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18 【挹藐挹】似是故人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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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初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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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9-18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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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8 【挹藐挹】似是故人来完结

互攻无差，雷者慎。
行文无趣，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更像对cp关系与角色特质的解读，十分主观！

***

在挹天愈的朋友之中，治者是极为特殊的一位——他符合一般猂族对于苦境人的刻板印象，孱弱无力且文雅精细，出门在外都叫人忧心遇上劫匪当如何。
后来挹天愈认识到对方口舌之利甚于刀剑，总能化干戈于无形，即便是不爱与外界接触如挹天愈者，跟他交往时也感觉如沐春风。
相较于别的朋友，治者的存在为挹天愈搫开一片新鲜土壤，无关乎猂族、地宇、神秘，而只是医术、友情。无需费心琢磨此人言行深意，不必猜测对方的身份意图，几十年相交清淡如水，寥寥数面而已，在他一意卸下某些不再合时宜的重责转而背负其它以后，这位苦境友人的存在本身便似某种鼓励、嘉奖。
何况因过去身份之故，挹天愈的性格中很有几分孤傲，医者仁心不假，治病救人之外最怕麻烦。偏生他的朋友大多外向热心肠，每每以己度人让他帮忙一起收拾烂摊，令人不胜其扰。治者却非如此，或许源自其人个性更为古怪内向，与人交往的边界拿捏得极有分寸。
许多年相交除了书信往来未曾断绝，他们见面之机少之又少，但却能一道谈论天南地北奇技淫巧，无论何时何方起开话头，总不担心话会落到地上。
挹天愈从未曾有过任何生疏之感，或者说，最初他们能够结识，除了治者在医术上的独特见地，更重要的是他本人让挹天愈感觉亲切，恰似故人来。

荒靡长大一些以后，除了每天看诊的病人，挹天愈总算多出一个虽有聒噪但可忍耐的对象，消耗他一日为数不多的对话份额。
小孩年幼时总爱问及父母，稍大些知事已能察觉自己与寻常孩童不同，偶尔缠着挹天愈让他讲述“如何在荒草遍地的山头一下捡到弱小可怜的我”，等天大愈者作势要敲他栗子才终于换了问题。
身体何时能够恢复、能不能像别的小朋友一样正常长大，这些问题在荒靡的脑海里回荡过成千上万遍，但他不会每一次都拿出来说。天大愈者的心内有许许多多的包袱，他不希望自己成为其中一个，哪怕他自知自己早已是其中一个了。
相对正常又有趣味的话题除了近日遇到的疑难杂症，便是天大愈者偶尔会收到的书信、包裹。荒靡知道天大愈者有一位鲜少相见的朋友，相较于跟和者的一年之约更加稀疏，自己甚至从没见过这人。
有的时候，治者更像是天大愈者想象中的朋友，不存于世的幽灵，所以他的睿智、周到、挑不出错便有了答案，毕竟以天大愈者的难搞程度，很难想象有谁全然合乎他的心意。
最终让荒靡放弃这个念头的是随书信而来的药材、奇珍、医术，也不知治者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物事，天大愈者倒一点不耽误地收起来，研读了一阵后熬了一段时间药汤。那股味道至今萦绕在舌尖，每次想起来喉咙都是苦的，但又卓有成效。
荒靡心说，苦味确凿无疑是真的，那么治者便不能是假的。只是想到这个未曾谋面的长辈，舌苔泛出的苦意让他生畏。在他的幻想中治者必然浑身裹得黑漆漆面容藏在兜帽下阴森森，随时会张开腥盆大口一口一个小朋友！
挹天愈听过他的噩梦，想想后居然点头，“治者的确喜着深色且不愿他人直视面容。”
荒靡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大有迫切要见幻想成真的愿望，挹天愈却话锋一转，“但治者姿容妍丽，绝无你所想那般可怕。”
荒靡：“……”

相识最初，挹天愈见过治者的脸，算是惊鸿一瞥。等挹天愈把山匪摞在树上下不来，文弱的苦境人已经捡起伞遮住脸。
挹天愈抬头看阴沉的日头，又见对方侧过身低垂了伞面说了一声“多谢”，明白这是不愿与人直面接触的意思。他点点头正要离开，便听对方又说：“冰晶花就要开了，大夫想要采集吗？”
“你认得我？”
“初次见面，但阁下气定神闲出手直击要穴……以及你身上的药香。”那人说话语音低沉和缓，像夜的呼吸声。挹天愈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这样怪异的句子，但他的确不想错过难得之奇珍。
撑伞之人看他站在原地没动，明白是要自己带路的意思，但他心里有别的打算，即使面上看不出波澜，心绪翻涌仍需一段时间抚平，还不能让吾主瞧出端倪。
“请大夫先行，往前两三里有一处瀑布，水边还有一座观云亭可以歇脚。”
挹天愈可以探知此人无丝毫武力傍身，即便走在身后也无加害的可能，但他又着实看不懂他的心思，又是真诚又是遮掩的，倒如天边流云聚散无常。挹天愈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这萍水相逢之人，他已看不到对方的面目，却记得乍然相见时那双漂亮的绿色猫儿眼里陡然迸发的喜悦、震惊。
像是故人？却从未见过。
挹天愈终归无畏且坦然，手持愈天之杖行路在前，另一人擎伞在后亦步亦趋。一路无话，直到瀑布水声远远已能听见，周边环境绿意盎然，充足水汽滋养得一片苍翠。
观云亭已可得见，身后人先一步走进亭中布下茶水。
挹天愈刚一接近，察觉眼底有光芒一闪而过，他心念一转身影霎时已在瀑布底端，一朵冰雕玉砌的花朵藏在湍流不绝的水下，漫天漫地的水滴折射无所不在的日光，若非一瞬的光影闪动，即便是挹天愈也难察觉这奇花所在。
挹天愈倚水凝气，将冰晶花表层附上一层水膜后才采摘下来置入药囊中，做完这一切他返回亭中，指引他来此地的人将一杯热茶奉上，诚意道了一声“恭喜”。
即便在亭中，此人仍以一柄黑伞隔绝视线，挹天愈只看见一个下巴，大概是少见日光而异常白皙。他踯躅片刻取了一条黑纱遮目，这才踏步而入。

与治者的几次交陪是极为舒心的，他虽不算真正的行医之人，却因广阅医书而有相当丰富的积累，不算真正医者便不被寻常医理束缚，许多想法新颖独到堪称天马行空，给了挹天愈不少启发。
他最令挹天愈赞许的便是与人相交的距离，不会过于热络交浅言深，又非拒人千里难以入心。挹天愈最初以为这是内敛之人常见的熨帖，但他见过治者与旁人交集，或是不置一词使场面冷清或是轻言细语令人七窍生烟，这才知道自己待遇非凡，是对方花了心力维护的朋友。
人与人的交往很难得单纯，对于世故的成人来说尤其如此。挹天愈并不介意良性的来往，在他确认治者并非怀有任何邪恶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以后。但他等了许久，书信摞起一小堆，收的珍贵药材都被荒靡吃下肚了，他也没等到治者要求的回报。
挹天愈是那种比起索取更容易付出的人，源自过往一脉之主的身份让他习惯为他人考虑更多，却在这一段关系中本末倒置，他居然是那个被给予而无需奉还的人。
治者却连他这一点不适都察觉到了，在下一封来信里坦言，“我并非善于维系一段关系的人，更多时候我会破坏它。与愈者相遇是一场意外，却是美丽的相逢，我希望这段友谊能够继续。”
若非这是治者所写，挹天愈很难不将之视为一封情书，但他深了那位朋友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的特立独行，这种剖白更多是直抒胸臆，到下一次赴约相见，一切如昨。

原先挹天愈所料不错，治者那封书信肉麻，后面又恢复正常水准。医者长舒一口气，荒靡却遗憾再没看到天大愈者近似吃瘪的表情。
如此过去一段时间，苦境虽不是太平安稳之所，但挹天愈有足够自保的能为。荒靡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天天长大，虽总是稚童形貌，也渐渐长出少年人的眉角。
若挹天愈再安于现状一些，人生至此便也能好好往下走，但他还是听到地底的呢喃，闭上眼睛看见族人牺牲时的漫天虹光。青青一水澈的溪水清浅可照人影，挹天愈自己在水边相望，从没见过自己此时的形貌。
他依然有心愿未达成，余生便不得安稳。和者对于他经年累月的试验抱持观望的态度，别的杏林友人也无法同他达成共频，加上荒靡的病情时有反复，挹天愈避世期间，并无常人想象的那般安宁。
如果说外界的压力恰恰是内心的搅扰，是人需要往内走才能有出路，那他因不愿饮用人血而造成的持续衰弱则是无法规避的身体制约，以一种客观理性的规则惩处一名猂族对于自身体质的逆反与想要逆天而行的代价。
挹天愈无论心智体魄都足可承受关于自身的挫折，他这一生仅有两次真正脚踏进酆都地界，又被人狠狠拖拽回来。
这两次，都是祇脉之人的牺牲带他回人间。挹天愈心想，何其讽刺，我是那个许诺会保护你们的玄魁敕天，我愿意倾尽所有换家园宁静族人康健，最后却也是我，差一点令祇脉生机断绝。

多年以后，挹天愈解开最初对治者的莫名好感何来。他非事后诸葛，但清算回忆时发觉，虽然弈天之战后相救他的人并没留下多少痕迹，他自己也因伤势沉重大部分时间意识并不清醒，却非无一丝线索。
人的记忆是很玄妙的东西，有时使劲把什么东西印刻进脑海，最后记得的不过“想要记得”这件事本身。有时明明只是在身边相伴过一程，他的语声、体温、气味，粗浅掠过了耳廓、皮肤、鼻端，甚至让人怀疑有没有抵达储藏记忆的地方，身体先于理智一步记得了。
挹天愈是个聪明人，和他有些朋友相较，他或许不擅长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对于估算人心搅弄风云也兴致缺缺，但他有足够洞穿阴谋的睿智，排除一切故布疑阵，直接抵达问题核心。他因此相信自己的判断，对于自己确定的路没有半分犹豫，既不会因两边的风景驻足，同样也不会因身后的呼喊回头。
属于玄魁敕天的骄傲，即便在他摒弃这个名头多年之后依然故我。
所以当他潜意识中否认了会有另一个祇脉之人现身苦境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治者的真实身份为何，他会忽略恰如其分的体贴有的时候是熟知他的族人有心取悦，他会遗忘对方只在初见时泄露真实情绪的绿眼睛，他混淆了治者与恩人的声音，低低的源自胸腔共鸣，曾在不同时分拨动他的心弦。
更重要的一点是，治者从未想过让他知晓。

即便是他们最亲密无间的时候，藐烽云也没想过跟挹天愈相认。
祇脉全族的牺牲深深印刻进他脑海，成就他人生美学之基。藐烽云不惮于牺牲一切，别的人或是他自己，只想要将玄魁送上那个位置，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即便是玄魁敕天本人也不可以。
他与之相交说是意外，谁能说全无半点私心。记忆中的玄魁敕天已经过于久远，连五巅之战都成为苦境不算热门的历史，藐烽云希望刷新回忆的底色，又有几分近乡情怯之感，他听说过愈者行医济世的名号，但与祇脉、猂族都相隔太远太远了。
直到他在子夜时看到因渴血而陷入癫狂的医者。

青青一水澈的小童倒在外面，周围花枝凌乱桌椅倒伏，一副刚被入室洗劫的样子。藐烽云是因久等愈者不至，担心他有事才匆忙赶来，见这一地狼藉他虽讶异却仍先冷静检视荒靡的状况，确认只是被点中穴道昏睡过去以后，对眼下场景已有几分了然。
藐烽云走近不远的居所，看见一排门窗紧闭，屋内漆黑，无人点燃烛火。但他敏锐地察觉几分血腥气，从更深的地底传来。上次他们初见，尚未熟稔到交待彼此近况，他从原皇处知晓玄魁的近况比他们交谈更多。他知道挹天愈弃武从医是为从根本改善族人的体质，但时隔多年结果究竟如何，除了挹天愈本人恐怕再无所知。
藐烽云胸膛内有莫名情绪涌动，引发他呼吸微微急促，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快起来。他将封云伞丢在门外，径自打开一扇门进入，他不知道自己即将看见什么，不知若此刻撞破玄魁的秘密，以他们当前稀薄的情意将受到什么对待。
眼下未知的、出乎意料的场景关联他最强悍神秘的王，藐烽云常年冷静的心湖掀起巨浪，一遍遍冲刷他的理智，带动源自猂族血脉最古老的战栗渴求。
他看见一双猩红的眼，在蓝色医者端雅秀美的五官中显出几分凶残，更原始的关乎进食的本能盖过一切。
被扑倒以前，藐烽云看见愈者身后被绑缚起来的其他猂族，他心知那应是改变体质的试验者，但仅是确认这个念头都未完成，思考的末端医者已经抵达他身前扣住他脖颈，突突的动脉血管掌握在别人手中。
濒死的错觉攫取周身，藐烽云有一瞬间空白，如果就这么死去……

“治者，你不该在此。”
熟悉的声音澡雪心神，藐烽云瞬间清醒，他看见身上的医者眸色猩红，额角滚落大滴汗珠，却逐渐松开掐住他脖子的力道，从牙关挤出两个字“离开”。
出乎挹天愈意料，孱弱的苦境人非但没被他此刻的情状吓倒，反而似是思索一番后微微一笑？他不确定，渴血的本能压抑越久反噬的威力就越大，他的理智维持不了多久，只看见治者的笑唇像是微微上扬，然后他感觉手下的人倾起身，偏头将脖颈送到他唇边。
挹天愈心中一凛，此番异状爆发得如此剧烈，他原先猜测是冰晶花除了镇定以外有别的功效冲撞，那么指引他拿到此花之人的目的便不可能单纯。但如今治者这番引颈的姿态叫他不确定了，若治者真是背后阴谋者，此番将性命交到自己手中又能得到什么？
何况……异样的熟悉感再度浮现，当他随时将要失控，四野即将在他眼前陷入动荡的黑暗，他身体所能接收到的吐息、气味，一切似曾相识。
在另一个记忆空缺中，是否有相同留迹，还是仅仅因为他内心希冀找到那个人，才在另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身上投射思绪。挹天愈无法分清，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牙齿即将洞穿治者的皮肤，垂涎那下面汩汩涌动的活血，甜蜜、鲜美、甘愿。
挹天愈悚然一惊，奋力将治者丢出门外，这个举动耗费他所有心力，随即心神一晃，陷入不安的沉眠。

半梦半醒之间，挹天愈感觉有人在他身上动。
医者缓缓睁眼，看见一具赤裸光洁的后背，正随着主人动作上下起伏。纤薄的肌肉盖住骨骼，白皙的皮肤上覆了一层薄汗，两侧的肩胛骨因双臂撑持的原因而规律翕张，如同翼生双翅，随时将要腾飞。
挹天愈心底有些莫名情绪，他也说不上来，抬手想要去触碰那一块薄骨，混沌的神志尚未令他察觉此刻真实的处境。直到治者喉舌间抑制不住的喘息迟迟传递到他耳朵，挹天愈被身下积累的快感吸引注意，这才知道相谈甚欢的友人骑在他身上，而他正昂扬驰骋于一处幽深洞穴，探索一切紧致、柔软、湿滑的所在。
挹天愈喉头一紧，发现口腔中有弥漫的血腥味，他连忙去看身上人的脖颈，见那里一片平整光滑才卸下重担，跟着他看见治者的左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还未愈合的伤口，就如同白雪上点落了红梅一样醒目。他眉头一皱，喊了声“治者”。
被喊的人没有应声，只是动作略微停顿，挹天愈的眉头皱得更深，他还没喊第二声，对方先一步回道：“如此境况实在不容得寒暄，愈者。”
挹天愈还未完全有与人交合的真实感，只感觉体内横冲直撞的血气、真气尽皆驯服，周身多年没这样轻松自在。过往他试过的许多办法都无法缓解症状，那此番只能是因为——治者。
比起莫名其妙跟人上了床这件事，恐怕还是治者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更令人惊奇。
猂族从来不是禁欲守节的种族，反而为了抵御艰难环境鼓励多诞子嗣。玄魁敕天并非因洁身自好而一直单身，但他的确没有遇见过足可心动的对象，也少有这样与人坦诚见面的时候。
苦境的文礼教化与猂族不同，挹天愈的印象中他们更加内敛、含蓄，对着月亮抒怀传递思念，而非直截了当对人诉说钟情。自然，正常情况下他们不会跳过一切思慕的细节，直接到达洞房花烛的流程。
挹天愈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个时候想这些有的没的，大概源自比起他来说，治者的处境更尴尬一些。他们在做一些疑似双修的事情，他所得益处已经明了，那治者了？他甚至不愿与人有视线上的接触，却在觉察自己的异样之后做出这样的牺牲。

“若愈者没有怪罪，这一切便是你情我愿。”完事后治者起身，到门口拿他折叠齐整的衣物，挹天愈看见他腰间青紫，昭示先前情事激烈，而治者不必回头，已经洞察了自己想说的话。
“愈者龙章凤姿，天人之质，我实在称不上吃亏。”治者重新将自己一层层裹起来，但封云伞不在身边，所以他一直没有回头，“我也得趣，两全其美。”
话说完治者就要走，挹天愈喊了一声“留步”，他便真的停了下来。
挹天愈却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这一晚发生的所有事情离奇，进展快得一日千里，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够说清。玄魁敕天对族人关怀备至，情爱方面却堪称凉薄，也不知伤过多少少男少女的心，现在喊住治者，也不是说羞恼、愤怒、动情或是其他，只是觉得需要如此。
“人间风月，浅尝辄止，不必介怀。”
“那你与我，算是什么？”
“好友。”治者无一丝勉强，挹天愈能够听出，“若你愿意的话。”
“你早已经是了，治者。”

那次意外后挹天愈许久未与治者见面，后来转念一想，原先他们交往多假以书信，会面的频次并不算高，他如今的错觉不过是荒靡在耳边念叨过太多次的结果。
而荒靡所关心者，不过是那个夜晚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是在瞬间被挹天愈切断意识，醒来后以为家里遭了抢劫，然而天大愈者红光满面神清气爽，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好状态，让他的好奇心更加膨胀。
挹天愈自不会同他讲少儿不宜，只是嘱咐几句后让他学习单独诊治病患，自己却钻进密室里面，不知道又在鼓捣什么新鲜的技法。
生活照旧，并不会因一场意外的情事而对挹天愈造成任何影响。而苦境大地依然是多灾多难的土壤，有些时候他甚至想，即便实验成功后将猂族迁移上来，或许他们同样将面对层出不穷的困难，但不论如何，他总要护着族人。
若治者得知他的身份……恐怕也没什么特殊，他本来就对人群有着异常回避，是人是猂对他来说大概都是麻烦对象。可当危机来临时，治者是愿意向他伸出援手的。
日后回想这段时期的心境，挹天愈后知后觉他在治者身上得到的除了医术方面的探讨，更多是一种对前路的自信、笃定。他依然不知道将要面对的结果如何，但他在苦境一行中收获了无怨尤的帮助，这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挹天愈于是更加深了令两族和平往来的打算，即便因荒谛侵略的行径而困难重重，他却从来是实干者。即便他的理念在他人听来过于理想化而很难让人相信能够实现，但比起因此先一步否认这条路，挹天愈愿意做那个先行之人。
而他这一路已有许多人相伴，他的祇脉，他素未谋面的恩人，以及治者。

藐烽云没预料到他在挹天愈心中掀起的风暴，不论过去、现在、未来。
他从前只是祇脉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因为父母的私心而未共同消亡在那一片灿烂虹光，以达成成就玄魁巅峰的目的。但那并非结束，藐烽云是猂族中极擅思考的个体，他安静等待，寻找成就今生至极璀璨的时机，然而当他真的能够救下他心中的天之时，他察觉要想完成他们共同的心愿，仅仅是玄魁敕天是不足够的。
玄魁为何会被推到死战的地步，因为猂族内出现了不同的声音，领头的两个人产生了分歧，便必然要有一人服膺。玄魁不可能屈服，但他的战败宣布了局势向荒谛那边倾斜，或许未来他们真的要在苦境有所作为。失去功体的自己比起留在地宇，头顶的大地是他更广阔的战场。
事情跟他预计的没多少差别，荒谛挥军苦境而饮恨于此，残留的族人惶惶然隐入暗中。藐烽云自有手法不着痕迹地将一切纳入棋盘，他唯一无法准确预计的只有玄魁。
身负战神之名的人摇身一变成为给平民百姓看病的医者，明明脾性算不上平易近人，很容易对繁杂之事感觉厌烦，居然每天劳神操心这些小事。那些小人物的生死于他之大局又有何干系呢？过往无数成败，蝼蚁一样的人能左右什么？
最初他以为那源自改变猂族体质的试验，需在苦境之人身上寻求某些突破，然而原皇话说不清楚，藐烽云亲身去看，他见到个截然不同的玄魁敕天。
只有当玄魁因渴血之故而暂时狂性大发的时候，藐烽云在他身上看见某些过往的影子。那种强悍的、不容违逆的狂霸之姿，虽不是玄魁的寻常状态，但在战场之上，所有猂族之人一再得见，于是将他奉若神灵。
时至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了？
挹天愈进入时藐烽云感觉陌生的疼痛，身后即便经过润滑扩张依然有干涩撕裂之感，他没来得及调整，失去意识的人身体本能还在正常运转，腰胯一挺他便有被自下而上完全贯穿的错觉。
通过相连之处，藐烽云感觉到玄魁的脉动，两人便似据此产生某些连接。许多年以前未能向玄魁贡献命元的遗憾此刻得到弥补，他们如此亲密浑然一体，天下间再无人如你如我，而我将誓死捍卫你的荣耀，夺回原本属于你的一切。
藐烽云以自身肉体完成一场无人知晓的献祭，他感受到玄魁逐渐平稳的呼吸，血脉中奔涌狂乱的真气似泥牛入海再无踪迹，结合多年前的弈天之战，藐烽云已得出关于玄魁伤势的某些推论。
而在下一次，未来的每一次，他都能解决玄魁的问题。天底下，只有他一人能够做到。

先做爱，再做朋友。坊间最荒诞不经的写手也脑补不出这么颠倒的情节，别提加上君臣相得、鞠躬尽瘁等等要素。
对挹天愈而言，意外便只是意外，不因事情本身的性质产生特殊，他原先也的确认真思索过未来与治者要如何相处，可相识未深，除了感激之外的确没生多少旖旎。
这大约源自他在整个过程中神志不清的时候居多，理智未曾真正作业，事后以结果论便未免片面。治者的来信更是冲淡他余下的顾虑，一个能秉烛夜谈的对象，果然还是强过交颈缠绵的伴侣。
挹天愈当时做此想，没预料过日后的情形。
这是独属于他的一份私密，治者未提，他便也不多说。很多年以前，他也曾被祇脉仅剩的族人相救，对方以散去自身修习至今的功体为代价，帮助玄魁顺利导引体内冲撞的几股真气，让他能在殊界的追捕中逃出生天。
这样一份经历，挹天愈同样不曾对他人提起。
昔年五巅之战余韵未歇，他背着背篓去山上采药，心里想的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他还能帮手。当时遇上前来的玉龙隐士，对方依据他还没彻底遮掩的猂族气息叫出他的身份，一番对谈以后玉龙亦曾试探当初猂族在地宇的情形。
有些事苦境正道已经知悉，否则荒谛败得冤枉，但有的事依然只是闲散听闻，多数是对手在战局中零星透露，玉龙本着宁可错漏不可放过的原则，想从看起来平易近人的医者身上探寻。
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挹天愈天然是那种能够屏蔽智者光环的奇异体质，当他不想的时候，一切言语蛊惑直接祛魅，他闭紧嘴巴不说，天底下就没人知道那么一段往事。
当挹天愈愿意将一些事拿出来说明的时候，往往是他自己有所求。追忆往事，大多时候都是为了对现状有所改变，希望别人看在以前的情分，多多考虑接下来的种种。
挹天愈这一生当中鲜少有这种时候，因他愿意一再挽回试图劝服的人本身，便已不多。

挹天愈对藐烽云总有几分特殊。
最早时候，荒靡问过为何总对治者和颜悦色，他答非所问，推说治者观点特殊。
后来藐烽云的排布依次显露，当挹天愈也成为他计划中的一环，荒谛在眼皮底下死而复生之时，挹天愈脑子里立刻闪现两人过往相处的种种，想从细节里找到对方虚情假意的佐证。
没有，什么都没有，总是一片诚意拳拳，总是治者宁肯毫无自保之力也要为他疗伤。他们往来清淡，除了那一次意外，是没有过不舒服不自在的时候。挹天愈看不到自己在治者面前总多几分温和包容，却十分清楚自己是治者交际中的唯一例外。
如果这个例外是一种处心积虑，为了在最终时候达成目的……
他身边潜伏的友人又何止一个，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目的与人相交，端看最终同不同路。挹天愈早看得明白，虽然遗憾，但也并不勉强。可治者不同……
是哪里的不同？因为他是当世除挹天愈以外仅存的祇脉之人，是挹天愈曾发誓要守护的对象之一，是多年以前施以大恩而后消失的人吗？这些答案都不算错，桩桩件件足可印证藐烽云的特别，但依然不足够违背挹天愈的原则，破坏他的底线。
挹天愈在藐烽云跪下行礼时仍未找出答案，只能生硬地搬出多年前的往事，那一桩藐烽云刻意隐瞒而挹天愈惦念至今的密辛，就这样简单铺陈在两人眼前。可藐烽云的反应太过寻常，似乎前来解释致歉的目的达成即可，余下种种不值一提。
——他只是做了所有祇脉人都会做的事情，凭什么被玄魁如此看重了。
“救赎”的重量委实沉甸，全然超过藐烽云一切心理预期，即使顶尖智者亦无法承担，应和几句后匆匆而走，几乎算是落荒而逃。

藐烽云对人事的爱憎原先就跟常人不同，他自小在族中便是特殊孩童，因为比起族群尚武的特质，他是稀缺的善于思考的人。
后来他会想，是不是也因为这点不同，所以父母会在私心之外给自己留了活路，他们觉得自己能在别的方面帮助到玄魁？毕竟不管怎么说，只剩一个人的祇脉还是太过悲凉了。
苦境人无法理解祇脉之人对于玄魁敕天异乎寻常的狂热，即便是猂族本身对玄魁的看法亦有远近。藐烽云在苦境独自生活不知几甲子，形形色色的政权、教派、理论轮番上演又坍塌，他游离事外看一切起落，从没有变化过自己的本心。
对一个智者而言，一个稳定的不被动摇的内核是极为重要的，那几乎是他们一切行为的锚点。可正因为是智者，对于外界信息的感知与处理的速度远超其他人，他们总是很难保持一成不变。再聪明的人无法遍览世情，最初的想法总不可能涵盖一切可能，所以着眼的目标也会一再被修正，甚至跟初衷南辕北辙。
固执己见对于智者来说不算好的品质，大多时候它意味着反馈机制的落后，意味着当新的刺激来临人无法做出新鲜的有效应对。藐烽云反思过他与玄魁的关系是不是会对他最后排布的局造成影响，他将夙愿尽付于玄魁一人之身究竟正不正确。
藐烽云落子无悔，既快又狠，但不是说他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他在思索这些事情的同时发现它们除了惑乱本心外于事无益，先一步舍弃了，像他舍弃一身功体一样简单。
他太清楚了，这便是我所选择的道路。

挹天愈的心中始终有种困惑，与这困惑伴生的懊悔、失落日夜纠缠，他想终有一日我将回归平静，在清浅溪水中照见自己的身影，但他从没有清晰看见过那条路如何抵达。
藐烽云自承身份以后，挹天愈的心就没有平静过。他希望从仅存的族人身上收获一些解答，但即便在苦境生活多年的治者，依然保留了一脉相承的固执、牺牲。
他早该明白这点，多年以前藐烽云便是那样做的——独自踏入漆黑幽深的洞穴，无视外面层层追兵，避难在此的玄魁起先听到动静以为是敌人来到，但年轻人先一步出声表明了身份与自己来此的目的。
太莽撞了，玄魁心想，一个这么年轻的少年要如何帮助我逃出生天，即便他愿意以命换命，但一个人的命只有一条，他救不了我。更何况玄魁敕天不想再见任何族人为了他奉献——如果因我的强大能够保护众人而被拥戴，当我失去这种能力的时候，所有人就该为了生存自谋出路，而非决然地以命元供奉，哪怕能助玄魁重回巅峰，他们的命了？
本末倒置。挹天愈不止一次在心底说，祇脉众人才该歆享胜利之果，非只是我。
可信仰的力量似乎总能创造奇迹，即便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少年，他也能根据玄魁的伤势准确判断是几股强悍的真气在体内冲撞而导致的重伤，解决这个问题以后，外伤看似严重但在玄魁承受范围以内。
少年见事极准，决断下得更快，玄魁前一秒听他说有了办法，下一秒他感觉身边的人真气暴冲，几息过后那股磅礴之力消散，玄魁视线昏蒙看不清晰，只听到少年语声隐忍虚浮，原先能感受到的猂族气息此刻薄弱无比，然后一只手抵在他胸前。
毫无功体，所以没有引发体内真气反噬，而是顺利将之导引自身，待玄魁以自身功体周天疗愈，毫无功体之人再将之送回，便被吸纳化解收为己用。
玄魁敕天感觉到伤势好转，然而失血过多以及过度的精神紧绷让他晕眩，少年似预料到这一切，伸手覆上他的眼皮，“好好休息吧，吾之主。待你醒来，一切便结束了。”
他便全然无法抵挡这场睡意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地阒然无声，四野沉寂未至黎明。
其他事不必回顾，挹天愈自此踏上另一条路，这条路的起点是那少年，一副单薄孱弱的肩膀撑起了玄魁敕天的生机，反衬得自恃武力的自己尤为可怜。即便他不是真的认为武力代表一切，但在地宇的环境中，强悍的力量代表更多的话语权，他曾被环境裹挟，如今正在一个十字路口了。

人们常说，世事不尽如人意。天意往往高难问，人力无法企及，只能屈从命运。
挹天愈是不信这些的，他信自己的双手，不论是驭天锋亦或愈天之杖，皆如臂指使无不可为。
藐烽云沉潜数甲子未修得半分武功，但他自信智计不落人后。
相同的自信，不同的倚仗，一样的坚持，走的却不是同一条路。
挹天愈看不透藐烽云，虽然他并非自大到以为能堪破人心，但经年相处，他以为能够了解几分。治者行事作风正邪莫测，藐烽云一力促进荒谛复生之事，在苦境掀起轩然大波，挹天愈非是怀疑祇脉之人对于自己的忠诚，但猂族经不起第二次侵略，未来由不得他半分侥幸。
挹天愈一再强调自己的坚持，极力将过往与如今切割，他试图将新的名字镌刻进藐烽云脑海，但他始终不能肯定藐烽云顺服的应声之后有几分真心。
——他说复活荒谛是为了猂族体质改变的契机。单这一点，能够信任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人与人的关系便很难回到最初，对绝大多数人如此，对挹天愈和藐烽云而言又有几分特殊。他们过往的相交原先就泾渭分明，顶着“好友”的名头也没热络几分，诚然与两人的个性相关，如今的态势倒由不得他们故作矜持。
同出一族已经难得，何况那么一段过往……挹天愈骤然想起那段被二人刻意回避的往事，在此时便显得暧昧含糊起来。
藐烽云当初是怎样的心情了，他说“得趣”便是真的吗？一名忠心耿耿的下属能为自己的王不顾惜身体，另一种意义上的“不顾惜”是否是权力架构下的牺牲？是否在他自己尚未觉察间，我因地位优势而有某些隐性的“胁迫”，若治者从未情动……
挹天愈后知后觉这些，腹中似有肠绞一样的疼痛，喉咙间有异样的作呕之感。他临水照影只见清清水澈，倒不像自己心绪混沌未名情思漂浮不定……
不论如何，挹天愈心想，藐烽云的作为与我脱不开关系，我总要为他周全到底。

藐烽云无从知晓挹天愈的心思，几次会面对方欲言又止，他以为那是彼此对某些分歧心知肚明却无法达成一致的顿挫，会在最终以别的形式强制共行。
他没想过挹天愈如今会对他们曾经那段情事耿耿于怀，毕竟时间过去太久，纠葛缠绵俱是昨日，已经平静的心事何故再起波澜？他说不以为意并非托词，相较于挹天愈所担心的胁迫、权力等等结构困境，藐烽云心内暗生的情绪与亵渎神灵相仿。
即便日后偶然重温，藐烽云想起那段经历仍有几分窘迫，却无法与任何人言明。
他既在此事上的感受与挹天愈天差地别，自然看不穿、预测不了，只能在公事上尽量与挹天愈达成一致，虽然抵达目标的路径有所不同。
玄魁敕天决定之事从来无人可以更改，纵使他说因藐烽云而改换初衷成为愈者，但这个决定是经由玄魁本人深思后做下，而非藐烽云主动请求。玄魁忠于自己的理想，践行自己选择的路，即便不被任何人看好，也不被任何人强制扭转。
是属于天的骄傲啊！藐烽云心中暗叹，即使自己的计划因此多生波折，他仍欣慰于这磐石一般的意志，风刀霜剑无损其坚韧，再过上很多很多年，玄魁依然是玄魁，是祇脉仰望的天。
念及此，藐烽云心中升起几分隐秘的得意，即便玄魁一再拒绝自己的计策，但未来的局势仍然会按照自己计划的进行，而玄魁是一切变化中的唯一不变，多令人欣慰的事情。
如果你知道我未来的打算，吾之主。藐烽云曾在拟定计策时一再设想，到那个时候你会是何种颜色？我能否击穿你的理智、坚持，打破你某些顾忌、制约，让你轰轰烈烈战一场，青史有载，流芳百世。
那必然是举世难寻的盛景，而我将亲手为你缔造。

不到盖棺定论，一切布局都有可能被推翻。藐烽云如愿死于荒谛之手时曾分神设想，若蚀灵夺躯失败又当如何？成为一缕孤魂空荡荡游走世间，看玄魁会为他的死流露多少哀戚？以治者和愈者的情分，玄魁或许会想要复仇，但加上藐烽云的作为……
这片刻分心未能持续，藐烽云已确信夺躯之法功成，他能在一个更为隐秘的位置观察一切，直面挹天愈对于他的失约做出的反应。
超出期待，又可称遗憾。
荒谛的心思阴毒，大概是这段时日有智者辅佐耳濡目染，更大的原因在于玄魁敕天永远没学会人心算计。藐烽云透过荒谛的眼睛看到他的爆发与终止，看到他再次为荒谛的诡计所伤，一边摇头叹惋一边感叹果然如此。
一个臣子想要怎样的君主，藐烽云不知道。《陈情表》情真意切，他求学时细细读过，既有共鸣却也不解，他想象不到这世上除了玄魁敕天以外还有何人值得服膺。
但玄魁敕天是真正完美的君主吗？
倒也不是。脱离肉身之后，局势仍按照藐烽云生前排布进行，他有时间仔细思索一些很小的事情。比如他会想，玄魁最大的不足在于他没有一颗称王的心。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明珠暗投何尝不是罪过。玄魁太在意兄弟感情而忽视权力对人心的腐蚀，无法看穿“退让”对于平庸者而言等同羞辱，他错误以为堕落的人性仍可回头，于是在等待中步步丧失先机。
任何一个智者都能看透挹天愈性格上的不足，藐烽云尤是如此，所以他的计划从不落空，他对于挹天愈的任何推论从未出错过。
玄魁重情，即使遭遇过背叛依然如此，他的偏执全然体现在对人对事的态度，明晃晃吸引别人来利用、来践踏！藐烽云愤怒过、无奈过，最终他想，玄魁就是玄魁，不能要求他意志坚定不被外物所扰的同时还得心智圆滑懂得转弯，若他真的像荒谛一样学会识时务，自己恐怕也不会满意。
这样也好。藐烽云心说，我少时倾慕的君王，行路至此依然不改，比起面目全非四字，恐怕还是“风景旧曾谙”令人欣慰许多。
终焉盛景将在我的尸身上绽放，可惜的是我无法亲眼得见那一幕。

人在坠落时长风会将记忆切割，然后将随机一片吹至人跟前。
五巅之战结束以后，藐烽云救下伤重的颢苍无蕲，跟同族友爱没多少关联，他看中对方手中的荒谛之子。一个漫长的局在他脑中铺陈，席卷猂族、苦境以及暗中潜藏的其他神秘，跨越数甲子光阴，他为这隐秘而庞大的图谋兴奋到战栗，颢苍无蕲淡淡瞥他一眼，随即按照他的意思进行。
那段时间藐烽云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却不能跟任何人说，关于他瞒天过海的伎俩，关于他搅弄风云的手段，他善于掌控时机于无声处落子，当对手察觉时一切已经太迟。
藐烽云感觉这种状态剥夺他部分理智，自己像是风浪里失却航向的海船，撕开闪电劈开浪潮，却永远动荡，永远无法泊岸。
直到他在高峰上远远看见蓝色医者背着药篓爬上五巅之战的战场，如他预计一样带走那个天生残缺的幼童。藐烽云忽然感觉脑海里的风暴止息，激荡的漩涡似落叶浮水时曳起的涟漪一样轻飘飘退场，天地间一切声音在他耳中退后，他仿佛又听到玄魁哄骗族内小孩的说辞。
如此感性，委实可笑。脑中闪出这个声音，藐烽云却闭眼不察，他享受脑海的片刻宁静，一点思维的变迁清晰可闻。是否要等人死以后他才能再体味这片安宁，于盛放时折陨，不受光阴摧折不为局势变化，永远热忱，永远茂盛，永远盛开。
他被熟悉的气息所扰，睁开眼看见挹天愈沉郁端雅的面容。

愈者和治者相处总是恪守礼节，信的末尾永远有祝语，分开的时候好好期待下次会面。
藐烽云在心内跟玄魁好好道过别，但挹天愈显然并不认同，一定要将他拉回阳间。
他们之间很难说有默契这种东西，实现抱负的手段天差地别，难得的是他们都向对方仔细陈述过主张，并且从未放弃游说彼此同行。
两个人的一厢情愿，藐烽云曾在心内自哂，即便一再试图靠近，也走不到双向奔赴的圆满结局，因为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回头。
但如果他们都曾稍微偏离了原本固执激烈的做法，尝试过理解、接近了？藐烽云看见挹天愈澄澈坦然的双眼，和往日有所不同，某些坚冰已被消融，挹天愈先他一步找到了答案。
平生第一次，藐烽云有错算的惊惶。挹天愈的态度和他素日所见决然不同，他们上一次生死相搏时，对方眼中的决绝让藐烽云以为他的计策终于能走到最后一步，但到头来玄魁敕天依然有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
“在我的印象中，治者永远智珠在握，从未有料不得之事。”
藐烽云恨得切齿，整个人犹如一张绷到极限的弓。与他相比，挹天愈前所未有的松弛，以往的纠结、犹疑通通不在了，竟似得道以后的泰然舒适。
他付出了什么来救我，又看穿了什么才得自在。藐烽云不必推演已知事情往他违逆的方向行进，然而尘埃落定，挹天愈只在最后轻轻落了一子，他这一局就没了翻盘的机会。
——以己身落子，即便是藐烽云也无回天之能。他只看到挹天愈整个人都在发亮，如同许多年前族人献祭时的虹光，跌宕停顿于他的虹膜之上，便似烧灼一样留下顽固的惊艳。
藐烽云不顾礼节拽住挹天愈的臂膀，发现飘散的光子并非错觉，而是命元一再流失，他立刻知道了挹天愈的打算，攥紧他的领口恨道：“不准。”
挹天愈轻笑出声，从没有过那样舒畅简单的快乐，藐烽云一时怔愣，挹天愈便将自己的衣领从他手中解救出来。
“你如何对我命令不准了？”挹天愈说，“祇脉之人视玄魁为天，治者同愈者君子之交，藐烽云已死，你是什么身份？”
族民、下属、朋友、知己，藐烽云在挹天愈面前有多重身份，但没有一个能让他理所应当地索求。他甘于奉献、牺牲，他向来摆正自己的位置，他没有要求任何回应，付出本身于他而言已是甘甜。
不，不是这样。藐烽云心内有个声音冷酷地陈述，你想要他的认同，你需要他踏上你盼望的位置，你希望用你的死亡点燃猂族的光明前路，你要一切如你所谋，但他偏不如你所求。
归根究底，你希望他记住你。祇脉之中微不足道那个，却是独一无二那个。

“多年以前，此时此地，愈者曾问你与我，算是什么。”
“好友。你已然是了。”
“ 现下我要更正这个回答。”藐烽云的目光如一把利箭笔直射进挹天愈的眼眸，这一次医者没有因那一眼的重量退却，他稳稳接住了，于是藐烽云感觉接下来的话没那么难以出口，“愈者龙章凤姿，我歆慕已久，望君成全。”
挹天愈有些惊讶，非是因为不察两人间暧昧的暗涌，而是藐烽云居然真的会撇开一切话术直抒胸臆，只差剖开胸膛生生将真心捧给自己。他何德何能了，除了玄魁敕天这个过时的身份，挹天愈为藐烽云做过什么，凭什么心安理得接受那满腔炽热。
可是人与人相处并不总是讲求来往、对等，此心安处，便是回答。
“证明它。”挹天愈的手指向藐烽云的心脏，“我们还有一点点时间。”
藐烽云单膝跪地，挹天愈没有阻止，他想看聪明人能交出怎样的答卷。
藐烽云姿态虔诚，却牵住了挹天愈伸出的手指，而后在指尖印上轻轻一吻。挹天愈正自讶异，面前的人抬起头，他不止一次这样仰望他的天，但没有过一次，爱欲的火焰焚烧了所有尊卑、筹谋、信仰，单单只是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的注目。
挹天愈没想到藐烽云能这么迅速调整自己的位置，倒显得原地打转了许久的自己十分笨拙，但他们没剩下太多时间，他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猂族会在藐烽云和荒天尘的带领下走到什么地步，但他乐于将一切托付，包括现时的自己。
挹天愈没多大犹豫便点了点头，他想，人间风月浅尝即止，但你与我之间，何止风月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