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9.08 【欲默】去年病 1F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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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09-08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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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8 【欲默】去年病 1F完

欲星移从小听闻的，便是鳞族代代相传的一个故事。那些曲折动人的情节，早已随着海底升腾起的泡沫在记忆中消散得一干二净，隐隐约约只记得，那是出鲛人一族的女子爱上凡人男子的悲剧。
因而当他要离开太虚海境时，族人们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留神莫被凡间的女子勾了魂儿去。当然也有一贯厌恶他的，巴不得他去了就别再回来，最好客死在美人乡里。
哎，那倒也不错。欲星移摸着下巴答道，拱手谢过了他们的好意。
彼时的他年少气盛，还没在某人身上吃过大亏，自然也不知“做人失败”为何物，只自负地觉得好笑。
情情爱爱那些无用的东西，竟值得搭上一切？
真是……大错特错。

年轻人都是很自负的。欲星移理所当然地认为默苍离应当也有段现在想想会发笑的时期，可遗憾的是，即使他们同窗了几乎整个少年时代，他都没能发现这种端倪。
细细想来，他对他的回忆，其实还仅仅停留在刚刚拜师那会儿，端端正正坐在鉅子旁瓷娃娃般的孩子，仿佛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凭一张嘴轰遍整个师门了。
欲星移歪着头，挡住透过树叶射进眼里的阳光，笑了起来：唉，真是——不尊老爱幼啊。
算起来，欲星移入门那会儿，墨门还只有三人。老大是真老大不小了，老二苦大仇深脸看不出年纪，自己只是看起来嫩，默苍离却是真的小——到后来却都得叫他师兄。他倒也罢了，没人戳破他也乐得卖个小，忘今焉……
他捂着嘴偷笑起来。
欲星移！夫子皱起眉喝道。
他便不明所以地站起来，微微朝前鞠着，还不忘戴上一副困惑的表情。
正撞上那人风轻云淡的眸子。
哎……
今日这是第几回走神了？夫子板着脸训斥，胡子嘶拉拉地横飞，就像是家乡某种叫做鲶鱼的生物，依稀还提到了“志不强者智不达”、“本不故者未必几”一类，声音忽高忽低的，像极了那日去黑水城，鲁家噼啵作响的火堆里沉闷的打铁声，和着暖烘烘的空气，直熏得人昏昏欲睡。
只怪今日的太阳的确太好了些。
欲星移一个没留神，心思便如风筝般不知飘到哪儿去了，耳内呼啦一下全安静下来；只是兜来转去的，还是在这方寸间孤魂似的游荡。
梦魂无所依，手脚皆牵绊，这可……不妙。
欲星移只隐隐这么觉着。
遮遮掩掩的笑声扎进脑海，刺得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时才发觉鲶鱼大仙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一双气鼓鼓的眼睛虎视眈眈。
禁闭。
是。
欲星移低头小心答着，不去触授课夫子的逆鳞，一边还不忘偷眼去瞧害自己再度神游的罪魁祸首。
那人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如危楼之月安居高云，凡心俗事皆纳足底。
可惜啊……

不知是否该感慨天生的好运，夫子忘了当夜是墨家集会，到底没罚成。往来师兄弟，不论背地里如何，面儿上总也表现得兄友弟恭、其乐融融，还不忘拍着肩说师兄怎么最近老也走神，是不是每晚都去观星的缘故？莫要折损了身子呀。
每当这时，欲星移总控制不住地想笑，一面拱手答谢，一面忙不迭地抽身而出，免得再被灌一两杯迷魂汤。
秋高气爽、众星拱北，镶着的一勾弦月也失了光彩，正是观天象的好时节。鳞族世居深渊、天高海阔，能得见星辰着实稀罕得紧，趁来到人世，欲星移得闲便去钻研，如今得了时，更是废寝忘食。
凡人之迷信，智者所假借，皆在于“天”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能成事，也能败事——是谓得尽天时，便能立于不败之地。故教无数人对这抬头三尺纳头便拜，妄图从这亿万星辰中窥得天命一二。
天命天命，天即是命。
于欲星移来说，其实倒也未必。
霜天秋寒，冷不丁被那么一吹，满腹酒水便从眼角一同蒸走，三分醉意也醒了大半。
因而才会觉得，那映在月色下的瘦高背影是那么的扎眼。
仿佛是被月亮生生捅穿一般的扎眼。
啊呀，看来这风水宝地已被师兄捷足先登了，不知可再容下一人？欲星移客气道，心念一转百回合间，早有了几十条借口推辞。
想来对方也不会这么闲，强留他下来。
却见默苍离回转身来，一双眸子深远无际，似要将这满天星斗都吸进这对漩涡。欲星移直被他盯得背后生寒才蒙大赦：
这几日，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

白想了多少借口，没一条用得上的，果真是他做人失败，欲星移苦笑。
他看见了什么？
好问题。
他看见人间之事微如蚍蜉，日月交替洞若观火，数万星芒各循其道，三千银汉乃列纵横。
他看见俯仰之间，是前者后人无法企及之智；瞬息万变，万物之律尽在其中。
他看见海不辞水，故成其大；天不弃人，故无微而不至，人事命途，皆可观也——
胡言乱语！
欲星移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听默苍离这样驳斥他，暗流涌动，如同藏着一簇烈火的冰。
人事微末，比起天地有如蚍蜉，你会将蚂蚁的行踪挂在心上吗？星辰各循其道，人间祸患何曾为之止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灵涂炭可曾顾视半分？天不弃人，人却将毫无意义的星象当作命数，当真可笑！
师兄想要抗天？
我说过了，天非我命。即使是命，抗了又如何？
师兄痴顽了。同天作对，实是不智之举。
还要我说几次，天，掌握不了人。
欲星移有些犯懵，许是先前吹冷的酒意又翻涌了上来。可还有许多事，命中早已注定，他想追问，可是那个欲以独力弥补天强加的过错的人，已渐行渐远。
银钩般的冷月高悬头顶，他还是孑孑一人。
有许多事情，命中早已注定，就如同欲星移早已认定默苍离会是下一任的鉅子，却还是坚持不懈地同他作对。
就如同他们后来的路，愈走愈远。
可是，为什么要跟他说呢？
默苍离走后，欲星移又留了一会儿，漫天星斗依旧夺目，却已失却了意义。
没有人看到天际如凤凰涅槃一般义无反顾的红芒。
孛星降世。

“大凶。”
“未必。”随意瞥了眼问一步禅空讨来的签子，欲星移下了结论。否极泰来，盛极必衰，二十年前的他或许还会试图以此辩倒同门师兄弟，如今他只信事在人为。
至于如何会想起那段不甚美好的相处经历，倒的确值得令人……思求。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身后的两人一眼，脑中占据大半的，又是伯祖父的抑郁而终。
还有不知为何跳出拴上重重时光枷锁的那个传说。
俗人痴念。
大约也仅仅因为如此吧。
鳞族的血液沸腾着提醒他水脉的走向，开始有微寒的水珠溅上脸颊，弹丸之地、洞天落水、日月遗弃，仿佛有浸透湖色的青衣人影重叠成成眼前雨幕……

那日之后，连着下了月余的雨，不见太阳。秋雨极是阴冷，打在身上疼得入骨，再加上鳞族体质，雨天愈觉心烦，原来都用了还那日的晴空万里。
雨天少了出门的机会，欲星移从没发觉墨门竟有这么多人，偌大的古宅挤挤挨挨，独独少了一人。
会在哪儿呢？
看几位夫子满面忧愁，鉅子不见踪影，聪明如他，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难怪那夜，如此嫉世愤俗之语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天命天命，天不予命哪……
身外大雨，尚可待晴时，永夜无尽。那在漫漫长路中只占短短一瞬的晴朗，不光换取了整整一月的大雨，还要一个人从此再无光明。

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
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
谬论。
若非荒谬，怎会任由他人献命为这苍生大愿铺平坦途？
若真荒谬，又怎会令无数墨者以血践行此道？
血继，血祭，两千年来每一任鉅子之路的开始与结束。
一步一步，皆踏在崩塌的信仰上。
一步一步，如履刀刃。
欲星移突然很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他，鉅子。

默苍离是挟着满楼的风雨而来的。屋外天气初歇，屋里兀自晴着，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发生何事的样子静候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
门被撞开了，水汽扑面而来，让他几乎以为又回到了难熬的雨季。大雨分明已经停了，没阴干的湿漉漉的衣服下摆让人看起来狼狈不堪，眉宇间的神色却比谁都高傲。
鉅子归天了。
这是默苍离的第一句话。接着，仿佛宣战一般，第二句话冷然落地——
我是你们的新鉅子。
满室静寂，却仿佛有巨涛在凝固的空气中掀起隆隆回声。
只用事实说话，恭维无效，商议无果，只有服从。明明白白的态度让一切预设的伎俩有如跳梁小丑。
墨家十杰，一枝独秀。
少年情怀偏偏这时候出来作祟。究竟是差在哪儿呢？欲星移想不通便干脆不去想，早先想好的“命中注定论”登时成了反骨的由头。
凭什么我的目光总也在他身上？
凭什么不能要他也这样注视着我？
这样一想，就很危险了。
现在回忆起来，有几分争气玩闹的成分在里面，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怕是打那以后的所有作为，都是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理由。
莫名者，不可言说也。有些事情憋在心里不好，说出来更糟。欲星移对于默苍离的那些小心思便如同流萤飞雪一般，来得铺天盖地，天一亮，或只是放了晴，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存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就像墨家该死的传统一般。

“龙涎口。”欲星移听不到自己漩入无底深渊的声音，想来也不会比这滔天巨浪更起波澜。
聚水成脉、脉似眠龙、龙口流涎，睁目之时，便是要将这地上方圆百里的生灵吞入腹中。
何况，还牵连着地底的太虚海境。
飞沫浮散半空，蔓成天外星尘，触手便陨为人间黑白一二。再耀眼的锋芒，也不过是众生芸芸，如水滴藏海，化去时纵不悔，也不足惜。
“不对……”
摘星为子，裂地成局。十九路纵横，只欠驭者。青衫悠远，应有雷霆惊风，为君来路荡涤尘埃。
[有何不对？]多捻的云子啪嗒一声跌回棋匣，落子替了气数将尽的，新陈更替、循环往复，宇宙之奥妙，展现给世人的，不过万千弃子划过夜空的悲鸣。
“龙涎口成形之后，会在短期内爆发，不可能存在百年以上。”欲星移沉吟，迟迟不敢落子。
[或者是正在形成？]言语者不紧不慢，隐隐听得鸟鸣清脆。
可另一端，分明有怒浪遮天。“这是回流之势。”
[那又如何呢？]
浪花似猛兽齿牙啃食岸滩。如何……“此地确实曾出现龙涎口，地面却无异象……”
[如何呢？]
百年前的水漫金山……近年才出现的异事……除了证明锦烟霞的确无辜又能如何呢？
[快想！]
百年无事，却在今日……
[还有什么线索？]
水淹大埕浸洞窟……一个法钵锁怨魂。
“镇压。”有温润嗓音挟风雷而至。
“原来如此！”头顶仿佛有丘峦欲崩，豁然开朗，“紫金钵镇压了白蛟，白蛟镇压了龙涎口。只因九龙天书局，镇魔龙脉破损，本已有消退之势的龙涎口重归不稳，俏如来为关闭魔世取走紫金钵放出白蛟，才有了今日的局面。”欲星移喜道，随着面孔戴上面具的声音也如少年时一般扬起几分。
[你该如何做呢？]
宛如一捧凉水兜头浇下。如何做？答案呼之欲出，本该无甚含糊也非彼不可，但是……
“还有多久？”
“最多三日，最快，下一刻。”欲星移凝神，不去想那在脑内作怪的冷语，突然一掌袭向锦烟霞。
“师相！”耳内是一步禅空的惊呼，权当不闻。师相……好称呼，正是因为这个称呼，他别无选择。
锦烟霞惊怒之后，也毫不犹豫地猛攻回来。
世间性命于他，皆是蝼蚁，再不济些，只是些数字，多少、大小之分罢了。国手如他，会不知丢车保帅、断指存腕？
[可他们不是棋子。]记忆里那个声音冷冷地道，犹带着一股狠劲儿，[所有人都不是被谁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
可是……“你本来就不该被放出，”欲星移接过一招，下一招便更凌厉，“天命要你永世不得翻身。”
[还要我说几次，天，掌握不了人。]地底隆隆声响中，犹有拂袖而去的声音。
不过一瞬，眼前白衣换了青影，欲星移微讶：“菩提尊……你要救她？”
“她，也是众生之一。”
可生命，从来都不平等。有人合该生来尊贵，有人一出生便被当做异类；有人空有满腹才华却只能自嘲个与世无争，有人什么都不做却能换无数人前仆后继地牺牲。历史的幕后有一只推手，用这些不公平换取愚人眼中的公平，而他，曾是最了解这只推手的人。
“众生也有大小之分。”
[觉得不公平吗？]
宿命……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锦烟霞大笑起来。“一百年后，同样的地方；一百年后，相同的人；一百年后，一样的结果……牺牲我！就是牺牲我！”
[当棋子不甘心被牺牲时，你该怎么做？]
那便再换。
“你死，我就再镇压龙涎口一百年，很公平吧！”
[无棋可换。]
无子，那就成了死局……
“这是你欠我的！”
[那就以身代棋。]
“你能牺牲别人，不能牺牲自己！”锦烟霞凄厉地嘶喊着，魔气盛怒，欲与他同归于尽……

不是！

要怎样的自我安慰，才能让他说出他还要留着一命，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要他怎样，才能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句评价？
一生碌碌、争权夺利，胸无大志、罔顾苍生，他的命，未必比死在这里更有价值。
曾有人欲以一己之力，护世周全，他笑过，不屑过，也不懂那背上的沉重。
若无大愿，怎可让众生为己献命？若有大愿，怎忍让众生为己献命？
众生何辜也？
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
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
无解了……
[命局，不过如此。]

他怀了偿还的心迎向魔的悲愤，却怎么也料不到，智者无解的题，经由佛者解开了。
“一步禅空，你抬头看我一眼啊！救他！救他啊！”锦烟霞兀自呼唤着，但再也不会听到答复了。
本是两个人的局，却让第三人扭成了活死棋，其间因果纠缠，不知该哭该笑。
曾无数次面对生死，也没有这次来得沉痛。
回到海境时，竟感劫后余生、恍如隔世。那个传说中，鲛人种下情爱的因，得到了万劫不复的果；伯祖父青奚宣种下鳞族之责的因，才有了今日重聚的果。那于他呢？
若是果，是否是那时种下的因？
若是因，得到的果会是什么？
那人走上护世绝路时，是否已猜到了自己的果？
终究做不到无愧于心，老天要他还不清世情债。身上既负人命，自当承起重托。
担上了，就不想着卸下了。
那时，或可说一句，留一命敬谢苍生吧？欲星移自嘲地想着，无比怀念晒得人昏昏欲睡的日头。
还有无数个或晴空万里，或阴云密布的夜晚。
最幸运的，莫过于有那么一段不用整天算来算去的日子。

真相大白时，他听着白蛟撕心裂肺的哭喊，无端想起一句话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就是被天意戏弄的感觉吗，鉅子？”
鲛人之泪，落泥成珠。上不接天，下绝九泉。
你我终于同病相怜。真可惜当我明白时，你已无从知晓了。
但求来日地底相见，能说一句，此生无愧。

江湖波泛，沉浮由天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