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日月】永遇樂（全文完）| 琅琊文庫|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11.21【日月】永遇樂（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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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墨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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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00)

100樓發表於: 2014-11-14 00:3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看完之後很想長嘆一聲。

談無慾啊......
素還真啊......
還有你和你和你和你啊................

不過人世間走一回也不過就是如此，轟轟烈烈或者平淡閒適，終歸是要在愛恨情仇的康莊大道上揮灑汗水，才不枉此生。

不得不說阿飄你這寫得確實是辛苦了，能給你扯上的人物都給你用著了，素還真能請得上疏樓龍宿倒也是厲害了，肯定是利益權衡夠足，不然以疏樓龍宿那樣的人物，難。

談無慾也好素還真也罷，他們的狠勁都是毫不保留的狂用啊。放到自己身上也不會吭一聲。做就做下去，至情，亦是至無情。

於是我這次要推的是這句話：「這個人，任他在世人眼中何等尊榮，在敵人眼裡又如何滿腹詭計深沉萬端，最後不過是個尋常男人，同自己兩個人在啃青菜白米飯。」

---------

這第100帖就讓我占走了，謝謝不客氣，阿飄加油，支持你更到完結篇！

春滿訟庭花有韻，琴橫臥閣月無聲。

頂端

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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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101樓發表於: 2014-11-17 23:3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A君：
嗯這是完坑的節奏。我真的很有誠意完坑，日月大神在上，保佑不要老冒出來要忙的事情了。
我倒覺得這裡的小談比較快活。快活好簡單，無論素還真搞毛線，他都可以置若妄聞視若無睹，只做自己認定的事。配合素還真不是問題，但首先要配合自己。日月默契好，當談無慾與素還真合作，他會有種「哇塞跟你合作好省力氣好刺激」的滿足感；但同時他又糾結於「去你的老瞧不起人看我怎麼弄死你」。年輕的小談好悲催，因為他不能專注於前者也不能狠下心當後者，夾在中間被撕崩了。如今他一旦能看開，卻是兩者都不想要了。雖然他念想的還有另一些東西，但都能跨過去了。其實素還真的話，他最殘忍的是，對談無慾從來拎不清。也許談無慾是特例，在他心裡，談無慾是個怎樣的存在，那是記憶之中一疊一疊地加上去，到最後成了什麼，那得他自己才明白。也許他自己也不太明白。所以素還真這麼多年來對談無慾擺出的態度，是不是出於本心兩說，最少他在行動上，我覺得，真是太不地道了。

小墨：
他們覺得這輩子活得好不好，我也不曉得；但如果有下輩子，我相信小談不願意再有跟素還真這樣的師兄了，雖然這輩子的事，他一定也不會後悔。其實人生在世未必是為了享福，但當然，我們都希望不是為了受難：）

頂端

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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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102樓發表於: 2014-11-17 23:4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三十九

寂寞侯雖未能當場扣起素還真入罪，但因著三司會審，日月才子坦誠彼此間瓜葛，無異於一個令天秤大幅傾斜的重砣。由曲江府案惹起的風暴，朝中輿論勢力，漸漸從中立觀望一面倒向寂寞侯。

寂寞侯不缺耐性，但行動力絕不弱，先謀後動，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兩相佳宜。同時他稱不上是個相當寬容的人，尤其在處上風時候，尤其在老對手是個逮住空隙就能翻盤的人。用膝蓋想都知道素還真底牌沒亮，直覺告訴他，素還真在拖時間。如果步步收網也未必制得住這個人，寂寞侯寧願選擇逼虎跳牆。他手裡有籌碼，背後有靠山，他以為除非素還真憑空生出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他已立於不敗之地。這一次，把素還真打壓下去了，便不再留手，頂著天下罵名都不留手了，必定斬草除根。甚麼談無慾、甚麼葉小釵、甚麼青陽子、甚麼莫召奴，全部一個不留。

素還真有本事，給他一棵草，丟到不見人的暗處，回頭就看見他茶水滋潤，長成一株參天大樹。苦境太小，容得下素還真，便容不下他。

素還真是在會審後三天，自個兒找上門來。寂寞侯那會兒頭正疼，一聽見素王爺來了，剛熬好的藥也不用喝了，他最煩這些三不著兩的閒藥，甚麼藥都不比素還真這劑猛藥有效。他吩咐將人請進，仍以上賓之禮待之。都是知道深淺的人，刀光劍影也能弄的閒情綽約。

兩個人從前是盟友，如今是政敵，從頭到尾，實在都不是能推杯換盞的交情。素還真酒量丟人，寂寞侯病體支離，莫說滴酒不沾多年，連茶都少入口，在這樣的光景裡，就上了清淡的楓露茶。

冬季晝短夜長，素還真不到黃昏就來了，茶過三巡，外面的天已經又添了幾縷夕陽即將西沉的顏色。

按素王爺的一貫應酬做派，喜歡把話編排得大方體面，往好裡說是滴水不漏，往壞裡說是繞圈子，一句話化做十句，十句裡兩句好話，七句言不及義，剩下一句，看你夠不夠慧根領悟。若他認真起來談一件事，十句裡兩句好話，三句官腔，四句實在，剩下一句，看你夠不夠慧根領悟。

寂寞侯的領悟力毋庸置疑，難得的是，他與素還真結交多年，頭一次聽見他單刀直入毫無廢話的言辭。

素還真說：「素某來，是想跟侯爺討個人情，把葉小釵領回去。」

他的眉目十分冷靜，看不出來任何起伏。寂寞侯說：「王爺這話令人費解，葉大人救駕有功，正在宮中靜養，如今又是御前侍衞了；自然他的安危由宮中一力擔待。王爺如此說，是看不起禁中，還是拿御旨當成兒戲？」

素還真臉上神色卻並不兒戲的，沉吟道：「侯爺能否告之，葉小釵康復情況如何？」

「不太好。」寂寞侯蒼白著臉，絲紋不動：「傷口已癒合，但當日刺客劍上餵毒，目前葉大人雖性命無礙，再昏睡下去恐就難說。」

寂寞侯無動於衷，葉小釵半死不活，讓你素還真領人回去卻沒門兒，夠不客氣了。素還真道：「恕素某直言，小釵受傷至今已近一月，倘若此刻尚在昏迷，宮中太醫仍猶束手無策，素某不認為他們突然便有妙手回春之能。長久下去，便不死也成廢人。禍皇與侯爺若真念他救駕之功，請將小釵送回王府，素某不勝感激。」

他這是在求人，仍不覺得委曲求全。寂寞侯略略笑道：「葉大人病驅不宜顛簸轉動，此為一；將一個昏迷不醒的葉大人從宮裡送到王府，教滿朝看了怎麼想？教天下人知道又怎麼想？此為二。王爺心繫葉大人安危，倒不若請王爺屈尊暫居宮中，陪在葉大人身近診視，豈不更好。」

「讓素某換個說法。」素還真並不十分氣悶，說話不慢不緊的，但問題尖銳得不留情面：「侯爺放人的條件是甚麼？」

寂寞侯雙眸略瞇，如此直截了當的素還真，是姿態？是佈局？「葉大人救駕有功，論功行賞，他已然是宮中的人。王爺果真萬分捨不得他，君子不奪人所好，禍皇自當把人歸還給王爺。就不知道在王爺心中，葉大人跟別的東西比起來孰輕孰重？總得王爺多少表示一下誠意。」

葉小釵之於素還真相當重要，可當初局計把人扣住，他也不料想可對素還真予取予求。而為了從他手中保住葉小釵，拖延些許時間，素還真已不惜將談無慾交給他。但從談無慾表現看來，這未必不像兩人事先早通過氣兒了。葉小釵和談無慾，到底哪個才是他放出來的幌子，哪個是棄子。

素還真從懷裡掏出一個厚繭信封，按几上寂寞侯手邊：「侯爺請看。」

信封沒有火漆封蠟，寂寞侯抽出來一紙對摺的八行箋：天邊看淥水，海上見青山。興罷各分袂，何須醉別顏。

信的上款是魔君，下款是六醜。

「龍首與師弟略有淵源，三日前曾到過刑部大牢探望。」

寂寞侯心中冷笑，龍宿前去見談無慾的事，當日他就遣使住儒門天下問罪，因為是來使，龍宿按禮不見。龍首親筆修答書一封，文采流麗，驚才絕豔，廢話連篇，意思跟素還真所說差不多，但更客氣婉轉不知所云些。龍首前往刑部，珠光寶氣地進去，華麗無雙地出來，就差儀仗列隊鑼鼓齊鳴，教全天下都知道，他疏樓龍宿與月才子原來有一段非比尋常的交情；教全天下都在猜，儒門天下是不是靠攏了素還真。

寂寞侯拎著那紙信箋，談無慾這是打甚麼啞謎呢？大概是暗語一類，指示下一步動作。否則一個被困獄中的月才子，跟閻魔旱魃又能有甚麼好話說。信從談無慾處經龍宿傳給素還真，素還真又把東西給了自己，一來消了龍宿探監所帶來的疑慮，二來這封信既然沒落到閻魔手上，話柄也無從抓起，這算盤打得真便宜。

「信上所指何意？」

「素某並不知曉。」

寂寞侯冷睨著他：「你師弟的通敵證據，我一點都不缺。我以為王爺將此信作交換，是因它有令我有能確認甚麼的價值，而並不是消除甚麼的價值。」

「無論何意，終歸對苦境不利。它沒能落到魔君手裡，侯爺不認為是件好事？」素還真道：「素某只想表明，儘管你我立場不同，各有所求，但為了一己私利，助異度入侵攻打苦境，素某不會做，相信侯爺亦斷不會做；正如何謂兩國間邦交禮儀，何謂通敵，素某分得清，素某同樣也相信，侯爺能分得清。」

寂寞寂臉上端著不見鬆動：「這話聽著，王爺似乎另有高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如今內憂外患未除，素某不想同任何人魚死網破。」

內憂外患未除又不是今天的事，不想魚死網破，他早不攔著進京路上的傲笑紅塵對他痛陳利害？可寂寞侯惦記的卻是他頭一句話。

「我也不想與任何人魚死網破。」彼此時間都不多，尤其是他。素還真憋著話不肯說清楚，寂寞侯也就沒甚麼好跟他兜圈。「但若然你的誠意到此為止，咱們別無選擇，各歸各路，各安天命便罷。」

素還真道：「素還真是一個怎樣的人，經過這麼多年，侯爺你心裡有數。說素還真為了一個人方寸盡失，自毁長城，束手就擒，我便做了，你多半也不能相信。葉小釵素某固然不想放棄，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素某若連自己都保不住，又何以保住別人。」

素還真的語氣相當冷靜淡漠，在寂寞侯看來，便是少了許多虛情假意。素還真的話再不中聽，最少有一句十分妥當──素王爺為人如何，別人不清楚，他寂寞侯心裡早有定案。

「你是否自毁長城，我都不會相信你。」寂寞侯眸中寒光乍現：「你死，葉小釵死；你活，葉小釵也是死。只要六禍蒼龍一天在位，你一天沒有贏的可能。」

氣氛霎時詭異到極致，寂寞侯半分情面不留，他是想要素還真死，而且連同身邊人，都趕盡殺絕。他有這心思，便不忌諱宣之於口。素還真聽著這殺氣騰騰的話，沒有當場發作色變，十指捧著茶盞，甚至沒動一下。就這一仗，兩個人都沒落到下風。

素還真目光漸次冷冽，須臾道：「成王敗寇，輸了便一敗塗地，所以素某不想輸。從一開始，侯爺要的是大獲全勝，而我想要的，比你簡單些，雖然目前看來，也是困難重重。」他將另一張紙用手上茶盞壓好：「方才師弟的信是見面禮，這才算素某的誠意，侯爺可以慢慢考慮。」

他起身：「打擾多時，素某先行告辭，侯爺慢送。」

素還真沿著來時路回去，雪地上足跡一腳淺一腳深，不偏不倚，安安隱隱的。

寂寞侯緩緩地拈起那紙，攤手背上，才瞥一眼，神色有些變幻莫測。上面一列人名，日子地點，清清楚楚，無一例外，是他派出去與某方面洽談的人。

素還真比他所想，隱藏得更深，佈局得更廣。寂寞侯腦裡瞬間浮現了許多疑竇，是自己身邊出了細作，抑或苦境中有他不曾留意的勢力與素還真聯手，再甚或──

靈光一閃，寂寞侯正要捕捉到那要害所在，忽然園裡一陣啪嗒啪嗒腳步紛亂聲，有侯爺府總管急步來到他面前。他皺起眉：「甚麼事？這麼慌張？」

總管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禍──禍皇──」

「禍皇怎麼了？」

「不怎麼。」有熟悉低沉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六禍蒼龍七尺昂藏，長身而立：「孤聽說你又犯病，來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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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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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103樓發表於: 2014-11-22 23:1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四十

六禍蒼龍逆光站著，看得見是微服前來。

寂寞侯對總管說：「你先下去。」

「慢。」六禍說：「丞相他還沒喝藥吧？去熬，好了拿來。」

總管唯唯諾諾答應著，轉眼就沒了影。寂寞侯想開口，被六禍打斷：「換個地方，去你屋裡。這兒太冷了，你就不應該下地。」

寂寞侯撇了撇嘴，也沒反駁。

寂寞侯屋裡果然暖和得很，丞相府是禍皇下令修建的，花費許多功夫，著意精緻處比宮中有過之無不及。寂寞侯身子不好，尤其畏寒，府中他常待的幾個屋裡廳裡，都搭了地龍，地上鋪氈毯、置炭盆。寂寞侯讓屋裡侍侯的都出去，他有話要跟禍皇商議。六禍卻不急著商議，他覺得寂寞侯精神有些不濟，臉色也不好。

「是素還真？」

寂寞侯搖頭，他自己的毛病他自己明白。他問六禍方才進來時候是不是遇到人了。六禍說彼此路不同，不曾對面相逢，只遙遙望了眼，沒說上話。

六禍沉吟半响，說：「他來找你是何意？方才孤進來時候，你在看甚麼？」

寂寞侯把那東西給了六禍。六禍看一眼，臉色便沉下去。

「上面記了三回，一回去年仲夏，另兩回都是今年。今年八月會面，所記日子跟人員都略有出入，可能是故佈疑陣，也可能他的情報來源只限於此。」寂寞侯頓了頓：「此事要查，另外對一殿清剿也要加緊，時候越久，素還真趁亂不曉得會做出甚麼事，他在拖時間。」

六禍蹇眉，若有所思：「除了這個，他還有沒有別的話？」

「他想接葉小釵回去。」無論素還真想做甚麼，他都不打算讓他如願。寂寞侯冷冷道：「他今日登門意在威嚇，若他真心想換葉小釵平安，行動遠不止於此。」

「言下之意，咱們放葉小釵，他就扣著證據按兵不動？」

寂寞侯淡淡豎起眉：「他不會有證據，若他手裡真拿住證據，哪裡用得著推談無慾出來替死。」正如他手上若有真憑實據，早就雷厲風行結果了素還真，哪裡能有三司會審那一場熱鬧。就算素還真真的知道他跟棄天帝接觸又如何？素還真自己就跟談無慾狼狽為奸，不足以取信於人，便從腦門頂到腳丫底都長出嘴巴來，都沒用。退一百步說，素還真捉賊拿了贓，只要六禍出面作保，說是按旨辦事，一句話便能堵得他無功而還。寂寞侯想，這事他不怕，他怕的不是這事。

六禍默然瞧了寂寞侯片刻，忽爾問：「從素還真上京至今為止，你可曾覺得一切太過……」他斟酌了下：「平順？」

是平順，不是順利。事情該怎發生怎發生，劇本是按著他們的意思寫就，但對方接著演，不出格的，反撲中規中矩，示弱中規中矩，踏實過了頭又令人生出疑竇。

寂寞侯眼神深邃起來：「禍皇來此，可是有話要說？」

正在此時，有府裡的下人送來熬好的藥。六禍親自端過來予寂寞侯，天氣這麼凍，從小廚房一路過來，都涼得差不多能入口。六禍說先喝，喝了再說。

寂寞侯喝的這些藥，正像寂寞侯自己說的，三不著兩。他首先是底子差，後來又重創了本元，是萬萬好不起來，能將養將養，無非延命。但寂寞侯的將養又豈是尋常人可比？六禍都恨不得以天下來奉養他一人，好醫好藥流水般耗著沒半點心疼。最近吃的一道方子，加黃蓮一味，不曉得摻了多少。有次六禍偷偷嚐過，苦得幾乎掉眼淚，卻也禁不住果效好，寂寞侯今冬比去年少了咳嗽。苦是苦了點，到寂寞侯這邊，大抵功夫不負有心人，當了多年藥罐子，吃了多年山草藥，舌頭都鈍了，便每次若無其事地喝一碗，甚至不用餵蜜餞。跟玻璃做一樣的人卻不怕吃苦。

寂寞侯果然乾脆，藥碗一眨眼就見底。「禍皇現在能說了。」

六禍蒼龍瞬也不瞬望著寂寞侯，寂寞侯迎上那道目光，良久道：「是邊關有異動。」這是肯定句。

六禍頜首：「剛剛情報送抵宮中，異度準備起兵，就這兩三天的事。」六禍不愧人中龍鳳，泰山壓頂般的事，被他輕描淡寫一說，臉色不變。

寂寞侯手裡藥碗擱桌几上，磕出一記沉沉響聲。

棄天帝一方梟雄，怎會甘心安份待在北方苦寒之地。在這事上，寂寞侯就沒信任過他一星半點。只不過從現實情況判斷，兩國內政各有棘手處，非三天半月能掃平；他要對付一殿，棄天帝要把他那不成材的兒子銀煌朱武給廢了。朱武是棄天帝捧上皇位的，政績戰功都有，把異度打理出一個鼎盛水平，人望日隆。唯有一件，朱皇哪裡都好，卻偏愛打扮成儒生模樣四處風流招惹美人。就這也算了，在棄天帝看來，兒子的死罪不在拈花惹草，但這樣性子的銀煌朱武，卻遠遠不夠好勇鬥狠，有生之年，大概也等不到他發兵苦境一日。

棄天帝的想法很簡單，你把異度內政調理好了有甚麼作用呢？為的是從前族人領著十頭牛羊在邊關啃乾草，如今領著二十條啃麼？就北方這地理水土，異度撐死也就是啃草的命，不趁強大時候滅了隔壁苦境，異度早晚得完蛋。

這理想，寂寞侯是贊同的，故此他十分明白朱武由棄天帝的心頭肉變成眼中刺的歷程。棄天帝要拉銀煌朱武下馬，他要剿滅一殿，各自忙各自的，暗中訂下互不侵犯盟約。本來按寂寞侯估算，兩邊的功夫時間不相上下，後來殺出了個談無慾，計劃馬上趕不上變化。棄天帝姿態端得高，成天敲桌翻凳，逼得他權宜行事，假意答應待棄天帝重作異度之主一天，便把接釀兩國的黑夷領地給了異度，以換取火城對一殿的放任與不干涉。

此事他知道，六禍知道，棄天帝知道，不知如何連素還真都知道；不但知道，還清楚把何年何月何日何地何人都示威般給他列出來。寂寞侯方才就有所懷疑，如今幾乎七、八分肯定了。

六禍看著他緊鎖的眉眼：「看來是棄天帝出賣咱們。」

「不。」寂寞侯當然明白六禍弦外之音：「棄天帝雖不可靠，也不會傻得以為素還真是更好的合作對象。」

「孤想也是，不過火城的情況，應該還沒到能讓他無後顧之憂的境地。他偏偏挑了這個時機，也未免過於湊巧。」

寂寞侯忽問道：「銀煌朱武仍然失縱？」

「對外託詞養病，最少近一個月，火城中沒聽說朱武露過面。他被軟禁或者流亡，逃不出其中之一，照棄天帝目前舉動看來，十有八九是被軟禁。」六禍說：「棄天帝從來不是穩健的做派，他挑這時機出兵，一半原因是自視甚高，另一半原因，恐怕是他雖然困住了朱武，卻做不到徹底制住朱武的勢力，乾脆以攻為守。畢竟沒甚麼比戰爭勝利更能籠絡人心。」

寂寞侯幾乎細不可聞地歎息，靜靜道：「恐怕還有一層原因。」

六禍問：「甚麼原因？」

「我一直覺得素還真在拖時間，卻也一直誤以為他暗裡動手腳，等待朝中局勢生變。」素還真中規中矩的表現，看起來全在情理之中，以致令人忽略了他與外邊的瓜葛。早在撕破臉前，素還真的親信心腹，被外放的外放、投閒的投閒、黜職的黜職，如今想來，他們佈局多少年，素還真亦同樣趁勢佈置了多少年。寂寞侯瞇了瞇眼：「他跟銀煌朱武之間聯繫，怕不只比我們與棄天帝的早，還早上許多。」

他看到素還真交低的東西，早該一下子全部想通。從傲笑紅塵到談無慾，無非都是幌子；就連葉小釵，未必不是素還真故意放出來混淆視聽。後來將談無慾送進刑部大牢，明裡似乎拖延他對葉小釵出手的時間，暗裡在等棄天帝動作。寂寞侯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他體內的血都是熱的，止不住的沸騰。他氣量不算狹窄，也絕不寬大。但他與素還真稟性不合，政見不一，卻不會不承認，在機關算盡方面，素還真是個可怕的好對手。底牌揭盅，日才子果然沒讓人失望。明明已經在敗局邊緣，一下子就扳回來。

「如果沒猜錯，棄天帝宣戰，必然同時宣佈親征。」寂寞侯毫不猶豫道：「禍皇，你不能離京，只要你一天在京城，素還真變著花樣也不可能篡位成功。說直白了，萬一棄天帝兵臨城下，你也得縛著他一起逃。」

六禍沉吟道：「以紫耀兵力，同時內外交戰太過吃力。」

紫耀跟一殿交手多時，對方長處缺點無不知根知底。到底是江湖中人，分開來身手不凡，個個窮兇極惡，湊到一起就變成烏合之眾。若兩撥人馬單獨挑出來，放到戰場上拚命，他們不是軍紀嚴明訓練有素的軍人的對手。但雙方打成了曠日持久的局面，一殿從來就沒有堂堂正正過，整個苦境都是戰場，指東打西，左閃右避，打的是地久天長的消耗戰、情報戰。紫耀財大氣粗，五個掛不掉你一個，便弄出十個來，打不死拖得死。

可想而知，一旦邊關開戰，朝廷肯定不能如此大手筆地跟一殿耗下去。

更別說背後有個虎視眈眈的素還真。

寂寞侯搖頭：「一殿只差一口氣了。」這時候縱虎歸山，後患無窮。

六禍看了寂寞侯片刻，淡笑道：「孤去跟素還真談談。」

六禍的笑意很隨淡，寂寞侯心頭有些異樣感覺一閃而逝。「禍皇是打算讓他幫忙，利用苦境武林先對付一殿？」目前而言，在這點上他們立場利益一致，也不失為一時權宜計策。寂寞侯覺得心潮起伏的，還是有些道不明的情緒：「讓臣去跟他談。」

六禍踱步到寂寞侯跟前，寂寞侯在他的影子裡抬頭看著他。因為臉色長年累月病態地蒼白著，襯得他一雙眼睛更烏黑。初次遇見時，就是這雙狐狸一般的眼睛，滴溜滴溜的專門盯著他看，一眼就撞進他心裡。這麼多年了，這個人對他沒甚麼真心，甚至沒甚麼好心，他都知道。六禍伸手，起先捻摩著寂寞侯髮冠上的飾墜，再落到被年月染成霜白的青絲，最後留連在頰上。寂寞侯遲疑半秒，到底不閃不避。六禍說：「棄天帝也好，一殿也好，素還真也好，其實孤一點都不害怕。將來青史上，也許孤是個嗜殺的暴君，但孤在這位上一天，斷不能容忍苦境淪為異度肆意蹂躪之地。」

六禍姆指在那人青黑眼腹輕輕一掃而過，在那人狐疑的目光中放下：「這次由孤來解決。」

寂寞侯話到嘴邊半天，一抿唇，又咽回去。六禍那張剛毅臉上的決心，只追溯於塵封的記憶中。那時候的六禍蒼龍尚未登位，雄心萬丈，極目所及之處，凡擋著他的人和物，摧枯拉朽，片甲不留，是對勝利的欲望。而眼前的禍皇，深沉平靜，卻強大無匹。

就仿如漫長怔途的終結，雖千萬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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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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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104樓發表於: 2014-11-29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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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後世翻遍史冊，始終找不到六禍蒼龍與素還真那一場會面的半點端倪。野史流傳，卻言之鑿鑿，各種稀奇古怪猜想紛陳。畢竟權衡當時局勢，再怎麼說，六禍蒼龍後來的選擇都談不上聰明，令人不禁懷疑，他有逼不得已妥協的苦衷。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六禍決定親征。他於早朝上宣佈此事，沒有看寂寞侯。寂寞侯就跟個沒事人一般，眼正心靜的，病梅先生站在他身側，憂心得臉上滿是急色。這般千鈞一髮的時刻，每一瞬都不容有失，病梅雙眼追著寂寞侯單薄的身影看，又不敢說話，乾著急。倒是寂寞侯，就真那樣凝然不動了。底下說話的朝臣很多，有白起哄的，有心思慎密的，一聽見親征就覺不妥，或委婉或激烈反對，還指望著丞相說句話。六禍蒼龍沒讓他們鬧騰多久，他親自翻開詔書，眾目睽睽下親自宣旨，一個字一個字的唸。他說孤心意已決，敵人已打到家門口，誰再敢說個不字，當叛國論。然後甩了詔書，退朝。

已經好多年了，紫耀的朝議，素來是丞相說話算話。如今丞相不說話，大臣許久都沒見過禍皇直接搬出流氓的氣勢來壓場子，一時啞雀無聲。禍皇這是動真格，詔書公告天下，完全不留餘地。

在場氣氛太過詭異，寂寞侯離殿時候沒個人敢上前搭話，病梅先生跟在後頭亦步亦趨，侯爺一張臉蒼白得不能再白，他放心不下。就這樣，他滿腹疑竇也沒上前去問個究竟。侯爺眉目淡淡的，別人看不懂，病梅瞄一眼就明白，侯爺這神色，說他心中沒譜不對，但成竹在胸也無由說起，約莫是估算準了三四分，卻顯然事前並未得禍皇通過聲氣。

病梅一路跟寂寞侯到馬車前頭，寂寞侯好難得停下腳步，病梅知道這是等他開口。一旦要開口了，病梅越發想不出該如何開這口。侯爺知道的多，思慮更深更遠，他能想到的，侯爺早翻來倒去了幾遍。病梅最後說，侯爺放寛點心，禍皇如此決定，肯定有他的打算。

「人做每件事，必然都有自己的打算。」寂寞侯瞟了眼病梅先生：「話都不會好好說，你越活越回去了。」

病梅被涼涼訓了句，感覺這樣的寂寞侯還是挺精神，又跟平日犀利的侯爺沒兩樣。「下官想說的只是第一句。」

寂寞侯點頭道：「有話直說才是。」

病梅看著寂寞侯的馬車一顛一簸直出宮門，杵在原地，有點怔怔出神。這樣的寂寞侯，看起來沒異樣，但又怪異到極點。

馬蹄聲咯嗒咯嗒叩在青磚石階上，車裡補了厚墊，坐著比軟轎要舒服些。撩起窗簾看街上風光，畢竟是京城，天子腳下，一派繁華昇平，不論街上擺攤的商販，茶樓門外招客的伙計，臉上都有生活的喜悅和朝氣。

六禍問：「滿意你眼前所見麼？其實所謂太平盛世，你已經做到許久。」

方才挑起車簾一刻，六禍赫然已在候著，寂寞侯卻半點不訝異。

寂寞侯撂了窗簾子：「大平盛世並不是誰的功勞。百姓要過的日子簡單，找塊地兒，建立秩序，少去打擾，他們自個兒就能茶水滋潤。」

要真這麼容易，歷代皇帝都是明君了。六禍畢直看向寂寞侯：「我這麼做，你是否怪我。」

寂寞侯沒有馬上答話。他低了眸，盯著自己指節修長又嶙峋的手，手背上青筋斑駁可見。「你甚麼時候知道的？」

這話問得甚為突兀，但兩人心有靈犀，不用多說，愣是聽懂了意思。六禍神色不變：「若說甚麼時候知道你蒐羅天下，尋得創世訣獻於御前的心思，在我接過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

六禍蒼龍嗓音溫厚沉實，把一樁塵封多年的舊事，還有藏在背後不能宣之於口的詭詐心思，說得輕描淡寫。寂寞侯皺眉：「知道還練。」

寂寞侯臉上冷漠無甚變化，語調也是冷淡的，傳到六禍耳朵裡，不知怎地，卻教他聽出了幾分咬牙切齒的無奈，如怨如訴，不由得心情好，笑道：「怎能辜負你一番心意──我說真的，別說孤醉心武學，得了創世訣，怎可能驅得去心魔；便是你想要的，與孤所期求的，又有何不同？你看朝中數年，由孤給的大權獨攬，丞相雷厲風行；你我一個如魚得水，一個如虎添翼，難道不是君臣相得，天下昇平？」

六禍這話體面堂皇，不懂內裡乾坤的，都要被他蒙過去了。他眼中的君臣相得，在絕大部分朝臣眼中，卻是皇帝無為，丞相專橫。但凡當皇帝者總有些癖好，有的好色、有的好玩樂、有的好修道練丹、六禍蒼龍卻是好武聲名在外，連帶著在位近幾年，越發不怎麼打理朝政。卻極少人留心，禍皇撒手不理，放任丞相接管大權，是從丞相秘密進呈武學寶典創世訣後漸次嚴重。

此事在兩人之間從未挑明，今番說開了，寂寞侯也是明白人，他半真半假地誘六禍蒼龍放權，六禍當真也半推半就放了，水到渠成，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一個願打，一個願捱。寂寥侯卻覺得心底一陣血氣翻湧。

「孤倒是想知道，你是從甚麼時候起知道──」

「我不知道。」寂寞侯打斷了六禍，臉色深沉：「知道的時候，已經太晚。」

「這個我倒是相信。」六禍伸手輕輕捏住寂寞侯下巴，板過他的臉：「這便是丞相半年以來，比較乖順的原因？」

往日要是六禍蒼龍毛手毛腳說輕薄話，寂寞侯早就側身避過，或一手攔住。哪裡像如今一動不動，差不多是答應的意思。這還才在馬車上，連想都覺得不可能。但他偏偏就不見動靜，順著六禍手勢抬起頭，波瀾不興的眸裡，不再冷冷冰冰跟冰碴子磣身上一般；在這冷之中，分明折射出極複雜的情感。

六禍看著，鬆開手，低嘆口氣。「你既然比孤知道得還早，想必以你的才學手段，已找過了許多法子。連你都沒找著，那也是天命如此。回去讓你身邊那兩個小孩兒勿再練了，他們根基不深，修練時日雖久，但如今就擱下，正本清源的話，想來來日反噬雖吃苦頭，也該要不了命。」

寂寞侯沉默不語，袖袍下雙手不由自主握成拳。六禍蒼龍甚麼都曉得，他不意外；六禍蒼龍這交待方式，怎麼想，都是不能好了。這次是真的不能好了。他開口，輕輕吐出個字：「素還真呢？」

六禍搖頭，素還真號稱醫術冠絕天下，有沒有這個本事兩說，他是真龍天子，九五至尊，怎能容忍自己性命由旁人捏在手中，尤其這個旁人曾是他手下敗將，眼前勁敵。這提議簡直就提都不消提。「孤不想死在練功房裡，更不想死在病榻上，你明白嗎？此番與異度殊死一戰，倘苦孤大勝，即便孤不在了，你扶了太子登位，雖然不能滅掉素還真，也足以將他趕回封地。但若孤未能全勝，甚至戰死沙場，太子和你的安危，也就難說。」

寂寞侯聲音有點抖：「禍皇與他的協議，是以葉小釵換太子平安。」

六禍看向寂寞侯的目光很柔和：「只要京城不亂，他不會有機會對太子下手。只要你在，京城便亂不了套。」弦外之意，他攬下的人不是太子。攬了一個太子有甚麼意思呢？太子不成氣候，落素還真手裡便如俎上肉，任由宰割。「到時候你若歡喜，便堂堂正正與他再鬥上一場。若不歡喜，便帶上太子遠遁，把人安置好，你去山裡，去海邊，去哪裡都可以。自然在我心裡，更願意你逍遙山水。孤已不在，寂寞侯縱然千種本事，難保事多必失。這些年你在朝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暗裡結下不少樑子，站在你那邊的人，未必心裡對你都伏伏帖帖，眼見你露出衰敗之象，事到臨頭難保不會反水。你獨木難支，又有誰能替你分擔，護你周存？」

權力中心跟紅頂白，見風使舵，今日朋友明日敵人本就是常事。失去皇帝當靠山是件多麼危險的事，簡直不由分說。寂寞侯咬牙冷道：「禍皇既然決定一走了之，剩下的攤子就不必操心。」

冰冷的語調卻遮不住忿恨，確實是難為他了，一個異度，一個素還真，哪邊都是心頭之恨。若非自己突如其來的狀況，論贏面他們還是佔那麼一兩分優勢，把異度跟素還真梱綁起來，往通敵裡做文章。素還真與談無慾的瓜葛板上釘釘，日久天長不怕罪名按不到他頭上去。何似如今，怕是避不過功虧一簣的下場。

六禍蒼龍並非甚麼重情重義的人，然而這一輩子，他自問對寂寞侯是魔怔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何緣故。他待他的心，天地明證；要盡的的情義，只多不少。卻是在這最後關頭，他選擇了轉身，捨他而去。

至於在寂寞侯心裡，六禍蒼龍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他不在意。已經不在意了。他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你只管怪我，你的青雲之志，我只能助你到此。」六禍蒼龍墨黑的眼眸瞬也不瞬望著那人：「只不過你可否坦白告訴我，這些年來，你心裡的太平盛世，可曾實現過一分半分？」

回答他的卻是寂寞侯長久的沉默。

太平盛世，說出來是多麼虛無縹緲的願景。人心並無厭足，世上沒有所謂的桃花園。也許正因為那是無法捉摸，可望不可即，才誘人一直追尋。

世間最美，美不過鏡中花、水中月。

紫耀十年十一月初，六禍蒼龍領兵親征，祭旗敬天，三軍誓師。此去是保家衞國之戰，出征之日，夾道相送的人雖萬般不捨，心下卻都多了幾分慷慨激昴，氣氛亦肅穆莊嚴。至於朝中，毫無懸念，由太子監國，丞相扶助主理朝政。

禮官送上壯行酒，本應代表百官敬酒的丞相卻不見人影，臨時換上吏部尚書。皇帝當時反應，史書上是這麼描寫的：帝黯然。

出了京城二十里，一乘馬車停在郊野路上，攔住大軍去路；六禍蒼龍福至心靈，他翻身下馬，親自掀簾鑽進車廂。

後來便是丞相一路隨軍，京中卻由吏戶兩部尚書共同輔政。史書沒有記載的是，車廂中帝相二人的交談。

而其實不必多說，行動比語言更加真實。他們將會一起走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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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105樓發表於: 2014-12-28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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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素還真端視著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人，葉小釵胸口起伏平穩，面容安祥，彷彿一場無夢的酣睡。比起從他身邊離開的時候，臉瘦了一圈，頭髮也長了，看著卻是安然無恙的。只是人送過來時就昏迷，都過去幾天了，一直睡，醒不過來。素還真自從葉小釵回來以後，每天總在他屋裡靜靜待上一段時間。他也許覺得就這麼相對著也令人安心，也許看著毫無防備的葉小釵，他的思路更凌厲清晰。但在旁人眼中，都只覺得這樣的素王爺真磕磣。

屈世途輕輕拍門：「吏部尚書周大人來了。」

片刻，門從裡面打開，素還真走出來，神色已拾掇好，容止淡然的。

比起素還真，屈世途不必說更心疼葉小釵。在寂寞侯手裡兜一圈活著回來，自然有吃不完的苦頭。葉小釵被抬回來的一天，在無人瞧見的角落，素還真陰霾著臉，他都不想開這個口問問他葉小釵經歷了甚麼。人回來便回來了，既回來了，總歸是好事，他素來待葉小釵如家人，多餘的話就不必說。

素還真邊走邊整頓衣冠，捋了捋領口袖袍。屈世途一旁跟著，對他說：「尚書大人是剛來，他到來前一刻，蒼那邊有消息，上半夜他們在東弄巷附近解決了幾個人，估計是滅口的暗衞，怕已經打草驚蛇，那邊得了信就要硬來。計劃有變，他決定提前行動，就告訴你一聲，他們今晚就去救人，你最好能幫忙拖一下病梅先生。」

素還真頓下腳步，轉過身來看屈世途，他的臉埋在夜色之中，一片靜謐。「尚書大人都已經坐在偏廳，那邊也是早有防備。蒼既自有打算，救人殺人各憑本領，我們只能信任他。」

話是這樣不錯，時間與人手調配緊絀，本就不容許萬全之策。如果連蒼都擺平不了，似乎再擔心也是多餘。

素還真去見尚書周大人，已是夜深，周大人想避人耳目，自是微服而來。周大人的微服是真微服，黑色大斗篷下穿的棉襖，最外一層面子就是走在街上尋常百姓都穿得上的款料。周大人今年六十有五，在六部尚書中年歲最長。寒門出身，而立之年中科舉，花甲之歲才被抬到這一品大員位置，算是大器晚成；脫了朝服，放下官威，不認識的人對面遇見他，只怕都以為是個粗老頭。說起官場風評，都覺得吏部尚書大人人不錯，官威不盛，關鍵時刻立場分明，甚得寂寞侯倚重，敢在寂寞侯隻手遮天的朝廷，偶爾唱唱反調。

素還真覺得周大人不容易，周大人治國才能未必一流，但官場手腕絕對一流。寂寞侯不傻，六部之首若成了丞相爪牙，這名聲傳遍開去，丞相距離佞臣之流還能遠？寂寞侯必需挑個人，底下對他言聽計從，明面卻看似中立；不能太有主見，更不能只是個傀儡，要在和稀泥中和出個原則來，當中拿捏分寸的功夫，差點火喉都不成。更別提既要替寂寞侯賣命，又不能事事有求必應；既不能事事有求必應，又不能見疑於寂寞侯，真是生把人逼瘋了。

周大人沒瘋，活得好端端的，可見不是個笨蛋，更不是心慈手軟的。

周大人深深作揖，說，這麼晚來打擾殿下休息，是下官罪過，給殿下賠禮了。

素還真輕輕一托：大人深夜前來找晚輩，想必有要事賜教。

周大人被攙扶著，有一刻全身動彈不得，直至素還真挪開手。素還真的為人做派如何，他心中有數；素還真前來見他，卻以這種方法施壓，說明這位王爺表達了自身並不十分耐煩，最好他識趣點，有話說話。

周大人是想有話說話，他也不想得罪素還真。春江水暖鴨先知，紫耀這條滔滔大江，他在裡面浸淫多年，都冷了暖暖了冷幾個來回，眼下水溫跟十年前有點像，江心那早已成形的大漩渦轉啊轉，可惜他離岸邊太遙遠，游不回去了。

他說，下官到來，也沒甚麼特別要緊事。只不過侯爺臨離去前，交代下官一項物件，讓下官千萬要帶到殿下這裡來。

周大人說著，從袖口裡掏出個盈掌大的雕紅漆盒：「下官不敢擅自窺看，亦不敢多問，只是侯爺有話留下，這裡面東西，關乎到葉大人。」幾乎不過轉眼一晃，他又把漆盒攏回袖裡，端正神色道：「殿下請恕罪，並不是下官膽大包天敢刁難殿下，只是侯爺說過，這天底下亦沒有白給的東西；他肯白給的東西，只怕殿下也不肯白要。」

素還真從頭到尾就沒變過臉色，他眼角一挑，瞄了那盒子兩眼，也便真只有兩眼，嘴角便彎起了個恰如其分的弧度：「如此說來，便請大人指教了。」

東西確實是寂寞侯給的，周大人也確實不曉得裡面放的甚麼。他只曉得對面這位素王爺客氣得冷淡，自己這蹩腳的理由沒令人上勾，但整個局勢令這個人不得不暫時寸步不移。周大人放心了。「侯爺離京前，下官到侯爺府上作客。當時興之所至，下官曾邀侯爺對局，奈何尚未到中盤，侯爺公務繁忙，便被宮裡來的人接走了。」周大人一頓：「如今不如便請殿下替了侯爺，陪下官下完這局吧。」

素還真道：「素聞大人於六部中，論棋藝是第一把手。看來晚輩得要僥倖勝過大人，否則便無緣於侯爺留下之物。」

周大人撫鬚而笑：「那是他們顧念下官年紀一把，處處給下官留面子，哄老人家歡喜罷了。再說，東西本來就是給殿下的，不過侯爺的吩咐，下官亦不敢不從。下棋原為修身養性，至於勝負麼，下官是不懂得怎麼計算了。今夜無風無雪無月，也算是個難得清靜的晚上，下官虛長殿下幾歲，也就厚著一張老臉，相請殿下陪老夫附庸風雅一番罷。」

素還真望向窗外，天地寧謐，無風無雪，萬籟俱寂。

他緩緩收回目光：「如此，素某不才，向大人討教。」

蒼讓傳給素還真的口信是「提前行動」，意思是，信兒前腳遞出去，他帶上同門後腳便抄傢伙幹活了。沒法，他們人手本就緊絀，還暴露了，若再失掉先手，這一局乾脆認輸投降好。

蒼此刻也沒去想些甚麼計謀了，刑部大牢只有一條路，單打獨鬥，他玄宗對上牢卒便是武力輾壓，直接粗暴。只有趁紫耀的暗衞趕到前殺進裡面，先將人撈手上，才掙得一絲勝算。

翠山行跟在師兄身邊掠陣，他的六弦之首蒼師兄一向道威尊嚴，即使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神色都不曾有半刻鬆動，袖擺輕揚，一劍撂倒一個，淡定自若。但以翠山行與蒼的親密，他還看得出──或者敏銳地感覺出來，蒼有點焦躁。救人如救火，他們是勞師動眾，從外邊殺進去救一個人；刑部守衛那是早已各就其位，還不至於窩囊得一時三刻被殺成鳥獸散，萬一熬過了最手忙腳亂的頭一陣子，腦袋稍稍不熱昏了，便知道撇下玄宗，調轉頭先去處決那個人，時間仍綽綽有餘。那時候後果可就不堪設想。

那人必然被關在牢獄最深處。玄宗的師兄弟，滿打滿算來了不到二十人，饒是翠山行了解蒼的能耐，也不由得憂心起來。雖是憂慮，翠山行下手亦不見凝滯遲緩，他嚴嚴密密護住了蒼大開大合之際周身上下死門，順手又輕易挑翻了個從側路殺出來的牢卒。

翠山行跟著蒼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回，刀光劍影之中，一抹絳紫與淡綠形影不離。蒼動，他亦步亦趨；蒼停下，翠山行順著蒼的目光看去，恰好看見他們這趟打算劫走的那人，正朝自己這出口方向過來。差不多與那人並肩而行的是個作牢卒打扮的人，翠山行一眼便認出來是誰。此時此刻，這人倒也沒刻意掩飾，一套灰撲撲的獄卒服硬是被他穿出了三分疏狂。

「你怎麼會在這兒？」翠山行皺眉，他心裡驚異，下意識橫劍擋在了這人跟蒼之間。

紫荊衣向來對翠山行跟母雞般恨不得護住全個玄宗上下的舉動不以為然，翠山行護的人是蒼，紫荊衣看著便更覺可笑。「這兒好像也不是玄宗地盤，你們來得，別人來不得？」

「這裡不是說話地方。」蒼略抬手，攔下要開口的翠山行。他盯著一身囚衣的談無慾，從頭到腳打量了遍，容色雖見凌亂，眸色清澈銳氣，看來無礙。「自己能走？」

談無慾點頭：「還不至於拖後腿。」

時間無多，宮裡早得了消息，再不走，恐怕外面馬上就要被千軍萬馬給堵上。蒼一瞧談無慾兩手空空，想也不想，把自己的白虹劍拋過去，腳尖一彈，挑起零落地上的刀，兜在手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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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106樓發表於: 2015-01-04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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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蒼是領頭殺進來的，如今也衝在最前面開路。玄宗名聞天下，六弦之首蒼是小一輩裏最負盛名的。傳說中的蒼文武風流，一把怒滄琴，一把白虹劍，在戰場上滌魔蕩寇，快意恩仇，那當真是天日昭昭，威儀萬端。怒滄琴並不常用，畢竟琴非殺器，生死一瞬，如何比得過短兵相接。白虹是隨身配劍，輕盈柔韌，一套玄宗劍法使出來，仙姿凜然，合著蒼略顯得淡然的眉目，那是相當的好看。但如今蒼用的是比破銅爛鐵值不了多少錢的刀，蒼的速度快，牢裡火把的點點金光濺在他刀刃上，又沿著變化萬千的弧度飛散開去，流瀾熠熠，殺氣騰騰，這樣冷酷沉重的蒼也是令人畏懼的。

他們怎樣進來就怎樣出去，沿途阻礙還沒殺進來時候多，居然沒費甚麼勁。這樣眾人的心情卻無法輕鬆起來，反而更見沉重。刑部大牢跟禁中沒幾里路，這時辰，聞訊的暗衞不可能趕不過來。牢中空間太狹窄，顯不出人數優勢，他們沒進裡面堵，必然就在外面佈下了天羅地網，等著將他們一網成擒。

紫荊衣暗啐了口，還不如他一個人劫獄，玄宗這幫人還不如聲東擊西，當做餌誘，在外面攔截，拖一時是一時。如今把所有人都引來，他們一露面便圍上來集火，他倒要看看蒼有甚麼能耐。

其實紫荊衣也不想想，他自己進來時候有腰牌有手令，出去就憑一把劍，早已經驚動了人。別說沒有玄宗，他自個兒有沒有本領捎帶著負傷的談無慾安然逃逸？只怕到時連刑部大牢的門檻都邁不過。但紫荊衣並不管這些，總之眼下危機，無疑是玄宗給拖累的，就算到他們頭上，他這人就這麼個脾性，對玄宗能幸災必樂禍，自己搭進去也要看對方倒血霉。

蒼趁著戰鬥的空隙，回頭對談無慾說：「待會我盡量吸引他們注意，你看準機會就跑，不要猶豫。」又對紫荊衣說：「你護他走，既是來救人的，救不完就是白費功夫。」

談無慾不同意：「在下性命不是非救不可。」

「本來不是。」蒼無甚表情看談無慾：「玄宗來了之後便是了。」

說話的人是弦首蒼，這話縱是輕狂自負得很，亦顯得一諾千金。談無慾臉上不動聲色地應付著，心裡十分動容。真心實意的綿上添花，莫如千鈞一髮的雪中送炭，是足以記一輩子的恩情。局勢走到今日，他自己就是個位置微妙的棄子，若然毫無預兆死在了牢裡，也算不得稀奇。他對死生之事固然比尋常人看得淡，但絕不願意束手待斃。若無人來助，九死一生他亦有信心逃得命去；如今蒼放話了，又豈能辜負。

只是當他們越接近大牢門口，便聽見外面哐哐噹噹全是金石刀刃碰擊之聲，夾著人聲吆喝廝殺，竟像是已有兩撥人戰起來。

翠山行奇道：「這是怎麼回事？」

眼前場面甚是詭異，禁中暗衞的服飾打扮很好認，他們為數眾多，這時候卻被人少的一方纏得分不太開身。這幫人肯定是在玄宗闖入天牢後才現身，蒼他們一來一往用不著多久，顯然時機經過算計；加上暗衞個個都不是易與之輩，這幫人雖是以寡敵眾，一時三刻未落下風。蒼眼尖，目光一下就從混戰的人群中瞄準領頭人，兀自皺了眉。

談無慾亦瞧著了，他也意想不到，元禍天荒會帶著天荒道的人出現在這裡。

玄宗從牢裡堂堂皇皇出來，捎帶著眾人的目標談無慾，兩方人馬自然沒看走眼。暗衞素來是任務為上，只管聽令行事的組織，他們今趟差事，是送六醜廢人上路。別說來的只是一殿元禍天荒，即便眼前是異度棄天帝御駕親臨，他們亦能視若無暏。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暗衞人數本來就佔優勢，一殿餘孽甚麼時候解決不得？統領想也不想，吆喊一聲：「放箭！」

數十箭矢早就瞄準了牢門，一聲令下，一陣箭雨來勢洶洶朝玄宗一行人猛地襲來。玄宗不甘示弱，還不待蒼說話，翠山行一個手勢，六弦五道子默契非凡，已結成陣法，三擋兩拆將箭雨陣對付過去。

戰況瞬息萬變，戰機一觸即發。眼前情勢非常明顯，玄宗與天荒道人少，暗衞人多。蒼沒興趣知道天荒道的目的，他只知道若元禍天荒不是個蠢材，便不會在關鍵時刻倒轉茅頭。蒼雙手結印，伏天王，降天一，催動玄宗密法，以他為中心，盤古開天陣印咒蔓延至在場所有人足下。蒼捏了手訣，地上突然憑空鑽出了無數樹藤。變故驟生，多半人躲避不及直接被纏住了；部分反應敏捷的，或功體不弱的，及時起跳，那藤蔓倒跟長了眼睛似的，拔地竄出，凌空捲住人的腳踝，非常邪門。

蒼的目的是拖延，陣法催動至極便是敵我不分，但玄宗同門個個都懂得破解之法。紫荊衣原是玄宗四奇，化兩儀的陣法與六弦有異，基絀仍是源出一轍。他一把拉住談無慾胳膊，左手捏訣，纏住二人足下的藤蔓「嗦」的一聲俐落地縮回土裡。紫荊衣趁機拽了談無慾便走，談無慾沒有廢話，與蒼交換了個彼此保重的眼神，便從陣中脫身。

兩人左拐右轉，走沒多遠，談無慾身形一頓，就在弄巷口停下來：「等一下。」

紫荊衣果然就等了一下。他轉過身一手叉著腰，挑了眼角，似笑非笑望著談無慾。

「從位置看來，他們要脫戰，此處是必經之地。」談無慾看著紫荊衣，不同少慕少艾的精緻，紫荊衣從右額至頰上那道紫藍色黥紋相當隨意，正如同他人一樣，率性而為，難以駕馭。談無慾說：「既是同門，在這兒設個陣法幫他們一把，應該是舉手之勞吧？」

紫荊衣嗤笑：「同門？」

紫荊衣的諷刺，但凡談無慾不是聾子就聽得出。談無慾仿若不覺：「那些人還害不了蒼，蒼沒事，玄宗其它人有事，對你而言不見得是件好事。順水人情順手做，於你於金鎏影，卻也沒壞處。」

紫荊衣瞅著談無慾，眉間的輕佻漸次沉下來。「也罷，我再怎麼賣玄宗人情，蒼也未必肯認賬。但日月才子的人情，我稀罕。」

談無慾道：「何必拉個不相干的人進來。」

「不是同門麼？」紫荊衣笑：「這點同門情誼，應該不在話下吧？」

談無慾淡淡落落答應著：「此事我能幫則幫，這裡拜託你了。」

紫荊衣也不傻，知道見好就收。他向朝另一方向走的談無慾道：「你上哪去？就你身上這傷，能幹甚麼？」

「不礙事。」談無慾足尖一點，已是騰空掠開數尺之遙：「我有分寸。」

轉瞬便不見了人。傳聞中的月才子竟是這麼愛操閒心的人，紫荊衣也是不曾料想到。如此，他多少也能理解，月才子在跟他那位親愛的同門混日子，卻混得那麼吃虧的原因。談無慾的閒事，紫荊衣沒那閒情去多管。他雙手合攏，指尖朝上，緩緩唸起了操天道，化兩儀的陣咒。

談無慾三步併作兩步，向反方向趕過去。紫荊衣的所在是玄宗脫戰路徑，而他趕上的地方，便該是天荒道逃命的路線。

談無慾並沒有停下來，只沿路一直向前趕。撇開他是這場大戲的主角，此刻尚未脫離追捕，他既逃出來便不打算再把自己陷於險地；便是對天荒道，他自然心知肚明，元禍天荒是來救他的，不為別的，就為報答他當初瀚海原始林的救命之恩，也為報答他留了別見狂華一條命。至於其它，兩人身份立場殊異，到今時今日也算正經撕破了那層薄紙。六醜先生是苦境的月才子，一殿衰敗至此，多得談無慾一手佈置而成。苦境和異度本來是敵非友，如今已然是在戰場上叫陣的地步，如此鮮明的家仇國恨，他談無慾與元禍天荒俱是錚錚男兒，縱然前塵裡有些交情，除卻恩怨，也絕無互相幫助的餘地。元禍天荒是來了斷的，談無慾此刻再施援手，就未免顯得矯情。

談無慾把氣息壓得很低，確定已擺脫所有跟蹤的尾巴，四彎八拐進了一處人家。那人家看起來相當不起眼，只住了個老頭兒跟他的么孫女兒。老頭見談無慾一身染血囚服，只略一皺眉；倒是他那么孫女兒，看樣子只有八、九歲，似乎尚未習慣此等場面，小臉蛋有些怯恐，被老頭趕進內室去了。老頭給打了一盆乾淨水，取來一套衣服，只是對著談無慾臉色多少有些不善，也沒遮掩住。談無慾道了聲謝，再無別話，自己便打點起來。他換過一身清爽衣服，梳洗面容，身上各種大大小小的傷卻是顧不上了，只用布沾水約略拭抹，去一去血腥氣。他又往窗外泥土地把滿盆血水倒掉，再把又髒又破的囚衣擱盤裏，刷一把火扔上面，那囚衣便咇剝咇剝地燒了起來。剛做完這些，那道草草的木門咯吱一聲，從外面走進來個人。

來得挺快，談無慾心道，天荒道果然實力強橫，三道之中，論本事是頭一份拔尖兒的。

元禍天荒與談無慾瞬間對望，眼光一接觸，都是無悲無喜，無話可說。元禍天荒不曉得月才子心裡有沒有拿他當過戰友，他卻分明記得一清二楚，曾有一剎那，在八卦晶靈陣中，在六醜先生去而復反的身影裡，他幾乎要信任他。但這些都不必再提，無需指斥，更無需質問。道不同不相為謀，在彼此利用中失利，是技不如人；唯有被出賣的信任，才生得出怨懟。此刻過後，兩人任何對話，都可以在刀尖上商量。

這種場面無疑是靜謐而冰冷，卻不甚難堪，畢竟兩個人談不上可以唏噓的情份。

談無慾遞上一封信：「戰帖。」

元禍天荒沒有馬上去接。這份戰帖怕是在獄中成書，貼身收藏，雪白的信封折騰出一絲皺亂，甚至一抹血污。封套之上，閻魔旱魃四字端正方嚴，力透紙背，森然氣息撲面而來，卻又是堂堂之風，千鈞之重。

「魔君乃一代梟雄，有些恩仇，不合用暗算之流的下作方式解決。」

面具掩去了元禍天荒的神色：「接不接戰，得看魔君意思。」

談無慾道：「左右不過是江湖上的血債血償。既免不了，能明刀明槍，是再好不過。」

「月才子的話卻是不能盡信。」

談無慾點頭：「需要看清楚的事情不用太多，只要明白我的決心便可。」

苦心孤詣，把一殿搞得天翻地覆，不惜把自己陷於九死一生之地，這決心可是再堅定不過。

元禍天荒看向談無慾，談無慾已是收拾一番。他此刻是剛從牢裡逃出生天，舊患未癒新傷又添，一身粗服褐衣，面容淡靜，六醜的算計跟月才子的意氣都退去了，說不出的寂寥，卻不落拓，只在那雙眸裡，有非比尋常的執念。

元禍天荒接了戰帖藏好，即轉身離去。

此生如再見，卻是只有兵刃相見的時候，一刀一劍俱是無牽無累，這才算得上快意恩仇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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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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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107樓發表於: 2015-02-21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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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慕少艾宮中值班回家，出了宮門，一頂軟轎早停在大街候著。慕少艾這人看起來，總不令人想到是很講究的一人，但多半時候，若環境不差，他是喜歡把自己很矜貴地養著的，不受半點的苦。譬如這大寒天下半夜，道上積雪又新鋪了一層，周圍烏燈黑火，慕少艾萬萬不願附庸風雅，去做那月下漫步的雅士。

更何況，近月京中不甚太平。他在宮中當差，先前六禍蒼龍尚未出征，各種流言蜚語壓著，就在私下偷偷摸摸流傳；禍皇才走了幾天，種種謠言揣測跟雨後春芛般抽芽，一日翻一個花樣，各宮有各宮的說法，人心浮動，連太醫院亦無例外。

太醫院院判蘇大人，二十出頭便從醫士當起，到如今白髮蒼蒼，已是相當漫長的年月，見盡風浪，是相當穩重踏實一人，頗得人心。蘇大人坐鎮的太醫院，不問各宮利害，只一心問診。如今的局面，蘇大人端得住，早兩天兩個年輕御醫嚼舌根被撞個正著，當日就直接就把人趕回了家，閉門思過。太醫院人心惶惑，蘇大人立立規矩，各個總算安份了，也沒出亂子。

慕少艾在太醫院資歷淺，他入院是上半年的事，如今還算不上正式院士，是個掛單的。但少艾在太醫院一向安安份份，領一份俸祿，做一分事。蘇大人當初盯了他半個月，把他找來，直截了當攤開了話：老夫不曉得你的目的，但醜話放前頭，你好自為之，別牽連上整個太醫院。

其實慕少艾真談不上圖謀甚麼，他追著羽人少俠尾巴滿江湖跑跳多久了，少俠愛理不理，慕少艾便不免洩氣。皇宮有熱鬧湊，有美人看，他決定在京城休養生息一段時日。至於多少幫襯素還真，那是順手而為，算不得數。

今晚慕少艾幹完手裡的活，三更鐘剛敲起，蘇大人忽然就來了，跨過門檻，立在他整理好的醫箱前。屋裡只有兩人，螢微的火光照在他們臉上，蘇大人眉宇緊皺，慕少艾知道他這太醫的活幹不下去了。

蘇大人說，明兒起你休沐去吧。該甚麼時候回來，便甚麼時候回來。回不來，也別惦著這一畝三分地，外面好去處多了去了。

慕少艾知道，蘇大人是個明理的，對太醫院更有承擔，蘇大人也該很累。可歷來哪個太醫院院判沒十樁八件身不由己之事？

慕少艾背著宮門伸個懶腰，便鑽進轎子裡：「起轎吧。」

轎夫才剛摃起轎，又聽裡面道：「別走平日的路，從天寶樓那條街過去，再下妙法寺，儘量繞開東面一帶。」

因為繞路，慕少艾到家要比平常晚些。這圈確實兜得有點迂回，他也沒虧著大寒天跑了半夜夜路的轎夫，爽爽快快給了數倍轎資，讓人千恩萬謝的回去了。

慕少艾到家，先解了那身寒意磣人的皮氅，隨意扔一邊，直接去阿九屋裡。阿九人小，睡相不好，一鋪床，幾乎放不下四仰八叉的手腳，口水流了一枕。慕少艾把孩子胳膊腿妥妥塞回被窩，又壓了壓被角。他做這些的時候，手勁溫柔得跟碰著剛出生的小貓一般，笑意安寧。做完了，便摸摸孩子小腦袋瓜兒，輕手輕腳出去了。

到了自己房門前，慕少艾是當大夫的，也是藥師，鼻子靈，還沒推門就知道有人來了，門後隱隱傳來的血腥味雖淡，瞞不過他。

談無欲寂靜無聲坐在那裡，背影瘦削伶仃，氣息平和，幾乎跟夜色融為一體。慕少艾吹起火熠子，點亮油燈：「來多久了？」

「不久，還來得及看慕太醫轎子過橫波路。」

慕少艾拿眼瞧談無欲，眼前這人，分明是當今朝廷天字頭號重犯，剛越獄，跟路過串門般，四平八穩摸上他家。他心裡是有疙瘩的，當初六醜廢人被擒，三司會審消息傳開來，慕少艾愣了一刻。他所知道的劇本裡，沒這一出，也不應該有這一出。慕少艾都氣得笑出來了，這兩師兄弟，動起手來不分敵我，都是一般狠心。可他憋著一肚子話，見了正主，卻跟皮球泄了氣，半句沒法說。慕少艾望了好半會，最後只稀鬆平淡道：「已經不是太醫了。」

談無欲聽了，笑道：「本來就沒個當官樣子。」

慕少艾也笑了，他背過身去，往櫃裡搬弄東西，邊問道這些時日乃至今夜種種情況。聽說元禍天荒到刑部大牢外趁了回熱鬧，慕少艾只稍一挑眉；聽說今晚上第一個動作的人是紫荊衣，他想了想：「不像是誤打誤撞，紫荊衣怕是從哪裡得了消息。」

這事談無欲早就推斷過，玄宗不可能走漏風聲，金鎏影也沒本事打聽到禁中消息，多半便是一殿。一殿裡，多半還是五色妖姬。一想到紫荊衣作風如何，五色妖姬又是何等人精，世道紛亂，禍福不知，卻在這一腳一個陷阱的京中，居然願意坐著金鎏影這艘將沉的船，拚命往岸上劃，多少令人感慨，青菜蘿蔔各有所愛，人間自在真情在。

談無欲想起一年前差不多這時候，他是見過五色妖姬一面的，便在那京城大名鼎鼎的銷金窩笑蓬萊。在五色妖姬穿針引線下，他帶著十年前宮裡丟失的傳位詔書，成功攀附上閻魔旱魃。

當日籌謀，與眼前所見，已然所差無幾。天下止武，風雲色變；苦境內外，異度上下，武林正邪，乃至大位之爭，所有因果早已種下，一功將成萬骨枯。

離終結只有幾步之遙，卻也最關鍵的幾步。

慕少艾挪了藥箱來，見談無欲出神，說：「讓我看看吧。」

談無欲遞出手腕，慕少艾三指搭上，約莫有半盞茶時刻，才完了切脈。他看一眼談無欲，說：「羽仔跟燕歸人都已動身，待他們來了以後，還得相互磨合一番，畢竟武功路數相差甚遠。約戰定在半月後，咱們安排這麼久，人事已盡，成與不成，端看天意。你……」慕少艾沈吟著，最終還是說：「你就別上場了。」

談無欲道：「我心裡有數，你放心。」

慕少艾已經不曉得說甚麼好，心下幾番惦量，終歸道：「你如今情況，若要有所轉機，恐怕只有──」頓了頓，卻沒往下說。

「少艾。」談無欲直直望著慕少艾，目光坦然：「你對我，是有救命之恩的人，且你我相交多年，你在我身上花的心血，談無欲十分領情，也很感激，本不該辜負。」

慕少艾苦笑：「別這樣，你該知道，我雖出過力，當初也不過受人所托。這些年你吃著那些藥，你也該猜得出，沒短過別人一份功勞。你別當他安的甚麼心──不，你就當他別有所圖好了，事到如今，這不都是他應份的。」

談無欲笑笑：「世事沒甚麼應分，也是我逼得你說這些違心話，真是罪過。」他手指摸著衣袖，很粗的布料，更沒有紋樣繡飾，令人不自覺就想起半鬥坪不知愁的時光，想起昆侖山養傷的落魄日子，想起後來雲遊四海的浪蕩歲月。

他心裡橫著一道坎，多少年了，拚得頭破血流過不去，束之高閣又忘不得；他這輩子幹了許多事，輝煌和落魄，通共都是一個劫。為了這個，他自己便不能再是自己，一個人的命裡活了兩個人。他想擺脫它，走了正道，又走邪道，死去了又活過來，到頭來全不管用。

在崖底時候他問素還真一個問題，素還真始終沒有回答。其實素還真是對的，有些事情，原來就沒有答案。

就像那一場會審。是意外嗎？可能是；重要嗎？談無欲想，不重要。

他並非不明白，走這一步，面前可能是死劫，就這樣不明不白無聲無色的，死在了牢裡。素還真當然也知道。人在尖刀口上徘徊這麼久，總有那麼一次。但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故事一個個地編，他看素還真一眼，那人端正穩重，謊話瞎話一句句地忽悠。素還真也看著自己，那眼神裡，沒有一絲一毫愧疚。談無欲越發地平靜，他們今日所做之事，原沒有誰出賣過誰，虧欠過誰。

所謂被別人擺佈，被命運擺佈，是又怎樣了？

談無欲低頭，望著自己指尖，彷佛自語呢喃：「並非我想回避甚麼，只不過，也無需回頭。」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人總是這樣，想要的時候要不著，想撇的時候撇不清，原來都是庸人自擾。求仁得仁，從來都是自己成全自己。

談無欲的眉眼清清盈盈的，跟水倒映著一痕月色。慕少艾一眼看出來，談無欲心境跟以往都不同。

慕少艾只說道既然如此，便先在我這兒住下。

「但有件事你必須得聽我這個當大夫的。」他正了臉色：「你如今，說句朝不保夕也不算重話。我替你施一套針，前後七七四十九日，再保你半年平安。如若你不答允－－」

「我答應你。」談無欲反應之快，慕少艾也不由一愣。

慕少艾的心意是一片丹心；而在談無欲，藥師是他在這人世裡難得的一個朋友，他想，無論如何，也需全了兩人情份。

少艾心下感慨，這人果真不同了。

他忽然想起某個遙遠的畫面。在談無欲功體盡失，養著傷那段日子，一日清晨，他熬好藥往他房裡送。談無欲在練字，因為是在病中，手腕不夠力氣，細看之下，那字一筆一劃都是顫抖的。他沒有跟平常一樣，放下藥碗離開；他站在談無欲身後，看他一遍遍地寫：

無欲之人　脫俗還真 %_R$K#T^,
百年之身　千年紅塵

談無欲很專注。慕少艾望窗外，晨光曦微，彩雲向更遙遠的天邊綿延著，天地宛如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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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 talk

新年快樂！為了告訴大家我還活著，更個文。其實文已經碼完，因為想出本，接下來的四章加個尾聲，大概會拉長時間來放，也可能到出本那會再放（？），刷點存在感。如無意外會跟妃茗大大的某個舊文一起出本的，那我就可以很不要臉的貼著她宣傳了