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06 【枫樱/枫岫主人x拂樱斋主/凯旋侯】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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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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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0)

樓主發表於: 2022-08-06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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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6 【枫樱/枫岫主人x拂樱斋主/凯旋侯】伐木

（一）

　　人们说，作家是很好看的人。凯旋侯并没有见过。

　　凯旋侯并没有见过。作家戴着高高的帽子，他的嘴唇是刚收割下来的枫糖的颜色，他一笑起来，有初秋的风吹动山间亭台的香气。

　　作家穿缀满珍珠的绣袍，不会走来走去地办事。

　　那时候作家写了书，书在整个国家流传，疯狂的言论在字里行间渗出来，像汹涌的海水使溺亡者窒息。他的书是有魔力的东西，凯旋侯是这么固执地相信，人们在街头巷尾探讨个没完没了，说作家的书，只要一翻开，便会被那绝伦的文采吸引，痴狂般从头读到底。作家的书出版才不到一年，已经成了圣经一般的存在，他辛辣的慨叹成了人们夏夜里坐在槐树下闲谈的口头语，作家的名字像太阳一样亮，作家的书籍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在这样的国度里，从来没有过的，喧嚣的夏季。

　　凯旋侯住在别墅。他的庭院是绿荫的颜色。他的院子里有一棵枫树，自他不记事的时候便有，一直生长。

　　他是执行公务的人，有命必达，效率奇高无比。这一日，他接到任务，要追杀这名作家。为什么？凯旋侯这么问道。他的上司用细细的手指敲着桌面出声，没有为什么，你看那些不良读物——那细细的手指拈着几页已经被撕下来的纸，扔在他跟前——一派胡言，写的尽是不能说的历史，啊呸，不是，尽是子虚乌有的伪历史，一丝也不能留。凯旋侯会意地走上去用双脚踏在那纸页上，纸页飘飘悠悠，然后在他的鞋印子之下固定。他看见那些墨字张牙舞爪着跳脱，密密麻麻的像是起义的顽民，无知、亢奋、受人操纵、然后试图在他印着暗纹的精致黑皮鞋之下蹦跳起来，再花费一万年爬上他高高的胸口，用细如发丝的小针，刺进他胸口夺命。

　　太渺小了，他不相信文字的力量。凯旋侯摇了摇头，一个操纵文字的人，他的力量不可能如此惊人。

　　所以，那细长手指的上司伸出食指指向他，去吧，完成这个任务。然后他另一只手抚摸上自己经年办事儿积攒下来的秃头，那上面青筋暴起。他用手支着自己的脑袋斜倚靠着，给我解决掉作家这个隐忧，证明自己，战无不胜的凯旋侯。

　　文字不能伤及凯旋侯，那人拥有百炼精钢一般的意志力。他家里放着很大的一架钢琴，沉默的时候用独奏的曲调来放空自己。他笃信这个国家的制度与等级，人鱼线和肱二头肌足够支撑强者为王的信仰，对野蛮与文明的界限别有一番见解，与他的上司正可以唱和。而自由是什么，漂洋过海而来的虚无的理念，就像水土不服的崭新植物品种，落在泥土的一瞬就告别了明日的枯荣，不能生根，毫无悬念——那个作家所鼓吹的全部，责无旁贷地成为了凯旋侯最嗤之以鼻的东西。

　　（二）

　　作家被凯旋侯通缉。

　　凯旋侯画了他的画像，张贴在每个街角。

　　凯旋侯的手下没日没夜地贴了十天，他们的国家真大。那画像从复印机又宽又扁的大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就惊为天人，那作家拿着扇子，扇柄上服帖着白皙的指头骨节分明。美人最好看的地方就是上天雕琢的玉手，作家偏偏不止。他细长的眼睛仿佛勾引每一位围观画像的无知群众，优柔的眼尾骄矜地挑起。他浅紫色的头发长得好像一帘倾倒了染料的瀑布，无可避免的带着后工业时代尖锐的戾气。作家眼神中也有相同的戾气，他挑剔着看待眼前每一个人，密密麻麻围观着这幅画像的人。凯旋侯怎么能画得这么好？大家忍不住议论纷纷。凯旋侯只得简短地发出回应，在人潮涌动的记者会上，握着话筒的他热得冒汗，“我读了作家书中描写自己外貌的片段，他不是很愿意炫耀自己的美貌吗？这是我根据那描述，依照而画的效果，至于为何如此栩栩如生，那只不过是你们过于崇拜他，而用脑补的方式，给画像加上了神情就是了。”凯旋侯穿墨绿色的西装，左眼底下有属于他独一无二的纹理，他的言辞也是独一无二地简短而有力，质朴着没有蛊惑人心的魅力。

　　他听说那些画像消失得很快，半夜里，人们偷偷走上街道，撕下画着作家的画像，把这通缉犯的美貌折叠成一个规整的方块，珍惜地搁在抽屉里珍藏。奉命办案的凯旋侯给遭遇追杀的当红作家画像，其细致程度，完全如面对面看着他写生一般，这样绝妙的逸事在全国范围内流传。酒馆里穿着抹胸和包臀短裙的少女摇晃着高脚杯中绿色的酒，薄薄的玻璃杯口上嵌一颗梅子。她们趴在纹着花臂的小少年的耳边把这事情做八卦来讲，调笑声之高让一旁刚刚下班路过的凯旋侯听到，他反感地皱了皱眉。他们轻佻的语气就好像他和那名哗众取宠的作家之间有一腿。这真是莫大的侮辱。流言愈演愈烈，人们先说那作家与凯旋侯是旧相识，然后就变成了他频繁出入凯旋侯的家门，甚至有人说画像的那一日，是那作家踮着脚尖悄悄进了凯旋侯家空荡荡的卧室，然后脱了衣裳站在落地窗之前，阳光从外面斜着打进来，他匀称细瘦的身子和庭院里孤零零的一颗枫树相得益彰。“青枫浦上不胜愁”，作家还这么念叨着，好像含着一颗甜枣，嘴里囫囵得很。凯旋侯时不时抬起眼睛来细细地端详他，从他峨冠博带到锁骨上锐利的折角，胸前两颗乳珠俏美得让人心生醉意，凯旋侯笔下画着，都忍不住设想起作家嘴里，含着的甜枣的味道。

　　那谣言动人，钻进凯旋侯的耳朵里，好像藏一把痒痒挠在他心口，时不时地予以，最恰到好处的撩拨。在这谣言中，那作家硬得很快，从侧面观视他胯下肆无忌惮的挺立，就如同是院中枫树那最挺括的枝干一样。凯旋侯的画笔才行至他的骨盆之间，作家便已经保持了矗立的姿态，等着他对那羞于提起的一处，予以细细地描摹。凯旋侯如实地画，铅笔刷刷地行走在作家毫不掩饰的欲望上。有人说作家从那一日起便倾心于这不近人情的公差，而更多听了这谣言的人，皆笃信凭借作家的美貌和摄人心魄的魅力，在更早时候就已经与凯旋侯交好，这一场欺上瞒下的猫鼠游戏，也只不过是凯旋侯虚晃一枪，他们的国家怎么可能真的让这位万众瞩目的作家死去。他们还需要美妙文字所带来的给养，毕竟本就寥寥的娱乐活动，让人们麻木的心灵已经挣扎着忍受干涸。

　　谣言的结尾，是那作家走上前来，从后面搂住凯旋侯并且握住他拿笔的手，一笔一划地在自己的裸体上添画了繁缛的衣物，代价是那握笔之人的衣料，也逐一被紧贴着他的作家精巧地剥去。再然后的事情心照不宣，待到这谣言如强力炸弹，在街头巷尾硝烟四起，凯旋侯才从牙缝里挤出问话，“我操，去给我弄清楚谁是谣言的制造者！”手下人很快回禀，是作家自己，他出版了小册子，在书店和便利商店寄卖，几乎每天都在加印，总是不一时就销售一空。

　　（三）

　　作家约凯旋侯见面，没有任何信笺，没有访客也没有人递来口信。凯旋侯却笃信他收到了作家的消息，他要赴这无妄之约。

　　他想，作家真是狂妄的角色，在全国上下搜捕他的时候，作为猎物竟然要与猎人私下约见。他就算是狡猾巧妙登峰造极，要只身嬉游在天罗地网——凯旋侯想——这次也务必让这位挑衅权威的狂徒，认罪伏法。

　　无妄之约，这样莫名其妙浮现在脑海之中的约定，凯旋侯翻遍了自己几天来的笔记本，也没有写着关于这事的备忘，他走到手机运营商的办事处打印了长长的通话记录，从来没有陌生的电话打来，也从来没有一个低沉又魅惑地声音跟他说过，来呀，周五夜里，在你的院中坐着别动，我会去找你。

　　可是凯旋侯说有，就是有。这么多年，他办事从未出错。他告诉自己，这个约定是存在的，那么它就是存在的。周五来了，白天的凯旋侯颇有一些紧张，他坐在办公室的时候频繁地看表，往常一上午只去三次厕所那天竟然去了四次。他中午吃不下东西，许是天热的缘故，将一份工作餐里煮的寡淡无味的花菜尽数夹进嘴里又嚼几口啐掉，他妈的，真烦呐，怎么还不到下班时间。

　　他希望太阳赶紧西移，时针往五点的位置快快地转，他把那一日的夜晚当做他可以立功的开始，那将是他期待已久的，与这作家明争暗斗之间的，最后一战。静脉血管修长分明，却白皙得几乎没有汗毛的右手攀附上自己的领子，把严谨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领带扯开一点，终于让澎湃着急促的呼吸变得放肆起来。不得不说，凯旋侯开始期待夜里的约会了。

　　12点到了，凯旋侯平常从来不熬夜，这一次他独自撑到了夜里12点，竟然没有觉得一点疲倦。

　　他压下房门的门把，像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扣动枪支的扳机一样的郑重。院子的外门从没有被打开过，防盗的铁锁在深邃的夜里不得而见。凯旋侯从没有担心过那道紧闭的门能阻碍作家的步伐——如果他连这一点狡猾的手腕都没有，他能被狂热的粉丝们称作“天舞神司”吗？凯旋侯对那作家难登大雅的伎俩不屑一顾，可是在这不屑一顾之中，隐隐地透出一种赏识来——唯其故弄玄虚，才能让自己对这次别开生面的捕杀，满怀肃穆。

　　作家果然来了。

　　让人难以置信的相似，连凯旋侯也瞠目结舌。

　　凯旋侯的手中还拿着当时为他匆匆草就的画像，那是他凭着自己一腔想象，由着性子完成。这是作家与凯旋侯第一次见面，凯旋侯惊觉，他的相貌与自己手中的画像，一模一样。

　　凯旋侯感到口渴，夏夜的院子里潮气氤氲。唯一的石几上放着小小的杯子，凯旋侯一挥手却将水尽数打翻。失控开始了，失控从得不到解渴的白水的那一刻开始。凯旋侯抬起头来看着作家，作家对着他笑，细长眼睛挑起，凯旋侯突然相信了情窦初开的十七八岁读过的所有志怪小说，他开始相信每一个挑灯夜战的书生口中讲述的惊险的艳遇，他们独自在山中林中老庙中试图熬过一晚，然后，遇上了人世间不该有的，最美丽最摄人心脾的狐狸。

　　此时此刻的作家，就是这样的狐狸。

　　作家开口说话，带着江南才子特有的口音，黏黏的带着细致入微的甜味儿，就像正月里下雪天滚水里煮着的汤圆一般样。“人之将死总要有个告别仪式吧，”作家这么说着，“不要等到身后再草草进行。”他的语气平静得好像映着月色的湖面，月色就在他的眼睛里，一闪一闪如波光，凯旋侯此时正盯着那眸子里的波光。

　　凯旋侯开口回应的时候仿佛哑了嗓子，那是抽多了骆驼牌香烟，所导致的粗砺而无法规避的嗓音，“你知道我要杀你？”他言下之意是，即便这样你还敢来？作家闭上眼点点头，面上的神情是一片悲悯的模样，让凯旋侯看不太懂。凯旋侯说，“那要怎么办？不如你来选。”他对自己的武力有着不容置辩的笃信，因这笃信，他假作一种慈悲，更凸显了那狂妄的恃才傲物的眉角。

　　作家提出要与凯旋侯共饮。他自己带来了一瓶葡萄酒。最好的酒客很少不是自己带着好酒赴宴，作家矜贵，他把这约会看成最最盛大的死亡夜宴。“这酒是不用醒的，”作家说着，将开瓶器旋进木塞然后用力开启，“澳洲和新西兰的葡萄酒有一些不用醒，法国和意大利的往往都需要醒酒……带着醒酒器更麻烦，我索性选了简单的……这几个国家你知道么？”他突然饶有兴致地转过头，盯着凯旋侯的眼睛说道。凯旋侯摇了摇头，面对一连串混乱的新知他毫无招架之力。“不知道就对了，”作家显出了得意又自满的模样，“那都是非常非常远的地方，需要乘坐天外之石去……天外之石你知道么？算了算了，你们火宅佛狱的人，恐怕没有人曾经去过这些地方。”

　　其实凯旋侯听说过法国，他心里想着，嘴上没有说出来。他忘记了之前怎么拿到过一瓶法国南部生产的杜松子酒，那酒透明得像是最最温和无害的泉水，凯旋侯毫无防备地尽数灌下，然后开始兴奋，眼前出现了层层叠叠的彩色气泡，旋转并且上升。凯旋侯才发现那玩意儿近乎于毒品，他心生警戒，从此避之不及——他看着作家，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危险，好像蛇的信子在他脸颊上温柔地舔舐，他避之不及。

　　（四）

　　凯旋侯好像爱上了作家。

　　他好像爱上作家——他在心里这么说着，这是用一万一千层封条打包起来的暗语，这是他最高的机密。

　　作家在他的宅院里反客为主，踱着步子欣赏每一株因为自己的美貌而娇羞地垂下枝条的花花草草，他站在院子的中央欣赏那棵修长瘦削的枫树，他用随身携带的小刀试图割下枫糖来放进彩色玻璃的小罐子，他失败了，然后发出惊讶的调侃的笑意。他没割开枫树的身体，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血珠子断断续续地从指间涌出来，往地上滴落好像为自己新占据的领地打上标识。在最深沉静谧的夜里，那血的颜色变得暗淡，抚平了美艳与残忍交融时刻，那叫人触目惊心的伤痕。

作家将手指放到凯旋侯的唇边，凯旋侯吻下去，他的口中还带着烟草残留下来的气息，他含住那血珠渗出的位置，感受到了明显的，诡谲的甜味。枫糖的甜味。
凯旋侯咽了一口唾沫，那唾沫很苦，夹杂着他最后一颗烟草的味道。但是作家的嘴唇是甜的，凯旋侯这么想着，比他指尖上的血液还要香浓百倍。作家辗转地亲吻，凯旋侯的嘴唇是俏丽的樱花颜色，而作家的唇色鲜艳，犹如深秋时节让露水打湿的枫叶，作家的薄唇厮磨在凯旋侯的唇角流连忘返——用颜色最好看的枫叶包裹着糯米豆沙的樱饼，一定是引人入胜的佳肴吧，凯旋侯这么想着，他的脑海里开始有重重叠叠的樱花开落，仿佛又是春天。这是秋风瑟瑟断人魂的漆黑深夜，可是，可是凯旋侯的心里繁花似锦。

（五）
恋恋不舍吗。

可是凯旋侯还是杀了作家。

杀作家的的时候，凯旋侯的手感很是细腻。作家的身体清秀，像一株不染尘埃的树，凯旋侯的匕首捅进他身体里去，弄破他的衣服，发出绸缎撕裂的窸窣声。利刃穿破皮肉的时候有鲜血涌出来，优雅地沉闷地在作家的脚下形成河流。那是没有多少星星的夜晚，凯旋侯莫名其妙地有些遗憾，要不然——要不然星星的光芒映在河流里面，该给他乏善可陈的花园带来怎样引人入胜的美景。

作家躺倒在地上，他的眼睛阖上。凯旋侯蹲下来借着月光端详，他向上挑起的眼尾，优雅得仿若永远不可能复生的流光。

完成了任务。凯旋侯这样想着。他的国家再不会受到四起的流言蛊惑，他的子民们将永世于沉沦里偷生。

凯旋侯杀了作家，用他美丽的身体做成了家具。

作家的臂膀优美而修长，凯旋侯将它砍下来，置在房间的角落里支撑起一架落地灯；作家的背脊宽阔，凯旋侯将它截取，安在椅子背上供自己倚靠和休憩；作家的手指苍白而又分明，指纹清晰细腻，凯旋侯将它们依次斩下，穿成串子放在窗前当风铃使用——打开窗子的时候风吹进来，那些手指的晃动比活跳跳的作家还要优雅百倍——他的身子散落各处，不坏不腐，日子久了，甚至还散发出清新的木头的香气。

神奇啊，神奇的作家，凯旋侯这样想着。他闭上眼睛，将身体轻松地放倒在椅子上去。作家的脊背与他的脊背紧紧贴服，他觉得得意，也觉得安稳。
可是，作家没有死。作家重生在凯旋侯家里。

他拥有了比之前更优越百倍的视角，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复活起来。用他髌骨所做成的酒杯被拿在凯旋侯手中把玩，他感受到凯旋侯手指的摩擦，感受到来自一个凛冽无比的人的指尖隽永的温暖，凯旋侯将水倒进去，然后贴附上嘴唇饮用，他便老神在在地享受着与他接吻的乐趣。作家手指在窗前的晃动让他自己感到晕眩，却因为能盯着凯旋侯伏案工作的身影而感到快意无边，他最迷恋的时刻还是每晚夜色降临的时候，凯旋侯脱去繁缛的官服——他袖口上为彰显其雍容而缀饰的黑色鸟羽可真没品位——作家便能看着他在中衣之下若隐若现的肉体。作家在生前未能与这样可爱的肉体一亲芳泽，每每在凯旋侯抬手灭掉自己手臂所支撑的落地灯之后，他都无比怅惘慨叹。

作家看着凯旋侯，凯旋侯也看着作家，就这样每一日，每一天。凯旋侯好像能感受到作家的目光，能随着窗缝溜进来的微风，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流转。凯旋侯是私心设定里面的杀人犯了，他却是拯救这个国家于水火的大功臣。他每天上班要颠簸着坐两个小时拥挤并且泛着异味的公交车，他看着人民重新阅读起了那些泛黄的一成不变的报纸，开始庆幸作家的消失所带来的莫大福祉。他甚至在公交车猝不及防刹车而他身体向前扑去脑袋撞在了扶手上的那一刻感受到了与恼人的疼痛针锋相对的一阵窃喜——人民失去了作家，作家为他所恒久地霸占，他用钥匙锁紧自己的房门，于是作家的身体所散发出的诡秘的清香，便统统只能被收入他一人的鼻息。

（六）
第一场雪落在火宅佛狱，是那一年的秋冬交替。

火宅佛狱的办公机关里面时常有人窃窃私语，风吹进来，老旧书桌上面陈年积累的烟尘嚣张飞舞，每一个像蚂蚁一般的人，都蜷缩在隶属于自己的一隅，学习着与过敏性鼻炎和谐共生。
凯旋侯被揣度成精神分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的顶头上司咒世主的办公室毫不平静，那个常年化着浓重黑眼影的女同事走进去，高跟鞋踩得地板腾腾地响。“凯旋侯有病，”她被抹成艳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向下晕开的眼影像化不开的愁云惨雾，“凯旋侯有病，他时不常就关起门来，自己和自己说话，他好像一人分饰两角，而且互相针锋相对，论战不休。”

咒世主点点头，不置一词。他细长的手指头在秃头上面毫无意义地挠挠，不引人注意地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凯旋侯有病，他自己却不知道。

他只知道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关于作家的事。那些脍炙人口的禁书不知怎么的又出现在大街小巷，层层下达的禁令变得越来越没效力最后成为了废纸一张。违抗他命令的人日趋嚣张，他穿上耀武扬威的黑袍走街串巷的时候，竟然也不再有人因为恐惧而瑟瑟噤声。出版社甚至出版了作家的新书，新得可怕，他甚至闻所未闻。这不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吗？作家死了，是他亲手所杀，那粘稠的血液顺着躯干流淌到他身上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夜他割开作家大腿内侧的静脉放血，不断用匕首搅动那狭长的伤口以保证其不会凝固，那血流了一盆又一碗，凯旋侯将其冰冻起来，尔后在难得的懒散周末里，敲开鸡蛋烤了松饼，蘸着大口地吃——作家的血是透明的琥珀颜色，凯旋侯一直为那骄矜的美丽而耿耿于怀，他舔着嘴唇，内心里头恨不得咬牙切齿，作家的血真甜呐，一块又一块松饼下肚，凯旋侯怎么吃也吃不够。

当他的口水精确地灌满了二分之一的口腔，凯旋侯惊觉，这是致命的谬误。

——哪些是真的？

年终总结时候干涩的喉咙，回家路上车笛的嘶鸣，洗澡时候一大把的脱发，加班中途点起的孤灯——四季流转，初雪降临，作家的身体被凯旋侯切分殆尽。

——哪些是假的？

荣膺高位时候灼目的阳光，出差到苦境时闻见的花香，撕碎禁书之前会心的一笑，印在通缉令上美目流转的画像——为欢几何，永受折磨，作家的生命被凯旋侯彻底剥夺。

作家没有死，作家重生凯旋侯身体里。

凯旋侯开始变得多言，在万籁俱寂的静夜里生机勃勃。闪烁的瞳仁有如寻觅猎物的猫科动物，时而涣散着空洞与悲悯，时而凝聚起狡黠跟刻薄。作家的书还在不断的出版，凯旋侯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在他仅剩的少得可怜的清醒时光里他组织了不计其数的收缴，那些书被查没上来，散乱着堆在他的脚边，汽油浇上去，熊熊的火焰带来足以融化一地薄雪的温暖。污水夹裹着碳屑沾湿凯旋侯缀满了珠华的鞋子，他跺跺脚，烟尘又听话地继续四散。他不再在意作家为何还没有死，他和作家搏斗，一个掌握着野草荣枯般顽强不屈的生机，一个代表了地狱歌哭般无处逢生的毁灭。作家写，凯旋侯便烧，以此类推，源源不绝。

直到他困顿不支，倒在满是尘嚣的办公室里。

一身白衣的勤务员，和带着绿口罩的小秘书将凯旋侯抬到诊所里，葡萄糖一瓶一瓶地灌，医生不耐烦地摇着头说不可能啊怎么能有人这么缺乏睡眠。白衣服和绿口罩面面相觑，“医生您别说了，我们的侯日理万机，肯定天天睡不够7小时。”

医生拿出厚厚的诊疗报告，密密麻麻地字迹龙飞凤舞，医生指着完全看不懂的两行字迹，手指戳在纸上哒哒作响，“半年啊，缺乏睡眠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半年，他每天夜里都在从事繁重的脑力劳动，这样下去要死人的！你们领导怎么不管一管！”

白衣服盯着绿口罩的口罩，绿口罩盯着白衣服的衣服，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火宅佛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再多的公务也忙不到这般田地。“凯旋侯有病！”他们想起那被称作“太息公”的妖孽女上司刻薄的冷言冷语，交换眼神的那么一瞬间，他们相信了这大逆不道的猜测，或许才是唯一可以自圆其说的解释。

凯旋侯醒了，他的身边空空如也。

皮鞋被拿走，工作服被拿走，他从不离手的公文包和文件夹统统被人拿走。上身穿着蓝白条，裤子穿着蓝白条，光着脚没穿袜子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宣告废弃的病号。他这是怎么了？充溢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病房让他恐惧而陌生，他的嘴上套着氧气面罩，一时间干涩着咽喉说不出话来，他便拿起手边不知何人遗落的便笺，拿一根笨拙的铅笔头反复地写着：
水，喝水，要喝水，我要喝水。

然后，蓦然受到了重击般地，凯旋侯拿着便笺的手开始颤抖。他用另一只手握住这只手，掐出了血印还是难以抑制震惊之后的崩溃——他白天工作时依赖电脑打字太久了，否则早就应该发现——他手写出来的字迹，和收缴上来那可恶作家的手稿，其笔迹是如出一辙。

（七）
在被层层武装的白天里，凯旋侯就是凯旋侯。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拂樱，当然，已经很久不被人提起了。

那么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呢？

——凯旋侯被戴上手铐，由人监视着从病床上爬起。他浑浑噩噩地睡了三周有余，终于在数九寒冬难以规避的彻骨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房门被打开，一样的尘嚣弥漫，那尘嚣刺鼻的味道让他熟悉，仿佛又回到了火宅佛狱掌管着权力中心的办公室，一切都张牙舞爪甚嚣尘上，那是属于他所爱着的国家的特殊味道。
随他进门搜查的人，在凯旋侯的书房，找到了数以千计的未完成的书稿。在回去的路上他们随意翻读，那文字嬉笑怒骂，让藏身在其背后的作者形象时隐时现，他温柔如春水，炽烈似骄阳，惆怅过晚秋，砭骨胜寒冬，那是作家呀！那是在公开场合上人人得而诛之，在背地私下里户户拥戴传颂的作家,那是赐予整个国家鲜活生趣的人！收缴了书稿的人们看看手上的书稿，又看看颓然坐在一旁戴着手铐的凯旋侯——那凯旋侯不苟言笑，自上任以来，便都是冷面无私的样子，怎么都难以想象，他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人格，会在每一个月升日落之后，在昏黄的灯光下孜孜不倦地创作出那么多，那么那么多鲜活生动的文字的灵魂。

那些书稿，加上所有署名是作家的书稿，早已让凯旋侯背负了确凿的危害国家罪。同时凯旋侯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于是免除死刑，他将在牢狱中度尽余生。
凯旋侯免去一死，作家却因此死去了。

凯旋侯的旧宅被充公拍卖，钉死的窗户不再允许任何一丝清风涌入。作家手指做成的风铃永远不再响起。无人喝水，无人斜倚，无人点起落地灯然后伏案提笔，作家的身体做成的杯子椅子和架子都成了死物。作家真的死了，它们开始干燥裂缝，勉为其难维持着的优雅姿态开始崩溃。作家维持了一生骄矜，可是在凯旋侯锒铛入狱之后，所有生机勃勃的明亮，都转而成为了不见天日的黑暗。

（八）
再后来，凯旋侯被不知道什么人放了出去，火宅佛狱的基业荡然无存，没有人再知道他的下落。

而他的旧宅中，尘埃厚厚落三尺，死心塌地等着旧日主人重开门。他所有的珍藏的木质家具尽数腐朽风化，好像是对不可追之来日，悲情祭奠。
又是冬天了，积雪覆盖了堂前院落，枯草在极寒中孕育着来年的生长。那棵枫树，自被凯旋侯亲手砍断之后，就只剩下静谧的树桩，枫糖已经流尽，年轮不再增长，仿佛永远铭记着生命终止的时间。

——那是凯旋侯杀了作家的那一天。

从来，从来就没有什么，作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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