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02 【南北/金银无差】16F、17F by周道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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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4-05-10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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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 【南北/金银无差】16F、17F by周道缺

此文为周道缺授权代发。

--------------------------------------------------------------------------------------

一．

  登高之极，俯可观天下。

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白日里葛仙川亲上南宗，于主峰距山门百步的石阶上被南宗门人拦下。他说：
  “吾在此处等。”
  然而不见人来。扫山径的年轻道子不敢驱赶他，却又觉得碍事，清理落叶时就将他远远绕开了。直到日暮残红挂上林梢，这位执着扫帚柄有些扭捏地凑过来，低身下气地问：
  “前辈，能请您移步，好教吾清扫此地吗？”
  紫衣道者仿佛怔了一下，向对方微颔首，随即转身下山。他没运功，只一步一步踏在扫净了落叶的青石阶上，身形峻厉，脚步沉稳。扫地的道子目送他离去，看着这位应是北芳秀当代宗子的前辈渐渐行远，转过山路的弯就再瞧不见。
  见葛仙川不曾回头，年轻道子心下里竟有些遗憾。这时，先前阻拦葛仙川进入南修真总坛几位师兄赶过来，站在他前头半步皱眉张望，面上显得愤愤，却又松了口气。小道子把住扫帚有些胆怯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听隐约议论：
  “南宗驻地，岂容他任意来去！”愤怒做声。又有人自顾自地讶异：
  “只一日，他竟就这样离开了？”
  然而也无人追上去。

  檐下孤悬的水滴晃了晃，打在道者墨玉头冠的光面，又顺着梳拢的额发滑过纹丝不动的刚毅眉宇。冷冷一弯月，苍凉的光淌过黯沉沉的青瓦，缀在眉睫上的水珠细细发亮。
  抱朴子敛着袖袍，缓缓从不着灯烛的大殿里踱出来，足底长阶蔓延下高台，铺展到目不可及的夜色中。他的师尊，道真南领教站在他身后，慢吞吞地关上殿门。随动作，门扇上雕花描金的暗彩微微泛光，隐约透出琉璃的色泽来。扶着门扇，面相身姿无不显老的道者微微气喘，回首望着自己的首徒，依稀俊朗的苍老面上唯一活如流水的眼，竟在一瞬显露出衰颓的气象。
  立在身前的人面上只淡淡的，并未对师尊表示出几分恭敬神色，却在老人袖手端立之刻微俯下身。
  “吾素来放心你。”
  老道者的声音低而沙哑，表情亦是淡淡的，只一双眼，温泽鲜亮，充满感情。抱朴子躬身应是，顺着师尊手上力道，直起脊背时两人并立。较年轻的道者稍高出半个头，墨玉发冠探出檐角投下的阴影，在月下溶溶如错金。他的师尊探出手，仿佛宽慰，又仿佛托付地拍着徒儿持着拂尘的手。这时似乎风寒的紧了，抱朴子几乎打了个寒颤，却丝毫未表现出来，依然稳稳站住，稳稳应道：
  “徒儿自当无愧南宗重器法统。”
  “吾素来最是放心你。”这时两人走到阶前，抱朴子欲往下行，却让南领教止住了。老者一双明亮的眼定定凝望，又似乎笑了笑，“看。”
  顺袖中枯指，由大殿高台依山势往下大半道真屋舍，飞檐扬如翼展。高台之顶，覆手一探，上触苍天之极，垂眼一望，下视野马尘埃息息不止。身侧，苍老的人不做声，只一双明明柔润的眼光忽地深邃下去，定定望住自己的首徒。
  抱朴子对他深深施礼，道：“定不负宗门重托。”

一剑，飘红。

并未再看倒毙的敌手，倦收天凝视掌中剑锋。
身前黑衣伏尸。其余现身的埋伏者，四下围住的人身体颤了颤，头颅滚落。
最负英雄从后面赶上来，肩上挂彩。他跨过地上陈列的死者，看着倦收天背对他立着，似乎出神地微低头，一线血痕潺潺，顺着剑身流淌下来，没入袖口。落后一步站定，他俯首道：
“师兄。”
倦收天转身看着他：“情况如何了？”
最负英雄言当道的妖鬼大致肃清了。他们一行人从太行之关回返赶赴道真总坛的途中，大致风平浪静，无非劳顿，以及一回暴雨山洪，滑落的土石将山道掩埋，不得不绕远路。却在行过大半，接近道真宗门时遭逢群妖与鬼物袭击。一行六人，倦收天、最负英雄、李公烈、刀中品、人间世与远风尘，分隔三处苦战。倦收天受到袭击者重点照顾，被阵法单独隔离在一处。暗自寻思方才战斗时对方所使用的咒术，道者手腕加力，剑脊一震，再复清亮的剑身发出一阵嗡鸣。倦收天收剑还鞘，淡淡言道：
“这里的人，是驭鬼的邪修。”
最负英雄有些愣怔，继而恍然：“是了。吾与刀中品遇上的黑衣客擅使手斧，招式有习练长兵器的痕迹。师兄，是西边拜祖灵的天羌族，他们怎会与妖魔连成一气？”这时两人察觉了什么，同时往来路望去，只见一位锦衣褐发，面相严肃的道者扛着一名奄奄一息的黑衣人打头走来，正是远风尘。背后人间世持剑点在俘虏的额心，表情无趣。不见另两位同门，最负英雄不禁问：
“刀中品与李公烈呢？”
人间世隔过前面的同修瞥了一眼，拖声回应：“还在后面——”这时他望见最负英雄身边，正缓缓朝他们走来的倦收天，哽了一下，把尾音收住了。金发金袍的道者视线转过他，对上远风尘，沉声道：“吾中机关，劳你们击退妖邪。”
远风尘与背后同修配合着小心放下俘虏，对倦收天道：“不敢。分内之事。”这位与央千澈师从同一位宗老的道者声音沉厚，时常带三分笑意，“总不能只让你一人担当。”
而他的同修人间世兴趣缺缺地扭脸。墨黑绣袍的道者望向地上的俘虏，那人躯体弹动一下，低低闷哼。用剑挑飞他覆面的黑巾，人间世惊咦一声。天羌族人眸色稍浅的眼生在一张轮廓深刻又稚嫩秀美的脸上，年纪太小，连男女都辨不清。发现被剑刃牢牢压住颈项，他咕哝几句意义不明的土语，咳出一大口血，巴掌脸上显得越发大的双睛扫视在场诸道者，眼神刻毒。
最负英雄握了下拳又松开，眼中有些不忍，转头对倦收天说：“这还是个娃娃……”却见师兄目光一凝，皱眉启唇，与此同时人间世毫无察觉地笑言道：“你急什么，无非是问他几个问题……”
“小心！”
骤起的袭击，躺在地上的少年人眼中燃起两星碧火，尖声厉笑伴随口唇里射出的密密针丛。人间世正带笑意回头，只觉肩上一股大力骤然将他甩出，撞在远风尘身上。两人一齐往侧边扑倒。铮然亢鸣，劈落的剑刃伴随断裂的发，布满杀意的眼几乎碰到倦收天的面颊，两人凑的极近，兔起鹘落间手上拆招几轮。并指握拳，道者眼神忽灼如芒，凌厉招出，却在发觉那天羌族人抖出一蓬蛊毒后被迫荡开拳势。抖广袖卷裹臂上后恰好抵住来掌，倦收天另一手剑上凝薄薄气劲，忽地燃如火光，吞吐间凛如锋刃的焚风延展，挥落时灼成一道纤细的炽白亮弧！
爆鸣震荡，蛊毒黑气骤破。烟尘散落后见金色道影横剑将最负英雄等护住身后。浴血的人浑身震颤，再挥手，飞虫衔尾蛊鞭如线，数枚泛着不详黑紫色的暗器往身前身后疾速飞射，少年尖利嘶哑的声音带着奇异的腔调：“剑罡——”
与远风尘贴背站立的人间世忽地惊呼：“当心啊！”
对向山路上相搀蹒跚而行的受伤两人，一者貌相干瘦机灵，一者生的敦厚老实，正是刀中品与李公烈。当面袭来的铁锥，两位道者猝不及防，只呆呆站立在原地。最负英雄一声惊呼顿在口中，眼睁睁看见倦收天长剑脱手，后发先至，瞬息间于天羌人背后和几枚暗器击出一串火星，脱出的一枚去势稍偏，为李公烈出招挡下。同时，三柄剑默契配合，陡出招，正护在倦收天身前。
险情悬一线，来回许多动作，只在转瞬间。尘埃落定，远风尘，人间世两人走上前来，与倦收天并肩立着，面上尚有余悸之色。而那个天羌少年已委顿在地，大口咳着黑血，面上青筋毕露，显出巫蛊异术反噬之象。最负英雄却瞪着倦收天，小声道：“你受伤了？！”却见师兄伸手作势，令他余下的话立刻止住了。
“不妨事。”倦收天如是说道，袖管小臂处渐透发暗血渍。地上天羌族人讽笑一声，呸地吐出一口带血块的乌黑血沫。人间世盯着之前装昏瞒过他险些伤了同门的人，眼中愤愤怒火：“尽管再来啊，你还有本事偷袭吗？”
倦收天望了他一眼，不予置评，直接向地上俘虏发问：“西方修者入中原三条路，你走的是哪一条？”那少年挣扎着动了一下，眼神狠戾，口中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看表情，应是土语里的咒骂之词。最负英雄依然盯着师兄手臂上的伤，却问：“师兄，秦岭北面多年前就布下道阵，早不通了，你为何说是三条路？”
“天羌一族常栖西北，今南下牧马，流连泾渭之源。除去往东行，绕开秦岭就只能入川。”倦收天缓缓言道，望着地上的人。那少年表情渐渐变了，眼神越发凶恶，瞪视金袍道者沉静面色单纯叙述：“往东需绕开太行道阵，入故燕郡，逆黄河而上，前后数千里，方能于此处设伏。若有此毅力雄心，何须入侵中原，蛮荒亦可建桃源乡。”闻言人间世噗嗤乐了，一边被李公烈搀扶着慢慢走过来的刀中品望了倦收天一眼，脸上满是笑意。
远风尘面上隐忧未显露，眼中恍然，直视倦收天：“秦岭道阵出问题了？”
这时地上的少年人裂口一笑，震惊愤怒的神色突地敛去，眸中绽出狠厉的快意。同时，满脸笑意的刀中品手上骤现一柄剑，抬手便刺，招凝全力迅若流星！
“不——”最负英雄失声惊叫。挡在他身前，金袍金发的道者金瞳不动神情寡淡，五指捏合握住剑锋，鲜血淋漓。下一刻，倦收天长剑执手，横格转撩，顿破李公烈与刀中品联掌攻势。面相敦厚的道者神情木然，红光满面，耳后青筋暴起，举手投足宛如被傀儡线拉扯，转折僵硬，动作却快的出奇。默然不语左右攻来的两人出招皆险极残极，伴随那少年人呛咳着带着血腥味的大笑：
“你伤他们一分，他们的神魂就弱一分，待影蛊占了他们肉躯，就连魂魄也找不回来啦，哈哈哈哈——呃！”
声音戛然而止，他捂住喉咙嗬嗬出声，血如泉涌。倦收天指缝间淋漓鲜血随阳诀运转蒸腾如雾，浮动着灿金光点。方才刀中品的剑让他生生拗断，掷出剑尖正戳入地上天羌族人的喉头。李公烈当头劈落的剑正定在他顶心，发冠崩毁，一头灿然金发顿时披落，长长发尾没入地上纵横血泊。倦收天伸手去扶面前掌中长剑跌落身躯软倒的同门，及身一刻掌间交错伤痕鲜血迸出，溅在他脸上。道者望一眼下暗手的敌人，被散落长发衬得异常秀丽的面容带着夺人心魄的凌厉，金瞳赫赫，仿佛透出凛冽剑意来：
“那就杀你。”

回到宗门，他们先安顿了昏迷的李公烈与刀中品。两人状态相当不妙，似乎对外界毫无反应，又一直颤抖呓语。葛仙川不在，倦收天欲寻宗主汇报前线状况与此行意外，让最负英雄拦下了。他的师弟紧皱眉头，额间深深宛若刻痕：
“你的伤势不应再拖。”
他不顾倦收天对臂上毒伤已被功体压制的说法，将他领去见大夫。之后，对着被塞进屋舍的师兄放言：“好好休息，或者吾给你的房门落锁。”
道者一时无言，金眸定在最负英雄苦大仇深的表情上，默然点头。师弟走后他唤附近洒扫的道生打来水，除去染尘的道袍，开始清理身上的血污。之后寂无人声，默然独处时寻思此回意外与同门异样的状况。刀李二人应是战斗时中了暗招，未被察觉。战斗结束后因为带伤而落在后面，并未引起其他人的疑虑。
天羌动作，同门伤势，人死，线索亦断。今后该如何，还得好好斟酌了。
盘膝坐在矮榻上，浴后未梳理的长长金发拢在颈侧，发尾在膝边盘放好，运功时蒸腾出氤氲水汽，毫光明灭。窗棂响动一下，倦收天半阖着眼，不言不动。
“哎，好友。倘若有别人在，你也不事先透个口风吗？”
随抱怨声作，窗户开了半扇，先是半边白绒绒的脑袋探进来，随即跳入整一个银灿灿的原无乡。南领教的高徒直身立在靠窗的高几上，左右各一个花瓶摇摇晃晃，镶嵌水玉琉璃的发冠几乎戳到小舍屋梁。倦收天睁眼看他，金眸湛湛：
“你若踩塌那张桌，就自己事后编排说辞吧。”
怀揣裹了六七张烧饼的油纸包，原无乡耶了一声，却是老老实实地下桌落地，眼睛定在好友难得一见的出浴美人状，语带笑意：“‘发长七尺，光可鉴物’，巧借的萤烛之光，怎敌倦收天道长如假包换的太阳之光，昼夜通明呐。”
“莫当吾不知那典故。”垂视不见鞋袜，倦收天并未起身去迎，依然稳稳坐在榻上，皱眉。原无乡自去桌上抄起几张宣纸厚厚叠好，径直走来，握起倦收天的金发往他背后挪。榻上空出来一块，他挨过去坐了，铺好宣纸，接着将一摞饼垒得老高。方才的玩笑话有些过，觑倦收天神色并未显得十分不悦，原无乡伸手示意，眼中微有些得色：
“老翁亲制的烧饼，今晨做的。”
倦收天有些惊讶。原无乡所言的老翁，本是南宗一位隐而无名的前辈，传说当年意外废了功体，修养期间多与伙房庖厨之人打交道，意外现出好手艺后博得众人服膺，当上了有实无名的伙房大当家。然而人毕竟失了修为，这些年身形衰老，精神也不好，极少亲自下厨，这一回却不知怎么，倒让原无乡碰上了好运。随口一问，好友却有些讪讪。他说：
“吾来寻你，被葛仙川师兄发现了。”提到倦收天的师兄时原无乡不自觉地坐正了，神色复杂，“没挨训，这饼也是他给吾的。”
那时紫衣道者竟从往南修真的另一条岔道转出，与他正好照面。葛仙川依然是那个威严傲岸的模样，连从袖中取出一包烧饼的动作也不失庄重。
于是倦收天就不再问。原无乡也不提这事，而是望着倦收天单衣下隐约衬出的绷带，正欲启唇，却听见敲门声。他与倦收天面面相觑，一下子站起来。倦收天扯住他的衣袖，沉沉金瞳带一丝愠怒：“你往哪里躲。”
门外最负英雄的声音，微微疑惑：“师兄？”
两人同时松一口气。推门进来的道者看见房里自家师兄与原无乡一坐一站，有些惊讶，却也不甚意外地回身关住门。再度问过伤势后，最负英雄和倦收天说起面见师尊后得到的回应。天羌不稳，秦岭故道阵疑似出现的问题是必须要去探听消息，落实真相的，而天羌邪修入侵之势若为定局，则与道门必有一战。说这些时他并不避讳原无乡，只在最后望了这位熟稔的南宗道者一眼。
“师尊另有事交待你。”最负英雄道，手上拿出一页残篇，纸已泛黄。见原无乡代倦收天接过了，他说：“师尊让你无事多读，有空抄注南华，可以静心。”
倦收天显得有些讶异，但依然颔首应了。身边，原无乡捧着那页纸，面容沉静，眼神复杂。
纸上正是南华残篇断语。
……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他将纸往倦收天怀里一塞：“你拿着，吾手上沾了酥油。”
倦收天莫名望了他一眼，道：“吾手上亦是。”
原无乡突然笑了，深深看了神情疑惑的好友一眼，接着转头对最负英雄道：
“是了。这里有老翁做的烧饼，你也来尝尝？”

[ 此帖被水織在2014-10-03 16:21重新編輯 ]

忍看日暮兼途窮，不過浮名換滄桑
且將恩仇埋荒塚，身後誰又俠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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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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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4-05-11 21:2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Re:05.10 【南北/金银无差】争鸣 by周道缺

看周道長的文好一陣子了
段落情節很不同其他     說實話  要很認真看才看得懂唷

這幾篇不特別說雙秀   在敘述南北道真的背景
前前後後裡裡外外   天羌與道真大戰    都交代的非常清楚
特別好似又以北道真為主軸     帶出倦收天、最負等
原無鄉即是裡面一個南派存在    因為倦收天

期待周道長的文～～︿︿

冬夏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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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jbh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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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4-08-08 14:3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Re:05.10 【南北/金银无差】争鸣 by周道缺

二．

山林踽踽而行的人，忽然听到风声。

那风是从头顶上过的，听得声音像刀背拖在耳鼓，簌簌地就从簇在一处黑鸦鸦的叶片间挤过，仿佛人撮唇尖利地啸声。当头一匹枣红马不知为何受了惊，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

押镖的车队停下来。中间几座带车厢的马车，有一辆打起门帘。车中人低声轻嗽，探出的十指修长，晶莹肤色映着蓝花布，煞是好看。后头护持货物的一众人里，一位少年盯住那双手，看得有些发呆。背后有人推了他一记，低声道：

“注意来。”

那少年猛地一惊，大眼瞪溜圆就往回看去，眉毛直往上抬。后头年长的镖师们低低笑出声。这回押的镖里头没有红货，止一点家私箱笼盛着碗筷粟米，外加几个大活人，说是主家支了些银两托付了分家的旁支前往他地安居。除了路途不算短，倒招不来什么强人，算是一趟报酬一般却四平八稳的差使。而这位知慕少艾的少年人大名莫寻踪，在一行镖头里年纪最小，是莫老镖头的玄孙，此番正是赖着脸混进来长见识的。刚刚推了他的那位正是他亲叔，看起来约莫五十来岁，实则不到四十，毛发粗重，却显得精瘦干练，一双鹰眼此刻定在侄子身上，不怒而威。

莫寻踪不敢造次，低头下去，然而侧着脑袋，却是斜着眼往前边看。只见那只细腻晶莹的手完全从车里探出来，修理得圆润细巧的指甲薄薄，冷冷光下仿佛十枚冰片一般。车中的人做了个手势，随即将手收回。这时莫寻踪身后有人扑哧一声，数名镖师意会地对望一眼，看着没反应过来，还有些怅然若失的小嫩崽儿暗笑。

无他，整只手掌虽然惊鸿一瞥，却让每个人都看清了：女子一般可生不出那么大的手。

林木间风声高高低低低呜咽，车队已停了小会儿，除去警戒的几位镖师，前头的人基本都转身来看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或轻或重的笑声里，莫寻踪的叔父皱眉，与车队最打头的一位老者对视一眼，心下凛然。方才车中人的动作看似快，在练家子眼中无非常人，只是像个仕女一般慢而凝。然而，普普通通一个动作，那匹受惊的马竟安静下来，之前额顶毛发似乎动了动。

那不知是什么功夫，却又不像常人能见过的功夫。

莫寻踪依然有些发怔，教他叔弹了个爆栗。抬头，看见周遭众人各自就位，队中一位镖师跑步到最后，于同伴一起推运货车驾后壁。队首，赶车的呼哨一声，扯动缰绳，半空中手势一顿。三十出头的汉子，直直瞪向前方，目眦欲裂，忽地张口欲呼！

一枚符箓，惨白描朱，正朝着他似缓实疾地平平飘来。艳艳血色，细细勾红，忽地贴在额头上，连鼻梁也遮去了。那赶车汉子依然坐着不动，表情定在张目高呼的模样。

两颗眼珠从他脸上骨碌滚落，落地一刻化作两簇青碧磷火。

轰然爆鸣，中间几辆车靠后的一处门帘被气劲炸开，平铺旋飞出去的门帘正巧挡住数枚簌簌飞舞的符箓。前车额上着符的汉子直挺挺站起来，劈手去扯那幅门帘，尚未触到头颅与手臂就一同爆裂成大蓬血沫，残躯轰然跌落。林间幽碧星火疾旋，尽是一枚枚的杀人符箓，三五列行就向车队扑来。四面凄厉惨叫，刀剑交鸣！

踉跄避退，莫寻踪眼见镖局客卿，江湖道上以一十三式飞花啄柳剑闻名的方老先生面容镇静，倏尔反手拔剑，一招凝力万钧却毫无烟火气，如春日风拂散花，信手却是杀机！

剑尖晃银光万点震颤，尽数刺在幽幽飘来的白纸上。方老先生刚变招作势欲绞，却闻头顶一声长喝：“速速退避——”

提醒已迟，白纸朱砂骤然合拢，瞬息将老者周身覆盖严严实实。一双眼珠从符箓缝隙里掉出来，眼白仍带着属年长者的浑浊黄斑，阴邪尸气骤生。下一刻轰然掌落，正中新生尸傀天灵，血块脑浆伴着符箓四散飞出，异常惨烈地喷洒满半壁车厢。广袖一振，一名手足修长的羽士敛眉立在地面上，束冠鹤袍，头发黑白夹掺。这位道者刚落地，林间幽暗处突然升起一圈碧火，将车队前后围住了。荧荧的光摇曳得阴惨惨，伴随一阵非男非女的尖利笑声：

“嘻嘻嘻嘻——”

紧紧攥住一支剑，莫寻踪被笑声震得一阵头昏脑胀，忽然感觉手上被什么碰着了。大惊闪避，却见他叔父冷沉面容肃然，手上如铁箍一般圈住了年轻侄儿的手腕。年长的人身躯不甚宽阔，一旋身，却正好将少年人护在身后。

方才诡异袭击，又蒙车中护送之人现身辣手轰杀符箓着身者，气劲对冲间又有数名无辜者爆体，一队镖师，现在已剩不了几个活人了。

望着车队前对峙双方，中年汉子眼中震怒悲愤，动摇恐惧，化作语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嘶声隐带呛血痰音：

“竟然是修者，竟然真的是修者！”

传说中大能的仙神妖魔，活着的死去的人，是积了几世的福德亦或业障，竟能得一见？

于此身肉体凡躯，他们谁做了孽，谁又造了福？

伶仃白衣，惨惨幽光。黑暗中冉冉飘来的身影极高极瘦，正拦在路中央。光在林子顶上渐渐地转偏过去，道上越发地黑，衬得那人一身惨白如鬼，足不沾地浮在半空中，长长袍脚风中飘荡。一顶纸糊的高帽压住漆黑的发，一张脸竟也是纸糊的，上面用朱砂画了五官。

“道真的狗儿，路过你爷爷家地界，竟怕得成扮凡人。式洞机呢，他不出来见过祖宗吗？”

对面相持，中间符咒飘零着地，漂浮在血泊上，无风自动，渐渐地汇集成一堆一堆，挣扎着站起一个个纸人的形状。原先匿在车中一众道者早现身严正以待。先前击毙尸傀，发间黑白的道者一横手上宝扇，眉目紧锁。

“无常鬼相，你是何家人。”

“嘻嘻嘻嘻——”鬼音作，阴风起。何家人手中碧火忽燃，现出一支哭丧棒，顶端黑气缭绕，镶着的拳头大小的颅骨张口，发出一声凄厉婴啼。开口道破其身份的安陵道者见状大皱其眉，身旁同修面现隐怒。

当路的邪修本是前朝覆亡，龙蛇起陆时候一位何姓官人，祖居安阳，平日乐施好善，崇道礼佛。却有一日大难降临，遭乱兵闯入家中肆意抢掠，杀其老妻幼子，又将他砍倒在地。见其不死，又纵砍横劈，将人身子都砍得烂了。幸存的仆役将他一家草草收拾了，逃离前将尸首尽数投入后院一口枯井。

谁知，当日兵灾血光早已污了风水格局。何官人一家横死，冲天怨气填入本是聚气地眼的井中，头七恰逢中元，一腔怨憎顿化厉煞。起尸之日，血雨临城。这可怖鬼物衔血气屠尽亲族，方圆千里内凡祖上沾一点亲缘的都未能逃出此劫。摄生人血肉后，渐渐获了灵智，自号“何家人”，走上尸修之途，成为邪道出名难缠的人物，座下有三尸一鬼双小邪，兴风作浪，与道真门人多有冲突，亲传弟子“阴尸”何达正是毙于南宗式洞机掌下。

黑风，鬼火，杀人夜。

“正是何某。”

爬起的符箓纸人在血泊中拖步而行，站定六方，数合老阴，成六煞天邪阵，却有一名纸人缺了一臂，阵势威力受损，乃是方才交战中遭的毁伤。新仇旧恨，纸面白袍人咯咯尖笑，震得那张绘了朱砂的纸脸一颤一颤，语气森然：“式洞机，匿在车子里装什么娘儿！本座留你脸面，自己出来吧。”

“邪魔放肆！”安陵道者身侧，阳陵道少早已按捺不住，戟指怒斥。何家人也不恼怒，咯咯又笑，说：“也行，杀了他们，看你还出不出来。”

话音落，鬼魅影动，悬在半空的白袍倏尔往前一飘，径直扑向车队。纸人一半散成符箓，飘飞聚拢，另一半手上符箓缀成纸剑，顿时与道真众人短兵相接。安陵道者纵身护住前面车厢时见白袍一闪，宝扇凝劲迎击，却见对方擦身而过，空荡荡白袍罩在一位已吓得屎尿齐流的镖师身上。纸冠纸面，身披白袍的人咯咯笑起来，声线竟变成那名镖师的粗豪。在众人惊异震骇之际，这位邪道巨擘又出手，原属镖师的大刀铜环叮铛，对向挡住门帘的道者呼啸劈落！

“安陵道者啊——”他赶过来的同修仗剑抵住这一击，气劲相持后猛然炸向四方，顿时狂风大作，草木折催。狂笑声中借力骤退，何家人仿佛没有重量，白袍大袖轻飘飘顺风往后滑去。

毫无动静的车厢，门帘轻微飘荡。

何家人忽然阴声道：“是谁？”

“途经此地，打扰了。”

荒草扑簌，夜风忽然静。由远及近的影，渐渐在黑暗中脱出一个轮廓来。来人步伐不紧不慢，脚踏实地，稳稳地一步步行来。走得近了，幽幽碧火依稀映出男子清俊形容，苍然白发，疏朗身姿罩一领武馆教习的练功服，泼墨似的颜色绣刺团龙，行动间隐隐传出金铁交击声。

见一地破败血腥，飞舞符箓当道，那人站住了，剑眉微蹙。

“什么样的冤仇，竟牵累凡人。”

安陵道者面露愧色，叹气不语。接下何家人刀势的平陵道师哇地呕出一口血，呛咳中勉力出声：“小兄弟，既是我辈中人，知晓轻重，就速速退离吧。”

青年嗯了一声，抬头对何家人道：“借过。”

哭丧棒上白幡飘荡，细小颅骨哭啼声声凄厉。白衣无常朱砂纸面颤了颤，粗豪声线又转为非男非女的尖细。怪笑声中，一具血肉干枯，筋膜紧紧附在骨骼上的尸骸从白袍底下跌落，正横在这过路客面前。

阳陵道少咬着牙挤出一句：“魔孽！”

其他几位道者凝神注意何家人的举动，预备他发难时救下误入争斗的过路者。而来人没有顾何家人，也没有看道真众人一眼，反倒有些出神。他盯着地上惨死的镖师，叹了口气。转出林梢的光照亮了肩上的团龙绣纹与袖中探出的一双手，松松握了拳，微微一动，袖底就传来锁链哗哗的响声。

局势一触即发。

置在后头无人理会的车厢，门帘动摇间，隐现指甲十点晶光！

“走，走！莫回头啊——”叔父声音似乎耳边回荡。

足下疾奔，少年人失魂落魄地被一位年长镖师拖着逃离，背后震荡气劲时不时将他们冲倒在地。林木倒伏，巨石乱滚，如天降灾异。背后跟上来的一名镖师气喘吁吁，推他的后背，道：“快走。”

莫寻踪像个木偶似的被他推得一歪。他一低头，正好瞧见手臂间死死圈住的头颅，半张脸皮开肉绽森然见骨，半张脸依稀能辨出叔父的模样，血淋淋异常可怖。少年人嘴唇颤抖一下，喉间格格作响，却把死人头搂的更紧。

侥幸逃得性命的人俱是教那几位仙人的掌风掀出去的。大半为招式波及的人都死的血肉横飞。莫寻踪的叔父在半空中发力打了侄儿一掌，令他避过死局，却在莫寻踪面前爆体身亡。少年人踉跄落地，瞪着头顶上蓬开的血雾，目眦欲裂，突然觉得怀里一沉。坠落那物，正是他叔父的头颅，表情扭曲，双目圆睁。裂口露齿，顺着坠落之势深深嵌在他手背上，仿佛咬上去似的。

莫寻踪先是吓的大哭大叫，浑身颤抖，却依然将舍命护他的人唯一剩下的头颅死死抱住，逃命时也不肯撒手。他父亲一位老友扯着他狂奔，见这少年人放声哭嚎，跑动间上气不接下气，就打了他一下：

“哭什么。”那人用空出来的手点了点他怀里莫镖头的脑袋，道，“你小子好汉，头一回见血还有胆子碰死人，念情重义。老莫舍命保了你，你身上就担了两条性命，要做两条汉子。”

被半拖着迈开腿跑，莫寻踪哭得打嗝，胡乱点头，头发上的血甩了那人一身。

他们这些干行镖运货营生的人自幼练武，连最小的莫寻踪都有外功的底子，粗通内力，而三人中武功最高的已算江湖上二流高手的水准，全力奔逃，速度自然不会慢。然而，背后那些修者争斗，诡秘可怖处且不提，拔山崩陵之威势，波及广泛，竟让他们毫无抵抗之力，躲避不及，立刻死无全尸。跑着跑着，三个人就变成两个，后头那位不知何时一声不吭倒下去，再也没有动静。

前面跑着的人自然察觉了。年长镖师紧紧拉着莫寻踪，跑的更快，而莫寻踪呛咳几声，发现自己早早喊哑了嗓子，哭也哭不出来。

跑的远了，方才地动山摇，仙魔相争的可怖情形不再，只有时不时袭来的断枝乱石。他们往密林里钻，脚下枯叶腐土绵软湿滑。再跑出一段，树木渐渐稀疏，周遭石块上映着泉水一般的月光。年长的镖师脚步渐渐放缓，莫寻踪刹不住脚往前冲了一下，紧紧箍住他腕子的大手却松开了。少年人顺着坡往下踉跄几步，撞停在一棵老树上。

背后低低声音：“现在你自己走罢。”

他那长辈跌坐在地上，弓着腰，背心插了几片尖石，汩汩流血，半个身子都染红了。莫寻踪怔怔看着他，忽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怀中头颅抱的更紧。

他一瘸一拐地折回去试图搀扶起年长的镖师，却被对方踢了一脚：“小子快滚。”抬起手，似乎欲推搡莫寻踪，中年的汉子噗地喷出一大口血，留下一句遗言。

“滚啊！”

莫寻踪抱着叔父的头，怔怔地看见父亲老友身躯伏下去不动了。血咕嘟咕嘟往外冒，顺着坡，绕开他两只鞋底又往下淌。腿一软，正好坐在血泊里。不知过了多久，缓过神来，莫寻踪将叔父的头放在一块突起的树根前面，试图去背死者的尸身。然而尸体僵硬像块铁板，又冷又沉，抱不住背不起。折腾半天都不成功，这少年人松了手，退开几步，捞起搁在一边的头颅忽地转身狂奔！

这一趟出来，心心念念的江湖他见到了，传奇中的仙魔他也见到了。

从此有了见闻，做了江湖人。

被枯藤绊倒时，莫寻踪摔得几乎腾空。这一段坡尤其陡，覆着滑溜溜的细沙土。身躯重重砸落地面接着就往下滚，怀中摔出去的头颅却别过一块凸起的岩石，骨碌碌滚往另一个方向。莫寻踪又踢又蹬，两只手牢牢扒在地上拉出两道痕迹，却停不下来，只能眼睁睁死命带离的亲人遗骸滚得不见了，张口欲呼，吃了一嘴土。

他顺着坡往下滚，一路摔的鼻青脸肿。忽然，这滑落似乎停住了。

所有事物震了一震。

昏迷前一刻，莫寻踪只见半座山被照的雪亮。漫漫长夜，裂开一道惊心动魄的光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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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5.10 【南北/金银无差】争鸣 by周道缺

三．

安亭县原是旧安亭寨，驻兵屯田，家眷于野地筑堡。时天下裂为诸国，北韩与周接壤沿线设安亭，大正，锦宗等军寨。后海内混一，朝廷又设制度御使兵将，刀枪尽入武库，这些经营多年却已无关国防的军寨逐渐废弛。

当地善纺一种绒线织物，质地细白，邻近商贾买来转手或拿去自家工坊，以海夷贩卖的红色染料浸了，顿时价翻十倍，善经营者得利千金。国朝建业之初行休养生息之策，政道宽简，依当年为便利军械粮草运输的道路，反倒发展起数个熙攘市镇来。后重修官道，于燕北郡下设安亭县，邻近天子亲叔出封后敕建的行宫。红绒线毯也被定为贡品，民间极少能得见，往日络绎不绝的商旅逐渐稀疏，也曾有官员谏红线毯疲民之弊，亦没有下文。百姓来往只走野径，而官道除转运时大多空置，靠近行宫处植“绿障”，五步一树，到季开大片白花，远远望去如雪海点翠。只是这些树多年生长得枝繁叶茂，众雀啁啾，周边往往积着厚厚鸟粪。风向一变，即刻香飘万里，气散四方，引得燕国宫人出来清扫，以车载粪，远远地运将出去。

此刻，晨光淡淡，天际一两片绯红云彩。空荡荡的官道上，一辆孤车缓缓向前。

莫寻踪睁开眼，就望见上方笼罩四野的晴空，周围微腥的泥土气，伴随轧轧车轮声响。动弹一下，左臂剧痛让他骤然清醒，才发现自己方才居然躺在一辆车的棚顶上。

“醒了？”底下驾车的人淡淡问话，女声轻柔。从莫寻踪那个角度看过去，能觑见一半披落一半盘起的浓密乌黑头发，如云发髻上斜插一支珠钗，多宝流苏镶嵌成凤鸟啄花。发梳不知用何物打制，珠光粼粼，几不似人间之物。莫寻踪从前也见过贵人托运的宝物，见她装扮，便料定这位姑娘身份不凡，却想不明白一名出身尊贵的女子为何竟然抛头露面亲自驾车。他强抑住好奇，老老实实地躺在车顶上，唯恐不小心多看到什么冲撞了佳人。

身上不间断的疼痛也提醒他一事。

“是你救吾……多谢。”

一声谢，触动回忆，莫寻踪心中一痛，感觉自己喉头如噎，声调稍变。他不愿失态丢眉角，顿时闭嘴不吭声了。救他的女子有几分满意地哼笑一声，却说：“吾救你，未必安了什么好心。”说完，她也不解释，只顾驾车赶路。不多时，太阳升到头顶，无遮无拦地照下来。莫寻踪在车顶眯眼躺着，只觉得人被当做咸鱼晒，身上凝固的血浆泥土，汗水伤痂，连着衣服一起发出一股微妙的馊味，又兼口中干渴，腹内空空，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爽利的。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问：“恩人，你要带吾往哪里去？”

这回女子没有理他。莫寻踪挣扎着坐起来，举目四顾，却发现他们不知何时下了官道，正在荒野里驰行。怪树杂草生的横七竖八，车却行的稳稳当当，仿佛在大路上奔驰一般。再定睛，车辕前又哪里有马？目光越过自己沾满泥污的靴筒，下方独坐御者之位一身孝服的女子衣袂飘飘，宝光璀璨的发髻丝毫不乱，面前一片空荡荡，只听见车轮辘辘响声。莫寻踪瞠目结舌，只觉得陷入到一场颠倒梦境里，自昨日就不曾醒来。他重重一捶车顶木板，龇牙咧嘴。底下女子似有所觉地一笑，轻拍坐板，整辆车忽然腾云驾雾般地飞起来！

“你是什么人？！”

少年疑问声带几分惶恐惊怒，险险淹没在风声中。僵在车顶上，只觉得动一下就会跌落去，周遭景物掠作一片迷乱的颜色，莫寻踪死死忍着不叫出声，眼睛一瞬不瞬，被风吹得生痛。

明明被吓到脑袋空空，恍惚过后，少年却忽然想起昨夜应已改变他命运的仙魔相争，白刃纷血。他那些平日里亲近的叔伯兄长，死无声息，命如草芥。

充斥天穹的，威力无铸又震荡玄黄的邪气霞光，似乎依然在眼前。

仿佛过了许多年，车子终于落到地面上。迎面一人白袍纯无杂色，檀环佩肩，银冠高古，眉间一点明光。他生的出奇俊秀，明明是温润通透的青年样貌，却在眉眼间现出一种恍若少年的天真意气。未及身前，那人就远远笑道：“这就是你寻来的考题？”

坐在车前的女子长身立起，一拂袖，车顶的凡人少年扑通滚落到地上。莫寻踪挣扎着试图爬起来，虽屡屡失败，却因此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清秀，单薄，别有气质。一双眼苍老如死灰槁木，蕴着黄泉之下，死生之间的寒凉。

麻衣如雪，云鬓宝光。

她柔声道：“便是让你画这个人。”

那白袍男子闻言，十分好奇地看向莫寻踪。他名为医天子，本是道门偏枝后学，却因意外得了旁门的传承，以一支笔破符入画之道。这一脉的祖师张僧繇曾在各地作画，将毕生法门凝练入笔法意境，凡有缘者皆可凭此悟道，而门人也因此散落四方，相见不识。唯独这一代出了个天纵奇才的人物，隐为宗门之首，正是这观心慕鬼蒲公英。她生平经历特殊，早年下黄泉后又得以还阳，在生死间见大恐怖，因而另辟蹊径，结合观想的法门绘六道地狱图景。画到极致，就可自成一地府，位散仙之列，逍遥于大千。

医天子入道早于她，得她称一声义兄，却在修行上远远不及，向来听她指点。这次正是蒲公英对他最后一回考核，不敢不慎重对待，于是仔细地上下打量这名形容狼狈的凡人少年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莫寻踪被一番折腾后终于回过气来，先前对蒲公英的感激早淡了去，此时见两名修者打量的眼光只将他当作什么花草死物，又恨又怕，唯独心头一把不甘的火焰熊熊，一瞬将全身血气点燃：

“你们——！”

话未完，蒲公英嫌他吵嚷，挥手就将他穴道封了，任其姿势别扭地僵卧在地上。医天子目光不动，望着莫寻踪细细寻思，忽然道：“义妹，你寻来的是个仙苗。天生道骨，只是被外来的气劲摧折根底，已折损了七分。”语毕微一摇头，觉得十分可惜。

蒲公英漠然道：“机缘不至，那就死了来世再修。既然迟早是我辈中人，自当有所觉悟。”

“哈，也是。”

莫寻踪躺在地上，看不见人，只听见议论之声。泥土地教日头晒得滚烫，而厚厚草甸又潮湿冰凉。方才摔裂的伤口又开始淌血，额头上新开的口子一跳一跳地痛，流下来的血将他朝上的耳朵灌得满满的。

血沾到嘴唇时，喉咙干渴如火烧。

接着就是落笔的刷刷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女子开口，声音柔软：

“身躯静如死物，魂魄动如沸汤。你看的不差。”

解穴又将那名凡人少年击晕，缓缓输入一道功力后，医天子收回手。

方才收到一封飞来的书信，蒲公英读后眉关紧锁，说有亲朋出事需走一遭，即刻驾车乘云离去了。留他一人百无聊赖，只想着安顿好这个身具仙根的凡人就走。方才他画的入神，这时才见莫寻踪衣衫又透出新鲜血色。用两支手指拈着揭开布片，发现这年轻人周身伤创全未处理，渗血的渗血，流脓的流脓。

医天子想起同修女子的身份，不由暗道自己糊涂。忙碌片刻，最后补一指助气安神的内力。望着扒成光猪的凡人和旁边一堆脏臭衣物，他又犯了难。按自己心思，此时当然是越快去寻蒲公英越好，但带着这样的莫寻踪显然没法上路。想到此节，医天子起身立定，抖出袖中一支毛笔，凌空绘出淋漓墨色。长长图卷首尾相接后倏然消隐，一瞬气势陡然。

视线里，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躯体忽地消失了。

障眼法将人藏匿，医天子再绘数笔，为莫寻踪挡住往后将至的夜风。想了想，他又摸出怀里一个白玉雕琢的小瓶，晃荡间听到药丸碰撞的轻响。挥手将药瓶丢掷少年人身侧，医天子转身准备离去，忽然喝道：

“何人窥探？”

“只是沿着生还者的血味，望一眼平安。”来人淡淡说道，“你有心了。”

草野尘雾，现不凡身影。曾于山间过路，当面何家人的奇异修者回过头，直接目光对上医天子。画者的眼中，对方武人身形文士眉目，清俊风骨里带一种特别的气度，如庙堂之高经年落魄江湖，苍龙不现，棱角却隐约峥嵘。

犹山水藏意，画卷天成。

医天子忽然想动笔，接着，他想到了蒲公英。

于是他微微笑了。画者极清秀的眉眼立时如有光华流转，一声问话，将对方的脚步止住。

“阁下非常人也。观神气内蕴，光华自敛，应是我辈中人。医天子此番有幸得见，敢问高姓大名。”

“萍水相逢，何必通名。”那人顿了顿，再度抬步。

医天子除了服气敬慕自己那位女同修，还不曾见过欣赏得来的同道，本就自视甚高，并不觉得能者有些脾气是什么过错，因此也不以为忤。他未入江湖，只觉得面前这人是所见的一等一的精彩人物，有心结识，当下跟了上去，轻声笑言道：“吾之名医天子，你已听见了。需知来而不往非礼也。”

“强卖强买，不是生意之道。”前面的人脚步不停。医天子被顶回来，知道前面人不会回头，就在后头极失风度地摸了摸鼻子。

“交朋友可不是做生意。”

“欲取先予，道理相通。”那人回了一句，最终停步叹了口气，道，“你为何一定要知道吾的名字。”

见你可堪入画，医天子心想，不过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是笑吟吟道：“吾投以木瓜，君又何妨报之以琼瑶？”

他却不知前面人心中早已翻江倒海。那人经历特异，多年前于一座丘陵的缓坡上醒来，弱冠之身，却如白纸一张，前尘往事竟是半点也不记得，何况名字？他无知无识几如稚子的数年为一户人家收留，后来替那家的儿子从军，假死后于尘间流浪数甲子。替人打仗时他用的自然是那家儿子的名字，一回中箭落河，江中醒来，他发现自己竟然如鱼一般活生生呆在水底，受创的胸口现出大片鳞甲。

从此在人群之间不敢受创，不愿沾水。只因那细细鳞片大类波臣之属，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人。

昨夜山路，马车中华衣道者亦问：“不知先生仙乡何处？”

得道真修其言也不凡，这一问，正难住了他半生。

身是山中人，缘作人间客。

医天子等了半晌，才听前面的人淡淡说道：“山龙。”

他的新朋友顿了顿，似乎叹息一声，语气依然是淡淡的。

“山龙隐秀。”

与此同时，又有一声对山龙隐秀的称赞。

“真不凡也。吾久在边陲，竟不知中原又出现了这般人物。”

酒馆二楼雅间安坐，一名华衣紫冠的白发道者出言道，面上不见喜怒。他左手执一宝扇，轻缓地搭在右肩上，日光底下明辉熠熠。旁边侍立诸位道者，正是昨日里现身与邪修相持的安陵道者，阳陵道少等，见出言者话音未落就身躯一晃，纷纷出声惊道：

“道磐！”

十指覆下，衣襟忽然透出黑气交错盘旋如沸，隐现血光。几位道者上前一步，纷纷立掌运功，顿时伤者身前光生白毫，烟霞升腾。氤氲道华周流运转，立时压制伤势再无异状。

端坐的人噗地吐出一口黑血，徐徐抚住胸口。南修真道磐，云笈道海式洞机望着自己按在衣襟上晶然十指，沉声道：

“好邪魔，好招式。”

说着，他想起受创当时，对面错身一刻，刹那惊艳一招。极招过后撼动九天十地，道者魔兵被余劲分震两旁，尘埃半落后现天高月冷，遍照苍生的冰凉光芒笼罩四野。喊杀声在一众有道真修的耳中渐渐淡了去，沙场对垒，见纷扰风云之后遥遥立着数道身影。为首者抬起手，白枪如练，枪尖一点厉烈银光。

出兵无功铩羽，却与结合情报后有意避开的森狱主力“巧遇”。式洞机见不远处同门惊怒，紧张，若有所思等等不一神情，只握紧了手中扇柄。身旁隐隐传来央千澈带着血味的温热吐息。退后几步，式洞机感觉自己撞上了好友的肩，北宗道者袍服装饰的宝石流苏立时贴紧背上衣衫绽破的伤处，一时冰凉入心。

兵器横举，两人同时侧过身对向不同方位。见是森狱十八太子玄嚣当面，心知不能善了，式洞机茫茫掌力凝在手心，宛如实质，耳际一声低喝，央千澈御使剑诀，顿时冲天道华起，眼前身后，皆是法界锐光疾速飞旋划过的剑芒。

身后数百里就是太行之阵影响的范围。眼前，音土喁喁，城墙覆压如铁。

“你们还能再战吗？”

玄嚣声音清晰传来，却是出乎意料的年轻。

随十八太子手势，四令谛成阵，霎时天寒地冻，雪花喷薄。他尚未反诘，身后央千澈哂笑一声，直截回道：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楼梯口传来一阵踢踏脚步声，雅座中式洞机等人只听屏风外有人高声道：“世人只道国朝风平浪静，只有一群书生成日里说什么‘卧榻之侧’，却不知北边早就打的劈啪作响。老燕王丧师四万，兵退三千里还没过去十年，就有人议论诸侯兵制不合礼法，来来去去，无非削藩纳贡。王师不至，难道靠村夫走卒赤手空拳，高人雅士诗赋文章，就将入寇叛蕃打出去吗？”

这说的是几年前北边大事。西边羌人有一支多年附庸金帐，却因不堪役使，其主趁宗主王族内乱暗通边臣，说要领举族上下归附燕国。而当时在位的燕王旁支出身，本来长居天子京城，有意被养得无所事事，承嗣继位后想着作一番功业，恰逢这撞上来的蕃部内附，正好大大彰显了德化之功。燕王动心后立即向使者许诺，却在对方离开后对是否接应与趁火打劫举棋不定，迟迟不肯决断。待金帐得到消息，派人赴羌族“安抚”，燕国又按捺不住派出军队干涉，遂燃战火。然而，式洞机等修行者却知事情并无那么简单。

“是了，王师不至。王师若至，就不知燕王愿不愿开路放行了。”低声语罢，咕咚饮酒。透过屏风隐约能见到一人仰头坐在靠墙的座位上，两腿随意伸着，膝上搭剑，单手执杯。那边高谈阔论者显然未听到这边不和谐的言论，却话锋一折，开始指摘燕国武备虚弱，将领无能：

“四万人一决大败，多少兵卒从此不能回乡，是主将误国！便是排队让蛮夷来杀，也有三四天等着去砍头，怎会有一日之内大败亏输片甲不留的道理？”

旁边有人小声道：“听闻侥幸逃回的兵卒大多失心疯了，说对方派来四个萨满，一个能飞在天上喷出十多丈火焰，一个三头六臂，张嘴就吸走一个人嚼吃了。另外两个能变成山一般大的鬼怪，一脚把半个振武营踏扁，再吹一口气，就把另外一半吹到枯宁河里，统统喂了鱼鳖。”

振武营是燕国精锐，罕见的纯骑兵，所乘之马全是燕王于他国购得，清一色火红。然而这番话显然是海外奇谈，没人当真。有人扑地喷出一口酒，哈哈笑道：

“王公子，敢问这是哪家的评书，不讲三分，却讲起本朝的志怪故事。下回增长见识便顺道唤上小弟，一定记得买足糕点沽好酒！”

那位王公子立刻将脸涨红了。屏风内，式洞机等人却对视一眼，心下凛然。

自本身即大能修者的祖龙镇压方士儒者，仙凡分殊之后，普通人之间有意被说成谣传的鬼事，往往不是空穴来风。

安陵道者低声道：“道磐，旁门中人早与夷人勾结，必然少不了与北土上的魔人打交道，此番定是他们向森狱通风报信！何况此辈早已坏了不插手凡间事的规矩，便是留在城中，也未必使他们投鼠忌器。万一动起手来，连累百姓，于宗门也不好交待。”他心知受森狱太子数回极招被迫回南修真疗伤的式洞机受伤非轻，先前遇袭又豁然出击，此时必不好受。但因他们掩饰身份而被连累至死的镖师一行的惨状，依然历历在目，又怎能毫无挂碍地放任可能之惨剧再度发生？想到此节，他望着面露慨然之色后低声咳嗽的式洞机，心中一阵动摇，然而还是说，“道磐明鉴。”

式洞机心下诸般思绪流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环视诸人，手上出示一枚中空金丸，微扬眉，语含笑：

“吾岂是不顾百姓性命，挟他者自保之人？”

安陵道者讷讷不言，面显惭色，身旁茂陵道者觑了自家同修一眼。侍立另一侧的平陵道师即刻出声问到：“却不知道磐是何时将消息传出去的？金丸一破，是否会泄露天机，让那些左道妖人算得吾等的位置？”

“何家人天生厉鬼，感应通神，寻上来倒也罢了。”答话的却是阳陵道少。这位道子天生一副娃娃相貌，这回放松下来，立刻变得嬉笑着脸，“然而道磐与那位过路的壮士联手将其击杀，尸身鬼相灰飞烟灭，神念都不曾逃离。他自诩鬼道王魁，不愿找人联手，这回的消息怕是烂在自己肚里，只教大风吹了去。”

长陵道主却是看不惯他嬉皮笑脸的做派，利眼扫去，又恭谨地向式洞机俯首：“道磐自然是心中有计较，吾等无需胡乱思量。”

“无妨。”式洞机看着下属的眼神交流，淡笑摇头，随即向众人解释。当时他明白行踪早晚泄露，一行人处境已不再安全，就传音那位过路修者，只道以金丸内的珍珠偿还相助之情。而对方立刻意会，不曾问也不曾多想，收下后立即飘然而去。金丸虽破，宗门得讯，然而那枚关键的珍珠却以纯然报偿之心意送出，为快意洒然之人收下，反而了断了那人与此事的因果，无涉天机。想到对方毫不过问此行风险，为所当为之事的气魄，式洞机感慨道：

“那位先生是真君子。不通姓名，不索回报，观他出手时功体招式应为正道中人，不知是哪一流派的传人，吾竟未曾留意。”

“以天下之大，奇人异事自然多。”

方才未发言的茂陵道者冷眼望着诸位同修纷纷对过路义士之风采表示钦慕，却未出声附和。他与南修真主赏罚裁断的判事双揆较为亲近，平日里也听多了风言，早对一些事情心有定见。听道磐一番话，他却想到了另一处去。求援的消息通传南修真总坛时值午夜，到现在已是黄昏时分，然而接应者却迟迟不至。而留守南修真总坛的那两位大人物，按他们的修为，接到消息即刻出发，却是爬都也该爬到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而此时，屏风外恰好有人来了一句：

“兵家胜败乃常事，输个一次两次，又有什么打紧？关键是要卷土重来，一雪旧日之耻啊。”又有一群人就哈哈大笑，道：

“那也得有机会东山再起。你不知那燕王啊，妒贤嫉能，屈杀大将……”

不知是谁的酒杯跌落地上，滚了又滚，停在屏风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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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4-08-08 1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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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5.10 【南北/金银无差】争鸣 by周道缺

四．

晚间，天光隐隐。无事的人闲坐榻上。

并不知千里外已有人将自己记恨上了，原无乡在好友的精舍中留了几日，助其恢复伤势。倦收天皮肉上的创伤愈合的迅速，然而功体偶然运转不畅，气血稍滞又通。两人于此节并未多留意，而是在避开往来的道者上面多花心思。所幸倦收天之居处位置偏僻，无事少有人至，倒落得两人清净。

视线转向屋外，只见竹帘摇动，在周边什物上映出深浅的阴影。

隐约能见金丝绣成的回文图样。

屋里空荡荡，一阵小风将忽然帘子半掀了，月色稍显即隐。一只手在屋外隔空施力，将它定住，将某人的白发道冠一并遮掩。原无乡望着帘子上透过来的熟悉剪影，忽然玩心起，右手一引，两股精纯道力透过轻薄竹帘相持。无辜竹帘穿丝未散，数十枚竹板却为两边势均力敌的气劲撑得飘起，分别定在半空。

感觉到熟悉的功法，外边轻哼一声，原无乡顿时感到对方沛然加力，竹板随之簌簌震动。他心中暗笑，手上却相当配合地继续与百战百胜遇强则强的倦收天道长棋逢对手。感觉差不多时，立即将功力一收。

同时，外间的人也收回功力。骤然失去支撑，竹帘立即自然地垂落下去，却因方才一番争斗，丝线绒松，一下被竹板坠断了。澄黄的光面竹片当啷啷地砸了一桌，顺带着砸倒上头的瓷瓶。索性那瓶里没有水，只是莫名其妙滚出一支秃头毛笔，就横在胡乱散落的竹片堆里。原无乡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只见光溜溜的反光竹片上，一个虫眼相当显眼。

带着虫眼的竹片上，反照房屋主人皱起的眉头也相当显眼。

“闲极无聊，就以拆窗为乐。这是何时染上的恶癖，需要倦收天助你改正吗？”

原无乡叹道：“哎，倦收天道长急公好义，好意心领，却不敢劳动伤者。好友你在外头吹了半日风，不妨进来稍坐片刻……”话音未落就见倦收天穿窗而入，一双灿然金眸直截望着他：“然后？”

一时哑然。原无乡立刻又接上去：“自然是与吾促膝相谈，叙一回这多年的老交情。”

“哈。”

金发金袍的道者视线转过他，一振袖，纷乱满桌的什物顿时回归原位。那支秃头笔在瓶口悬了片刻，飘落下来，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它横着，普通形制，黯淡光泽，只有挂绳稀罕的金色依然鲜润夺目。

心中莫名微动，倦收天没有再管那支笔。抬眼，视线穿过窗，嵌入半边檐下的天色飘着淡淡的雾。在半山腰的精舍笼在山势之间，居高而下，只能觑见另一处的山脊上通往大殿的狭道，曲折幽深。再下就是道真立派不久时南宗先辈所居的屋舍，而今早已没入苍莽森林。

山谷空阔处，凝着一片飘摇风雨。

“昨日你说交情正如老翁所制的烧饼，百年不坏，久而弥新。只是原无乡道长断言一下，未过半个时辰，烧饼就已落入本人肚腹之中，这又作何解？”

“辞旧迎新，理所当然。倦收天你比吾多食了三枚，应该对交情之美感受更深才是。”

“好个伶牙俐齿的道人。”

“见招拆招而已，好友赞谬了。”

倦收天转过身盯了他一眼。榻上人笑着摇了摇头，索性站起来，走近，一金一银两领道袍窗前并肩。原无乡感觉倦收天的身躯一瞬有些绷起，再而放松下来——往边上挪了一步，立即从善如流地靠过去，两人同时分得一半视野。他许久未至道真总坛，然而风景依稀。风遥遥地过了数个山头，行遍屋脊檐角，松竹林圃，一点淡淡的烟，似乎来自伙房灶下，又似藏书阁中经年的墨香。最清晰的，还是倦收天袖管底下透出的清凉药味，随动作越发浓郁，一室间充盈，又久久萦绕在鼻下。

原无乡想起他们还是做道生的时候，倦收天练功用心，又不惮于向年长者挑战，一双手臂常常裹着药布，去取烧饼时就在油纸上方晃过一缕跌打油的味道。宗主心疼幼徒，赐下化瘀活血的外伤膏药，凝如冰脂，以玉盒盛装，又怕倦收天滚打摸爬丢失了，并不许他本人随身携带。四方的大玉盒摆在葛仙川的房里，后来，原无乡怀中也揣了一小盒。抱朴子豢养的一只苍燕善识其中一味药草的气味，每回欲寻师弟，就让那只小雀衔味而至，三两回至少有一回是准的。师兄们对找寻各自四处撒欢不见踪影的师弟都有一手，待他们长成，手段也不曾失效。

身旁人以单纯叙述的语调稳稳说道：“你此番隐瞒去向离开南宗数日，抱朴子竟然未曾发讯让你回归，也是奇事。”

“麦说得吾那师兄好似催香火的神仙，生怕吾丢下道观跑了。”

想着式洞机新继位不久就自请于太行守关，元宗六象诸位耆老赴南领教处三番五次的“造访”……原无乡看着窗外飘摇不定的雨，语气自然地说道：

“南宗最近的气候不宜长居。师兄他……毕竟能体谅吾。”

人间世至南宗山门，对挡路的道子一声怒斥：

“若非通知吾等前往接应贵教道磐，你们就要将前线失利，南宗抛下六扉中人弃守撤离之事一瞒到底吗？”

对方神情木讷，只一摆袍袖：

“领教——不会见你！”

“嗯？”人间世气愤不已，正欲动手，却被远风尘拦下。褐发道者眉头紧锁，望着对方面上隐隐透出的悲愤之意，沉声问道：“无需多说，此事南宗必须给道真上下一个交代。吾等承宗子葛仙川之意而来，却不知南宗主事者为何拒见？”

对方却直接冷笑出声了。

“领教病危。”

半路石阶，划开一道敌意的天堑。

“北宗之人，还是请回吧。”

辘辘车轮响，遥遥马蹄声。隐约一线铃音，叮叮当当。

莫寻踪是在一片嬉笑中醒来的。

闭眼感觉到周围的震晃，周身凉飕飕，恍惚间伤处感觉不出痛。莫寻踪心道不对，以为又被那个草菅人命不知所谓的女仙人丢到车顶上飞天了，却又忍不住睁开眼来看。一睁眼，他就看见一张生满栗色络腮胡须的大脸。那汉子见他醒了，裂口一笑，露出两排黄澄澄的牙齿。

“哎呦！”

旁边人“哄”地笑起来。将他吓一跳的汉子一把托住他的肩，利索地把人撑起来。莫寻踪晕乎乎地晃了晃头，放眼望去，叮铛前行的车队里飘着一片皂色头巾，外加一股说不上是马粪还是汗臭的诡异气味。一低头，只见自己套在一件肥大的麻布直裰里，风往里头灌，能感觉两腿间一阵清凉。

“吾怎会没穿裤子？”他心里想着，嘴上却不自觉地说出来了。另一架车后头拖着装了四个轱辘的小板，上头盘膝坐的一名头发花白的黑胡子老道从鼻子里喷气，说：“少年人光溜溜地到处跑，真是不成体统。出家人不敢拿裤子舍了你，匀你一条直裰遮风挡雨，看看外表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来，啊不就很感谢？”

“多谢……”

“感谢感谢，谢天谢地谢不完了。你还得谢谢老人家的好眼神。”莫寻踪身后的汉子笑声震动胸腔，好似个风箱隆隆响。话说一半，他拿一支缠了绒线绳的手指挠了挠毛糙鬓发：“便是这位老仙长看见你躺在路中央。这边的赶路久了，全部犯困，竟然没发现地上有个光溜溜的白斩鸡，险些就压过去了。老师喊得震天价响，光俩脚板就跑过去搬人，弄的洒家以为他看到美姑娘思凡了，却不想是个没穿衣服的小子。”他说着又笑起来，“看不出来，你小子瘦挺瘦，小身板还真沉。”

“什么美姑娘。方家老三，你积点口德啊。”那被称作“老师”的道人抖了抖唇上翘起的尖角胡须，不满言道。

“洒家这回捡了人养着，其中一个还是会画符的仙长。两份救命功德大过天，胡言乱语几句也没得什么。”那方老三又嘿嘿一笑。他见莫寻踪已坐稳当了，就在货车上立起身扑地跳到地上，甩开两只光脚板就往前面走。

这人生的虎背熊腰，动作矫健，走路腿往两旁踢踏，一个乱发毛须的脑袋总是抬着，双目炯炯。莫寻踪觑见他背后一副角弓光滑油亮，显然是平日里仔细擦净保养，又兼筋弦粗壮，当是一位擅使弓箭之人。后来谈话间，他得知这一行人乃是山里的猎户，平日里贩卖山货，往往就近交予商队收了，免不了被短上些许银钱。后来，几位壮年的猎手牵头组队伍自己运货，多走出一段路，到平原上的“庄子”去，就能卖一个比较公道的价格。

“庄子”是燕歧边掌了半条茶路的鹰扬帮的一个坛口。鹰扬帮的人最早几代出身前朝马场，哀帝时王政陵迟，管束有如同无，就连着一些回易的军士，并江湖上的豪客游侠做成了这番事业，与另一个散人组成的“赤旗令”被称为商道上茶盐“双掌”。赤旗令诸旗主不插手往来商事，止各领山头定一方安宁，连同鹰扬帮做头领裁断纠纷，筹配份额，竟然将一条商路治理的安稳红火，多年没出岔子，大抵能体现帮内奉为原则的“公正”二字。

令这些猎户乐于与他们交易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庄子”的老总也姓方。

在莫寻踪被救之前教方老三捡到的游方道士，一个花白头发的老道就在坐莫寻踪对向不远处，抄着手，时不时动动鼻翼，一点也看不出几天前据说是“冻饿路边差点死掉”的模样。他盘膝坐了一会儿，弹了弹腿，改成箕坐，露出一双脚底板灰乎乎的全是土。这老道人生了一对灵活的黑眼仁，连着白眼珠滴溜溜转，加上蓬蓬道髻，油黑的翘角胡须，模样显得有些滑稽。见莫寻踪扭头看向他，他也瞪着两个眼睛盯回去。一老一小，一个止着中衣，一个光套直裰，视线交会面面相觑。莫寻踪首先尴尬了避开眼，而那个被称作“老师”的道人却依然盯着他不放，开口问道：

“少年人，你是撞见了什么玩意儿，七煞倒冲，三火不稳，一脸阴惨惨的倒霉相。这些天有没有过路荒坟，或是捡着什么墓里的东西啊？”

末了还嘀咕一句鬼物怎么学会扒人衣服了，就见莫寻踪忽地红了眼眶，咬着一口牙，呼吸间几乎迸出血气。这少年甫遭大难，被一群仙人杀了许多亲友叔伯，又被两个莫名其妙的修者耍弄一番，只恨自己软弱可欺，竟然没有半点还手的力气。情绪激荡间，只欲大呼大叫，提剑上去把那些欺辱屠戮凡人的混账一人刺一个透明窟窿出来。然而这两日他经历这些普通人几辈子都未必一遇的奇事，却让他把自己的快性直语生生按捺下一半。

他不愿照实说，暗忖得留着一手，却也不习惯扯谎，有些混乱地勉强着斟酌词句，含糊地说自己一行被劫镖后落难，逃将出来，似乎还撞了白无常的阴路，晕晕乎乎就昏倒路边，也不知被哪个缺德的人扒走衣裤。旁边的猎户们听了半部天书，对“白无常”之类大多一脸不信，但依然随他骂了几遍操八辈子祖宗的强贼，还宽慰他来日方长，好好练武复仇云云，只有方老三和另一个房姓猎手与同伴争辩，说世上确有鬼神，逢年过节拜拜不会出错。叉腿坐着的那位“老师”见方老三信这些神神鬼鬼，就嚷道：

“嘿，方家老三，你倒是看看能给这小哥吃喝点什么补阳气，免得熄了阳火，来鬼附身锤死你们这些人。大家方便，啊不就很感谢？”

这时方老三正絮絮叨叨地和莫寻踪交待及到庄子上如何找老总牵线，让哪个队伍顺带捎一程去大河北边寻亲，毛发乱炸的汉子，说起这些事来颠颠倒倒，几乎婆妈。闻言，他一昂首，道：

“哦呸，乌鸦嘴！晦气晦气，大风吹去。”

“不敬我这活神仙，小心天公爷打大雷来劈你。”

“老天公喜欢善人好汉，洒家两个都占全，怎会被雷来劈？”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取笑他自吹自擂，方老三也不管。这毛烘烘的粗豪汉子背着长弓箭筒，单手叉腰，就抬头挺胸立在那里，还拿拇指向自家一戳，显得十分自得：

“老师便直说莫家小哥该吃什么补，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只要这疙瘩地方有，洒家就有本事一箭射到饭碗里。”

莫寻踪被这转折搅得有些发呆，却见对面老道笑眯眯地瞅了他一眼，又转头对方老三说：“天属阳，地属阴，天上的东西自然跟着属阳。你便随意射只大点的鸟儿下来，给莫小子喝一两口热血就行了。两三口血，用不着要那只鸟儿的性命。你若想现一现本事，就将手段尽量施展来喽。”干瘦的手往上一指，天高渺渺，其中徘徊一队雁行。

闻言，方老三哈哈一笑，抬手，瞬息箭上弦，满张弓！

弓弦震颤“嗡”地一声，靠近的人耳朵立时一麻，心头仿佛一空。

破空如啸。

随即又听到扑地一声响，众人齐齐喝彩，接着，是“老师”的怒骂：“方老三你熊的，存心拿这只呆鸟来砸吾！”莫寻踪定睛一看，只见那道人气咻咻地缩在木板一角，旁边一只落下来的大雁躺着，一支翅膀被箭射穿，另一支还在扑棱。血蜿蜒地流淌在木板上边，老道拎起袍脚，扭脸对莫寻踪喊：“还愣怔做什么，喝啊。”

莫寻踪瞅着那只鸟，心头有些犹豫，然而还是往前走了两步。

一箭射落活雁，方老三被其余猎户恭维几句，一个人拿自己的粗嗓门嘿嘿了半天。见莫寻踪神情变幻，最后一咬牙喝了两口生血，拎着那只倒霉的大雁一副龇牙咧嘴的怪样，他忽然咧着嘴开口道：

“老师啊。”

听道人拿鼻子哼了一声，这猎户弓手睁圆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洒家是个粗人，不懂道法天规，刚才听了老师的治病方法，有个问题闹得心慌慌，不问出来觉怕是睡不香。你说这太阴月亮也是在天上的，嫦娥仙子也是在天上的，随了老天属阳，这可怎生是好啊？”

莫寻踪搂着气息奄奄的大鸟，直听得打了个嗝儿，噗地呛了口血。身边道人老羞成怒地训道：“方老三你这滑头，这便揪着吾的语病胡说八道……”

一行人说说笑笑又走了一段路，接下来的地面教雨淋烂了，板车过不了。莫寻踪便和赶马的一道下来，猎户们用斗篷兜着毛皮和布袋，上边搭两层油布，两两并排往前走，莫寻踪背着老道，老道肩上栖着那只雁，所有人一脚深一脚浅。

越往里走，水越深，众人只好让开道，跑到边上稍高的地方。走着，隐隐能见到火光。有人喃喃道：

“天黑了。”

再前几步，若有若无的哭声变得相当明显。方老三望了一眼老道士，见对方点点头，就板着脸提弓大步走到队伍前面。只见林木渐疏，一片半大不小的空地上立着三五堆篝火，还有一小列车子围拢来停着。

听得来人脚步，原本坐在篝火旁边的几个人直起身，往莫寻踪这边看了看，手伸向地上一头燃火的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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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

5樓發表於: 2014-08-08 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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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5.10 【南北/金银无差】争鸣 by周道缺

五．

方老三摊开手，以示并无恶意，口里粗声道：“朋友，这头是送皮子进城的猎户人。现在没得天光，道上涨水走不得，还请借块地方歇歇脚。”

对面掩映火光，能看见半张脸，头戴一顶不知颜色的小帽，皱纹深刻，神情愁苦。他身边立起一个年轻人，服饰打扮，应当是一个富家的仆役，小步跑到一架车前低声说了几句，回头喊：

“我家主人请几位过来烤火。”

方老三嘿嘿笑着对主人家车架方向遥遥施了一礼，这就唤了几个兄弟去空地四周围拾拣枯枝，勉强凑了一堆，又跑去往那边借了现成的火。莫寻踪一个伤者没被使唤，左右无事，见新生火堆旁边地上依然湿漉漉，背上人又是光脚板，他就将老道继续背着。夜风冷，大概是冻着了，道人哆嗦抖一下，肩头大雁“嘎”地一声怪叫。

莫寻踪教那只鸟拿翅膀扫了脸，吭哧半天没打喷嚏。他偏着头，问道：

“老师，要往火那边靠吗？”

肩头传来呼呼的轻笑：“小子，充平辈称呼长者，这是随了方家三郎的混账规矩，也罢也罢。好教你知道，这边不是姓‘老’名‘师’，道人名号是感谢师，这下记好喽。”

这一番话，莫寻踪一时感觉耳朵都红了。他支吾地应了一声，抬眼，先到者围坐的火堆上摇曳明红，连带人的脸都被照映的红通通的。

似乎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带着小帽的老者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了挪，如柴右手轻提起一把胡琴，无声地放到左边。老人裹着一块破毡的膝上搭着落漆的琴弓，似乎是火光太晃眼，只一瞥，琴弓上竟没有看见弓弦。

不多时，远处传来隆隆怪响。两边的人都翘首而望，先前那个小厮往高处再走了几步，斜坡上攀住树枝，定睛望去，摇头说看不见。方老三望了望那边毫无动静的主家，一努嘴，猎户众中有个身形矫健的汉子簌地立起来，小跑几步，猱身上了树，三两下就踩在树顶。莫寻踪只听黑漆漆地树冠里“嘿”了一声，接着是匕首“夺”地射入树干的声音。

几个人霍然站起，上面传来那人喊声：

“不妨事喂——”

打着的火把，照到顺着树干滑下来的半截死蛇，尾巴还在抽搐。树冠上叶片哗啦啦动，登高而望的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背，手脚并作地又往上抻了抻，半晌，渐松的五指间，一柄匕首连着另外半条蛇掉下来，扑哧戳到地上泥土里。

底下人听到他喃喃说：

“哎呦我的娘。”

话音甫落，就闻见不远处“轰”地一声，地面隆隆声响化为越发明显的震动。就在众人惊疑间，突兀一声响，高地周边稍缓坡土连带草木整块地刷拉滑落，枝叶倒伏，靠边的一辆车轮底骤空，立刻连着泥土石块一起跌落下去。里头女声尖利惨呼，遥遥地悬在所有人的耳边，并一声沉闷后再也不见。

惊惶之色上面，险险避过灾劫的人们眼前再无林木遮望眼，一时间豁然开朗。足边新生的断崖底下，滚滚黄流乱注，激荡浊浪间走跳巨石大木。仿佛这一座山教天上神力劈作两半，忽然走过蛟龙，风雷势摧万物。这时再一震，高地边上泥土簌簌而落。

天地之威，一至如斯。

苍茫夜色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哑道：

“这是走蛟龙了，这是黄河又走蛟龙了！”

前方地面不断龟裂塌陷，方老三一把拽住前头提着胡琴说话的老者，抱住他就势往后一滚，口中大声喊道：

“快退，都给洒家都退后哇！”

不用他说，车子里的人早已纷纷出来。主人所居的高车门帘打起，一名轻纱罩面的翠衣女扶出一位富态老员外，身边蓝衣美婢提一盏华灯。后边三两地跳下几名锦袍年轻人，其中当头的稍长者蓄了三缕胡须，仪表堂堂，目光清正，腰间别着金袋，应是个有官身的贵人。他望着前方，五指箕张又重重握拳，惨声道：“荆娘——”

簌簌土石坠落，水声轰隆，在一片可怖景象中，唯一没有动静的车架里传出女子轻而细的声音：“老爷，妾曾闻妇人夜不出室，不得已而离庭，言行皆需注意礼之大防。先前妾在车中不慎挂破裙角，衣裳不全，不便出来见客。”

“事有经有权，你又何必如此固执！”

“权为非常人设。妾不能通，固不敢用。”这时候一众人已拖着那位官人立在崩崖未及的陡坡边上。感觉马车渐渐倾斜，车中那位夫人顿住了，然后继续温婉说道：“今后不能侍奉君子左右，还请老爷多保重。”

倚着树，方老三唾了一口，转手将抱着的老者抛给那边空手的家人，对方一愣，下意识接着了。只见这名鲁汉毛发如耸，手上不停地抽过身后人捆扎毛皮的粗壮筋绳，往筒中一支特异的粗杆箭第二枚倒钩处来回扎了几圈。就在天地动摇间，他吸气如鲸，圆睁虎目，随一声大吼，箭出离弦，便在马车坠落之际将车顶射了个对穿！

千钧一发。

“无辜人死就是不应该，非礼不礼的书生话，洒家听不懂，不爱听啊——”

莫寻踪背着感谢师，腿勾在树上，能看见车厢半空中翻滚一周，接着被摇晃欲断的绳子底下悬住了，里面沉闷碰撞声响，半晌，车角缓缓渗出一线血色。待摇晃稍稳，一双纤纤素手持刃伸出，一扬手，立时斩断系马的绳索，并抛掷出香炉箱箧等物。在隆隆水声与坠物扑通的落响里，只闻车中妇人宁定平和，温婉有礼的道谢声：

“多谢壮士援手。”

一群人拉着绳索。方老三探头出去，扯着嗓子喊：“绳子快不成啦，洒家会喊兄弟们闭上眼睛，你自个儿能爬上来吗？”

车里却没声音了。只有车角滴答血流，愈来愈急。

崖上大多数人连连叹息，老员外身边的翠衫女垂头低泣，连带那官人也眼圈发红，神色惨淡，口中只喃喃念着诸天神佛保佑。莫寻踪张眼望着，见底下车厢来回晃荡，在山壁上一下一下地撞，只觉得目眦欲裂。他背上孱弱的老道人攀着他肩膀的手在上头轻轻拍了拍，莫寻踪下意识地回手按在上头，牢牢握住老人枯槁的手。

天地无情，人如草木。

一边，拿胡琴的老者抬眼，眉间皱纹变得深深，宛若入骨。

感谢师忽然低声嘟哝一句什么，而于此同时，估摸着断崖陡坡上可以攀手落脚的地点，莫寻踪高声喊道：

“我能去底下托着——我练过武！”

念朝生暮死，天长地久，是谁能保。

人如草木。

呢喃这句话的人，山巅独立，面无悲喜。

青空当头，浩荡的风将长发绞缠着衣带扬在半空，挂住髻边垂落的叮铛宝坠。背手而立的女子未管鬓边渐渐滑脱的步摇，而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云雾缭绕的空谷。修者极犀利的眼中，见对山拦腰一排道舍前，她曾认下的兄弟，如今与人执刀剑对立。

对峰隔过一片云。麻木不仁的活傀，金芒如炽的道者，剑刃上一线泠泠如水的沧澜。

明明在乎对方的状况，蒲公英却于此刻并无插手的想法，而是漠然观看这一场对局。

“伤及同门，赎过便是了，而魂魄受制，保不了道途，反而难以处理。有义姐在，黄泉一笔观心画魂，至少能保住你性命。”

“李——公——烈！”怒喝声隐带悲怆。服侍伤者的道子从病人修养的医舍中踉跄奔出，大着胆子靠近来看，见到金袍金发的道者背对着他，利剑在手，腕上与颈侧流下两道刺目的红。听闻身后动静，倦收天依然凝神于前方蛊毒蒸腾，黑气着面的同门。

一时只闻血滴落地面的声音。

道者直视对方的眼神，问：

“你们是何时苏醒的？”——又何时能够清醒？

方才于在倦收天前来探视时挣脱束缚暴起发难，杀伤医者与其他病患的人喉间嗬嗬作响，面上僵硬的肌肉抽动成一个诡异的笑容。随李公烈将刀换手，微抬，医舍中传来刀中品含混古怪的笑、身躯撞击床板的响动与铁链哗啦声。那名道子有些忧心地回望一眼，恰逢心神受制者缓缓间刀举与眉并齐，唇舌间迸出一句话：

“……死来！”

刀如流星，似缓实疾地斩向倦收天，道者眉眼一凛，立时运剑上格。刀剑交击一瞬荡出浊阴气劲四散，空中波纹宛如实质，玄门正宗功法被污而凝成的一片墨黑中唯见一缕金芒毫不动摇，僵持一瞬后反而逆转下劈。功力吞吐，一剑，震退三步！金袍道者回手横剑，逸步紧逼，瞬息两人当面，再一招，剑清音，刀哀鸣，四围土石崩散，金芒极盛一刻后邪力黑氛渐渐淡去，天地为之一清。

“你心性受邪物所制，出手不留余地，不顾后果。功力大进，招却是废招。”剑定在李公烈天灵上，倦收天沉声道。接着两人招式同时一变，劲道对冲之际灿然金发与同色披风震荡飘空，一时悬停。在李公烈指凝蛊毒赤手按向剑身时，道者抿了抿唇，略垂下眼，出招一刻接上前言：“突破极限，燃自身血气行功——吾会速战速决。”

李公烈抬眼望他。

木讷表情，显得从容镇定，如同他们战场无数次并肩时——“受死吧！”

放弃所有防护，全力尽于一招。

这一刀带上肉眼可见的蒸腾蛊毒，竟是直冲倦收天心口而来。

对峰上，画卷悬空。

惊艳之战，定住的眼。不动的笔，落下一点浓稠墨色，洇开两道苍痕。

在剑气伤及同门前强收剑势，体内功力反冲，倦收天闷哼一声，嘴角迸出暗红淤血。来不及变招抵御，他足下交替让开数尺，暂避对手锋芒，却感觉蛊毒逼近身躯时周身川流不息的真气血脉意外一滞，臂上皮肉已痊愈的旧伤忽然一阵剧痛。止一息的停顿，李公烈无情狠戾的绝杀一刀陡然耀目！

在道者未察觉的所在，有一双眼，定定望着一切。

一笔，纸上苍穹裂。

再一笔，墨痕两三，风云隐隐。

长剑一声嗡鸣，隐作风雷动。沉沉金瞳，忽地亮起两点精光。

生死一瞬间，倦收天素来寡淡无波的面容褪去道者惯有的沉静，目中点亮的战意化作冲天狂气，神情动静间，现出一股属于顶尖剑者的傲然睥睨之色，伴随周身腾起的凛冽剑芒。

“喝！”

——点墨绘影，一笔着形。

剑尖点上刀脊。

真劲迸进一刻，腕上再运力。一往无前的心念，就在剑意未尽时，下一招，剑身纵劈上刀脊！

——观心见意，一笔落神。

仿佛同时斩出的第三剑，击破李公烈刀招一刻，剑脊平平拍在对方握刀的腕上。

——慕鬼原真，一笔画魂。

风止息，长刀啷呛落地。

遥遥山巅上收笔的画者与持剑的金袍道者同时呛咳出一口血，倦收天往前跨一步，腿上微颤，反手驻剑撑住了。李公烈呆滞无神的眼对着他，整个人震了震，身躯渐渐委顿，忽然仰面跌倒尘埃。方才炽盛如融火的赤金色双眼缓缓合上，道者原地静静调息，片刻后张开眼，稳稳地走近晕迷的同门，动了动唇：

“你先好好休息。”

忽然听闻悉索之声，倦收天怔了一下。只见三层高的道舍后靠着山坡的屋檐角上头坐着方才那名小道子，慢慢地直起腰来，两个手依然分别牢牢扯着树枝。见到前辈望过来，他的脸一下升起两边火烧云，五指一松。这时教方才争斗震松的房顶开始跌石落瓦，那名道子栖身的檐角也出现裂痕，摇摇欲坠。接着咚隆一声。

“啊啊啊——”

倦收天正欲运功相助，忽然感觉气血又是一滞，立时有意直身站稳了。屋顶坠落的道子为恰好赶来的最负英雄接个正着，他看了眼不知是被吓晕还是被石头砸晕的晚辈，皱眉望着一片狼藉中一站一躺的两位同门。见最负英雄来回盯着自己颈侧，手腕与口角的血迹，倦收天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出言问道：

“何事让你亲自寻来此地？”

最负英雄再望一眼怀里的小道生，见他一动不动，道：“师尊方才提到你。”

“方才？”倦收天也皱眉。他一时想到自己“窝藏”南宗好友原无乡的事情被捅出来了，于是又问：

“师尊交代吾什么？”

“哈。”最负英雄望着他，摇了摇头，“吾未听清——师尊与大师兄在正殿之中不知商量何事，吾途经那里，略听到几句，大概是提到了你与吾。接着师尊似乎是旧疾复发，大师兄运功辅助他压下病痛。”

“师尊旧疾复发，情况如何了？”

“不清楚。”最负英雄又摇了摇头，神情中竟有些不解，“吾方靠近殿门，便让师尊点名撵得远远的，不知为何——大概是吾功力不够，进去搭手也是添乱。”

“嗯？”倦收天思索一瞬，接着俯身将倒在地上的李公烈抱入医舍，最负英雄托着那位道生随之而入。将人安顿好之后，金袍的道者拾剑还鞘，又以袖揩去了唇边颈侧明显的血迹。

“你随吾再前往——探视师尊。”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孤身的画者往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一柄剑，一个人。寥寥一画间，封住了执剑的人，喷薄于天地间的纵横剑意。

望着画幅上零星喷溅的血色，半晌，她轻哼一声，松开手。画幅忽地坠落，穿风落云，许久才于深深崖底传来隐约沉闷水响。

医舍床头，迷迷糊糊醒来的年轻道子睁眼，就望见窗前背立一名麻衣乌发的女子。

“吾乃李公烈之义姐，观心慕鬼蒲公英。”

“前辈可是为李公烈师兄之情况而来？”

“是。”那女子转身过来，逆光看不清面容，然而依稀能见她微松的鬓角与斜插的步摇，宝光璀璨。她顿了顿，淡淡问道：“方才那位衣金袍的不凡剑者，不知是道真哪一位大能？”

“是宗主门下的倦收天前辈。”

“哈。”女子冷如冰雪的面上，森寒无波的眼微泛流光。

蒲公英将手扶在发髻上，慢慢地将钗簪托正了，口中重复道：“倦收天。”

似乎笑了笑，她又复夸赞道：“真是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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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14-08-08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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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5.10 【南北/金银无差】争鸣 by周道缺

六．

道真总坛，登天门。

主峰山腰以下，层台耸立，角檐钩回，楼阁屋舍绵延覆压，重重古木间见森森苍瓦，天光转过时能现琉璃般光泽。再往上，台基层双，石阶雕栏，房屋渐渐古朴稀疏。转过一方巨大玉璞，分道左右，抬步拾阶如踏在云雾上行走，烟采缭绕。两处道路渐渐接近，并行而上，中间一幅巨型石刻披挂而下，乃是三十六天胜景，三尊端临，真灵列位。

这时已不见云彩，只有头顶浩广青空，周身荡摩风气，与照映万物，纯净明亮的日光。

峰顶孤独一殿，形制特异，外观古旧，暗蒙蒙毫无光泽。檐牙下，千载万载上青苔，偶然攀至燕巢，倒悬一枚已木化的老灵芝，与楹联上刻落的笔锋一般泛着温润沉厚的油色。

瓦隐金紫，殿攀青碧。正道沧桑。

一金一玄，拾级而上，金衣金冠的道者于走完凌云梯时回头望一眼。原先在这顶峰白雪间青翠了数百年，依道真总坛大阵所凭之地脉灵气生存的千万竿竹，竟然开花了。枯叶焦黄，苍藤蜷曲，落下的一点点飞白，如将化尽的雪。

望着大门紧闭，铜铸鎏金的正殿，倦收天皱了皱眉。

地脉灵气未泄，竹林开花也就只有一个可能——持宗门符令的主阵者功力衰退，血气皆亏之象已形之于外了。

落后他半步，最负英雄眉间折痕深刻，开口后似乎顿一顿，他扬声道：

“师尊，师兄来看你了。”

大殿中毫无动静。倦收天一双眼紧紧盯着紧闭的殿门，忽地一振袖袍，直上台基，最负英雄紧随身后。在门槛前数寸，金袍道者止步，沉声发言，以真力暗送声音直透大殿之中：“师尊，倦收天与最负英雄请见。”忽然，察觉出不对，话语一滞，右手五指立时探向殿门。道真总坛正殿乃当年创派祖师于曾名为风云顶的登天门以五金之英铸成，融锡水画出阵道，铜铸铁骨，金银铺陈，接天地造化，引天风雷火，真劲天华内外贯通无碍。此时殿内葛仙川与宗主全力运功，真气凝成一片，殿门触手间竟一时滚烫，一时冰冷！

最负英雄霍然抬眼，伸手就往门环上探去，为同行者一挥手止住。眉关紧锁，倦收天合手按在殿门上，双眼阖起，全神感应内中情况，渐渐往殿内已结成的气场之中探入真元。

道真宗主早年多被伤创，又于太行筑关一战耗得油尽灯枯，此后长年闭关，主清静无为之道。葛仙川与倦收天虽精于剑法术决，又在长年的战阵争斗间将一身功体磨砺得刚烈霸道，然而毕竟同出一源，水乳交融毫无间碍。

两处核心，如两团火焰，将真元如火光充盈殿中。一者动摇如风中残烛，一者凝实如红日当空。

饱提内元，照葛仙川之功力的引导缓缓合流，气劲布满门扇一瞬笼罩倦收天全身，背后长发披风立时猎猎而扬。最负英雄被震退数步，原地站稳后，望着师兄殿门口纹丝不动，全力运功下周身金芒流转宛如神人的背影，面上闪过一丝苦笑。

渐渐地，大殿外起风了。

殿门洞开一瞬，气流喷薄，吹得台基下的枯竹白花簌簌动摇，弯折倒伏。殿内，两排雕花巨烛渐次熄灭，夜明珠柔和的光晕，映照青台蒲团之上端坐的一位年迈道者，须发眉毛皆是白的，两颊枯瘦，面色灰败，全身光彩都仿佛被吸纳到衣裳冠带上去了，然而干瘪的眼眶中，睁开一瞬却升起两点不可逼视的利芒。

倦收天大步入殿，径直走到蒲团前，低声道：“师尊。”

老者闭目，再睁眼，眼光深邃如渊。他身后立起一名道者，走到青台下侍立，身材中等，紫袍厚重，正是葛仙川。经方才剧烈的内元消耗，道真如今主事的大弟子此刻足下虚浮，幽暗殿中面色显得惨青，一双凌厉的眼仿佛两团火。背手身后，葛仙川转头直视发丝晶亮溜光，衣衫有些狼狈，气色倒是相当不错的师弟，开口一问掷地有声：

“此番回你宗门休整，一连闭关数日大门不出，难得上一回凌云梯，入登天门敲金阙，是有什么心得要向师尊禀报吗？”

对葛仙川不满的原因心知肚明，倦收天视线游移，又不禁瞥了宗主一眼。他这些时日蜗居道舍中，虽是因为身上挂彩，养好之前不愿来面见师尊，但未尝没有恋栈故人旧景，并在院里充当大号挡箭牌为友人打掩护的缘故。这时望见自幼尊敬爱戴，如今却一身支离病骨，沧桑疲惫形于外的苍老道者，一点心虚化作浓浓惭愧，闷声不语。

殿中一时沉寂。葛仙川见面前人一声不吭，眼观鼻，鼻观心的木头模样，只觉得碍眼刺目，这段时日的恼怒与先前为师尊续命的焦心燃成一大把邪火，当下冷笑一声就欲乘胜追击。

“行了。”

沙哑声音，接着一阵急咳。

倦收天，葛仙川分别抢上几步，扶住身躯摇晃的枯朽道者。宗主闭了闭眼，目光所及，见到身边两位弟子面上皆显忧色，一左一右，搀扶的臂膀坚实有力。

“倦收天，你气血不稳，是内伤又发作了？”

“……吾无事。”金袍道者垂下眼，沉声道。

宗主望着他们，一时有些恍惚。

葛仙川入门墙时尚是垂髫孩童，而倦收天更是自幼长于膝下，跌撞得意，挥剑走马都在他眼中。光阴流转，当年的稚嫩道徒已长成能以肩挑起宗门责任的成熟道者。葛仙川自太行一战后已担起北宗日常事务，埋首经纶，于门内威势日重，而倦收天剑上惊采绝艳，受门人拥戴，素来敬爱师兄，正好能作为辅弼，光大道真基业。

——只是还不够。

望着目光执拗激烈，使得整个人气质都略显浮躁跋扈的首徒，与另一边望一眼愧悔之色就满溢面上，还自以为收敛住情绪的次徒，他心下无声叹息。心绪翻涌间，闻门口响动，原来是先前气劲冲出时被远远震到台基下的最负英雄早已走回来，犹犹豫豫地在殿门口探视徘徊。

见到关门弟子这副模样，本就担忧着身后事的老道者心中再叹。

他入门最晚，资质最差的弟子，少年至成年那段时日道魔战火起，所有能供依靠的长辈或远离宗门，或忙碌庶务。待战事稍定，重新想起已湮没入一众门人之间的幼徒，对方却已长成他再难插手，又不曾料想过的模样。

多思而无城府，勤恳而无建树，武艺中上，却毫无突出之处。

——平平凡凡，普普通通。

想着接下来的安排，宗主心头一阵血滞烦闷，抚住胸口朝殿外的人淡淡说道：

“既然不进来，那就回去吧。”

倦收天闻言抬眼，对上师尊平静无波的目光。

登天门顶因阵势牵引，阴阳运化如将分割晨昏，前山永昼，后山星斗。而殿前高高地日头照落，就顺着光润屋檐满撒洞开的殿门，远处没有山头，只有空阔的晴空，连带门槛之外站立的人一道沐浴在稍稍刺眼的阳光里。最负英雄遥遥地站在殿外干脆拱手，沉默转身。

走下阶沿，就再看不见。

殿中，老者摇摇头，道，“真是人老了。——之前吾讲到何处？”

葛仙川俯首：“名剑金锋。”

“哈，是了。倦收天，你既然来了，不妨一并来听。”

崖下，不息浊流，浪声震耳欲聋。

莫寻踪飞身跃下树冠之刻，渺渺月色中忽地多出一点阴影。

夜空中，一顶看不清颜色的小帽平平飞出，转瞬竟到车厢上空，击在坠落巨石铮鸣声如金铁。众人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巨石上方，足尖一点将它荡开数尺，另一只足落在悬空的小帽上。下一刻，暗夜中胡弓划出一道雪亮的光！

凌厉无匹的刀气凝如单薄孤弦，一招，巨石崩裂，碎石落雨。

余劲托着足底小帽半空中滞一滞，下一刻，那人出现在车厢蓬顶。双足落上车顶同时，他屈身运掌，一击，印上摇摇欲坠的车厢。在崖上观望的方老三急智一作，顿时喊道：

“接住啦——”

抄手一丢，一块兜毛皮的老大粗布旋飞而下。攀住崖壁的莫寻踪单手探出接住了，内劲急推，不停地往左下方一车一人处送落。那中年人抬手接住，车厢破碎一瞬，双足交替点在被气劲震起的绳索上，带着手上被布料兜头裹住的女子疾飞而上。落地后，他松开手，和着雨水往脸上一抹，“老者”伪装脱落，露出属于沧桑中年人的面容。眼神如星，挺直脊背，一道赫然血痕横过眉弓。

“有伞吗？”

声音嘶哑，却是与先前无二。

对面官人神色复杂地示意，方才与他同坐的家人小步跑来递过一把油布伞。不知名的高手伸手接过，不顾身上已淋得湿透，随意地撑开来遮在一片雨幕之中。除去易容后，他的神情依然悲且苦，连明亮眼神，淡淡笑意都是苦的，悬在腰侧哑然的胡琴，在雨中带着一股化不开的秋，解不了的愁。

他指着被雨水洗浇得不断往下淌染料，露出原本霜色星点的鬓发，叹道：“谢过你的伞，还能让吾重新染色时省一点功夫。”

被他所救的女子被赶过来的侍婢左右簇拥，拉着布幅柔柔一礼，道：“多谢恩公。”

“哈。”中年侠客笑中依然带着苦，他摇摇头，稍稍压低伞面。

大雨如注。

“想不到这回暴露真容，竟然是因为你——楚学士。久仰大名，上一次江湖九流之主会于日月巅，有幸得你款待，只逃出一个飘门“青女”方晶柔。红楼劫税银那回，你抚宋州，旗主亲至布政使赴任必经之路上等候你大驾光临，只可惜缘悭一面。”

“缘分未至，强求不得。”那名官人面上情绪尽敛，目光不动，却说了一句笑话。

一手撑伞，一手抚上琴弓，中年侠客苦笑一声：“是在下前世不修，竟然撞见你。天子诏令都御史兼工部侍郎楚廉贞总领河务，今天见着了黄河决堤，看样子，应是往桐县那边去的，上游的郡城怕是已经进了水底。杀了你，到何时才等下一个官来？”他再度苦笑，诚恳地说道，“初次见面，尚未通名，学士既然不认得在下，自然就从未见过这个人。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不知学士以为如何？”

“主意是好主意，可惜某已认出你了。”楚廉贞答道，“‘琴刀’韩争，赤旗令二旗主。你通缉令上的画像是吾亲笔所绘，如今应已遍贴北域。便是存心欺瞒，这个谎也扯不起来——某认得你。”

“这下麻烦了。”中年侠客喃喃说道。这时却传来方老三的嚷嚷声：“一，二，三，嘿呀！”

“再来，一二三，哎嘿呀！”

一群猎户扯着垂下去的绳子，预备将脱力的莫寻踪从崖下拉上来。感谢师转着光脚板盘腿坐在高高树冠上，喊：“坏了坏了，方家老三，绳子抽丝啦……你到底行不行啊？”

楚廉贞的夫人走到丈夫身边。她已更换衣裳，头戴帷帽，被两位侍婢搀扶着。转头向断崖方向望一眼后，她再次对韩争盈盈一礼。中年侠客视线转过她，落到楚廉贞脸上，满脸苦色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倏忽已远，不一时，便带着莫寻踪回到崖顶。打量着一身狼狈，明显认出自己身份而满面震惊的少年人，韩争苦涩一笑，道：

“你不错。”

回到树上的莫寻踪还沉浸在于江湖上传奇人物同行还被夸的震惊里，对着树杈上的感谢师说：“赤旗令的二旗主夸吾‘不错’。”

老道肩上的雁嘎嘎一叫。这鸟黑颈白颊，硕胸长翼，倒像是个飞禽间的绿林好汉。一双点漆似的眼黑豆般大小，又不带眨，居高临下仿佛鄙视一般盯着莫寻踪。

感谢师翻着眼看了看他，把手往他肩上拍了拍，说：

“嗯，不错。”

边沿的泥土石块落得差不多，从坡上能看见崖底簇拥的树冠，黑黢黢一片，水在那边拍出巨大浪头，推着上游滑下来的石头左右摇晃着往下，在崖底渐渐垒起一个土坝。不出几日，这里就会积成一处高悬的水池，并在撑持不住上游来水后轰然垮落，为下游带来更大的灾难。

有人固然在看着，而也只能看着——无能为力，就算这些料得到将来发生之事的人之中有一位赴任途中的工部侍郎，一位名烁江湖的刀客。会逢洪峰的人谨慎地退到安全所在，于斜坡上只能站着。韩争以刀气将脚下不远处一块凸出的岩石削平，撑了伞负琴一个人慢慢走过去。一刀断木，一刀掠地而过。不一时，那片窄小的石台上，竟然生起一小堆火。

无边暗夜，足旁的一星橘红光晕，照亮撑伞而立的落拓侠者。侧过油布伞为巴掌大的火焰遮住风雨，韩争背身而立，单手在胡琴弦上弹拨。足前视下，满目是如黄龙过境的洪流。

身后传来一语：

“为什么不问某因何不带仪仗护卫，孤身赴任？”

“你带着拉拉杂杂一家老小，何来的孤身？”刀客没有回头，“在下为什么改易容颜——以及前日老人模样却山中独行，你收留之时，不也没有问？”

“如果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某倒愿意一听。”

“官与贼保持距离，可以预防脑袋落地的病症。”

“果然是琴中刀魔简单有效的作风——那就换一个故事？”

“在下却未曾听说过绝户灭门的小楚学士有听人讲古的爱好。”二胡弦上哀音凄声一颤，“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是为天下裂，想再温习一回三分？”

楚廉贞一捻胡须，微微笑道：“你还是答应了。”

“没有故事。”撑着伞的人苦笑低头，望着底下无止休的浊流，“长夜漫漫……既然杀不得你，想说什么，在下只好洗耳恭听。”

“那就只剩某的故事了。”

“讲吧。讲好讲坏——在下止有一曲相陪。”

隐隐水响，随步移转越发的大。立在石阶上的人能见数丈外涓涓溪流，暗花疏影，面上却忽然扫过寒风。对山的夜，忽然起一阵雪，绵密晶绒。纷纷的灰烬夹杂在风雪中，被山谷间一大片云托在半空，又落成淅沥的雨。

一雨成冬。

从石阶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主峰必经之路上行来的一众人大多为师从诸宗老，常驻于秋水长天的道者，夜中黑鸦鸦一片站满了山道。见到最负英雄，为首者轻施礼，却不低头，目光咄咄逼人：

“最负英雄前辈，不知宗主是否出关？”

“师尊病势沉重，正在殿中调息。”最负英雄皱眉道，“有什么事请说吧。”

“南修真几度无礼，此番又拒绝给北宗一个交待。秋水长天上下议定，必要将那些厚颜僭妄之徒惩治一番！这等大事，前辈却是做不了主。”对方梗着脖子回到，身后毛躁的道子已开始骚动，不少人眼带疑虑地望着最负英雄。忽然一声：

“吾听到了，宗主当下正在金殿中！”

人群嗡嗡，有性急的道子抢上几步，往最负英雄身旁走去。袖袍一振，众人耳中顿时一声颤鸣。最负英雄厉声喝道：“没有公意，何来的公审？没有通传，谁允许你们私攀登云梯——惊扰宗主？”

“那就请宗主裁断此事，为吾等主持公道！”为首的道子立在人群中，断然回道。这时忽然有人喃喃道：“怎么会有雪？”

对山上天色完全变了，鹅毛大小片片如絮的雪花顺着风飘过来，落在众人头上身上。隐约钟响，一声，一声，由远及近，渐若龙吟。

“你还敢到这里来？”有人恨声道。

目光能见的山道尽头缓步走来一人，杏黄道衣，骨瘦伶仃，墨玉发冠温泽水光，正是抱朴子。最负英雄只见这位熟悉的旧时同修目光中带着一丝陌生的平静冷淡，手中嵌宝拂尘，腰间九龙玉佩，竟是南宗领教的信物。他开口道：“师尊羽化了。”

静默中，一片云飘到山道上空。

忽然纷纷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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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14-08-08 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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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5.10 【南北/金银无差】争鸣 by周道缺

七．

莫寻踪栖在树上。

到现在他的身上依然只有一条直裰，教乱石树杈划得透风，于是不敢下地杵在楚家女眷面前当热闹。感谢师和他挨在一起坐。老道身上冷的像块冰，胡子眉毛外加牙齿一起打颤，却不做声。两个人静静聆听崖头火堆边的故事。

而故事将及尾声。

“黄河为患的根源，在于上游许多地方寸草不生，遍地黄土，河水挟裹大量泥沙，到中游水流渐缓，就沉到河底，日积月累，河床渐渐抬升。两岸将堤坝加上去，只是治标而已，久而久之，整条河比岸都高出许多，成了悬河，河道又往往淤塞。当年若有淫雨，免不了决堤改道。要治黄河，首先得治沙。”

“所以马尧臣准备加固外堤，又修筑内堤收束河道，让河水变急流，将下游淤塞的泥沙冲走——听上去不错。结果如何呢？”

“先为王，然后王天下。还能如何呢？”楚廉贞低声道，“灵帝念及旧恩，还是为臣下留了些脸面，未株连‘党人’，止下令清查河官贪腐一案，将人扳倒了事。马尧臣及两子弃市，妻女没入教坊司，十年政令一朝尽废。某参与编修昭文御览时得见《黄河十疏》与马公校勘的《水经注》本，有他当年主持河事时或收集或亲自绘成的三十四幅舆图，题款处印上的朱砂是当年灵帝赐下的贡物，至今殷红夺目。世事变幻，实在可叹。”

“没了马尧臣，皇帝就不修坝了？”

“封国以邻为壑，贵戚豪强，无人以势相凌，又有谁肯掘了自己的良田供他人泄洪？”楚廉贞摇摇头，叹道，“国运衰微，灾异频出。前朝积重难返，固然有几位天子宠信宦者贵戚，小人当道，使忠臣义士困顿草野的缘故。哀帝聪明天授，又有贤相辅佐，奈何天命已不在齐。景明三年北国铁骑南下，十年，南方大旱，又逢黄河不驯，自枣庄决堤而出，三次改道，沿途郡县化为泽国。十一年，流民揭竿而起。天地不仁，生民又何辜！”

“在下读的书不多，却也听说过‘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说天运不与齐，不如说是老汤家的天子缺德了几百年，弄的天下大乱，连累子孙裱糊不住破桶一般的江山。”韩争回过头，面上的苦涩泛出一丝嘲讽，“万马齐喑，无人可用，却能怪得了谁？”

“只是为哀帝惋惜罢了。仁心仁德，有王者之资，奈何没有王者之师。古来成大事者，哪一个没有丰满羽翼，哪一个不是因时而动？大道日丧，若为雄才。”楚廉贞望着前面将散的夜色，石上孤独的负琴刀客，低低一声，“若为雄才。”

似乎触动了心事，韩争抬眼，目光隐动。眉弓上一道凄厉血色凝住了殷红，像是朱笔画上去的一记刀光，就叠入额头层层皱纹中。

他喃喃重复一句，沙哑语声，悲苦间竟如带上一丝血味：

“王者之资，无王者之师，哈。”

对上的一双曾居庙堂之高，静如渊潭的眼，黑沉沉深不见底，触目一刻，竟能见到与他眼中相似的波澜。

纵识天高，跋涉尘泥。

“你要吾助你。”低哑的琴，低哑的语，“奉天子之旨出外，实则见逐。你十年来统领天一殿，治理地方上的豪强游侠儿，清洗江湖，天下刀兵入库……可惜新登基的小天子有个出身青城剑派的师傅。数度上书献策治水，御前舌战数位元老贵爵，如今得偿所愿，偏偏是送你上路的恩典。燕地当了十多年贼窟，好些年不知什么叫政令了。楚学士，你不是真的没有随行者——他们要你死。”

被说中痛处，楚廉贞敛袖上前几步。他浑身被雨浇得湿透，行动迟缓，显得狼狈不堪，却径直走过一段泥泞，与曾被他通缉的刀者踏在同一块岩石上头。

沧桑眉宇，隐现当年立于帝前，指点社稷江山的气度。

“韩先生，某有一问：赤旗令带头募兵，绿林中人啸聚梅家坞，是为了什么？”

刀客按过胡琴，摩挲着无弦的琴弓，笑得更苦：“老燕王弃国而逃，长居歧都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大河北边的人不愿任胡虏鱼肉，私蓄武装，组织义军——想必是碍了您的眼。”

这时天际隐隐现了晨光霞色。莫寻踪趴在树杈上，纵是累且困，却依然竖着耳朵听。

“老燕王枯宁河一战大败，兵退三千里。大将庞捷下令掘开黄河外堤，以洪水阻挡蛮人骑兵追袭。后来燕军沿河南山地的军寨驻守，北边的三郡一地，先是丢在水里养鱼，后来留给羌人养马。你们靠河北父老缩衣节食供养，又时不时在洪水里走跳，日子想必不好过。”

楚廉贞直视对面的侠者，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若某可以收拾黄河涝灾，还你们一个干干净净的战场呢？”

地上摇曳的光亮不知何时熄灭了。

斜过的伞挡着倾盆的雨，顶着天幕裂隙间透出的曙光，就在边缘燃成乌黑云山上的连片的野火。映在人的眼珠上，就连心头的热气一起点燃。从莫寻踪角度能看见韩争神色震动，又陡然平静下来。

中年侠客伸手掷出被风掀开油布的伞，苍苍华发骤雨中不一时就褪成夹掺银丝的墨色。他忽然一笑，语调低下去：“你想出治水的点子，有没有想过让哪个出力出财？”

“某如今先要留住这条性命——”楚廉贞感慨一般地低笑了声，衣袖垂落，对他肃然一礼。

“在下身上有大麻烦，也许无法护你周全。”韩争指上稍用力，琴鸣铮然。

“你还是答应了。一个故事，换得一曲相陪……哈。”

莫寻踪披单衣在树上，见岩石上两人动静，只觉得心头激荡，浑身上下尤其眼眶面颊开始热起来。这时他耳边传来一阵急咳，转头，见到那淋了雨显得越发苍老的道人坐姿端正得不寻常，一双眼黑如枯井，面上奇异神色不知能算是激动还是悲怜。

感觉到注视的目光，感谢师一怔，也扭过头，神情间依然带着些许痴气。他被这动作带得缩头缩脑地咳嗽，低头往中衣袖管里三掏五掏，抓出一把画了弯弯曲曲朱砂字的黄纸符箓。在莫寻踪目瞪口呆的旁观下，这破衣烂衫的游方老道抽出一张最为破烂的鬼画符一口吞进去，肩上的雁伸喙一啄，也吞下去一张。回味片刻后，感谢师抬头望过来，油黑的翘角胡子还滑稽地抖了抖：“你要不要来一个啊？”

“这——不用不用。”莫寻踪木愣愣地回道。

“唉，少年人血气旺盛，倒省下了道人的宝贝。”感谢师摇头晃脑，把剩下的符箓往衣服里塞，“也罢，就算是让你吃苦。你命称得七两重，却注定不是富贵人——贫道一掐指，算出来你是个神仙种子呐。当神仙的人少不了历劫难。天生仙骨，不怕吃苦。苦头多吃，早日作古。来世福报，升入仙府。”

“什么仙府作古？”莫寻踪觉得这老道人疯疯癫癫不太着调，又想到他不知是随口乱扯还是真凭实学得来的“批命”和前日里碰见的白衣服仙人所说的不谋而合，不免有些好奇。心里将这乱七八糟的歌诀来回念叨，却除了荒唐以外得不出其他要领。

那雁呼扇翅膀，嘎嘎怪叫着跳到感谢师头上，被老道扯住了脚杆，一人一鸟开始角力。一边偏过头来够鸟，感谢师一边断断续续地回道;：“有命无运，最容易招灾惹祸。有仙命却没碰上仙缘，那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倒霉蛋。不弃正信，积善行德，多多吃苦，争取早点超生，说不定来世就能被接入仙府，修炼道法成仙。哎唷——你这个不识礼数的禽兽！”

“禽兽”回以嘎一声大叫，扑棱棱往上飞了几尺，接着扑通掉下来，被感谢师一把抄住。

莫寻踪听得有些糊涂。感谢师的说法，白衣仙与那位女仙的话和大变当晚血腥回忆在他脑海里翻搅，在他嘴里泛出一股混杂愤怒，不甘与恐惧的苦味来。他不禁问道：“老师，那吾这辈子有没有仙缘呢？”

“这嘛。”老道瞅着他，慢吞吞地说，“说不好。说缘法，是因为那只是一个契机——被无穷的变数左右的契机。贫道偶然占占卦，能算命，能算运，偏偏算不出仙缘。神仙怎么是能算得的？”

莫寻踪喃喃道：“说的也是。”

被雁这么一折腾，感谢师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连絮叨的声音也低了几个台阶：“就算是定下的仙命，也是会改的。这燕国地界流传一个故事，说有一个素来广种福田的积善人家给人灭了门，全家老小含冤死了。偏偏那几天打雷，有一个死人诈了尸，心怀不忿，要杀尽天下善人，当作给这劝善又使善人不得其死的世道的报应。不过这位老兄不是死的最惨的，雷打下来又不止他被劈中，为什么诈尸的不是别人呢？”见莫寻踪眼瞪溜圆地望着他，感谢师一拍大腿，“这是因为这个人本来能成仙的啊。”

“这……成不了仙，就会变成恶鬼吗？”

“倒也不是。”感谢师闷闷地说，“机缘凑巧罢了。黄河发水灾，害的四处流民，官和贼一起乱窜。谁能料到一股洪水将残兵撵到那人所在的地界，又恰好劫了他家呢？含一口怨气，葬不入土，结果就错过了下地府的阴路——谁让他是枉死。”

“什么样的死法算是枉死？”

“死得地府里头的阴官没料着的，就算枉死。这人本来不该是这么死的，他称骨算得命重七两半，又有俗世里的富贵，比你的命格还好些……半生荣华，儿女满堂，然后在花甲之年会有一回仙缘，将被接引成仙。黄河本来不该发那次洪水，却偏偏发了，还就在他四十九岁，死得实在是冤。”

纵使知道是个故事，莫寻踪依然忍不住问：“为什么说黄河不该发那回洪水……天要下雨，岂是挡得住的？”

感谢师抬了抬眉毛，这回连头上的发髻也似乎动了一下：“贫道问你，你们家那片儿走蛟龙或是不下雨，会不会找新娘子嫁河神？”

“不会。”莫寻踪立刻答道，低头想了片刻，又说，“以前的县官在任时候，好像是会的。”

“这便是了，嫁新娘子。你怕是不知道，本朝还未清理邦国的淫祠时，黄河边上有一段，却是用青年男子做新郎官送给河神，这还有一段典故。自颛顼绝地天通之后，神人分殊，在地上便以龙凤麒麟为尊，其中以龙最贵。这黄河水伯，就是一条金鳞五爪的老龙，可谓是尊贵无匹。和其他传奇故事里头一样，这老龙有一位独生爱女，在水族里美貌无双，被河伯视为掌珠。”

“然后这位龙公主跑出去游玩了。”莫寻踪喃喃道。

“是啊，私自嫁了夫婿，偏偏看上的是个妄想长生的凡人，得了几本炼丹的歪书，就想方设法找到神兵，杀害妻子，将她炼成了几炉子金丹和药渣。女儿惨死，怎么瞒得过河伯？”感谢师声音越来越低，“那位也是糊涂，唉，他气疯了，就卷来云气连降暴雨，掀动黄河水浪，凡统辖的河流一起泛滥，大水淹过中原，不知死了多少凡人。前来阻止河伯造孽的仙人，也纷纷死在他手上。最后是由一位神偷偷走了河伯的护心龙鳞，又有两位道门真人分别持神器和他斗法，才使孽龙伏诛。一段孽情，百年孽债，那些本不该死的人死在不该有的天灾里，又怎么不是枉死？”

道人越发的塌眉瘪嘴，那满脸的酸苦色，倒像是韩争大侠变老又榨干汁水的版本：“从此黄河失了司水之主，旱涝无定。后人隐约听到些传闻，就说河伯的女婿不贤，要其他人来尚公主。也有将河神附会了前朝女帝，说不送男子就发怒的。只是送了多少人喂鱼，都没见有什么用。”

莫寻踪却关心另一个问题。像是每一个听到有神仙争斗的传奇故事的年轻人，他对老道轻描淡写的部分却更加留心：“老师，那两位真人杀死孽龙的神器是什么呀？”

道人怀里的雁一抻脖子，叫道：“嘎嘎嘎——”

感谢师倏尔拎着鸟往外一送，一泡鸟屎扑地落到树下。老道面有余悸，和拎起不住扑腾的雁正好瞧了个对眼。

约莫也是觉得遭到了这位鸟中豪杰的鄙视，感谢师半晌才开口：

“你——这禽兽。”

就在此时树下方老三一声吼，两人往下一望，看见众人大半在收拾什物，负琴的刀客与那位楚学士也回到空地上。

“哎嘿快下来喽，洒家找到路了……老师你刚说什么夭寿？”

金殿中央，缓缓启开的凹槽，现出一柄宛如纯用赤金铸成的金剑，光泽幽幽，沉蕴古朴。宗主握住剑鞘剑柄，方启开一寸，殿中立时充满森然剑气，观剑两人面上顿觉一寒。

老迈道者松手将剑还鞘，淡淡说道：“这就是吾北宗至宝，名剑金锋。”

葛仙川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冷沉沉的金剑，望着剑鞘上精致黯淡的纹理，有些屏息地问道：“这就是当年以天外神英所铸，前辈真人持之终结龙祸的名剑？”

宗主颔首道：“是。”

望着紧闭的殿门，白发苍然的道者再复闭上眼：“道真南北，领教一脉与宗老枝叶隐然并立，而吾北芳秀素以主峰为尊，秋水长天如同空设，只因为名剑一直传承于历代北领教之手。虽然自剑主羽化后，名剑与银骠一样，都不曾再认主人，然而北宗历代领教却有能够御使名剑的心法。”宗主苍老面上隐现感慨，“练到极致，不过发挥名剑六成威力，不过保吾主峰尊位，北芳秀在道真乃至诸洞天仙门间的威名，却是足够了。”

慎而重之地捧住宗门系以最高威严的宝器，葛仙川向他俯首。

站在师尊背后，倦收天一双金眸灼亮，十分好奇地望着师兄手上的剑。见师尊唤师兄走近前去神念授诀，葛仙川随即盘膝坐地，运功与金剑沟通，周身罡气腾起，就往后又让了几步。这时金殿外忽然传来嘈杂声响。

“抱朴子，没有人入殿通传，你敢再上前一步？”

“南领教羽化，吾身为首徒，赴金殿面见宗主亲告讣闻，却是违了那条道义？你们私闯登天门，现在倒义正言辞，实在可笑！”

“式洞机之事你们南宗又如何解释，如今众人都在，你敢不敢做一个交待？”

“道磐重伤返归，有何不妥！”

杂乱的脚步与吵嚷声越来越近，殿内，宗主与倦收天一起皱眉。金袍道者望了师尊一眼，颔首，大步向门口走去。

却在经过葛仙川身侧一刻，异变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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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14-08-11 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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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就在倦收天走过葛仙川身侧一刻，盘坐的紫衣道者膝上，黯淡无华的名剑忽然嗡嗡震颤，自行出鞘，大殿立时笼罩在一片泠泠剑光中。又仿佛于同一时间，剑芒无边寒意变转，阴极阳生，就在三人惊愕的目光中化成一道金辉剑柱，下入九地，又透过金殿铸顶，至冲云霄而上！

离剑柱最近的葛仙川被震得倒飞向后，踉跄落地。面前金剑悬空，倦收天感觉自己背上原先所负的剑忽然飞弹出去，全身功体都被金剑剑意不由自主地牵引，至刚至阳，冥冥间转化出一点至阴之精，与剑芒光柱如水乳交融，圆转如意，形成一个川流不息的循环。

炽盛无边的剑意带动密布剑柱的罡气，震开大殿门窗。洞开的殿门，显出凌云梯顶一众不速之客无比震惊的面容。

“这是……“

众人眼中，一道耀目光柱透出金殿屋顶，直冲前山清明永昼，忽然天幕再临漆黑夜色，诸天星斗纷纷而现。无数星子间，独北斗光芒大盛，势如君临。剑柱下接金殿，雷火升腾，光球滚动，数百年间湮没于层层烟尘锈垢之下的铸殿金顶在光焰之中完好如初，反而被炼烧得辉煌夺目，就在升腾的剑芒雷火间于众人眼中烙下一抹无与伦比的威严奇观。

哑然失语的一片静默里，忽然有人上前一步。攥紧手中象征南领教之位的拂尘，抱朴子有些恍惚地望着殿内一人一剑，喃喃道：

“名剑动天。”

“这是名剑，是名剑金锋！”一名年纪稍长的北宗道者面色激动，毫不顾忌对方的身份大步走来靠在他身旁，一双眼紧紧盯着殿中缓缓伸手去触碰金剑剑柄的倦收天，“北芳秀之象征，数百年埋没尘埃……名剑认主，这是天赐吾北宗机缘，天佑吾北宗基业！”

无数惊羡而赞叹的目光落在那位宛若与天光雷火融为一体的金袍道者身上。殿内，倦收天心头一片空明毫无杂念，全神贯注于金剑之上，落手剑柄一刻稳稳握住，高举向天，涌动的剑芒渐渐收敛，外界的星辰异象同时隐没。

剑应天道，北极魁斗。

殿外众人顿时欢呼雷动。垂下剑尖，金袍道者望向殿门，视线越过神色复杂的抱朴子，看见凌云梯顶满满当当，激动得表情扭曲的同门面容。

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他回过头。

就在身后不远处，他的师兄直直地望着他，眼神奇特。

紫衣前襟上鲜血淋漓，葛仙川面色惨淡，口角溢血，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他与面露慨然，闭上双眼的宗主相互搀扶着，显得身形有些佝偻，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触到倦收天尚未脱去剑者凛然之色的面容一刻，葛仙川身躯晃动，扑地喷出一口血，洒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倦收天立刻上前一步，道：

“师兄——”

这时门外传来抱朴子稳稳的声音：“道魔消长百年，如今名剑择主，是上天注定人间正道长存。恭喜宗主有此佳徒，当年剑中神秀，如今果然为我道真栋梁。”

倦收天此刻只凝视在师兄越发奇异的表情上。握着金剑的手，恍惚间有如火烧，又觉得阵阵刺痛，然而他没有松手。

——他如所有剑者一般握稳了剑。

葛仙川如刀眼神紧紧盯着他，惨白面上，缓缓扯起沾血嘴角，仿佛赞许一般地笑了。

接着偏过视线看向殿外缓步走入的抱朴子，柔声说：

“北宗名剑之主，自然是我道真栋梁。”

原无乡缀完最后一块竹板，结牢挂绳，捧着串完的竹帘走到窗前。

不知何时天色变了，冷昼如冬。就连旭日也是冷的，冷冷的光冻在寒风间，像结在窗外的冰。他挂上竹帘，脱手时竹板尚带着体温暖意，又在风中哗哗颤抖，缝隙间穿过细小飞白，落在掌中立即消失不见。

洞开的门，远远而来的人，挟裹了一身风雪。

最负英雄见到原无乡时，银发白衣的道者正立在窗前回头过来，眼神清澄，眉眼间带着恍若世外，柔和又隐晦的笑意。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该知道的人，这里也有一名。

这时他心中泛起淡淡自嘲，又有一丝怜悯，开口却是：“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原无乡敏锐地看见最负英雄面上稍纵即逝的奇异神色，心下思索，口中答道：“承蒙你高抬贵手，使吾如今能够好端端地留在好友的地盘白喝他的茶水，自然一切都好。最负英雄，难得你来这里，是要寻倦收天吗？”

“师兄不在此处。”最负英雄以陈述地语气淡淡说道，“此次前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山道上，没能拦住抱朴子，于是没有立场强行拦阻北宗其余道者。他本该再上登天门跟紧事情的发展，却如魔怔一般，继续往山下走去。及到山脚时他有些后悔，又想到金殿之上尚有葛仙川与倦收天，于是略略宽心下来。

新任南领教抱朴子带来的讣闻，南北道真此次的纷争，原无乡此回于倦收天处无人打扰的自在“藏匿”，一路走来思绪纷乱，却如电光火石般串联起来，立时恍然。

——思绪终点，停留在师尊最后毫无波澜的眼神上。

这时天忽然大亮，主峰方向云海搅动，原无乡余光正瞥去，忽闻一声：

“原无乡，南领教已羽化仙去，你知晓吗？”

最负英雄面前，银发道者浅淡笑意尚未褪去就凝在脸上。原无乡眼神一瞬空茫，许久，才慢慢找回视线焦点，声音颤抖：

“你……说什么？”

一声咳，几星血，颜色乌黑，点点落在冰冷的石阶上，没入雪就不见。

倦收天双手空空，径直往自己所住的道舍走去，步伐沉重缓慢。感觉到殿上情绪失控时脱离压制的天羌毒素扰动内息在经脉内不停冲撞，他时不时呼吸变促，胸口剧烈起伏。气血凝滞时头部晕眩，停下脚步歇息，就看向脚下覆雪的山道。

颠颠倒倒，恍恍惚惚。

睁眼醒来时，原无乡正蹲在床头看他。

十岁还未出头的道子用一条蓝底云纹的发带头顶绑了个马尾，一低头，本在脑后的发辫倒垂下来，撒在自己额头上戳了一脸。他“哎”了一声，举起双手揉眼睛，不料脚下一滑，咕咚一声趴到榻上，下巴正好磕中倦收天的肩膀。爬起来时原无乡踩着自己的发尾，牵得脑袋偏过去，龇牙咧嘴，眼睛里闪烁着关心之色：

“你无事吧？”

“……无事。”

仰面躺平的金发孩童身上覆着厚重锦被，闻言闭上眼，将头偏过去，忽然感觉身下一凉，飕飕冷风一下子灌进来：

“你做什么？”

“看你的伤啊。”原无乡自然地说道。

时值深冬，窗外还有雪花飘过，连桌上一盏灯的火焰也像是被冻住了，静止不摇。银发素衣的年幼道子一把掀了同伴的被，蜷在细窄的小床边沿托了腮，仔细地观察倦收天的伤腿。

“它什么时候能长好呀？”

“师兄说，痂落了就是好了。”倦收天冷得打颤，努力用上身卷住了半边被子。原无乡全神贯注地盯着倦收天腿上透出药泥青绿色的裹布，迟疑问道：“现在遮着看不见痂……吾能揭开来看看吗？”

金眸疑惑地眨了眨，倦收天侧着头想抬起脑袋，结果后脑勺一下子滑到床板上。虽然榻上铺了褥子，依然敲出了“咚”一声，一张脸顿时皱成一团。

原无乡吓了一跳，再复问：“你无事吧？”

倦收天仰面躺着，只闻得“哈哈”一声笑，眼中占得满当当的好友带着关心神色的面容一下子变远了。长身而立的道者一领杏黄，眉眼含笑，正是抱朴子，而原先趴在床头的道子被他提着后领悬在半空中，双脚踢蹬，口中惊叫，扎成马尾的白毛像拂尘一般挥来扫去。南宗首徒一拂袖，榻上歪七扭八的锦被立时铺平了盖在倦收天身上，接着甩手将原无乡背在身后。

“你若是祸害了医者包扎好的伤处，无事也变成有事。”扭头教训了师弟，抱朴子对坐起身搂着被子，金眸瞪圆的倦收天颔首，道：“师弟顽劣，还请道友多多担待。”

倦收天抿嘴望着他，一字一顿庄严回道：“道友客气了。令师弟钟灵毓秀，仙骨天成，将来必成大器。”却是将自己师尊对原无乡的评价一字不漏地搬过来。

闻言，抱朴子眼睁大一瞬，定定地看着他。

风华正茂的青年道者对着端坐的细小孩童严肃模样，眼中藏在正经之下的戏谑渐渐破冰而出，忽然放声长笑。没等倦收天反应，他洒然一转身，背着忽然老实下来一动不动的师弟大笑着往门外走去：

“承你吉言，他日原无乡必不负众望，哈哈哈哈——”

床上伤者等对方一出门就伸手摸着床头挂着的剑，接着下地穿鞋，拄着剑单脚跳过去够被原无乡挤到地上的外衣。等到窗前，只能望见风雪中遥遥的一大一小两个黑点。怅然若失地扒住窗台望了一会儿，倦收天拄着剑到桌前坐好，有些心不在焉地摊开道书，将纸铺平了准备练字，望着书卷上的墨痕，手上开始把玩一支有金色挂绳，笔杆光润的紫毫笔。写了几行，他脑中依然回想自己偷取真剑练招伤到腿的一刻。

入门剑法中正平和，以导气练体，静心凝神为目的，招式隐含无穷变化。第一式朴实无华，剑招谦退，又能生化出一股不动如山的沉厚意境。转第二式阴柔转阳刚，如旭日初升，光华温柔无伤，充盈天地山川间。第三式，海起啸浪与天一色，明明是阔大无边的气象，至第四式转为轻灵，却隐含了决绝之变化。

人应本心，剑同此理——却又能解作剑出无悔，一往无回。

倦收天不知不觉握笔如握剑，绷着脸出神，随心里不断回想第一式至第四式的动作要领与招意移动手腕，动作不大地演练起来。

只要当时剑尖再高一寸，身往左转，出剑快上些许……

“咚咚”敲门响。

倦收天正出神，被声音吓了大一跳，手上一时没控制住力道，握着笔刺剑似的就往纸上一戳，紫毫笔头顿时让真元震秃了毛。瞪着师兄葛仙川宝贝很久却赠给自己的毛笔，心知闯了祸，倦收天侧耳听门口的声响，手上动作极快地将笔丢进窗口摆放的敞口瓷瓶。

于是葛仙川进门来，看到的依然是一个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写功课的好师弟。

瞥见地上星星点点的墨水，紫衣道者装作不知，走近前去询问倦收天伤势如何，药服了没有。见倦收天渐渐放松下来，又问他日常起居，平时的功课游戏是哪些。及提到原无乡，葛仙川不慎说漏嘴，道：“抱朴子带他去山下看烟花。”见到倦收天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立刻说：

“等原无乡回来，你可以让他说给你听。”

金发孩童抿着嘴，明亮金眸一瞬不瞬地瞅着他。葛仙川自然意会，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腿上伤势未愈，不宜出门。”

倦收天出声道：“回来再去医舍就是了。”

“功课没有完成，明天师尊会罚你抄书。”

“吾可以不去用午膳将功课赶完。”倦收天晃了晃脑袋，心想到时候就让原无乡捎来烧饼。

葛仙川有些无言，回想一下他这师弟的爱好，道：“桂花糕还是烟花？”

“烟花。”

最后金发道子稳稳趴在师兄背后光溜的衣料上，脑袋搁在对方肩头，正好能看见沿路风景。往山下的石板窄径铺上一层白雪，顶上一线，在晨光下照映得像是冰晶。

葛仙川背着倦收天沿山道缓缓下行，一如他少年时背着尚不会走路的师弟在这条路上走动。心中正感慨倦收天长大后重了许多，忽闻耳边师弟细小的声音：“师兄，吾没有下地走动，是不是就不用再去医舍了？”

“哈……不用。”

风雪中，人影渐去行远，脚步踽踽。

会走跳，能用剑，自然就变高变重。然而小小孩童，还算不上什么重负，可以一路背着，让他去路回程，不必落地沾尘，有半步走动。

口角止不住地溢血，气力衰竭的一步，衣襟染血周身狼狈的道者踏入小院。这时视线有些模糊摇晃，倦收天站在原地停住许久，隐约望见窗边悬挂的一道牙黄。

走到门前，能看清那是一副竹帘子，就如未曾损坏过一样静悄悄地挂在窗口，轻轻摇晃。勉力弯起嘴角，倦收天的手碰上门环，轻声道：“好友……”

无人应声。

他忽然眼前一黑，往前扑倒下去毫无知觉了。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转，却发现自己一人躺在原地，贴着地面的手掌面颊等处像贴在冰面上，冷得麻木。勉强转头，只见高高桌案，静静垂落的竹帘下方摆放的茶杯已毫无热气，只有风夹杂着雪从竹帘缝隙中穿进来。

一室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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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14-09-08 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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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5.10 【南北/金银无差】争鸣 by周道缺

九．

天边一颗星亮了又隐。

这时未至黄昏，头顶太阳有气无力蔫蔫斜挂，隐约一轮泛白的月，连带天色都像一锅落灰的黏稠老粥。地上的人仿佛多眨了回眼，那星子的光就不见了。

“你说，韩二旗主为什么没灭咱们的口。”

猎户中一名房姓猎手低声说道，闻言，莫寻踪倏尔看向他。方老三毛烘烘的头壳上缠了圈裹伤布，背负角弓，和那人一起蹲在地上，叉开腿，像两只巨大壮硕的长毛蛙。

“问洒家作甚。”他嘟囔道，粗豪面孔难得显出几分不甘不愿的郁闷之色。听着另一边原先车中携美婢的老人，楚廉贞族叔的呼哧呼哧地喘气，与楚韩二人一者微乱一者轻盈的脚步声，方老三冲莫寻踪眨眼，接着拿手肘捅了捅房猎户：“老弟，你想过当兵吃粮没有？”

“当兵吃粮？猎头你真爱说笑。”另一人无聊地挠搔腋下，索性又抬起胳膊，“这方地界乱乱乱，交买路钱不交军赋，天子管不得。从来是肥民吃肉，瘦民吃糠，军户抬棺材，没饿得卖儿卖女，哪个去从军啦。”

“当洒家不知道吗，嘿！当兵管束得紧，上峰若是个不得力还会生幺蛾子的响瓢，洒家恐怕第一个砍的就是他。但是眼下……”

炯炯虎目一闪，方老三将后半句话咽下去，瞥了眼莫寻踪尚带稚气的形容。他听着韩争掠上树梢的动静，心想着这回算是上了贼船，不由重重吐了口气。身边老伙计房猎户又不知是生了痒皮还是怎地，抓挠的越发用力，蹭得身上匕首零碎哗哗响。烦躁地甩甩头，方老三呼地直身站起来，忽然又蹲下去：

“……怎么有三个月亮。”

“你也眼花了？”

莫寻踪靠在他们背后，把脚抬高了挑血泡，龇牙咧嘴地说：“是两个太阳，一个月亮。”

说完，他皱眉：“你们也眼花了？”

地上平放的木板，躺着的游方老道隔着乱糟糟的头发有气无力地望过来一眼，然后一阵猛咳。他咳嗽的时候五官先皱成一团，接着猛然跑向上下左右，像唱大戏一般表情生动。模样显得滑稽，而咳起来的动静却隆隆地震动胸腔，声音响得扯心扯肺，听的其他人心里直抽。

他们一路走来尽拣着高处，好几段路还是在木排上漂过去的。下游水势平静，人畜白花花地漂浮着，似乎不存边际的漫漫水面上露出几顶屋脊，不一时扑地腾起一股烟，就能知是有房子垮塌了。漂过县治所在，由韩争带路，众人又回到山道上。走到第三日时队伍里有小厮生病，高烧咳嗽，上吐下泻，盘问才知是渴时忍不住喝了走过山洪的溪水。第二天又有人显出相似的症状，四名楚家的仆役，还有一名方老三队里的猎手，熬过几日没了两个。楚家老翁与感谢师约莫是受不了夜间的寒气，也前后病倒。尤其感谢师，一回半夜起来摸出一堆符箓跳大神，说是给众人驱邪，单衣吹风，第二天烧得爬不起来，只能请人抬着走。

莫寻踪负责看顾他，小心照料了，然而感谢师的病势依然一天重过一天。到如今老道成日只是躺着，不太说话，脸色蜡黄，原本一双灵活狡黠的眼睛沉沉地不动，显出一股衰败的死气。

人病的快死，他那只雁却一日赛过一日的溜光水滑，翅膀上的伤竟然也快痊愈，成天扑腾着上下蹦跳，寻食觅水。除了每顿必向感谢师要符箓吃，还有从洪水里头打捞漂浮纸片之类事物的爱好。

这回它正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嘴一张，啪叽掉下来一卷湿答答的玩意。

感谢师侧躺着，伸手把那卷还未泡散的画轴缓缓展开。莫寻踪的注意力从方才的幻觉转移到还往下淌水的画纸，看在眼中的，是几痕将散而未散的墨色。

“这像是个人，你看看那边是袖子，这个是不是头哇？”

方老三往画上看一眼，再抬头，“三个月亮”的幻觉就不见了。他没好气地说：“洒家没看到人，只看到一口麻袋配一条扁担，画的还不像。画画的酸丁也是没事吃饱了撑，画什么扁担麻袋，没意思。”

“……这是口剑。”

干涩嘶哑的声音，伴随几声咳嗽。

“嗯？”莫寻踪抬眼，正对上半坐起来的感谢师。老道小心地避过浸水的纸面，将画摊平在自己栖身的木板上。

“好一口剑。”他又复说道，眼中有些微动，“莫寻踪，你过来再仔细看看？”

湿答答的纸面上边水浸出了墨，颜色淡淡地蜿蜒，带上丝缕锈红。纸是好纸，墨是好墨，浸了那么许久都没完全散了形状，却难免模糊不清。莫寻踪揣摩着正在脱色的那些墨痕原本组合起来的模样，大概就是简笔勾勒的一个人形，周边景物晕染的一塌糊涂，实在看不分明。那些个或浓或淡，结成一条长虫似的墨块，倒还真如方老三所说，像一口麻袋配扁担。

有些想笑，支吾几声，莫寻踪刚想顺着感谢师的胡话说画上是剑，无意瞥去的一眼中，之前盯到两眼发涩的糊涂线条忽然活了，吸摄着一瞬不瞬的目光，于虚化如烟的纸上竟缓缓游走起来，愈来愈急！

“啊！”少年人激灵一震，向后退去数步，却见纸还是纸，扁担还是扁担。湿漉漉的画展开摊在身侧，老道平平躺在木板上，阖了眼，歪着头呼呼打鼾。

方老三揉揉眼，有些无趣地立起来，往房猎手肩上一捶：“今天能嚼吃些什么，你给个主意？”

对方一边抓痒，一边愁眉苦脸地答道：“几日没酒吃，嘴里淡出个鸟来。猎头，咱们何时能到见人烟的地方？”

“路怎么走，韩二旗主那边做主，由不得我们啦。”

大步走向前，再直身站稳了，蓬发毛须的汉子就像一尊黑铁塔，偏生这尊塔兄表情丰富，只能当个塔精。和莫寻踪并肩站着，望向远山尽处的一缕嫣红，方老三咧口一笑：

“往赤旗令的地盘，自然是要过黄河，一直向北走的。韩二旗主这回竟然易容躲人，想必麻烦不小，另一位麻烦只会更大。嘿嘿，走什么路，能顺顺当当留下洒家和兄弟们的性命，就随了韩二旗主当义军。说不定日后招安，还能搏出个大功名。”

莫寻踪踌躇一下，插口道：“我能回家吗？”

毛烘烘的汉子愣了愣，铜铃似的眼睁大，伸手拍莫寻踪的肩：“能回家……这是要打仗嘞。你小子年纪小，老师他年纪大，可没法上阵和胡人厮杀。走到几位旗主驻寨的所在，也就能碰上鹰扬帮的趟子手，到时候了让韩二旗主作面子，教他们送你们回去……”

约莫也是觉得不靠谱，方老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臭着脸道：“你放心就是了。白日照亮，大路朝天，还怕走不到该去的地方吗？”

他说完闭上嘴，恼火地晃晃脑袋，还想着跟少年人再讲点什么，忽然听见背后一声惨嚎：

“啊——”

猛然回头，惊见可怖一幕。那房姓猎户竟然生生将自己手臂上的皮肉抓挠下一大块来，淋漓鲜血夹着黄浊脓液止不住地喷涌。方才好端端的人扑地倒在地上打滚，举着血肉模糊的手臂凄厉喊叫。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前，喊叫声戛然而止，像是有谁趁他大张开嘴时，取走了最后那口气。

漆黑的血在僵卧者脑后缓缓蔓延开去。

这时有人被掐脖子似的喊：“有蛇！”

一条头生肉角的珊瑚红小蛇从死人领子里钻出来，纤细的身子盘成一圈，嘶嘶吐信。

天还未黑，众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从周围各个孔隙中爬出的不止有蛇，还有蝎子蜈蚣，疙瘩蟾蜍，窸窸窣窣地蠕动。这些不知从何而来，数量庞大的毒物，随着越发清晰，如哭声一般的奇异笛音，缓缓向众人靠近。

一道凌厉的刀光一闪而过。竖起身子的红蛇一分两断，悄然落地。

与刀光一起出现的身影回手一按，琴鸣铮然，三两声错杂无序，却隐隐与笛声相抗。负琴的人淡淡言道：“用毒的，水准二流，这也想拿下韩某人吗？”

随使毒之人，花裙银饰，手持短笛的独眼老妇现身，后头楚廉贞含笑说道：

“韩先生眼中的二流，拿下区区却是足够了。”

“你怎知是冲着你来的？”

“一流的高手，自然留给一流的韩先生对付。”不甚意外地望着树林中步出的另一名高冠剑客，楚廉贞摸出袖中一把青翠欲滴的碧玉尺，用力拗成两段，将其一掷给韩争。

“毒玉避毒，这又如何？”放下短笛，施毒的老太婆站在密密麻麻，五彩斑斓的毒物之间，捂住左边空洞的眼眶，表情如泣，却咯咯咯笑起来，“当老妇就这点手段吗？”

而韩争却全神贯注于那名面色苍白的高冠剑客。

对方不出言，只出剑。

一步，一剑。

——雪亮的光！

这是一块因洪流而四分五裂的土地。所有人的命运载于他本人如孤舟的躯壳，所有人群站立之地，是灾涝中的孤岛。

如今隔阂被打破了——不孤独，就是战争。

追兵已至。

那，接应之人呢？

“普济消毒芩连鼠，玄参甘桔兰根侣，升柴马勃连翘陈，薄荷僵蚕为末举。就让他们照这个方子抓药罢，现成的防疫饮方，多少有些用处。”步履匆匆，一身白衣肩佩檀环的人如是说道。身边人发问：

“里边的药材贵吗？吾听到有‘参’，那些流民也许负担不起。”

“小山，吾之所专乃是作画，非是大夫，又怎知药价。”自因恻隐心动，滞留村镇协助布粥施药等事，医天子半月来难得睡一回囫囵觉，此时有些没好气的按揉额角。

“哈，好友，你名号中可是有‘医’之一字……小心！”

两匹马载着扬鞭骑士呼啸踏过街头。白衣檀环的人似乎被惊得忘了闪避，正面相撞一瞬，被身边玄青衣裳的友人眼疾手快地拉开。两人跌撞向后退一步，险些碰倒身后的点心摊子。

马匹骤停，前蹄高高抬起，希律鸣声。马上骑士拉着缰绳投下不善目光。疾驰带起的风吹乱护在前者弯曲的霜白短发。山龙隐秀抬臂止住身后人动作时，细铁链哗哗传响。

“小山？”

微叹一声，山龙隐秀看着对方垂落的马鞭，抬眼对马上人道：

“这位兄台，请问有何指教？”

对方不言，而是一顿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去。长鞭空中甩出噼啪声，鞭稍如蛇头乱点，只是没打到正主，却将后头摊贩的什物抽得七零八落。山龙隐秀劈手扯住鞭稍，剑眉蹙起：

“是山某开罪了阁下，与旁人无关。”

“抓住了，就送与你，拿去！我用不惯鞭子，还是换刀来罢。”银铃似的笑声，左边马上的人一把扯落遮尘的头巾，露出拳曲棕发和白皙面上一双灵活妩媚的眼，“惊了我的马——人总是要死，你们刚刚躲什么呢？”

女人语意残酷，顾盼之间，越发明艳照人。旁边坐在马背上的壮年男子不耐地说道：“莫横生枝节。磨磨蹭蹭，真是麻烦的娘们儿。”

他们此次任务是截下一样重要的物什，却偏是这个要紧的战力，个头不大，破事真多。

“前一波人已经将他们拦下啦，自然是慢慢过去捡便宜讨巧。你急什么，抢孝帽子吗？”女人手上不停地解开披风，甩将出去，露出短袖绣花褂与白生生的手臂。她说话细声慢语，奇异口音语调末尾带一丝缠绵勾回，眼睛紧紧盯着山龙身侧面容秀丽尤胜女子的白衣人，倏尔一笑，轻声道：“听好了，我们是歧王的密使。”

“你！”另一骑手厉声喝道。

“说都已经说了，我现在去灭口，你拦不拦？”

美艳的夷人女子妙目转过山龙，在同行者惊惧狂怒的训斥中放声大笑，纵马抽刀！

“姑娘，你为何……”

呸一声，男人抬头以求眼不见心不烦。听见那玄青间色衣裳的青年有些怒意的声音与周边摊贩慌乱的叫喊及脚步声，皱起眉头，心中暗骂上峰竟然将这个不可理喻的天羌族疯女人与他安排在一组。他压根也没担心过那位武功高绝的夷女会出什么状况，心里只想这场闹剧快点结束了账。几息，耳边不现刀锋剁骨的动静，却闻那名该死的人一句客套，伴随一声尖叫：

“啊——”

“……得罪了。”

轻轻一拳，击在下劈的裸露手臂上。挥砍下落的长刀立时断成三截，马上的人尖叫着远远飞出去。虽然不满这个同僚，然必须出手救援，内力运行掌沿发红，骑手蹬马鞍腾身半空，纵掌扑落，其势万钧。

对方神色无奈，像扇蚊子似的挥了挥手。

倒飞落地，捂住胸口闷咳，男人神色惊惧。山龙隐秀身侧，医天子有些无聊地看完这场闹剧，挑眉道：“小山根基深厚，此番‘威震四方’，医天子佩服。”

与未入修行道的普通人定孤枝，自然无往不利，威震四方。

山龙隐秀却显得恨不得将这双触碰到女人肌肤的手藏到手腕里，神色尴尬：

“好友莫开玩笑。”

“你们到底是何人？”

忿怒语气，隐含一丝惊恐。那男人深知同僚虽然平时疯癫，但出手从来都是狮子搏兔，毫不含糊，却轻易惨败。自己双掌早已跻身江湖一流，一招折锋。如此高手，竟然出现在他们必经之路上，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不幸撞见你们的大忙人。”

无名高手身边不知深浅的白衣檀环人踏前一步，他心中惊恐，忍不住后退，惹得对方一声轻笑。医天子随口道：“记得以后每晚喝一盅冬瓜汤，清热消火，专治无理取闹。好了，小山，我们走。”

这两人竟然没再看他们，就这么转身径自走了，风中飘来些许话语：

“‘参’可以用其他的药材替代吗？”

“吾早年背得的就那么几个成方。玄参是常用的药材，应该不贵？”

“你名中带‘医’，可见与此道缘分不浅，此时学医为时未晚。”

他内力沉厚，这两人一路走远，未遮掩声音，竟让他听的清清楚楚。这时那天羌族同僚脚下有些不稳地走近前，面容明艳，眼神怨毒：“流民里治疫病的大夫，哈！这两人必是江湖中人。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之高，却不知是何方势力培养出来的暗手。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怎有可能是巧合！”

“你要报复……你已传讯出去了？！”虽然心中隐有同感，但此时男子还是按揉眉心，简直无奈透顶，暗忖回去一定向歧王府的“掌灯人”如实禀报。

“哼，是又如何。吾族中长老按照盟约，已来到中原，藏龙图若能得到他之关注，何愁大事不成？”想到众长老奇诡可怕，似仙如魔般的能为，她语带敬畏，眼神透出耻辱将雪的快意。

“赤旗令的小贼偷去王府秘库中藏龙图与锁龙袋，妨碍王爷大计……”男子也曾见过锁龙袋，只觉得是个做工精细，刺绣华美的缎面口袋而已，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一个普普通通的口袋与富国强兵，登极大业有什么关系。然而他没有问，而是继续道：“可那两人并非赤旗令中人，藏龙图应当不在他们身上，擒杀之又有何用？”

“是啊，无关之人，招惹又有什么用呢。”

忽然一声，两人悚然一惊。女子厉声喝道：“谁！”

流民未入城中，然而疫病依然肆虐，平时白日街上都不见许多人。而方才一阵冲突，靠近的也早已逃散开去，前后简直见不着人影了。此时昏昏斜阳，就照在乱糟糟的摊子后面，现出墙角蹲着吧嗒吧嗒抽烟的一条汉子，面容苍老，头发乌黑。

“赤旗令有几个人，有哪些人，我知道。”那名抽烟的老人出声，声音很轻，在两人耳中却有如雷霆。

“去招惹韩争的人，大概还在等你们。韩争还在等我。”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道：“我得快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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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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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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