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23 【烟雨离，宁离】负霜草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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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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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3 【烟雨离，宁离】负霜草 6

阅前：emmm也没什么好提示的，如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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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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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2-07-23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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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一.

慕容宁在调香。

这是他新近爱好，搜罗来古今各色香方，兼自家增减研制，多失败，少功成，却仍然兴趣盎然不曾罢歇。近日来又迷上药香，成日里碾子、金秤、各等香草木片不离手，走哪儿都余香绕梁三日不散。

莫离骚歪在榻上瞧他，并不出声搅扰。发髻凌乱，铺了半榻，拉了一角冰蚕丝被勉强遮身。

许是房中憋闷，各色香料味杂，尤其以檀香燥气甚浓，莫离骚只觉头疼脑胀。慕容宁背对着他，只在案前忙碌，他披着一件青灰色单衣，衣料甚是柔顺，攀不住肩头，滑落下双臂，发丝牵动间，蝴蝶骨上的红色抓痕若隐若现。

十七岁，真是好年华，趁诗酒，戏风月，何等的任情恣性。

莫离骚微阖上眼。那少年也约莫与宁一般年岁吧，一般无二的轻狂任性，一般无二的玲珑玉骨，怎不令人目眩神迷流连忘返？

思想至此，心口越发憋闷。正当时，房外来秉：大爷唤您回藏剑庐轩。莫离骚不睁眼，只道：回师父，我今夜就在宁这儿歇了。来人应声，受命而去。

慕容宁却是听到禀告就惊得打翻秤台，待人去了，忙不迭回身瞪眼望莫离骚：大哥怎知你在我这儿？说着再不管什么香料香膏，弯腰拾衣物，又唤人备热水，嘴上催促莫离骚起身，直捡着衣裳想往他身上套。

莫离骚仍是歪着，一双眼睛猫瞳似的慵懒散淡，冷眼看慕容宁惊惶，安抚道：他不会来，你不必怕，我在师父心里还没那么要紧。

慕容宁闻言定住，正色着嘴硬道：我不是怕他，你要知道，他是我大哥，我尊敬他。

莫离骚含笑不语。慕容宁被他笑得无趣，面上无光，索性心一横也不怕了，丢了衣裳也爬上榻来，伸手握住那只触手生温的莹润脚踝，口中轻慢道：他索性来，来了也不过把我打死，我还得清净。莫离骚笑着揽他，两人又滚到一处。

房中香气仍然浓重，他越发神迷，恍然似觉身上的人，不知何时换作了那冷峭少年，又换作了少年对面那人，苍颜华发，平地惊雷。

莫离骚蓦地惊醒。

/

次日早，慕容宁仍睡得沉，莫离骚也不扰他，兀自起身，出得房门来到庭中，不由得一怔。只见庭中晨光正好，芭蕉叶下亭亭玉立了一个妙曼少妇，身旁陪着两个丫头，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云鬓华裳，饶是婀娜，然而看得出武门世家，自有一股子锋芒在身。

正想遁，那少妇已转过头来盯住了他。无奈何，只得迎上前。

夫人提早回来了。莫离骚行礼。

少妇斜乜了他一眼，勉强福一福身，答道：昨日便回来了，只是十三爷素来不上心罢了。那口吻颇是埋怨不满。莫离骚无可言答。夫人蹙了蹙眉，似犹豫片刻，才道：我有话问你……你素日与他亲近，老实告诉我一声，宁在外头，是不是有了外房？

莫离骚正自踌躇，身后啪的一声，两人都闻声望去。慕容宁站在门前，伸了个懒腰。眼神扫过夫人，也是意外地一怔，道：你何时回来的？不等回答，又转向莫离骚，露出笑来，说道：我猜大哥又要打发人来叫你，我同你一道去给他请个安。

说话间果然藏剑庐轩又遣人来请，莫离骚辞过十三夫人，与慕容宁一道前往。

莫离骚自八岁时被慕容烟雨带回府中，私心庇护他，收为弟子，令他与自己同住在藏剑庐轩，至今已有十三个年头，期间慕容胜雪出生，大夫人离世，慕容烟雨便始终鳏居未续。自胜雪出世之后，更是卸任当家，一面教子，又潜心剑道，藏剑庐轩除却必要服侍，闲杂人等遣散众多，生活起居几乎全由莫离骚就近打理。

只是大爷虽不理事，阖府上下却仍是心照不宣地唯他说一不二，即便是眼下当家的二爷意远，在他跟前，被他桌子一拍眼一瞪，仍要吓得虎躯三颤，指东往东，指西往西，绝无二话。再不谈慕容宁等年纪轻的，更是没胆子一任地拂逆冲撞。

就说他那足比他大了十岁的夫人，原本非是他的婚配，只因慕容烟雨一意孤行，硬凑了鸳鸯。

慕容府此等百余年的武林世家，说有几次危在旦夕都是轻的，屡次几乎连根拔起，又春草回生，除却自家血脉坚强，诸多因缘际会更难以赘述。就在三十年前上一回，老三、老五死在那场乱斗里，若非北河凌家合族率先来援，后果当真难以预料。如今三十年过去，凌家败落，只留下一女，刁蛮凶悍无人敢近，临死前拉着慕容烟雨定要讨个交代。大爷没二话，当即应下，凌家老祖这才终得断气。

还恩答应得漂亮，凌家父母爱女之心拳拳，大爷亦不肯委屈恩人之女外嫁。然而放眼全族，适婚未娶的除了慕容宁竟无第二人。

十三爷听闻此事，几乎要翻了天，撒泼撒痴闹脾气，抵死不从。折腾了三日，慕容烟雨当着府中上下，两耳光打得他脚下虚浮，揪到灵堂之前跪了一宿。第二天十三爷的铮铮铁骨就折了，一个月后燕尔新婚，宾客都祝鸾凤和鸣。打那之后慕容宁有半年没和慕容烟雨说过一句话。

慕容烟雨自不理他。

春末时，两人倚在合欢花亭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对棋，莫离骚忽地念起，问他怎么想的，十三爷两手一摊道：还能怎样，他是我大哥，还能一辈子不理他？我不跟个一只脚入土的老头子计较。

说话间已来到藏剑庐轩。卯时不过，这会儿胜雪还在酣睡，见不到他人影——若非这几日心烦意乱，这时节莫离骚也睡着没起。只慕容烟雨上了年纪，觉浅难眠，慕容宁精力旺盛，两人都起得早。

候门的老奴见了两人，并不禀报，两人径自穿过回廊，过外室正房，来到后苑居所。慕容宁本跟着莫离骚一闷头地走，忽见前头的人止步不前，还不待问，自个儿先越过前方卷起的竹帘，窥着风栏后静坐的两人。慕容烟雨手执木梳，正给一少年梳头，偏那少年看起来还不甚受用的模样，怠懒地偏倚着，视角偏斜，只见得一点侧颜，端的玉容雪面，挑不出半点差处。

慕容烟雨出外游历月余，日前回府，带回个白发少年，庐轩出入间曾见得大爷与这少年切磋剑法，传得神异，一说是剑境如何超绝，一说是风姿如何卓越。猜测纷纷，不知是收徒还是怎的。慕容宁忙于制香，倒是不甚关心，这还是初次亲见。

咂着舌不住摇头，口中道：这慕容烟雨上一回如此人性还是多少年以前？这人年岁与我一般，他有这闲情，怎不多疼疼我？本是说笑，抬手去推莫离骚，想得他回应，不得应，才回头，一回头唬一跳，竟见莫离骚脸色格外不好。

慕容宁打小与他厮混一处，知他性情如知自己，知晓他素日里不同常人的随性淡泊，等闲事从不萦心，即便烦心也很快有法排解，何时有过这样的凝重脸色。

他不由回头看看那帘下二人，又看了看莫离骚，一个荒唐念头浮上水面，忖了忖又思绝无可能。慕容宁正自惊疑犹然不信，慕容烟雨先转头望向了他们，点了点头示意两人上前。

莫离骚率先入内，慕容宁犹自心绪缭乱，不断告诉自己多想，故作无事跟随入内。

大爷问他们是否用过早膳，回说没有，便命伺候人备上清粥小菜。小菜是寻常菜，因是早膳，做得清淡，米粥中混有红枣，尝来有些竹叶的清甜和麦冬的苦涩。莫离骚尝了一口，便放下碗望向大爷，问：师父身体不适？

慕容烟雨并未看他，敛着少年白发：飘渺待不惯这边，有些暑热。吃不惯么？让他们重做。

老奴在旁听候，闻言便要下去吩咐，莫离骚道一声不必，默然地吃完了。慕容宁自进来竟也无话，也默默吃完了。

待到他搁碗，一直沉默着的少年忽然开口，问道：阁下便是老头的大弟子？

莫离骚在此——

“此”字未落，剑势破空逼至面门，一旁慕容宁都感受到剑气，略侧了侧。莫离骚应对极快，撤身的同时另起一道剑气，巧妙地化解了攻势，两相抵消，竟连碗筷都不曾移动分毫。

少年挑眉赞声“极好”，却不收手，寒光乍泄，反倒是剑锋上手。莫离骚皱了皱眉，没那意思想打，但少年呼吸间已近前，他避了几回，不想坏了师父居所，索性一跃来到庭中空地。少年不拘地方，随他跃至庭中。

慕容烟雨一派作壁上观，倚在栏下观望。慕容宁也挪过来，一道看庭中二人剑势来往。多是那少年不间歇地进攻，莫离骚防得滴水不漏。

大哥，你上哪儿弄来这么朵奇葩，这等年纪，我从未见过有人能与离骚打得不相上下。过上十年，这二人定是我慕容府左右护法啊。

奇葩个屁。慕容烟雨冷眼望着，不消片刻已觉不耐：两块烧肉，半斤八两。又道：任飘渺，给老子收剑滚回来。

任飘渺充耳不闻，仍提剑上前，这一剑没能及至身前，三尺青锋竟尔一折两段，任飘渺手握余半剑柄，愕然停下，转而怒视慕容烟雨。

慕容烟雨只当没有看见，转向莫离骚道：给二爷说，让他给你建个宅院，选现成的，或是新修都行，地方随你定，选自己喜欢的。落成前仍住这里，想去十三那边也可。

莫离骚怔怔的，张口闭口好半晌才发声，小声地确认似的问：师父……是要我搬出藏剑庐轩？

慕容烟雨已转过身去，说道：你不小了，有个自己的居处，方便很多。

在场恐怕唯有慕容宁最是喜出望外，自告奋勇道：二哥管理上下，事多劳忙，这么件小事，大哥不如交我来办，离骚的事，我定然尽心。去岁七哥建园子，我也跟着帮衬过，懂得巨细。大哥，让我做呗。

你？慕容烟雨乜斜看他，显出怀疑，慕容宁面色一黯，以为他要拒绝，却听他道：也好，再过半月你也满十八了，是该学着办些正事。

眼见任飘渺往里去了，四下里别无外人，越发地没了顾忌，十三爷膝行着往大哥身边蹭了蹭，拿出幼时间撒痴的本事，笑道：再过半月宁儿满十八了，十八岁不同以往，大哥不有点表示，说不过去。

慕容烟雨难得笑意，手抚着他发顶：话倒不错。你想个彩头，大哥允你。

十三爷喜不自胜，去望莫离骚，欲叫他一起高兴，转头见莫离骚俯身拾剑。

/

莫离骚很快选了址——实则是慕容宁选址，莫离骚没有表示异议，于是就这么议定，称谓也事先拟好，十三爷亲题“雅风小苑”四字。地方就在十三爷院子旁边，那处本是块竹林，伐了，就旁引一汪泉水过来，倒也方便省事。

虽说慕容宁毛遂自荐要了总揽一职，可毛手毛脚，二爷哪放心他，少不得留心指错、出建议、补漏洞，比自家动手还累。另有一则，是慕容宁的十八生辰宴，这倒不算一件大事，除了审定宾客名单，其余交由府内执事操持。

慕容宁是娇生惯养的，除了练剑，素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对这些俗务一窍不通，慕容意远一一教他，竟也不恼烦。只因他自个儿也是从这样一窍不通过来的，如今没得恼烦，反而有些沾沾自得。

他当这家，也不过是胜雪出生这数年间的事情。慕容烟雨本就厌烦俗事，一心只专研剑道，早年因循忍耐，上了年纪反而日益越性，一朝大小事不管，将当家的都丢给了老二。须知那慕容意远头几十年也是不管家的，性情又与他家大哥一般无二，同是个剑痴，如今乍然置身繁俗，怎一个既懵又烦。可巧他夫人玄箫能主事，顾大体，又兼手腕，帮扶着丈夫，竟打理得阖府上下妥帖。

只是如此又不免招致许多不满——慕容府的男人又不是都死绝了，容得一个外姓女子把持家业？然而又怎奈何，那厢慕容烟雨默许着，无人胆敢二话。

这日慕容宁外出采买雅风小苑所需摆件清供，二爷本劝他不必亲自去，顶多不过派上一两个信得过的亲信置办也就罢了，慕容宁执意不肯，二爷便随他。下午回来，赶上慕容意远摆个酒席犒劳众劳工，推杯换盏间有说有笑。

席间二爷左顾右盼，不见莫离骚，思及这些时日，拉过慕容宁问：怎的，离骚的宅院，只见你日日殷勤，我像是没见过他来？

岂料慕容宁闻言脸色一寒，原来的笑意凝冰了似，硬邦邦答道：我不知道。说罢扭头就走，似不想继续，转去与旁边人喝酒。

二爷更是诧异。这两小子向来亲昵，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怎的今日还出了嫌隙？二爷摇头微笑，只当俩小孩闹了别扭，也不上心。

很快日子到了十三爷生辰。

宴上高朋满座宾客云集，并不全是冲着十三爷来。天剑慕容府有今日地位，自然也并非全是一家撑持。下辖诸多大小门派，或是联姻或是投靠，时日一久，已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

这些年来这种场合，慕容烟雨早已惯例不出席，众人携重礼来，也没巴望能见到大爷。当家二爷自然受苦一些，花亭下里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慕容宁拉着胜雪调笑，粉雕玉琢的娃娃长得不像他爹那等粗糙，只是端着张冷脸倒是惟妙惟肖。他比这侄儿大了十岁，既是年龄相仿又年长不少，素日里半是嬉闹半是照顾。

慕容府规矩，女眷不上外堂，因此当那位婀娜少妇风风火火破门而入时，有人投去诧异目光，议论和注目都像波澜似的蔓延开去。

终于蔓延到莫离骚身边时，那女人扳过他的肩膀，扬手一巴掌就扇在他脸上。

花庭静得鸦雀无声。

只听那女人破口大骂：我道谁卖弄风骚，勾引他鬼迷心窍，贱婊子，你可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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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2-07-29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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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二.

慕容烟雨气得青筋直爆。

两个响亮的耳光：两个畜生！跪下！

面皮霎时通红一片，慕容宁与莫离骚双双跪下，不敢二话。

慕容意远在房门外探头探脑，想劝，却不好开口，更不敢开口，远处还围了更多人。慕容烟雨更是看得气不打一处来：你杵这儿干嘛？把人都给我散了！全部出去！

二爷连声答应，忙不迭低头去了。闻讯而来的众人都被遣散，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天剑慕容府几十年没有出过这样的笑话。在满座高朋的筵席上，徒弟被兄弟的媳妇儿揪着骂婊子，这笑话乍一句讲给旁人听，旁人还不定能听懂。

慕容烟雨想到这里，脑子里嗡嗡的，犹是气不过，待要再打，打了慕容宁，慕容宁低头默声领受，轮到莫离骚，却见他的大徒弟反而仰面将他望着。慕容烟雨一时竟如同中了咒，高举的手掌就这么滞在半空，怎么也压不下去。

眉头紧皱，也不知是恼莫离骚还是恼自己，一转头，甩到慕容宁脸上，紧跟着踹出一脚：去祠堂跪着，一会儿再收拾你，滚！

慕容宁连挨了三个巴掌，腹部一脚，疼得头晕眼花。知道大哥这回动了真气，不敢怠慢，一咬牙起身，扭头就走。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莫离骚。

慕容烟雨道：还不滚？！

慕容宁咬咬牙终没说话，去了。

正堂只剩下二人，空气复又安静。房外天晴虫鸣，绿荫清幽，百年的古榕树盖着这座正堂，投下的日光如金箔般。

慕容烟雨负着手，来回踱了几圈步子。莫离骚低下头去仍然跪着，不言也不语，不挪也不动。

此时室外的日光炽盛，几点碎屑撒入室来，撒在衣袂间、发梢上，似乎为他蒙上了一层明媚的华光。正当是春华韶光，发似泼墨，肤如凝脂，唇若含脂。岁月苍刀，何时也将人如此细细雕刻？慕容烟雨一时忆及遥远往昔，一时没入跟前华影，愈是觉得头疼脑涨。

大爷揉着额角，半晌方道：我没教过你礼义廉耻？没教过你伦理是非？

莫离骚跪得端端正正，敛目垂眸，淡声道：我的廉耻，师父不是都在床上见识过了么。

慕容烟雨如同挨了一闷棍，一口老血在喉，深吸了口气，决定不搭腔，转而问：多久开始的，十三成亲之前？之后？

莫离骚老实答道：之后。

慕容烟雨微不可见地舒一口气。

却听他的好徒弟接着道：七天前，师父带任飘渺回府的第二天。

慕容烟雨哑然片刻，又忍不住掐眉心：你跟了我十多年，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固执？

莫离骚歪了歪头，流露出真实的疑惑：师父何意？我没听懂。

慕容烟雨在心中掂量措辞，试图解释：任飘渺跟你不一样。

哦。莫离骚应了一声，双目低垂，将情绪都敛入眼底，低声地似是对自己说：我跟他是不一样。顿了片刻，他口吻如常地又道：师父用不着对我刻意申明。您喜欢谁不喜欢谁，有您的自由，我喜欢谁不喜欢谁，自然也有我的自由。

他抬头望向师父，眨了眨眼：我不是也没纠缠您么？

慕容烟雨凝视着他默然不语，只觉得脑子里更乱了，搞不太明白他这究竟算是纠缠还是没纠缠。沉着脸，举起一只手，几乎算是认输，忙不迭要结束这段煎熬的对话：老子今日才晓得，十三胡闹，你也未必是个省油的。行了，我不想与你讨论是非。事出便出了，老子给你们擦屁股。只一样，你别再给我添乱，也别再管。

他不再看莫离骚，越过他往外走去，一面道：明日送胜雪去柳山寺，今年你陪他去。

莫离骚一惊：师父！

转身想要叫住他，可慕容烟雨已经远去，莫离骚不得不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凌霄花藤遮映的转角。

敛回目光，颓丧地坐回地面，他独自喃喃：师父又要赶我走……赶出了藏剑庐轩还不够么……

/

祠堂坐北朝南，地处偏幽。慕容府历经六代，偌大的正堂填得满满当当，东西北三面皆点燃长明灯，供奉灵牌，案台地面纤尘不染。这是重地，不得染俗。

慕容宁心惊胆战地跪着，猜度大哥何时会来，既怕他来，又期望他来。

他闭上双眼，竭力想使如擂鼓暴跳的心境平复下来。

只有这一次机会，慕容宁。他对自己说，不要再低头。

擅武之人，脚步很轻，尤其到了慕容烟雨这个境界。当熟悉的脚步声拂雪般的在身后几近处响起时，他感受到自己细细地颤抖起来。并不是害怕，当然也有怕，但更多的是兴奋。

你疯了吗，慕容宁。他忍不住心道。

随后他看到慕容烟雨的水墨青衫出现在视线里，目光渐升，他便与大哥对个正着。意识到这一点，慕容宁把背挺得更直。

慕容烟雨神情还算浅淡，看不出个究竟，说道：你媳妇儿收拾东西回了娘家，明日带上人和礼，去凌家赔礼道歉，别人要怎样，就认罚，把人请回来，这事就算过去。

他本道自己已经宽宏大量，岂料慕容宁板着一张脸，很是冷硬地道：我不去。

慕容烟雨一挑眉：你再说一遍？

十三爷掷地有声：我说我不去，你今天就是把我打死在这里，让列祖列宗都看着，我慕容宁死在这儿与诸位祖宗作伴，我也不去。

慕容烟雨抬起手，慕容宁本能地护头闭眼，口中却喊：你索性就打死我吧，反正你从来也没在乎我想什么，有没有我这个兄弟都一样！他挡了半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落下，偷偷睁开眼睛望去，惊讶地见慕容烟雨竟然收手：大、大哥？

慕容烟雨一脸的冷淡：多叫几声，往后我就难听到了。

慕容宁大惊失色：大哥！难道你想把我逐出府去？就为这点事！府内并非没有前车之鉴，难道慕容烟雨真要对他也如此狠心？终是少年气盛，做了半晌的心境调试霎时间荡然无存，慕容宁索性破罐子破摔，孤注一掷，于是跪直了：是我对不起她，但今日之事就算是我有错，这错里也有你一半！

慕容烟雨反问：我的错？我教你不择手段，利用离骚，为了你的目的，不惜拉上他垫背？

慕容宁一愣，没成想慕容烟雨提起的是这一茬，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了解离骚，他不会在乎。

他不在乎，我在乎。你若当真对他有心，你也应该在乎。因为他不惧火坑，你就推着他往火坑里跳？慕容烟雨道，十三弟，为人切勿凉薄，处事还需厚道。

慕容宁呼吸一滞，越是愧疚却越是不甘，越是不甘又越是恼怒，倒比慕容烟雨还要盛气凌人：大哥现在来教训我凉薄和厚道？你做的事又有几分凉薄、几分厚道？你随随便便一个承诺，就把我一生定下，你问过我的感受吗——

我用不着问。慕容烟雨打断他：你难受委屈，但这是你应该受的。没有凌家，今日你不是安然无恙地跪在这里跟我说话。天剑慕容府不做忘恩负义之事。

慕容宁万不料他理直气壮，更是说不出的气愤委屈：凭什么就是我该受的？我不信这件事就没有退路毫无转圜，是你太苛求！就因为我生在这里，就活该做什么都不能凭自己的心意，不能决定喜欢谁、跟谁过、怎么过，我什么都得听你的。

他往外一指：不过就是一个慕容府，一块牌子！你是家主，你是天剑慕容，你稀罕它举足轻重的分量，可我不稀罕。这些是你该受的，要娶，你自己怎么不娶？这是你的慕容府，不是我的！

万籁寂静，人声一歇，沉默便窒息似地淹来。

慕容宁低下头。

这是我的慕容府，不是你的？

慕容宁听见慕容烟雨轻声重复。他很少听见大哥这样轻言细语，记忆中似乎从未有过。

一时间，慕容宁回忆起许多往事，关于死去的三哥、五哥、十二哥，自废武功的六哥，也关于胜雪。有些是他经历，有些是他听说，但其中总有慕容烟雨的位置。

他后悔自己不该如此口不择言，有心想要道歉，三个字夹在齿间，怎样也吐不出去，慕容宁正自较劲，慕容烟雨忽地动了，向他走近。慕容宁浑身瑟缩，心道就要来了，慕容烟雨却擦身越过他。

好半晌慕容宁才敢回头，见祠堂内外，除了他已然空无一人。

大哥走了？就这么走了？没骂他，也没揍他？

慕容烟雨自去了，留下慕容宁，一如他没来时的心惊胆战，一时又怕大哥去而复返收拾他，一时又怕大哥对他死心不再理他。如此一直煎熬到月上枝头，他知道大哥是不会回来了，心头又泛上落寞。

忽闻脚步声响，慕容宁忙回头，却见是莫离骚进来，一时间又是失望，又是宽慰，又是心酸。

莫离骚一进门就见他脸色几变，问他怎么了。

慕容宁埋头不答。

莫离骚端着黑漆托盘，里面盛着一荤一素一碗米饭，两瓶膏药，莫离骚道：师父说他下手重，让我来看看。

慕容宁酸楚不堪，埋头道：是他让你来的？

莫离骚拧开药膏，一只手挑起他下巴，往他伤处涂抹，点点头，一面道：师父叫你在这里跪一宿不准起来。

慕容宁笑了，石头落地，心境顿觉开阔。他仰起脸，任莫离骚在他红肿的脸颊上涂抹，清凉随着温润的触感拂过而散开，他想起方才大哥问过的话，那股子酸酸涩涩的难受又漫回心上。

莫离骚听他没来由地问：离骚，你觉得我混蛋吗？

手上顿了一顿，又继续：是挺混蛋的。

慕容宁反而笑了说，那就好。又说，打我记事起，我就告诉自己，绝不要听慕容烟雨的，做个什么好人。

莫离骚点点头道：那你践行得很好。

抹完药，吃了饭，莫离骚收拾托盘，慕容宁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你别走。莫离骚说：我不走，我把盘子送回去，回来陪你。果然不到片刻他又回来，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慕容宁身心俱疲，很快睡去了。莫离骚一手揽着他，任他靠着自己，面对慕容府满堂高座在上，一夜不成眠。

今日是十三爷的生辰宴，却不止是生辰宴，也是一个众人踏入慕容府府门的机会，往常白日筵席过后，总会有那么一些宾客留宿，住上一日或者数日再走。因此为着款待留客，夜里筵席重开，几乎彻夜不停。

然而这次出了这样的事，为了避免两相尴尬，大多数人白日里便早早告辞。夜里静悄悄的，只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人声，若隐若现，似在天边。

唯有身旁慕容宁的呼吸声最为清晰。

莫离骚思绪飘乱，漫漫地想。师父房中那枝秋海棠该是临谢了，不知伺候人是否记得更换。兴许任飘渺不爱秋海棠，早已丢弃了也不一定。

昨日间叫胜雪作的诗，不知他作了没有。不作也好，早早放下这些闲情野趣，也免得哪日冷不丁被他爹发现，挨一顿好揍。

一时又想，那任飘渺剑法真好，也当真十分漂亮，难怪师父喜欢，可自己又比他差在哪里呢，莫非习惯了的总比不上新鲜的好？您还没有吃过我呢，怎么知道我就不好，师父真是没有眼光……

柳山寺里残羹冷炙，起居清苦，无肉无酒，得带上几坛碧落寒潭，装上几箱零食，剑谱倒是不用带了，最近看的剑谱不少，在寺里的这段时间便专注在运使实践上，不行，那两卷没看完的还是带上好了……

不知觉天际渐青，转而泛白，鸟鸣声此起彼伏，相映成别种热闹。

莫离骚心想，得出去了，让人见到他这个外人跪在慕容家祠堂内，定然要招惹许多非议。

待要起身，慕容宁仍靠着他，从倚靠肩膀的姿势变成了枕着双腿，酣睡正沉，莫离骚活动活动上半身，半边身子都麻了。得挪他靠到别的地方……算了，就这样吧。

果然不一会儿，洒扫的嬷嬷便拿着抹布进来了。先是见到十三爷，吃了一惊，随后才转向莫离骚，行了一礼，连忙福身。莫离骚点点头，不便解释，请她继续打扫，不必理会他们。

事实上也不必解释，昨日之事早已传遍慕容府，人尽皆知。谁还不知道大爷的好徒弟爬了十三爷的床、被十三夫人当着众目睽睽扇了一个大耳刮子呢。

果然那嬷嬷走出不远，许是撞见私友，两个人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内容多少有些不堪入耳。莫离骚耳力甚佳，在这边仍听得一清二楚。这些话他自入府以来便听多了，此时不过话题里又多了一个十三爷而已。

莫离骚此时只庆幸慕容宁仍然睡着。

/

行装巳时便已备妥，前往柳山寺的行程需要花费小半日，不远，但是上山折腾。

大爷并未来送，慕容宁也没有来，据说他被大爷扣下，凌家夫人的事情终究要解决，慕容烟雨从来不喜拖泥带水。慕容宁得知了莫离骚离府的消息，纵使再有不满也不得发作，自身难保的十三爷暂且没有顾及他人的余力。

这不是他第一次陪胜雪去柳山寺，然而这一次的心情却不同以往。

莫离骚端望着慕容府辉煌壮阔的府门，那柄巨剑斜贯入地，已在此地伫立了数百年之久，似乎一切都静水深流未曾更变，然而岁月不返，没有什么能真正不变。

离骚少爷，可以走了么？

嗯，走吧。

转身，弯腰，熟稔自然地准备将胜雪抱上马上，谁料小少爷忽然推开他的手，板着脸，稚声稚气地发起脾气：不要碰我。

莫离骚挑一挑眉，着实一愣。

看着胜雪自食其力地爬上马上，莫离骚随后跟上。

车厢内一路无话。从城内上到山径，路面变得坎坷，但车身足够沉重，便也不见得起伏颠簸，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皆往后褪去，唯有天色一层不变。

这是我每一年最期待的时节。

莫离骚转头，见胜雪靠在窗边，默然了半晌，又听他续道：也是最恨的时节。

莫离骚叹了一声，他知道慕容胜雪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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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2-07-30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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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

那是慕容胜雪还不到三岁的时候，众人隐约察觉到他在对待教子这个问题上异乎寻常的暴躁。最初他只是在胜雪蹒跚学步时，抱住他、黏着他、唤他爹亲时，烦躁不耐地将人推开，后来，约莫胜雪四岁初时，慕容烟雨开始教他练剑。

自那时起，莫离骚待在藏剑庐轩，最常听见的便是慕容烟雨呵斥责骂的声音。

叫你手臂用力，手臂——不是手腕！

剑端平，老子叫你剑端平！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脑子！

废物玩意儿！区区一个起手式，两天了还学不好！你长在脖子上那不中用的东西是什么？顽石还是朽木？

望风榭风栏前开阔平实，菖蒲芦苇环抱流水，周遭种满了碧桃与海棠，圈出一块宽敞的空地，慕容胜雪便整日里被他爹押着在此地练剑。

任凭慕容烟雨叱骂敲打，慕容胜雪只是竭力照他说的去做，哪怕憋红了双眼，也没掉一滴眼泪。

他不敢哭。

慕容烟雨最是厌恶看见他哭，但凡见他掉眼泪，不问缘由，上手便是一巴掌，骂他道：我生了个没把儿的丫头？不是就给老子憋回去，往后头破血流也别让我再见你淌猫尿。

别说是哭，以至寻常待人接物，都须当大方利落。然而胜雪早习惯了凡事看他脸色，动辄归咎于己，他越是踌躇畏缩，慕容烟雨越是看他不惯。不止一次，慕容烟雨当着人前，毫不客气地甩他巴掌。

说话大声点——

动作干脆点——

别畏首畏尾——

少婆婆妈妈——

慕容烟雨越是责备求全，慕容胜雪越是孤僻自闭。

但四五岁的孩子哪有不哭的。

每逢夜晚老头睡下了，莫离骚便悄悄带上伤药和糖丸摸进胜雪房里。慕容烟雨似是全然不心疼这个儿子，自学剑开始，胜雪身上便难得完全见好。莫离骚打开膏药，缓揉伤处，哄他吃糖丸，说些宽慰的话，几乎每每胜雪要在他怀里哭上半晌，最后湿着眼睫双颊睡去。

那时节慕容胜雪十分黏他，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黏，人前，他需得是独当一面的稳重模样，断乎做不得小儿情态。慕容宁也不大敢在慕容烟雨跟前招惹他，否则，但凡给他大哥瞧见胜雪同自己厮混一处，大爷那眼神就仿佛瞧见一块狗皮膏药黏在自己身上。

但私下里，十三爷没什么不敢的。

那日天候微晴，到午后时，渐转阴凉，慕容烟雨外出访友，藏剑庐轩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只见十三爷优哉游哉地肩扛三支青竹钓竿，众目睽睽下晃来荡去，穿过望风榭，寻罢长栖乡，来到临雪渊，重重踏踏的山石梅树间，终于找到茅亭下独自读书的胜雪。

十三爷不声不响地走近，近前才从背后抓过书册，不顾吓了一跳的胜雪，口中笑道：看什么好东西呢，也给宁叔瞧瞧。他也不过十四五，口气却是不小。慕容宁好为人叔的癖好大概便是自这里起的，十三个堂兄弟中他的年纪最小，哥哥们大多长他许多，议论谈话时并不将他当回事，慕容宁每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直到胜雪呱呱坠地，才堪堪摆脱此种身份。

却不过是本剑谱而已，慕容宁啧了一声，随手一扔，剑谱飞出一个弧度，不知落在哪处草丛，胜雪忙要去捡，慕容宁拉过他道：捡什么捡，剑谱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个的，练剑练疯了。你就这么喜欢剑？

岂料胜雪答道：我不喜欢。

慕容宁一愣，又听胜雪道：可是这样爹才会高兴。

默然片刻，慕容宁忽又弯起眉眼：管他高兴不高兴，咱们自个儿都还没高兴。他又笑道：回头宁叔教你作诗，那才有趣呢，譬如，月搅朱萸颤尖尖，玉露承风罢晚寒。

胜雪眨眨眼问他什么意思，慕容宁但笑不语，只摇了摇肩上青竹道：今儿先教你另一样新鲜的。见胜雪仍踌躇不前，十三爷道：放心啦，大哥出门去了，日也用功夜也刻苦，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怎样。

说罢也不顾胜雪愿意不愿意，拽着人便往外走。去的是向西偏北的宕秋居，穿过大半个慕容府，入院后菖蒲拦腰、水竹盖顶。此地是他那个长年寡居的五嫂住处，清幽宁静，鲜有人迹。五爷去得早，死时五夫人年不过十八，膝下无子，哐当成了寡妇，一寡就是三十年，慕容烟雨自觉对她不起，待她素来宽厚。

今日五嫂一袭青衣，提着花洒，见慕容宁肩扛竹竿、手牵胜雪远远走来，不由地没奈何道：又要惹你大哥生气。

慕容宁央告道：好五嫂，好嫂子，大哥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整个慕容府就您这儿钟灵毓秀水深鱼肥，全仰仗五嫂人美心善，连鱼鸟都青睐流连，便借我们一个下午，好不好五嫂。

五嫂呵呵地笑：我可不敢承你的赞，回头大爷怪罪，吃罪得起。只能推说不知，要挨骂受罚，你自个儿去。

慕容宁听她肯借地，喜得答应：那是自然。

来到湖边，只见草丛边横躺着一个清逸少年，许是练完剑来，持之不败歪在一边，身旁胡乱放着鱼篓、食盒，手枕着后脑呼呼大睡。丛间的紫薇花瓣落在他的面上，他也毫无觉察。

慕容宁好笑地上前把人推醒，说道：何时来的，藏剑庐轩没找到你人，就知道你先来了。

莫离骚懵懵懂懂地坐起半身，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早练完剑，就来这儿了，等你许久也不来。

我那边还没念完书呢。

他将三支钓竿分发另外二人，向着辽阔水面眺望了一番，湖畔多是水草杂生，狂草拥着零星错落的桃花，暮春花期尽，残花未褪，枝梢窈窕，放眼乱中有序，颇具野趣。慕容宁乐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恰得垂钓好时节，不敢负佳期。

慕容胜雪懵懂地握着钓竿，见慕容宁放线挂钩，便也试图学着他的模样。莫离骚嘱咐“小心划手”，过来帮他，一边问慕容宁道：你带了什么鱼饵？慕容宁闻言便捞过那两只螺钿洒金的大攒盒，打开来，只见一盒九格，格格盛满着蚯蚓、鱼卵、丁香等各色饵料，一格一色，有十数种之多。

鱼饵下水不一会儿，五嫂怕蚊虫，打发两个小丫鬟送来熏香，隔了半晌，又送来吃食。

胜雪年幼力浅，鱼儿咬钩他甚至有些抓不住竿，慕容宁索性丢了自己的，将他抱到身前，握着他的手二人共钓，一面教他提杆，一面说道：钓鱼也得讲究策略，就如同下饵还需对症下药，鱼钩下水，也不是傻等就行，所谓勤提勤放、声东击西，时刻注意水面动静、浮标上下，鱼儿咬了钩，也别急着收线，待咬深一些、插翅难逃，再……箭无虚发。

说着，双臂一挑，胜雪兴奋叫道：钓上来了！鼓着掌道：宁叔好厉害！莫离骚一条未得，却不在意，也凑过来看那条鱼，一面问：红烧还是清蒸好？

慕容宁再没有如此得意，正要再接再厉，忽听身后凉凉传来：有多厉害？让我瞧瞧？

三人登时吓得鱼竿脱手，打滚似的站起来，尤其胜雪吓得瑟瑟发抖，颤颤巍巍地略略抬头偷望，瞥见他爹果然眉头紧皱瞪着他，怕得连忙垂目埋头。慕容宁生怕老头马上就要动手，踉踉跄跄地把胜雪拉到身后。

五嫂跟在后头，显然是没拦得住人——也没人能拦得住——正无奈担忧，忙道：今儿怨我，多日不见胜雪，有些想着了，这才央着宁弟带他过来……

没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就会护着他们。五嫂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烟雨截了话头，干巴巴不敢吱声。慕容烟雨复又向那垂头不语的三人问道：谁起的头？

慕容宁支支吾吾，莫离骚道：是我。慕容宁诧异地转头看他一眼，这才抢道：不是他，是我。

大爷沉声道：到底是谁？

十三爷一咬牙，越性往前迈了一步：是我起的头，非拽胜雪过来，离骚陪我的。他忙要为自己分辨道：我只是看胜雪成日里被逼得喘不过气，想让他换个心情，难道我错了？钓个鱼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

大爷冷笑一声道：你在教老子怎么养崽子？被逼得喘不过气，我看他也没少块肉——慕容胜雪，还不给老子滚过来。

胜雪两眼通红，几乎要包不住泪，既不敢哭，又不敢违背父命，只得放开十三叔的衣角，慢腾腾地走到父亲跟前。他不敢抬头看父亲，听慕容烟雨问道：他叫你来你就来？今天的书看完了？

慕容胜雪埋头不敢答。

慕容烟雨提高声音：哑巴了？说话！

胜雪浑身一抖：我……我错了。

慕容烟雨眉头不展，反而拧得更紧，他一见儿子这瑟缩怯弱的模样就忍不住心生烦躁：我是让你道歉？有话答话，有事就说，你嘴巴生来只会吃饭，没学会讲话？

他越是疾言厉色，胜雪越是惊惧，张嘴支吾不敢言答，一双兔子眼睛泪水汹涌，竭力忍耐终是没有忍住，眼泪成珠子似的往下掉。

慕容烟雨深吸一口气，手一抬——慕容宁连忙拉过胜雪，莫离骚抢到跟前：师父，今日真不怪胜雪，是我们拉他来的！

莫离骚拉住师父抬起的手，硬生生给拽了下来。

慕容宁心气难平，在五嫂愕然的注视里，忍不住申诉不平：大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这么对胜雪！我和离骚也没像他这样汲汲营营，不也长到了现在？

慕容烟雨横眉冷竖：所以你如今才这等吊儿郎当不成大器！他能和你们一样？要是与你长成一路货色，来日老子一蹬腿没了，这地方是叫天剑慕容府还是改叫慕容勾栏院？！

骂完犹不解气，又道：整日里没半点正行，玩物丧志，朝三暮四，不想着在剑道上下功夫，尽会钻研奇技淫巧！怎不见你哪天突破剑术瓶颈，让我夸句好厉害？

慕容宁被骂到痛处，不敢再要强，眼睁睁看着慕容烟雨将胜雪带走。莫离骚从旁安慰几句，不怎见效，但眼下更担心胜雪，怕师父火气上头真把胜雪怎样，两相权衡，还是追了上去。一路上不免从旁劝了几句——要说整个慕容府有谁敢劝，也就一个莫离骚了。

但莫离骚也委实不敢多劝。

那日回去慕容烟雨却也没将胜雪如何，只问了他白日研习剑谱的感想，又惯例练完剑，便就过去。

/

转眼到了大雪。

慕容胜雪所居的临雪渊，一夜白雪覆了山石，放眼白雪皑皑，唯有满庭红梅开得浓艳。忽地一朵红梅成了精，在花影白雪间游离飘动，缓缓及至跟前，才见是个锦衣裘缎的少年。少年进得门后，方脱了猩红色鹤氅递给嬷嬷，露出内里颀长窄瘦的腰身，十七八的年岁，正是分外好相貌。

莫离骚问：朴缘大师来过了吗？嬷嬷答说来过了，小少爷方喝了药，刚睡下。莫离骚没成想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睡了？便又道：别去扰他，我在书房等会儿。嬷嬷小声应是。

于是他去书房，小丫鬟端来茶和果糕，点燃熏香。因着胜雪畏寒，临雪渊地底几乎入冬都笼着地炕，室内温暖如春，窗边的案几前插着数枝脆生生的翠竹，犹带着水珠。许是小少爷睡着，四下里格外安静，窗外又落了雪，簌簌的声音清晰可闻。莫离骚看了一会书，书是一本《北隅杂记》，记述的是那个地方风俗人情。

莫离骚倒也不是看书。胜雪以朱笔在字里行间煞有介事地作了不少批注随笔，他看得十分可爱，每到趣处，总会心一笑。如此翻了没一会儿，瞌睡便来了，他自也不抵抗，就着小榻便睡了一回。

这一觉不知眯了多久，醒来时见屋角立式香炉仍然青烟袅袅，不知是添过了还是未燃尽。耳听得咚咚咚快步小跑的声响，还有嬷嬷连声喊“小少爷仔细别摔了”，下一刻书房门就被拉开。

哥哥来了！何时来的？怎么不叫我？胜雪一连声地问，欣喜地跑到跟前，爬到小榻上与他挨作一处。

莫离骚抬手揽他，随口答道：没多一会儿，嬷嬷说你快睡醒了。

胜雪笑说，哥哥骗人，分明头发都睡乱了。说着抬高了手替莫离骚敛头发。莫离骚也没半点被揭穿的心理负担，任他敛着，一面问：朴缘大师怎么说？

胜雪顿了顿，眼睫垂下来，说：老样子，没什么要紧，吃药将养着罢了。莫离骚点点头，安慰他道：干嘛苦着个脸不开心，至少没什么大事不是么，慢慢来，总会好的。

当年，大夫人怀着胜雪时害着病，生下胜雪后，病情日益加重，卧床不起，起起伏伏地拖延了一年，终是去了。因此连带着慕容胜雪生来也体质不好，每逢夏暑冬寒便总是多病多灾，迁延反复，今日方稍见起色，明日忽又高烧不退。

至于这位朴缘大师，医术精湛，慈悲为怀，原是外地行脚至此，彼时慕容府在柳鹤山上有座旧宅闲置，便给和尚修了座庙宇供奉，多年以来香火日益鼎盛。朴缘和尚感怀备至，便就此禅居。后来每逢胜雪害病，慕容府便遣人往柳山寺将人请来。

慕容胜雪低声道：如果我像你一样，爹亲就不会生气了。

莫离骚道：想得美，师父打我骂我的时候，你是没看见。

小少爷惊奇地抬眼：爹亲打过你？

莫离骚点头：照三餐打，打得可狠了。难道你以为他的坏脾气只针对你一个人？又问他道，前些日慕容宁教他作的诗可是作了。胜雪点点头，便去拿。

十三爷当真是言出必践，说教他写诗作赋便当真教了，只是领了入门之后如何，十三爷贵人事忙，三天两头地不见人影皆是常事，委实是缺少时间管教。于是要说教导，素日里反而是莫离骚教得更多些。

刚学了些的时候，胜雪稍得趣味，过耳不忘地想起那日宁叔所吟的诗句，仍不解其意，拉了拉身旁莫离骚的袖子。莫离骚正在看书，问他怎么了。

胜雪道，那日宁叔对我念了一句诗，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莫离骚随意地问他是什么，胜雪便学着那日慕容宁的音韵念出来。

莫离骚听罢一怔，旋即脸色微红，胜雪见他似有些恼意，越发不解，又扯了扯袖子。

莫离骚只道：别理他，那个混不吝的。

虽稚气不脱，但才情初显，莫离骚只觉可惜。胜雪习武的天资已算不差，诗赋才情却更在习武之上，然而他生作这样的身份，注定再好的才情都只能被埋没。于是莫离骚只是保守地夸赞了两句，又嘱咐说，仔细收好，别让你爹发现。

胜雪点点头，双手接回了写满笔墨的宣纸，却不曾立即拿去收好。

他立在榻前，垂眸凝视自己的纸张，默了半晌，忽然问道：哥哥夸我写得好，那爹亲如果看到……会夸我吗？

师父么？别说慕容胜雪，就算是慕容宁，素日里慕容烟雨见到他沉湎于这些诗词歌赋，都鲜少能有好脸色。他没把你吊起来打都算是宽宏大量。莫离骚心想。

就像你喜欢读书一样，你爹亲也有喜欢的事。只是他对自己喜欢的……莫离骚忖度片刻：太执着了。

胜雪似懂非懂，问他：那哥哥不执着吗？

我吗？莫离骚想了想，目光越过青烟袅袅的香炉，越过露带晶莹的青竹，越过窗棱，越过窗外的白雪红梅，越过了藏剑庐轩。

天清云阔。

他道：嗯……大概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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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2-08-05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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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四.

昨夜又是整整一夜的雪，今晨起来雪厚了一足，踩上去沙沙地响。荻叶掩映的流水将冻未冻，庭间的花石草木都盖着雪，竹桥石灯也皆被染白。虽是青天白日，长栖乡里里外外却掩埋在阒静无声的雪色里，众人来往之间窸窸窣窣，衣料与其他实物摩擦的声响犹如拂雪又至。

莫离骚枕在屋脊上睡觉，他刚躺下时还有点日光笼罩，这会儿却已经含羞带涩地掩上门去。好在他已睡着，寒风刮着，撩得他发丝凌乱，也不扰乱他正酣睡好眠。

但总有人不解风情，一片竹叶带着剑气，凌空飞射而来。莫离骚被惊动跳起，翻身避开，竹叶堪堪擦着鼻尖而过，再近一厘就要见血。而那竹叶忽地调头，复又不断紧逼上前，待要后撤，身后传来第二道凌厉剑气，两片竹叶似两口利剑，前后夹击，莫离骚却不慌不忙，反而立身不退，一前一后各自运掌，一时间掌气与剑气僵持不动。

第三片竹叶又破空飞至。

竹叶越飞越多，第七片时，莫离骚还游刃有余，第九片时，已稍显支拙，第十片直取后心，莫离骚忙着应付身前左近，哎哟一声，被戳个正着，气势一颓，形势立即败如山倒，余下九片竹叶一把把钢剑似的朝他猛攻，他被逼得脚下不稳，咕噜滚了一圈摔下屋顶。

啊呀呀……

莫离骚抚腰叫着疼，望向走进院来的慕容烟雨，忍不住委屈地提醒：师父……上次还是七片，之前都是一片片加的……

慕容烟雨的水墨青衣在雪景里更为遗世独立，但他的脸色可远没有那般超然淡远，盯着莫离骚，写着“不满”二字：十道剑气就逼得你自顾不暇，还有脸偷懒睡觉！是不是又偷喝了我的酒，一身的酒气。

我我我才没有偷喝呢……顺手牵羊不叫偷。莫离骚小声分辨，师父不心疼他自己心疼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衣上的雪，十分随意地道：我觉得我躲过九片已经很厉害了啊，差不多就行了嘛。

说着莫离骚迎上前，笑道：师父，您来得正好，我想跟您商量件事。

慕容烟雨越过他往屋内走，一面道：说来听听。拐带胜雪的免谈。

怎么就拐带了呀，我还没说呢。莫离骚追着他走，说道：我和宁想着，胜雪每到这个时节便害病，别说朴缘大师难得赶路，病症轻的时候倒没什么，就是有时发病急了，万一拖延耽搁了，因小失大。又接着道：不如这段时间，就将胜雪送到柳山寺去，朴缘大师贴身照顾，山里也静，方便将养，岂不更好？

慕容烟雨倚着案几坐下，不必他吩咐，小丫鬟妥帖地奉上了茶。莫离骚像被他的目光贯穿，大爷错眼端茶，这才松一口气，却听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这话是十三让你说的？

莫离骚错开眼挠了挠脸颊：……不是，我们一起商量的。

慕容烟雨冷笑一声，也不多辩：告诉他，有话叫他自己来说。莫离骚心道有戏，正要答应，又听他道：我打断他狗腿。莫离骚只得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就垫子，随意不拘地席地挨坐到师父身边，扯了扯慕容烟雨的衣袖：师父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我们也是为胜雪好。府内人多口杂，尤其逢节过日的，人来人往，难免倏忽漏错，山中安静，环境适合，大师就在身边，岂不比府内好上许多？

拐带得他不务正业、偷闲怠懒，就是为他好？别想。

莫离骚还想再劝，又怕师父生气，垂头丧气片刻，忽又打起精神，拉扯着师父道：师父怕我们娇惯胜雪，只要他照常练剑不就好了。打个赌吧，师父！嗯……他支颐思忖片刻，续道：五日里我教会胜雪半落青天，就证明我去了柳山寺也能教他练剑，五日后他要是能在宁手底下走一招，你就放他去，怎么样？

大爷反问：在十三手底下走一招？

莫离骚被窥破心机，只得长叹一声，故作坦荡：师父真是多疑，那好吧，您指一个人——别是您自己，赌局有得赢面才算赌。

慕容烟雨随口道：他能在二卢手底下过上一招，就让他去。

莫离骚见他答应，喜不自胜，怕他反悔，忙抬起右手勾小指头：一言为定——再加上您那两坛五月梅酒。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慕容烟雨顺着他勾指为誓：允你了。

/

慕容烟雨压根没想过胜雪能通过，是以当时指人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二卢，藏剑庐轩伺候大爷的一位老奴，在慕容烟雨还执掌剑林时便随之在手底下做剑奴，后来年老力衰，才退下来照料大爷起居——虽是随手一指，却也算不得轻忽。

当慕容胜雪手上那一式半落青天挑开老奴攻来剑势、直逼腹脐，慕容宁激动得起立鼓掌，慕容烟雨也难得面露赞赏地一挑眉，然而随即他便拧起眉头。

让胜雪离开自己的视线，天高皇帝远，尤其是跟着——眼光一扫，扫到那边厢一卧一立、没个正形的二人……但天剑烟雨断不会做言而无信的事，大爷感觉到熟悉的头痛又再次袭来。

半日后，慕容烟雨终究越想越不妥，放下书问少爷在哪儿。二卢伺候着烹茶，闻言便回：应是同离骚少爷在长栖乡。

他便起身往长栖乡去。

落雪将天地都笼寂着。

他来时脚步很轻，长栖乡前守着院门的小厮迷迷糊糊打着瞌睡，慕容烟雨从身边走过也毫无察觉。倒是入院后一个捧着梅花盘的大丫鬟迎上来，见了他忙行礼，便要去通传。慕容烟雨摆摆手阻了她，自行往里去。

莫离骚的书房前生着一笼竹，冬日里推窗也见翠绿映眼，这会儿窗户半掩着，慕容烟雨走到临近窗下，听见房内隐隐传来对话声。

说话的是他的大徒弟，口吻里带着几分责备，道：这几日都不许碰剑了，你是答应我的，这几日里我才准你这般胡说。许久不听第二人答话，又是莫离骚道：低头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去了？我已经让月知将你的剑收了起来，这几日都不许给你。

慕容烟雨心道：嚯，你权利可太大了。

好一会儿才听到胜雪低低的声音答道：爹亲会不高兴的。莫离骚道：你这双手废了你爹更不高兴。说罢，又蛮不以为意地：还有不过两三日便动身，这几日我便对师父说你病了，想来行程在即，他也不会逼你太紧。

你又懂了。

又听胜雪仍然低声，似带着哭腔：是我没用，平时没法让爹亲满意，苦练又吃不来苦，我要是再聪明些、再强壮些，就不会总惹得爹亲生气了……

书房里，莫离骚没话好安慰，只得抱了抱胜雪。身旁搁着一只盆盂，换下来的都是染血的纱布，莫离骚清洁了胜雪双手的水泡磨伤，仔细地上了药，换上新的纱布。

纵然专心致志，五感却敏锐异常，听得窗外似有异响，莫离骚唤一声道：秋絮，是你么？五月梅酒搬回来了吗？半晌不闻回答，他摇摇头，也不在意。

/

过了两日，明日便是行期。二爷听闻胜雪要离府，颇为讶异，且一再地同慕容宁确认：你大哥真同意？慕容宁叉着腰：天呐二哥哥，宁弟在你这里就这般没信誉？不信你自己去问他呀。二爷被十三逗笑，揉了揉他的头发。

确定行程，慕容意远反而埋怨起大哥，私底下与二嫂说，大哥怎么想的，山上那种苦寒的地方，胜雪能受得下来？真是胡闹。于是命令添置了许多药材药品、御寒之物、吃食、寝具、暖具等等，又亲点了三名府医，四位稳重麻利的嬷嬷，十来个小丫鬟并十来个小厮。慕容宁从旁看着，咋舌侧目：二哥，你这是搬家呢？

夜里，慕容意远摆家宴，把各房各院在家里的都叫来吃饭。除了老八一家携妻带子游历在外，鳏居礼佛的十一爷、寡居的五夫人也都来，家里唯一的老一辈，十爷的父亲四叔公也在老十慕容剑逸的搀扶下坐席。

慕容意远端着酒杯站在廊下，扫视一圈，本来笑着，渐渐冷凝，皱眉向一旁：十三这小贼子，又敢偷溜——老六又没来？

他身旁站着十一爷。十一爷一身青灰素衣，身形也消瘦。慕容宁偷溜是常事，十一爷闻言只叹道：难得今日大哥要来，六哥许是不想撞面吧。

二爷冷笑一声：他还想怎样？亲兄弟一辈子都不说话了？

/

藏剑庐轩，望风榭里，大小丫头围着给慕容胜雪与莫离骚整装，许是慕容烟雨倚坐一旁冷眼瞧着，慕容胜雪始终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倒是莫离骚捡着吊坠儿或雪帽子，嫌这个不好、那个不妙，来来回回地换，好不容易让他满意。丫鬟捧来一大一小两件大红羽锻的鹤氅，服侍着二人穿上。

见二人拾掇完事，慕容烟雨说一声：过来。

胜雪微微一怔，茫然地转头看了看莫离骚，再看回慕容烟雨，总算确实爹亲叫的是他，这才低着头，怯生生地走上前。挺着小肚子把两只手背到后头，若是给爹亲看到自己手上的伤，恐怕又要觉得他不中用，虽然他不中用是事实。

慕容烟雨抬起手，胜雪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慕容烟雨却只是撩起鹤氅颈后的兜帽，给他戴上，系了丝带，只露个白嫩的小脸蛋在外。大爷说道：山里寒凉，格外注意着御寒，凡事自己上心，别总是依赖旁人。末了顺手在他头顶摸了摸。

随后他起身，道：走吧。

直到莫离骚从后面走上来牵他，胜雪还双手抱着帽子，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走远的背影，眼睛发热，鼻子发酸，他低下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莫离骚牵着他追上去，一面道：师父，您也不披件雪衣，一会儿还要下雪呢。慕容烟雨哼了一声：老子耐冻，不需要。

家宴摆在慕容府后园的一座蔷薇木槿苑，此处雅致，奇花异草多，窗棱、梁柱的装饰皆修葺得精秀，冬日里虽不是赏花的季节，夜里挑上大红灯笼，就着雪景，也很是舒心。

主子们聚在内厅说话，外廊檐与庭苑里可是热闹，二爷吩咐了今晚大家放松，都不必拘着，摆了坐席，大小丫鬟们、妇人们、嬷嬷们，有的坐在席上吃酒玩笑，不拘谨的和廊下三三两两的护院、小厮们说笑玩牌、摇骰子，一时间处处都是人声，灯光绚烂着，哪里都是红裙金钗反耀的光。

没人注意到胜雪出来，只一个小丫鬟放不下心尾随跟着，花苑的西角种着丛生的念珠藤和木栀子，虽然灌木低矮，但也有小少爷一般齐高。这里离最近的游廊仍有些远，游廊那边的光线投过来，十分幽暗。

丫鬟一面小心护着，一面劝道：少爷，咱们去那边同大家一起玩吧，这边危险，怕磕着碰着呢。

胜雪摇了摇头道：姐姐先过去吧，我在这儿静一会儿。这话老成，他神情也严肃，但年幼稚气，反而越显得懵懂可爱，小丫鬟笑出了声，只应着：我哪儿敢。

说话间，小丫鬟突然“啊”了一声，胜雪也吓了一跳，黑暗里猛地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他。

吱呀吱呀的声音，一辆轮椅缓缓摇出来，小丫鬟就着昏光看清了人，忙行礼福身，惊慌无措地唤了一声“六爷”。

胜雪吃了一惊，回头去看这个拽住自己手腕的人，是那位从来没有见过的六叔？

六爷慕容瑾，与七爷年岁相仿，还不过五十，穿得很厚，都是黑色，坐在轮椅里，那张脸过分憔悴了些，有些阴鸷吓人，但依稀辨得出年少时的俊朗风流，只是如今都掩埋在病容里。府里都知道，六爷早年自废武功，此后再没出过慕容府，这些事胜雪听过，也仅限于听过，向来的家宴啊、集会啊等活动，从未见过六爷参与，是以同在屋檐下四年多了，这还是胜雪第一次见到六叔。

胜雪莫名有些怕，想退一步，手腕却被紧紧拽着，他转头想叫姐姐，身后却没了人影，只得站定了，试探着喊了一声：六叔……

没想到六叔却很和善，闻言露出微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小胜雪啊，长这么大了，六叔还没抱过呢，来让六叔好好瞧瞧。

说着他将胜雪抱到腿上，揭下帽子。冷风忽地灌入，胜雪打了个哆嗦。六叔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摸着他的脸，指腹在耳后拂过，有些用力地将耳垂捻在指间，胜雪又疼又痒。被抱得不舒服，他挣扎着想下来。偏偏慕容瑾的双臂犹如一双钳子，禁锢得他动弹不得。

六叔笑道：小胜雪生得粉雕玉琢，长大了定然也与你娘一样是个美人胚子。

胜雪登时不挣扎了，欣喜地问他：你知道我娘？

府里没人肯跟他说娘的事情，长这么大，他只知道娘亲是在生下他一年后走的，此后慕容烟雨便未曾再续，至于旁的，竟是再也没有了。

慕容瑾哈哈大笑：我当然知道，整个慕容府除了你爹，没人比我更知道。

胜雪大喜，还不待问，慕容瑾已然自顾自笑着说道：我操她的时候，你爹还不知道搁哪儿呢——啧啧啧，你知不知道，你娘身子底下那个神仙洞府啊，神仙去了也难回……说不定你还是六叔的崽呢，来给爹亲看看你是不是也长了跟她一样的东西……

慕容胜雪如遭雷劈，怔愣半晌，猛烈地挣扎起来。

他大喊：你胡说！你才不是我爹！我爹是慕容烟雨！

慕容瑾冷笑，那张瘦削的脸越发显得可怖：你爹是慕容烟雨？谁说得准？一个千骑万承的妓女贱娼，谁知道你是哪个贩酒屠肉的野杂种，混进我慕容府来当少爷？

这话劈进脑子里，恨不得将脑子劈得焦灰。他虽然年幼，却也知道什么是妓女，那是种给钱就陪男人睡觉的下贱职业，就跟路边上追着路人讨剩饭的乞丐一样，任谁见了都会捂着鼻子远远躲开，生怕脏污沾了身上。他在书里读到过，虽然并不懂具体脏在哪里。

当下便哭了：你胡说，你胡说！我娘才不是妓女！

是不是妓女，你亲自问问慕容烟雨不就知道了？他比谁都清楚。

话音里掺着笑意，意有所指。胜雪抽噎着回头，果然见爹亲站在身后，身旁还跟着放心不下随同赶来的二爷，更远处，不少瞠目结舌面色惊异的众人都在张望。他哭着要下轮椅，这会儿慕容瑾倒是没再拦他。原来那小丫鬟一见六爷，知道事情不好，赶忙回头去找大爷。

胜雪朝慕容烟雨跑过去，他第一次这么不怕爹亲，只渴望爹亲会安抚他，告诉他，娘亲是个好女人，才不是什么妓女，他也不是贩酒屠夫的野杂种，他是娘亲和慕容烟雨生下的孩子。

他扯着爹亲衣摆，一面哭，一面喊：爹亲，爹亲！你告诉他，娘亲不是妓女！她不是……

慕容烟雨却不理会他，只是垂目盯着慕容瑾，脸色十分地难看。

六爷却仰面望着他笑，笑得高兴惨了。

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言谈都止歇了，蔷薇苑里冷寂一片，西角无人聚集，许多人仍在廊前，不敢过来。慕容烟雨不作声，一时无人敢动敢吱声。

只有胜雪的哭喊不绝于耳，一遍遍地催着他快否认，声音喧杂得刺耳。

慕容烟雨听得不耐烦，抬手就将他挥退，转向他，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教慕容胜雪听得无比清楚：妓女不配做你娘？你就老子跟妓女生的儿子！

胜雪被大力推搡开去，跌倒在地，可却反而止了哭声。

慕容烟雨极其不耐道：莫离骚，带他回去！

莫离骚从人群里应声上前来，俯身抱起胜雪，入手只觉胜雪浑身绵软，似没了骨头，也浑然不知反抗。他抬眼望了一眼师父，终于没作一声，低头抱着胜雪走开。

只剩下慕容意远还站在一旁，看看大爷，看看老六，硬着头皮开口道：大哥……

慕容烟雨却不听他废话，一转身便就拂袖而去。

大哥！慕容瑾大喊一声，顿时怒不可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不肯跟我说一句话？

慕容烟雨冷笑：我怕畜生听不懂。

慕容瑾大笑，面上的疯狂之色毕露无遗：畜生？我是畜生？我是畜生那你也是畜生，咱们一窝生的呀大哥！

他笑得疯癫，猛地又怨毒愤怒：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已！这天底下的女人哪个不是用来搞的？慕容烟雨，就为了这点芝麻破事，你逼得我身败名裂，逼得我自废武功，把我逼到今日这个残废！你呢？你娶一个兄弟操过的婊子，生一个下贱的杂种，你就清高？你就伟大？就能把天剑慕容府这块牌子擦得干净透亮？

慕容烟雨回身给了他一巴掌：你活得不耐烦了？！

慕容瑾见他生气反而更是亢奋高兴，不怒反笑：还做梦呢，大哥？六弟该说您天真还是愚蠢？你看看咱们这些兄弟叔伯，谁手上没点不干不净的孽债？单你要活得光风霁月、要顶天立地，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就为了你一人高兴，拖着我们都得给你陪葬，这公平吗？

慕容瑾越说越激动，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死去活来，他仍然不住笑，又骂：什么手足，什么血亲，在你心里还没一把破剑重要，你心里就只有那些尊严道理最重要，你从来都不顾念我们的兄弟情意——

他怒声吼：你废我那天，我他妈还在给你准备寿礼！为了凑齐一百颗上品珊瑚，我跑了大半个中原给你找，我亲自去太虚海境挑，你看了一眼吗？你他妈看了一眼吗？你怎不索性在那天一剑杀了我痛快！

慕容瑾眼底的恨意烧得炽骨，慕容烟雨凝然看他，反而沉静下来，终究没有应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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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5樓發表於: 2022-08-13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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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五.

胜雪一直在哭，莫离骚怎么安慰也没有用，何况他也不知如何安慰。

于是也不费那事了，由他一言不发地裹在被子里抽泣，半晌，胜雪终于停了下来，从被子里伸出半个脑袋，叫了声和哭带泪的“哥哥”。莫离骚守在他床边，握了握他的手。

你一早就知道吗？他问。

莫离骚沉默着。他知道胜雪指的是什么，他也确实知道，慕容府大概没有谁不知道。

哥哥，你告诉我，我娘真的是妓女吗？他心里还有一点侥幸，即便被爹亲当面驳斥，只要莫离骚肯说不一样的答案，他就信。

但莫离骚沉默着，胜雪就都明白了。

眼泪又沿着脸颊滑落，胜雪低声道：我到今日才知道，爹亲为什么不喜欢我，六叔说我是他的儿子，说我是贩酒屠肉的野杂种……我其实都知道，他一直都讨厌我，可到今天我才知道缘由……

他胡说的，师父也没有不喜欢你。莫离骚用力握住他的手，想将这话也像手上的力气一样嵌进他的心里去：他爱你，胜雪，你信他。

但只有这一次胜雪不信他，慕容烟雨没有做过任何让他相信的事。

哥哥，你告诉我关于娘亲的事，好不好？

莫离骚很犹豫。大夫人的事情众人心照不宣，谁都不说，慕容烟雨带头不说，他又凭什么说？他连慕容家的祠堂都进不得。

手指被握住摇了摇，胜雪的两只眼睛发红，求他：哥哥，你说，我不要糊里糊涂的。我娘真的是妓女，我是她在卖给爹亲的时候生下来的？

莫离骚被这句话扎进了心脏。如今已叫他知晓了结局，若就这样不清不楚，难道胜雪变能就此放下，不当回事？他思虑良久，终于还是下了决定，于是说道：你娘亲是竹溪村的渔女，她父母早亡，跟着舅母一家过活，生活虽然清苦，但她爱诗爱画，很有才情，就连临镇上的公子都爱慕她，要娶她为妻。

说到这里顿了顿，如果事情这么顺利，当然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那时慕容瑾在江湖上已有些名声，虽然也有时惩奸除恶，但他生性放浪狷狂，尤好美色，因此引得诸多不满，但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慕容府六爷，纵然擒得下一时，却也不敢与慕容府抗衡。成亲那日，慕容瑾恰好路过竹溪村，他见得那入矫的新娘生得貌美非常，顿时浑然不知天地四时，心生歹意，便就动手，众目睽睽之下便将新娘强掳。

待他再途径竹溪村时，已是数年过后，他已全然不记得了那女子容貌，却还记得她颈侧的一块红胎，霎时间记忆回潮。他私下打听，才知道当年之事过后，夫家自然退婚不娶，娘家也嫌她污秽，走投无路，便做了私娼买卖。

慕容瑾偷偷地尾随她，知她住在一间破败的草屋，屋前通常挂着一盏灯笼，灯笼亮着，便是待接客，有客来了，便将灯笼取下。私娼卖的大多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甚至乞丐讨了俩钱也有兴致。一个晚上挣几个饭钱，有时还揭不开锅。慕容瑾难得生出几分愧疚，私下里多番接济。

然而这件事终归叫慕容烟雨知道。那日正巧是大爷寿宴，当然是有心人蓄意成局。那女子被押到慕容府堂皇富丽的门厅之前，茫然不知所措，羞愤几欲就死，然而谁顾及她。

慕容烟雨全程脸色铁青地听完“路见不平者”的义愤状告。他要慕容瑾给那女子下跪道歉，并自废武功，这样的人不配身怀慕容府的功夫。

师父那个人，你是了解他的。莫离骚对胜雪说：他说的话，旁人根本没有辩驳的余地，尤其在盛怒之下。

所以六爷跪了，也废了。事后，郁郁寡欢，气急攻心，祸不单行，竟连一双腿也没能保住。

胜雪听懂了前半段，又问：那后来呢，爹亲和娘亲又是怎么成亲的？

莫离骚摇了摇头，这件事他真不知道。感情的事是二人私密，只要当事人没搞得惊天动地遐迩闻名，旁人便无从得知。还是数年之后，大夫人进门，有人才认出来：这不是当年那个六爷的女人？

“废了手足兄弟”、“娶了兄弟的女人”，这两件事一气呵成，让慕容烟雨饱受非议，而他为一个女子出头的情由也由此变得用心险恶，许多话传得十分难听。

莫离骚并不想把这些话复述给胜雪听，他转而继续道：当时我还小，但我记得很多人都说师父做得太过，太小题大做，太咄咄逼人，一个村女而已，慕容府六爷惊才绝艳的一辈子，换一个村女鸡零狗碎的一辈子……府内众人都劝他不要，有人以死相逼，但他置若罔闻，一意孤行。他们便又说他太执拗，说他太刻薄，说他太造作。

胜雪这时听故事竟已听得入神，不由问道：那哥哥觉得呢，爹亲错了吗？

莫离骚默然半晌，最后应道：兴许吧。

可他又轻声说道：师父不管做什么都做得极端，这是他好的地方，也是不好的地方。但是胜雪，这世间有许多际遇，便有许多道理，有的大同小异，有的甚至悖道而行。你只能择其一而向，也许有时是从善如流、随大势所趋，有时却是逆千万人，踽踽独行。你是要走那条万人景仰的大道，与大多数人站在一起。还是将一己的准绳高悬于顶，不顾任何荣辱毁誉？

莫离骚眼底流露些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笃信：我相信师父是选了，他才会这么去做。

胜雪说：哥哥，我听不懂。

我也不懂。莫离骚说。收敛心神，他安抚胜雪躺下。

好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的事情，都说与你听了。但是，胜雪……他俯下身，仍然握紧对方的手，望着胜雪的眼睛，认真地道：我今日对你说这些事，是想让你了解事由，自此之后，不要再将这件事情何等要紧，反而作茧自缚。不论你娘亲是何等人，何等身份、人品，它纵然是你的一部分，但也仅仅是一部分。重要的是你自己。

莫离骚摸着他的头：小胜雪，生逢一世，命途难免多舛，但你拥有的仍然要比你认为的多很多，好胜雪，相信你爹亲，相信宁叔，相信哥哥，好好长大，你只要安心长大就好了。

可胜雪的眼泪还是不断流下来，不断浸湿着莫离骚的袖子，说：但我不想要一个妓女做我的娘亲……胜雪拉着他的手指，低低地哀求：哥哥，为什么你不是我娘亲，爹亲那么喜欢你，我想要你做我娘亲……

莫离骚一时无言以对。

/

虽然前夕闹出一点小插曲，第二日的行程仍然不受影响。早起天青，风还微寒，似有润雨的迹象。慕容烟雨见过家奴与车夫在收拾细软，眉头深深地皱起来，召来二爷就说：你这是搬家呢。

行装还是照旧，但跟去的人，府医只留一个，一个稳妥知事的嬷嬷，两个丫鬟两个小厮，旁的人都摆摆手散了。每减去一人，二爷就心痛一次，末了很是不满，说道：这是送去养病还是历劫呢，索性连丫鬟小厮也不要了，山上又不是没人，左右死不了。大爷道：要是历劫，直接扔进十二林去，照着剑奴培养，还省得费事。

转身往院外走，路过马棚里一色的骏马，一匹匹地埋头吃草。

走了一段，老二犹然埋怨：我就不懂大哥了，当年怎么待离骚？如今怎么待胜雪？别管他娘亲是谁，怎么也是大哥你亲生的儿子，一点不心疼？

大爷冷声道：他娘是谁，是你大嫂。

是是是，当然是大嫂。二爷点头应，又说道：可现在大嫂去了，大哥晚来得子，不容易，该多疼疼他。

大爷反问：疼成什么样？像宁弟那样？我瞅着他俩像一胎生的。

老二一乐：像吗？哪里像了？

忽又叹了一声：也是三叔三嫂去得早，又是死于非命，可怜宁弟自小孤苦无依，我们便凡事都由着他，如今想来很是欠妥，将他宠惯坏了。不愿沉湎于这伤心事，老二勉强笑了，换了话头，又说：不过胜雪倒是性子稳重些，我看挺好。又劝道：人说恩威并施，也不能只是威慑。

我的儿子，我还用得着对他用这些心眼？慕容烟雨满不乐意：他性子稳重？他才四岁，你从哪里看出稳重？

二爷别有用心地“哦”了一声：我看不出稳重，大哥就能看出他散漫来？莫不是前车之鉴让大哥心有余悸。二爷笑道：离骚那个散漫性子，又不是入府才养成，不是你教出来的，大哥用不着自责。

大爷默然片刻：……啰嗦。

二爷勾一勾嘴角，笑容无奈中，又有些勉强。他叹说：大哥就是这样嘴硬，但凡说句软话，兴许老六就软了，六弟打小最崇拜你。

慕容烟雨道：真不敢当。

二爷低声道：大哥，实不瞒你，昨晚回去我一夜没睡，想着咱们这些兄弟的事就难以成眠。十二弟年少早夭，三弟、五弟都已去了，七弟的两个孩子都没能保住，九妹也负气离家，这么多年一次不回。宁弟还这般少不知事，箫儿怕他步十二弟后尘，这才将他收入门下亲自教导，二来也可庇佑。上一代叔伯们时逢不济，多罹灾难，只剩下四叔一人。这一代有了咱们十三个，是慕容府难得的子嗣兴盛。

慕容意远神情黯淡，似乎昨夜的事很触动他，让他心绪有些惆怅，慕容烟雨知道他话里有话，果然就听他道：外人都只看到天剑慕容府风光，谁知道这内里的不易。早年叔伯无人，我等无用，大哥一人当家，大家都很感怀。大哥让二弟做这个当家，二弟没本事，还是硬着头皮做了，没什么指望，就是希望我们慕容一脉可以存续不衰，一家人和睦与共。

他默然片刻：前些日我还去看老六，他病情又重了，府医换了好几个方子。大哥……兴许六弟来日无多了，大哥真忍心让他……走时还带着怨怼和遗憾？

慕容烟雨冷冷道：他要死？我看他祸害遗千年。

大哥啊——二爷仍劝得苦口婆心：纵然六弟有错，这么多年的折磨也够了吧。大嫂是受了几年苦，可六弟吃的苦头也不小了，大哥就不能……稍微退一步？

这是你大嫂一个人的事情吗！慕容烟雨动了怒，竟站住了，二爷也跟着停下：一时任性，他毁的是人一辈子，一个人有几个一辈子？事后再谈什么偿还，都是放屁，还给自己看的！

慕容意远被他呵斥了，唯诺着不敢应声，给慕容烟雨瞧他的发顶。

慕容烟雨收敛脾气，转身去。经过一扇垂花门，传来墨兰的香气，这是往藏剑庐轩回去的方向。

……大嫂的一辈子是一辈子，六弟的一辈子就不是一辈子？

慕容烟雨回过头，这一回慕容意远缓缓抬起头来，这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二爷问道：难道大哥真如外人说的那样，当年惩治六弟是别有用心？

慕容烟雨心头火起：你也活得不耐烦了？

那大哥何以如此苛待六弟！

二爷今天打定主意了要顶撞到底，一抒胸臆，他盯着素来敬重爱戴的大哥，神情却痛惜又愤怒：老六昨晚是放肆，但至少有一句话他说得对——大哥不能为了外人，就苛责我们自家人。我们到底是你的同宗血脉，是你的手足兄弟，大哥心里真有我们？！

他终于将这么多年一直堵在心口的话说出口，像终于吐出了那口浊气，说不清空荡还是畅快。

然后他看着，他的大哥，神情从恼怒转为沉静，终于不发一言地去了。

/

今天是启程的日子，慕容宁想到之后放飞自我的一个月，脚步就更轻快。他先去马舍看了一眼，见马奴们在收拾马车，心中一喜，跑过墨兰花开的漆廊，兴冲冲的，就往藏剑庐轩这边来。

今日天色阴润润的，云层很厚，惨白中掺着一些青。但慕容宁心情很好。

去长栖乡和临雪渊，都要先经过望风榭，不必进院子去，但慕容宁习惯性地往里面望了一眼。冬日里海棠和碧桃都敛了花颜，枝桠灰秃秃的，显得落寞。但芦苇和荻花都长得很茂盛，笼着水，水面上偶尔毫无征兆地荡开几点涟漪，那是有鱼在下面蹿。

慕容烟雨总是起得早，起来，不是在练剑，就是在看书。再过一两刻，胜雪便来问安，慕容烟雨会吩咐小厨房给他先端上早饭，胜雪吃饭时，慕容烟雨叫来早已等候的夫子，谈说几句，问些近况，等胜雪吃完，夫子便领着他回去。又过一会儿，莫离骚才起，过来，和师父一起用膳。

由此可见慕容烟雨在某些方面还是比较随遇而安的。并不勒令胜雪非要等他们一起，小孩子饿了就先吃，也不强迫莫离骚一定要在何时早起，他能等就等一会儿，不能等就不等了。慕容宁有时会过来这边蹭饭，来得早便同胜雪一起吃，来得晚便和离骚一起吃，左右能吃上。

在他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这边有三个人，他便总爱往庐轩跑。他怀念起莫离骚刚来慕容府那会儿，他为了和离骚争风吃醋，非要住到庐轩来。那时大嫂也还在，满院子都是她的笑声。

现在还不到胜雪日常起身的时候，但今天，慕容烟雨既没有练剑也没有看书，而是坐在水上的风亭里，一臂支着额角，敛目垂首，似在小憩。

慕容宁放轻了脚步，打算蹑手蹑脚溜了。刚出两步，顿住，又挪了回来，背着手，嬉皮笑脸地凑进风亭里：大哥！——养神呢？怎么看起来没精打采的，府里好像静悄悄的，是出了什么事？

大爷睁眼见到是他：上哪儿去了，一天不见人影？又出去到处鬼混？他一面说，一面绷紧的眉头似又微不可见地拧紧一分：如今贪花恋酒，来日成人也不是好东西！别待这惹我心烦，滚蛋。

慕容宁一张热脸凑上去，登时瞠目结舌，好几次张口不成言，半晌才倍感委屈：我、我没有啊……昨日我一直待在奉经阁，刚刚才出来——我招你惹你了，一张口就挨一顿骂！

然而慕容烟雨不搭理他，慕容宁也负了气，哼一声，气呼呼走了。

起先往长栖乡来，小丫鬟说不在，心领神会地就直去临雪渊。果然刚过院门，上了回廊，转过两个转角，就见到莫离骚衣着整齐地朝另一个方向走。

一见莫离骚，慕容宁面上的委屈不忿顿时具体了三分、深重了三分，他赶上去，语气很不好地说，大哥骂我！

莫离骚并不停下，问他，为何？

慕容宁道：我哪儿知道！见了面还没说什么，一张口就骂我，我又没招惹他。

莫离骚道：师父心情不好。

慕容宁更不高兴：心情不好就拿我撒气？那我心情不好也拿他儿子撒气。

莫离骚笑了说：你这是什么幼稚脾气。

慕容宁到底没有真恼大哥，跟莫离骚说了两句，心情又好些。心想离骚今日怎起得这样早，这才发觉他脸色也不大好，忙问：怎么你也无精打采，是真出了什么事？

说话间，来到小厨房，厨房里清清散散的，厨娘不在，没几个人。也不怪她们清晨散漫，只是小少爷通常早饭都到大爷那边去，这边的小厨房顶不过每日给小少爷弄些吃着玩的点心零嘴，因此瓜果糖浆不差，蔬菜荤姜等却不大齐全。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帮厨在扫地，见到二人忙迎上来行礼。莫离骚让他唤来厨娘，又吩咐他去望风榭那边的厨房里取些用料过来。

等候的功夫，莫离骚便将昨晚六爷的事跟慕容宁说了，还把自己昨晚对胜雪和盘托出也一齐说了。

慕容宁原本听到六爷的事，气得横眉倒竖，再听莫离骚说他将大嫂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胜雪，反倒怔了，反问：你都跟他说了？

莫离骚点点头。

慕容宁急道：你嘴怎么那么大呢！

莫离骚见他急，歪了歪头，说：这件事他迟早要知道，早些知道早些放下，免得老是闷在心里琢磨，反而作茧自缚，不对吗？

谁都跟你似的没心没肺！何况他才四岁！慕容宁气得够呛，但好歹这话忍住了没有骂出口。他不想管莫离骚，转身就要走。

莫离骚道：你去哪儿？慕容宁在气头上，一回头：他不是好说？我去听他说个痛快！“他”当然是指六爷。慕容宁跟他六哥是对怨种，多年来两人非必要不见面，见了面也不说话，一说话就掐。

莫离骚拉住他，奉劝说：你不要惹事了。

慕容宁声音拔高八个度：现在惹事的是我了？是谁先给人不痛快！

尤要嚷嚷什么，这时厨娘却来了，只得收敛气性且住了口。厨娘一面系着围裙一面小跑着过来，一面向二人问安，二人都回了，一面忙忙地问：少爷今天不在大爷处吃？莫离骚回她说：是我的疏忽，没想起早些知会婶子，劳烦婶子做些清淡补益的给他，一会儿我代他去给大爷请安。

昨夜的事情，经过一个晚上，恐怕慕容府上下除了耳聋眼瞎的，再没有不知道的。厨娘当下也不问什么，领命去了。莫离骚吩咐妥当，便向卧室回转。慕容宁自然跟上。

他的脾气被猝然打断了一回，倒是没先前那么盛了，一路上闷闷地不说话。莫离骚不知道他脑子里动什么歪脑筋，总之不会是好事，便又劝他：我们今天抬脚就走，留下师父和六爷，如何处？何况昨夜的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你再去闹一回，是存心教师父不痛快，还是存心教胜雪不痛快，只顾你一人出了气。

慕容宁听他说得有理，但仍然不快，当下冷冷道：你倒是妥帖，平日里不见这么多的道理。

莫离骚道：平日里也没什么要紧。

慕容宁登时停下来道：我的事也不要紧？

莫离骚反问：你不是已有了那么许多人照顾，犹嫌不够？

莫离骚真诚发问，却没想慕容宁眯起眼睛看他，一双张扬的眉毛愈发扬起来，口吻很有些阴阳怪气：是了，只有大哥的事情要紧。

莫离骚料到他这把火迟早会烧到自己身上来，不欲和慕容宁起争执，因此十分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宁，你看院子里红梅别致。前年我和师父去山上看桃花时，胜雪还小不能带出门。今年若是师父还肯去，咱们就能带上胜雪了。

慕容宁转头瞪着他，良久不说话，表情颇有些异彩纷呈。

莫离骚沉默着，他本意不想问，经验上来说，越说多越错，但不说也错，便还是问：宁，怎么了？

莫离骚，谁去看桃花？咱们是谁？慕容宁的语气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莫离骚不明就里，神情十成十地天真无辜。慕容宁见他这样，恨不能银牙咬碎：前年春我病着！活生生躺了半个月才好起来！离骚少爷倒是诗酒风流漫山桃花，一眼没来看过我也就罢了，如今竟都浑忘了！

莫离骚被他吼得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忆及旧事便就恍然——是了是了，前年春师父难得兴致，说起古岳派山上正桃花烂漫，乘兴便带上他一道出了门。那时只有他一人，胜雪还小，宁并没有去，正是因为病着——思及此，他伸出手，轻轻拍拍逼近自己眼前的慕容宁：不是说只风寒感冒吗，不过是清饿慢养着，后来你也没事不是？

见慕容宁仍是气鼓鼓不说话，挖空心思地想着哪些宽慰的话，最后仍是拍了拍他的肩，说：宁，年纪轻轻心思太重，会长不高，你才十四，得注意些。

瞧，多体贴。他想。

呵。慕容宁听他说得轻巧，真正气得笑起来——莫离骚，你几时上心过别人？除了大哥和胜雪，你只记得住自己罢了。做自己，顾自己，一向是离骚少爷的立身之本。

宁。莫离骚低声唤他的名字。

慕容宁纵再有气，也一时静默了下来。

做自己不好吗？莫离骚问他。

兴许是托了十三爷隐忍克制的福，这场风波终究没有引动太大的闹剧，当晚发生过之后，也无人再谈及，这似乎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当日行程依旧，车马载着三人，悠悠摇摇地去。莫离骚推开车厢的后窗，去眺望渐行渐远的慕容府，府门前的天剑，隔了很远仍然清晰可见。

它从来都矗立那里，默然静肃。

师父啊。

頂端

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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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6樓發表於: 2022-08-13 14:0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六.

玉千城问他，我可以做自己吗。

他把他放在一掌宽的栏杆上坐着，面朝着室内，只需轻轻一推，玉雕的娃娃就能直坠下去，像一颗熟透的果实，炸开一地的红。这里是疏牗阁，是剑宗境内最高的建筑，站在这里可将整个剑宗的景致尽收眼底，在前是外庭，在后是内庭。

莫离骚——当然他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但这不重要——本是不被允许离开那间院子的，除非师父来带他，但偶尔大师兄也有这个权利。大师兄的权利当然是偷来的，假借师父的名义，“师父派我来接师弟到某某某处”，十回有五回是真的，守院子的人也不好分辨，只得由他去。莫离骚爱跟着大师兄走，大师兄带他去看新鲜的东西，当然还是不允许出剑宗，也不能撞见人，但对莫离骚来说已是分外新奇了。偶尔有不得已撞见人的时候，大师兄就说，这是我弟。旁人也不认得莫离骚，于是大家就知道：哦，玉千城师兄有个长得极可爱的小弟。

师父大多是默许的，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赶上心情不好，就把两人叫去一顿骂。被骂过之后，大师兄向来不以为然，出了门还是对莫离骚嬉皮笑脸：下回师兄还带你去。这就叫顽劣。

但奇妙的是他只对莫离骚顽劣。在旁人跟前他永远都成熟稳重进退有据，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谁见了都得夸一句人中龙凤。

我多想是你啊，师弟。有时我无法平静，便想着你坐在石室修习剑法、参悟剑道，那种心无旁骛的样子，好像画像里的菩萨。于是我就总想，我要是你就好了。

莫离骚在啃糖葫芦，一面啃，一面听大师兄说奇怪的话。那糖葫芦太大颗了，一整颗他嘴里塞不下。

你说，我可以做自己吗？玉千城又问他。

/

那天晚上，师父把他叫去，他告诉师父白日里大师兄说的那些他听不懂的胡话。师父的老眼里流露出讶异，随即又垂拢下来，显得很落寞。莫离骚也很难过，他不想看见师父难过。想了想，拿出糖纸包着的两颗糖葫芦，那本是想留着明天吃的。

师父瞧他递上的糖葫芦，笑得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师父唤来弟子，吩咐盛碗藕粉莲子羹来。不一会儿弟子盛来了，师父让给莫离骚，说：吃吧。

师父不许他入夜加食，不利修行。莫离骚很惊喜，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师父这么慷慨。

师父怜爱地望着他吃，就像画师凝望着毕生遗作、母亲凝望着腹死胎儿。吃了一半，师父摸他的头，说，吃完就走吧。

他问师父，去哪儿呢。

有多远去多远，离开道域，再也不要回来。

他还不太懂“再也不”的概念。

连夜准备了盘缠细软、让他带上持之不败，当晚就离开了剑宗。没有人送他，师父也没有来。他一个人去到桃源渡口——师父给了他引路的萤虫，那是种可爱的术法，定了目的地，一只小虫子就忽上忽下地悠悠飞过去——夜里静悄悄的，阒无人声。这里名唤桃源渡口，却没有桃树，一岸杨柳，寄送离人。

莫离骚抱着持之不败。他回头，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有个船夫靠着江边打瞌睡，风灯挂在船头，映着水面，一虚一实两盏灯，随风晃悠悠的。

只好上了船。

船在水上摇了三日，每日里日升又西沉。船夫是个络腮白胡子的老头，晒得黢黑，样子很精悍，是个爱言谈的，要么哼着听不清的曲子，要么跟莫离骚搭话。师父给莫离骚准备的是简朴的装扮，但他看起来仍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于是船夫就叫他小公子。船夫说，我说你这小公子呀，怎么一上船就愁眉苦脸的，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渡船，莫不是去中原投亲？中原可好呐，人多。

莫离骚抬起脸，问，中原是什么样的？都有些什么？

船夫打着桨，一面说，可多着！舞狮子呀、戏台子呀，你来得不巧，赶上前阵子端午，有龙舟可看。不过小公子可以去看看戏班子，就渡口下了船不远，谷莱镇口上，那家郑家班子就演得极好，就看武松打虎那出，老虎扮得栩栩如生，你们小孩子家最爱看。

莫离骚听得不由地有些好奇，舞狮子他不知道是什么，但戏班子道域也有，他听过，没见过。武松打虎他也知道，在书里读到过故事，原来戏里还能演。要是大师兄在就好了，他暗暗想。

船夫又口若悬河地说了不少好玩的、好吃的，正说着南方的臭豆腐哪样算好哪样不好，莫离骚打断他。他不只想听中原好的地方，他更担惊受怕，于是问：那除了好的，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是说，危险的东西？

不好的啊……船夫沉吟思忖，旋即摇头又叹息：那也不少。中苗接壤的地方，年年打仗，年年苗疆侵犯中原，你往万里边城前边儿随便一站，地下三尺保准埋着尸体……他说到一半瞟了一眼莫离骚，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一个七八岁的娃娃讲话，忙换了话头，说：哎呀你也不往那边去，总之那边危险着呢。还有嘛，人贩子也多，尤其这两年，前几天我还遇见一个，在大街上哭天抢地地哭她娃娃丢了，可到哪儿找去呢，可怜啊。

莫离骚问，人贩子是什么？

船夫讶然地看他一眼，然后说，就是偷了别人的娃娃，拿去卖钱。遭雷劈的，作孽。

他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卖娃娃是寻常事，这个他倒是知道，他自己便是爹娘卖给剑宗的。但是他运气好一点，被卖给师父当徒弟。他小厨房里那个养鸡仔的小雁儿也是跟他一样卖给剑宗的，但卖的就是奴仆，不能跟着师父学剑，只能在厨房的后院儿里养小鸡。但他不知道小雁儿是人贩子卖的还是爹娘自己卖的。

三日后终于抵达桃源渡口，他向船夫辞谢道别，踏上了中原的土地。

道域的桃源渡口是个很清寂的地方，因为出道域的人很少，有时还会有四宗的人把守看管，不许人靠近，但一般是没有的。到之前，莫离骚以为中原这边也是一样，却不想，走完了水上的栈桥，沿岸的林子前热闹极了——中原人爱到处跑，渡口通往很多地方，船多，人也多。

现在是大白天，今天天气很热，日头金晃晃的，许多摊贩，推车的，搭帐篷的，摆地摊的，挑箩筐的，都躲在树荫底下。莫离骚瞪大了眼睛，贪着一路看，先是小跑了一截，才想起来不庄重，克制着慢慢走，但眼睛里还闪着雀跃兴奋。

他停在一顶帐篷前看摊主做沙冰，小半碗冰，打得沙碎沙碎的，浇一勺糖水上去，糖水是黑的，一浇上去却把沙冰尽染红了，再盖上西瓜芒果、煮得软烂的绿豆，撒上山楂、杏仁碎、核桃碎、梅子干，一碗沙冰就成了。又好看，又剔透，热天里冒着冷气。

他看得心痒，终于没忍住走上去，仰着头说，我也要一碗。摊主往前探了一下身子才瞅见他，笑着应一声好勒，不一会儿就递给他一碗沙冰：四个铜板。

莫离骚翻出师父给他包好的钱袋子，从里头找出四块来。摊主一看，眼睛都直了忙说，哎哟小公子，这可不是铜板，您这十来两银子了。从台子下面掏出一枚铜钱来：摊在手心给莫离骚看：瞧，这才是铜板。

莫离骚仔细看了看，嗯……圆的，扁的，中间四四方方一个洞。好，他认得了。铜板串在串子上，他数了四枚给摊主。

沙冰果然好吃极了，又甜，又酸，又清爽。

不止卖吃的，也有茶摊酒摊，赶路的杂物，像是雨伞、袍子、草鞋布鞋、绳子、口袋这些，卖药材的、卖书的，还有卖小孩子玩具的。莫离骚对玩具不感兴趣。

他又买了一只烤鸡腿，鸡肉架在炭上烤，油滋滋的，只是路过香味就很勾引人，他很没出息地被勾引到了。

老板说，八个铜板。这回他有经验了，数了八个铜板给老板。

莫离骚一面递给老板，一面郑重其事地接过荷叶包着的鸡腿，心中涌起成就感。他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在中原谋生的技巧——也不是很难。

一路痛快地吃完了沙冰和鸡腿，不饿了，也不渴了。却迎面撞上两个大汉，一个膀大腰圆，一个瘦得像猴。原本撞不上他们，莫离骚还不至于这么没眼力，老远就错开了，但那个莽的路过他就突然望他这边一送，莫离骚差点被他撞到。瘦的那个忙迎上来：怎么这么不小心！

莫离骚拍了拍衣裳，出声宽慰说：没事，他也不是故意的。

瘦猴愣了一下：我说的是你！

莫离骚也愣了一下：哦，抱歉。

可瘦猴子气焰很盛，就像莫离骚撞碎了他的蛋一样，不依不饶不肯罢休：一句道歉就完了？知道我们是谁吗，你爹你娘都得罪不起！

为什么？莫离骚纳闷地想，但他不想惹是生非，虽然明显看到那个人来撞的他，但也怪自己太兴奋了没有避开。于是想了想，就说：那我请你们吃沙冰吧，沙冰很好吃。

瘦猴子又愣了一下，看起来更生气了：吃你大爷，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想讨打！说着袖子一捋就要动手的样子。他同伴连忙制止：做什么呢，跟个小孩子也置气，你吓到人家了。说罢转向被吓到的莫离骚——虽然并没有——十分温和地笑说，小朋友别怕，我这朋友就是脾气暴些，性子不坏，走，叔叔给你买个糖人赔罪。

莫离骚没转过糖人，一转就转了个龙，壮汉拍手称赞，莫离骚也很高兴。

壮汉笑眯眯地牵起他的手，问他是哪里人，父母在哪里。莫离骚就告诉他，自己从道域来，父母都在家。壮汉面露哀怜，叹道：多可怜的小娃娃啊，这么小就离开家乡。壮汉牵着他往林子里走，瘦猴子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周围渐渐人少了，壮汉不断同他说着话，又是感叹又是心疼，还说要请他到家里坐坐。

莫离骚心想，这个大叔好亲切，自己运气真好，刚到中原就到了不错的人。

林子里的是条小径，两边都是树木。树冠都笼密了，阳光照不下来。但投下几点光斑，光斑越是亮，林子里越是阴暗。这条小路也并非杳无人迹的。对面走过来一位老人，身着一袭青衣，须发像雪一样白，手里提着一只竹篓。

莫离骚一面听着大叔说话，一面忍不住盯着老头看。

说是老头吧，又不像一般的老头。师父也是老头，但这个老头和师父很不一样。单从外貌很难判断他的年纪，若不是那一头白发，甚至有些不好断定这是个老头。挺拔魁伟不说，气势还足，精气神比跟前这两个青壮年还要凌盛。

面对面错身而过，老头子目不斜视。

莫离骚闻到一股血腥气。

不住回头仍然盯着老头看，如同盯着看稀奇。于是他竟然看见那老头停了下来，也回头看他们。

两位请留步。老头说。

声音不大，但让人听得清楚。

瘦猴子立刻回身，破口大骂道：糟老头子别多管闲事！赶紧滚蛋，捡一条命！

老头不以为忤，显得很有礼貌，说：冒昧打扰，哪处山头哪处贵府？

此时壮汉也看出一些不对，但还沉得住气，也回身，答道：兄弟们天虎帮的。

老头道：老鬼山沟子里的天虎帮？

正是。

那正好，老子刚从那边过来。老头一面说，一面提起竹篓，另一只手伸进去。

提着头发抓出来一颗人头，扔过来，湿哒哒地滚了几圈，滚出一条斑驳的血痕。

老头说，正打算扔去江里喂鱼，既然你们自家老大，就自个儿去吧。哦，竹篓子也给你们用，别吓到人。

把竹篓也扔了过来。

瘦猴子和壮汉，呆滞了好半晌，突然跪地求饶开始呼天抢地，哭喊着上有老下有小，鬼迷心窍，失足落草，从来都只是跟着老大做些芝麻大小杂事，没杀过人，没放过火，英雄就当个屁把我们放了吧！

过来。老头说。

两个人屁滚尿流地爬过去，很乖地跪在老头脚下。老头子掏出一个小本本和一支笔，递给他们：写上名字。两人不明就里，战战兢兢地提笔写上名字。老头接过来看了一眼：余更，陈戍，好得很。他把本本和笔收起来，又向两人说：两日内我要听到你们在风灯雨栈楼报到，做过什么没做什么，自会一清二楚，是死是活，到那时再定论。现在带上你们的老大，消失。

风风风……那那那您是慕容府的……？

两人更是面如土色，知道自己摊上了大事，然而不敢违逆，哆哆嗦嗦地依言捡起人头装进竹篓，夹着尾巴快步走了。

林子里又静悄悄的。仍是没有光，多了一地血痕。

老头这才瞟了一眼旁边的小孩，问道：小屁孩，没事吧？过来让我看看。

莫离骚，惊呆了的莫离骚，这才从愕然中惊醒。

这这这等杀人如麻、凶神恶煞、仗势欺人——还叫他过去，难道就是中原的人贩子？！他不知道道域有没有人贩子，但就算有肯定比不过中原的人贩子。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要震慑住他。

莫离骚拔出持之不败，端出架势，气沉丹田地大喊：站在那儿不要动，不要过来！警告你，我打起人来心狠手辣，你不要惹我！

老头一挑眉，视线先落在剑上，随即落在他身上，面上兴致浓了一些：你会用剑？

莫离骚告诉自己拿出气势来：我我我可是修真院百年不遇的天才，谁都打不过我，你也一样！

老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然后说：那那那比划一下？

莫离骚恼羞成怒：不要学我说话！

两人对峙片刻，莫离骚终究不比老头子沉得住气，首先提剑冲了上去。

过程不算激烈，但结果比较惨痛。

老头揍了他一顿，却反而像是对他更感兴趣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父母是谁？莫离骚不回答，老头就说，要么我们再比划一下。

这一次莫离骚捂着火辣辣的屁股蛋终于哭了，老头又将方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莫离骚忌惮他的淫威，不敢违逆，一面哭一面一五一十地尽数交代：我叫天之道，住在滔梓苑，我娘叫绘娘，我爹叫青郎。

老头听得直皱眉头。

好不容易等他说清了前因后果，老头沉默了半晌。莫离骚也希望对方像方才那两人想的那样，当个屁把他放了。但老头随即说：小屁孩，跟我回慕容府吗？

莫离骚一面流着泪，一面暗暗想，这老头子是人贩子，慕容府一定就是他的贩子老窝，不知道关了多少跟他一样被拐去的孩子。他不想，但不敢说不，怕老头又揍他。他不吱声，老头就把他抱起来，托在左臂上。莫离骚怕掉下去，紧紧抱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还有没有上一次的好运气，是卖去给别人当弟子还是只能去养小鸡。忐忑不安，为自身前程深感忧虑。偷偷去瞥老头，老头不打人的时候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凶。

莫离骚抿着嘴巴，踟蹰半晌，鼓起勇气试图打个商量：那个……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卖去养小鸡？

哈？老头表示疑惑，很快自己明白过来，好气又好笑：不会卖掉你，慕容府不缺这点钱。

他说不会卖掉自己！莫离骚喜上眉梢——他还有钱！此时莫离骚已经充分见识了钱的好用处。

然而随即低垂下来。在家时，娘亲曾经抱着他，望着爹亲，亲热地笑说，咱们一家人要是一直这么样团团圆圆就好了。第一次入剑宗时，师父拉着他的手推开滔梓苑的门，摸着他的头亲切地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以为“家”这种东西，是不必顷刻间倾覆的。

也许老头也是和娘亲、和师父一样的。

他终于觉得难过。不止是被揍的疼，不止是远离师父、远离故乡，他抓不住那究竟是什么，鼓胀着，滞涩着，吞不掉，呕不出，既像是伤心，又像是害怕。忽然又似乎不忧虑了，练剑也好、养小鸡也好，都没什么差别了。

老头发觉他在哭，便问：又怎么了？

莫离骚泪眼朦胧：你真的不会卖掉我？

老头觉得不耐烦，但念孩子年幼识浅就流离失所，不得不耐下性子：真的不会。

莫离骚仍不相信，说：那你发誓，一直、一直不卖掉我。

好啦发誓，一直、一直不卖掉。

莫离骚得了保证，复又开心，胸中舒散了。他埋在老头肩上，紧紧抱着，屁股还疼，泪还未干，但很累了，想睡一会儿。便就睡了。

他自幼便知晓，人心轻浮，人言轻薄，不必尽信。但师父是不一样的。慕容烟雨是不一样的。

怎可失誓言，摧之复离散。

说了要一直、一直不卖掉。

要一直、一直不丢弃。

一直、一直长相伴。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