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i0F.c\
回到房间插上门,不知空置了多久的房间有几分阴冷,幽幽地散发出一股腐朽的味道,但能有效地让人冷静下来。原无乡坐在桌边,颓然撑住头。 <$\vL
年少同修时也曾并肩而行同榻而眠,彼时只觉知己交心百无禁忌,恨不得融合所有界限,将一切喜怒哀乐敞开,而此时无数岁月流过,错综复杂的生死情仇若汪洋大海横亘,区区凡人挣扎其中,不知何物可渡。 GC?X>AC:
江湖离合看遍,海誓山盟的成了阴阳两隔,义结金兰的终究刀剑相向,纵然骨肉至亲,也有天伦梦碎手足相残。原无乡与倦收天,担着道真双秀的名号,兢兢业业闯过无数死关绝境,他只觉还能有人应一声“好友”已是莫大不易,只想老老实实守住一份来之不易的友情,迢迢江湖路上不至太过寂寞。 u I$|M
原无乡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也有怕倦收天的时候。 `$og]Dn;
元宗六象上,可能是倦收天欲了天羌恩怨,无意生死,才甘愿以至关重要的北宗名剑换取银骠;惊风原上,或许是倦收天欲为正道增加战力,心存不忍,才甘愿身挡牧神之招,那与鬼方赤命一战时,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送出,又是因为什么? F) w.q
被却尘思救离战场,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人居然还有力气挣起来半个头看他,从头到脚扫过一眼后才安心阖眼,以后七八天昏昏沉沉不辨人,留他一个人带着伤咬着牙心惊胆战地守着,越守越是七上八下,止不住的心虚心慌心神不宁。 &<I*;z6%t
生死之交说起来容易,但真正有一份甚于生命的感情摆在眼前,他才发现,自己还没做好“倦收天因己而亡”的准备。 <viIpz2jh%
生死是感情大忌,或是越不去,或是负不起,原无乡半生潇洒不羁,被至友送出来的一条命当头一棒,砸得满眼金星举步维艰。 xlPUum-o
恍惚之中似又回到了白沙书院前,鏖战正酣时,忽有一道掌气悄然而至,让他身不由己退开数十步。电光石火间,他未必理解倦收天的所作所为,却觉无形的手掌凭空而生,一把掐死了气管。 iku8T*&uc
鬼方赤命那一掌惊起无数血雾,纯阳巾飞出的时候,原无乡只觉心脏也炸成了一团血肉模糊。 tX;00g;U.
恨不得身分二人,一个飞奔上前,拭去至友满身血污,一个奋十成功体,将始作俑者碎尸万段。 )"?6EsSF
然而尚有没烧糊的脑子勉强运作,他知道自己纵然豁尽全力,也打不过眼前之人。 =Y`P}vI]w%
那时自己是如何做的? Gvo(iOU
应该是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看到…… 6BIP;, M=
原无乡无意识之间回了头,然而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骤然僵在了那里。 [6x-c;H_4
本应勉力站起的人此时仍倒卧黄沙,饱满的额头十分突兀地凹下拳头大的一块,英俊的面容变形到可怖,有鲜血源源不绝地从七窍流出,将身下的沙尘浸出诡异的黑红色。金色的发丝被血混着糊了满脸,原无乡回过头的刹那,正看到乱发间隙下,琥珀色的眼眸渐渐散去神采,终于褪成一片死寂。 EtN@ 6xP
恍若一次壮丽的日落,此后漫漫长夜,永无晨曦。 gfQ&U@N
强敌在侧如何?胜负成败如何?原无乡五脏六腑冻成了一块,被一把刀从头到脚刺穿,疼得猛然睁开了眼睛。 [?3*/*V
一室冷寂,还是山中小镇寒酸破败的客房,他从床上坐起,仿佛刚从深潭中挣扎而上,死命呼吸着空气。 RZ)sCR
早些时候的记忆渐渐浮现,他记得自己回房后心绪不宁,却不知什么时候上床休息,不过无论如何,两人同行至此留宿是真,他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3L/qU^`
仿佛被人惊动一般,腐朽之气越发浓烈,于房间中萦绕不散,原无乡猛然意识到这地方有古怪,立刻起身戒备。 =PHl|^
随着他的动作,床上的被褥无声地化为粉尘,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垂着的帐幔不知何时已是丝丝缕缕,而之前放在床头的水碗空空如也,与房间里的其他家具一般,灰蒙蒙的似乎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 chN/
他似乎已经睡了很久,久到沧海桑田物换星移。而倦收天呢,之前种种,究竟是不是一场早已不存幻影?是不是在很久以前,离别就已经尘埃落定,只有他还守着不存在的记忆,自欺欺人? 2m.RM&TdB
不对!原无乡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些,入道之人,岂是久溺幻想?过往历历在目,除了这诡异客栈中的梦境,一切都是真实! 9tZ)#@\
而今重要,便是尽快与倦收天会合,脱离此地。 xt]Z{:.
原无乡喊了声好友,立刻扑上去捶墙,看起来薄得只有一层木板的墙壁却异常结实,在银骠之下纹丝不动,而他的声音也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应。 \RN,i]c-g/
想到倦收天刚从床上爬起来没几天,一身功体消磨下来剩不了几厘,看着还有点高人玄虚,遇见稍有点本事的跟白送也差不了多少。原无乡心中焦急,手中银骠化剑,推门而出。 q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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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坚若磐石的墙壁,房门倒是十分轻易地一推即开,原无乡握着剑本已蓄势待发,眼前却是一片空茫,他皱着眉小心跨出门槛,眼前场景倏忽变幻——壁垒坪上草木欣荣,正是他毕生难忘之地。 kN uDoo]z
倦收天不明变故何来,声声劝说,企图唤回至友神智,无奈受银骠恨意影响,原无乡心如铁石,森然开口:“今日,你我之间再无情谊,只有,生死!” #!p=P<4M
银剑在手,直取面前之人,而倦收天眼中惊讶不解闪过,最终还是闭上眼,不避不躲,任凭一剑透体而过,余势不减,直把人钉在了身后树干之上。 }qfr&Ffh@
温热的血液汹涌而出,染红灿然金袍,倦收天的脸上泛出失血过多的红晕,又渐渐转为苍白,他勉强抬起一只手,抓住紧握剑柄的银骠,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两人之间便安静得只能听见鲜血落地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倦收天另一只手上的拂尘颓然坠地,在泥土中滚得脏污一片,他的头垂落下来,在枝叶的阴影下显得既委屈又无辜,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发丝被流风掀动,露出底下灰白的肌肤。 Ke[doQ#c
至始至终,倦收天未曾睁开眼,也未曾松开银骠上的手。 zb9^ii$g
银骠当家夙愿得偿,从此前途一片坦荡,再无人事牵累,终成道真顶峰。当真可喜可贺,可歌可泣。 9fD4xkRS
可喜可贺? "^-U#f>k
此等幻境,只会无事生非弄虚作假,糊弄鬼都会被无常掀了画皮。当时三掌分明收了七分劲道,眼看着人颓然离去,此情此景至今丝毫不忘,又怎可能出现这等荒谬之景? @k~?h=o\b
原无乡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下无路卡得肺管生疼。本想冷笑几声以示轻蔑,不想倒像是门前大桥下游来一排鸭,自己听着都觉得不堪入耳,索性化去银剑,默念清心咒,打坐调息。 XfA3Ez,}
无论眼前再出现何等场景,都不该再乱了心神。 Hv%(9)-8
那人明明昨天晚上还摸到厨房,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一半见面礼,偷偷摸摸溜回来时被逮了个正着,还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躺久了睡不着,被烧饼的香气勾得不由自主,要怪只能怪烙饼的手艺太好。 f uojf+i
活像只趾高气扬的大尾巴狼,生机勃勃的。 >Bp%~8f
原无乡无意识地笑笑,觉得那口气慢慢松动了。 g+/%r91hZ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家雀儿一般,又尖又细,偏偏清晰异常,一个字都不漏地进了他耳朵。 $;un$ko6%
“真是胡说八道,北芳秀怎么可能喜欢烧饼,听着便十分粗鄙!” 7SzY0})<U
“北芳秀芳华隽永,秀绝天下名剑,此等风姿人皆景仰,估计是什么摸不到边的痴心妄想之徒,瞎想出来博人眼球的!” .lu:S;JSnS
“管他做什么!南宗之人就是这般,上赶着蹭北芳秀的名声。昔年抱朴子还想挑战,被北芳教训后,南宗便只知道内斗,再也没有拿得出的人了!” -Hzn7L
“就是就是,别管去管他!你们听说了吗,前段日子北芳秀与道魁同开巧夺无极变,声势惊天动地,将万千魔人一扫而灭,那般场景,思之令人心驰目眩。” E%eao$
“北芳秀必是要得道飞升的,我等若能有其万分之一的风采,便足够了。” 2rHw5Wn]~
原无乡茫茫然看过去,只见三五个穿着北宗服饰的小道子说着笑着走过,看样子像是刚引气入道的小辈,一口一个北芳秀,眼里亮晶晶的发着光,只有看到他时齐齐变了眼神,像在看一只痴心妄想的癞蛤蟆。 j`Lf/S!}
原无乡隐约觉得不对,追上几步想反驳,那几个道子却像雾气一样消散了,前方赫然出现一座山峰,满目云海翻腾,朝晖遍布,正是永旭之巅。有一人金衣灿灿,名剑在负,衣袂当风,飘飘然出尘之姿恍若谪仙,果然是北极魁斗,芳华隽永。 -Nmf}`_
忽然有熟悉的诗号响起,道魁央千澈化光而至,倦收天降阶相迎,于石桌上化出茶具。 992;~lBu
“此茶由朝露烹出,别有一番生气凝结其中,道魁不妨一试。”倦收天声音越发清冷,仿佛早已不食人间烟火。 XuJwZN!(
原无乡喊了一声倦收天,那人却丝毫不闻,他眼见着永旭之巅上两人对坐饮茶,神态熟稔,仿佛已相熟数百年。 47I:o9E
原无乡在旁边远远看着,只觉无容身之地,心中酸涩异常,正待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央千澈隐约提及“南宗”,心中一动,虽然隐约觉得对话必然不会怎么友好,却忍不住伸着脖子仔细听。 d$ Mk
却听见倦收天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之前虽也曾同修,但几百年不曾往来,都记不清楚了,回想起来也无甚人物,怎么,又有质疑北宗之人?” >7!aZO
“没有没有。”央千澈温文尔雅地摆摆手,“我只是听说南宗终于选出了继承银骠之人,一时有感罢了。” ]i*q*]x2u
“无关之人,何必在意。”倦收天轻拂衣袖,“若以为有银骠便可横行,不妨来战。” C>cc!+n%H
倦收天神情淡漠,轻狂之语被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别有一番举重若轻的风范,若是平常,原无乡会觉得狂傲得可爱,连自己的底气也足上三分,可此时入耳,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在他心上凿出万丈深渊。 OXDlwbwL
不该如此。原无乡迷迷糊糊地想,他觉得一切都透着彻彻底底的荒唐,但心底竟隐约开始动摇,有个小小的黑影趴在深渊的最深处,一遍一遍地也问他。 @RotJl/>
有什么不对吗?有什么不对吗?有什么不对吗? i=_leC)rl
百载相交,各惹一身红尘,两宗分立,争端从来难息。道真最极端的恩怨最终汇集之处,便是所谓的双秀。多少情仇两难,多少身不由己,若当时不过点头之交,是否今日便能都得自由,各自安好? 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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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收天惊才艳艳,天纵之资,合该傲视天地,而原无乡道意不坚初心几折,又有什么不可替代之处,能与之共分声名? ~C5iyXR
胸中气血翻涌,似有无形利爪撕扯肺腑,原无乡紧咬下唇,于天崩地裂般的心神中奋力追寻一线清明。 x6HebIR+
忽然足下雾气散开,竟如镜面般平滑剔透,映出一个与他分毫不差的原无乡。 cb&y8!ci~
镜面中的原无乡面目阴沉,眼角眉梢都带了晦暗狡诈的气息,挥舞着银光闪闪的玄解,冲着他哈哈大笑:“原无乡,你好生厉害!久远前的情谊不堪消磨,你却另辟蹊径,用几块破烧饼和一双手,换得北芳秀念念不忘,愧疚终身!划算极了!” [e)81yZG>
“北宗因你而散,道真归你一统!堂堂北芳秀,此生绝难胜你,甚至,心甘情愿为你而死……原无乡,你高兴吗?得意吗?满足吗?” ,r5<v_
质问声越来越响,若闷雷声声敲在心口,原无乡汗如雨下,颤抖不止,终于全身一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Z{#^lhHx
捉得心神动摇一瞬,黑雾骤起,山呼海啸而来,似是要吞灭失神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