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8 【空剑】《借书人》1F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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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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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8 【空剑】《借书人》1F全文完

1

剑无极虽然人生不顺，在找工作方面意外有天运，次年，他还找到一个女朋友。那姑娘比蝴蝶还漂亮轻柔，飞过他的心口，轻易叫他投降缴械，把过去的事一股脑儿说出来。
一说这个，不得不提到十七岁那会儿他进少管所的事，而说这事，又不得不提到空。那个名字下意识流出嘴巴，剑无极自己都恍如隔世，过了许久才想起来，空是小空，史仗义，他十七岁坠入海洋遇到的、永不会再有交集的浮木。
事情本身非常可笑，父亲毒打剑无极，他忍无可忍，还手把自己父亲打伤了。原本能够到此为止，可去医院一看，父亲不是父亲，儿子不是儿子，连张领养证明书都拿不出，他俩干脆成了陌生人。护士生怕沾上事儿，偷偷报了警，再后来，他和父亲就各自去了不同地方。
那天是星期五，一般这时候，剑无极会去找同学打篮球，但今天，他被和其他几个犯事小鬼一起塞在黑洞洞的面包车里颠往少管所。两个高个男人抓他的手势活像抓一条狗，他是一只田园细犬，误步入命运的高速公路，立刻就被套上狗圈扔进新的笼子。半路他意识到，自己也许是个孤儿，这个念头一下把他推到悬崖边，眼前举目无亲，脚底万丈深渊，人生弯道莫过于此。他突然有点抬不起头。
新生活从一间十多平的八人间开始。位置好的几张床被人捷足先登了，行李先他一步到，天女散花似的洒了一地。一只签着名字的乒乓球掉在床底，剑无极低头去捡，让胖子室友一脚蹬在背上，鼻梁磕着床沿，险些撞出鼻血。
都不是良善之辈，进来前，十几个大人排着队告诉剑无极：要冷静，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大人看来，爆发式泄愤不可取也不可理喻。剑无极深以为然，为了这个他才会在这儿，可再遇上挑衅，还是一样恼火。一拳上去，没有半个人拉架，于是到少管所第一晚，剑无极就因打架斗殴没能吃上晚饭。

晚上十点，他终于做完几百个俯卧撑回到屋里，澡堂已经关了，一身的汗臭无处飘散。两个室友笑他：牛逼牛逼，拳皇回来了！嘴脸和惨淡的生活完全重合，仿佛是具象化的生活本身，为侮辱他而来。剑无极暗暗把他们的名字记在心里，预备日后报复。
屋里其他三个人都和他差不多大，一个高瘦如马，一个敦实如肥猪，还有一个，始终坐在床边玩一支木头铅笔。剑无极扫视到他，他恰好抬头，金黄的瞳孔好像两轮满月，慑人。
那张脸让剑无极说不出的熟悉，可又不知来历。来不及端详，就听那小子说：“干嘛，你妈没教过你不要盯着别人脸看？”说话慢悠悠，极吊人火气。
今天打过一架，不能再干了。剑无极悻悻睡下，一直躺到半夜。汗水黏着T恤，像胶布裹在他背上，憋得睡不着。他爬起来，找到一只不知放了多久的暖瓶，里头有水，浑了点，勉强能用。剑无极提着那个暖瓶到厕所一角，趁巡夜的没来抓紧冲洗脑袋。
镜子映出他肋骨边的淤青，紫红色，半个巴掌大，烙在皮肉上。剑无极看见那个，没来由想起父亲，想起碎了一地的玻璃台面，手一抖，暖瓶轰然落地。
水像过去的日子一样疯狂流走，半点残渣都没剩下。冲湿大半的剑无极蹲在原地，哑口无言，感觉自己越发像条狗了。
他用T恤草草擦过脑袋，逃回宿舍。孰料一道影子就等在那，要抓他的包。辅导员两只铁手钳着他，叫他滚到办公室去。所有人都在看好戏，像有只手往空中撒了一把粉末，随时可能爆开，炸出一阵狂笑。
就在这当口，玩铅笔的小子坐起来，懒洋洋地说：“李老师，别这样，我让他去打水的。”像一阵风呼啸而过，屋里鸦雀无声。
辅导员愣怔半天，唯唯诺诺地走开去。
剑无极眼瞧着那小子靠近，伸出一只手，越过他按在门把上。夜深了，两只金眼睛越发像月亮，睁得滚圆，近在咫尺地看他。
这个小子说话，不笑也像嬉皮笑脸，满不在乎地问：“赶紧睡觉行不行？”实质上剑无极睡与不睡，爱做什么，都与他毫无干系，人们就是能从他的话里听出那股意思。
翌日早上剑无极起了个大早，从那小子课本上找到名字：空。一准不是大名，他想把书翻开，一只手倏然插出，抓着他一根指头。空站在边上，有些不怀好意。
“咱俩不熟，别问东问西。”他把一张纸拍在剑无极胸口，“辅导员给你的。”

2

放在过去，剑无极绝不相信他要在那样一个环境下继续念书并结交同学。少管所可以自由选择读书或是工作，大部分人会去做纸盒子，像流水线上的一根螺丝，一干就是好些年。剑无极情况比较轻，待不了几年，想工作攒点钱，空却抓着他的笔在纸上圈了“学习”二字。一整个上午，他莫名其妙被空牵着鼻子，尤其考虑到辅导员的忌惮之色后，他还不好发作。
少管所的构成如下：几十个八人间、几十个教室（一部分被用作办公室）、操场、工厂，以及宿舍、食堂。如此无趣的地方，却有空这种怪小子。他坚持留长发，染发，抽烟，打耳洞。其他少年犯，没人像他一样，也没有人得罪他。听说他是诈骗罪进来的，具体骗了什么、骗了谁，谁也说不上来。
到了上课时间，剑无极匆匆奔进教室，里头依然只有空和零散几个人。半个小时过去，老师还没来，学生面面相觑，活像一群鹦鹉。
“老师不来了，”空翘着椅子，两条腿交叉搁在桌上，“自习吧。”跳下桌子，踱到剑无极桌边，一个猛虎掏心摸出本书来，对着念道：“金莲道：‘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我老娘眼里是放不下沙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说着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哟，瞧你看的！”
教室里几个男生发出心知肚明的笑声，剑无极懵了，一把抢过，居然是本《金瓶梅》。
剑无极深感莫名，书怎么会是他的？他昨天才空着手过来……转念一想，果然看见空靠在桌边偷笑，顿时怒了：“你手贱是不是？！”
那小子昨晚很惹不起，这会好得多，抓着剑无极胳膊往外走。直到现在，剑无极回忆空，还记得那只手的老茧蹭在手上是刺，蹭在脸上是痒，蹭在别处……就不可知了。
空是那栋监狱里唯一吸引他的东西，引导他走向一个比后操场更奇妙的世界。那片操场，实际是个烂泥地，翻修到一半，边上隆起几个坡。空一屁股坐到上头，兴致勃勃看起《金瓶梅》。不同于其他人看咸书，他的快活与己无关。性、男人、女人，乃至恶心人的生活本身，都像那本《金瓶梅》一样，与空无关。

空告诉剑无极一个秘密：少管所早已承包掉，进来的人别想轻易出去，上头有各种办法给你拖着。几毛钱一小时的便宜劳工，全世界舍我们其谁？所以剑无极，你要是去工作，就是大错特错，是资本主义的骡子。读书没意思，可读书至少是逃避。如果没有我，你已经完蛋了！你这样的傻子一年能有几十上百个。
剑无极不是温室小花，听完这话沉默许久，蓦地问：“那你凭什么有特权？”
空拿眼角瞄他，又转回书本里，对着一页简陋的黄色插画咂嘴。他的伪装浑然天成，剑无极过了好久才学会分辨他的真实情绪，在那一刻，真以为空被金瓶梅迷得无法自拔。
白天变得很短，倏然飞走了。他俩很晚才回去，又遇着李辅导员在走廊里大发雷霆。
看见空，辅导员像一个漏气皮球软了下去，没有为难他俩。

后来，剑无极渐渐发觉李辅导员的秘密——他有些暴躁，很爱干净，指甲一点不留，长了就剪，永远卡着肉。他似乎有把柄捏在空手里，对他特别客气，很无奈，又很喜爱。还有一次，两人在办公室谈话，李辅导员神色挣扎，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摆到空坐着的腿根上。而空看他的眼神，活像是一只猫看着老鼠。
猫逗老鼠，老鼠怕猫，与此同时，老鼠也是可怜的，心怀向往，却无从得手。
剑无极来找空撞破这幕，本能地没有发出声响。有些事不需要人教，他立刻明白空为什么有特权了——对着一个偷偷爱慕你的人，谁还不是个神仙？

3

烂泥操场没救了，就那么摊开在原地，风吹雨打，分毫不修。起初有人去那里打架，沾的尘土太多，转眼给辅导员抓着，半夜拎到教室里罚站。少管所不比外边，体罚是常有的事。不好好工作，罚站，工作没完成，少一顿饭也是正常。既不留痕迹，又劳其筋骨，非常鸡贼。
剑无极这人，天煞孤星，命里带衰。哪怕到了这里，还是招人眼球。他都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同，有空这种横着走路的人在，什么也轮不到他出头才是。但干净的不干净的人，都与空沾着一点边儿，不好拿他动手。而剑无极，什么都不是。他们自然不讲“朋友的朋友”的情分，挤兑起剑无极不遗余力。好几回空翘课回来，都见剑无极鼻青脸肿地走在路上。
空从不为他出头，或可以说，假如剑无极需要人出头，他们就不会是形同朋友的关系了。空的人际是蜻蜓点水，看似千丝百缕，实际片叶不沾。剑无极遭难，是自己的坎，会用自己的拳头解决，空只会在他肿胀的嘴角上弹钢琴。所幸没人指望空，他不落井下石就挺好的。
“你就是招，”有回空和剑无极说起，“招而不自知。人各有命你知道吧？你就是苦逼的命。”
剑无极嗤道：“蛤蟆对蜈蚣，谁比谁寒碜？”
空懒得搭话，叼着烟躺倒在土坡上。
乡下地方，唯一好处是晴朗的夜里星星特别多。剑无极跟着看，好似在微光闪烁里回到老家。
那可是段好日子，家里看得到星星的年代，父亲还不像后来那么爱打人。
看久了，他下意识去摸肋骨。淤青早已消失，他却觉得它仍在那儿。
空看他自摸，也凑过来，把手搁在他肋骨上揉，一边吹他耳朵，声音掐得很恶心：“干什么，打飞机呀？”被剑无极推搡开便哈哈大笑，拔出那支烟塞进他嘴里。
烟屁股上还有些唾液沾湿的触感，塞在嘴里，不比舌头和缓。剑无极以为自己会犯恶心，吸了一口，除了咳嗽居然没什么其他感想。
空不急着教他，面上似笑非笑，眼神比平日松懈些。“不爱抽还我，”他懒洋洋地说，“看你也不会。”
鬼使神差地，剑无极又使劲儿吸两口。唾沫星子能有什么味道？但他头一回抽烟，嘴里全是空的味道。

李辅导员就此问题大发雷霆。起因是他瞧见了，不好作声，只得跟个小三似的缩在窗户边。打那天起，他看剑无极的眼神极不友好。读书的少年犯不归他管，他便拿工厂里的出气。两个舍友回来，偷偷抱怨李辅导员教训人的模样像极了十几年没有性生活的老处男。空听完哈哈大笑，不知想起什么，一个劲儿摇头。
夜里他们到后操场抽烟，空边找火机边便感慨：“胖墩这双眼睛，毒啊，李辅导员还真是十几年没有性生活！”
剑无极心里一堵，便说：“得了，我见你俩老在一块，没有？”
空瞥他一眼，笑着用自己那根烟给他点燃。几块一包的便宜货，杆儿特短，嘴对嘴点，鼻头也凑得特别近。
剑无极不知怎地紧张，眼睛死死盯住火星，一直看成了对眼。
空近在咫尺地问：“你看见我亲他了？”
这话像一根针，剑无极被扎了立刻冷静下来，大骂放屁，深吸一口烟。
“上回我在教室外头等你，看见了。我看他对你有想法。”剑无极嗤道，“他是那个吧？”
他没直接说出同性恋一词，生怕空也是。有些时候，这个词与恶心、裙子、长发连接在一起，背离社会，低人一头。
空啼笑皆非，故意凑到剑无极面前，往他眼睛上吹气：“那你看我是不是？”
白色烟圈迷糊了双眼，空的眉目在雾中模糊，趋于柔和，趋于温良，给了剑无极一种肯定的幻觉。
循着想象，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觉得恶心。不久前他们还抽同一根烟，湿润冰凉的海绵吸嘴像还留存在剑无极嘴唇之间。他想着它，想那只摆在空腿上的手，支吾着没敢回答。
晚风拂动他的睫毛和头发丝。来这里有一阵了，刘海开始挡眼睛。时间过去了，他意识到，有些事悄悄变了。
那晚剑无极起来解手，听见空在楼梯口和人说话。隔着一堵墙，他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冷淡而平和。李辅导员不惜翻窗来见他，说许多日思夜想的话，空就坐在窗台上，晃他瘦而扎实的小腿。
他也说他的条件，那些特许和放纵，都是供养他的好东西。李辅导员明知不行，仍津津有味地听，仿佛此刻才是他一天里最快活的时间。他看空的表情堪比女人看着钻石，有些庸俗，又很天真。月光下，空白得刺眼，干脆成了褪色的时间、长腿的青春，轻易就勾引到许多眼球。

漫长一夜的最后，空全身而退，空手套白狼玩弄李辅导员。一个三四十岁的大人，被他探囊取物拿走了神魂。
剑无极睁着眼听他的脚步，趁空悄悄回来经过床边的功夫，一把抓住他。
他们短暂地对望。空扶着上铺的铁栏杆俯下身，长发扫过剑无极鼻子尖儿，声音刻意压低了，好像碎玻璃擦在木地板上，又哑又抓人。
“保密。”
他吩咐着，低头去吻剑无极的嘴唇，最后一点烟灰落在床单上，悄无声息。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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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8-08-08 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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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日后回想，空能在剑无极心中占一席高地并非出于他们碰过嘴皮子，而是因为，他像具象化的浮木，有能力载着剑无极走出海洋。这也不是说空就有保护别人的力量，他只是在那种地方做自己，可在那种地方做自己，已是常人绝对做不到的事。剑无极又不是什么记性奇佳之人，慢慢地就把那些事忘了。年少的春梦，同一时代其他面孔，它们越扁平模糊，就越衬得空拔群出众，如同一面旗帜，鲜明地插在时间里。隔个十年拿手去摸，依旧扎人。
那天之后，剑无极看李辅导员也多了些不顺眼。平心而论李辅导员真不丑，人模人样，知识分子作态，来做乡下地方的教员着实浪费，何况还在这遇着空，难论好坏。但他走路姿势，说话神态，撩头发的小动作，笑起来弯弯的眼角，都让剑无极觉得可笑。
那晚被空吻过，剑无极忽然做了噩梦。来少管所好几个月，他每天竭尽所能地忙碌，全力麻痹自我。一旦空闲，梦里便有那个满脸是血的假父亲。他的父亲和碎玻璃、血迹还有酒瓶子连在一起，着实不光彩，他又可能是个孤儿，更低人一等，要再是“那个”，就真沦落到生活最下层了。而李辅导员，恰好是“那个”的象征。剑无极自作主张把空摘干净，直截了当嫌弃起那人来。好几次他们擦肩而过，李辅导员的眼神都像黏着的鼻涕虫，蹭在他脸上身上。他明白那是无关性别年龄的嫉妒，因而把头抬得更高了些，想着：这是空那臭小子欠他的。

空听说这事，笑得不行，拿香烟贿赂剑无极。空有些好玩，想用烟钓剑无极，又怕他抽多上瘾，偶尔才给几根，嘴上说着学抽烟做坏小子，手里管得很紧。剑无极从空兜里抠出一根来抽，这时他已能熟练地腾云驾雾，没好气地说：“管管你那个！”
空享受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故意问：“哪个？”
剑无极反瞪一眼，嘴里成串地骂，话不带脏，连珠炮一般，把李辅导员从头到脚喷得爹娘不认。他说完，李辅导员恰好走出来，脸色惨绿，活似僵尸爬出了棺材。
空拽着剑无极拔腿飞奔，一边回头跟李辅导员挤眉弄眼，也就是那会儿他俩年轻，做这事不太讨嫌，要是放到今天来干，准被人堵在墙角胖揍。
两人一直跑到图书馆里，说图书馆，其实是一间教室围了十个书架，门口挂一块扁牌：图书馆。剑无极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脚尖蹭着空的裤管。空扒着书架子，从缝隙里瞄他，满脸得意。
谁都没提李辅导员妒妇的眼神，那不值一提。面对他们的年轻自在，成年人就是雨天的后操场，一滩烂泥，臭不可闻。
笑够了，空又开始抽烟。最后一根了，他抽了两口递给剑无极，自己去翻书。
架子上大多是历史和爱国教育书册，三本一套的三国演义，半个巴掌厚的新编辞海，旧到发黄的系列武侠小说。那些书边上，一个角落独自亮着，被擦得干干净净。几本书横着摞起，书脊朝内。空抽了一本翻看，微微笑起来。
剑无极靠在他旁边抽烟，怕烟灰弄脏书，又忍不住探头过去。
那本书印刷很差，文字边缘模糊。第二大段开头写着：
“夏天，我遇见了你。你给我的最初印象是：很老，比我大三十岁。我和你没话说。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能对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说什么呢？反之亦然。再说，我们彼此都一言不发。我知道你在观察我。不知道自己唤起了你什么样的感觉：是嫉妒，是欲望，是厌恶，或更确切地说，是无动于衷？我觉得你看我的样子，就像在看一只小动物。你的注意力被毫无保留地吸引住了。你可是个大人物，我却是无名小卒。大人物不该浪费太多时间去看一无是处的年轻人。”
隔了两行，又写道：
“而你还是看着我。时不时的，用余光瞄我，似乎并非真的在看我。你扫视房间的时候，目光会在我身上停留一下。我完全明白你的伎俩，我根本不在乎。我十六岁，我根本不在乎一个比我大三十岁的男人。”
剑无极一下明白，是谁藏的这本书。
《由于男人都不在了》，他记得书的标题。十几年后在二手书集市上遇到这本，翻了两页，死活没能买下手。那本书也跟《金瓶梅》一样，被空读过，却与空无关。或许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是那么一本书——男人，女人，性，没有一样能高于书本，空就是一个借书的人。
夕阳慢慢爬下来，照在书柜边角，照得金属包边铮亮。剑无极隔着一排书，看缝隙里空那双金灿灿的眼睛。刹那间，他脱口而出：“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谁呢？他突然想，是谁呢，一个小时候常和他一起的人……可以叫做朋友的人。
空听完他的描述，拿回烟屁股，抽了最后一口。
“那是我双胞胎弟弟。”他平静地说，把烟头掐灭在李辅导员珍贵的藏书里。
夕阳照着空的长发，海藻绿的细丝镀了金，逆反地蜷曲，跟他的人一样，往反方向疯长。他罪名不明，来历成谜，犹如一株爬山虎，尽情吸收爱的养分。剑无极是他并生的野草，那些大人是他脚下稀泥。

正常人到了这里，都会借机说自己的事。空却只谈及弟弟，没提别的家人。
就当他没有吧，剑无极侥幸地想，如同我也盼望自己有一个弟弟，然后别无他物，跟空一样，孤独地活在世上。
父亲的脸一晃而过。夕阳像一块海绵，吸走了他血液里的自卑。

5

依据空的说法，少管所承包给了几个黑心贱人，里头做活儿的都是资本主义的螺丝钉，一个别想逃。剑无极和空靠着假读书躲过此劫，按道理说，不久以后是能出去的，螺丝钉那么多，少一两根不会如何。只要李辅导员没有爱空爱得发狂、做些失去理智的坏事，就无什么大问题。
剑无极盘算完，顿时有些不想出去。这里头每个人都没爹没娘，公平得很。他也像空享受别人的爱一样，开始享受这种畸形了。
然而同年秋天，外边打来电话，李辅导员接听完，整个人容光焕发，发自内心地笑了，又尽力克制着，慢步走向宿舍。李辅导员头一次正眼看剑无极，好言好语地叫他。“有人找你，到办公室接电话。”他说。

剑无极完全没有想到他的老爹就这样死了。不管那是真是假，是不是打过他，都是养他好些年的人。他甚至以为，自己犯事那天就失手把父亲打死了，别人怕他发疯才没有告诉他，想到这里，他手心冒出冷汗，黏腻地蹭在裤子上。
李辅导员见状，乐了，笑成一朵花，亲昵地说：“家人去世，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了，节哀顺变……”嘴角却笑到了耳根，恨不能在脸上写一个爽字。
尔后才慢慢地说，剑无极父亲是捡到了弃婴，视若己出，不算拐卖孩子，也没有坐牢。剑无极走后没多久，他便回自己家去了。这回出事是夜里走路，被一辆小轿车撞得大出血，抢救无效去世的，纯属意外。
剑无极一点点消化那些字眼，意外、抢救、大出血……他瘫坐在椅子上，从空身上得来的力量重归于无，又和刚来时一样孤苦伶仃，颤抖着央求：“我……我要请假，我要去看他……”
李辅导员这才真正笑到极致，整个人就差发光了，幸灾乐祸地说：“那怎么行！学期刚到最紧张的时刻，你们不能耽搁，而且探亲假，探亲假可得提前请呀，你这种情况，要先给辅导员打报告，辅导员转给所里，所里转给法院，许可了才放你出去……”层层叠叠，说白了，铁着心不让剑无极如意。
剑无极两手捂着脸，肩膀不住发抖。直到此刻，他终于成了一个孤儿，不论是否骗局都不再有退路。他像受伤的狮子，猛地起身，一把拍在桌上。
“我要回家！！”他几乎贴着李辅导员的脸在吼了，“我爸出事了！”
李辅导员被唾沫星子喷了一脸，眉毛倒竖，也怒道：“你爸死了！”斩钉截铁，堪比一把铁锤砸在剑无极脸上。那才第一下，第二下是辅导员用手打的，一个巴掌呼过来，打得剑无极脑袋里震天响，比女人打老公还要清脆，只有“那个”的男人才这么动武。剑无极被打懵了，捂着脸站在原地，脑中只有两个字不断回响：死了。
来不及细想，他的手动起来。

空是第一个进来的。剑无极两眼血红，活像要把那男人撕碎，手心死死攥着一支钢笔，地上全是血，李辅导员笑起来弯弯的眉毛和眼睛有一半血肉模糊。他还想打几下，却被空抓住拉开。
李辅导员也像疯了，看见空就浑身发抖。空抓着他的下巴逼他仰头。辅导员左眼被划了一长条口子，好像瞎了一样。
也许是太痛，他连惨叫都忘了，十根染血指头攥紧空的衣袖，一字一顿道：“他别想出去……别想出去！”
空没有推开他，把剩下半支烟抽完，忽然反手一拳打在李辅导员脸上。
鼻血哗哗直流，李辅导员望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
空摸摸他的脸，柔声问：“李老师，你爱我是不是？”
那人点头，空也点头。
二人四目对望，空笑了笑，反手又是一拳。

剑无极回过神来时，李辅导员已经傻了，空右手和衣襟上全是血，手里攥着那支钢笔。他们只来得及看一眼，一眼过后，空把他从窗口推了出去。
办公室在一楼，剑无极摔在花坛里，眼冒金星。他听见一阵脚步声，隆隆地响，直冲屋里去了。
其他教职员工冲进去的时候，空蹲在地上捡刚扔的烟头。李辅导员倒在一边，痴迷地盯着空，仿佛空捡的是一朵花，一朵玫瑰，马上就要交到他的膝头。只是他流了许多许多血，根本看不出活着没有。
剑无极腿里一点儿劲都没有，连续两次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空被几个老师按着脖子退出去，经过他面前，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乎压根不认识他，他剑无极也是一本书，被干脆地丢在地上。剑无极发疯似的冲上去，被两个保安挡下。他们听都不愿听他说一句“是我干的”，转身收起执法棍棒，扬长而去。
随后不到一小时，所里通知剑无极：获假一周，可以回去处理他父亲的后事。不知怎么，他们送瘟神一样送他出来，绝口不提回去的事。
剑无极被强制送回家，他本来就只有一年期限，眼看到期也没人来找，更没人说起空。期限一到，所里寄回来一个包裹，里头是他的行李。另有一封书面通知，写着：“因表现良好，我所准许剑无极提前三周释放”，后头是一连串备注说明，依然绝口不提空和李辅导员的事。空像香烟烧出的白圈，像那晚剑无极打破暖瓶流出的水，悄然散开，一点痕迹也没有留给他。

6

事发之后，少管所似乎也摊上什么麻烦，无暇理会他的联络。于是那些事被写成一篇文章登报，剑无极详细地描述来龙去脉，写清自己现在在哪，重金恳请知情人上门联络。这话说得不太有底气，他实际并没什么钱。
两周后，他等来了转机，有个男人联系他见面，说要带一个小鬼来找他。剑无极日思夜想，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个姓宫本的陌生人，与他血缘上的亲弟弟。
事情本就可笑，至此，正式成了一个笑话。宫本接走剑无极，带他到自己家里，剑无极的人生就此再拐一弯，距离遇见空的地方越来越远。而那种刀尖倒悬的惶恐，也随时间逐渐远去了。
剑无极后来生活在一个良好平和的家庭里，与所有同龄人一样忙碌而充实。除去花费几年时间接受父亲非他所杀的事实外，他还做了三个治疗失眠的疗程。此种烦恼的根源，是他始终想起空。
即便在往后许多年里，剑无极依旧梦见空俯身下来吻他的嘴唇。那个吻混着十块钱劣质烟草味，令他受尽折磨。
空像一只立在窗台上的猫，不愿计较自己给予的是好是坏，是收获还是付出，轻轻一跃，消失无踪。剑无极站在窗户另一侧，不知道自己身处几楼，不知道窗外是万丈深渊还是一楼花坛，空只是离开，丢下难以释怀的他。这块伤疤代替父亲打在他肋骨下的淤青阴魂不散，然而白驹过隙，它总有不见的一天。
和空分开那天，正巧是剑无极成年生日前一周，他的少年岁月被一片兵荒马乱终结，空一把把他推出窗户，推进青年时代。

到这儿，故事总算告一段落。蝴蝶姑娘听完，并不责备，而是露出回味无穷的表情。
爱情是把双刃剑，割得剑无极胸口一片模糊。直到今天，他总算能分辨那种爱与这种爱之间的距离。在空那里，他是一本书，空并不为之停留；在蝴蝶这，他是一株茂盛的植物，像空那样，疯狂吸收爱，肆意生长。
他又想，或许这才是人生——每一本书迟早都要落地，变成植物。
今天是剑无极一生最坦诚的时刻。一路走来，他途径大海，一身盐水闷藏十年，书页烂了又长，干脆就是重活一次。说完空的秘密，他再没有什么隐瞒，把自己从地下室取出，摊平在阳光下，像后操场的泥土，尽情暴晒。细细的根须从他书脊底下伸出，落地扎根。

当晚九点半，他们吃过生日晚餐，剑无极送女友回家，原路折返。这时他已离开十八岁生日整整十年，即将迎来更新的一年。车站旁的书店橱窗反射出他的模样，长高了，更瘦了，头发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刘海比小时候厚些，挡在眼前，算作是这个时代的时髦。
他忽然又想起空，那个打耳洞抽烟留长发的小子。如果他还像那样……
后面的话，剑无极没能想完。路灯照着玻璃，反射出斑驳的光。两条腿背光杵在那儿，再是另外四条。两个行人从对面街口过来，他循着光，看见空和一个高挑男人走在一块儿。
车灯照亮空的脸，空也长大了些，没变太多，还是老样子，打着耳洞，两指夹着烟。染色的头发叛逆地蜷在脸旁，他的侧脸消瘦下去，只在嘴角有点肉，令他保持如梦似幻的模样。

空同样看见剑无极，没有甩开高个儿，就那么并肩走来。当与剑无极擦肩而过，空朝他脸上吐了一个烟圈，声音还是刻意压低，哑而抓人。他挨着他的耳朵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多亏你让我出来”，另一句，则是一如既往的“保密”。
十年过去，他仍是褪色的时间、长腿的青春，烟雾般地，擦着剑无极脸颊轻轻飘过。最后一截烟灰落到地上，悄无声息。




完

頂端

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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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8.08 【空剑】《借书人》1F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