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13 【赭墨】逆水流（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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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12-13 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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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3 【赭墨】逆水流（完结）

金紫提及，原作向。
惯例ooc预警！

***

千流影眼中的讶异尚未散去，墨尘音已来不及多解释先一步化光而走。
乾坤法阵虽可暂时藏匿赭杉军的行踪，却实在禁不住同修好友这么大的手笔，若不及时修补，恐怕冷峰外嗜血的爪牙随时都会闻着味儿扑过来。
赭杉军对他的出现没多少意外，嘴里老老实实道着歉，又分明重来千百次都会做相同选择。
——哪怕是与自己没什么渊源的一对父子，哪怕修道人早该明了天意不可违。
赭杉军向来如此，墨尘音想，他们彼此知之甚深，对对方的抉择心知肚明。所以面对千流影的指责墨尘音早有洞见，有人会忍不住出手，可最终又如何？
七七死劫，血亲相见，必亡一人。
逆天改命之举，的确暂时延缓了六祸苍龙必死的局面，但也产生新的杀机。人世天命一说诡谲多变，修道人窥测一点试图扭转，却又往往陷入证伪的矛盾局面，一切质疑已在宿命之中。
墨尘音想，赭杉军并非看不透这点，但他依然选择有所作为。

对墨尘音来说，玄宗修道的岁月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即便一众师长提醒他们与异度魔界早晚有殊死一战，但墨尘音秉性守柔克己修心，随遇而安并未有过度紧绷的态度。
若非如此，许多年以前他就该当街大闹一场，在被指着鼻子按下“兄弟阋墙、颠沛流离、短折而死”的命运批注时。毕竟彼年尚小家境不宽，还没跟随玄宗的道人上山求学，被这样恶语相对的人是有十足的理由发作的。
墨尘音却非如此，或许是阅历不足以让他明白那三个词代表的凄凉晚景，就算潜意识知道不祥，小孩子的好奇心总占据上风。
他只是不能够理解，先是这些语句本身，再是瞎眼的算命先生突然这么说的因由。墨尘音见过他跟村里别的大人说话时的态度，视乎手里正在掂量的银钱多寡，说出来的话也冷暖有别，但自己明明一文没花，他白做一场生意，为了什么？
仅仅是因为自己提醒算命的瞎子白捡的钱袋是前面的李婶不慎遗落？那也未免心眼太小，墨尘音当时就撇撇嘴，没哭没闹地跑开了。

后来想想，那三句批注是进了墨尘音的心的。虽然他没跟任何人提起，也未因此后知后觉感到愤懑，但玄宗求学的途中，他对于星象天命一类的课程有着不为人知的消极。
倒没有逃课罢学那么极端，但比起别的课业，他自知在这门功课上有些避重就轻的毛病，往往只得皮毛而未深究细理。
墨尘音自以为得过且过的面子功夫做到位，但没有瞒过朝夕相处的同修赭杉军。
赭杉军早他入门数载，道法造诣在同龄人中当属翘楚，他对于“观天时，明天机”一类下过苦功，墨尘音悄悄问过他，是不是有朝一日待好友功法大成便能透露大考的考题一二。
墨尘音玩笑问，赭杉军却没有玩笑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墨尘音一愣，“用兵之道，关乎在人，天命虚无缥缈，怎可一概而论？”
赭杉军定定看他，目光坦荡直接，似是一眼即望进墨尘音心底，“不妨一试。”

因缘际会，正如墨尘衣之如赭杉军，紫荆衣之于金鎏影。
人情往来原本捉摸不透，在他们四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也说不上是哪里对上眼，不同年龄、际遇、个性的人组在一起，到后来玄宗选拔任用，取了“四奇”的名头。
与齐名的“六弦”不同，四奇一行人并无明显主次。众人所长各有不同，即使课业考较上总是赭杉军与金鎏影争夺头筹，却不意味着紫荆衣与墨尘衣屈居人后，认真计较起来，只能说性格使然。
金鎏影实实在在争强好胜，紫荆衣对此颇为不屑一顾，墨尘音称得上是任意随性，赭杉军则实诚许多，“诚然是吾近日所学之功。”
同修之间的良性竞争颇有看头，墨尘音自诩在最佳观影位置，只差同紫荆衣一道坐庄开盘，猜猜看这次又是谁棋高一着。他只差这么干了，紫荆衣随口卖了队友，金鎏影拿眼刀瞟他顺道拐走差点“误入歧途”的好友。
墨尘音同赭杉军诉苦，“一般同修，怎么两幅面孔！”
赭杉军看穿他不加掩饰的促狭，早先还会认真宽慰，现下只是无奈摇头，随墨尘音去了。

墨尘音时常梦到过去，他不知道赭杉军是否也会如此。
望天古舍清幽避世，鲜少有客人来访，除了偶尔去混沌岩池查看赭杉军的状况，墨尘音大多数时候宅在家中。伯藏主有时前来同他说些山外的见闻，墨尘音听过，对好友口中风云际会的武林并无多少向往。
赭杉军却总认为是自己拖累了他，若非躲避追兵他们不必退守在此，若非自己身染魔气墨尘音不必远离尘寰。他们求学问道的时候墨尘音总是机敏好学那个，看着是绵软好脾气的个性，实际私下极有主张。
如果紫霞之涛失落时自己一并死去，后来的一切都有所不同……
赭杉军未察觉间周身魔气四溢，丝丝缕缕惑人心神。一道蓝色身影迅即而来剑指点上他眉心，清正浩然之气即刻灌入，赭杉军收敛心神同时运转同源功法，身下混沌岩池灵气奔涌，渐渐逼退来势汹汹的魔化之势。
“收心。”墨尘音一声轻喝，赭杉军澡雪心神，目中颓靡丧志散去，又是墨尘音最喜看见的沉稳坚毅眼神。
“劳你费心了，好友。”赭杉军说，瘦削的异化面容上有轻微笑意。
墨尘音长舒一口气，假意拍胸做出如释重负的模样，“还好还好，迟来一步恐怕青梗冷峰就要魔氛四起，非恩非妙不得揪我的耳朵要我还她们清净家园？”
墨尘音说得惶恐，赭杉军知道只是玩笑，但他向来捧场，便道：“好友道术精深，区区魔气不在话下，即使再凶险……”
“免免，捧过头摔断角。”墨尘音及时制止，赭杉军从善如流。
在这狭窄昏暗的洞穴之中，一人被困一尺见方多年，一人便守了他多久，可谈话笑骂还如昨日，仿佛依然在封云山上，仿佛惨烈的过往并未发生。
墨尘音非不记得，却依然庆幸，还好，还好……

封云一役之前，墨尘音几乎忘了少时有过的那个近乎诅咒的天命，起码他确未再主动记起。
人对于一种结果下的两种经历往往观感不同，即使异度魔界之祸来势汹汹，随时可能导向最极端的结果，若说墨尘音心中没有半分对未来的惶惑定是假话，但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仍未感觉天命加身的无奈、酸楚。
然而四方封印大阵开启时，墨尘音心中倏然闪过不祥。他也无法辨明那种感觉何来，大概因为朝夕相处中一些细节展露真实，比如金鎏影某个傍晚极端阴沉的脸色，比如紫荆衣的欲言又止。
“此番事成，你欲往何方？”紫荆衣羽扇纶巾气度悠然，即便大战在即亦无忧色。
“倒没想过。”墨尘音诚实应答，“但我听赭杉说有四境游历的准备，想来是不介意多出一个好友结伴出行。”
“……哈，倒也不错。”紫荆衣这般应声，面上若有所思，待墨尘音想反问他的打算时已然远走，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到赭杉军份属的封印之一未能及时启动，墨尘音心中的不安愈加扩大，他手上不停加固施法希冀暂缓阵法缺失带来的动荡，紫荆衣翩然而至，接过了他手上的活计。
墨尘音仍有踯躅，紫荆衣催促他，“心急火燎能成何事？寻他去吧。”
墨尘音咬牙定下决心，朝紫荆衣点头示意，“那便拜托好友了！”
靛蓝身影是否应承墨尘音记不清了，但那一天他久违地想到少时批注。等见到赭杉军魔咒染身，宗主及诸多师兄弟先后战死，总坛作为第四处封印临时启动，他带着容颜不复的赭杉军躲避追兵穿越两界……
兄弟阋墙、颠沛流离……电光石火间他心内明悟，面上未显分毫只脚步全然不停，掂掂肩膀上的人轻快说，“注意咯赭杉，我们要穿过去了。”

赭杉军曾问过墨尘音的过往，在他们夜观星象完成课后作业时。星空下墨尘音的侧脸晦暗，与远处浓墨一样斑驳的树影交叠在一块儿时，有种全然不同往常的阴郁。
话问出口赭杉军觉得不妥，墨尘音转过来正面对他，“什么？”他的嘴角含着笑，眼里也带着笑，即使面容在夜色中辨不清楚，赭杉军却想，原是无月时星光暗淡，才叫自己一时错眼。
后来赭杉军不再问过，墨尘音似也从未听清他的问题。直到封云已成过往，除了活着的几个人心底留存记忆，所求诸事归尘归土，从心从性，日子过得萧索，人却洒脱许多。
尚不能释怀者，一二故人而已。赭杉军便旧事重提，借千流影一事说起墨尘音对待天命未免消极，跟他们求学时别无二致，个中因由令人费解。
墨尘音自然知晓对方正试图以对话的方式打消自己的忧心——多年来借助混沌岩池的灵气堪堪维持魔道平衡，这次出手险之又险，赭杉军并不怕墨尘音怪罪，却承受不了他的担忧。
“是是，墨尘音课业偷懒，没防备多年后还要被好友捡话讲。”他一边笑着埋怨，一边助赭杉军稳固道心，“我只是觉得，命数命数，不是在说人对自己的命要心里有数？那么即使一时挣脱，这场经过也能算在命数中。毕竟当我们试图揣摩所谓天机命运，便已深陷被定义的漩涡，一切质疑反抗，都在’命’中。”
“哦？”赭杉军定定看着墨尘音，眼中并无恼色，他魔化后的面容瘦削眼窝深陷，可他的目光永远坚定而平和。
许多年里他们相知相伴，墨尘音并不能完全分清究竟是谁在支撑谁。就像此刻，赭杉军不会被繁杂的念头牵引，而是直指重心，“关键不在’命’，墨尘音，关键在你，在人。人才是命运的主体。”
墨尘音思索片刻，“我明白你的意思，赭杉，但我们总是太过了解对方。”
却不能完全看清自己。

“我们”——坦荡赤诚的主语，象征你和我与他人不同。
最开始的时候，墨尘音只把“我和赭杉”挂在口头，久而久之，所有人习惯了他们关系亲密，墨尘音口称“我们”也就自然而然。
他并非一早就察觉这中间的差别，以为自己不过少年心性张扬肆意，幸得同修好友不吝成全。
紫荆衣对此大笑而去，墨尘音尚不明所以，道魔之战打响，他们都没有空余的时间思索关乎个人的细枝末节。
也是那段期间墨尘音曾收到一封未曾署名的来信，字迹娟秀，信纸犹有甜香。
信上向他展露一段小女心肠，结尾时说“这些自说自话本该烂在肚里，只因明日生死难料，我心有不甘，非为奢求结果。只愿君心如月，流光夜夜皎洁，我便只是远远看着，心愿已足。”
墨尘音一时愣在原地，他不知这信是何人所写，但句中情意真挚，隐含诀别之意。他也搞不清自己当下的想法，跑到赭杉军面前把这书信拿给他看。若在平时，他当自以为是兄弟间玩闹，可在危机一触即发的当下，谁真能有玩笑的心思？
赭杉军看过以后问，“你想知道信是何人所写？”
墨尘音摇头，赭杉军看清他眼底的迷茫，很久没有说话，最后才说：“情字误人。”
不知说的是写信的女子，还是在场的其他人。

他们逃离至苦境后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赭杉军的情况持续恶化。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发作时又形如恶鬼伤人自伤，勉强神志恢复也情绪不振，絮絮叨叨耽误了墨尘音。
魔气侵蚀大脑的后遗症——墨尘音自有判断。他最懂赭杉军的个性，在必死的局面中挣得生机之人，不是小意自怜的心肠。可越是挣扎，魔气便越是反扑，这一场战争远称不上旷日持久，赭杉军剩余的时间才真正“耽误”不起。
他们找到了混沌岩池，充盈的灵气当可有效缓解魔气入体，虽对于此地原来的主人而言有鸠占鹊巢之嫌，墨尘音却顾不得许多了。
现实却不如预计，墨尘音将赭杉军置于岩池内时，后者衰弱到几乎难以运转功法，于是灵气魔气一触即分似有分庭抗礼之势。墨尘音静下心来，手按在赭杉军后背输入同源内劲试图让他淤塞的经脉恢复畅通，能够吸纳灵气入体形成循环，以此达成短暂的道魔平衡态势。
赭杉军的状态却比预料中差的太多，异度魔界的咒术师显然没给他留活命的余地，他还活着本身就堪称一场奇迹。
奇迹却不会一再降临，墨尘音的方法没起到任何作用。焦灼间他灵光一现，脑海里闪过一个离奇的想法，当下居然忍不住笑起来。心说事成以后赭杉该是什么脸色，他们的关系是否如初，同修情意会不会一朝尽毁，即便只是为了让他活命？
但他没有允许自己想太多，信手一挥封闭了洞口，再同赭杉一起进入池中。
鼎炉在身内，化天地灵气为用。他便以自身为媒介，行阴阳和合之法，在赭杉与灵池间临时构建一座桥梁，于是他之功法、身躯便是赭杉的功法、身躯了。
功成不问经过，墨尘音褪去二人衣衫，观见同修异化的面容中显露痛苦，不知是受魔气侵扰之故，还是潜意识中已明了即将发生何事了。

赭杉军久违地做了一场梦，梦境里潮湿氤氲，暧昧的知觉如游鱼的双鳍拂掠身周，几乎难以分别此身为人为鱼，只顾一路泅水而上，豁然见白日青空排风直上……
他顷刻睁眼，只觉一身轻快。墨尘音携洞外的寒风进入，残留的些许冷意被隔绝在灵气之外，观他面色片刻便笑骂道：“可怜我在外苦苦应敌，好友居然有一枕安眠。”
赭杉军熟练地安抚道：“能者多劳。”
墨尘音只是摇着头笑，看他精神尚可便又说起近日寻访消除魔气之法的进展，赭杉军一如往常，只说“劳好友费心”，墨尘音却不说要他早点康复让自己退居二线好好将养的套路老话，反而好奇问到赭杉军昨日的梦。
他们本来默契，墨尘音也不过随口一问，但赭杉军的片刻迟疑让他真的生出好奇，一定要得到答案来解“镇日无聊”。
赭杉军拗不过他，思索后才缓缓说：“梦到一些旧事。”
能被称为“旧事”的恒河沙数，但能让赭杉近乎讳莫如深的却不多。他们对过往大多事早已释怀，因道心圆融而愿顺遂万物。
除了两个人，这么多年固执扎根心底，早分不清是疑惑还是怨怼。
墨尘音也沉默了一会，脸上的笑却没怎么变，最后说：“我想听。”

赭杉军的旧梦里没有阴谋、鲜血、背叛，而是一个窄窄的仅能允许少年人爬过的墙洞。
“就是狗洞，真介意就别出去。”紫荆衣大冬天依然摇着他的扇子，对面色不虞的金鎏影说。他们对面是少年时的墨尘音与赭杉军，正在洞口观望形势，唯恐金鎏影一个不满招来值夜的老师。
“子时一过烟火大会就要开始了，一年就这么一回，我可不想就这么睡过去。”墨尘音小声催促，“你俩快点，我听师兄说全教的护山大阵也就此处薄弱些，因时常有野猪一类的野兽误触，些许灵气波动也不会引来人查看，但再这么耽搁下去，我们就赶不上啦！”
他一边说还一边拽着赭杉军的袖子，试图让对方也说些什么助阵，还未成功紫荆衣已经先一步将金鎏影推进洞里，然后催促着率先上路了。
墨尘音不禁为紫荆衣的决断暗中竖起大拇指，轮到他俩的时候倒还谦让一番次序，是赭杉军提醒他时间无几才敢失礼先行。剩下的一人听到不远处树影摇动，还未细看对面已经在催。
“就来。”赭杉军瞥了树后一眼，即躬身追随墨尘音去了。

他们一道看过许多烟火，路过很多烟火气的小摊，听过鼎沸喧哗的人声，在如织人流中一同放了四面写满心愿的花灯。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四人就是这么结伴走过来，没谁起头，自然也说不上何时走散。
“后来我听说，那狗洞历史悠久，大约比我们加起来年岁都长，也不知助多少玄宗弟子闲时出逃。”墨尘音想起往事，说话的语气都轻柔了。
“仔细想想，倒不是此洞隐秘，而是前人宽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正如日后的你我？”
“自有无数’你我’。”赭杉军闭上眼，“但它亦险遭封禁，或许正是一种预兆。”
墨尘音想说“那不过金鎏影赌气时的话当不得真”，但这话当着赭杉面他说不出口。
“会好的。”他最后只能这么说。

千流影之死不算意外，从他为六祸苍龙的生机叩开青梗冷峰的大门开始，天命的阴影加诸在身，无人可以幸免。
墨尘音并未做此奢望，但他以为千流影退居不出能争取更多时间。如果赭杉军当日出手可以扭转六祸苍龙必死的局面，来日就有可能慢慢化解他们之间必死的症结。
可江湖风波险恶，他有心回避，便有人从中做梗，最后究竟是人心叵测令诅咒成真，还是命运的湍流强横将一切支流完纳形成闭环？墨尘音解不开，索性不去想。
上善若水，圣人之性，墨尘音自觉仍未超脱。
有形之物，无形怀思，若他也应命，生者又当如何呢？他与赭杉军相伴多年，个中情意早非一般同修好友所能比拟，玄宗覆灭他们尚有信念坚守，若他先走一步，赭杉军又当如何？
又能如何？不过是行所当行。
魔界之祸未解，同门手足凋敝，世间邪祟猖狂，他们尚有许多事要去做。
“非为天命，乃为公理。”很久以前赭杉军这么说，而后也的确践行此道。墨尘音突然放了心，他几乎能够想见恢复真容的赭杉正气沛然仗剑行走的气派，蓦然生出与有荣焉的快乐来。
在那以前他亦有许多事未做完——一份转达的愧疚，还有两位失落的故人。

临走之前，赭杉军将墨尘音叫到金紫二人墓前。
前事了了，过往已有决断，他们俱已跳出背叛仇恨的藩篱，重归本心所向，所以赭杉军要将一物托付给墨尘音——分化而出的真气，亦有赭杉军几分能为，在墨尘音恰当使用时当是助力。
墨尘音也不跟他客气，洒脱一笑，“不错的临别赠礼，但赭杉也该及时回还，否则被我消耗殆尽我可不承认还你。”
赭杉军却知道前路艰难，墨尘音要做的是守住防线，给他们争取更多时间。他对同修能力有足够信任，然而他从来看不透墨尘音的命运如何，从入门玄宗到此时此刻，赭杉军可勉力施为搅扰命数，却从来探不清墨尘音的来路去处。
以前他曾为此困惑犹疑，独自游历来寻求答案，今时今日他会跟墨尘音双手交叠，待真气输送完毕仍未松开，看着那双柔善无畏的眼睛说：“等我。”
墨尘音脸上的笑意加深，反手握住赭杉军的手腕，“如何，担心我应付不来？原来好友往日吹捧竟不是真心，否则不过小小别离……”
语声一顿，墨尘音似是不惯这样直白，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再抬头的时候眸中尽是狡黠，“我突然想到很多年以前，你曾背着我们独自一人出行，那个时候的赭杉军可不会乖乖跟我道别，更别提要我等候。”
墨尘音有意促狭他，但赭杉军端方君子无不可言，“当初我年少困惑，才想一人求个明白。”
“求到答案了？”
“并未。”赭杉军诚实地摇头，“多年以后方有心得。”
墨尘音却不问所得为何了，他注视赭杉军异化的面容。那张脸丝毫看不出旧日的影子，只有眼睛永远温慈，任何时候只要被它们所凝望……
墨尘音心想，一切犹豫畏惧都不复存在了。即使是在混沌岩池清醒过来的第一日，彼此关系不复如初，他已经做好了从那双眼里看见震惊嫌恶的准备，可是没有，它们一如往常，甚至有更多温情、惭愧。
墨尘音没来得及用备好的说辞“事急从权”云云，赭杉军已接受了一切，“劳你费心了，墨尘音。”
此后他们如过去一般相处，却又跟过去分明不同，墨尘音自己也分辨不出来，索性问出口。
赭杉军端坐在岩池上，灵气环绕四周，他无奈开口：“我并不真是一块木头。”否则也不会少时孤身跋涉千里历练人情，他之道，俯仰无愧天地，亦不苛责人理。
墨尘音想到这一切忍不住笑出声，他在想等此间事了赭杉寻回紫霞之涛恢复真身，异度魔界之事仍需奔走，然而能得一路相伴，倒也算成全多年以前同赭杉游历四境的打算了。
至于耳边一闪而过的有关“短折而死”的预言……墨尘音心想，如风过耳罢。

弦断剑折之际，墨尘音眼前浮现赭杉军的面容，沉稳刚毅，谦逊少言。
他自己也讶异，预言应验原来是这种感觉，远称不上不甘愤懑，细说来还是遗憾居多。
他居然是在想再见一次赭杉的真容后才意识到一语成谶，而后是相伴游历的计划再次搁浅的无奈浮现出来。
仅止于此了，他的命，他能为赭杉再做的事。
墨尘音感觉身躯沉重，意识也逐渐昏沉，四野寂寂不闻刀兵斧凿之声，世间事在此刻放慢。
比起应命数而死，墨尘音心中计较，不如说是路走到尽头。否则明明是算命的瞎子泄愤的几句胡话，凭什么让自己心心念念多年？
什么叫短折而死了？以常人寿数观度，他简直可称人祖宗，若说是兄弟阋墙，明明最后也重归于好，更别提颠沛流离，因有赭杉相伴，并非外人想象的那样凄苦。
人才是命运的主体。墨尘音想起赭杉军这句话，牵扯嘴角试图笑起来，他不知自己是否成功，但濒死一刻他灵魂轻快，困扰他一生的批注非因他的死失去重量，而是最终迷障戡破道心升华。
即便于时局无益，即便改变不了必死的结局，然死生一瞬他五感通透，断剑拄地时耳中已传来远处奔袭的脚步声。
我的天命已尽，墨尘音心神一松，绷紧的躯干失去灵魂的支撑向后倒去，他在肉体的牢笼外观见赭杉军气急发红的双眼，想说，你的天命未完。
他试图握住赭杉军灌注真气的拳头，然而灵魂轻飘没有重量，风将他托到别到地方。

墨尘音的离去似乎并没有带走什么东西。
赭杉军拿回了他的佩剑，解除了身上的咒术，遇见一个机敏有趣的小友，同行过一路后分别。
人与人的相伴很难得始终，大多只是有幸走过一程，体面告别或是不告而别。
他从没想过会和墨尘音分开，他们努力过那么久才看到曙光初现，却不知命运的支流亦于此拓展，短暂的分开便是诀别，没什么并肩策马同日暮共死生。
他与墨尘音说再见，在混沌岩池，他将冰冷的尸身葬在灵气充盈的池子里面，想起对方每次携风雪而入，想起他们在此地的一夜温存。
人死以后如何？成仙成圣，入佛入魔，终归是肉身朽烂鼠蚁为伍，未亡人凭吊思念，却与亡者无所谓关联。
赭杉军见得足够多，表现得足够淡然，依然无法释怀。
他思念他的同修、挚友、爱侣，不足为外人道，却关乎一呼、一吸、睁眼、阖目……
他看见墨尘音，与记忆里一模一样，脸上是欣喜又怅然的表情，见他清醒喊了声“赭杉”。
赭杉军尚未回应，紫荆衣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岁月奔波若久，斯人却与当年没太大区别，说起话来从不客气，“都说不必挂怀，以他的行事风格，此地聚首是早晚的事。”
墨尘音也不顾对方玩笑，只一遍遍打量赭杉军，似是经久未见，脸上的表情似喜还忧，埋怨他“怎么就被紫荆衣乌鸦嘴料中了。”
赭杉军意识有些迷蒙，前尘往事揉成一团堵在脑海，一时便没说话。他感觉到另一簇隐秘的探究的视线，比紫荆衣距离更远，孤身站在一个洞口前。
他呼出腹中一口浊气，又吸入此地第一口灵气，淤塞的记忆逐渐条分缕析，丢失的秩序在他脑中逐渐建立。
赭杉军明白了此地之所在，握住墨尘音的手起身却不松开。
紫荆衣在他们面前挑高眉毛，金鎏影隔得老远对他微微颔首，他身后的洞口看起来熟悉且狭窄，显然不容成年男子经过，然而金鎏影同他示意后转身先走进去，低矮的洞口竟不觉拥挤，反而是经过的人缩小了身量，一如当年。
紫荆衣在他们身前轻哼了一声，不像过去一样即刻追上，仿佛心有芥蒂。
墨尘音走到面色不虞的人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赭杉军则冲他点头，行事周全举止有度，跟过往也没什么差别。
“一起走吧。”最后到的人这么说。

【完】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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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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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3 【赭墨】逆水流（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