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9.12 【苍竞】梦里身是客（1-5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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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2 【苍竞】梦里身是客（1-5章完结）

（1）

　　元邪皇死后，苗疆战火平息，苍狼从地门回来后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松懈。他开始频频做梦，每次都是同一个梦。

　　那所在像是宫闱，却又冷得像地牢。重重叠叠的纱帐，朦胧难辨的光线，他双膝跪地，鞭影如狰狞蟒蛇在周身游走。屋内有人，他却看不清是什么人，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远处隐隐约约有歌舞声，他想逃出去，却每每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惊醒。

　　苗王宫的寝殿，苍狼满头冷汗，恍惚地望着随风轻扬的床纱后茕然摇曳的幽微灯影。

　　他扶身而起，夜风卷起纱帐，吹在汗湿的中衣上冷飕飕的。噩梦的场景已逝，余留的情绪却一时难以消散。人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如今战祸平息，苍狼本该心无挂碍，不知为何反反复复被梦魇纠缠，甚至不敢入眠。

　　千雪为苍狼把脉，开了安神的药方，又请大祭司无心来行傩驱鬼，但那梦魇终究不见好转。

　　千雪走了一趟还珠楼，专门跑去听好友神蛊温皇的建议。温皇是不是以诚待人姑且不论，但他总是有办法倒是真的。温皇躺着听完，摇扇道：“一个月做几次同样的梦也不奇怪，但每晚都做，就过于巧合了。”

　　“过去听说有鬼魅入人梦境，请活人替自己伸冤。但我已请无心驱鬼除秽，还不见好。”千雪经历了苗疆皇权之变后，格外关心自己这唯一的血亲了。

　　“反复做的梦，往往是极其挂心的事，或者童年最深刻的记忆。”神蛊温皇又道。

　　“苍狼童年大部分时候在北竞王府，那人对他很好，不会留下这种记忆。”千雪道。

　　“听你描述，这个梦只是个片段。若是能进入更深一层的潜意识，或许有助于找出原因。”神蛊温皇抿了口茶。

　　“你有办法？”千雪来了精神。

　　神蛊温皇顿了下，道：“没，我没办法。”

　　“啊？”千雪再一次体会到藏镜人说看到他的脸就想揍的那种感觉。

　　-

　　当晚千雪和藏镜人喝酒，次日他又去了还珠楼。

　　温皇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躺在他那张铺着柔软毛毡的卧榻上，若不是身上衣服换了，还让人以为他一天一夜也没下来。

　　千雪伸手，只说了三个字：“彼岸虫。”彼岸虫，能够激发人的思能，神蛊温皇不是真的没办法。

　　神蛊温皇挑了挑眉：“你的另一位好友，还真是什么都说。”

　　“藏仔嘛，只要把他灌醉，什么糗事都问得出来。”千雪道。

　　“你知道彼岸虫的副作用吗，”神蛊温皇不厌其烦讲了一遍，并且特地拿出患者雪山银燕治疗失败的经典病例给他看，“若是刺激过度人疯了，你别怪我没提前说，温皇可一向以诚待人啊。”

　　“我知道，但如果放着不管，苍狼也快被折磨疯了。”千雪无奈。

　　神蛊温皇微眯起眼，手指轻轻叩着杯沿，似乎在思考什么。千雪问：“喂……心机温仔啊，你又盘算什么？”

　　“没什么，想起了一件事，有机会再告诉你。”他舔了舔唇，以扇掩口道。

　　-

　　千雪当晚也做了一个梦，梦里被疯了的史贤人的次子追杀了一夜。他心理斗争许久，在看到苍狼惊醒瞬间那苍白的脸色时，还是屈服了。

　　千雪痛陈利弊，最后差点把自己说服了：“……算了还是别用了。”

　　苍狼知道他为自己奔波，轻轻握住他的手，道：“多谢王叔，王叔相信温皇，那苍狼也相信。若非没有别的法子，也不会用到彼岸虫。苍狼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彷徨软弱的王子，不会轻易就迷失自己。王叔尽管放心吧。”

　　原来自己还是相信那个坑死人不偿命的温皇，连苍狼都看出来了。千雪真是……又生气又高兴。

　　当晚苍狼服下彼岸虫，躺在床上。他知道千雪没有被他说服回去，八成就在偏殿守着。他侧过头，望着青玉七枝灯摇曳的烛火，渐渐陷入梦境之中。

　　这次的梦还是同一个，感官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发觉自己身处一间寝殿，内中建筑装潢与苗王宫相似。他动了动，手脚上的铁链哗啦作响。身后鞭子挥动，落在脊背上是撕心裂肺的痛。他勉强回头，背后是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想辨认却看不真切。

　　“你为什么不听话，让为兄失望呢？”

　　“我亲爱的小弟，爬过来让我看看你美丽的脸。爬过来，不然你知道后果。嗯？动不了了吗？谁让你躺下了？”

　　这个男人在对自己说话吗，苍狼因疼痛寒冷而浑身打颤。背后响起恐怖的脚步声，那人抓住了他一只脚踝，把他倒提起来。苍狼现在的身形比他过去任何时候都瘦小，轻易就被他抓起来。他的脸正贴在了那人腰间，鼻尖戳在那炙物上时，他的恐惧到达了顶点。

　　“啊啊啊啊！”他惨叫。他听到了狗吠，一道白影扑来，男人咒骂，他摔在地上。

　　他拼命地爬，爬到门口，正要推开门逃出去时，一个瘦小人影展开双臂挡在门前。

　　“别开门。”那是清朗又格外冷静的少年音，还带有一点虚弱和沙哑。

　　虽然近在咫尺，苍狼却偏偏看不清少年的脸。

　　背后又响起令人不寒而栗地脚步声。少年拉起苍狼的手，一瞬间他感到身体猛然上浮，睁开眼时周围是一片青青草原，牛羊在徐徐踱步。

　　“快走，别再来了。”那少年道。

　　他坐起身，天旋地转，眼前又变成了层层叠叠的床纱，寝宫的灯火随风摇动。

　　“苍狼……”千雪替他擦去满头的冷汗，“你一直惨叫，你梦到了什么？”

　　苍狼嗫嚅着双唇，这样的梦像是尘封在岁月中的棺椁，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

　　他没有告诉千雪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但那场梦后，他再也没有做梦。千雪高兴起来，心道心机温仔果然有办法，苍狼终于被治好了。

　　但他被宫人回报，苍狼常常在一些废弃宫殿中深夜徘徊，还到处寻问一只白狗的下落。难道是白狗精作祟吗，千雪想，宫里哪有什么白狗，除了很多年前竞日孤鸣走失的一只。

　　千雪又跑去还珠楼，神蛊温皇不在。喝了两壶茶，才见他一身剑气，翩翩回来。

　　“哇塞，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千雪惊道。

　　“出门和人打架。”神蛊温皇摇扇笑道。千雪追问，他把和李剑诗决斗的事讲了一遍。

　　“他们夫妇人真不错，还留你喝了杯茶。”千雪与他闲聊了一会儿，温皇瞥着他脸色，问：“好友你有事找我？”

　　千雪把苍狼近期的异常举止讲了一番，看着他：“这不会是……疯病的前期症状吧？”仿佛他要敢点头，就会立马杀人。

　　神蛊温皇盯着千雪孤鸣，千雪孤鸣也盯着神蛊温皇，补充道：“我绝不杀人。”

　　”哈……”神蛊温皇“哈”了半晌，微笑道，“好友多心了，或许吃点人参就好了。”

　　“人参？我知道了。”千雪心道死人温仔我信你个鬼哦。

　　-

　　千雪回去后没两天，还珠楼又有客人造访。神蛊温皇掀开眼皮，道：“贵客啊。”

　　当年北竞王设局“三步棋杀温皇”，苍狼曾与他对战，后来又听闻他诸多事迹，对他颇为提防。但千雪信任他，苍狼便也从不提那些旧事。他与他的父亲并不一样。苍狼说明来意，神蛊温皇从卧榻上坐起身，细长的眼梢露出一抹精光。

　　“苗王想再要一只彼岸虫？”神蛊温皇玩弄着手中羽扇，指甲泛出幽蓝鳞光。

　　苍狼竟觉得此刻的温皇像一只嗅着血腥味探出洞穴的野兽，在诱杀猎物前克制着嗜血的疯狂，反而显露出格外的耐性和温情。

　　“请温皇开出条件吧。”苍狼客气道。

　　“你让千雪来讨，便不需要条件。”神蛊温皇笑笑。

　　“孤王不想让千雪王叔知道。”苍狼道。

　　神蛊温皇手一翻，掌心托着一只装了彼岸虫的木盒，道：“那好，温皇有一个条件。”

　　“请讲。”

　　“如果哪天藏镜人主动回到苗疆，请苗王能够信任他。”

　　苍狼有些吃惊：“没想到，温皇先生会提出这个条件。”

　　“嗯，因为天地不容客这个名字很拗口。”神蛊温皇嫌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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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挥退宫人，关闭殿门。苍狼服下第二只彼岸虫，合衣躺在床上。窗外飘着细雪，掩盖了月色。

　　他想起了儿时的事。母亲早亡，他的童年大多时候都在北竞王府度过。北竞王府位于苗北，出府不远便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茫茫草原。他读书读累了，就偷偷跑出去玩。一旦他不见人影，护卫们就异常紧张，他那时年幼不晓事，躺在高高牧草的遮掩下，望着远处一片攒动的人头，听着呼喊声，心中反而觉得有趣。

　　护卫们从来找不到他，北竞王却总是能找到。他的鼻子从青草气息中分辨出一缕药香时，就能看到人不胜衣的祖王叔出现在头顶，风度翩翩地把他从草丛里拉起来。竞日孤鸣总是先替他掸掉身上沾的草屑，再伸出一根白净的手指戳戳他的脑门，嗔怪道：“小苍狼不乖了，让祖王叔担心了。”

　　他就哈哈地笑，扑进祖王叔的怀中，用脑袋蹭他厚厚的裘衣。祖王叔的手指冰凉，怀抱却很温暖。他牵着自己的手，身体好些时还会将他抱起来，然后两人一起回王府去。府上备了他最爱吃的饭菜，他心满意足地吃完，赖在祖王叔的床上呼呼睡去。他总是对这个捉迷藏的游戏乐此不疲，直到护卫长劝他说，每次他偷跑，苗王都会罚北竞王。他生气地争辩，不可能，祖王叔明明一次都没责骂过我。他虽这样说着，却再也没有偷跑了。

　　回忆绵绵，不知不觉，他陷入梦境之中，但这次的梦却不同了。

　　他被男人抱在膝头，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盘煮烂的肉。他一口一口地吃着肉，每吃一口，就会反呕出来。他不明所以，但这种呕吐却不能自控。

　　男人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背，附耳好言相劝：“亲爱的小弟，你看你瘦得不成样子。兄长特地为你熬了一锅鲜美滋补的狗肉汤。你这样吐出来，不是伤了兄长的心吗？”

　　“住口……”苍狼一惊，他听到了少年那令人难忘的声音，只是比上一次更为沙哑。那声音的源头，似乎近在咫尺，甚至就在自己体内。

　　“怎么学会顶嘴了？”男人的声音变得阴鸷，“对了，听说你很喜欢父王送你的这只雪獒，所以你心疼了？在你心里，为兄还比不上一只狗吗？”

　　少年没有再说话，只是发出颤抖急促的喘息。

　　“没关系，为兄也有东西送给你。你总是体虚怕冷，所以为兄特地为你缝制了一件狗毛斗篷。这样一来，你心爱的雪獒也可以继续陪在你身边了，只不过是换一个模样……”

　　男人将雪色斗篷披在苍狼身上的瞬间，苍狼如遭火焚，从胸腔迸出一声惨叫。就算他不明白这个梦的意义，他也能切身感受到这份剧烈的痛苦。他疯狂地挣扎，然而无论他爬去哪里，男人都能将湿漉漉血淋淋的狗毛斗篷裹在他身上。“你就像只毛茸茸的小狗，哈，下次把尾巴也塞上吧。”

　　够了，够了……苍狼浑身大汗，用最后的力气扑向大门。

　　他要逃走，他必须逃离。

　　然而那少年却再一次出现，挡在了他的面前。“不要开门。”少年静静看着他，告诫道。

　　“为什么！我受不了了！让我走！”苍狼哭喊着，他想要推开少年，夺门而逃。

　　“不要开门，不能逃走。我带你离开吧。”少年再次牵起他的手，周围景象扭曲，痛苦消失了。苍狼怔怔地躺在草地上，仿佛已经丢失了魂魄。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苍狼王子！”“苍狼王子你在哪里？”

　　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他弹起身子，去抓那个人的手，扑进那个人怀里。

　　他流着泪醒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

　　当苍狼再次造访还珠楼时，他的脸色比以往都更苍白。神蛊温皇微微笑道：“贵客又来了。”

　　苍狼道：“温皇先生，多谢你的彼岸虫。孤王还能再讨一只吗？”

　　神蛊温皇道：“你体内已有两只彼岸虫，效用尚未消退，再服下第三只……我怕千雪要来找我算账了。梦境就算再真实，也只是梦罢了。梦中发生的事或许是过去发生过的事，但那也仅仅是一场过去。你要用自己的未来换取过去么，温皇以为，这很不智。请苗王再三思吧。”

　　苍狼没料到神蛊温皇如此通透。原来他并非不晓世情，而是不羁世情罢了。

　　“梦中并非我所经历的过去，但是却真实得如同身临其境……”苍狼垂下双目，沉吟许久，才问，“一个人难道能做另一个人的梦吗？”

　　“别人或许不能，但苗王或许可以。”神蛊温皇悠悠道。

　　“温皇先生何出此言？”别人若这样说，多半是故弄玄虚，但苍狼知道神蛊温皇一向以诚骗人。

　　“第三只彼岸虫的条件，请苗王承包还珠楼一个月的人参，”温皇递上一张路观图，注视着他，“请苗王务必亲自去买。”

　　这个要求对王来说十分无礼，甚至如同故意羞辱。苍狼却没有拒绝。

　　“先生以诚待我，苍狼也愿以诚待先生。”几次打交道，苍狼渐渐明白，为何风评如此神蛊温皇也有朋友了。

　　-

　　当苗王出现在院中时，单夸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先生，我买人参。”苍狼见那参客无动于衷，又唤了一声，“先生？”

　　“啊，啊，王上驾临寒舍……”单夸藏起多年来优雅的举止，露出惶恐的模样，“小人失礼……失礼……”

　　“是孤王唐突了。”苍狼彬彬有礼，买了人参，什么都没说就离去了。

　　自从被神蛊温皇识破，千雪和金池都先后找上门，这回八成又让神蛊温皇卖了。单夸的心并非真的冷硬如石，也并非真的永远能忍。他面对苍狼时，回想起太多的往事，一颗心像被人反复拿刀扎，不知哪个瞬间伪装就会崩解。

　　到时他该用什么面目面对苍狼呢？

　　戴了太久的面具，摘下之后却看不清自己真正的面容了。

　　单夸思来想去，还是认怂，决定搬家。他花了两天打包行李，准备天一亮就走。睡了一宿，睁眼便见近山远山白茫茫一片。

　　大雪封山了。

　　诀别那晚，他身负重伤，却把一身功力传给苍狼，之后身体就当真不好起来。隐居的日子他虽然又开始练功，却连过去一成功力都恢复不了。这种雪天下山，绝对半路就摔死。

　　算了，反正大雪都封山了，那小苍狼也来不了了。单夸泡了杯热腾腾的人参茶，坐在窗边小口抿着，欣赏漫天飞雪。

　　望了一会儿雪景，他的手抖了起来，茶杯响个不停。

　　苗王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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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2-09-13 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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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先生，我来买人参。”苍狼拂去衣上雪花，走入院中。

　　又买人参，人参吃多了流鼻血你知道吗。单夸嘴角抽了抽，看着苍狼眉梢都被飞雪染白，口中呵出白气，移开了目光，让出门来：“苗王……外面很冷，进来坐吧。”

　　“小人这就去给你包人参。”他说着就埋头干活。

　　苍狼身负撼天阙和北竞王三十年的功力，并不畏寒，轻功上山甚至还微微冒了汗。但单夸让他进来，他就进来了。简陋的茅屋角落放着打包好的行李，苍狼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这个人要走，刚见面就要走啊。

　　雪越下越大，寒风灌入裂缝的木窗。苍狼望着单夸的背影，道：“先生的背影很像苍狼认识的一个人。”

　　单夸身子一僵，背对着他，须臾缓缓道：“是吗……”

　　“雪太大了，山路没法走了。不知可否叨扰先生一日，待雪停了再下山。”苍狼在旧木椅上坐下来。

　　那你是怎么上山的啊，从小就不会撒谎，长这么大了还是没学会，单夸在心里揭穿他，却对他的问话不置可否，只是端了一杯参茶来。苍狼盯着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单夸留意到他直勾勾的目光，悄悄把手指蜷回袖中。苍狼却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心里蓦地惊了一下：过去他装病，也未见手腕如此细瘦过。

　　“苗王……请放手……”单夸轻轻挣动。

　　“抱歉，先生的手很好看，倒像持笔抚琴的手。苍狼失态了。”

　　“小人一介山野村夫，哪里会这些风雅之事。苗王说笑了。”单夸敷衍道。

　　鹅毛大雪一直未停，单夸端了肉干当作午饭。苍狼咬了几口，觉得难以下咽，不禁问：“先生平日就吃这些吗？”

　　平日还舍不得吃这些呢，单夸心里虽这么想，却彬彬有礼地应对：“抱歉，未料到苗王会来，招待不周了。”

　　“先生太瘦了。为什么……要这样呢？”苍狼垂下眼帘。

　　那要怎样呢，单夸望着他俊美忧郁的容颜，起身收拾桌子。

　　入夜天气更冷，单夸自从失去功体，就格外畏寒。夜风一吹，他就忍不住咳了一声。只咳了一声，就想起屋中有人，连忙忍下喉头的痒意。苍狼缄默地坐着，目光虽看向窗外，全身的其他感官却都在留意着屋中的人。听他咳了，听他又慌张忍住。过去他也总是咳，越是有人越要咳，生怕别人不知道。现在他却连真正的咳嗽都要忍下了。

　　他变了。

　　苍狼起身在屋中踱步。单夸看他就像是困在笼中转圈的狼，而自己则是被迫和狼关在一起的羔羊。

　　他想怎么宰杀自己呢？从哪里开始吃起呢？单夸尽量窝在屋子的一角，不发出太大的声音。过去的苍狼是无害的小兔，现在的苗王却是威震四方的君主。过去他怎样敬爱自己，现在他就怎样痛恨自己。怜惜的口吻，亲切的态度，这些诱敌手段，单夸都曾用过。他并不心存侥幸。

　　苍狼径自坐在又窄又硬的床上，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递给床角的单夸。“先生熟悉药材，不知可否帮苍狼看看此物？”

　　单夸不能无动于衷，只好小心接过，小心打开，见了盒中蛊虫，目光一沉：“彼岸虫。”

　　“嗯，先生好眼力。这是神蛊温皇赠予我的。”

　　“他为何赠你此物？”单夸追问。神蛊温皇的东西，那是能随便拿的么。

　　苍狼道：“近来我总被噩梦魇住，彼岸虫或许可以医治顽疾。”

　　“彼岸虫能激发思能，让潜意识浮现，若是不能抵御潜意识中的危机，自身的意识就会溃散，陷入疯狂，”单夸眉头紧锁，“此物太危险，你不能吃！”

　　“先生知道我做怎样的噩梦吗？”苍狼深邃的眼凝视着他。

　　苗王锐利的目光释放出压逼之势，一瞬间单夸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一切伪装，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一般。他倒抽一口冷气，浑身打了个寒战。苍狼脱下厚实的裘衣，欲披在他的肩上。他慌忙起身避开。“岂敢。”

　　“呵。”苍狼望着自己徒劳的双手，自嘲了一声。

　　这声冷哂更是让单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已经变得陌生了。或许他会像颢穷孤鸣对待撼天阙一样把自己永囚罪海七恶牢，或许他会把自己的罪行昭示天下再给个痛快的死法。毕竟当初他放过自己，并非不恨，只是出于悲悯。悲悯的是苗疆百姓，而非罪魁祸首。

　　但单夸并不怕苍狼的任何报复。他唯独怕的是，摘下自己的面具，面对这个他亲手扼杀的孩子。

　　“我总是梦到我的祖王叔……”

　　“苗王！”单夸骤然站起，“尊贵苗王的家事区区草民不敢听。苗王将乱臣贼子称为祖王叔，万千追随你的苗疆军士听了作何感想？”

　　苍狼望着他的脸，忍住撕下他面具的欲望，轻轻道：“先生说的我都明白。正是因为现实中我不能见他，不能提他，甚至不能想到他，所以我愿意服下彼岸虫，在梦中见他。梦不受我的控制，所以我才能原谅自己。”

　　“你……”单夸从未感到如此动摇。

　　“先生你说，竞日孤鸣愿见我吗？”苍狼单刀直入地问。

　　见了又如何呢，现实处境已经残破的不能修补，血海深仇更是无法放下。以何种面目相见呢，祖孙情深的戏码已经落幕，他早就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嘴脸。三十年的隐忍，他几乎未曾破功。感情在帝王之家是一种奢侈，所以他的每一滴感情，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不容放纵。

　　“在下出去透透气，屋内很闷。苗王自便。”

　　苍狼平静道：“先生。”

　　单夸拢了拢单薄的缁衣，刚将破木门拉开欲走出，一物就从余光中闪过，“哐当”一声将半开的木门生生砸上。

　　那卯足了劲儿丢出的木盒摔碎在地。单夸被这一掷惊得动弹不得，须臾回身已来不及。苍狼当着他的面，将彼岸虫吞下。

　　“既然现实不见，那就梦中相见吧。”苍狼霍然起身，伸手拉门要出，“孤王走了，先生自便！”

　　“服了彼岸虫你还能去哪！”单夸一下子像被人捏住心脏般难受。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样难受了。

　　“我去哪先生不必管，反正不会在这碍先生的眼。”

　　苍狼从小就乖，但兔子急了也咬人。他一犯倔颢穷孤鸣必定撸袖子揍他，竞日孤鸣还得一边拦大的一边哄小的。但单夸现在当真孱弱，拉也拉不住他，只得双手抱住他，叹道：“你别走，你留下好么？”

　　苍狼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对这人使起性子。毕竟能让他撒娇的人几乎都已不在了，他心里知道没人会再打他，没人会再哄他，所以他不能再像儿时那般任性耍赖。苍狼听他像对自己小时候一样温言软语，眼圈一下子红了。

　　他真的恨他，也真的爱他。因为爱，这种恨就更让人痛苦。

　　服下彼岸虫，他就算勉强出门，也只会栽倒在雪地里冻死过去。他躺在单夸怀中，意识渐渐朦胧起来。

　　采参客身上的药香如此熟悉，他的面容也渐渐与另一个人重合。

　　“祖王叔……”他陷入梦魇前，依旧低低地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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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这一次的梦境比任何时候都深。苍狼甚至能感到自身在下坠，周围猩红的纱幔如翻腾的火焰将他包围。

　　管弦丝竹，宾主酬酢的喧嚣遥远得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变成啃噬耳膜的窃窃私语。苍狼的身体在身后不断的冲击中沉浮挣扎，谁能想到在歌舞升平的苗王宫还藏有这样的罪恶呢。那些他平素厌倦的苗疆贵族的宴会，此刻平庸得让人向往，却又遥不可及。

　　谁来救救我呢？

　　他像煎锅上的鱼被人翻来覆去料理，撕裂感痛得他不时打挺，无助和恶心不断将他翻炒，不时滴落腿间的蜡油是最好的佐料，让他生出恐惧的味道。

　　他发着高热，哆哆嗦嗦地咳嗽着，男人随手将蜡烛插进他的喉底，堵住破坏气氛的咳声。

　　“为兄这么爱你，你却要逃走，辜负为兄的心意。你再逃，为兄就只能让你的母妃代替你了。苗族与北疆蛮人的杂种，高鼻深目，白如傅粉，父王生前最好这一口了。为了你那美艳倾国的杂种母妃，父王可是亲手废了他的糟糠之妻啊。我那可怜老母临死前的声声咒骂，真令人毕生难忘。”

　　男人说着，拎起酒壶，手一倾，烈酒就将细瘦双腿间的血污冲刷干净。

　　苍狼痛得头皮发麻，脖子青筋暴出，一股甜腥冲上喉头，又被蜡烛堵住，从口中呛出星星点点的红。

　　“好了，干净了。再来一次吧。”

　　男人抽身离去，取了一只短剑回来。苍狼眼睁睁看他将剑拔出，剑尖抵在他的腿间。“小弟不必露出这种表情，剑还未开刃。这是我派人特地为你铸造的，听说用剑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所以我想你可以做一次它的肉鞘试试……”

　　苍狼浑身的血都在一瞬间凝固，他像被恶灵附体，全身的剧痛都恍若不知，从床上跳起撕开纱幔往外冲去。

　　他真的无法承受了。

　　就算当初被锁住琵琶骨，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拉车的畜生，跪在撼天阙面前忍辱时，他都能咬牙撑住。

　　但是梦境中的痛苦已经击穿了他的底线。他撕开一层层看不到尽头的猩红纱幔，赤足在冰冷的深宫地面狂奔。他看到面前紧闭的门扉，只想冲出这个修罗地狱。

　　“别开门。”少年虚弱地背靠在门上，喑哑道。

　　“走开！让我逃出去！我真的受不了了！让我走！”苍狼满脸是泪，不顾一切地拉拽着少年。

　　“你若逃走，母妃怎么办呢？”少年气若游丝。

　　“放过我吧！救救我啊！我真的……我真的……”苍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心底的恐惧已无法控制。他若是个成年人，他就能自保，可是他此刻却是如此细瘦羸弱的少年。他若不离开，就要立即死去。

　　“别开门，求你了……”少年恳求道，面色更苍白了几分，“你承受不住……”

　　苍狼已不能自控，一把推开游魂般的少年，撞入了这扇门。门后面是一座阒无人影的冷宫。凄冷惨白的天光漫过窗棂，满殿垂地白幔随风狂舞。

　　一个女人歪着头悬挂在一条白幔上，双手拧成爪状，身体僵直如树枝，在风中摇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苍狼听到自己的胸腔中迸出一声惨鸣，但那声音又不像是自己的，他仿佛替什么人悲泣着。

　　少年从他的背后伸出双手，静静地捂住了他的双眼。

　　-

　　山上风雪中的小茅屋里，苗王在草榻上断断续续地惨叫，浑身冒出一层层冷汗。

　　单夸忧心忡忡地握住苍狼的手：“苍狼，你醒醒。小苍狼……”

　　单夸急急起身点起安神香，又拧了布巾替苍狼擦汗。“小苍狼你到底梦到什么，你醒来，祖王叔在你面前啊！”虽不知他梦到什么，但他说能见到自己，那能是什么好梦么。竞日孤鸣，对年轻的苗王来说，是一个禁忌，一个梦魇。

　　“小苍狼，你记不记得过去我们在北疆大草原捉迷藏，草原上很多的羊，你说它们就像天上的云一样……”

　　“你还想饮金池酿的桂花蜜吗？我们一起去找她好不好？”

　　单夸抚着苍狼的脸，反复诉说着，却唤不醒他。他起身来回踱步，忽而想起什么，翻找出一只落满灰尘的锦盒。他取出盒中丹药，捏着苍狼的下巴想喂给他。这枚丹药是早年他从药神手中花了大代价换来的，据说内中含有鲛人血，是解毒妙丹。彼岸虫也算是一种蛊毒，这解毒丹或许能够见效。

　　苍狼痛苦地蹙着眉，奋力挣扎，眼泪不断淌下。单夸喂不进药，沉吟片刻，将丹药在口中含化，哺给了他。

　　他一向不愿与人有肌肤接触，这些年虽然刻意待人亲切，但骨子里的疏离感挥之不去。

　　只是苍狼对他而言终究不同。对一个蹒跚走路的奶娃子，饶是竞日孤鸣也不会生出提防之心。被他儿时的口水蹭多了，自然而然就不再排斥他。

　　深陷梦中的苍狼，忽感喉中一股清香，冲散了浓重的血腥味。少年捂住他的双眼，带着他渐渐上浮。胸口的窒闷好了许多，苍狼深深喘上口气，牵住少年的手，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夕晖中的茫茫草原。

　　“你该回去了，你看，他们都在找你。”少年抬手指着远处攒动的护卫。

　　“不……我走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苍狼紧紧抓着他的手。

　　”何必见我呢，这本不是你的梦，”少年摇头，淡淡地瞥向远处，“看，他也来找你了。回去吧。”

　　少年言罢就消失了。日落天色暗得很快，远处的深草中亮起一盏灯笼。竞日孤鸣难得透出焦急口吻，呼唤道：“小苍狼，跟祖王叔回去吧……”

　　苍狼遥遥地凝视着，草原昏暗的寒夜中，身披厚裘却犹然瑟缩的竞日孤鸣。

　　“祖王叔。”他哑声喊道。

　　他的声音不大，竞日孤鸣却立刻转身看到了他。衣袍拂过草梢，一片萤光飞散，竞日孤鸣的双眸中是他半生的温柔。

　　苍狼睁开了眼睛，清晨的阳光明晃晃的，窗外雪已停了。采参客单夸坐在地上，冻得环着双臂，头抵在苍狼身边浅眠。

　　听到动静，他立刻就醒了，神情只迷茫了一瞬，就风轻云淡道：“苗王醒了。”仿佛守了一夜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梦中情深义重，现实却视如陌路。苍狼觉得心冷。

　　“叨扰先生了，雪已停，孤王告辞了。”苍狼最后看了他一眼，负手而去。

　　单夸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雪色中，双眼已被雪光刺得几乎流下眼泪。他折身抚了抚犹带余温的床榻，默然熄了香，收拾了布巾水盆，重新拿起扫帚，忍着严寒扫起院中积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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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2)

4樓發表於: 2022-09-13 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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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苍狼再次登门还珠楼，温皇抹去嘴角的血，微笑道：“苗王三顾还珠楼，史无前例，真是蓬荜生辉。”

　　苍狼听千雪说任飘渺和慕容烟雨剑诀，受伤亦不轻。苍狼递上包好的人参：“温皇先生，这是孤王从单夸那里买来的人参。温皇先生伤势无碍否？苗王宫里还有些珍贵药材，先生是否有需要？”

　　“苗王客气了。”温皇接过人参，悠闲地摇着扇子，心中有话也不发问。

　　“第三只彼岸虫孤王也服过了，”苍狼道，“温皇先生还记得上次孤王问，一个人是否能做另一个人的梦吗。当时先生说，别人或许不能，孤王却可以。”

　　“先生为何这样说呢？”

　　“苗王与单夸相处的如何？”温皇问。

　　“单先生并不想与孤王共处，甚至收拾好了行李，怕是要走。”苍狼苦笑。

　　“哦？他什么都没对你说吗？”温皇心道，北竞王，你也挺绝啊。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被迫照顾我这么多年，或许早已看厌了我这张脸，”苍狼垂着眼淡淡道，“其实我们已经扯平了，不相欠了。”不相欠了，他养大了自己，他杀自己。而自己放过他一次，就被他舍功救了一次。杀父夺权之仇，在梦中领受到的非人虐待和喜妃的自尽中，也自有了因果。

　　神蛊温皇捋着羽扇，眯起眼梢：“苗王能做别人的梦，是因为地门之祸。”

　　“和地门有关？”苍狼惊诧，当时他被地门大智慧看中了功体而夺躯，后来温皇俏如来等人通过废字流所制思能装置进入地门中枢，才将他与众人解救。

　　“虽然那时被无我梵音洗脑的人很多，但苗王被大智慧选中作代理人，意识与大智慧的核心无垢之间连接最紧。我们五人通过思能装置潜入无垢之间，同样也比其他人都更接近大智慧，”神蛊温皇道，“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我们这些人的脑识是相通的。如果那时你无意中看到了其中某人脑中的情景，你就可能在潜意识里记了下来，后续以梦的方式浮现。你不能主动记起，因为这是你潜意识中的记忆。”

　　“为了潜入无垢之间，我们五人都经历了重重心魔考验。心魔就是你心底最大的恐惧，有时是童年创伤，有时是人生悔恨，它会一遍遍让你经历，逼你崩溃。与自己的心魔对抗，就是与大智慧的思能战斗。牵制住大智慧，才能救出众人，救出你。”温皇继续道。

　　“温皇先生，你刚才说……五人？”苍狼的面色白了起来。

　　“嗯，五人。我，俏如来，欲星移，御兵韬，还有一人。”神蛊温皇道。

　　“那个人是谁？”苍狼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应该是中途加入的。但此人的思能非常强，他若不来，我们很可能无法从大智慧手中夺回你。他来时我已进入无垢之间，你的自主意识一恢复他就先行离开了，所以我并未看到他……”神蛊温皇话锋一转，宛如蓄谋已久的野兽终于扑向了猎物，露出得逞的笑意，“但他是谁，苗王不应该最清楚吗？”

　　苍狼瞳孔一震，脑中如霹雳划过，心跳如鼓，甚至忘记了呼吸。

　　原来那时，他去了。他去救了自己。

　　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没有计较个人安危，事后更是提也不提。

　　“所以他那时，为了进入无垢之间，一遍遍地经历那些事吗……”苍狼身体微微颤着，眼角慢慢泛起了红，“那是人能承受的事吗……他到底想什么……他都做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竟还不愿见我……竟还要逃走……”

　　这有何奇怪，他是口是心非，又怂又忍的北竞王嘛，神蛊温皇羽扇掩口，嘴角弯弯。

　　——三步棋杀温皇？三只彼岸虫掀你老底。

　　-

　　送走苍狼没两天，神蛊温皇在还珠楼躺得惬意，忽闻楼外有人声震云霄：“神蛊温皇，出来！”

　　拆家的人来了，他心里想，人能挨打，家不能被拆，凤蝶不在，没人报销修理费。他施施然走出。“啊呀，天地不容客，千雪好友，今天是什么日子，两位竟一起来了。”

　　“打你还要挑日子吗？”藏镜人一拳就揍了过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时，千雪仍沉浸在得知苍狼已服了三只彼岸虫的惊悚中不能自已。

　　“千雪说你和慕容烟雨剑决时受伤，这么快就好利索了？”藏镜人一边问一边狠揍他。

　　“兄台原来是想关心温皇。”神蛊温皇笑笑，抬手就怼着他脸扔了只毒蛤蟆。

　　“哈哈哈哈，不应该啊！”藏镜人打爆蛤蟆，两手一掐，举起温皇。

　　“三只彼岸虫……雪山银燕他……苍狼……”千雪摇摇晃晃如风中残烛，喃喃自语。

　　“银燕……啊……千雪别说了……”藏镜人心乱如麻，头都大了一圈，直接把温皇丢给了千雪。

　　“兄台这分明是公报私仇。”神蛊温皇飞了出去，在半空中支颐道。魂不守舍的千雪被直接砸翻。温皇坐在他身上，摇摇扇子，吹开鬓角的乱发：“总之，能不能吃完饭再打，你看千雪的肚子都饿瘪了。”

　　“神蛊温皇你良心呢？那是饿的吗！那是你压瘪的！”鼻青脸肿的藏镜人和神蛊温皇一左一右架着失魂落魄的苗疆狼主去吃饭。

　　饭吃饱了，温皇用扇子敲敲千雪的肩：“好友放心，我那天观苗王面色，蛊毒已解。”

　　“蛊毒可以解，心结解不了，”千雪闷头喝酒，“我上山去找，人去楼空了。他当真不想见我们吗？”

　　“未必是不想，或许只是不敢，”温皇善解人意道，“先离开的人，亲手断绝关系的人，心中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了。”

　　藏镜人什么也没说，拎起酒壶给千雪满上，又自斟了一碗，陪他饮下。

　　“千雪也想见他吗？”温皇抿了口酒。

　　“我不想承认，但是……”千雪用力摇了下头，“我喝醉了……”

　　“也不是没有法子。”温皇道。

　　“要是馊主意，就别讲了，”藏镜人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千雪喝多了，现在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能答应。”

　　“哈，神蛊温皇以诚待人啊，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温皇勾住他的肩，露出一脸愉悦的笑。

　　-

　　听闻遥星闵月将要退隐，单夸备了一些珍贵药材，上埋霜小楼送行。这两年他受了他们夫妇不少照顾。细雪飘飘，茶香氤氲，宾主相谈甚欢。

　　单夸虽只是一名采参客，初看平庸，交往久了却能发现他谈吐不凡，举止优雅。他又擅长察言观色，与他相交总令人愉快。每个人都有秘密，别小楼和李剑诗都是洒脱的江湖人，无意探究他的秘密。单夸头一次感到交朋友是如此自然而然，不必满心算计。

　　“单先生也要远游了吗？”别小楼与他聊到今后的打算。

　　“在下也想到处走走，长长见识。”单夸抬头看看天，“天色不早了，单夸就不再打扰了……”

　　李剑诗轻拨琴弦，道：“单先生，稍后还有客人。先生不如留下，众人一同用晚膳吧。”

　　“那位客人单先生或许也认得，是神蛊温皇,”别小楼道,“他说还要带两个朋友来。”

　　神蛊温皇……还要带两个朋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

　　单夸直接站起了身，连忙道：“单夸还是不打扰了……”他话音未落，就听雪地上靴声橐橐。别小楼迎上前道：“温皇先生来了。”

　　“苗王和狼主也来了，真是稀客。”李剑诗也道。

　　千雪他猜到了，苍狼他却万没料到。单夸恨不得立马消失。他悄悄瞥过去，苍狼和千雪却似乎并不注意他，反倒显得他多心了似的。主客厮见完毕，别小楼又将单夸介绍给众人。千雪来了，光喝茶不够，李剑诗热了酒，别小楼替众人斟满。阎王鬼途退后，苗疆经济需要重振，苍狼颁布了不少安民的措施，但收效有限。他虚心请教李剑诗百姓们的想法，彼此探讨许多。

　　酒过三巡，千雪悄悄问温皇：“你不是说想办法吗？怎么还没动静？”

　　温皇身子摇了摇：“温皇喝多了。”

　　千雪：“啊？”

　　李剑诗道：“温皇先生不要紧吧？”

　　“无妨……”他站起来走了两步。

　　苍狼见他在自己身边摇摇晃晃，于是起身想扶他，电光火石之间，神蛊温皇朝他胸口袭出一掌。

　　这一掌挟了雄厚内力，并非虚招。苍狼若躲闪不及，不死也重伤。然而苍狼不知是惊到了还是如何，竟丝毫不躲，也未运功抵挡。

　　温皇出手毫无预兆，所有人都反应不及。别小楼想拔刀阻拦，却还是隔了些距离。唯有单夸坐在两人中间，又一直因彼岸虫之事而提防他，此时反应最快。

　　他身影一晃，挡在了苍狼身前。这是最下意识地本能行为，来不及进行任何算计。苍狼被眼前的身影震慑。他蓦地察觉这个角度的背影如此熟悉，原来在那遥远的儿时记忆中，其实这个人曾无数次地保护过幼小的自己。

　　“轮回劫！”

　　温皇顷刻收回功力，这一掌只剩余劲，打在了单夸的轮回劫上。

　　温皇道：“轮回劫是苗疆镇国神功皇世经天宝典上的武功，历来只有苗疆王族能练。单先生为何也会此招呢？”

　　神蛊温皇，你……你……、

　　单夸有千言万语想骂，但只微微动唇，就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神蛊温皇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下可玩脱了，千雪非怨死他不可。这竞日孤鸣的身体比他预料中还差，连这点余劲都吃不住，竟是受了内伤。

　　这一掌之威打碎了易容之术，伪装脱落，单夸一头乌发如飞瀑披散而下，俊美的面容暴露在众目睽睽下。

　　“单先生？”别小楼惊道。

　　“王叔！”千雪一下子冲了上去。

　　竞日孤鸣又白着脸咳出一口血，摇摇欲坠的身子被身后的苍狼扶住。“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苍狼道。

　　竞日孤鸣微微挣扎，额头沁出了冷汗。别小楼看出他的推拒，上前一步，道：“单先生，如果你不想去，就留在埋霜小楼。”

　　“遥星公子啊，这是苗疆家事啦！”千雪抬手拦他，道，“你放心，苍狼有分寸，不会出事情。”

　　别小楼并不能释然，李剑诗朝他摇了摇头。这时竞日孤鸣抬起头，望着他道：“对不住，单夸欺瞒了遥星公子和闵月姑娘……今日就此别过，希望两位退隐之后一切顺利……多谢你们了……”他强撑伤体，拱手一拜。

　　“单先生……”遥星闵月也忙朝他回礼。

　　千雪脱下外氅，将竞日孤鸣裹住。苍狼将他拦腰抱起来，匆匆往苗王宫赶回。千雪走过去怼了温皇一拳：“这就是你的办法，多谢了心机温仔。下次出门要小心。”

　　“哈。”温皇无辜地笑了下。

　　-

　　数月后，苗王颁布了新的税法和经济政策，成效显著，百废待兴的苗疆重新焕发生机。这些政策让一些苗人想起了北竞王，当年在他的治理下，北疆是苗疆最富足的地方，北竞王府也金碧辉煌。

　　苗王不再做噩梦了。窗外阴雨，春意阑珊。他拥着怀里的人安眠。

　　竞日孤鸣轻轻抚摸着苍狼的头，将绸被拉上他随着呼吸均匀起伏的年轻脊背。

　　“母妃终究还是知道了我的事，她怕我受要挟，以死劝我离开。但我一无所有了，反倒不再怕，也不想走。如果不能征服践踏我一生的王权顶峰，我就没法再像个人一样活着。”

苍狼微微动了下，似乎要醒来，竞日孤鸣就不再说下去。深宫阒寂，唯有雨声潺潺。

　　
　　-

　　他摘下面具时，才发现早已遗忘了真正的面目。

　　在苍狼凝望他的双眸中，却又想起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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