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2.23【青靜】延陵有寶劍（架空武俠，1-20，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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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cilli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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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

樓主發表於: 2020-02-23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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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3【青靜】延陵有寶劍（架空武俠，1-20，完結）

普通大俠青陽子X江湖郎中靜濤君
不拆不逆1V1 請放心食用
提示
會提及壹點夏勘玄問奈何夏承凜玉儒相互之間的箭頭
會提及千層雪

【壹

青陽子穿殷色的衣，批銀色的甲，使三尺壹斤二兩劍。他是玄天派的人。玄天派算不得名門正統，也無甚歷史傳承，起初不過六位江湖義士所辦，青陽子是其中之壹。也沒來得及發展許多規矩，除卻教門中子弟不得相殘，其余哪怕偷雞摸狗殺人越貨皆無明令禁止，因而在江湖上名聲不太好。反正青陽子負傷奔逃，壹路上無人援手。但亦不太差，也沒到是人見了都要上前補壹刀的地步，大多當沒見到，或者避開免遭牽連。

青陽子自認沒開罪很多人，至少明面上如此。他本是往南走，預備到萬魔峰與數日後的武林大會。中途貪壹口熱茶，於客棧暫歇時著了道。又遭藍衣蒙面人逼殺，幸而只有壹半功體被鎖，險險地保住性命。來人壹擊未得，也沒多作糾纏，只裝模作樣地安排幾只雜魚來追。

這藥古怪，青陽子不精於此道，尋常的總有些見識，此時竟毫無頭緒。彼時半碗茶飲下，覺察不對，他便封了自己要穴大脈，以防毒走全身。不過效果未免好得過分，兩天下來，癥狀沒再進壹步，雖然也沒甚改善。看來主謀並非執著他性命。那便是阻他去當這武林盟主了。

武林盟主。
在這苦境倒也不是虛銜，實打實有些好處可圖。起碼的，光耀門楣，以後幾時提起那都是玄天派的青盟主。再來，大小江湖事務，各路江湖人士，名義上皆要貫徹其方針，遵從其領導。況且常說文無第壹，武無第二。俠客行，行至最高處。睥睨群雄天下無敵是種怎樣的體驗？倘若可以，誰不想答壹句：謝邀。
但這問頂的路豈是好走的。修為高深，武藝精湛，夠格坐這位置的人，除卻天生骨子好，哪個不也是紮紮實實從心法修起。浮躁貪功之輩，往往進展有限，後繼無力，當然難以擊敗大會裏眾多佼佼者。話又說回來，所謂劍開雙刃。就算拿下盟主尊位，名與利便都排在腳下，從此沈迷權柄荒廢武功者亦不在少數。即使道心堅固，繁冗雜事避不了，也難免耽誤修行。

青陽子是位有野心的主，卻也是個想得開的人，去不成那便算了，權當飲茶有獎，再來壹年。這紛紛擾擾人間，還愁沒架可打麽。當務之急，找個僻靜醫館把毒患盡除了才是。可尋常大夫恐怕是不敢收他的，也未必有這本事替他解憂。

不如先回轉玄天派再作計較，動用派內地下勢力，真金白銀的懸賞，總有辦法。青陽子心有定見，便往驛站走，預備租匹連錢。行至中途，卻見街頭人群擁躉，好不熱鬧。

外邊壹圈人短褐打扮，裏邊幾名烏衫赭領客，佩刀瞧著倒像是歸元盟的。中間壹位素袍華發的先生跌在地上，伸手夠他的拐杖，兜帽掩面，看不清楚神色。
“老頭兒，見過畫上這人沒？”
那人有些費勁地支起身子，看也沒看，兀自收拾散掉的包袱。領頭的混子火氣給點著了，噌地拔出刀來，鋒芒畢露，圍觀眾人於是跟著散出更大壹個圓，顯是也不願為了看個熱鬧便遭血光。
青陽子本想普通地路過，畢竟他身份敏感，狀況特殊，實在不宜趕這節骨眼上見義勇為。尤其那畫上風目劍眉，鼻若懸膽，不是青陽子是誰。

但那些落得個七七八八的物什漏進視野，留住他了。蘇合香，西紅花，烏梢蛇。青陽子眸子閃動，天意難違，今日註定是少壹事不如多壹事。他撥開人群，手扶上劍柄。

劍未出鞘，劍氣便如穿堂風般走過。
搖鈴聲。
為首狂徒刀已脫手。

青陽子不欲鬧出人命，只想盡速離去，也顧不得許多禮數。他直截進去把人撈起來扛在肩上，頭也不回地施展輕功跑路。急急而奔，雖然因為不熟悉地方繞了些路，還是搶先挑到良骃。

“委屈先生，先與吾共乘壹騎了。”
他要扶那老者上馬時，才有空裕，瞧見遞過來的左手，葇荑指，凝脂膚，觸到便傳來壹陣山泉浸透的涼意，不過是叫人感到舒服的那種。

“吾才是要感謝少俠，與吾解圍。”
那人順勢扣住青陽子的腕子，借力翻身落座，矯健敏捷，身似飛燕，哪還余半分佝僂老態。兜帽落下來，玉沙傾灑，日照俯在淩花織成的發上，流光璀璨，晃人眼睛。

“未想先生根基不淺，倒是青某多管閑事了。”
青陽子笑著，很是懇切。拎著錢回去要了方才揀剩下的驃馬。
“哪裏的話，少俠仗義而為，吾欽佩感激。在下靜濤君。晡時已過，不知可願賞薄面，今日便到吾居所落腳，清粥小菜聊表心意。”

嘈雜漸近，隱約有罵罵咧咧的聲音。

“看來有人替吾應了，”青陽子認蹬楊鞭，“便叨擾靜濤先生，玄天派青陽子，先謝過。”

【二

靜濤君的草舍與尋常鄉野人家並無許多不同，只是實在偏僻，淹在迤邐翠蛟中。郁郁群山盤著壹塊碧瓊，兩個人入內，兩只馬便在湖邊飲水龁青。

青陽子見屋內陳設，雖顯老舊，不過收拾得很幹凈整齊。壹個很大的水柳木榫卯櫃子，大概便是用於收藥材的。靜濤君把包裹內的東西分目別類，回頭見青陽子還在門邊站著，有些好笑。

“青大俠，不招呼您就不會自個兒找地坐下嗎？”他嘴上埋汰，眼睛裏卻是稚水中央星子明滅，要引人去摘，拉開椅子，又取來兩盞斑筠杯，“蒼梧六堡，湊合解渴吧。”

“靜濤先生莫取笑晚輩了，喚在下青陽便可。”青陽子也不客套，也沒猶疑，向靜濤君道了聲謝。半杯茶水入腹，溫腸暖胃。

“既要吾稱妳青陽，那就去了先生二字。”靜濤君也嘗了壹口，看來是比較滿意。但板凳還沒捂熱，又起身到東廚去。“吾去簡單置些晚膳，妳若無聊，左起第壹間是書房，裏邊有些醫書。”

青陽子其實有些犯困，他寅時醒了，折騰至現在，只想找張床躺下睡覺。但是主人家還在忙，作客的怎好再提要求，便去拿了本《傷寒論》。

剛翻到平脈法第二，靜濤君便捧著食盅過來。為方便炊事，他的袖子給挽上去了，青陽子才發現他右側小臂以下都嚴謹細致地纏著紗布，或許是匆忙中叫桑刀割到。

確實是清粥小菜，倒也精致。雞樅竹蓀熬在粥裏，鮮香不膩。旁邊壹小碗陰米花，酥脆清甜，單作零食吃或加在粥裏都很愜意。再熗蔥爆蒜，炒碟薇菜，青陽子甚至覺著這中毒壹趟也不虧。

“靜濤，妳這當世易牙，作郎中反可惜了。”
吃飽喝足，青陽子精力稍復，便帶著五成真心感謝，三分刻意試探地誇他。

“贊謬，吾都要不好意思了，”靜濤君像是沒聽出他這點寓褒於貶，全然不掩得意，“好了，現在請青陽青大俠，把手給吾。”

青陽子依言照做。

靜濤君左手扣他脈上：“妳所中之毒名曰‘玄章’。此毒於性命無礙，但會叫人精疲力乏。中者往往榮衛剪耗，府臟虛弱，氣行不足。簡而言之，在普通人身上壹般表現為腎虛，對習武之人來說，那便是折損功體，妨害修行。”

青陽子點頭稱是。

靜濤君迤迤收手，說莫慌，能治，然後又問，“妳竟無絲毫懷疑嗎？”

“名高天下的醫仙都這樣判了，吾再多慮豈非不識擡舉？”青陽子把靜濤君斂起的笑接過來掛到自己面上，“久仰，百聞不如壹見，不知靜濤靜醫仙，要怎樣救吾？”

【三

靜濤君雙手環抱胸前，椅子前腳離地，修眉輕擡，示意青陽子繼續。

“江南三奇，冷夜無常，七弦撫盡，無波滄海。除妳以外，壹者善毒，壹者善鑄。聽聞三人交情匪淺，”青陽子自覺收拾了碗筷，“功體屬
性，武學所長，術業專攻亦相互克制。是以定下互不為難，幹涉彼此事務的規矩。”

青陽子入了炊房，靜濤君跟在他後頭，要接過他手中食器。青陽子攔下了，按住靜濤君的右臂。這半邊胳膊同左側竟為兩種極端，是滾燙的。“吾來罷，妳的傷處不好見水。”靜濤君抽開手，又尋來壹丸皂團遞給他，算是承了他這份情。青陽子把剩下些淘米水倒入碗內，又繼續說。

“違背者，將被另二人聯手取命。靜濤，妳若出手助吾，即犯三奇之約，成這江湖最不齒的背信棄諾之人，更要遭劍師毒聖壹並針對。值當嗎？”

“值不值當暫放壹邊，對，碟子放那兒瀝水便可，”靜濤君老底被揭，倒也沒露幾分慍色，“青陽，吾還是比較好奇妳如何認得吾便是三奇之中的千金手？別告訴吾就因為這稱號罷，那吾真要考慮換個名姓了。”

“其壹，妳所持拐杖。”
傳聞醫仙飼有幻蠱，似魚似龍，若蟲遊於赤湖，長成則居甘木。壹說，幻蠱能治六合內所有能治不能治之癥，解八荒間所有能解不能解之毒。然此物培育使役條件亦刁鉆，非不老泉所出水精不飲，非不死樹所生枝幹不棲，非習有極上醫術心法者不能驅。

“其二，妳額上花鈿。”
上乘口訣不少，純正醫道心法寥寥。蓋取人性命者尚有利可圖，渡人生機者常無力自保，久而久之，修這舍己為人的功夫之人便愈來愈少。現今存留唯獨壹冊《淵渟》，為吳興丘氏某世代懸壺的支脈所有，習成傳人以滾金花樣屈沒藍為憑。

但……

“但三十年前，丘氏這群大夫便叫人滅族，”素蛾飛落，靜濤君面上無悲無喜，“所以妳想錯了，靜濤君不過壹介鄉野村夫，吃些寡淡的湯，混清平日子。”

青陽子檢討自己許是多言了，想籌些寬慰詞話，可惜想出幾個備選，不是疏遠見外便是過分親昵，都不如不說。

靜濤君指指那半啟的荊扉，青陽子差點以為他要趕客。“要去汙穢，屋外寒潭，擢發灑身可洗風塵，”靜濤君又指指鋪了層夏簟的床榻，“要是倦了，不如早睡早起，明日起吾為妳施針給藥，再靜心休養七天，妳身上的毒可盡除無虞。”

青陽子順著他給的臺階走到外邊，壹條熏風解了衣帶，壹陣清明松了發髻。夕霏蟬鬧，好安逸，確實不宜談些煞風景的。想想，他竟又扶著門框，脫口而出從來不曾講過的戲言：“靜濤，不借件衣裳給吾嗎？還是說等著披星戴月，更有益於恢復？”此話壹出，別說靜濤君，他自個兒都感到喫驚。

靜濤君本來毫無生氣的臉上，皓眉淺蹙，牽著壹汪浮碧緊了又散，催開兩朵唐菖蒲。回過神來，便立刻往內室走，門關得很用力，隔著戶牖都嚇得知了失聲壹秒。

青陽子想，完了，太過興奮，這形象有些崩塌。

他還沒來得及將思維發散，靜濤君就扔了件荼白的寢衣過來，帶著些茗花的香氣。

【四

青陽子睜開眼睛想的第壹件事，是替靜濤君改良食單，首要便是把方圓三裏內的野雉都捉了，下次壹齊煮進粥裏。當然是說笑，畢竟話可以亂說，東西不能亂吃。但也著實招人煩，好家夥，叫壹陣歇壹陣，毫無章法，真正擾民。

他扯了薄裯捂住腦袋，掙紮過大約半個時辰，聽見靜濤君更衣出寢。青陽子臥在書房，正考慮再裝多久起身合宜，靜濤君恰到好處地提示：“壹刻後來用晨食。”

鮮湯米面，漿粉焯過又用冷水泡了壹晚上，柔滑如凍，入口易化。撒了點碎芫荽，佐壹盤黃白相雜的炒雞子。靜濤君還給自己那碗加了幾棵薟椒，青陽子本來也欲討些，被他以不利於接下來的治療為由駁回。

很過分，連再添壹碗都不許，青陽子就被放倒在榻上了。靜濤君拎來只不起眼的麻布袋子，揮壹揮衣袖，排出九支金針。

“脫，”他右掌扶著袍袖，左手撚起鈍圓微尖的針鍉，鋒似黎粟之銳，“然後閉上眼睛，結束之前不許睜開。”
“為何？”青陽子其實知問不出個所以，但是下意識地搭腔。
“專利保護。”果然壹本正經地鬼扯。

“靜濤，妳這比起救吾，倒更像是要刑訊逼供。”
青陽子赤膊袒裼地趴著，他的頭發捋到肩上，渥丹厚漬，朝赮淺蘸。倘若忽略背後紮的幾根針，這畫面也著實挺養目的。
“沒想到罷，吾就是要刑訊逼供。說，青大俠到底為什麽趕著去當這武林盟主？別笑，紮歪了要！”
靜濤君嘴上不饒人，下手卻又穩又快當，針落下時幾乎無甚感覺，之後漸漸有些酸麻，不過夾雜溫潤氣流灌到體內，反教人心安。

青陽子眼睛悄悄開了壹線，瞧見熠燿熒光，焜昱流華，大成之藍，想來定是淵渟內勁玄妙處。照著靜濤君的白發都顯出些霽景浮澄，紺碧顏色。

約莫過了三柱香，靜濤君收力，伴著壹陣窸窸窣窣，蓬蓽失輝。青陽子趕緊閉目繼續伏著，靜濤君拭掉發的薄汗，又坐壹旁給他煎藥去。

室內便只剩下火苗熚裂與打扇的音響。
青陽子忽然出聲。
“為天下靖平。”
靜濤君停下手中活計，盯著他。
“要達此目的，除卻盟主之位，還有壹物是青陽子勢在必得。”

“九龍劍。”

九龍劍。
這九龍劍據聞是柄上古神兵，煥煥如流星，渾渾如哄柯。文九龍攫珠，刻二十八宿，切玉斷犀，破山斬水。偶為夏氏先祖所得，會同冶術五卷，世代相傳。
說到夏家，那是半點不含糊的名門望族。廟堂之高踏得，江湖之遠走盡。族中子弟有兩條路可選，讀聖賢經典考功名，或流煉神鐵造寶劍。當然有稟賦出挑又朝乾夕惕的，兩邊都沒落下，便被推作族長。歷任族長往往才兼文武，出將入相，比方說歷事四朝的戡玄公，尚供在文風堂。如今管事的，便是曾為其左膀右臂的夏琰，與現下這輩直系新秀裏獨領風騷的夏承凜。

不世名器，劍中尊者。當上武林盟主，便有資格請借此劍。若得九龍，除卻對習劍之人來說是無疑的如虎添翼，更代表了夏家的擔保支持，明面上可證劍主人品，暗地裏則是龐大勢力助益。
盟主之位所恃的威望再大也終究有限，許多事務能建議卻不能采取強制。但若加諸此劍，便能叫天下武林人士俯首稱臣，發號施令，不問緣由。
如此攪動風波，翻覆雲雨之物，又是傳家秘寶，便不用問相請之難。是以江湖上雖久聞九龍其名，夏氏族人以外，至今也沒誰真正能得見過。所以亦有人質詢，此劍究竟存在與否。

他青陽子竟是來取這柄劍的。

【五

打第壹日過後，青陽子都吃得香睡得好。
早晨他會幫忙去山裏拾些柴，背回來以斧斫劈，權作復健。靜濤君精心調理之下，他的功力已尋回大抵七成。因此這點小事倒也不費什麽功夫，還剩下時間自由活動，今天輪到垂釣。
傍磯拋竿，鉤頭掛香餌，坐兩個半時辰，身上落幾朵情客以後，青陽子提著只大鯿進屋，對靜濤君誇這湖裏物華天寶。

靜濤君笑著接下，知曉某人想聽什麽：“地靈還須人傑，未想青陽還長於釣，”擦肩而過時，又輕飄飄地吹壹口氣到青陽子耳後，“魚。”

青陽子顏色微赧，不過他搓壹下鼻頭，小聲道：“吾還不止如此，再給些時日，吾要釣尾更大的。”說罷瞄壹眼靜濤君的反應。

“吾很期待，”靜濤君面上笑意更濃，“不過今晚還是先把這條煮了，清蒸如何？”

說是清蒸，靜濤君還放了白油臘腸，同刀好的蘆菔片壹道疊在切八份的鱮塊上。整條魚去頭去尾，腹內臟器掏幹凈，填以姜絲菜伯。猛火烝壹刻，末了澆上滾油，特意擺個孔爵開屏的花哨造型。青陽子假裝沒看懂是說誰，搶先夾走壹片。靜濤君趕緊攔住了：“慢著些，別燙著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飲山泉水，食三頓飯。這避世隱居的規律生活好似也沒什麽不好。青陽子饜足滿意，看著碗內的藥，忽然想找個地方倒掉。大約他身上這毒便能好得慢些，與靜濤君共處這日子便也能走得慢些。
他這樣想的，竟也真這樣作了。

“再有三日便是武林大會舉辦之期，妳若著急去與那賽事，或許也來得及。”青陽子前腳剛把藥傾入湖中，靜濤君就來找他談心談人生規劃，大夏天的楞是給他驚出些冷汗來。

“吾本來有這樣打算的，現下又覺得或者明年也不遲。”青陽子想，靜濤君聰也達也敏也慧也的壹個人，他該是明白的。

靜濤君抓住青陽子的手。

青陽子馬上就要抱住他。

靜濤君擡起頭，那盛滿了天空與海水的眼睛裏，此刻盛滿了哀愁。

當晚青陽子就曉得緣由了。

壹只幽魂，壹只厲鬼。
壹位無常，壹位閻羅。

問奈何同滿月壹齊造訪。
來取那棄諾背信者性命。

【六

荒郊野嶺，沒有腳步，沒有呼吸，沒有預告。
灰衣素傘，近乎可說是慘白的面色。整張臉唯壹些些血色在額上，刀子刻下壹道印，長出茹藘茅蒐。即便在這詭吊的氣氛中，他的五官也實在叫人印象深刻。高挑的鼻梁，低垂的眼簾，換個打光，便是玉山孤松，遊雲飛鶴。

如果說夏承凜和夏家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的鶉火，眾生都能見其煷光。問奈何便是江湖上人盡不知的鸇風，難以描述，唯有親身感受。體驗完人也沒了，感想帶進墳塋。所以是爹在江湖，但江湖上處處都沒有爹的傳說。

青陽子橫劍於身前，靜濤君被他護在身後。
他只恢復了不到七成武功，就要面對三奇之壹的毒聖，問奈何的毒會到怎樣的地步？靜濤君的醫術青陽子是領教過的，所以他想象得到對手的可怖，所以他也絕不能退。

“青少俠，讓開，妳可留下他換來的這條性命。”
問奈何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裏，他對自己的毒很自信，不論是先前所下的玄章，或者剩下的，可能負在他身後雙手，可能在那柄與他臉色壹般慘白的傘中，也可能早已遍布這間屋內每處角落。

青陽子沒有動。

短促壹唏聲，問奈何從傘中抽出似劍非劍的刀。

兵刃相交，青陽子嚴陣以待，不敢輕心。問奈何卻是若有所思地望向靜濤君，語氣裏氳著異樣的意味深長：“妳不出手，他絕無勝算，”他停頓壹下，擋開青陽子的劍，“當然，妳現在反悔，也還來得及。夏承凜那邊，為師會幫妳。”

為師？青陽子思緒百轉，但仍勉強自己集中精神，高手過招，最忌心有旁鶩。可是問奈何本就是要抓這個空隙，又怎會輕易放過。他很快很快地換刀左手，運足十成內勁，壹擊刺向靜濤君。右手，盤縱著猙獰的青筋，凸起，血管的右手上，則現出真正取命的兇器。

靜濤君瞳孔收縮。
是往生無相。

往生無相，問奈何慣使的殺人暗器，正合它的名字，形無相，渡往生。此物壹出，璀粲瀖濩，煒煌澔涆，迷人眼目。其鋒乃曠世之銳，其铓為無匹之利，發出時餵臂上所埋五蠹劇毒。常人攖之失力，任由宰割，而身負玄章者，中之立斃。

青陽子必定會先去擋朝他過來這刀，便躲不開真正致命的殺著。

青陽子不能死。
靜濤君終於顧不得，他爆發出本不應屬於壹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的氣力，猛地推開青陽子，迎著那些飛瓊亂星去。

血。
青陽子目瞪口呆。

許多的血。
卻是問奈何的血。

靜濤君右手纏著的繃帶不見了。他的右手臂同問奈何的臉色那樣慘白，上面盤縱著猙獰的青筋，凸起，血管。

“看來妳作下選擇了，吾的好徒弟，”問奈何盯著他，最後五字註重，面上卻還是壹派從容，“吾會再來。”

問奈何離開了。
靜濤君背對青陽子，自問奈何來到，他便沒說過話，現在也依舊保持緘默，只是有些微乎其微的搖擺，有些渺不足道的顫欽。

“青陽，也是時候向妳坦誠壹切。”
“靜濤……”
“問奈何確與吾有師徒授業之恩，卻也與吾有不共戴天之仇，”靜濤君用事不關己的語氣講話，抽去了情緒，省略了過程，好像要盡量客觀公正地評價他這師父，“他天生身子不好，亦無子嗣。”
話只須說到這兒，青陽子已經明了。問奈何是壹代毒聖，解釋了他為何要去滅丘氏壹族。問奈何天生身子不好，所以又留下了淵渟醫道的唯壹傳人。問奈何無子嗣，靜濤君便繼承了那殺他全家的毒術。

“妳想要的是九龍劍，妳知吾想要的是什麽？”

“吾想要的是壹種花，夜魅花。長在西魔域的花，能用來制傳說中天下第壹奇毒的花，”靜濤君不自覺地按上自己右臂，卻叫那熱度燒著，左手騰開，又不知往哪裏安置，“然後吾便能勝過他。吾便能……取問奈何而代之。”

靜濤君轉過身來，月光勾他身形，他眼中殺性還未完全褪去，醜陋的右手還未遮起，青陽子卻覺得已被他渡了。青陽子想，就現在，他便是要吾的命，吾也會給他。
但他這條命本也是被他救下的，兩次，壹次給他平靜生活召來無妄的災劫，壹次逼他示出不願被人知曉的秘密。青陽子忽然又後悔把那碗藥倒掉了，也許，也許他再強半分，靜濤便不用再撕壹次這疤，再歷壹次這魘。

“靜濤，不要再為難自己了。”
他終於抱住他。

子時還未盡。

【七

青陽子與靜濤君相擁入眠。

今晚他們都累極了，可是前所未有的心安寧晏。青陽子牽著靜濤君的手說，靜濤，吾真想壹直留在這兒，毒也好不全，覺也睡不醒，總之不再去管那勞什子武林大會了。拋去名姓，舍卻身分，在這兒與妳消磨壹輩子也是好的。
靜濤君說妳該早講，還能省吾些藥。他掬起青陽子深纁絑沈的發，又散開手指令它們滑下去，反反復復，好像也不會膩。他心中的躁烈嗜殺之毒好像也隨著動作壹遍又壹遍地，被滌得幹凈。只余下溫柔可愛的醫仙，同青陽子在這笑，在這賞個皓皎滿月。
金錢名利本就於吾如無物，青陽子攬過他，繼續說，可是權力，唯有權力，吾不可能放棄。
靜濤君說，吾懂得，有些誌氣，便不願叫他人主宰自己的運命。他的右臂已重新纏好了經緯稀疏的麻紗，隔絕汙慝邪穢，也象征壹份決心。

“不止。吾要權力，用這鉞鋮辟壹個清凈處，這武林上該有弱者生存的余地，”他看向靜濤君，後者淺黛輕挑，青陽子又趕緊補充，“靜濤妳當然不是，短短數日吾這條命已托妳兩回。”
但妳無辜的姊妹，枉死的父兄，吾不會再叫這樣的悲劇發生。
靜濤君沈默壹會兒，可能是沒想到青陽子還兼批判江湖達爾文主義。他拍拍青陽子的手背，接著與他十指交握：“這樣很好。”

這樣很好。
他們立下壹年之約，到下次武林大會，青陽子要回到這兒來，看是他拿到他的劍，還是他研出他的毒。然後他們可許個天下泰平，或者忙完了還能壹道休個假。

真是美好的願景。
靜濤君枕著青陽子，青陽子枕著那冊《傷寒論》，同遊華胥，胡蝶栩栩。

本該如此。

醜時三刻。
青陽子忽感不安，驚坐而起。
他第壹反應是有些抱歉，可能擾到靜濤了。
但靜濤君不在他身畔。

青陽子的第二反應是，今天的事情，以前的事情，靜濤還是難免在意的罷。但終究體恤他，不想教他有多余擔心，所以自個兒出去透口氣。
靜濤很難過，吾該去陪著他的。
青陽子批了件中禪，走出書房，就要推開門的時候，聽到些不尋常的聲音。
他的手緩緩從那柴扉的扇把挪開，搭到窗柃。

兩個人的聲音。

靜濤君。
與問奈何。

他們之間完全不復方才的劍拔駑張，問奈何在湖邊清洗身上血汙，靜濤君替他打壹柄素傘。
就好像這和藹俱寂的大晚上，這樸雅翛然月光也能曬著這只鬼似的。

“不用再走遠些嗎，”問奈何的聲音還是壹脈幽深空靈，但此時話語，倒有些活人的生氣了，“不怕妳的青郎醒了？”

“吾每日在藥中下有安息，他醒不了。”
靜濤君開口，便叫青陽子如墮冰窟，身在無間。他想起自己倒掉那碗藥的緣由，更覺兩眼昏花，夕食吃下的蒸鯿魚幾乎也要吐出來。

“哦？”似乎感到問奈何視線，青陽子復而屏息凝神，動也不動，可能是錯覺，因著問奈何沒停頓，又繼續說了他更不應當聽到的，“無論如何，這幾出戲效果看來是很好的。”

蛇壹般的目光爬過靜濤君壓得有些淩亂的衣衫。

“問奈何，妳今日話多了，”靜濤君有些不耐煩，但他從未在青陽子面前這樣肆意放縱過，此刻與問奈何相互針對，漏出了他的不完美，反而勾顯出真實，“別耽擱了，讓吾為妳療元。”

他指撚流華，韡曄虹采，幻蠱呈現，問奈何周身護持溫和靈氣，浮碧澄明，除殘巫，去濁混。
精螟脫體，靜濤君的滿頭冰灀倏然褪去。靛色長發鋪陳，與問奈何並肩站那兒，與蘭色的夜渾然壹體，與白色的月並無突兀。

初見的淩花飛霽，竟也是假的。
虛虛實實，假假真真。
還有什麽他可以信？

靜濤君說的不共戴天是這樣的以德報怨。或者不共戴天也是編造，看他對問奈何那樣關愛恭敬，誰又知三十年前的滅門之案究竟是否裏應外合？
他的笑。他的假嗔。他的苦痛，絕望，無助。
最早最早，那口熱茶裏的玄章是誰下的？藍衣蒙面人是誰？恰到好處的登場時機。
他們的交心，他們的約定。

懷疑是壹場瘟，席卷青陽子心中關於靜濤君的每壹兩柔情，每壹寸憐惜。

靜濤君為問奈何拂去衣上灰塵。
青陽子感覺手骨就要被自己捏碎。他倉皇轉身，再也看不下去。

【八

問奈何的心理素質更好些，也可能因著他從來沒打算信過這個徒弟。

“按預先計劃，在妳精心調理下，青陽子本該狀況穩定，但亦無起色，至多還余五成功力，”問奈何全身空門現下展露無遺，言語間卻仿佛未經斟酌，不留情面之詰斥，極盡所能之挑釁，“靜濤君，妳在想什麽？看妳現在這樣子，比起淵渟傳人，無常毒使，倒更像個春閨少女。”

“閉嘴，”靜濤君話甫出，察覺失態，“青陽子非蠢笨好愚之輩，要徹底取信於他，確保計劃萬無壹失，吾必須如此。”

“只消阻他去武林大會，令夏家推舉的傀儡順利坐上盟主之位，這也是吾來監視他的本來目的，不是嗎。”為問奈何治療完畢，靜濤君今晚頻繁運動內元，也感到有些乏，語氣中透著疲怠。“妳方才是真的動了殺心，青陽子不必要死。”

“是。利用盟主之號召力，發布英雄帖，順勢推廣玄章，修剪這些綠林好漢英雄豪傑的枝葉，”問奈何從靜濤君手中接過他的傘，“靜濤，妳知曉的，妳體會過的。俠以武犯禁。只要這江湖裏有人，人的心裏放不下欲望，人的手上拿得起兵器，便不可能有天下清平。”

“當斷不斷，是妳靜濤君要殺他，非是吾。”
問奈何終於要走。
“青陽子今晚沒死成，是他的不幸。”

“師尊。”
靜濤君忽然叫住他，很久沒聽過的稱呼。
“如果，吾是說如果，能有壹個人站出來，叫眾人都信服，改變這弱肉強食的風氣呢。”

問奈何停住腳步，想起什麽人，想起什麽事。
他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又咳出壹口血。
靜濤君扶住他，再凝息提氣，助他穩定心脈，但體力也漸感不支。問奈何揮了揮手，勸他不必。

“靜濤，妳會失望。”
問奈何望著湖心，滿月的倒影浮在正中，緒風徐徐，鏡中妲娥的容姿逐漸扭曲。他還是沒什麽表情，不過長長地唏籲。

“壹切後果，吾會承擔，”靜濤君看著問奈何，遞予他壹封信，“靜濤君平生從未向人低頭。師尊，吾在此懇求妳，將此信交夏掌門。”

等閑卻變故人心。
留下這句話。
問奈何真正離開了。

靜濤君回轉屋內，掂著足尖行至書房。
青陽子還在遊雲夢大澤。
靜濤君替他正了正褥子，又坐在壹旁盯著他看了許久。他低下頭，湊到青陽子的嘴邊，只隔著壹朵葵藿。終究還是挪開，只吻了他的眉心。

靜濤君去到自己寢室歇下。
黑暗中睜開壹雙精镠，色如金也，堅如金也。

【九

青陽子頭壹遭起得比靜濤君早。
朝食也沒有用，匆匆地走了。只留下壹封用辭官方又客氣的書信，說是玄天派來催了，雖說今年的武林大會與不了，還是得回去給眾人個交待，非常感謝他這段時日的照顧雲雲。

靜濤君把信收起來，嘆壹口氣，他曉得輕重緩急，來日方長。可是心裏面還是偷偷抱怨，真也是個薄情郎。又忍不住想，早知如此該提前替他揀些藥備著，可以讓他帶走。
昨晚該親他嘴上的。

不過少個人這日子照舊得過，他考慮了壹會兒，算算青陽子的腳程，想他兩天內也到不了萬魔峰，沒必要知會問奈何與夏承凜。便找了頂笠，背著藥鋤上山。

青陽子回玄天派當他的不知幾把手，義兄弟們問冷暖，他說還行，遭奸人陷害，但遇到好心人家收留幾宿避過風頭。紫陽子周密仔細些，再問他要不要差人送些碎銀子給恩公。這碎銀子當然也不是真送錢過去，送的是刀子，或者隨便什麽可以抹脖子的，總之能叫人閉嘴就成。
青陽子搖搖頭，說不用。紫陽子又勸，不是作大哥的不教妳好，實在是人心難測，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換以往青陽子總是口頭答應著，心裏還要與紫陽子叛逆壹下的。而今他只感到有些倦，覺著這話也不無道理。

問奈何走了以後又順路清了幾單。過了小半年才想起來靜濤君交他的信還沒送，所幸還沒丟，便指使新撿來的非法童工去跑腿。小孩墨色長卷發，鼻子尖尖，歐式大雙眼皮，瞅著像混了些波斯血統，到了夏家差點叫看門的下仆當作雜耍賣藝的打出去。

夏家作為大戶人家的氣度，包括沖撞冒犯了盟友的跟班，故交的代表，總之給熒禍賠的禮數，具體明確地顯示在了餐幾上。冰乳酪澆櫻桃，曼陀樣夾餅，碧粳粥，軟香糕，白雪酥，鮮花茶。色香齊備，各種花樣，宮中的禦膳房也不壹定作得更好，每類吃壹口都能飽了。熒禍最中意包果餡兒的小烤餅，朝旁邊的侍女討作法。幾個姊姊從前只見過額外要甜點的小孩兒，問食譜的倒是頭回，有趣得緊，逗他是不是要作給心上哪位佳人。笑鬧壹陣便教他許多。

“信上寫的什麽？”
發問的人腦袋上掛著飛金砂的瀑布，比熒禍更似個番邦來客。但鼻正唇薄，桃花明目，又確實翩翩然壹位江南貴少爺。這位紈絝子弟正是夏琰，無瑕其號，琬瓛其質。他功體屬寒，擅長淬劍與啐人，平時總錦衣狐裘地裹著。

“靜濤君要借九龍，”答話的是夏承凜，小夏掌門才行了冠禮沒多久，給人感覺卻比琰公子還穩重許多。他披著沈沈的絳色大氅，玄服巍冠，佩芝紉圭，不怒自威，與戡玄公神肖有七分相似，“還有暫緩玄章之事。”

“欸，不是罷？”夏琰有些誇張地叫道，“臥底丟心，這是多舊的本子啊。”夏承凜沒答腔，他又笑：“實在辭窮，吾可代寫拒書，算妳優惠，就上回西風閣送的那方紅絲眉子硯如何？”

夏承凜把信遞給他：“恐怕這拒書毋需寫了。”

夏琰沒立刻接，宮紫滴的眼珠子繞了壹圈，說總還是得客氣客氣罷，然後見夏承凜還是堅持要交予他看，有些奇怪：“妳不會還真要……”

夏承凜說，非是吾要，問文風堂那位。

夏琰總算安靜，收了笑，蹙著眉，兩條金縷羅黛就要撞在壹起，嘴上壹片粉棠也幾乎也叫自己吃了去。那張漂亮的臉蛋上，總算有處地方合襯他的年紀。
壹雙黯淡的，深不見底的眸子。

【十

文風堂那位自然指的是戡玄公了。
戡玄公鄉試第壹，會試第壹，殿試第壹，二十三歲高中狀元，從此踏入仕途。
夏戡玄高世之才，幹國之器，為人正直，貪得不多。年輕，有理想有抱負，想為苦境和平出壹份力。這壹點足以讓許多人不滿意。
哪怕諳處世之道，知帝王之心，宦海浮沈，仍是稍有不慎，萬劫不復。他扶的是新帝，這位萬歲爺的龍椅坐穩之後，都仍有好些人想要夏戡玄的腦袋。
何況之前。

宮中有七七四十九種毒可輕易取他性命，幸而問奈何懂的有九九八十壹種。

夏戡玄比夏琰大上兩輪。自夏琰記事起，問奈何便是夏戡玄的入幕之賓。夏家的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他不常來，而且總是無聲無息地來，不吭不響地走。每次都匆匆。
再過兩天，宮裏就要傳來死人的消息。

夏琰閱畢，把那尺素工工整整地疊好，放回信封中。指尖用力，便捧出壹頁冰，再松開手，那結晶碰在地上，散成許多齏塵，亮閃閃的。

“妳猜他這些年來統共幫夏戡玄殺掉多少人？”夏琰問完又覺著好笑，這個問題興許問奈何本人都答不上來。
“但其實這些人也不全是祖父要殺的。”沒有九五之尊點頭，這些王侯權貴誰又輕易動得。夏承凜的語氣很肯定，很堅定。夏琰看著他，不知是在看他還是在看夏戡玄。

熒禍用完了點心，由女侍領去他的廂房。陽光懶懶，幾個人穿過花園，紅羅裙叫風翻起來，露壹截嫩藕，黃繡襪，雲頭履。

“妳可能沒見過，問奈何曾經也是三千青髪烏鬢，比那邊的小屁孩兒都要黕些。”夏琰的聲音還是瑩琇剔透，夏承凜卻聽出壹絲蒼桑，但究竟在嘆問奈何還是嘆他自己，沒人曉得。

“吾剛認識他那會兒就是白的了，當時以為是他練那功夫，”夏承凜想起夏戡玄臨終前交代的事，“所以他們就是打那時起鬧僵的？”

問奈何殺過許多人，只壹次失了手。
那會兒正趕上除夕夜，宮燈結彩，煙火彈弦。樓前百戲，教坊歌舞，文武百官都陪著皇帝不睡覺。
問奈何在宮外被擒，夏戡玄在宮內得知，守歲的禦筵接著元日的朝會，等找到人的時候，那三千青髪烏鬢，就是白的了。

“這倒不是，”夏琰與夏承凜沿著廊檐慢吞吞地踱，壹路上朝他們行禮的下人愈來愈少，“他們本來踏上這條道之前，早有心理準備。”

兩個人分道揚鑣，當然不是因為誰走著走著摔了壹跤，而是因為走著走著，就走岔了。

問奈何只有壹張嘴，壹人吃飽，全家不餓。
夏家上下卻有幾百口人。
問奈何身子骨見差，自覺命不久矣，行事作風也愈見激進狠辣。
夏戡玄則久在廟堂，周旋平衡在諸多勢力之間，逐漸偏向保守。

夏戡玄，妳究竟何時才肯推廣玄章？
山陵甫崩，尚不是時候。

這世上許多決裂本就不似書裏寫的那樣轟轟烈烈，只是壹點，壹點，壹點地發生了。

【十壹

但這世上又總是無巧不成書。
有的人命好，口渴了，天就要下雨。
問奈何快死了，吳興丘氏便救了不該救的人，惹了不該惹的事。夏戡玄知曉這件事，因著他就是負責遣人去誅丘家九族的。
他想這事可以作得不那麽絕，於大家都有好處。
壹夥給足了錢兩就什麽都能作的殺手，去滅口。
問奈何負責事成之後滅這群人的口。

順道留下壹個靜濤君。

“妳同方才的那些人是壹夥的嗎？”
有時好好學習真能救命，問奈何看著不知幾歲的靜濤君，與他額上花鈿。
“是，也不是，”問奈何很誠實地答，“妳會治病嗎？妳想活命嗎？”

“問奈何身子虛弱，不過得幻蠱輔助，淵渟心法引導，溫和藥草調養，終究能可茍延殘喘這麽些年，”夏琰壹直沒作聲，夏承凜便新起了個話頭，“是以當時他們留了靜濤君壹命。誰想靜濤君竟當問奈何的面，大笑著毀去《淵渟》。”

“湊活當了這麽些年師徒，也不知他們倆到底是誰更膈應？”夏琰聽起來心情好些了，幸災樂禍雖然不是君子當為，但實在非常叫人愉快。

“哼，那便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了，”夏承凜看著眼前太湖石疊成的假山，盤環曲折，登降不遑，丘壑蜿轉，與真的也沒什麽分別，“但終究是，問奈何教靜濤君毒術，靜濤君為問奈何療傷，這麽些年。”

“吾記得靜濤君的性子其實有些乖張孤僻，”夏琰憶起少有幾次，他們師徒二人到夏家作客，“他壹直不願叫問奈何師尊，與妳相熟以後，見面也常是直呼名姓。”

夏承凜說這倒是無所謂。

古之君子，責己重以周，待人輕以約。看看小夏同誌這思想覺悟！夏琰深表感佩，堅決不改。
“但這封信裏，嘖，左壹個‘師尊’，右壹個‘夏掌門’，當真補齊了好多年的肉麻勁兒。”
青陽子才與他認識幾天？雖說問奈何也不冤，可他這徒弟除卻敷衍了事的拜師禮，師徒相稱大抵也只有這回。

“人心總是復雜，世情總是多變。”
夏承凜瞧出他諸多感慨，寬慰道。

“這就是妳上回故意落榜，拖延入仕的因由嗎，逃避可恥但是有用？”夏琰伸個懶腰，想自己真是老了，都開始詠古傷懷，所幸後生可畏，得趕緊敲打敲打，走了兩步，發現夏承凜忽然停下來，“雲家小子的文章不可能好過妳。”

“吾若赴任皇城，那妳呢？”
夏承凜問他。

夏琰看著夏承凜，他曾以為這是他錯過的少年的夏戡玄，現下忽然又覺得，他們也沒有那樣相似。

“咳咳，吾當然該幹嘛還幹嘛，譬如收拾打理妳們爺倆留下這好大個爛攤子，”難得夏琰夏公子也有顧左右而言它的時候，“欸，所以夏戡玄那老頭究竟交代了些什麽？”
“問奈何的事終究還是令祖父感到遺憾，他交代說如果有法子可以根治問奈何當時落下的病，族人定要全力以赴。”
“妳吾就非作這好人好事不可了？”夏琰翻了個白眼，“而且妳當真信得過靜濤君，或者他男人？”

“當然，”夏承凜的壹對貓眼石明了又滅，“不。”
“所以除卻叫問奈何親自送這柄劍，明日再尋個人，遞封信到儒園。”

【十二

靜濤君也在遞信。

他每個月配好藥材，便仔細包了去，放到無字的錦書中，祥雲鈐印，火漆封緘。附投壹朵當季鮮花，匿了名拿到信局，寄給玄天派的青陽子。
還是老方子，甚至用的安息都沒減。

青陽子收下，但沒用過。他體內玄章已叫靜濤君以幻蠱清了去。玄天派也駐有大夫，雖比不得醫仙巧手，個把溫補提案也不難為，總治不死人。再經幾十日調息，青陽子的劍又同以前壹樣，颯沓淩厲，千鈞雷霆。

到著仲月，交到青陽子手上的信有兩份：壹封捎著枝小雛菊，顯得有些活潑，但仍是沒有話。另壹封展開，鋪出寬綽有余，清藹又不失婉媚的娟秀小楷。
然後他嘆壹口氣，差人備湯。焚香沐蘭，更縑袴絹褶，套金束腰，褲管系著銀紮帶，把兩封信都收到袖子裏，去與諸兄弟告辭。

靜濤君不喜與人往來，除卻偶爾到鎮上城裏置些日用，少有多余社交。他的客往往是來求醫，也有來求毒的，靜濤君總是真誠地同他們推薦問奈何。
今日來的客既不是求醫的，也不是求毒的。
恐怕是來催命的，靜濤君想。

問奈何壹手執傘壹手持劍。
“挑罷。”
靜濤君見著他起初有些驚喜，再聽了他的話，壹雙纖睫垂下來，但也沒多久。
“這麽些年的師徒壹場，”他再擡頭，笑得既無辜又無情，“師尊該舍不得用壹罪明今傷吾的罷。”
問奈何噫籲長嘆，罵壹句癡兒。
說得恁地好聽，妳不過想以血薦他的劍。

九龍劍。

“值當嗎？”
怎會不值呢，說與誰聽都是靜濤君撿了便宜。廢去他壹條手臂是為制衡，但本也是叛徒應得。作為定金確實不大過分。夏掌門還首先釋出誠意，把九龍交他師尊保管了。
問奈何當了這麽些年劊子，許多人也不是白殺的，下手又快又穩當。靜濤君剛撩起來衣袖，九龍便出鞘。剡剡銀漢，曦光罥虹，當真是人人欲奪，聞名四海的寶劍。削金如泥，刮骨亦然，倒省卻驗偽的功夫。

靜濤君想要叫，叫出來或者能好過些。
可問奈何看著他，他實在作不到，哪怕仆伏在地，已足夠難堪了。
人難過極了，腦子往往是空的。若是壹陣陣沒完沒了地疼，昏也昏不過去，腦子反而又走得飛快，就是沒得個章法，想到哪兒是哪。
靜濤君現下便是這樣。

疼。
夏承凜那孫子不愧是夏戡玄的孫子。呸，狗娘養的夏承凜，狗娘養的夏戡玄，狗娘養的問奈何。
他會的罵人話不多，反反復復總是這幾句。
今晚不想煮飯了。
問奈何怎生還沒滾。
夏琰這滿腹墨水的壞東西估計也沒少給夏承凜這小崽子吹風，狗娘養的夏琰。
好疼。
狗娘養的……罷了，算他問奈何還剩下些良心，就是這包紮水平實在太次，壹會兒還得重新拆了。
啊，總算是滾了。

“嘶……錦紋大黃同麒麟竭都還有，石灰放的哪兒來著了……”
真是安逸日子過久了，不中用，太久沒受過傷，為何只是挑根筋放個血，這樣難捱。他倒是沒再繼續罵狗娘養的靜濤君，不過也真正棄嫌這樣的自己。可又止不住地想，如果青陽子在這兒，握著他的另半邊手，抱著他，應該還會籌些寬慰的詞話。也許便好過許多。

不過這般也好，青陽子不知情。來日青大俠奪得魁首，別人都要改口，他可端著副輕而易舉信手拈來的姿態，將這狗娘養的九龍劍給青盟主拋過去，道壹聲：“恭賀青陽青大俠，青陽青盟主。”
真玄乎，想到青陽子，他又不那麽疼了。

青陽子。

青陽子到了好壹派春色，姚魏蜂蝶，鶯初解語。珠釵掛步搖，雲綃鉤素裙，佳人晴朗，三環高髻，款款地過來。

“小女子千層雪，是這儒園之主，”窈窕淑女，開口便是叫人化了的殷勤軟語，“青大俠願賞薄面來此壹聚，吾甚是歡喜感激，便請入內，讓吾好生招待。”

“便叨擾千層雪姑娘，玄天派青陽子，先謝過。”

【十三

靜濤君坐在壹處山頭。
撈起壹抔土，或者該說是泥，因著剛酹了酒，還有點濕。縞袍皦衫沾了灰，他也不甚在意。他本以為自個兒是很灑脫，無意無情的壹個人，不然也不會與滅門夙敵相安無事，還與他共議下樁武林陰謀，江湖風波。

靜濤君沒有很清楚的願望。
受天的早慧，六歲倒背《淵渟》，十壹歲承眉間瑟瑟。家族裏長輩怕他作了那仲永，管教很嚴，每日關在書房裏寫字學醫。不過他本不愛與同齡人遊嬉，倒也不排斥此種安排。靜濤君少年立誌，要濟世救人，將丘氏的醫道發揚光大。而且其實他亦有些小小的驕矜，雖然藏得挺好，又迷信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所以讀書上的差別待遇，他甚至能作褒揚譽獎收下。至於人倫五常，親情友愛，功成名就了再補不遲。誰想這些人尚未及給他留下句遺言，便都沒了。
終究是未及經驗已然不復，但若非如此，恐怕今天便不是他來吊他們，而是他們中的誰來吊他。

人死萬事空，遺言何用？活著才能作事，他慣來懂審時度勢的道理。活著，跟在問奈何身邊，習如何驅瘴馭癘，養螭放疳，偶而須動用醫術，卻只因著有些事務裏，叫人開口之前是不能賜即刻死的。
他家的事情，問奈何不曾主動與他說，但也沒攔著他查。查完了卻也不能怎樣。難不成要去軾君麽，然後看世傾局蕩，遍地餓殍。
豈不也是悖了杏林初衷。
何況他的族人醫者仁心，不問病患出身，為此賠掉性命。可他靜濤君所作所為，又與冷眼旁觀，滅他滿門的人，有甚分別。

早些時候，問奈何與他相商玄章之事，他應了，又問了個問題：掃除不諧之調，當然能可減少沖突械鬥，避免流血紛爭。可要如何保障坐擁這專制極權的，是堯舜禹場，聖架禦輦經過處，能留人間平安喜樂？問奈何沒直截答他，卻交了他壹卷牘，上載天下第壹奇毒，名曰無跡。
“夏家世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吾曾允過夏戡玄，”問奈何對他說，“今生冷夜無常，無跡不出。”
但妳未受此限。
他終於明白問奈何緣何要毫無保留，傾囊相授，摁著他的頭，叫他拜這個師。

再後來嘛。
事情本來有條不紊地進行。青陽子是這回的武林大會最有力的競爭者，四舍五入壹賠壹的那種。靜濤君不像夏承凜那樣經常拋頭露面，也不像問奈何那樣生人勿近，滿臉寫著：不是好人。所以便由他去盯梢青陽子。也許另外兩個人以為他既然能與滅門案犯合作共贏，或者真是沒心肝肺的，臥底這樣簡單的事務出不了什麽岔子。

可是未嘗起過波瀾的靜水深流，興許並不是足夠堅強，只是被自己築的重巒疊嶂閉鎖。不及經過壹陣風，經過壹個人，經過情與愛的拷打。
青陽子是第壹位嘗他的粥的，雖然喻貶於褒。
青陽子是第壹位橫劍擋在他身前的，哪怕帥不過三秒。
青陽子牽著他醜陋的右手，小心地，溫柔地，飽含著憐惜地撫摸摩挲，然後湊到他耳邊。
他說，吾相信靜濤。

靜濤君不是壞人。
青陽子也不是好人。

他是個偷心盜。
靜濤君丟了心，便管不得無跡，管不得問奈何。
管不得吳興丘氏，管不得夏戡玄與夏承凜了。
他辜負過自己，辜負過許多人。
唯獨不願再辜負青陽子。
他想看看他說的天下靖平。如果說這世上僅有壹人能坐到盟主之位，九龍劍指，武林稱霸，各路英雄豪傑莫不與之從。那只能是青陽子。

離經叛道，渾渾噩噩。
是世人謂之不肖子孫。
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又如何。

【十四

靜濤君從自家祖墳回去的路上，忽發奇想，要繞路至玄天派坐著的城，雖說他本來與青陽子約定相見的日子還有月余。可見怎樣的異道邪魔談起戀愛來，與壹般平頭百姓妖道角也無甚差別，總忍不住想打探心上人在怎樣水土長大，閑暇消遣愛作些甚，平素又與甚麽人打交道。

沿途遇著些鵁鶄䴉目，鹔鹴鷦鸕，水土看來不差。逢人走耍旱船社火，茶樓酒肆滿座，也很熱鬧。最後往玄天派總舵去。
“青雲！小心！”壹個小孩兒搶先壹步撞到靜濤君身上，緊跟著慢了半拍的驚叫。
被喚作青雲的小男娃娃人仰馬翻，他與他的木竹馬，肩並肩躺在地上，“嗚哇……月影，吾有點兒暈乎，感覺腦子好似都撞歪了。”
“對不住，這位先生，”皓衣雪裳的小姑娘急急忙忙地過來，她紮個大馬尾，禮數周到，看著比倒地那位更機靈些，“您沒事罷？”

靜濤君被撞著才遭了難的左邊胳膊，壹時面目有些猙獰，不過他對這小姑娘印象比較好，也不願與她為難，便暗催幻蠱壓制，說沒事兒。小月影放下自個兒手中的竹馬，想來這兩位小朋友是在比賽了，又去關心在道中央翻滾哀嚎的：“青雲，妳還好嗎？要不要吾背妳回去？”
靜濤君瞧出這裏發生壹場小規模的天人交戰了。
這位小郎君還在掙紮要不要應下來，要面子還是要月影，靜濤君便好心開口：“吾來背他罷，勞動小姑娘家家的多不好意思。”
青雲小友面如死灰。
“上來罷，”靜濤君蹲下身子，“小子，妳年方幾何，家住何處？”

“月影，待會兒妳壹定要幫吾在爹那兒粉飾幾句，不然吾死定了，啊疼疼疼月影吾好疼啊！”
靜濤君想，臭小子真會裝，明明只是些皮肉傷。
“青雲，妳傷了腿……還有腦袋，這麽大件事，肯定要如實與墨陽阿叔他們說清楚的，”昔月影，孩子姓昔，原來也是玄天派成員的女兒，“而且哪瞞得過十五，等青陽阿叔回來，見妳弄折了他給妳制的竹馬，看妳如何解釋。”
“月影，妳說的是玄天派的青大俠嗎，”靜濤君有些奇怪，青陽這是出門辦事了麽，還有兩個月便是武林大會了，這當下到處亂走也不怕去年的悲劇重演，“妳知曉他去的哪裏？”
昔月影到底還是個孩子，不懂得門派中人員流動的情報不能隨便說與陌生人聽得，方才與靜濤君攀談壹會兒，見他眉清目秀又面善，談吐文雅又可親，便老實交代了：“是，青陽阿叔說他去壹個叫儒園的地方見朋友呢。”

“靜濤先生，到啦！”昔月影脆生生地叫他，“多謝您，壹起進來坐坐罷！”
多懂事的小姑娘，討人歡喜，本來靜濤君即使不想留下作客，也會誇她幾句，逗得人開心了再走的。現下他卻沒那個余裕。
“不了。月影，下回切莫輕信陌生人了。”
他眼中的海掉進夜裏，看不清楚。

西魔域的儒園？朋友？
儒園的名字雅致，昔月影不知曉，可行走江湖裏的人沒有不曉得的，歸根結底也不過秦樓楚巷，煙花場所。這處園子的主人名喚千層雪，怎樣的姑射毛施，豐神綽約不消說了，傳聞她手下也個個都是精通四藝，才貌兩絕的清倌客。
可是這清倌人的清法與清官老爺的清法又有甚麽分別呢？

他青陽子去那作甚。

【十五

千層雪髻上插的楝子與珠纓混淆在壹塊兒，但她的臉蛋，眼眸，眉睫，頭發都條理分明，幹凈又舒展。

“千層雪姑娘，妳吾素昧平生，雖說在下倍感榮幸，但因何突兀投來邀函？”
青陽子目光也不知往哪裏放，索性琢磨她那發型怎樣盤出來的。千層雪瞧他這般模樣，覺著有趣，忍不住來了點兒即興發揮。
“青大俠宸寧之貌，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吾早有耳聞，總是想求壹見，看那傳說是否屬實，”她盯著青陽子，要捉住他的眼神，“而今觀之，這形容倒是淺薄了。”
“……姑娘厚譽，青某不過江湖上壹介莽夫，實在擔不起。”
“坦白講，吾對江湖中的事很好奇，”這樣好看的女人，又善解語知心，替擔憂分煩，“但武林紛紛擾擾，爭鬥不休，貴客遠遊，風塵仆仆。”
何不先與小女子取壹樽詩酒花月，偷浮生半日。
實在叫人難於拒絕。

酬贈脂曲，請奉樂府。
香醅淺酌，玉斝金卮。
芳條肥瘦，羞枝次第。
檄皎彎弓，鱸銀仰瓦。

這儒園裏頭，幾個半日都很好過的。

到壹個明朗無雲的早上，用完晨食，千層雪將青陽子請至小樓，說有壹物相示。朱閣沈沈，翠簾月鎖，門扉輕啟，青陽子率先開口：“這裏是？”
“這是吾的寢室。”
千層雪的聲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緩，好似說來很平常的壹件事。
“這……欸，”青陽子有些訝異，猜到她的用意，但還是為這樣的直白發言感到驚錯，“吾還是到外邊等妳。”
“吾相信妳是仁人君子，”罏煙瓶蕊小窗，“除非妳信不過妳自己。”

“吾確實信不過吾自己，”青陽子這話說得誠懇，“吾不比鐵冠，姑娘更勝高唐。”
千層雪低眉笑落幾聲風鈴。

“既然如此，青大俠願聽吾說壹段江湖軼聞嗎。”
老套說辭，是每位青樓女子都能翻來覆去添添改改說道說道的淒楚身世。家道中落，緣手散盡，達官顯赫相助，輾轉落腳此地。
“如今只剩下壹位姊妹與吾相依為命。她名喚萬縷絲，其實妳也見過。”
應該便是那位與千層雪很親近的貼身女侍了。有得選，誰想作章臺神女。可她不作，便要輪到幼妹。青陽子看她顏色，說著排演好的臺詞卻當真有了些情緒，想到了誰，忍不住嘆壹口氣。
“千層雪姑娘，妳若信得過在下，吾可將她帶回玄天派教養，再想法子給謀壹份差事。”
言下之意，是要予她二人玄天派的蔭庇了。小的那個到門內習得了武藝傍身，以後也能護著些作姊姊的。
千層雪叫他這大方派送的氣勢懾住了。她受命辦事，有些消極地走千篇壹律的流程，沒料到遇著個傻子。可世間常常擺弄人心，以為勘破的妖婦魔女啊，總是在這樣的傻子身上翻了船。
仙苑春濃，小桃開。
真是位好郎君啊，怪不得。

“妳說若妳吾同小妹三人能在此結為異姓金蘭，該有多好。可惜……”
“有何不可？”

等結拜的良辰，耽擱了幾日。不過終究青陽子還是入了那香閨去。微不可察的猶疑之後，千層雪取來壹物交他。兩人俱是無言，千層雪輕嘆壹聲，正要領他出門的時候。
“二妹坦誠待吾，”他說，“青陽子也不欲使妳為難，應該還有壹物，壹並示出罷。”
“大哥……如何得知？”
“吾先為吾的冒犯向二妹致歉，”青陽子收下儒園之主的禮物，語氣中十成十的懇切與肯定，“因著奩臺下幾格小抽屜，妳開了落許多灰的那個。”

“大哥好眼力，不過小妹也不差，”她眨眨白鹿麏麚的大眼睛，掩著嘴笑，“恐怕妳不止是不想叫吾為難，其實也是不想欠小妹的人情債，叫別人為難罷。”

【十六

靜濤君胸腔裏淤著壹口氣，咽不下又嘆不出。
他先勸自己，不能聽風就是雨。儒園興許也有正經業務。又或者本來玄天派這樣壹個大幫派，總須有些灰色營生。
快把自己說服，又想到那好幾封寄出了沒有回訊的書信。難道青大俠事務繁忙到都沒得空子走壹趟信局子，可他倒有閑暇削木頭作玩具哄小孩。
實話說他真正欲親上儒園與青陽子對質的，可這般未免顯得小氣。
最後他還是攔住自己。反正只消等青陽子依約前來，再若無其事地探他些口風，遠比現下自個兒想些有的沒的要明白。
何況見著青陽子本人了，大抵靜濤君也不與他計較了。

嗚蜩叫了，但是青陽子還沒來。

靜濤君等了三日，浪費了些糧食。掐指壹算，卻已經到訖清尾款的時候。他把窗扉扇戶都關好，又披了素袍衫，拄著根拐杖出門去。

大白天的，問奈何還是打著他那把白傘招魂似地佇在他們的交易地點。他背對著靜濤君，頭也沒回，開口仍是冷淡深微的語調：“妳也快死了？”
“無事，開始罷。”
靜濤君把拐杖敲得響了些，示威或掩飾，他自己辨不出，可能問奈何比他還透徹得多。
“別出什麽岔子，叫吾死得更快了。”
問奈何回身，他身上還是當日壹樣的刀，與劍。
當日靜濤君無謂，如今心內卻莫名地有點兒怵。
“哈，怕死的話現在反悔也還來得及，夏承凜那邊吾會替師尊說。”
但他說的話也沒露出來怯，他很滿意。

“靜濤君，妳現在反悔真正尚來得及。”

反悔？
於理，他已交代壹條行醫救人的手臂，索性痛快些。移植幻蠱，還去問奈何的授業之恩，換來九龍，不負青陽子的知遇之情，再無掛礙。
於情，青陽子與他本無甚義務，是他自作多情。何況兒女私情無，他們尚可謀天下大計，劃四海升平。

“幻蠱交吾，雖能養吾病軀，但亦會受吾體內蠹毒妨害。功成之時，此物死矣。”
“妳再多言幾句，或許吾就真正反悔了。”

召出幻蠱，他看著這只陪了他數十余年的奇獸，催它赴死。它終究有些許但不多的靈識，繞著他麻木的左手遊了兩圈，離開了。
同他的家人壹樣。
同他的青陽壹樣。

靜濤君本來的發色是尚未濃郁的窮陰嚴節的晚上。仙蛉的存在使之蒙凝露，披綏綏，如今盡數褪去，唯獨余下無波滄海與鬢邊花華。失卻護持，他的左手又不安起來，壞掉的位置雖然結了疤，仍突突地從內中湧出疼楚。
可這回想到青陽子也鎮不了，只讓他更痛。

靜濤君勉強祭完了轉移之術，疲乏氣竭，右邊小臂巫骨脫開常年抑止，兇烈激動地竄往全身要脈重穴。朦朧籠住他，將他吞沒之前，還令他看到面上恢復人氣，活蹦亂跳的問奈何。好，現下他不多的人生樂趣之壹，看問奈何這老東西每每咳咳咳，氣也喘不勻，都被奪了。
真是屋漏逢雨，叫人難過的事壹樁接壹樁。

哎。
其實也沒有那麽叫人難過。
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十七

壹陣黃雀風，挾著殀異豔涼的香氣把靜濤君吵醒的。書房的窗柃半掩，掩不住外頭嘈嘈切切的鵲叫鶯啼。他勉強支起身子，又感到腦袋還是不那麽清醒，復倒回塌中。
今日是初幾？
這花香好似從來沒聞見過。

他忽而壹個激靈，坐起來，看到問奈何留在案幾上的壹劍壹花。
劍，九龍。
花，其秀如禾，其葉如葵，其華四照，生於石上，狀如牡棠者，夜魅。能制天下第壹奇毒。
數十年來，他已尋齊夜魅花以外的曼兌闍提，三桑玗琪。現下所需藥材，已盡在囊中。他本已將計劃暫且擱置，因著青陽子若得九龍，玄章與無跡倒也不再必須。
問奈何是在提醒他麽。

等閑變卻故人心。

青陽子真正成了武林共主，得了九龍劍，叫眾人都信服。他真正能為弱者辟壹處安身地，改變這弱肉強食的風氣，休戈止戰，還天下晏寧嗎。
假使他能說到作到應該可以的罷。
可他真能說到作到嗎？
靜濤君看著桌上兩盞斑筠杯，它們已經閑置許多日了。他給自己倒了杯冷茶，捧起杯子的手微微發抖。
其實他慣常飲茶愛用的是壹只金邊花口的瓷甌。

青陽子挑匹五花快驥，餐風宿露日夜兼程地追了些時間，不過終究是遲了。既然都遲了，青陽子轉念，找了處蘧廬，收拾打扮壹番，爭取以抖擻的精神面貌會故友。

靜濤君見著青陽子的時候，距離他與問奈何成全交易，已更逾三日。
“青陽，妳來遲了，”靜濤君在門口迎他，語氣裏透出些似真似假的嗔怨，“所以，便罰妳只有些清粥小菜吃！”
“是吾之過，”青陽子看他滿頭的沈靛碧綢，“派中臨時有些事務，靜濤，妳的頭發怎麽了？”
“怎麽，青大俠終究瞧吾這螭魅罔兩不順眼了？”今日的靜濤君全然不復以往耐性，話裏種了楚木荊刺，又似有亂箭齊發。他的態度如那無常的海，前壹秒還是風平浪靜，下壹秒便翻出壹條惡蛟兇虬，要將人生吞活剝。
“……靜濤，妳知吾從來不與妳有疑。”青陽子有些微不悅，但較多更是憂心，便決意先行出聲安撫。唯有幻蠱離體，才有霜霖銷融，莫非。
他想到先前所見。
莫非吾來得不是時候。問奈何亦在？
“那便莫說這些個有的沒的，妳吾壹年未見，先進屋，讓吾備些簡單酒菜，為妳接風洗塵。”
青陽子想到那碗藥，眉頭鎖得更緊，也叫靜濤君盡收於眼內。

青陽子隨靜濤君入了屋內，與曾經別無二致的陳設，再回此地，他二人竟全不似當時心境。
溶溶白雲，崔崔青山，霧抹蔥曨，橫茅未曾變，住這其中的人呢？
青陽子看向書房，想起他庸庸碌碌壹載寒暑，所幸也不算全無收獲，只是初次拜訪時讀的《傷寒論》還停到卷二。黝枝編的簾子放下來，除卻靜濤君在東廚折騰有點兒響動，便是與初夏極不相稱的詭譎寂默。青陽子武者的直覺響著警報，他思忖再三，還是運功烝去了靜濤君遞他的茶。

清粥小菜早已備好的，只消走竈裏溫壹遭。與去年的也還有些差，是壹盅鴛鴦雞粥。烏骨白肉細致切成泥，腌以太白粉，黃酒，雞子清與山泉水，過半柱香時間拌勻制成雞茸，熬進粥中。菠薐嫩尖很快過壹遍梘水，也切作細末，最後另用鍋以高湯勾芡煮了，倒在半邊碗裏。
再炒壹碟百合落花生，靜濤君捧著晚飧過來了。
他看眼青陽子面前空空的杯，好似松了口氣。

青陽子執了箸，還在考慮靜濤君此舉涵義，忽然覺著不對勁。他的腦袋如遭重鎚，恍惚見到坐他對面的靜濤君與誰的形影交錯重疊。
但他分明沒飲壹口茶，為何？仍是漸覺目迷力乏，渾身不由自主。
難道是這毒竟能隨烝汽散到空炁裏。
“靜、濤、君。”
妳竟不惜作到這樣程度，也要壹而再地算計於吾？
妳究竟是沒有心的。

[ 此帖被cecillien在2020-02-24 05:2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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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02-23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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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0-02-23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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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2.23【青靜】延陵有寶劍（架空武俠，完結）

【十九

先前怎樣晴帷曉幔歌狂，以後如何陵遲存斬萬剮。靜濤君想叫自己振作些，就當大家萍水相逢，共飲黃粱，可青陽子的動作那樣溫柔，目光那樣繾綣。

都是屬於千層雪的。

他的軀殼陷於滎濘淖沼，自己脫不出，唯壹能拉他的人親手將他沈下去。他的靈臺遊離於峭壁絕崖，他往崖下看，唯壹能勸他的人在萬丈深淵中朝他揮手。
靜濤君緇翦鑲的眸子往常種滿了翠雀，而今裏頭的天幕開出壹個窟窿，青陽子往內中灌入脈脈暖水，將這柳岸連同顧盼神采全淹了去。到再盛不下，便往外溢出戾氣。
靜濤君承著青陽子鎚打，那股子睡了很久的狠勁又被喚醒。到泄了精關，喚回失的神丟的魄，則更添三分清明。

青陽子。
妳若是這樣朝三暮四之徒，見異思遷之輩，何必招吾。待吾壹人尚如此，況乎千萬人。
靜濤君推開欲攬他溫存的青陽子。
“……等吾片刻。”

那麽靜濤君為青陽子取來了九龍劍，說是為天下大義，可究竟摻雜了幾分雜念私情。他靜濤君敢歃了心血，指著無論什麽曒日白水，天神地祇，立壹句誓麽？
這世上難道有真正不計較得失的付出，父母之於子女，亦盼老有所養，人師之於生徒，亦望傳承門第。若有人能聲稱不計較，只能說他未曾付出所有。尚有退路，尚有余裕。
他如何不曉得這樣難看。世間賭徒，哪個不懂不買不輸的理，可各種各樣的因由。壹只腳踏進，就休想全身而退。這位郎客進了情場傾家蕩產，上了頭，孤註壹擲，僥幸或不遇，聽憑天意。可要是天與他為難呢？
那他偏要逆天而行。

夏日長，他們行完壹樁事才堪堪見著太陰娘，還是個跛腿，真與他作對似的。靜濤君垂下蛾眉，手裏未見慢，還更愈發利索些。畢竟，反正他活到現下也沒遇見許多順遂事。
他披著件荷藕禪衣，本想挑個合禮數的正朱，或者看著喜慶漂亮的湘妃。怎料平日附庸風雅，急用時實在尋不到半寸嬌的。
取了山酒，取了壹對金樽，經過堂屋，見到桌案上那兩只斑筠，靜濤君想起他們初見時，青陽子既沒與他客套，當然也沒猶疑。他便又把杯子換了去，想，合宜，哪裏開始，哪裏結束。
他先往其中壹杯斟滿忘憂，笑著遞給青陽子。再往另外壹杯進了銷愁，從袖中倒入壹味巴掌大小，黃櫨顏色的丹丸。倒也怪玄的，這樣尺寸的藥，碰著水便了無痕跡。
這普普通通的壹粒圓丸，正是無跡。
無跡被尊為天下第壹奇毒，奇便奇在能去人七情，唯存六欲。中者回復神識，再憶塵事過往，事無巨細，如昨日矣，然而事不關己，如前世矣。徒留天地昭然公義明理於胸，再無兒女情長私心暗愫沾襟。是以玄章是施予臣民，作沒本事的愚民的，這無跡便是專供人君，當沒掛礙的明君的。

靜濤君與青陽子雙臂相勾，眼神交匯，青陽子的笑是溫的，靜濤君的笑是冷的。
飲訖，擲杯於地。兩只杯子都倒扣著，大兇。
該然。飲下這合巹，靜濤君與生平所愛斷緣，他青陽子亦與心中所屬絕情。

算起來還是靜濤君心如蛇蠍，可誰叫他如今確是個旁門左道，魔教中人，只善使毒，不會救人呢。反正他克己行醫也沒見有好報，索性再作惡過分些，召來天譴給他個痛快。
或者靜濤君也不必久等的。待青陽子回復理智，九龍劍奉送。要殺了他這奸險狡詐的歹人去祭與他雪妹的情分，也隨他的便。
只要他青陽子有這個本事。
正好也驗收，且看青大俠究竟有沒有相稱那武林盟主的實力。

吾替妳取回九龍，說來也巧，無跡亦叫吾制成。
現下換妳青陽子來踐諾了。

【二十

青陽子茜織錦繡鋪出來的殷赤綰紅緩慢褪了去，化作灰撲撲的銀子，鬢邊兩束還有些發烏。
怎會如此……靜濤君有壹絲壹縷的慌張。他恨極忿極時想的也不過是剝了這負心漢的塵緣，叫他做壹位冷心絕情的堯舜，從未真正意欲傷及青陽子的性命。他知曉這毒於身子無妨的，但也未曾真正用過。事情發展至此，他覺著壹切壹切，遇到青陽子開始，都仿佛失控了。
靜濤君……妳究竟作了些什麽啊。他詰問自己，盤審自己，伸出左手，要去碰青陽子發根所剩無幾的辰砂。

他的手被青陽子捉住了，最後壹點色采走盡。

“靜濤，吾今日還真是替妳試了許多藥啊，”青陽子的聲音比之以往更沈了些，但莫名叫人聽出些乖戾，許多嘲諷，“妳當真好冷血無情壹個人，沒有心的。”
“住口！”靜濤君心內邪火又叫他輕易撩起來，悔極了方才的片刻動搖，“青陽子，青陽子！妳怎麽有臉說吾無情？！”
“為何不呢？”青陽子挑了挑眉，“靜濤君，背信棄諾，忘恩負義，但倒還有興致與吾行這般茍且，該說妳當真下賤嗎？”

青陽子的腦袋上沒紅了，但他脖子上滲出來些。

他面上卻毫無懼色，好似料定了靜濤君不願殺他，或者不能。
“青、陽、子，妳以為吾不敢殺妳嗎？”靜濤君從枕下抽出的寶劍，正抵在青陽子喉頭，為了應驗他的發言，又壓低些微，“看這柄劍，它夠格殺妳，吾夠格殺妳。”
青陽子還是不見壹點波瀾，無動於衷，仿佛被鎖著要害的不是自己。不過他閉了眼，好似在思忖考慮些甚麽。兩人壹時僵持。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青陽子動了。他先抓住靜濤君的左邊小臂，用足全力，再趁後者吃痛霎那失神，奪了九龍劍，側過身子，不過還是硬受了靜濤君所發三支镵針。
青陽子最終扯過靜濤君鮮血淋漓的左手，同他被壓制的右手壹道，以九龍貫穿了兩只手掌，釘入到那玉床，不愧是削玉如泥的寶劍。只消用到七成力道，劍身便沒入半尺。
“哈……哈哈哈啊，看來無跡效用與傳說所述不差，”靜濤君疼得面目全非，但卻大笑起來，“好，好啊，青陽子！妳怎麽不直截壹劍刺吾胸口，穿吾心腸，賜吾死了呢？”
“吾留妳有用。”
青陽子不冷不熱地答。
“哦？吾以為妳至少要替千層雪討了公道呢。”
靜濤君陰陽怪氣地問。

青陽子看著昔日最親密的好友，知己，情人，愛侶，忽而覺著很沒意趣。他想了想，花半個時辰講個故事，壹勞永逸，以後還能收獲壹枚有用的棋子，可行。

“靜濤，妳想知曉吾夢到甚麽嗎？”

青陽子作了好壹場大夢。

他睜開鎏金燙采的壹對眸子。
先見著壹位拄拐杖戴兜帽的老頭，佝僂著身子，又清清嗓子，好做作地壓低了聲音，喚他：“咳咳，素聞青少俠所在的玄天派燒殺擄掠無惡不作，青少俠本人卻是尊老愛幼三好俠客，不如背老朽壹程。”
青陽子想起來，這是吃竹蓀粥那日靜濤君與他講的話。
把寢衣扔給他之後，靜濤君的臉酡得比青陽子的絳色頭發還濃些。但竟然簡單收拾了壹下，與他壹道去湖內沐浴濯洗了。許是因著那是個難得不悶熱的夏天晚上，日落以後的風與水都涼爽，他們兩人甚至聊到些江湖見聞。再來，青陽子與靜濤君報怨他有個大哥，總疑心過重，靜濤君同青陽子數落他有位師尊，常裝神弄鬼。
說道別人的壞話當真是拉近距離的好辦法，總之，青陽子先起身換好衣裳以後，靜濤君便也為老不尊，沒大沒小地與他耍起玩笑來。
“先生是將吾作馬使喚了，來日是不是還要吾當牛？”青陽子假裝不悅，實際卻回身走至岸邊，背對著靜濤君蹲下來了，還給他比了個請的手勢。
“不是來日，是明日，”靜濤君見他來真的，有些錯愕，但突然升起爭強好勝的念頭，不願叫小輩看了笑話去，閉了眼，赴刑場壹樣，把兩只手都搭青陽子肩上，“明天早上吾負責早飯，妳用完就上山劈柴去，沒得白食給妳吃。”
“哈。”

恍恍然，眼前的人又變幻另壹番模樣，是吃鮮湯米面那日。
“青大俠今日接受治療時表現很好，現在主掌針灸的上仙要賜妳壹個願望，”靜濤君手中執著幾根金針，嘴裏還銜著壹根，“請問妳的九龍劍與靜濤君同掉進河裏了，妳要撈哪壹項呢？”
“真正有管針灸的上仙麽？”青陽子笑著，披上備在壹旁唐菖蒲紋的緞子，“那他脾氣當真古怪，上來就叫吾的九龍與靜濤都掉到水裏。”
靜濤君說因著這司針的上仙心眼和神通都同這針尖壹般小的，總之催他挑壹樣。青陽子答，當然是選靜濤。因著，得罪了夏家大不了與夏承凜打壹架，得罪了靜濤今日可沒晚膳吃了。靜濤君笑罵道，該讓武林正道都見識青大俠的真面目，其實是位好戰又好吃的，不堪盟主之位！青陽子便扶上他肩膀，威脅道，那只能是妳靜濤君出賣吾了，吾定要上門找妳麻煩的。
靜濤君仰頭看他，眨了眨那雙可以漏出整個洛水的眼睛，說，那很歡迎的。

靜濤君很突兀地站起來，煎湯用的烰炭與汝瓷藥壺全翻了也不管，牽著他的手就往內室走。青陽子急急地要叫他小心些，忽然目眩，地旋天轉，再定睛看來，哪還有支著的小爐子剩下。
靜濤君將青陽子放倒在床上，壹陣扶搖卷了素紗簾幕遮了身形，這熏風告辭，吹去他的可親可愛靜醫仙，給他換了位靛青頭發的邪性妖道，但又是不壹樣的可憐可惜。
“青大俠終究瞧吾這螭魅罔兩不順眼了麽？”他手裏攥著幾封鸞箋雁帛，尺紙雅翰，都沒有字，“青陽，妳怨吾欺妳瞞妳，可吾究竟是否真心實意，妳當真看不出嗎？”
他怎會看不出。
只是他也會感到挫敗失落啊。君生吾未生，吾恨君生早。可是能怎樣呢，問奈何遇著靜濤君的時候，青陽子的上輩子說不準都沒過完。
“罷了，本是吾動機不純，是吾之過。”
他想說，莫苛責自己了，靜濤。是吾不好，吾該早些回信予妳。卻驚覺自己發不出聲音。
“只叫吾冒犯這壹回，往後吾不再叨擾。”
靜濤君湊上來吻他，淡客那樣輕，胡蝶撲翅那樣的翩躚而過。青陽子心上開了花團錦簇，建成仙府瑤宮，還不急邀靜濤君賞，這人扭頭便要走。
“別走。”
青陽子把靜濤君的腦袋按過來，兩個人的額頭貼在壹塊兒。他們眼裏閃爍著煙火與星子，早晨綠草地裏的露水，透過琉璃琳瑯的光。壹叢山丹開在湖畔，壹朵閑雲掛在緋霞。

鶯轉花間，蜂浪蝶狂。
風月無邊，銷魂蝕骨。
雲雨楚峽，海誓山盟。

“青陽，妳真正不知嗎？吾真正地愛妳啊……”
“吾如何不知曉，”青陽子用手指繞了靜濤君壹綹華發，可是傾吐愛意，壹見鐘情，總是叫人難為，他的聲音壓低了些，“……而且同妳壹樣，吾尤其愛妳的。愛妳洗手為吾作的白粥如霜，愛妳吾初見時妳的白發如雪。”

“鴛鴦粥，百合花，合巹酒，”青陽子以同樣動作繞了靜濤君的壹綹靛發，湊近九龍劍刃，吹壹口氣，那簇蔚蘭森碧的發絲便整齊地斷了去，“靜濤，妳今日倒備得周全。”
靜濤君沒有出聲，他的臉本來半埋在粲粲角枕與爛爛錦衾，半埋在自己的頭發裏。青陽子把他的藏身之處搗了，繼續說。
“誰能想呢，”青陽子輕手撫上靜濤君的背，“吾只有福分嘗到壹樣，這毒說來也算由吾自己親手所備的。”
靜濤君雙目濡濕，可他眼內的紅河白川今晚早已流幹了，良久，他沙啞著嗓子問：“……親手？”
青陽子看他這樣，並無報復的快意，也無不被信任的忿怒，當然也無遺憾與惋惜，只是盡職盡責地解答，對自個兒有利的問題。
“吾去儒園，是為妳尋夜魅花。夏承凜致信於她，要她以冒牌瑤草換吾信任，簽壹份契約。”青陽子把釘住靜濤君的劍拔出來。現下不再須要了，他已不會再反抗。這雙手也不必真正毀去，否則他浪費半天口舌，換壹個廢人的忠心，實在不值。
“她給了吾真正的夜魅花，而吾不願牽累她，便簽下那紙，並擇了個良辰與她結拜，”青陽子撕了自個兒衣衫壹角，給靜濤君雙手包紮，“靜濤，聰敏如妳，該知曉緣由罷。”
正如九龍是夏家的傳家秘寶，夜魅花亦是千層雪的傳家秘寶。當時夏家援手，她本欲以此物相贈，但是被告知，有些物件，不出，價值更甚。
青陽子應了夏承凜的條件，與千層雪結拜予其庇蔭，目的皆是使她免遭為難，從而避開這情債。而他不願欠下此債的緣由，昭然若揭。

靜濤君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啞，比他家被滅門時樹上老鴰的叫還啞些。他的笑聲很涼，比外邊餐幾上的鴛鴦雞粥更涼些。
“夏承凜的條件，便是要妳答應不再爭那武林盟主罷？問奈何送吾回來之前，妳已到過此處壹趟罷？”青陽子沒有答他，靜濤君已經得到想要的答案了。他又笑了壹陣，終於笑累了。
他怎麽就沒想到呢，他走之前早已將戶牅俱鎖，問奈何從來不大會體恤人，當然也不會好心給他開窗通風。那便是有人在他之前來過了，本想給他壹個驚喜，所以沒走大門，翻窗格子進來。

“說罷，妳要吾作甚麽？青大俠？”
“首先，今日起，妳便喚吾馭龍主罷。”

青陽子拿到了九龍劍，卻也沒什麽大用處了。其實他也早以為，自己不適合當這武林盟主，在他決意去為靜濤君這個邪門歪道，魔教中人尋夜魅花的時候，他便不再適合。
靜濤君制成了奇毒無跡，餵給了青陽子。從此再無青大俠，只有馭龍主。他會後悔嗎？是後悔壹念之差親手殺了他的青郎，還是後悔廢去自己那只能治病救人的手，送出那只可解天下能解不能解之毒的幻蠱？

後話。
世上再沒人見過青陽子與靜濤君。
但武林上新興壹個組織，叫合修會的，其領導自稱馭龍主，使壹柄邪劍，名曰吞日。相傳是由常與夏家互相爭鋒的鑄劍師，鬼斧神工聶寒所造，酷肖九龍。馭龍主身邊常跟著壹位善毒又工於暗器的影衛，有人說他便是江南三奇之壹的冷夜無常，也有人說，他左手不便，不愛撐傘，該是另有其人。

延陵有寶劍，價重千黃金。
觀風歷上國，暗許故人深。
他人縱以疏，君意宜獨親。
奈向成離居，相去復幾許。
投珠冀相報，按劍恐相距。
所思采芳蘭，欲贈隔荊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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