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25 【羽慕】事不过三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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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初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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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12-25 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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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5 【羽慕】事不过三完结

参本《野月青蝉》。

***

—壹—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少时读的书，总在日后才觉察出个中真意来。

上山采药前慕少艾本没做多想，不过是躲个清净的借口，何况转过几道潮湿蹊径后鞋面都被晨露浸湿，心中更不免懊丧天不作美。

未曾想灼烧正艳的桃花突兀闯进他的视野，风里都后知后觉布满了果味的香甜。

辛勤的药师先是想到山下的小镇里卖的桃花酿，味甜、清淡、色粉浊。酿酒的姑娘舀出一瓢递给他喝，皓腕如雪，色若春桃，眉眼弯弯如钩似月。

他的名字里写明了“知慕少艾”，自然深了“最难消受美人恩”的道理，大大方方接过饮了几口，在对方开口以前免了以前的药费。他的拒绝磊落跌荡，反而让人生不出幽怨，只当药师云游四海，尚无意为任何一朵鲜花停留。

慕少艾顺着桃林行走，头顶是堆叠的烟粉，脚下是石子铺的小路。此地显然是有人居，撇离闹市独孤幽静，枕山栖谷遁世离俗，却不知是哪里来的雅士，山下并无人提起。

心中不免多了些寻仙问道的意趣，慕少艾脚步都轻快许多，背着药篓速走了几步。

桃林的尽头是一片药圃，按药性与毗邻生长的特质做了划分，阡陌交通，规整有序。慕少艾察觉药圃的主人倒跟自己习惯相通，有些草药归类甚至是跟现行的记载违背的，倒颇令人称奇。

若非见过，便可称知己！慕少艾心下做此想，走得更急了些。他瞥见东南角有人正蹲身培植新的药苗，脚下不自觉运起轻功。

药圃主人似有所觉，手上的动作停顿稍许，又即刻将新苗的根系埋进地里，而后掩上薄薄一层土。做完这一切他才拍拍手站起来，粗布短打并未折损此人的气度，他身形高大健朗，气息沉稳内敛，即便有不速之客停留身后，依然不急不缓徐徐转身。

一个于自身实力有绝对自信的前辈，慕少艾心中这样想着，手上已是一礼，“晚辈上山采药误入此地叨扰前辈，还请见谅。”

药圃的主人转过身，他的衣物上仍有劳作时不慎沾染的泥巴，但他给人的感觉却似山涧的清石。慕少艾也不知自己这一时的联想从何而来，但他的确让人想到月下青松石上清泉，疏冷淡漠隔绝尘缘。

“无妨。”药圃的主人远比看起来好说话，大约是久居深山不与人言，出声有些奇异的凝滞，但他态度温和，瞧着不请自来的客人并无分毫被打扰的不悦，倒如对待故交一样自然，“你终于来了。”

慕少艾在屋里坐定，手上捧着此地主人刚刚烹煮好的新茶。

山上湿冷，他又临走匆忙，春衫轻薄，此刻被茶的热度一激，方才惊觉些山外青山的隔世之感。

先前遇见的前辈回房换了身衣裳，头发重新挽起，额角垂落的一缕沾染了霜白。他看起来不再年轻，眉间一道深深的沟壑，鼻翼两边的法令纹明显，似是常年愁眉郁结不得舒展，终至于年华逝去时显露痕迹。

即便如此，药圃的主人依然是英俊的。

慕少艾撞进对方漆黑的眼波里，脑中不自觉勾勒他年轻时候的模样：脸上的皮肤要更加光滑，眉间的纹路会浅淡很多，黑瀑般的长发高高挽起，他该是迅疾如风的，却仍在意行走间是否不小心踩坏别人的新苗。

慕少艾一时怔忡，关于对方的遐想如此孟浪不着边际，即便是来小镇采风的最大胆的文人都不敢如此，偏生他自诩见惯风月，却在那一眼中跌宕心神。像是命中注定他就该与此人交集，无论何时何地，若说是一见钟情尚不足够，但慕少艾心知有所不同。

为了隐藏心绪，慕少艾低头浅饮茶水，与那道视线错开以后，他又咂摸出别的味道来。

名唤羽人非獍的前辈并非慕少艾原以为的医道中人，他行止携风气息内敛，指尖并无一般医师常年捻动药物的着色或是针灸悬丝后的留迹，反而虎口有茧，显然是外家高手。他的腰间并未佩刀，之前还能说是园中劳作之故，如今则大约意味着这位刀客早已退出江湖封刀在此，无论江湖如何厮杀，只安心守那几亩药田。

慕少艾会知晓羽人非獍曾是刀客，只因他从内室走出时暴露了墙上悬挂的一柄弯刀，刀鞘湛蓝如海，即便匆匆一瞥犹能为那冷冽的冻气刺伤。

神兵利器，正合英雄，慕少艾心内先是出现这个念头，转而想起另一把传说中的神刀。

可怜的鹿王还在苦恼神刀天泣该赠予谁，慕少艾不妨幸灾乐祸，嘴上还不免遗憾：好友泊寒波，我遇到你会万分满意的对象，但对方早已封刀隐退，并有不逊天泣的神兵，不正如俗世男女有缘无份，恨不相逢未嫁时，何其惨痛呜呼哀哉！

慕少艾走神的表情实在趣味，羽人非獍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想法，只得给半空的茶盏多添了水。水流潺潺有声，神游的药师终于缓过劲来。

他先是为自己的无状跟主人表达歉意，转而又换话题说到山下感染风寒者众自己因而上山采药，旋即又是赞美主人在药圃打理上的细致并暗中试探某些种植排列的次序因由……

慕少艾为人风趣极善言谈，今日的话较往常却格外多。

自诩口才的药师在听者的注视中迟迟察觉自己发挥欠佳，那双寒星一样的眼眸没有丝毫恶意，它们只是格外深邃幽静，仿佛无数刀口舔血的岁月遗迹之下留存的劫灰。

是逝者遗留生者遗憾，死去多年犹有余温。

羽人非獍的注视自带重量，慕少艾不知灵魂的战栗何来，正如对方先前平淡给出自己的名讳时他下意识的呼吸停滞。

他不解于突如其来的心悸，也无法解释为何多年行走江湖的生涯中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位刀客。

——羽人非獍惊才绝艳势必惊动整个武林，他必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慕少艾想到来时所见之景。

羽人非獍退隐的这座山并非名峰，然山腰至峰顶段坡度陡增，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也只敢从山腰以下迂回行走，鲜少有人提及高处的风采。

对武林人士而言，这点不便不值一提，他们更爱巅峰俯瞰的风光，有种天穹不再高的浩瀚。

羽人非獍却非如此，他非以居所睥睨世人，亦非对云霞蔚然情有独钟。

他的住所傍山而建，四季不绝的溪水从他门前经过，低矮的篱笆围了一方小院，小院两边种了小菜、搭了鸡笼、有一个石磨、还有从小溪取水的浣洗台。

这是一片宜居的土地，让人想到冬日里晒得干干的木柴燃烧的火焰，偶尔炸开的星火划破冬夜的沉寂，犹带有出产它的森林的草木香和烈日的干爽气，一下子驱赶走晦涩沉重的湿冷，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

它如此温暖令人沉迷，完全不同于建造它的主人。

羽人非獍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冷的，慕少艾依然想要靠近，他的潜意识告诉了他别的真相。

不再年轻的刀客隐藏了一切锋芒，或是其已钝去？慕少艾并不这样认为。他觉得是羽人非獍自己选择了一切。一切温暖的、世俗的、柔和了棱角与嗅觉的东西，在铁与血相似的猩甜之后，活下来的人拥抱了曾有人希望他拥有的东西。

“叮铃……”

风铃的声响清冽纯澈，原先掩盖在流水声下，这会儿风大了一点，慕少艾才看到它们出现在房子的檐角、溪水对面的竹林、更远的药田中奇形怪状的稻草人身上。

清凌凌作响，似某种亘古的歌谣。

慕少艾心神一晃，“这是……”

“六翼风铃。”羽人非獍同他并肩站在门前，“风起福来。我心欢喜，即见故人。“

“……好听。”

慕少艾终于肯定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

羽人非獍显然并非善于交际的对象，但他对慕少艾的态度亲切过了头，诚然其中有年岁沉淀的从容，但他一再提及一个词，“故人”。

慕少艾心下一沉，其中还夹杂了些许不自知的酸苦，他确信自己前半段人生里从未识得或是听说如此精彩的刀届前辈，那么羽人非獍究竟通过自己看见了谁？

羽人非獍适时拉开距离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端着茶听风动竹林响，听风铃一遍遍为斯人祈福。他的神情怔忡，意识似已飘去遥远的过往，而慕少艾不愿看他这样。

邻座的竹椅发出不堪承重的“吱呀”声，羽人非獍抬眼看到慕少艾摇头直呼“哎呀呀”，一副恶人先告状“谁知你家椅子这么不禁坐”的恶霸嘴脸，禁不住一哂，紧抿的唇角稍一松懈脸上的纹路便有了片刻舒展。

慕少艾还没看清楚，主人家已经恢复如常，他又不好故技重施让人再笑一次笑得更明显一点给自己看，只得沉心静气等待时机。

“前辈是独自隐居此地吗？”

慕少艾选择了一个能够往下延伸的话题，既不会显得客套无聊，又非交浅言深令人生出嫌隙之感。想他半生风流，除了医术修为精深，看人说话的本领也是一绝。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外院的篱笆墙上缠绕了攀爬的藤蔓，这时节仍有花骨朵含苞待放，妆点得小居生动有趣。篱笆外面的土地临近溪水稍显湿软，一串凌乱无序的脚印便格外瞩目，慕少艾同羽人非獍来时就注意到这些，他还看见脚印最密集处正对了院里架设的鸡笼。

前面行走的人即便农人打扮，脚下却迅疾无痕，倒似流云漫卷，有种归于自然的通透。慕少艾当时便确定那些脚印应是他人所留，而在院中浣洗的石台之上，他看见了剑痕。

一个刀客不会留下剑痕，答案自然而然。

慕少艾始终认为，预知答案而提出问题，真正关注的是答题者的态度，是与否的回应并不是提问者的初衷。

他好奇这个带给他奇异感官的前辈是否有所隐瞒，他迫切需要从对方的回应中释怀某些情绪。

“并非如此。”主人不知远客思绪万千，回复得既快且轻，“故人子侄常来小住，但他前几日才下山看诊，与你错过了。”羽人非獍说着又补充一句，“如你所见我并非杏林中人，只是帮忙打理几亩药田。那小子却有家学渊源，虽仍不足，却也难得。”

“又是故人。”这思绪一闪而过，慕少艾尚来不及品评，倏然从羽人非獍的片语只言里觉出几分解释和宽慰的意味，倒与故交再见道一声“子承父业，可喜可贺”雷同。

然而那会是谁？缘悭一面的小辈，还有羽人非獍口中的须臾“故人”。

慕少艾如坠五里雾中，一时模糊过去未来不辨真相伪装，竟也不知是桃林初逢还是暌违多年，他脑子里纷繁杂乱再无完整的字句，像是萧条的光影横平竖直穿插其间，一会儿是倚楼卖笑的女子折柳送别，一会儿是与友人抚筝吹箫，一会儿是面目看不清的刀者穿弦引线……

天地动荡惶惶不安，慕少艾一睁眼，脑海里失声的画面骤然破碎，他听到一缕乐声。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指引倦旅归去的炊烟，袅袅绕绕纠缠离人的心头。

慕少艾大口喘着气，怔怔盯着盖在身上的素色薄被。他的意识未完全从梦魇抽离，还来不及分辨梦耶非耶？

——桃林深处的羽人非獍，是否只是他的大梦一场？

可乐声是凝实的，沉郁婉转，哀而不伤。他立刻起身，看见弹奏弦乐的人坐在室外，垂首拉着一首陌生的曲子。

羽人非獍的神色如此专注，仿佛世间事只此一件需他倾尽心力，他的一切妄念索求尽在其中。

慕少艾感觉眼角有泪，擦拭的时候才知是错觉。他确信了羽人非獍对他的莫名吸引，可关于斯人的一切依然裹了层迷雾，令人沉迷其间却终究不得其法。

“你太累了。”乐声在慕少艾没注意的时候停止了，羽人非獍站起身来，“医者仁心但也要顾念自身，若连你也倒下，他们就再无倚仗了。”

纷乱思绪渐渐归位，失重般的惶惑慢慢抽离，慕少艾想起他来时走过的潮湿山路，临行前途经的小商贩争相笑着跟他打招呼，“慕大夫又去采药啊，刚下过雨路可不好走哩！”

是了，他是在行医路上经过小镇，镇民正因罕见的节气变化患上风寒之症，若是撒手不管，这场时疫持续的时间不会短，而剧烈的病征可能带走一些体弱者的生命。

慕少艾因此暂缓了行程借住下来。

一段时间的救治卓有成效，镇民都会笑着跟他说话，热烈大胆的未婚女子恨不能立刻嫁给他。

桃花的香气犹在鼻间，少女的言笑晏晏渐被一张英俊的脸替代，羽人非獍不知何时折了桃枝插进窗边的瓦罐。桃花艳红正开在时节，人却华发早生容颜不再，习惯握刀的手骨苍劲有力，此刻却穿梭花间，只为将它们最美的一面朝向一人所在的方向。

“很美。”

插花的人手上停顿，说话的人也是一怔，随机破罐子破摔，“晚辈无状，让前辈见笑了。”

羽人非獍口说“无妨”，慕少艾细看来是真正“无妨”，那种微妙的情绪更加鲜明，仿佛自己的某些孟浪之举能被允准，似乎在羽人前辈的眼里自己是足可被纵容鼓励的对象……

无人能够自制不去触碰底线，若知晓自己特殊，若预见能被宽纵。

“您那一位故人……”

羽人非獍不善言辞，慕少艾和他相遇之初他说话甚至有些久不同人交谈的凝滞生涩，像是语言梗在喉头无法顺畅地随着呼吸流转，直到花费多余的气力，才磕磕绊绊得说出完整的话来。

他说起那位“故人”的时候却很自然，像是人们想起月光照耀清澈的小溪。

水流起伏的弧度，水底安静沉睡的石子，溪边潮湿的草丛里藏匿的蟋蟀，只要想到盛夏的夜晚就会在脑海中自然勾勒这样的景象。

慕少艾心想，“故人”融进了羽人非獍的骨血，他不必刻意想起不用时刻忘记，已成为羽人非獍生命的底色，血液流淌一样自然，正如每个人缘自天生的关于夏夜的记忆。

即便如此，那些情节也足够老套的——可人与人的相遇本身也不是多新颖的事情。

他与羽人非獍相遇在不够合适的年纪，凭什么断定不能在未来同更合适的“羽人”相逢？

慕少艾承认自己有些赌气的成分，但在羽人非獍讲述的末尾他渐渐沉溺，寡淡的陈述没让人昏昏欲睡，生死与共的情节永远能扣紧所有听众心弦。

“最后了？他救下重伤的你之后你们便一道隐居此地吗？”

羽人非獍看着唯一的听众，对方年轻干净的脸上还未出现以后的倦怠无奈，还会为了别人的“故事”有个好结局而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

羽人非獍不自禁点头，慕少艾长舒一口气，“那为何……”

“他是闲不住的人，总得意于自己一身用药的本领天下无双，怎么可能一直呆在一个地方。”羽人非獍撇开眼淡淡说，“他已远行，而我在等。”

“等什么？”

“等再相见。”

“你等到了吗？”

“……嗯。等到了。”

—贰—

认萍生背靠岩壁放缓呼吸，最近的追踪者轻功远胜以往，脚步既快且轻，除了踩踏枯枝败叶偶然的响动，几乎彻底融进周围的环境里。

他藏身的洞穴隐蔽，洞口有天然的草木屏障，认萍生这些年跟蛇鼠虫蚁不知打了多少交道，最清楚如何与它们共存而不被察觉。

这次的藏匿却比之前难过关许多，他听见翳流最善伏击暗杀的一群人在周围探索，几次虚虚实实地离开又折返，心知他们认定了这片林子是最佳的隐匿地点，而他们的前任首座尚无法彻底从此地远离。

现实如此！认萍生现下不得不暂时封住内力，以使体内的某个祸端陷入沉睡。他无法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强行解除南宫神翳种下的可供追踪的蛊虫，现下的做法可使追踪的效用大减，但与之共存意味着行动力的巨大折损，外面的人显然深谙这点。

想到这里认萍生眼中一冷，左脸的黔印隐于黑暗依然令人胆寒。若奉命围剿的人曾在他手下卖命，怕是出手以前都会因过往的见闻多踌躇几分。

今时不同往日，即便覆灭在即，翳流这只毒虫死而不僵，仍保留了毒液随时随地要反噬一口。认萍生的身份已经暴露，忠烈王支援的人手多数在正面战场，他这迂回隐蔽的逃亡路线不适宜大张旗鼓，但单靠一个人逃出生天简直天方夜谭。

他一边暗中思考对策一边注意外面的动静，突然察觉一阵极轻的脚步，与他间隔不过三五步的距离时才堪堪让人发觉，他甚至认为那是来人刻意而为。

认萍生一手按在腰间，那里有他专门配置的毒粉，选好时机放倒三五个高手不在话下，但他没来得及使用。洞外皎洁的月光抢先一步披在来人身上，在黑暗紧迫的逃亡旅途中浪漫得多余。

“出来吧，你安全了。”熟悉又陌生的年轻声音，声线却平稳可靠，他在沉默的对峙里喊了一个久违的名字，“慕少艾。”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见面，慕少艾从岩壁后走出时逐渐确定。他在身份彻底暴露前送出了情报，接着便陷入漫长的逃亡，受限于体内还未拔除的蛊虫，好几次他险些落入敌手，但关键时刻总有人相救。

他并未正面与那个人接触，但他瞥见过对方凌厉的残影和恐怖的刀路，神刀天泣在此人手上大放异彩，想来再过不久这位持有者的名号将响彻江湖。

慕少艾却从未想过，这个人如此年轻。

白衣刀客站在洞口，月光在他身后，使他浑身笼罩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很年轻，太过年轻了，一般江湖人还被称作少侠懵懵懂懂行走江湖的年纪，他已经可以一人一刀千里驰援。

——为一个陌生人，一个许多人眼里声名狼藉的反派角色。即便是有忠烈王的信誉背书，这般生死托付的重量殊为可贵。

更何况，他不会是那种被单纯的命令裹挟的对象。慕少艾看见刀客漆黑的眼眸、微微簇起的眉峰，掩埋的记忆有些松动，他一时记不起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已先做出能够信任的判断。

狼狈的逃亡者主动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这让他们将彼此全然暴露在对方眼中，一般而言慕少艾不会认为自己居于劣势，但年轻刀客周身的气势慑人，还带着厮杀以后未歇的锋芒。

那股让人汗毛倒竖的刀气突然消失，慕少艾有些惊讶对方敏锐的洞察力，刀客却没多说，他前进了几步与慕少艾擦身而过，错身的瞬间慕少艾浑身一僵。

“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休息。”刀客走到慕少艾原本休息的位置，点燃了原先熄灭的木柴，丝毫不在意这样是否会引来追兵。“我来守夜。”

他们甚至还不算交换了名字，但慕少艾在完整看到年轻刀客的脸时回忆如骇浪翻涌，刻意遗忘的记忆不打招呼冒了头，还作势拍打头顶陈年积攒的落灰，但它分明崭新锃亮，未褪色分毫！

“……羽人非獍。”慕少艾喃喃自语。

坐定的刀客却抬头看了他一眼。

“嗯。”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嗯。”

熟悉又陌生的英俊面孔令人深陷回忆漩涡，慕少艾的思绪返回多年以前。

小镇的时疫彻底根治后他又去爬过那座山，心想着的的确确是有几味药材即将耗尽需要补充，而山上的药圃品类齐全正合一用。

当时距离他下山过去数月，慕少艾心知此去定然再见不到桃花，但或有别的奇景了？再不济，他还能与封刀隐退的刀客闲聊一番，好好道别约定日后再聚。

可他再没见过羽人非獍，也没见过桃花，恰合心意的药圃似乎只是他的无端臆想，那座临溪而建的小屋不存在于山下任何一人的见闻之中。

临走的时候无人嘱咐过“不足为外人道”，他却“不复得路”，说到底也只是采药时起兴的一场酣睡，做了人事无关的黄粱美梦罢。

桃源梦醒，人世之事依然得过且过。

慕少艾在峰顶坐了半宿，第二日便下了山。他再未同任何人说过这段经历，也没跟任何人打听过有关隐居刀客的故事。

是他无聊又糊涂，身在红尘，还敢心染红尘。

是夜，慕少艾不知何时睡去，意识清醒的最后画面是羽人非獍漆黑的眼眸，如最深邃的夜空。

他不知道自己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神思不属，嘴里絮絮念叨某些过往。

年轻的刀客恪守非礼勿听的准则，也架不住病人的呓语零碎重复，颠颠倒倒“为何”“再见”一类词意割裂的片段。

羽人非獍一遍遍从外面取来凉水为病患敷上，不厌其烦地替慕少艾摆正额上的湿帕子。他没动对方腰间的药囊，因为里面更大可能是毒粉虫尸而非治病活人的药丸，这些东西于慕少艾来说或有奇用，他自知不通药理便也不做探究。

比起这些，仍年轻的神刀天泣的持有者在意别的事情。

羽人非獍坐在慕少艾旁边，看到火光掩映下对方的脸上沁出了薄汗。认萍生乌发如墨，脸上黔印鲜明，平素被传得形如恶鬼可止小儿夜哭，在橘红的光焰中却显得柔软温良。

翳流的前任首座在睡梦里眉间仍有化不开的浓愁，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阴影，随着火焰的明暗微微颤抖，令羽人非獍无端想到某些越冬的鸟类抖落积雪时振翅的模样。

他一丁点都没有变。羽人非獍通过观察得出这个结论。

顶尖刀客目力绝佳，辩人识物自有一套，在慕少艾的身上却疑似失灵。即使内家高手大多驻颜有术，医者犹甚，但也该有足可察觉的变化，以示对光阴流转的尊重。

什么都没有。羽人非獍看着慕少艾的脸再度确信，他移开视线不再探究。

慕少艾也不知梦到何物，双手隔空去抓，羽人非獍怕他滚到火里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不防慕少艾正一侧身，正正好好枕上他的双腿。

羽人非獍先是惯性想要挣脱，然而逃亡许久的人面上尽是疲惫，醒着时还强撑着做出一切尽在掌控的模样，失去意识后反而暴露所有身体的困顿与精神的紧绷。

这些年压抑自我潜藏在翳流是什么感受，成为众人口诛笔伐的大恶人是何等感想。羽人非獍的脑子里突然闪现这两个问题，并无一个涉及对于慕少艾人格的审视。

他们似乎都清楚知道彼此会是怎样的人，羽人非獍低头看了一眼，大腿几乎被对方传递过来的热度灼伤。

温暖、干燥、柔软，符合慕少艾一贯给予他的印象。

慕少艾被冻醒后才迟迟发现火把熄灭已久，灰烬也不带余温，他一个人在潮湿昏暗的山洞里，羽人非獍不知所踪。

有一瞬间，慕少艾感觉冰冷，那股冷意从他的骨髓里渗出来，噤得人四肢战栗，脑子陷入一片混沌。他只放任了这种情绪很短的时间，之后便起身舒展，待血脉通络意识清醒以后，他开始思考眼前的处境。

羽人非獍不在，可能是危险解除自行离去，也可能是引开追兵，这两者都建立在对刀客品格十分信任的基础上。认萍生在翳流许多年，见过生死一线中人性能如何下作，本不该抱持如此多余的天真，但慕少艾不是，他近乎本能地排除羽人非獍放弃自己这个选项。

一旦明确羽人非獍不会无故将人丢在洞里自生自灭，慕少艾的思路越发清晰。他检视四周，暗昧无光的洞穴像是越冬的野兽会选择的居所，他闻到些许掩埋的粪便的气味。

慕少艾立刻收拢心神，提防可能会突然窜出的凶猛的兽类，但他的运气不算坏，粪便的气息已经十分浅淡，洞壁上也未传来任何可疑的声响。这个山洞暂时安全，如果外面没有追兵。

慕少艾立刻察觉异样，洞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这样的天气不适宜追踪，因为痕迹很快会被风雪掩埋。即使如此，周边也不该如此寂寥泯灭人声，更何况在慕少艾昏昏睡去以前，苦境的气温尚暖，未至隆冬！

原地等待并非慕少艾的首选，他的个性中有锐意勃发的一面，在药物配制时便常有进取突破之举，否则也不敢孤身一人潜入翳流。

即便此时他还未弄明白羽人非獍突然消失的缘由，但他未打算原地等待——自己寻找答案将命运掌握在手，就算再有变数，也不至于毫无筹码可言。

慕少艾走出山洞上百步，那个隐蔽的入口渐渐被风雪遮掩，连带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足迹。

大雪阻挡了视野，却不妨慕少艾察觉一些端倪。他与羽人非獍相遇的洞穴在某个低矮的山坡，苗疆地界山陵起伏，那个坡度实在不够显眼——却足以辨认他现今所在分明是更低的山谷，放眼望去尽是覆盖的白雪，视线被阻隔在几十步外。

更远的地方依稀有高山的影子，形状并无特别，慕少艾无法通过它准确获知所在地，只知道自己睡了一觉就颠倒日月贯穿西东。

周边的针叶林落满积雪，绝大多数动物惧怕严寒不敢外出，慕少艾孤身行走，倒颇合“天地孤影任我行”的意境。他自知看似潇洒实则无奈，被奇遇推动不得不朝着林子更深的方向走，看是否有人烟留迹，问一问今夕何年。

慕少艾蓦地察觉情境熟稔，想起多年以前他更年少气盛还未刻骨地见识过人心幽暗莫测，曾梦见过一处桃花林。他先前还以为那是某种预兆，注定他与羽人非獍相逢，但此刻他不确定了。

直到他又走出几百步，还未完全形成气候的刀劲裹挟着寒风发挥超常的威能，三丈之内针叶林的银装素裹被剥离干净，一名少年孤身在场地正中练刀。因为年纪还小，少年并不能使出后来无懈可击的刀法，却已足够令人惊叹他在刀道上过人的天赋。

慕少艾见过更凌厉的刀了，却依然震撼当场。

当少年缓缓转身，刀气的余劲尚不足以化作白羽纷纷扬扬洒落，但他身形笔直如绝壁青松，未来的绝世刀客神情已初见端倪，眉头微微拧起，正视不请自来的陌生人。

“谁？”

慕少艾甫一站定，一道劲气便朝他脖颈袭来，他似无法反抗呆立当场，那道试探的刀气却擦过他颈项击中身后的树木，刚刚站定的鸟群被惊飞四散逃逸，慕少艾却无所觉。

他定定地看着年轻刀客，像在看一只鬼魅、一种幻觉，直到对方被他的视线困扰得扭头就要走，慕少艾方才记起自己原来是可以说话的。

要说什么？何时、何地、何人？还是诸所见闻不过业障，是心不静，而非风不停？

慕少艾自哂此刻还能想恁多无聊揣测，倒不如大大方方试探，不负他们又一次超越常理的相遇。回转日夜倒刻年轮，是哪里来的神仙手笔，还是他又一场黄粱大梦而已。

“吾名，认萍生。”他选择了这个名字，出口的同时仔细观察少年刀客的神情——陌生、从未听闻。尚不能完全排除时间逆转外的其他可能，除非印证少年的身份如他猜测。

然而少年人不如他预料般礼节性回复自己的名号，只是再一次转身要走，多留了一句“早日离开，罪恶坑不留闲人”。

慕少艾在自己反应过来以前先喊出了“羽人非獍”的名字，话音刚落，两人都愣住了。

慕少艾是因为自己一时失态，而且那个名字对他而言至亲至疏，这甚至只是他第二次真正喊出来，那羽人非獍呢？他在因何讶异，那种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失落从何而来，慕少艾不得而知。

或者少年只是同那个人过于相似，而他因少时的经历总多出些异想天开，以为自己曾穿越时空叩问未来，就同样有可能抵达过去？

太荒谬了！

在慕少艾心底的火焰几乎全部熄灭以前，一直沉默的少年刀客终于说话了。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少年的眸子跟慕少艾记忆里一样乌黑深邃，却还不是许多年以后有风吹过的深井，幽谧却柔和，而是更剔透的、黑色的碎冰。“我的名字是，羽人……枭獍。”

一字之差。

……

“所以是孤独缺把你丢在这里三年不闻不问，还要你自行寻找出路？”慕少艾环视四周，气候极端不说，还有森林边缘终年不散的瘴气，嘴里小声叨叨了一句“真是可怜的小羽仔！”

羽人试图制止过不速之客自来熟的称号，但反对无效，因为“不喜欢的名字就不用，你年纪轻轻，我叫着正合适。”

孤独缺也喜欢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这么喊他，似乎看小徒弟郁闷得眉头能夹死苍蝇或是明明想要跳脚又自持是个大人了的姿态十分有趣。这位便宜师父喜怒无常好恶随心，羽人却很早就知道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即便练刀的时候总想方设法刁难自己，但也真的倾囊相授。

除了这一次，羽人心想。他已将孤独缺所授的刀法练到极致，甚至自学与周边的环境融合，但依然不能破除瘴气逃离此境，那么孤独缺真正想要磋磨自己的就不是武功了。

“你的刀路已暗合此地的极端天气，除了内力仍需时间累积，武学进展已入瓶颈。孤独缺留你在此又笃定你可自行脱出，那么除了刀以外，你应有别的倚仗。”

慕少艾想事情的时候偷懒背靠树干，针叶簌簌抖落少量积雪，挤成一排的小鸟先是被迫散开少许，又立刻抱团紧紧串联。

先时还未觉察，如今来看林子里栖息的这种鸟类倒颇为少见。羽毛雪白蓬松远看并不显眼，隔得近了才能看见藏起来的纤细的黑足与一点红色鸟喙，颇似名家写意的手笔，不着意间纤毫毕现，只让人感叹天生万物鬼斧神工。

羽人看自称认萍生的陌生来客盯着树上排排站的白团子看，握刀的手略略收紧，另一人没有察觉。不过片刻慕少艾感觉袖口被轻扯，身量仍在拉长的小少年难得有符合年纪的紧张神色，邀请他去附近的木屋歇脚。

慕少艾心里讶异却也欢喜，顺着他的力道离开这里。

风雪不停，裸露的的枝桠没多久又裹上新装，挤成串串的小白鸟头顶堆积厚厚的雪，第一只扑棱棱振翅甩头，后面的同伴有样学样。

在这静默的冬日里便有片刻窸窣响动，让人听见便得会心一笑。

慕少艾看见了小羽仔放松的嘴角和微微上翘的弧度，他不知因何而起，却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们共度了三日时光。

慕少艾眼看着少年羽仔天没亮就起来练刀，去前一天设置好的几处陷阱查看收获，顺路采摘这个季节里少见的野果，还有一次他去冰湖附近凿洞抓鱼，晚上他们就着篝火喝到鲜美的鱼汤。

少年羽人并不急于离开这里，他对于孤苦、清贫一类的境遇安之若素，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又和慕少艾印象里更年长那位区别开来。

年长者历经千帆，心境磨砺得圆融而不失赤诚。

少年人心内的棱角还未磨平，仍有尖锐的心事日夜戳刺他的骨头，以致于小小年纪便爱与风雪为伍，闲来修复木屋中的一把破损乐器，奏来也尽是沉郁悲凉之声。

慕少艾倒奇了怪了，羽人非獍的过去和未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造就他迥异于常人的个性，又在漫长的时间线上完成消解，成为慕少艾“初遇”的那个人。

心中有再多疑问慕少艾也从未诉之于口，正如还被唤作羽人枭獍的少年也没问过他从何而来所为何事。照面时的提醒仿佛一场错觉，可能不闻不问才是常态，毕竟生长于斯，羽人必然早已见过许许多多的“认萍生”——为江湖厌弃，而无家可归。

罪恶不被惩戒之所，正直的灵魂无处安放。羽人枭獍自我放逐于此，在他还对许多事茫然不解的年纪。

第三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慕少艾说：“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羽人的脸上空白，丝毫没有即将脱困的欣喜，相反他握紧了刀柄，僵住的肢体明示他并不喜欢这个提议。

慕少艾坏心眼地欣赏了一会儿对方试图组织语言打消自己这个念头的窘迫，最后还是没忍住提前揭晓答案，“如你猜测我擅长用毒，小小瘴气而已，还拦不住我。”

羽人这才放松下来，他抬眼看了眼窗外，最近的一棵树上栖息了一串这里独有的小白鸟，每天天不亮“啾啾啾”喊木屋里的人起床。

它们与羽仔已有默契，有些时候慕少艾甚至觉得他已经彻底融入这一方自然天地。

羽人非獍三年都没离开这里，不是真的找不到出路，是他自己不愿意。他成不了孤独缺希望他成为的人，冷酷无情心如铁石。他无法仅仅因为自己的好恶而挥出能致命的一刀，他天然恪守正义，即使在罪恶坑并没有人教过。

慕少艾用了三天的时间读懂这个人，少年时的羽人非獍还是可照见底的小溪，他的疑惑、愧悔还没被深埋，而“认萍生”的眼力何等毒辣，否则在翳流也活不下来。

他看羽人非獍如月照浅溪，再清楚不过了。

“你可以自行离开，我会为你指明罪恶坑的方位。”羽人指了一个方向，慕少艾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甚至想要揉一揉羽仔的头顶，如果对方的刀法还没小成的话。最终慕少艾无奈放弃这个念头，笑着说：“虽然我没来过，但也知道罪恶坑所在的方向与你所引，南辕北辙而已。”

少年刀客英俊的小脸涨得通红，他自小不善言辞，更从未与罪恶坑外的人交谈，何况是这种即刻被戳破的谎言，几乎让羽人恨不得立马甩掉“认萍生”十几里地，这辈子都再也不要见了！

“认萍生”却只是笑了会儿，他的取笑不让人厌烦，因为他的眼睛也在笑，他的嘴里没吐出恶毒尖酸的言语，脸上的每个纹路都很温柔。

这一切都让羽人感觉陌生，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又有什么东西在发芽，像是人在冰天雪地里泡上温泉，熨贴舒适得直叫眼睛发酸！

“你走吧，不要再来这里。”羽人枭獍认真地注视着“认萍生”的眼睛，自以为冷酷地说，“你不属于这里。”

慕少艾失笑，他不会愚蠢到辩驳说认萍生在苗疆武林的“丰功伟绩”，他要解决的是别的问题。

“跟我走，羽仔，如果我不属于这里，你也不该留在这个地方。”

羽人摇头，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他以为自己是阴暗的植物，幽暗地汲取地皮的营养，却无法远离扎根的地方。他厌弃这里的一切，但他最为厌弃的是满手鲜血的自己。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羽仔。”慕少艾试着运功，他已经将体内沉睡的蛊虫取出并且休整了几天，此刻内力自丹田朝经脉流转，疏通闭塞修复功体。

终于脱出孱弱无力的境地，慕少艾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你要去看桃花开也要看桃花落，你要去认识形形色色的人，你要得到复又失去，你要自己去想你要什么。”慕少艾的神色和之前的羽人一样认真，“如果你执意留在此地，你一定会枯死在这里。羽仔，你看那些小鸟，它们都会在南北迁徙享受四季，你为什么不可以？”

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羽人扪心自问，他以为的死路被慕少艾的话砸开一道口子豁进外面的光亮，他能透过这道光看见什么？

“如果我离开这里，还会遇到你么？坑外面的人，都像你一样么？”

慕少艾一怔，他还未察觉命运齿轮开始转动，只是本能地感受到某些因果衔接的痕迹，但他还理不清线头，于是先服从本心。

“会，我们当然还会遇到。”慕少艾对这个答案毫不迟疑。不期然的，他想到许多年以后羽人非獍的“故人”，想到年华逝去后对方会用那么温和自然的语气提到那个人。

“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頂端

紫檀初妝

級別: 騎士

鮮花(90)

1樓發表於: 2023-12-25 23:2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叁—

落下孤灯的风雪似乎从来不停，慕少艾坐在凉亭里看天地皆白，世间仿佛没有第二种颜色。

原先是有的，当他路过落下孤灯，正是一场红雪止住他的脚步。只是嫣红点点已被掩埋在地底，泯灭痕迹嘲弄生死，来衬托这一片伟大荒芜。

羽人非獍没回来，而慕少艾依然在等，等得无聊的时候他会奏上一曲。

一个人演奏的乐曲总不够热闹，这个时候他会想起朱痕染迹和他的笛声，然而这位朋友在他接走阿九的时候直言不讳，声称慕少艾耽误他好多年的退休生涯，少说没有一二十年不要再来往了。

在慕少艾的朋友中间，朱痕的风趣排得上号，慕少艾乐于跟这样的人交往。羽人非獍则截然相反，与慕少艾绝大多数的友人都不一样。

那又如何呢？慕少艾在呼呼的风声中捻动琴弦。他是很稀罕年轻刀客那股冷淡好义的个性，脸上冷冰冰的，心肠比谁都好。

何况他们还有那么一段往事。

慕少艾长叹口气，手上的音便失了准，拨出一个奇怪的调，像他前面两次的离奇遭遇，突兀地闯进他的人生，扰乱一切秩序。

对于羽人非獍而言，自己是不是一个奇奇怪怪的闯入者呢？更年长那位倒还好说，但对于小时候的羽人，是慕少艾主动发出了邀请许下了承诺，可他没有做到。

认萍生的去留在少年羽人的心中大约是个谜团，不请自来不告而别，还敢轻言相伴，真是差劲的大人。日后见到都得还以颜色，谁会为了这样的人千里奔袭？

羽人非獍却赶到了，他救下了记忆中的“认萍生”，守护他好几个危机四伏的夜晚。翳流覆灭的消息传来后，羽人转身便走，颇合“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潇洒，慕少艾来不及叙旧，后面的琐事一桩接着一桩。

到清理遗留、恢复身份、接回阿九并安置妥当等系列事情告一段落，时间已经过去几年，慕少艾去向忠烈王询问关于羽人非獍的事情，笏君卿难得迟疑，居然不愿意满足他这小小请求。慕少艾清楚对方的个性，猜测大约是当事人有过专门的叮嘱。

于是慕少艾抽了合适时间准备制造一次“偶遇”，起码得逮着人好好解释过去的“不告而别”，然而羽人非獍躲人的本事一流，居然真的三月不见人影，天天管慕少艾西北风饮到饱。

有什么关系？缠人的本事药师可是一流的！撑头睡去以前，慕少艾乐观地想。

半梦半醒之间，慕少艾听到乐声，丝丝缕缕如人声幽咽。

他过于熟悉这段旋律，甚至能清晰分辨其中的错音。不论过去未来，哪怕是羽人非獍最早试探着拉动琴弦的时候，慕少艾都能精准识别他在这段曲子里倾注的感情。

区别不过是少时有心事郁结，曲中不乏凝涩自沉，封刀退隐以后仍有淡淡愁绪萦绕其中，意境却开阔不少。

此时拉出的段落全无生机可言，像是野火趟过的草原、洪水肆虐后的村落。

慕少艾心中一紧，他迫切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以致羽人如此绝望，可当他挣扎着睁开眼，他已不在四季飘雪的落下孤灯，而是身处他极为熟悉的场地——岘匿迷谷。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虽说是跟素还真打赌输了的结果，慕少艾心中却是喜欢这个风水差了一着的居所，起码自然清净，不会有烦人的江湖事找上门来——他接回阿九以后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稳定他的病情，一个绝对安静的治病场所帮忙不小。

慕少艾守在落下孤灯，一部分是为了向羽人解释，还有一部分他想要邀请对方到自己住的地方，认认门以后有个来往。他设想的极为美好，却不防一眨眼对方已经登门入室，这四野静寂听不到调皮的阿九上蹿下跳的声音，羽人非獍倒像是此间的主人，而他不过误入的局外之人。

慕少艾呼吸一窒，后知后觉这是第三次了。在时间外碰上他的意中人，像是考生提前偷看了题目一样，明明该稳操胜券欣喜如狂，他却唯恐钻了空子被发现而战战兢兢患得患失。

与先前两次不同，慕少艾感觉不祥。眼前似乎是他无法面对的场景，他已不能再多听羽仔拉出的曲声，但它们偏偏霸道地钻进他的耳朵和心底，提醒他一切际遇早有天定，福祸因果都非人力所能推拒，唯一能做的只有面对它。

他无法面对此刻的羽人非獍本人。

慕少艾跟他隔了很远，但足够看得很分明。即便是在四季如春的迷谷，羽人非獍却像永久迷途在落下孤灯的风雪中了。

他像一块冰雕，看似完整维持了轮廓，但他的内核被击碎了，裂痕从心口蔓延到周身。白色的裂缝让羽人非獍不再像剔透的水晶，永远干净地反射光明，伤痕让他的身形如此清晰，背脊略微佝偻的弧度骨节僵直的硬度，生生是一具活在现世的木偶，牵引他的线丢失了。

为了什么？又有谁能让羽仔露出这样的神情？慕少艾不知道。

他环顾四周，岘匿迷谷与他记忆里不同，他在这里住了几年，已经把这地方收拾得舒适漂亮，还选了不错的地方开垦了一块药田。他做这些的时候脑子里不自觉想起上了年纪的羽人非獍和他的住所，等到一切建成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最早喜欢的那个隐居地居然十足契合了自己的喜好。

如今羽人非獍暂居在这里，岘匿迷谷却没有变成慕少艾记忆里的样子。

野蛮生长的杂草抢占了土壤，细心培育的药植开过几轮后败了，羽人非獍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他是一座无言的雕塑、枯朽的偶人，人心若死，一尺见方足够。

慕少艾心中大恸，他自风雪而来，但风雪里尚有他期盼的温度，岘匿迷谷生机盎然，羽人非獍却生机折断，他要多么艰难才能再拼凑一个自我重新站起来。

慕少艾在心中做下决断。

羽人非獍没想过和谁共度一生，他不是能陪伴谁走到最后的人。

克父、害母、断六亲、损师、折友、绝恩义、一生无爱。命运的注脚早已落定，由不得人不信，到如今，有恩的，恩义难偿，欠命的，是他报应。

他不该期待的，来源于谁的温度、斗嘴、关怀，天命如此，他只会带给身边的人不幸。

慕少艾……羽人非獍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岘匿迷谷是那人的住处，这里的砖瓦都能与他关联，空气里依稀还有熟悉的草药香，却不会再有人抽着水烟管“哎呀呀”迎接稀客大驾光临。

羽人非獍的手在整理琴弦，脑子却空荡木然，一遍遍播放过往。

慕少艾是什么颜色？暖黄的，像傍晚的霞光，温和而不刺眼，脸上永远在笑，明明有让人生畏的可怕黔印，却总是笑眯眯地故作一幅慈善长者姿态。

慕少艾是什么气味？微苦的，哄骗阿九时惯以“良药苦口”做借口，明明只是喜欢看小孩子苦得皱巴巴的脸，做出来的糖也丝毫不甜，赠予别人时还得说教“苦后更觉回甘”。

慕少艾是什么声音？像风铃，风铃让羽人非獍想起多年前和“认萍生”相遇的雪地，鸟鸣、风动针叶、簌簌雪声，离开罪恶坑以后他想着那些声音做出了风铃，慕少艾闭着眼，等到羽人回来的时候转过身，“好听”。

是在什么时候感觉到他有别的意义，大概就是在慕少艾说“好听”的时候。他们有过披肝沥胆的岁月，度过平淡和乐的时光，桩桩件件都值得装裱珍藏，与他们别的朋友一起，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却如画龙于壁而不点睛，是形已具而关窍未明，只要一个引子、一句话、一个回眸，雷电破壁，腾龙在天。

羽人非獍便明白了，收好了，珍藏着，最终依然失去了。

他听见有人在喊“羽仔”，是不会再有的声线语调，然后羽人非獍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梦里面慕少艾还很年轻，虽然习武之人擅长葆养青春，慕少艾更是时不时鼓捣滋补养颜一类的药丸丢到市场售卖，但人的眼睛是有岁数的。

羽人一直在想，像慕少艾那样的人理应不会老。他们彼此熟稔的时候翳流的祸乱已平，除了阿九的心病仍需他操烦，退居二线养老的慕药师不必再看许多让人厌烦的人事，他的眼睛会只看到他热爱的事物，也就自然不会老。

直到异度魔界祸起，慕少艾跟素还真又打了个赌欢天喜地搬到琉璃仙境，江湖浪潮席卷，对方眼中停滞的年纪又开始增加。

羽人非獍上一次见到慕少艾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很老很老了，被命运裹挟的无奈、心酸、决然尽在其中，又有多少道痕迹是自己亲手刻下？

常言说，将死之鸟，其鸣也哀。

羽人非獍却记不得慕少艾临别时说过什么了。当时他伤势好转神智却未恢复，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用他的眼见证了一场诀别，醒来以后在他的梦里一再回放。

直到他再也无法入睡，他就再没有看过对方的脸。

“羽仔。”那个声音又在喊，那双眼睛距离更近了些，里面的担忧清晰可见。

“是梦。”羽人非獍呢喃，“慕少艾，我又梦到你。”

那个声音不再说话，伸出手来探羽人的脉。梦里的人影还年轻，指尖饱满温热略带薄茧，比他记忆里鲜活，说出的话却分毫不差。

“久坐导致血脉不畅哦，羽仔，多出门走走交交朋友。”

羽人摇头，不出去，不交朋友……想你回来，想回到……他突兀地止住想法，似乎那是一种怯懦、逃避、不负责任，连念头都不能有。

梦里面，慕少艾叹了口气，是那种对亲近的人无可奈何只能妥协的叹气。羽人非獍无法思考，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那些画面最后定格在一个暖黄色的人影，与他面前的别无二致。

他能勾勒慕少艾的一切细节，羽人非獍直愣愣地想，但他还是无法想象这个人的身体化为灰烬消失在无尽汪洋之中是什么样子。怎么可能呢？这么鲜活，这么慷慨，这么美丽……

慕少艾抱住了羽人非獍的头，将他整个人带到自己怀里。他怀疑自己在拥抱一座冰雕，僵硬得随时能被打碎，于是不得不一遍一遍抚摸对方的头顶、脖颈，把对方身上抖落的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粘回原位。

“没事了，羽仔，没事了。”他这么安慰，想说“我还在”，又似本能般咽回喉咙。

慕少艾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自己在哪里，为何只剩羽仔一人。羽人非獍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指尖用力到几乎刺穿皮肉，慕少艾没感觉痛，他察觉羽仔浑身痉挛似的颤抖。

他仍有许多问题想要了解，但那都不重要了。

慕少艾给了羽人非獍一颗药，让他能有一场久违的、安稳的睡眠。羽人非獍漆黑的瞳孔渐渐丧失焦距，但他依然抓着慕少艾的手臂固执地想要看得更加清晰……

他终于睡着了。

慕少艾看到一封信，信的字迹熟悉，是他写给羽人，被放在一旁尚未开封。他自忖“我”写“我”看理所应当，大剌剌拆开毫无心理负担。

他带了探究的心理，最初阅读的速度很快，信的内容不多，但他视线转移的频率放缓了。

慕少艾仍未知晓一切经过，但确凿无疑的是在这个时间节点的他自己已经死去。

是啊，若非如此又怎会留羽仔一人深陷自绝的深渊，他会舍得吗？

可遗憾在于，“他”似乎已将诸事做尽，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慕少艾没同任何人说，在他心底曾有一个隐秘的不失自大的猜想，那就是许多年以后当羽人非獍封刀隐退，他用那种温和骄傲的语气提起的“故人”，正是自己！毕竟他对自己的态度格外可亲，毕竟他们有近乎一致的种植习惯，若非如此要怎么解释这番际遇，不正是因缘天定的意思？

可他终究是他太过乐观，以为“故人”是老友、爱侣的隐晦说法，却忽视“故”这个字本身多与死亡关联。

慕少艾天性如此，怪不得自身。即使心知大限在即的当下，他写给羽人非獍的信犹在叫他抛下愧疚只是往上走，不可令一切过往负重在身。慕少艾看到信上说起江湖道义，说起责任上肩，说起刀戟堪魔种种，唯独不说写信的人自己。

他究竟如何身故因何而起，信里只字未提。

慕少艾却看懂了，他与羽人在多年后如何相处，他们有没有跨过那条线，他的心事有没有表露，他都知道了答案。只是……

羽人非獍仍在自己怀里沉睡，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的安眠，眉间的褶皱只剩下浅淡的印子，慕少艾伸手想去摸，又烫手般缩回来唯恐打扰。

……只是他们终究不过这样走完一生，只是在最后绝笔他也不敢吐露半分，只是羽人非獍终究要独自走过人生大半，竟也不知中间是否幸有别的际遇，未免残忍。

慕少艾的视线停在信的末尾，良久，他添了几笔。

为心有不甘，为不曾经历未来一切的自己，仍有过去的勇敢。

慕少艾睁开双眼，视野内一片纯白。比大脑更快醒转的是他的右臂，针扎一样的刺痛密密麻麻炸开。他开始以为是羽人非獍抓他抓得太紧，旋即发现时间归位，手臂的酸痛源自血脉不畅。

可他真的回来了吗？即使风雪依然，慕少艾仍不确定。这一趟旅途的收获过于沉重，他仍未从那段记忆中彻底抽离，羽人非獍紧握住他臂膀的触感犹在，一转身现世安稳，多么可笑！

孰真孰幻，是耶非耶？他曾怀疑关于桃花的种种是他大梦一场，事到如今却连这点力气都无。慕少艾毫无自怜的时间，有人正逆风踏雪，仿佛是为他而来，他站起了身。

羽人非獍见凉亭有人转身就走，慕少艾先一步出声，“喂，我等了你三个月，你老兄半句话不讲就要离开吗？”

一出口就是睡前编排好的腹诽，没受穿越的心绪影响分毫，慕少艾比羽人非獍先回过神来。

只这么一句话的时间他已经收拢心神，关于日后的境遇种种，他封存心底。

羽人非獍无法得知面前的“故人”有多少离奇的经历，大约无法超过说好带他一起离开罪恶坑的人，出了林子以后突然消失吧。他甚至一度以为“认萍生”是他潜意识杜撰的人物、天上历劫的神仙，总好过多年以后从别人口中再听到这个“魔头”的名字，害他在动身之前还做好了除魔卫道的打算。

可不论是认萍生还是慕少艾，都是羽人非獍无法抓住的人。正如许多年前瘴气围困的那片森林，他早就发现迁徙的小白鸟是关键，只要他狠得下心，但他无法做到。

鸟群越冬的时候在屋外一边高歌一边挤在一起抱团取暖，那是他一生渴求却无法拥有的东西。

慕少艾应该发现这点，以他隐藏起来的敏感智慧。他却故作不知羽人的推诿、逃避，肆无忌惮地出现在对方周围，说着似是而非的话，三不五时骚扰撩闲，笃定了自己不是真的被反感，口口声声不过交个朋友……

羽人非獍曾经庆幸，只是朋友。

他不知道即便只是“朋友”，慕少艾最后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慕少艾却觉得很好，安全的边界，稳定的疆域，好过动荡不安的情爱，恐怕出口就会被羽人非獍掐死在“一生无爱”的襁褓之中。

他在这次会面的最终依然忍不住问出一个问题，“没看够吗，羽仔？看出风雪，看出了什么？”

羽人非獍无言以对，慕少艾回身莞尔一笑，“也不是一定要你回答，只是……”很多画面在他眼前闪现，他反而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说你很好，说你值得拥有一切，说你把劳什子的命格丢一边等药师我给你逆天改命——但这一切都在那双安静的黑眸中沉寂下来。

慕少艾想，羽人非獍终究会变成他最初遇见的那个人，远离江湖纷扰，活到年华自然逝去的年纪，已经很好很好了。

羽人非獍的肩膀被人拍了拍，他不适地撇过头。

慕少艾朝他笑了笑，“人生嘛，总得学着接受以前没有的。羽人大侠，要是以后有哪位窈窕淑女这么对你，切记不要缩肩！不准回避！这张俊脸如果能再笑笑就更完美了！”

羽人非獍似是对他的忍耐到达极限，再次转身呼一下看不到影子。可药师声如洪钟，或者是他说的话钻进了自己心底，明明距离够远，羽人总还疑心听到余音在耳边环绕，“学会接受……”

他尚不知慕少艾一向有的放矢，也无法预料到多年以后自己几乎崩溃在对方怀中。

——原谅我无法像师父离世时一样摒弃理智燃烧生命为你复仇，对不起我将厄运带给你却又必须要在你死亡的废墟之上重建一个自我。

可羽仔总会听进去的，过去、现在、将来，慕少艾心想。命运曾令他一窥究竟，他在时光的间隙里看到许多本无缘得见的珍贵画面，每个阶段的羽人非獍都让他觉得分外可爱。

若说结局不够圆满，总算心有依凭。

他也留了一些私心，他在信的末尾写“再会”，他在离开前对羽人说“等我”。当时只是想到了就这么做了，可他后知后觉对羽人非獍而言那是约定，对他来说却是一场早成过去的初识。

命运兜转不外如是。他还远不到收尾的时候。

—零—

岘匿迷谷的午后适合小憩，花正好，风正好，阳光正好。

慕少艾在小屋旁搭了个凉亭，咪一口烟躺靠在梁柱上，半梦半醒间见一见红粉佳人赏一赏风花雪月，当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如果没有好动的小孩在旁边聒噪。

阿九却认为自己只是在尽责报告关于黄石阵的情况，少艾确定一定肯定是想知道的，即使他不承认。否则又何必多此一举在这除了鸟人阿叔和退休老干部外没人搭理的穷乡僻壤耗费心力摆什么阵法？

慕少艾缓缓睁眼，阵中人的喊声相隔甚远，于他却似两个时空。

阿九兀自向他灌输“大美女”的发现，见他没什么反应才上前又多问一句。

“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少艾，眼睛直愣愣脑子木呆呆，该不会是魂被闯阵的妖精给捉了去？”

慕少艾先时没反应，梦里走马观花的一生如同潮水迅速从他的脑子里退去，他在虚实之间照见过去未来，无数可能从他立足的当下延伸至无数结局——只要他避过唯一“正确”的那条。

“毫无姿色的老粿，还是男的……”

剧情的齿轮开始运转，慕少艾幻听到咔哒咬合的声音。

……

“所以讲少艾，你最近梦到什么，整个人都变得怪怪，你跟我讲，我乖乖不告诉其他人。”

“一些大人才知道的趣事，你小朋友免讲啦。”

“哼，你这是儿童歧视，我要告诉别的大人……啊，羽人阿叔！”

“呼呼，这种招数药师我早就用到烂了，小阿九。”

慕少艾自信满满回头想给阿九身先垂范，却见白衣青年掠过他的黄石阵轻松进入。站定的瞬间六翼风铃才发出脆响，阿九已经开心地接过羽人的赠礼。

他的监护人矜持得多，如过去许多次一样，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含笑注视一切，然后对远道而来的客人重复同样一句话，“好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