些上了年紀、或久病在家，不方便時常前來醫館取藥的，劉嬸與薛韭娘就會輪流出門送藥，順道也探聽看看有沒有哪戶人家需要大夫幫助。
　　一路除了送藥，偶遇的居民也會拿些蔬果油米給他們。大夥兒或多或少都接受過大夫診治，診金什麼的大夫收得隨意，有時候還不一定夠買藥材，居民們都感念在心，能多給點時就多給，實在沒辦法的，就像這般在平日送些什麼。

　　劉嬸沿途往大路走，通常要這樣一直到城門口的鬧市附近才回頭，城門口多是外客商賈雲集來往之處，不太需要他們了。
　　兩個小的拎著竹籃跟在後面，純真頑皮的吱吱喳喳歡鬧不休，吵歸吵，對她這樣膝下無子的老人家來說也是種樂趣。
　　那日難得天清氣朗，一片萬里無雲的，卻不見應該高掛的太陽，怪異的很，不過早就見慣了個把月來的異象，他們沒人在意這件事。

　　給桂花巷口的賣饅頭的倆老送過藥後，拿著老夫婦硬塞來的幾顆香芋饅頭，她將其中一顆剝做兩半，趁熱給了孩子們嚐鮮。
　　雖然將要到午飯時間了，可孩子還在長，多吃點無妨。

　　回到大路上，低頭看看竹籃裡還有誰的藥得送去，就在這時，她的衣袖被扯了扯，耳邊傳來兩個孩子的驚疑聲。
　　「咦？劉嬸，那是什麼？」
　　「太陽掉下來了嗎？」
　　順著孩子們手指的方向看去，她大吃一驚，不知哪裡來的大小巨石，正夾帶著火焰橫飛過天際，沒一會兒就陸續砸落到大地上，他們甚至能感受到遠處山陵被撞擊時，地面傳來的震動。

　　城鎮內很快驚叫聲四起，對於來臨的恐怖災難根本無能為力，居民們倉皇失措，有些拉著老小往屋裡躲、有些在大路上狂奔、還有的蹲在角落念佛禱天。
　　本來只是天真疑惑的孩子，此時也感受到了人群間的恐懼，拉住她的衣角，顫抖著說：「劉嬸、劉嬸，我們快回去找魔先生，魔先生會救我們吧？」

　　自從上回的地裂過後，他們一群孩子就把魔當作了英雄大俠似的崇拜著，此時也是想趕緊找魔的幫助。
　　劉嬸心裡卻有些說不準，這樣的巨石夾帶火焰砸下來，怕是連魔也難以抵擋吧？
　　但發現其中一顆巨石朝城鎮襲來時，她仍是拉起兩個孩子，連奔帶跑的穿過人潮，往醫館衝了回去。雖說不一定魔能擋得下飛石，起碼應該能保得住兩個小的，帶他們脫離危難。

　　只要能保住孩子就好。

　　她這麼想著，因此當看到薛韭娘與魔一前一後出現在大路另一端時，她急忙氣喘吁吁的高喊一聲：「求你救救孩子！」

　　那魔轉身拎起薛韭娘，只一眨眼的時間就來到他們身旁。
　　「允妳。」低沉一句。

　　薛韭娘落地後，帶著兩個孩子與她一起退遠了些，他們才回頭看去。
　　只見魔已化出他那柄奇特兵器，張掌對著直接朝城鎮襲來的飛石，像是在估測距離，她與韭娘不安的抱緊了孩子，都不知道這魔究竟想怎麼做？

　　平舉起兵器在周身繞了一圈，逼退了身邊慌亂的人群，留出空間後，只見魔倒插兵器於身後，揚手退步，就這麼踩上了深紅色的長柄，很顯然是要以兵器作弓、己為箭，直接迎面向巨石而去。
　　周圍的人群也陸續沉靜了下來，凝氣緊張的看著魔的作為。

　　可這樣上去，你不就手無寸鐵了嗎？劉嬸提心吊膽的想著，但魔看起來又好似胸有成竹的樣子。

　　沉身墜力，那長柄兵器不知什麼材質，在這樣的折彎下居然也不會崩斷，再下一瞬，他們眼前已經不見魔的身影。
　　「在上邊！」不知是誰這麼喊，眾人全都抬頭看去。

　　魔躍身至半空後，左手翻掌，釘在地面的兵器就像是有靈似的，回應了他的召喚，嗡鳴一聲便拔地而起，衝飛到主人手中，魔隨即挺身一劍刺入了巨石之內，巨石應聲崩裂！
　　人群間不由得發出了輕微的歡呼，卻十分短暫，因為巨石雖然崩裂開了，可居然沒有破碎，並且來勢未止的將魔逼回了地面上。

　　「眾人快退開！讓出路！」剛剛趕到的巴戟天衝出來大喊，示意在飛石來勢方向的大夥兒往兩旁退避。
　　劉嬸也急忙拉了倆孩子和韭娘躲進旁邊巷口，卻聽到韭娘有些恍神的喃喃了句：「他傷沒好……」

　　跟著韭娘抬眼看去，已經踏上地面的魔，左手雖挺劍力抗著巨石，右手竟是撫按著胸口、嘴角也淌著血絲。
　　大路的石板迸裂在足下，魔的臉色絲毫未變，眼神依舊無懼且堅定，然而他們卻都只能眼睜睜看著，什麼忙也幫不上。
　　「蒼天有眼……」她含淚祈禱，希望魔與城鎮裡的眾人都能得救。

　　也許是老天爺當真聽到了她的祈求，忽然一道寒冷的風不知從哪個方向捲了過來，沒來得及反應是怎麼回事，他們的眼前便閃過了一片紫色的影子。
　　只有影子。

　　「夜刀穿月！」以及聲音。

　　凜冽、無機質的少年聲線，最後一字落下時，冷光已經延著魔所刺入的那一點穿透，轟然震散了巨石。
　　「吞佛童子……」
　　隨著被粉碎的巨石塵沙揚起，一身紫毛裘衣的少年，反身接住了倒下的魔，澄澈乾淨的雙眼閃耀著光芒。
　　「終於、找到你了。」

阿宵帥得沒天理了......
我好喜歡劉嬸(*’д`*)

頂端

洗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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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14-04-09 18:5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魔禍〉

　　在城鎮裡巡視了一回，確認除了慌逃中受傷的居民之外、沒有其它險事後，巴戟天回到了人山人海的醫館前。
　　雖然也有關心魔的成份在，不過他想大夥兒其實都是看熱鬧來著。
　　他默默穿過人潮，進入醫館內，想先探望一下兒子。

　　「爹！」豆子見他回來，抱上來的第一句話卻是：「魔先生好厲害！」
　　他搖搖頭，屈指彈了兒子的小鼻頭一下。
　　「你爹就不厲害了？」
　　「爹當然厲害，可是魔先生更厲害！」

　　兒子都不挺老子了，簡直可惡。

　　他單手抱著兒子往裡面走，邊問：「裡面怎麼樣了？」
　　「魔先生醒了。」豆子馬上開始一臉興奮的滔滔不絕，兩手比劃著：「他那個朋友就像說書先生講的大俠一樣，這樣、那樣……嘿、嘿！喝！」
　　「哪有你這種說書的？」他有些無奈，兒子的大俠明明該是自己。
　　想想兒子也到應該上學堂的年紀了，偏偏夫子這時候出了事，唉。

　　「我只能偷偷看嘛！本來魔先生的朋友都不讓我們靠近，魔先生醒了之後，我們才能進去。」豆子說道：「他的朋友帶藥來了，薛大夫就可以治魔先生的傷了。」
　　「藥？」
　　「好像是很有名的大夫開的，薛大夫看到以後好高興，拿著字條又叫又跳，嘻嘻，說是墨寶，要裱起來傳家。」豆子摀著嘴笑，又說：「被阿海她姐姐笑說別鬧。」
　　「嗯？帶你爹去看看是什麼寶。」
　　巴戟天倒是好奇了，哪來的大夫會開藥給魔？於是放下豆子，讓他拉著自己帶路。

　　到了後院正在煎藥的大夫那兒，他看見那字條下的落款也傻眼了。
　　「怎麼樣？墨寶吧！」薛大夫得意洋洋的向薛韭娘瞥眼挑眉，說：「巴戟天才不會像你們這些不識貨的！」
　　「咳。」他尷尬一咳，拍拍大夫的肩：「收好。」
　　內心卻是疑惑萬千。
　　寫張用藥籤條當然沒必要落款，落款人的意圖普通人不會懂，但在江湖人眼裡是再清楚不過的，只是……為何這樣的武林名宿會替一個魔背書？

　　他想起飛石崩碎時，那名紫衣少年的話語。
　　少年應該是呼喚了魔的名字，不過當時實在太混亂了，他人在遠處沒聽清，但劉嬸想必是有聽到的，也許該過去問問。
　　先讓豆子去找阿海玩，他往安置魔的房間去，劉嬸多半是在那兒。

　　遠遠的就看到魔正低頭在與劉嬸說些什麼，他裝作無意，照常緩緩走去，聲音便漸漸傳來。
　　「……吾決定留下。」
　　「那太好了。」
　　劉嬸和藹的笑容，眼裡有著欣慰，彷彿就像當年面對著剛到此地的他一樣。
　　他停下腳步，心中紛亂，決定稍後再來。

　　當年他來到這個城鎮，其實是想託孤。
　　豆子的娘親、他的元配髮妻，因江湖恩怨而遭逢不測，他想找個地方，把兒子送養給純樸人家，然後回頭去替愛妻雪恨。
　　結果鎮上的人們堅持他應該留下來把傷給養好、並且多陪陪兒子，還恐嚇他說，若是傷沒養好就去送死，將來就讓他兒子取名『巴豆』。
　　一方面是被鎮上人們的氣勢給唬住了，一方面也想養好傷或許勝算較大，他便暫時棲身下來。
　　待沒幾日，他就對於給他送飯送藥、還忙著給兒子找奶娘的居民頗感過意不去，在身體許可下主動幫忙一些農活或漁事。

　　一個大風之日裡，回來的漁船少一艘，整個城鎮有能力的人都出動了。
　　面對兇猛莫可匹敵的風浪，他們能做的事不多，老弱到近海高處舉著燈火引路，有點力氣的就成群沿著海邊呼喊、探看，彼此之間還得拴著繩子，以免有哪個人被大浪捲去。
　　他當然也去了海邊，跟他繫在同一條繩子上的，還有那時候不過金釵之年的薛韭娘。
　　當年他就對薛韭娘有些印象，因為這長相清秀的小姑娘總是背著與自己兒子年紀差不多的弟弟，有時下田跟著農活，有時也會到海邊幫忙牽罟。
　　然後他開始發覺，那個在這些人們面前將兒子留下回去以命相搏的自己、那個在他們面前想拋棄生命的自己，是多麼可惡，又多麼可悲。

　　少了的船是劉嬸兒子的。那艘船再也沒被找到過。

　　他決定留下。
　　他說城鎮裡少了個壯丁，劉嬸沒了個兒子，如果劉嬸願意，自己兒子可以姓劉。
　　劉嬸沒讓，只欣慰的笑說；這樣很好，小豆子至少還有個爹。

　　「巴大俠，你找我？」劉嬸想來是看到他了，從後頭跟上來。
　　劉嬸總還是叫他大俠，他勸多年也改不了老人家的固執。
　　轉身快步迎過去，他說：「沒什麼特別事，您不是在跟那個魔說話嗎？他要留在這了？」
　　「哎，那不是在講這事。」劉嬸笑道：「但他若要留下不也挺好？」
　　「嗯……」他不置可否，只是問：「劉嬸您知道他的名字了嗎？他那朋友有說？」
　　劉嬸點點頭：「那年輕人到的時候，喊出來了。」

　　巴戟天等了一會，劉嬸卻沒繼續說，他只好又問：「什麼名字？」

　　「你怎麼不去問他？」劉嬸盯著他的臉色瞧。
　　他尷尬的摸摸鼻子，苦笑：「劉嬸這……」

　　「你還是懷疑他？我看他不壞的，跟當初的你挺像。」劉嬸搖頭一嘆：「都失去了很多。」

　　他沉默不語。
　　也許江湖人都是這樣的，但那畢竟是個魔，他實在很怕，怕這個城鎮的人們受到傷害。

　　「他也沒地方可以去了吧……」劉嬸回頭看著來時的方向，語氣中多有感慨。

　　魔不知與那紫衣少年說了什麼，少年很快便消失了蹤影，魔也開始離開醫館，在城鎮內四處遊走。
　　先是在當舖換了些金玉之物，隨後帶著換取的銀兩到隔壁長樂坊，沒兩三天光景就讓長樂坊掛上了書有『魔者不得入內』的簾子。之後又上了學堂舊址的那處緩坡吹了幾日的風，甚至還找劉嬸陪著去往海邊。

　　劉嬸告訴他，他們是去海邊燒衣服。

　　搞什麼呢這是？
　　他發現這魔的行為舉止完全不按牌理來，追蹤幾日後，正打算放棄時，沒想到事情就發生了。

　　清早大路上有台糧行的車翻了，壓傷幾個人，他過去協助，因此那天到醫館的時辰晚了些，聽薛大夫說，那個魔被送午飯茶水的薛韭娘拉著一起去了田裡。
　　他才轉身走出沒幾丈路，就看到兩名莊稼漢向他狂奔過來。
　　「巴戟天！不好了、大事不好啦！」
　　「有外地來的江湖人……」

　　還沒等後面那句說完，他已經展開身法，全速向田地那邊趕去。
　　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

　　甫踏上田壟，遠處就見務農的眾人一個個舉著鏟子耙子木棍鐮刀，氣勢洶洶的聚在一處，看得他心都提起來了。
　　希望來的是行事比較正派的，多少顧忌一下別傷了普通百姓。
　　到了近些的地方，發現雙方似乎陷入僵持，他緩下腳步，從旁先觀察情勢。

　　細聽之下，原來是魔在長樂坊的時候被幾名外地來的江湖人士給發覺，糾集了一夥幫手前來意圖狙殺，卻沒想到還未動起手來就讓薛韭娘跳出來攔下，甚至招呼了農地裡的眾人過來助陣，弄得那些江湖人一時失措，不敢隨意出手。

　　「那可是個魔物，快將他交出來！否則會給你們帶來禍害的！」
　　「魔又怎麼著？他可是我們鎮子的恩人，要動他，好膽就先踏過本姑娘的屍體！」
　　「妳！」
　　「誰敢動我們韭娘一根寒毛試試！老子先扒了他皮！」

　　薛韭娘毫不畏懼的挺身面對那群刀劍在手的江湖人，卻看得巴戟天哭笑不得，雖說臨海附近的居民本就勇魄驃悍，但這種事可不是開玩笑的……。
　　正忙著思考如何緩頰，那邊的江湖人士已經按耐不住，搶先動手。

　　「跟這小妮子囉嗦什麼！」
　　「別！」
　　一名漢子衝動甩出了鏈狀兵器，竟直面朝著薛韭娘而去，快得連身旁人要舉手制止都不及。

　　錚的一聲，白光閃過。
　　薛韭娘鼻尖前方不足一吋之處，魔蒼白的手掌牢牢握住險些擊中姑娘的利刃，漠無表情緩緩抬眼，冷厲掃向那名出手的漢子。

　　那漢子被魔的目光一掃，手顫了顫，兵器竟脫手落地，發出的聲響讓所有人都回過神來。

　　「混帳東西！居然想傷韭娘！」
　　「滾出去！」
　　「別以為咱會怕你們這些江湖人！」
　　農民們個個義憤填胸，咬牙切齒的瞪著那群江湖人士，恨不得馬上衝過去似的，讓巴戟天連忙現身上前。鎮上人都識得平日負責城鎮安危的他，一見他來就冷靜了下來，才沒引爆衝突。
　　巴戟天回頭望著那些江湖人士，板著臉沒說話，端看他們如何反應。

　　那些江湖人的領頭再次望著魔的眼色有些異樣，似乎是想到了些什麼，揮揮手，與同行者耳語後，一幫人沉默而迅速的退去。

　　「巴戟天，你看這事……？」大夥兒仍不放心，急著向他徵詢意見。
　　他只能先行安撫，並做下承諾：「都甭擔心，我來處理。」

　　那邊薛韭娘正捧起魔的掌心查看。
　　「魔先生你也真是的，怎麼空手去抓呢？我們趕緊回醫館包紮一下。」

　　「無礙。」魔抽回了手，靜靜的逕自離開。

　　巴戟天向眾人打了聲招呼示意後，也隨著魔與薛韭娘回去醫館。
　　事已至此，他勢必得求證魔的身份了。

　　當晚他將豆子託給劉嬸照顧，獨自回到醫館附近暗中等待。
　　就如他所料，人靜夜深時過三更，魔的身影就悄悄離開了醫館，一路往城鎮外行去。
　　該說江湖人都有這種毛病嗎？

　　他追蹤過去，到了一片開闊平坦的高地外，魔的身影在清白月色下默默佇立。
　　停下來尋思片刻，他離開藏身處走上前。
　　「這是等我？」
　　「汝說呢？」魔負手轉過身來，神色自若。

　　「看你出手就知道，我的行蹤瞞不過你。」他登上高地，與魔齊肩，說：「護著韭娘時，你兵器沒出手，是因為擔心曝光身分？」
　　「吾之身分，汝該早有定見。」
　　「所以你真的是……」他抓抓後頸，這可真是撿了個大麻煩。

　　大概也是發現自己帶來的麻煩，所以魔才打算在夜半低調離去，不過……這樣劉嬸和薛韭娘等人想必會很難過。
　　他想起劉嬸的那句話，確實，反叛的魔物，天下間恐怕沒有哪裡是能容身之處了。
　　嘖！搞得自己也心軟了。

　　「汝所為何來？」
　　「看也知道，當然是來阻止你的。」
　　「噢？最希望吾早日離開的不是汝嗎？」魔露出了玩味的神色。

　　這魔簡直聰明的過份。
　　「轉念一想，我肩負守衛城鎮的重責，最近是越來越力不從心了。」他話中有話的說。

　　魔此時才總算是正眼瞧他，挑眉道：「這是留吾之意？」

　　「過來人的話，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但不妨一聽。」他說：「回去面對爭鬥很容易，但那其實是逃避，逃避真正的『生活』，這裡的人讓我領悟了這個道理。
　　「放下才是最難的。既然有機會離開了江湖，一旦回頭，你會再也脫不了身，連帶在乎你的人也是。」

　　「經驗談嗎？」魔仰頭望向彎月，語氣悠然：「放心，吾該了之事已終，沒有心思將這條才撿回來的命也搭上。」
　　他奇怪：「那你這是？」大半夜出來散步是魔的習慣？

　　「不習慣留後患。」魔陰險一笑。
　　心中一驚，他瞪眼道：「你想去殺人以除後患？」

　　冷血的魔搖搖頭：「這麼說就難聽了。」

　　魔就是魔，改不了的思維嗎？他一翻白眼，出手抓住魔的臂膀，迫使對方轉身面對自己後，用嚴厲的口吻說：「你別出手！這事我會處理好，不准動手。」
　　哪能讓他在城鎮附近殺人？這樣下去還得了，就算毀屍滅跡也不行！

　　魔面無表情的直視他，像是沉思許久後，勾唇：「可以。」

　　向大夫再三擔保，好不容易才借來那張有落款的藥籤。巴戟天委託了熟識的江湖說客，將附近對魔的存在已知情或有所耳聞的江湖人都請了來，先是簡略介紹過來龍去脈後，並出示了藥籤。
　　既然有了武林名宿的背書，大部份江湖人都很容易的就被說服了，少數仍有疑慮的，則由收了禮金的江湖說客去遊說。

　　禮金是魔拿出來的，似乎是在長樂坊贏了不少。
　　對於他熟練圓滑的手段，魔看來是沒什麼太大意見，只輕描淡寫的說：「汝最好祈禱他的名字能用上很久。」
　　「在這種邊緣小鎮，還算是挺有用的。」

　　周轉完這事，不知又過了多久，魔的那個朋友回來了，澄澈的眼裡充滿不解與哀傷，整日默默的跟隨著魔，哪裡也不去。
　　魔像是知道了什麼，也沒有過問。
　　隨後在學堂舊址附近，魔總是上去吹風的地方，蓋起了一間竹籬小屋。

　　幫忙造屋的都是鎮裡的人，連同燒毀的學堂也給復原了。
　　長桌小凳，什麼都一樣，只是少了夫子。

　　那時候天下正亂，大夥兒也忙，孩子總不能成天無處可去，於是就由薛韭娘到學堂裡暫時看管孩子，一旁還有魔在坐鎮。
　　「這樣是安心多了。」
　　聽到居民們笑呵呵的這麼說時，巴戟天只覺得既無奈又頭疼。

　　混亂的世事在一個月內就到達了頂峰，天地異象齊出、日夜晨昏顛亂不分，整個城鎮的居民都帶上食糧依序穿過隘口，進入先前風水先生與魔商量選定的岩穴內避難，彼此照應。
　　魔與紫衣少年把守在洞外，並確保飲水的來源。

　　魔說，在最艱難的時候，總是他們人類最團結堅強的時候。
　　他從這句話裡聽不出什麼情緒，卻鬼使神差的遞了一罈酒過去。

　　挨過數日後，洞外終於撥雲見日，大地恢復了平靜，魔首先出去探查，歸來後對緊張等候的眾人點點頭，說了句：「無事了。」
　　岩穴內爆出如雷的歡騰。
　　人類贏了。

　　歡欣鼓舞的回到城鎮，近海的房舍幾乎都被浪濤給摧毀的差不多了，其餘被炎流土石掩埋的也不少，但是他們一個人也沒缺，這已是最值得慶賀的了。
　　一面忙著重建善後，一面還得應付過於激動的居民們晝夜不斷的各種宴席，直到他好不容易能喘口氣的時候，才聽說薛韭娘在尋找本該一起看顧孩子、卻不知去向的魔。

　　「他那朋友呢？」
　　「那少俠比孩子還要孩子。」薛韭娘抹著汗，笑說：「快幫忙找找吞先生，我這邊都快亂套了。」
　　在岩穴內的那段時日，薛韭娘得知魔的名字後，自顧自的就改了稱呼。

　　巴戟天只好抽空四處詢問，總算打聽到魔提著酒獨自去往濱海時，已經接近日落西山。
　　雲霞映色下，他在沙岸一處岩石旁的背風面發現了醉臥而眠的魔。
　　卸下披肩蓋在對方身上，他拾起殘酒飲了幾口。

　　城鎮那邊燈火通明，想必正鬧得厲害，他笑了笑，也不想回去瞎攪和，索性就在沿海捉了幾尾魚，撿枯木柴枝生火烤起魚來。
　　以魔的功力，除非刻意，否則也不至會醉酒，想來還是因為這場戰爭的結束吧？對他們而言這是好不容易等到的勝利，但對魔而言呢？他的故土還在嗎？戰鬥中又付出了多少人或魔的性命？

　　魚油滴落在柴火間滋滋作響的時候，魔正好清醒，尚未起身，先是提起那件披肩盯著皺眉。
　　「知道你不畏寒。」他順著火勢轉動魚身，隨口說道：「不過人類這個舉動有時並不僅僅是保暖而已。」
　　魔放下手，任由那件披肩覆蓋在身軀上，淺淺一句：「多謝。」

　　「彼此。」他回應。
　　多虧了有魔在，他們才能從一連串的天地異變中生存下來。他不知道魔在這期間又失去了多少，只希望這微不足道的舉動能給對方一些寬慰。
　　「吃魚嗎？我聽劉嬸說你很挑嘴，這簡單的料理可看得上眼？」

　　魔沒有吭聲，而是赤掌探入柴火中，調整了烈焰強度。
　　感受到倍增的暖意，他又舉起殘酒就口暢飲，既然魔沒表示要回酒的意思，他也就不多客氣了。
　　「這之後……對你會不會有影響？」委婉的問，他不忍直接點出魔界不存的事實。

　　「吾乃異端之魔，非應天理而生，環境如何，對吾皆無影響。」魔注視著火光，難得的話多。

　　那就好。他想這麼說，卻說不出口。
　　「你想還有其它存活下來的魔嗎？」

　　魔微瞇起眼，靜默好半晌，才答非所問的說：「對於魔物，存活的意義只有爭戰。」

　　言下之意夠明顯了。
　　爭戰啊……
　　傳聞中的魔界戰神，又是多少的鮮血與犧牲所襯托出來的？
　　瞥了眼篝火另一端靜坐不動的魔，他試著推測想像對方在浴血沙場的模樣，然而那身穩若松石的氣息，又讓人無法與出生入死廝殺惡戰的畫面沾上邊。
　　「那你又是如何呢？」

　　「……為異度而生，為魔界而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殲滅敵人絕不容情，吾以為吾生來便是如此、便該如此，無私無情。」
　　自懷中取出一枚襟針，魔冷眼垂望著。
　　「然而吾忘卻了。」

　　「戰神之爭，忘卻關內，吾所斬殺的，是自己。」

　　話聲一落，只見魔無預警的將襟針拋入火焰之中，他大驚失色的直覺想伸手去撈出來，卻被爆漲的烈焰逼退，才發現襟針在熊熊烈火灼燒下非但沒有毀損，反而更加璀亮耀眼。

　　「最後一滴魔皇之血已逝。」耳際響起魔低沉的嗓音，像是一種訃告：「魔神不再，異度不存。」

　　劈手奪回他手上的酒甕，魔突然起身朝海的方向走去，他看著不安，一時難以決定要不要追上去，只見魔一揮袖，將殘酒盡數灑向海面，隨後擲碎了酒甕，仰首狂笑。

　　與外傳的不同，在他看來，魔並非是那般無情的生物，反倒是情感太過深沉，超越了人類所能理解的範疇了。
　　彷彿被按了穴，他挪不開腳步的佇立凝視，那淒狂的笑聲是如此逼得人悲愴欲絕。

　　他想魔仍是醉意未醒吧？

（前篇完）

結果兒子還是叫巴豆了......
對了，巴戟天和巴豆都是中藥名稱。(丟藥典丟出來的名字(喂
巴豆是武俠小說裡常常下藥給人家拉肚子用的，其實有劇毒，使用請謹慎。(誰會用

巴戟天也是有很多故事的人啊(茶

前篇從"姑娘、大嬸、退休江湖人"三種角度去看阿吞，這是我覺得很有趣的地方。
希望也能帶給大家樂趣。
如果有什麼感想，也請不吝留言(｡‧ㅅ‧｡)♡
特別喜歡哪個角色，或想看更多故事也可以提出來噢～我是很喜歡他們的，能寫越多越開心～

前篇到這裡告一個段落，接下來是後篇，時間點在本篇之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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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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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14-04-09 19:4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好好看的故事，好久沒看見這麼好看的吞文了~~~~~
霹靂正劇沒交代，不過最希望的就是阿吞像這樣在一個平凡的地方安然地過著生活，
有能夠理解他的朋友，然後和身邊的朋友發生一些生活上的小記事~~

洗翼大，沒有任沉浮來到這座臨海小鎮，找到阿吞的故事嗎？
我很想看任沉浮和阿吞的會面，以及被居民強迫做了教書先生和被韭娘纏上的故事，感覺也會很有意思呀~~~
雖然洗翼大已經寫了很多字的故事了，但總覺得看不過癮呀~~~~~><

樓主留言︰

其實有噢～=w= Jn=42Q:>
我寫在預定的特典裡了(茶 (_K_`5d;QI
RwW$O@0
寫了這麼多，我自己也還是寫不過癮啊(慢著 L=RGL+f1_
沒辦法，這個小鎮(還有阿吞)真是太可愛了～

藍色月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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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凝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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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14-04-10 00:5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回 5樓(洗翼) 的帖子

故事之妙重在溫度你的文筆已经辦到這一點了期望未來還能看到你更多文章謝謝你為同人帶來一場場的美夢感恩^^

樓主留言︰

謝謝尼(*’艸`) o\4CoeG
其實這次都要感謝朋友們能陪我研究討論～才能寫出這麼美好的文字～ ?ok)>P
尤其前篇最後這段，我苦思了很久，多虧雲篦幫我指點迷津XD

退一步化如今不如意為天空海闊
讓三分消昔日難為事成過往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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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揚

在神魔的世界裡，安心的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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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14-04-10 01:3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不僅吞吞很可愛，這小鎮的村民路人也超可愛的XD
為什麼這些魔在退下戰場後都那麼可愛啦啾命！
我對這篇文的喜愛已經從很久以前就透過噗來告訴你了，相信你已明白愛意//////
期待本子～

樓主留言︰

大家都超可愛的啊！我捨不得寫完～～～(*’д`*) Fp%Ln(/m
明明都送印成冊了腦袋還是停不下來啊揪命～～～

我的噗浪，歡迎來聊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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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70)

9樓發表於: 2014-05-05 22:1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新秋〉

　　在城門口鬧市裡的客棧裡買了蟹黃豆腐，緩步在大路上，他忽爾想起，今天該是往桂花巷買包子饅頭的日子。
　　望了一眼竹籃內的蟹黃豆腐，以及掌櫃藉口送的豆沙松仁餅，他不甚在意的轉入了桂花巷內。

　　「吞先生，今天要些什麼呢？」見他如期出現，賣饅頭的老翁熟練的招呼他，並掀開蒸籠，推薦了幾種新鮮貨。
　　他照例維持著沉默，隨手點了幾種老人家推薦的，然後掏出銀碇。
　　「一樣多加幾個素包子嗎？」老人家邊以荷葉分別包覆，邊朝屋裡喊了句：「老伴兒！把那包金瓜甜餅拿出來給吞先生。」

　　莫名又多了一包餅，他似無所覺，回到大路上，進了店舖替任沉浮取新造的硯。前些日子阿海與新來的孩子追鬧不休，把硯台給碰摔了，也替他們自己找了頓罰。
　　堅持讓他先驗過貨後，店老闆仔細裹好硯臺交給他，並多拿出了一綑油紙包，說這是街坊鄰居託送的餅。

　　嗯，事情有些不對。

　　回到竹籬小屋外，遠遠就看到呆站著的宵身旁，還有兩個矮小身影。
　　靠近一些，才發現是阿海與新來的男童，兩人又不知又惹了什麼大麻煩，被罰在竹籬外蹲馬步，四條小腿正頻打顫，可憐兮兮一臉企求的望著他。
　　他過去矯正了倆人的姿勢，推開竹籬門，邀宵一同入內。

　　宵卻拉住了他。
　　「任沉浮說，他們交給你管教。」

　　他挑眉。這是把自己當作什麼了？
　　回到那兩孩子面前，問：「犯什麼事？」

　　怯怯的童音說道：「……打架。」

　　「誰贏？」
　　「……不知道。」

　　他嗯了聲，說：「那就以此一決勝負。」
　　言罷便回到了屋內。

　　桌上留了張字條與一籃子的餅，任沉浮的字，寫是薛姑娘送來的。
　　他掀開來瞥了一眼，把其它的餅也一起疊了進去。

　　「來的途中，宵接到這個。」進屋坐下後，少年取出了一封信，上面屬名卻不是宵而是他。

　　他接過來開啟，才發現是劍雪無名的書信，託人送去給宵也許是擔心他的所在地被有心人傳出，這種顧慮太多的行事風格，也是越來越像鳩槃神子了。
　　不過，總算是知道了這麼多餅所為何來。

　　「上面寫什麼？」宵好奇的問。
　　「劍雪近日來訪，汝留下等他嗎？」
　　「為什麼要留下等他？」
　　「不想見他？」

　　歪頭想了想，宵點頭：「想，他是朋友，宵想見朋友。」

　　「既是如此，便留下一會。」
　　「好。」

　　雙雙坐了下來，儘管已過午時，他仍舊端出了蟹黃豆腐與包子饅頭。
　　與宵對話於他而言是種樂趣，那些非同一般的疑問總是值得反思玩味，為對方解答問題的同時，自身想法也會有所突破。
　　但若是一時答不上來，他可能會需要有點什麼先塞住那張嘴。

　　兩個時辰之後，蟹黃豆腐吃空了，包子饅頭還剩下大半，外面傳來孩童的啼哭聲與任沉浮的呼喚。
　　他出去到竹籬外，兩個孩子正癱坐在地嚎啕大哭，任沉浮不可置信的問他；「你居然就讓他們站了那麼久？」

　　他彎下身，對兩個孩子說了句：「敢做敢當。」
　　然後一手一隻拎了起來，進屋同時，對另一個孩子交代：「豆子，和玉緹下去醫館借藥酒。」

　　任沉浮搖頭嘆息，也跟了進來。

　　先是聚熱於掌替孩子握敷腿部，隨後接過豆子拿回的藥酒，給坐在榻上孩子揉按舒筋。
　　他冷聲問了句：「分出勝負了？」

　　兩個孩子已經收淚不敢再哭，吸著鼻子，搖頭。

　　「隨吾練功不？」

　　「喂！」一旁任沉浮聽了他這句，差點沒把嘴裡一口茶噴出，從椅凳上一躍而起。

　　「謝謝吞魔哥哥！」兩個孩子破涕而笑，忙不迭的迅速點頭，生怕被他們先生給阻擋下來。

　　新來的一名男童與一名女童，兩家人都是為避禍亂而從外地舉家遷來的，據說得高人提點，躲過了神州柱斷時的滅村災劫，隨後一路流落此地才定居下來。
　　卻沒想到男童來了學堂之後，不知為何就是與阿海相當不對盤，吵鬧拌嘴乃家常便飯，時不時還要來場拳打腳踢，搞得任沉浮焦頭爛額。
　　他卻不以為然，還揶揄任沉浮一番，現在甚至打算教授武學。

　　「既然都落腳於此了，你能不能像個正常人一點？」
　　是夜，任沉浮忍不住抱怨兩句。

　　「汝想裝正常人類，何不與薛姑娘共結連理？她對汝也算是真情。」
　　「咳、咳咳……為什麼扯到這裡來了？」
　　「吾可是樂見其成。」
　　任沉浮滿臉錯愕：「慢著，你是當真？」

　　他撕了半邊餅遞過給宵，悠然道：「自是當真。」

　　「這未免太胡來了，你我可是魔物，你也不替薛姑娘想想？」任沉浮看來十分不苟同，眉頭鎖得老深。

　　他嗤笑：「相較於吾，汝哪一點還像魔物？」

　　「……」
　　「異度魔源已絕，對魔物的影響汝該有所感了。」
　　逐漸消散的魔氣，雖然不致死，但恐怕也會讓他們衰退如人類那般。他是異端，任沉浮可不是，否則當初就不會只有他孤軍來到苦境拼開赦道了。
　　任沉浮神情一斂，抿口不語。

　　「薛姑娘心眼好又能幹，尋常人類吾尚不一定瞧得上眼。」
　　「……那還真是感謝你的抬愛。」
　　「哈。」

　　話說得輕鬆，也許他們都已看淡生死，又或者，任沉浮只是不忍戳破最終仍將會獨留他在這人世的事實。
　　能在異度之外活過這一回已是不枉，可千百年的孤獨該如何承受？

　　「對了，哪來這麼多餅？」任沉浮看著斗櫃內幾籃子，隨口問。

　　吞佛一指窗外，玉輪半出。
　　「八月十五將至。」

　　「居然都到這時節了……」任沉浮隨之望月，喃喃自語。
　　魔界的月是血紅的，說是月，其實就是跟著人類的叫法，但那一輪血紅不分夙夜都掛在那裡，平時若無意外也不會移動或變化，當然也不像人類有日月晨昏、陰陽圓缺。
　　在秋月飽滿之時團聚言歡，也只有人類才會。

　　一直默默吃餅的宵，匆忙握住了吞佛的手指。
　　「會被割耳的。」
　　「……」

　　魔物當然不會被割耳，一夜安然無事。
　　隔日晨時，先生去往學堂給孩子授課後，薛韭娘與劉嬸一同來到竹籬外。

　　「劉嬸和我要去城東的大日寺參拜，吞先生要一起來嗎？」姑娘挽著的竹籃子裡，放了禮佛用的鮮果白米和香油。

　　他靜默的頷首，示意對方稍候，便轉身回到屋裡去，簡單打理過衣裝，束好髮，再出來至門外與兩人會合。
　　此時宵正從外走回，好奇看著他們。

　　「你要去哪裡？」
　　「寺院，日落前回來。」

　　似是理解、又似是不明所以的想了想，宵拉開竹籬門，走入。
　　「還可以再吃餅嗎？」返身，隔著竹籬問。
　　「汝自隨意。」

　　他不是去寺院參拜禮佛的。

　　多半時候，只是坐在大殿外的樹下，靜靜望著、又或者冥思。
　　偶爾會有僧人過來與他談論佛理，也有些灑掃的小沙彌總是遠遠觀望著他這個魔、不知在想什麼。

　　小鎮寺院的佛氣很弱，對他這樣強大的魔物無損半分，少許些微不適，反倒讓他更加能夠沉靜心思。

　　劍雪無名未現身之前，這裡的僧人被他借用過幾回。
　　邪物來犯，他雖通能剋邪魔的陣法，自身卻也是魔物，無奈起陣時需要佛門正氣，知聞此事的巴戟天等人情急之下，便來此商請眾僧一助。
　　當然佛氣被他借用的後果是很狼狽的，這些僧人畢竟非是得道高僧，往往都是整群虛脫著被扛送歸來，幾年修為一夕盡失。
　　卻仍舊付出的無怨無悔。

　　雖然也許永遠無法修成正果，但這些僧人在他眼中，修為遠重於那些縹緲虛華、高深莫測，卻總是旁觀世間疾苦的佛界先天。
　　這才該是佛的本質，相信在此地居民眼中亦是如此。

　　薛韭娘與劉嬸知他總是順心所欲的來去，參拜頂禮過後，向他招呼一聲，便先行下山返回。

　　午時，一名僧人走來，邀他前往共用素齋。
　　他欣然起身，隨之而往。

　　「吞先生最近家裡很是熱鬧。」與他相熟的僧人笑道。

　　他沉默的瞥了眼僧人，不解對方出言之意。

　　「聽薛姑娘談起的。」僧人解釋，並委婉的說：「吞先生的氣色看來也好了很多。」

　　「是嗎？」他不置可否。
　　卻是明曉對方意指，今非昔比，度日平淡，逐漸拾回自我的他，也無需要刻意掩藏，被心細者看出些端倪不算意料之外。

　　「如此甚好。」彷彿自家事喜，僧人開懷的呵呵笑。

　　用完素齋，他並未如其他僧人那般隨即收拾離座，而是靜坐飲茶，獨自沉思。僧人都對於這名魔的習慣十分尊重，除擦桌清掃外，不會隨意打擾。
　　但今日似乎有所不同。

　　先前的那名僧人前來相告，住持有請。
　　在井邊洗漱過後，他自行熟路的前往老住持的禪房。

　　禪房內，老住持先是誦了佛號、請他進入，隨後沉默的煮起茶。
　　他靜靜等待著，看著那雙年老枯槁、暮鼓晨鐘的手，溫雅的為魔物沏上一壺香茗。
　　「淡薄粗茶，請。」老住持微笑著將他面前的杯盞倒滿。

　　他雙手端起，品茗聞香。
　　「卻是清靜。」

　　「那是魔心清淨。」老住持溫和的笑著凝望他，彷彿是看著一個親近的至交。

　　他淺嚐一口，齒舌回甘之後，才又開口：「有事？」

　　住持放下手中半杯溫茶，起身走到後方的經櫃中取來一只黑檀木匣，回到桌旁。
　　「前些日子，一名遠遊老婦投宿寒寺，留下此物……」

　　只輕瞥一眼，他抬手制止了住持將要開啟木匣的動作。
　　「交吾罷。此物於汝等修行無益。」

　　「你查覺了。」住持也不訝異，扣回盒鎖後便交之予他。

　　他接下，收入袖中。
　　「可知來歷？」

　　「老婦所言，據傳許久前來自魔火侵襲的荒村內，戰亂後為人所拾之，隨後輾轉多次，每每帶來噩劫。」
　　住持娓娓而道：「老婦原為富貴人家的乳母，見夫人得來此物後，傷死病難隨之而來，家道慘落，感念主子一家恩情，也為保全遺孤，才將之攜出，打算走尋能夠淨化此物的聖者。」

　　「能安然來到此地，不容易。」
　　「該名老婦已在日前病逝寒寺。」住持垂眼，誦了聲佛號。
　　「……汝打算如何？」
　　「為逝者收埋超渡，知會故人。」

　　「嗯。」
　　他飲盡茗茶，長身而起。
　　「此物久留無益，吾帶走了。」

　　住持忙隨他出至禪房外，喚住了離去的腳步：「吞先生打算如何？」

　　他停下腳步側身回望，坦然相告之。
　　「先設法磨去邪氣，之後託交予能可淨化此物之人。」

　　「可會帶來麻煩？」

　　「吾是魔物。」言下之意，顯然是不把邪物當一回事。

　　「老衲多言。」六根清靜的老臉上掛上一絲關切：「無論過往為何，莫要忘卻，此地已接納你，便是歸屬。」
　　看來該是擔憂他為替城鎮避禍，也攜之出走。

　　「……」神情總如冰石的他，微微透出一絲柔和淺笑：「吾知曉。」

　　「阿彌陀佛。」住持雙手合十，彎身一禮。

　　離開寺院，他先至遠離城鎮的開闊地，開啟木匣一觀邪物。
　　木匣內層以及包裹的錦緞均抄寫滿了佛經，但仍擋不住洩漏而出的邪怨氣息，即便是普通人類也該能查覺，那戶人家不知如何得來此物？屢屢轉手卻又為何無人棄之銷毀？實在奇怪。

　　待掀開錦緞，見到其中邪怨的來源，就連他也不由得感到呼吸一滯。

　　是一串佛珠。

　　隨即蓋回錦緞，鎖起木匣，他覆手在上，閉目深思。
　　由聖轉邪，莫怪普通人類不敢擅動，偏偏這種邪物最是危險。

　　此物萬不可帶回城鎮。

　　但想要交給合適的對象處置，若不先消磨去部分邪怨，只怕無人能安然攜之，那麼他將不得不再入江湖……。
　　這回可真是不妙。
　　在這偏隅小鎮待得太久，傷癒後便未曾真正遇上什麼不能解的問題，他竟有些托大了。

　　再睜眼時，天色已近黃昏，想起與宵的承諾，他默默轉往山隘內而去。
　　自從神州四柱崩斷的危機過後，原先居民避禍的岩穴已無人跡，隘口再以魔陣阻之，除他這般高手外便無人能入，正是暫藏此物的最佳選擇。

　　留下朱厭劍在隘口之中守陣，他回到竹籬小屋。

　　劍雪無名已然抵達，那封書信，等待從雪峰下來的少年不知多少時日。
　　這次來到，劍者的外相又似與先前有所不同了。
　　不同於他吞佛童子遁隱於市井之間，放下過往罣礙的劍者，反倒是隨興所至的仗劍天涯，每回到來，舉手投足都更加瀟灑自若。
　　更像鳩槃神子。

　　他從不說破，覺得這樣挺好。
　　無論是劍雪無名還是鳩槃神子，都是直言不諱又敢於質疑威權的性格，相較於退隱江湖，仗義入世才符合對方的本質。

　　「你看，那不是回來了？」劍雪正指著他，向宵說道。

　　宵點點頭，對歸來的他問：「你說日落前，也包含日落時？」

　　「有事耽擱。」他笑了笑，卻不提遭遇的異事，然後進屋。

　　劍雪與宵仍停留屋外繼續先前的話題，他無暇細聽，直接進入房內，在榻上靜坐沉思。
　　塑體重生後，可以稱得上是佛身魔心的劍雪無名，此種邪物當然更接觸不得，既不可能完全瞞過對方，又為免那好管閒事的劍者擅自插手，如何說明他還得好生思量。

　　屋外水井的方向傳來木桶因風吹動的撞擊聲，有如寺院裡的木魚敲了兩下。
　　他想起曾受困在萬聖巖的那段時日，雖說記憶已復，仍是有些模糊不清，只知道對那誦經敲鐘十分憎厭，但木魚卻是勉強能接受的，至少規律的清音能讓他暗自盤算時間，在煎熬的日子中帶來冷靜。
　　再來是一步蓮華的不唸降魔經文時的聲音，沉穩平靜，近似於襲滅天來、卻又多了幾分溫雅，卸盡記憶的他甦醒後初聞於耳，逐漸撫平了心中茫然。

　　思及此，他不由得感到，也許去寺院，只是想再聽得那種穩定而規律的清澈聲響。

　　不多時，心思敏銳的劍者就出現在房門外，挑眉向他望來。
　　「朱厭不在，出了何事？」

　　「一夫當關去了。」他笑，讓出身側位置。

　　劍雪無名站在門口沒動，似乎是對他異常的坦白相當存疑，臉上明白寫了『你又想玩什麼花招』。
　　他不急不躁，等著對方上鉤。

　　果然還是踏了進來，劍雪無名挨著他身旁坐下，認真盯著他瞧：「從實道來。」

　　從大日寺住持的邀見娓娓說起、到留朱厭劍鎮守隘口，他將過程如實以告，唯獨省去了邪物源體與由來之事。
　　並道出了自己的思慮：「莫說汝碰不得，只怕宵亦無法近之。」

　　一張白紙最是容易染上汙跡。

　　「竟然有如此邪怨之物，這可難辦。」劍雪果然也開始發起愁來。

　　「不妨事，待到中秋過後，汝再往武林走尋合適人選前來處置即可。」
　　「你確定安置在那岩穴內妥當？」
　　「朱厭把守，此地除汝與宵之外，尚無人能闖。」
　　「知道了，那宵怎辦？」
　　「他會聽話。」

　　他先讓對方安下心來，打算再慢慢思索能夠消磨掉邪怨的辦法。
　　雖說讓劍雪無名找來合適人選去處置也是個選擇，但眼下江湖內能夠解決這種由聖轉邪之物的人選事實上並不多，地位均是一方之重，延請前來，無非是冒著讓城鎮成為武林焦點的風險。
　　這是他不願見的。

　　次日午後，結束學堂課業的孩子興沖沖的等著他傳授武功，卻得了一句：「馬步紮穩，背挺直，拳打中線，每日兩百。」
　　「又是馬步！」
　　看到阿海與品劍哭喪著臉的模樣，一旁豆子可樂了：「阿爹當初也是這麼教我的！」

　　觀望著，了解他準備教授的只是基本武術，任沉浮這才放下心來：「消耗一下他們精力，也省得沒事鬥嘴打架。」
　　劍雪無名好奇的問：「他們倆怎麼不合了？」
　　「還不是為了玉緹那小丫頭。」
　　「怎說？」
　　原是來接小弟、卻駐足一起看熱鬧的薛韭娘，搶過話頭，笑道：「爭風吃醋囉！玉緹來了不久就與豆子相好，品劍不依去鬧豆子，阿海護著豆子就跟他槓上了。」
　　「這倆小傢伙實在會鬧騰，倒是豆子越大是性子越穩了。」任沉浮搖搖頭。
　　「那是他爹教得好。」薛韭娘說。

　　他在不遠處默默聽著。
　　都學會閒話家常了，這還哪一點像魔？
　　任沉浮似乎不再躲著薛韭娘，他希望這是對方已經想開了，對於再次重獲新生後第一眼所見的人類，雖未曾提起，但他其實相當重視，若能讓薛韭娘得償所願、一生安然，於他而言是意義重大。

　　「吞魔哥哥，今天日頭很好，你不曬劍嗎？」
　　跟著打了一會拳，豆子湊過來，手指青空問道。

　　他搖頭：「朱厭不在。」
　　孩子們對朱厭劍都甚感好奇，可他向來不讓孩子們接觸，朱厭終究是具有自我意識的劍靈，即使現在因主人心念而被壓制，但只消些許殺念便能催動其嗜血的魔性，不得不慎。
　　失了戰場的殺戮兵器何去何從？他曾一度想毀之，到底還是不捨。於是時以清露日陽滌之，試圖淡化魔靈血性。

　　「為什麼不在？你把它賣了？」豆子追問不休，然而他不再回應。

　　見他不答，真以為朱厭劍被賣了的孩子們，居然陷入一片愁雲慘霧，個個泫然欲泣的樣子。
　　想來是看了不忍，劍雪無名過來插嘴，解除了孩子們的疑慮：「怎麼會賣呢？派他去出任務了。」

　　他斜眼一瞥劍雪無名，不滿對方擅自說明。

　　劍雪顯然是不解他的心思：「孩子都喜歡漂亮東西，你又何必讓他們傷心？」

　　「言多必失。」
　　他淡淡說了句，在對方存疑的目光中旋身離去。

　　繞到屋後，宵正在那裡盯著水井瞧，彷彿裡面有無限的大奧妙。
　　他上前邀對方一起去竹林內。
　　在竹林漫行片刻，四處敲著竹身，他選擇了滿意的音色，併指為劍，斬下一段，就地裁切。
　　宵沉默注視著他的動作，少年相當擅於觀察與等待。

　　一片茫茫竹林中，找到滿意的音色是很容易，但要如何製作卻是問題，他又不想整日像和尚般敲木魚，藉助風水之力是最好的選擇。
　　思量許久仍拿不定主意，他順手削了支口笛給宵，然後拾起竹板返回。

　　笛音較尋常來得低沉，乍聽之下有些像是雪梟的長鳴，宵試了幾次便愛不釋手，一路與雪梟長短和鳴起來。
　　入夜後，這片能夠俯瞰城鎮的緩坡上，只有竹籬小屋的燈火還亮著，四周靜謐的只剩下風聲蟲鳴，今夜還多了鳥鳴與笛音。

　　「你還記得怎麼削笛。」劍雪無名不知猶豫了多久才來對他說這句話。
　　「或許。」他簡短二字後，繼續沉默的翻書，找尋能夠持續發出穩定樂聲的方法。

　　其實他知道劍雪所想，卻不給予回應。無關乎他是或不是一劍封禪，而是他委實沒有必要去回應對方未曾提起過的期待。
　　給宵削笛只是隨興所致，若要刻意，此舉未免就失味了。

　　到夜空下去繞了一圈回來，綠髮的劍者似乎想通了，對他坦然一笑：「改日也為我削一支好嗎？」

　　他從書頁中抬眼，回望對方，靜靜的點頭應允。

　　窗外秋月已圓。

為了慶祝吞吞的九周年生日，今明兩天會貼完後篇的部分～^^

後篇終於是以阿吞的角度來寫。
能看到他所想、所感受到的，後篇對整部故事而言意義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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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5.06 《沉河砂》(原劇向，吞佛中心) 更新番外〈浮沉〉，16F 阿吞生日快樂♥

Re:04.03 《沉河砂》(原劇向，吞佛中心) 更新至前篇1，3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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