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7 【空俏】无人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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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8-07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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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7 【空俏】无人救我

　　俏如来在此地的第三天，此处的村长找上门来，他是为数不多的未受疫病侵袭的人。他驻着拐杖，白发苍苍，身形矮小瘦弱，因老迈而浑浊的眼睛半阖着，一进门，便跪伏在地。
　　俏如来扶他起身，又问他是否有什么难事。
　　村长絮絮叨叨，先是说了疫病盛行许久，村子里许多人因此丧生，又说到后山有座庙，很是灵验，最后声泪泣下的恳求，说是菩萨托梦，让俏如来割肉放血，救救这满村的性命。
　　俏如来没有回答，他戴着兜帽，披着斗篷，白色的发丝披散在同色的衣袍上。他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手，猩红色的琉璃珠串缠在他的手掌上，垂下一截雪白的流苏。
　　他沉默良久，才说道：“我的血肉又非良药，如何治得了疫病。”
　　那村长却只是低声哀求。
　　民间多传闻，他是史艳文的儿子，早年是僧侣，后来还俗，经历各种动乱，时岁悠长。他现在年岁甚长，但样貌依旧年轻，于是不知何时，又起了流言，说他吃了鲛人肉，长生药，东西是五花八门，最后却只流向了同一个道路，他的血肉，是良药，是仙药。
　　俏如来连叹息也没有，仿佛在最初便预想到了这个结果。他向村长要了一只汤碗，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锋利的刀刃贴着皮肤下划，一串血珠跌进了药碗里，红色的血与褐色的药汁混在一起，连带着气味一起都被遮蔽。
　　俏如来将手臂缠上绷带，又戴上了护腕，端着药，递给了村长：“拿去吧。”
　　俏如来不知道那药效如何，因为他再没出过那间屋子，他隔着木门，每日都能听见门外的哀嚎，男女老少的声音混在一起，此起彼伏。他起身，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看，灰尘漫天，一张张病容铺成，织成一片灰色的雾霭。
　　那声音一直到半夜也未停歇，俏如来没有再看。房间里很黑，油灯的光很暗，俏如来轻轻拨动着念珠，视线范围内，一缕缕黑色的雾气攀过门窗的缝隙，落在他的眼前。
　　俏如来抬头，他认得眼前这张脸，苍白，阴郁，病态。
　　戮世摩罗自成为戮世摩罗那一日便是如此模样，现在还是这般。
　　戮世摩罗俯身，森冷的气息缠绕着俏如来的躯体：“这就是你的救人之法，也不过如此。”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刻意拉长的调子里带着些许讥讽，连面上的表情也是一样。
　　俏如来没有作声，只眼睫轻颤，而后缓缓阖上。
　　
　　他的药也许真的起了效，村长颤颤巍巍地前来道谢，俏如来颔首以应。炙热的日光落在老人的身上，将搭在拐杖上的树皮一样干瘦的手掌，灼成一片青黑。
　　俏如来收回视线，他已经许久未曾出过屋子。他所在的屋子，与周围的木屋截然不同，石头垒成的房屋坚固似堡垒，里面昏暗余光，狭小的窗口被钉上了木板，只在缝隙里透出光亮，一眼看过去，与其说是住所，倒更像牢笼。
　　他住在这里，日日放血，连空气里都好像漂浮着粘稠的猩甜。
　　他随着村长在村内散步，验收成果，一片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从窗户里投出的晦暗的目光。俏如来的视线掠过那狭小的空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位。
　　走过这一遭，放血这件事变得更加理所当然起来，还未愈合的伤疤再次撕裂，俏如来的脸色愈发苍白，白色的发贴着惨白的脸庞，瘦骨伶仃的身躯在夜晚里静默地打坐。
　　“你怨吗？”戮世摩罗问，他坐在床边，俯身看着俏如来，后者的衣摆沾染上了尘埃，腥甜的味道突破了那层薄薄的皮肤，充斥着整个房间。
　　俏如来依旧没有说话，他将戮世摩罗当成一个摆设，只在他出现时投去淡淡的一瞥。戮世摩罗却不甘于沉默，他走到俏如来面前，用手指勾住他的脸庞，细微的嗡鸣在俏如来耳边响起，他听见了痛苦的哀嚎，哭泣，混乱的脚步，仿佛有驱之不散的低语，混乱与嘈杂在他耳边循环。
　　俏如来仿佛见到了小空，还是瘦弱的孩童模样，略显宽大的僧袍将他整个人覆盖，他仰着头，面上没有半分血色，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俏如来，喃喃自语：“大哥，我痛。”
　　他的眼瞳里渗出了血，乌黑的颜色，流个不停，仿佛要将这身躯里的血液全部流尽。
　　而戮世摩罗此刻正在他的面前，他的胸前空荡荡的一片，只有狰狞的血肉翻滚，滴落一地乌黑的血。
　　俏如来放血滋养着整个村落，但血液总有尽时，于是变成了削肉，他默不作声，仿佛一樽任人摆布的木偶。他的皮肉被割下，像是金光闪闪的漆身逐片剥落，露出内里粗糙的骨色。
　　猩红的血肉落在碗里，烛火贴得很近，那肉块温软。拿刀的人手在抖，瞳色又是一片通红，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
　　俏如来闻见了一种腐朽的味道，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早已干涸，他张了张嘴，透过光影看见了戮世摩罗，他正朝这里看来，同执刀者说：“既已割肉放血，不如试试看，心脏有何功效？”
　　刀尖移了位，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森白的骨色若隐若现，但没有人在意，因为刀尖对准了俏如来的心脏。俏如来只看着，他记得那张脸庞，而今却又有所不同。是这张脸庞，恳求他放血救人，而今又剜去了他的一半心脏。他的心脏与旁人也无不同，汩汩的血液从伤口处流出，那团红色的血肉微微起伏，未经水火，便被人生生吞入肚中。
　　俏如来睁着眼，金色琉璃般的瞳孔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既无恨，也无痛。他缓缓扫视这间房间，昏暗的灯火照映着，将人的面目照得狰狞。似乎也因如此，更多的人带着面具，黑色的面具上生着一张白色的大口，背后的人影像鬼魅一般，影影憧憧。
　　戮世摩罗好似也是这鬼影中的一员，他歪着头打量那群人，怎么看都比魔物更加像魔，只是披了一件人形外衣，内里都腐烂成淤泥。
　　他打量完，又转过头，俏如来依旧穿着那身僧袍，白色的布料被染红，而后结痂，变成了黑色。他还没过俏如来穿白色以外的衣服，倒有几分新奇。
　　“哐当。”
　　窗外是跌落一地的药碗，窗内执刀者的刀落到了地上，他蜷成一团，浑身是血，那血来自俏如来。桌上的碗碟被他打破，晶莹的肉块滚落在地。他嘴里发出喑哑的嘶吼，摸索着去找那把刀。
　　俏如来跌跌撞撞地起身，将刀捡起，递给了他。
　　浑浊的瞳孔对上了他的脸，那张因痛苦扭曲的青色脸庞骤然一亮，他抓着俏如来的手腕，嗓子里挤出几个字眼：“心脏…给……我……”
　　俏如来平静地看他，脸颊上干涸的血液扭曲成黑色的印记。
　　他握着那未被交替的匕首，扬起了手。温热的血变得冰凉，俏如来起身，穿过门口的人群，那些人僵立着，轻轻一碰，便跌倒在地，黑色的面具脱落，露出几年青灰的脸庞。
　　他们分明已经死去。
　　救命的良药分明是穿肠之毒，是无用之功，只助长欲念攀升。戮世摩罗看着这出人间惨剧，还有闲心打趣：“魔物尚且不曾同类相食，他们却当你是救命良药，恨不得整个吞吃入腹。”
　　他又回头看那遍地的尸体，啧啧了两声：“你果然比我适合做魔。”
　　俏如来垂眸，他的手臂还在滴滴答答地流着血，身躯也摇摇欲坠，他的眼前出现了重影，虚幻的光影交叠，金色瞳孔里，昏暗的夜晚乍然骤亮，他阖了眼，跌落入尘土之中。
　　
　　俏如来再醒时，天光大亮，戮世摩罗屈膝坐着，俏如来起身，碰到了戮世摩罗，那是冰冷的甲胄和柔软的布料，而它们包裹着的身躯并不真实，仿佛是某种幻影。
　　俏如来歇了一会儿，寻了一间屋舍，包扎了伤口，又找了工具，将尸身一具一具掩埋。戮世摩罗跟在他身后，尸体落进土坑，黑色的面具叠成一摞，他拿着一张，透过孔洞看俏如来：“你渡他们不如渡我。”戮世摩罗说道：“我觉得我比这玩意好渡。”
　　他又道：“桩桩件件都是业障，你也成不了佛。”
　　“除非，杀了我。”俏如来停住动作，他缓缓抬头，看向戮世摩罗，枯瘦的腕骨一晃，猩红的琉璃珠链叮叮当当撞成一团。他仔细端详着戮世摩罗，虽说是兄弟，但他们唯一相似的地方大约只有瞳孔。
　　他不大记得以前的日子，只记得他们结伴游学时，那些僧侣都说他们悟性极佳，史家本无佛无缘，偏又生了两个早早遁入空门的婴孩。而现在，一个成了魔……
　　而另一个……
　　俏如来开口：“你……早就已经死去了啊。”
　　
　　戮世摩罗死于自戕。
　　中原与魔世的战争旷日持久，久到俏如来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战场上的白骨堆堆叠叠，无人来得及收埋，尘沙黄土覆盖，属于尸体的腥臭与腐朽的气味延绵不绝。
　　俏如来穿过这片战场，前去魔世的领地。不久之前他收到一张帖子，木鸢将它从天空投下，公子开明的身影一闪即逝。
　　俏如来抵达时，魔世的营帐一片肃穆，他看见了戮世摩罗，
　　戮世摩罗的骨子里浸染了魔气，他是魔，也不是，随着年岁的增加，早年痊愈的巨骨症隐隐有再发作的迹象，身体里所有的骨头都在相互挤压，将内里研磨，骨骼与血肉在岁月里消磨，直至千疮百孔。
　　俏如来停在他的面前，手腕上的血色琉璃兜兜叠叠，照出一张晦暗扭曲的脸庞。戮世摩罗近年来的脾性愈发古怪，他那张与俏如来依稀有几分相似的面庞白到发青，在诡谲的光影下时隐时现。
　　戮世摩罗伸出一只手，削瘦，指骨茕立，黑色的血管像奇异的根系，顺着手臂攀爬而上，在心脏聚集成一团，缓慢的跳动。
　　戮世摩罗垂眼看他，低声道：“你来送行？”
　　俏如来颔首。
　　戮世摩罗便笑，他指着俏如来，身体发颤，声音却冷戾低沉，语速也不似往常，而是缓缓流出：“我死后，躯体将归于尘土，骨肉将为疫病，触之者亡。”
　　他顿了顿，又道：“巨子，你能破解？”
　　戮世摩罗死在当天夜里，万军悲鸣，阴翳的云沉沉压下，数十里暗无天光。俏如来提着灯，掀开营帐，戮世摩罗坐在王座之上，他的身躯病态，却不瘦骨嶙峋，厚重的铠甲将他的身躯层层包裹，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魔世的将领不情不愿地让开一条通路，路的尽头是公子开明，他捧着一块被黑布罩住的托盘，神情复杂，俏如来与他短暂的对视，又错开，公子开明背对着他，宣告戮世摩罗遗命。
　　人影退去，只留下一个人，一具躯体。
　　发丧还是在史家，并不铺张，甚至称得上隐秘，无人知晓棺木里的是戮世摩罗，只当又是那个为天下献身的侠士。
　　那天早上天还是晴的，霭霭的雾气褪去淡青的颜色，消散在碧色的天际间，敲锣打鼓里迎来了朝阳。晨起露水很重，一行人抬着棺，越过细长泥泞的小道。十字路口燃了火，扔进去一节鞭炮，那声音炸得他耳膜作响，而后、细细的烟灰，带着火药特有的味道，窜进了他的鼻翼。
　　人群小心翼翼地绕开火堆，再往前一些，便是墓地，是座山，荒山。里面是随意生长的草木，草木中间围着一个地坑。他上前，目睹着木棺落地，而后埋入第一捧黄土，接着是第二捧。
　　黄土遮盖了棺木，棺木遮盖了里面的的尸体。
　　厚重的棺椁底下是戮世摩罗的躯体，他已经死去很久，尸身却奇异的不腐，皮肤之上的血脉经络清晰可见，又被层层叠叠的符纸掩盖。
　　汹涌的人潮随雾气的消弭而散开，俏如来独自站在坟前，他手腕上缠着一截素色麻布。新坟低矮，像每一座死去的坟，甚至连立碑也无，只有新鲜的土，依旧空中腥甜潮湿的，属于死亡的气息。
　　
　　俏如来将人葬在一处，他念了一天一夜的往生咒，才起身，去做该做的事。戮世摩罗为他前面为他指路，语调慢悠悠的，充满讽刺的意味：“活着人人喊打喊杀，死了也被人开坟偷尸。”
　　做完这些，他转而在村子内部搜索，这项工程浩大，俏如来足足用了半月的时间，最后在某个偏僻的角落，腐叶堆积之处寻到了一截指骨。他带着这截指骨，走出村子，走回了黑水城，戮世摩罗的尸身封存在这里。
　　戮世摩罗的棺木还是原来那个，由俏如来制作，因为无人愿意为戮世摩罗铸棺，更因为要制止尸身所散发的魔咒，所以最后他亲手打造了这个棺材。俏如来开了棺，仔细检查戮世摩罗的躯体。戮世摩罗被分过尸，身体的部件东零西散，躯体上自然多了针线缝接的痕迹。
　　戮世摩罗冷眼看着，俏如来的血肉能治百病的传闻出来以后，自然有人将念头打到了与他血脉相同的人身上，但史艳文与雪山银燕行踪不定，最后竟然只有戮世摩罗一个，又有人说他尸身不腐，于是偷了棺，剖了血肉，造成疫病的开端。
　　百密终有一疏，俏如来费尽心思的掩埋隐藏，最后却丧于人心。
　　他看着俏如来将戮世摩罗的尸身移出，放在了提前准备的僧衣之上，又细心的用针线将那截指骨归复原位。
　　戮世摩罗百无聊赖的坐在棺木上方，看着他折腾，俏如来做完这些后，将尸身重新放回棺木。而后设了供奉的石台，底下摆着蒲团和木鱼。俏如来整日在敲敲打打，不得安歇。
　　戮世摩罗居高临下的看着俏如来，后者阖着眼，确确实实是四大皆空的模样。他磨了磨牙，满是恶意的开口：“你又想要牺牲我。”
　　俏如来的手顿了顿，木鱼错了音，他索性收回了手，与戮世摩罗对视。
　　那不是第一个村落，消息传开之后，戮世摩罗的尸身在各地辗转，俏如来寻去时总慢了一步。他被无数人拦截了脚步，请求他施舍一碗鲜血。俏如来初时还曾温言相劝，却被人摔了碗，骂他毫无慈悲之心。次数多了，俏如来念念叨叨的话只剩了一句——我的血肉并非良药。
　　信不信也他无关，之后若再要，他只管接了刀，放了血，做一个济世的伪佛。
　　“他们本来便无药可医。”戮世摩罗道，他创造的疫病如附骨之蛆，唯有死亡可以摆脱，也唯有死亡才能摆脱。他看着俏如来，像是看受难的佛子，他孩童时期读过许多经，通晓的义理比之俏如来也不遑多让。只是最后一个信了人了渡，一个觉得只有自己才能渡自己。
　　戮世摩罗飘下了棺木，这屋舍门窗禁闭，他靠近了俏如来，仔细揣摩他每一处细微的表情，他知道俏如来看得见他，因为他是魔，是心魔。想到这个，他又想笑，俏如来在杀了他数次之后，终于生了魔障。
　　如果我活着，我该痛快。
　　戮世摩罗想到，可是他死了，也一样痛快。
　　俏如来念足了经，他有时候会出门，戮世摩罗看着他和黑水城的铸师讨论，来自佛门的高僧在城内划出一圈范围，这里设了高台，堆了柴，每一根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梵文。
　　这是刑台。
　　戮世摩罗整日和俏如来一起数着时间，看高台平地起，直到填上最后的装饰——他自己，尸身投进了火里，连同棺木一起。火焰烧穿了木头，焚烧了尸身，红的火焰，黑的烟，戮世摩罗隔着火与俏如来对视，无声的张了张嘴：“我是你的魔，你的罪。”
　　俏如来阖眼，他感到某种阴凉的物体攀上了他的脊背，飘渺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他听见了下半句，是诅咒，也是事实，他听见戮世摩罗说：“我将与你共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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